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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说爱你》番外篇合集 (支线故事简短而精彩,持续更新)

发布于:2022-05-30 作者:admin123 阅读:56

  韩雨山的故事(《最后一次说爱你》番外篇)

  宋清诺:今天要讲的是曾在《最后一次说爱你》的CH15、CH16等章节多次跑龙套的小山同学。韩雨山,男,民族汉,未婚。系宋清诺大学同学,专职跑龙套多场,本次番外篇,荣升主角。

  正文(以韩雨山口吻叙述):

  高二的那年秋天,我在灵堂里看着他的照片想念他。想起年幼时捧着我的宽厚而温暖的手掌;想起我调皮后他厉声呵斥我,手扬起却舍不得落下;想起他从旧旧的上衣口袋里掏出糖给我,微笑着抚摸我的头;想起无数次的感冒发烧他背着我疯狂地敲开小诊所的门;想起深夜突然翻身,看到给我盖被子的身影;想起他身上的烟味,硬硬的胡茬,还有温暖的笑容。

  可是我再也看不到了,他将停在我的记忆力,永远是41岁的模样。我会踩着他的脚印,经历他不曾看过的风景,活完他不再继续的生命。

  父亲下葬后我便投入到水深火热的学习中,父亲没有机会好好念书,做些苦力,他最大的梦想便是我能成才。其实在父亲眼里,他所有的梦想都是关于我。

  我没有天分,只有认真和发奋,高三毕业后考上了大学。母亲很高兴,在我接到通知书的时候她领了一个男人来。我没有跟他说话,摔门而出。

  母亲掩面哭起来。弟弟过去安慰妈妈,初中没念完就走入社会的他比我更成熟和稳重。她安慰母亲。招呼那男人进门,一切都那么得体。打理好一切又折身来找我。

  他知道所有故事,迟迟未告知我也是怕打扰我学习,现在终于可以讲出来。其实这男人年轻时就认识,那年他们二十岁,他的茅草房子娶不进母亲过门,最后在现实面前含泪分手,以后再没见过,去年在同一个工厂碰见,他离婚很久了独自拉扯女儿。见着母亲含辛茹苦便总是给予帮助。

  小弟深深叹气,你们在象牙塔念书的,永远不会懂我们的辛酸。他们的事我反正同意的,我希望你能体谅理解他们。

  不久之后他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自家的亲人聚了两桌。我终于看到两年来母亲最灿烂的笑容。那男人在我面前拘谨而紧张,我深深地鞠躬叫了声叔叔,见我态度转变,他竟手足无措了。不停地给我夹菜,憨厚地呵呵笑着。

  那天他带来了女儿,她小我两岁,叫笑笑,像名字,爱笑而且笑得很好。她眼睛水汪汪的,小酒窝很迷人。亲切地唤我大山哥。

  我的心咯噔一下,心跳快起来。传说中的爱情。

  暑假就只有那一次的见面和绵绵无期的挂念。我在家里看偶像剧,闭上眼就看见蝉鸣的夏季,林荫道下,我看见她,笑靥如花。

  我们每天每天地发短信,聊很多的事情,对彼此存在无限的好奇,会跟她讲旧事,会给她说笑话,想到好的句子会跟她分享,会每天道晚安,还会在清晨的杨树下发短信给她催她起床。在深夜看碟时发短信劝她早点休息。

  也会给她打电话,每次接了电话她会高兴地说是你吗,大山哥是你吗。有一次我在村东的小山坡给她打电话,足足四个小时,看着太阳落下手机没电才回家。

  那个时候发现快乐是多么简单的事情,仅仅需要一条短信和一通电话。还有一颗真心。

  那个夏天很短,那个夏天清凉,因为笑笑。

  我开学后她也进工厂了,还是习惯给她发短信打电话,但是她经常不回我,偶尔接了电话会说在加班然后匆匆挂掉。多少个夜晚,我一个人走在操场上,手机屏幕的光映入眼睛,熟悉的号码不能拨。

  QQ上看到她的头像亮着,编辑了长长的话,却按不了发送。

  你应该不会懂那种煎熬。我在等,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去爱。

  寒假终于见到她,瘦了很多,我看着她,阵阵心酸,真想揽进怀中。她朝我笑,但是有些不自然。我们坐在客厅看电视,竟然彼此不说话。我看着她,心里有深深浅浅的难过。

  那个下午我们就隔着茶几坐着,没有讲话。她看着电视睡着了。我到卧室拿了毯子给她披上,半年里在外打工,你经历了多少委屈和疲惫我都不知道,娇小身体窝在沙发里沉沉睡着,我希望可以永远陪在她身旁,给她盖毯子,疼爱一生。

  晚饭后她执意要回家照顾奶奶,叔叔拗不过她,只好拖我送她,我们从家里到路口没有讲一句话,在路口等车时寒风吹过来吹乱了她的头发。让我看了觉得心疼,她上车后跟我挥手,我一直挥着手,知道汽车消失于视野。

  低头收到短信:大山哥,对不起。

  我懂她的意思,她跟我在短信里曾说过,她觉得她配不上我。可是我在乎她,有怎么会顾及这些呢。

  但是之后的日子我再没有她的短信,而且QQ头像总是黑色。电话打不通。

  陷入绝望境地。

  我害怕悲伤,每天给自己安排满满的事情,做四级题目,学习韩语,几个小时不出门地看柯南。忙碌有助于忘记,小徐跟我说过的。

  我经常去图书馆,在题目做累了时候,环顾四周看美女,我期待美女看多了可以混淆她的脸有助于忘记。我尝试很多方法,只是处心积虑要忘记。可是我觉得比起英语四六级,忘记困难得多。

  五一我回家看看母亲和叔叔,在饭桌上叔叔跟我说笑笑在三号回来,问我能不能请假一天见见笑笑,这是笑笑跟叔叔说的。

  我一晃神,筷子上夹的肉掉进菜汤,迟疑了一下:算了吧,三号有晚自习,四号全天的课,假不好请的。

  三号那天下午四点收到母亲的短信,你到学校了吗,笑笑已经到家了。

  谁又会想到,在相似时间,我南下她北上。

  或许我们就是这样地,像没有对齐的A4纸,就这么岔开了。

一、狗子

朱子青

    父亲的眼睛真尖,我们在公交上车,他一眼就看到了人行道上走着的狗子、失踪了一年多让我好找的狗子。

    父亲从老家来,在我这儿过年,明天就要走了,他急着要收拾行李,一幅归心似箭的样子。这这几个月,我因为工作忙,几乎没有带他出去转转,一直想早着呢,早着呢,后面有时间再说吧,就这样一直拖到了他临走时。等把车票买好时,我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了,于是请了假带着他去一些景区转了转。街上车太多,来回穿梭着,让父亲的心有些乱,他还是不太愿意随我逛。最后我们去了红山公园,在红山,父亲对聊斋洞口的鬼样木偶感到好奇,我说进去看看吧,父亲说好吧,于是我们花了四十元就进去看了看,里面阴暗潮湿,各种鬼木偶,面目可怖,加上鬼声悠悠,阴森可怕极了,真像进入了地狱,好不容易出了洞,父亲连连说后悔。我也有些后悔,看得出他被里面的鬼木偶吓着了,情绪一下子受到了影响,父亲催着我赶快回,我只好遵命。

    我们坐了公交车经过和平桥时看见狗子的,当时父亲一下子站了起来说,那不是狗子吗!我不大相信,我以为狗子早离开乌鲁木齐了呢?但仔细一看,真的是他。狗子穿着一身灰色的西装有些茫然地走在人行道上。父亲说,快,快,快下车!我说算了,人家在乌鲁木齐也没有给我打电话,我们找他干什么。父亲说,得把你借他的一千元钱要回来!我说算了吧,人家要还的话早就还了,都快一年了没还。但父亲不管我的话,就叫司机停车了,那样子一下子就忘掉了刚才的不快,也不急着回家了,恰好这时车到了站,我不得不随着父亲下了车。

    我们一下车,就被狗子看到了,他慌得转身就穿过马路到另一边去了,我一看就明白了,他怕见我,怕我提起他跟我借的的那一千元钱。父亲边走边喊狗子的名字,我拉都拉不住,我说算了算了,人家躲咱们呢!父亲还有点不甘心,又向前跑了几步,但狗子过了马路很快早没入了一个巷道,来往的车就把父亲隔在了马路这边。父亲有一点失落,开始埋怨我,以后不要给这样的人借钱,你钱多了扔在沟洼里也比借给这样的人强。我知道父亲的心病,听父亲说去年狗子回了趟老家,回去也没有去看望一下他,在村口的大槐树下碰上了他也没有给他递一根烟,更没有提借我给他钱的事!父亲来我这里说了好几次。我有些后悔先前给父亲打电话时闲聊起了给狗子借钱的事。

    狗子的父亲前年冬天来乌鲁木齐,我也是好多年没见狗子了,我是从一个同学跟前听到了这个消息并想办法联系上了狗子,当时我给狗子打电话时,我有些激动,电话那边的狗子说着半洋不土的普通话,说是自己办了一个印刷厂,这让我更是兴奋,我说我的老同学成老板了,真是好事情,说不准困难时也需要他帮忙呢!狗子说,没事,老同学嘛,就应该相互帮忙,他还说来乌鲁木齐一直打听我,好几年了就是没找见我,听我这话我就有些感动。下午下班时我就决定去找他,顺便去看望了他的父母。那天下午风也比较大,我从幼儿园接了孩子直接就去找狗子了,我们快二十年没见面了,我不知道他长成了啥样子,一路上脑子里尽想着他会变成什么样子的,会不会大腹便便,会不会高大威武,会不会……但无论怎样想脑子里还是他上初中时的样子。

    狗子这个名字是他父亲起的,记得上小学时他的作业本上写的还是狗子这个名字,上初中后狗子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叫王斌。这个斌字是他的理想,也就是要文武双全。其实我挺崇拜王斌的,至少他敢给自己起名,我压根儿就没有想到会改一下名字,我似乎是一个没有主意的人。那时候电影《少林寺》放过后,狗子就把头剃光了,他在山上放牛时到林场里剁了一棵手腕粗的小树,用树杆做了一根僧棍,抡得呜呜声响,那一招一式真成了少林寺中的和尚。过了几天,我们两一块去放牛,在野狐沟的石崖下发现了一条有两米长的蛇,我吓的浑身发抖腿不由自主地就软了,没想到王斌一棒下去就将那条蛇的脑袋硌着岩石砸烂了,更让我吃惊地是他竟然将那条蛇的皮扒了下来,硬是套在了僧棍上。当时他让我帮忙,我不敢动,他就骂我胆小鬼,我想胆子大一点,但手脚就是不听使唤,我就觉得自己天生是没出息的。当时我对王斌说,我这辈子最佩服的人就是你了。他听我叫他王斌,又这样真诚地佩服他,就愈发胆大了,他说晚上将桶圈家的那只猫偷了来,也扒了皮与这个蛇肉一些烤了吃,还说这叫龙虎肉,吃了龙虎肉才能文武双全。我连忙说不敢,不敢,他就嘿嘿地笑了。后来我也忘了,似乎龙虎肉没吃成。

    王斌原先比我高一级,我小学毕业时他上初一,初三时,他转学重读与我在一个学校,那时我们上学都是住校吃馍馍喝开水。我们家穷,生活特别紧张,常常准备吃五天的馍星期四就没有了。星期五我常常就偷偷地逃课往家跑,有时跑到半路上就饿得走不动了。那时候王斌家的条件好一些,他的舅舅是村支书,他的父亲借了这个关系承包了村里的果园,每年可挣好些钱,生活上宽余一些。王斌经常会将他长了绿毛的馍给我吃,其实那些长了绿毛的馍只要剥了皮都是能吃的,为此我特别感谢王斌。记得王斌刚转学来的时候,就同我分在一个班并成了同桌,那一段时间王斌每周都能收到 ,是他原来学校的女同学,有时一周会来两封信,这真让我眼热。长那么大,我曾经收到过 ,那就是远在西藏当兵的表哥的 ,后来我给表哥写过几封信,但表哥一封也没有回。我当时特别希望收到信,那怕一年收到一封也行。我学过一篇课文好像是叫给自己写信的人,每次看到王斌的女同学给王斌来信,我就会想起那篇课文,就想给自己写信,但又怕别人笑话就没有写。后来我偷看了王斌的信,他将信找开随便就放在他的抽屉里,也许是王斌故意让我看的。那是一个女生写给王斌的情书,那女生的字写得真是绢秀,是用五分钱两张的那种带着花纹和香味的信纸写的,而且还叠成蝴蝶状,真是浪漫极了。我记得那个女生说半夜她望着宿舍的屋顶睡不着觉,她想着与王斌一起在河边散步的日子,我就感动了。我真希望那一封封信是写给我的,而不是王斌。后来王斌还给我看了那个女生的照片,那个女生真的很漂亮,比我们班上的红红还好看。

    王斌转学刚来就给了大家一个惊喜,他的作文被代语文的张老师当着范本在课堂上大讲特讲,一下子我觉得王斌肯定背着我吃了龙虎肉了,真的是文武双全了。老师在他的作文后批语开头说:你有金子般的语言!

    其实这句评语后还有一大堆话,这么多年,我都忘记了,连同那一篇作文的内容都忘记了,但还是记着了这一句。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将这一句评语记得这么牢。我当时想,这也许是世界上最高妙的评语了,真让人想不通,语言怎么能同金子联系起来呢?我听过一诺千金的话,也知道金子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但我还是无法将一个人的作文与金子联系起来。那时候我多么希望张老师把这么好的评语能给我,但他却给了比我大三岁的王斌。

    记得那天早上太阳真好,整个校园都弥漫着一种春末初夏时的花草的香味,教室前的花池中花开得高兴极了,像那些受了老师表扬的女生的脸。作文课上老师念了王斌的作文,念完作文还进行了评析,念王斌的作文时,张老师显得十分深情,我能感受得到张老师些激动,似乎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好的作文,或者说能写这么好作文的学生成了坐在了自己的班里。是的,张老师这样的情形我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接着张老师又草草的对几个成绩很优秀的女生的作文进行了简短的点评。那种厚此薄彼的情形让人心里酸酸的。说实话,很长时间来,我一直期待着张老师能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读我的作文,我觉得那是至高无上的荣誉。那一次我用了几个晚上写的作文又一次被冷冰冰的发了下来,刚开始因充满期待而紧张的心一下子就泄了气,感觉自己一下子就像跌下了深崖,让我感到更加难过的是我的作文后竟然连一句批语也没有,似乎张老师就没有看我的作文一样。

    我扭头看了看王斌的作文本,上面画了很多的红杠杠,有的是波浪形的,作文的后面有一长串的批语,看字就知道张老师读这篇作文是多么激动,其中就有这一句:

    “你有金子般的语言……”

    张老师要我们下课后传着看一下王斌的作文,下课后王斌的作文就被许多同学借去看了,他们都有些争先恐后,有些女生拿着自己的作文本讪讪地还请教王斌,其中就有班里最漂亮的女生红红。我注意到王斌假装很镇静的样子,摆出了老师的架式,他的头与红红的头发快挨在一块了,当时我的心里难过极了,但事后我还对王斌佩服极了,也许那是崇拜的情感。

    就在此后不久,王斌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本关于算命的书,算算自己的命相是几两,王斌说九两以上者都是宰相的命,我不太懂宰相的意思,他说就像周总理那样的官,我心慌慌地求他给我算了一下,真是可怜,我只一四两多一点。按照书上的算法,他竟然是八两多,当时我心里就沮丧极了。我想王斌当不上周总理,也一定是能当上比县长还大的官,那次县长来我们学校,开着小车,前呼后拥好多人,我们学校不可一世的校长也见了县长点头哈腰的,我想象不出比县长更大的官是何等的威风。我相信王斌将来一定是荣华富贵的命,于是就打心底里更是暗暗地尊崇王斌了,我甚至不敢叫他狗子,有时不小心会喊出半个狗字,另外半个就咽下肚子了。我觉得喊他狗子是大不敬的。想想将来如果王斌发达了能提拔我一下也好,我即使侍奉他一辈子也是一种福份。

    狗子也许以为我与父亲没有注意到他,他大约是进了一家超市躲了好久,因为车太多,我与父亲跑离了站台较远,父亲显得更失落了,我说不就一千元嘛!父亲说你要帮看帮什么样的人!狗子,那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你帮他做啥?你出来都混这么多年了,也这么好坏不分,糊涂!我说他怎样没心没肺了,父亲说,你给找工作了吧,他不感谢你还日弄你。父亲一提这事我就有些生气了,我就恨狗子。

    去年,我去看狗子的父母时害得我好找,我与公司的司机小李在西山一个郊区找了几个小时,才找到他的工作地点,早上联系上狗子时,他电话里说他开了一个印刷厂,在一个叫自强学校的旁边,厂里有十几个工人,活太多,忙不过来,不然他就来看我了。当时我想狗子真是能干,我多少次想自己单独能干一个什么事,不再受虽人管束,想过开书店,饭馆,跑出租、开商店等,想得天花乱坠,最终也没能迈出一步,还是这个不太景气的单位混着。可近二十年没见狗子,他都当上老板了。我找到那个自强学校,问了好多人,从这个街道穿过,从这个街道拐出去,终于在这个学校的旁边的一个地下室找到了狗子,我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地下印刷厂,心里就有些凉意。下到地下室里,一股土霉味和油墨味扑鼻而来。当时已经是下班后两三个小时了,狗子一个人在加班,地下室有两三台印刷机器。机器噪音比交大,狗子没注意到我。我看到他专注的干活的样子有些感动,心想,一个老板亲自干活,这种精神是多么宝贵啊!即使他现在企业不景气,但有这种劲头,情况一定会变好的,再说厂子已经开起来了,就不怕赚不到钱。我站在门口看了看忙碌着的狗子,眼前的狗子变得那么矮小,感觉才齐我的耳朵,我一米七八的个头,他大约就是一米七的样子。我喊了一声,让他惊了一下,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先是惊疑,接着就活泛了,赶紧停下手中的活,跑了过来,他叫着我的小名,是黑子啊!你咋来了?他上下打量着我,有点不敢相信,我长昨比他都高了,看样子比他穿得光鲜一些。我说我就不能来看你,我说着伸手要同他握一下,但狗子缩了一下手,又拿出油兮兮的手说算了算了!狗子穿着油兮兮的工作服,脸上的表情有些疲倦和不安,也有些自卑。眼睛里少了光气,似乎长时间在地下室不见光的原因,整个脸上似如同涂了胶水干结了皮肤,没有生动的表情。

    王斌初中毕业后没考上中专就当兵走了,当兵走的时候,班里好几个同学都去送他了,这其中就有红红,红红给狗子送了一块白净的手帕,我给王斌买了一支钢笔,买钢笔的钱是我挖了几天柴胡卖了后买的。那支钢笔尖上有英雄两个字,我想这支笔才配王斌呢。当时红红的眼里有些泪花,我当时心里想,她一定恨不得让王斌把她带到部队上去呢!王斌不知怎么搞的和红红好上了,他给红红写了一份信就打动了红红。我偷偷地看过红红给王斌的回信,红红说王斌是天才,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我当时不太懂天才的意思,也不太懂白马王子的意思。我想了半天,突然想到了王斌家的桌子下面有一张饰演了西游记里白龙马的那个演员的照片,我想红红一定去过王斌家,一定看到过这张照片,他是将王斌与这个白龙马的演员相比较了,我想了想,王斌的脸有些黑,也是三角眼,怎么也难同演白龙马的那个演员相比较。我想在红红的眼里狗子一定就像那个演员一样英俊高大。还又一次,那天中午,我见狗子与红红在他学校旁的玉米地里进去了,好久才出来。我当时并没有感到奇怪,心想红红迟早是狗子的夫人,这有什么呢!

    狗子当兵走后,我就上高中,那时候我经常去狗子家,常问狗子的妈妈有没有狗子的信和照片。狗子的妈妈有些驼背,他弯着腰翻了这个抽屉又翻那个抽屉,找出了狗子的信给我看,那信纸上印有部队的名字,信封上没有邮票,只是一个红三角章子,看到这我心里就生了羡慕,心想部队上连发信都不要掏钱,真好。狗子的信写得好极了,洋洋洒洒,我从信里知道狗子在部队当了文书,而且立了功。我还看到了狗子的照片,照片上的他穿着迷彩服,黑皮陆战靴,手中有冲锋枪,也有机枪,还有一些叫不要名字的武器,照片上的他可威风了。看着狗子潇洒的字体,我就想,他真的是文斌全才,也许会当上将军的。王斌妈妈给我看王斌的照片时,我说王斌一定会有大出息,当了官,说不定当了将军就接她去享福了,她妈妈听我这样说就笑了,一笑脸上堆起了那么多的皱纹。狗子的妈妈还给我说,狗子可能要提干了,他爸给寄了三千元,还有好多特产,那时候三千元跟现在三万无差不多吧,我听了觉得狗子肯定要干大事,不然他能要那么多钱?

    我对狗子说,你让我好找啊!电话死活也打不通,办公室电话也没人接。狗子说小灵通一下地下室就没信号了,他有些不好意思,我能看得出并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因为小灵通,他连说马上要换手机了,小灵通不用了。他没想到我会接到电话急着赶过来的。我觉得他比初中时深沉了些,个头几乎没有变一样,那时他比我高一个头。从地下室上来,他看我带了车,就有些吃惊,我拉开车门先让他上了车,并向司机介绍了一下我的这位老板同学,他们打了个招呼我们就坐了车去他的房子。他说他老婆生了个女儿,快过百天了,我说你在乌鲁木齐也不跟我联系,把老同学忘了吧!他说一直听说你在乌鲁木齐就是找不上,昨天才从小明跟前知道了你的电话,小明也是无意街上碰上的。小明也是我们的同学,在乌鲁木齐打工,偶尔来我这儿坐坐。狗子说他住三楼70平米的房子,他的话似乎是无意的,但我听得出他似乎有意在汇报他的成就,也许当时是我多心了。我连声说好,我想在能在大城市买一套房子,并有自己的厂子,这已经是不小的成就了,我说房子慢慢再换大的嘛!他说将他爸妈从楼上叫下来吃个饭算了,我说我来的太突然,也没有买啥东西,我去看看老人吧,隔天我再带我我的妻子一块来看望,正式看望!他有点难为情,于是我们就上楼了。

    敲开门,一股臭萝卜味就让我几乎退了出来。他的父母见我来十分高兴,他的父亲还开玩笑说我当了什么大官了,开了那么高级的车还有司机,我呵呵地笑了一下。他的父亲牙掉得没有几颗了,他的母亲脸有些肿,眼睛也有些烂,我环顾了一下,家徒四壁,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房子顶多就五十平米,客顶里放着一张方旧方桌,上面一台十四英寸的旧电视,像是从旧货市场上几十元淘来的。电视机旁贴墙立着一张较大的结婚照,照片上狗子的脸还是像被胶水干结着一样,没有一点表情。她的老婆是河南人,后来我才知道她比狗子小十二岁,显得还是成熟些,说着带一点河南口音的普通话,很是憨厚热情,见了我来也有一点自卑,也许是为自己家的这种境况。狗子有些不知所措,他似乎不愿让我看到他沦落到了这种境地。客厅里有两个旧沙发一个圆凳,凳面掉了好多漆。他的父母赶紧给我和司机让座,我就顺势坐圆凳上了,司机只好坐沙发,他的父亲就靠墙蹲下了抽汗烟,他的母亲进到了卧室拿出了几个带泥的苹果用手搓了搓让我和司机吃,我说我们就说说话,不要太麻烦,我说今天太匆忙,下班就来了,也没给你们二老带东西,他父母说,他们也好久没见我了,能在这么大的城市里碰上老家人是很高兴的事,不要客气了。狗子狗子见状进到卧室将他的女儿抱了出来让我看,看得出他是那么心疼她的小宝贝,抱到我跟前,我一下子就闻道了尿臊味,我看了一眼说,这真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边说边用手指轻轻逗了一下她的小脸,那小女孩突然笑了,我说笑了,笑了,满屋子的人也似乎忘了刚才的难堪都哗地笑了。

    他的父亲与母亲都要回去,说快急死了,城市里呆不惯,还是农村好,自由。我们谈了村子里的好些人,谁死了,谁残废了,谁家发达了,谁家的儿子考上了大学,谁家盖起了小平房……还说到了我小时候的事,他爸说我小时候学习好,人家小小地就叫我大学生!我们谈得可高兴了,一旁的狗子倒没什么话说。我走的时候,给孩子给了一百元钱,狗子硬要请我吃饭,我拒绝了。送我到楼下的时候,他说这房子是他租的,我没有接话,我说改天我请你们一家人吃饭,好好聊聊。后来,我与妻子买了好多婴儿的衣服及营养品,在他的孩子满月的时候去看望,没想到他又搬家了,而且换了电话,我打电话到他的办公室,一个女工接的电话,我问王经理上哪儿去了,那个女工说我们这儿没有个王经理,我说叫王斌,她才说我们经理让他送货去了。我一听就觉得不太对劲,就想也许厂子不是狗子开的。最的,我们一家三口人冒着寒风,我在风中打了好长时间电话终于找到他,他说他在南门与一单位谈生意,刚才关机了……

    这些闲话我给父亲闲聊的时候说了,我想如果不说的话,父亲也不至于这时候批评我,我与父亲返身往回走,走到车站准备重新坐车,父亲边走边说我糊涂,说这样的人你不能救。

    我从小明处听说狗子当兵没有提上干,复员后在部队的一个三产印刷厂干,后来听说喜欢上了厂子里的一个女子,未婚先孕,后来这个女子难产死了,孩子也没保住,再后来部队上不准经营三产,王斌与几个人承包了这个厂子,说是赚了钱还要办一个商场,最后不知何故惹上了官司误伤了人获罪入狱,自己的钱也被洗劫一空,在狱中呆了七年,差点没被犯人打死。狗子出狱后到处打工,精神上似乎还不太正常。上次他听说我所在的单位下属有一个五星级酒店,便带了一个大厨师要承包酒店餐饮部,他有些激动,大吹大擂说这个厨师有多能干,在哪些五星级酒店干过,而且还悄悄地暗示我,说事成之后要给我一大笔,我见他有些颠颠狂狂,说话把不住边的样子,就委婉拒绝了。后来我问他还写一些诗与散文的东西不,他说写,当兵的时候,口袋里经常装一个小本子,一有灵感就写诗,多次被班长批评,后来连长知道了,说他是个人才,一看写的字,再看写的诗,新兵连没训练完就当了通讯员,后来又当了连队文书……他对我说,最近他还上网,开了博客,让我有空看看他写的东西。我说你真新潮,后来我照他给我的网址找到了他的博客,我看到了他写的一些随笔与诗,充满了痛苦与悲愤,几乎是展览自己的伤口,他的博客上没发篇,也没有几个人去点击,回复几乎都是零,文字似乎没有一点儿文采,而且错别字还很多,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张老师的批语:你有金子般的语言!

    去年夏天的一天,狗子在喀什给我打电话,他说要提一批货,希望我能给他借一千元钱急用。他说以前的印刷品积压的货卖给了一个部队,拖运到喀什后自己没有钱取货,只要货一提出来他就很快拿上钱了,很快就会还给我的。我有点不太相信,但他电话里的口吻有点哀求了,似乎遇到了很大的麻烦,也许连吃一顿饭的钱都没有,沦落到了乞讨的地步了。当时我就想到了常在街上能见到一些穿着还过得去的年轻人,他们低着头蹲在地上,眼前写着“钱包丢了,请好心人给一块钱买一个馕吃”这们的乞讨者,我想狗子当时可能就是那个样子了。我记忆中狗子任何时候都表现得是有出息有钱人的样子,从来没有这样求过人,中午我就给他卡上打了一千元钱。

    后来我我给他打电话,我让他到我们集团在喀什的一个公司去干,希望他能安心挣点钱养老婆,他最终还是去了,我给那边的同事再三叮嘱一定要照顾好他,同事给买了被褥,那边的老总给安排在公室当副主任,我想这样慢慢可以发挥他的才能的,没想到他去只干了一天就不见人影了,那边三番五次打电话找人,电话一直关机,我四处打听,害得我几天好找。

    我一遍遍打电话,他仍然不回,那时候,他的父亲都回来老家,他的老婆也带了孩子在春节时我帮着给买了车票送回了河南老家。我几次去他曾在乌鲁木齐住过的地方找他,也没有找见,房子里是另外一家人。我怕他有什么不测,一想起他就打电话,也给他的博客上留言,但我发现他很长时间都没有上博客了。那几天我半夜醒来也给他打电话,但电话那天仍然没有接。我给小明打电话,小明说我根本找不到他,他经常换电话换住的地方。让我不要理他,上次去他住的地方,狗子跟一个喀什的小女孩在同居,而且挤眉弄眼地让小明帮着骗人家他还没结婚。小明显得非常生气,说前面给他生孩子的这个河南女子,两个人至今也没有领结婚证呢?我听了小明这样说,心里真不是个滋味。

    父亲继续批评我,让我以后注意,帮人要帮好人,狗子的媳妇从河南找上了门,在狗子家住了两个月,等不到狗子的电话,没办法就把孩子放在狗子父母跟前了走了。父亲说那是一个好媳妇,左邻右舍都夸那是个好媳妇,每天早上起得很早,把院子扫得非常干净,早早地就把饭做好了,而且地里的活也什么都能干,能吃得下苦,可这外狗日的狗子,不珍惜啊!父亲骂着说。多好的一个媳妇,后来拉着哭声走了……造了多大的罪,孩子还不到一岁就成了没妈的娃了。

    我们快走到车站上的时候,发现狗子从马路对面过来了,他左右前后观察了一下,没有看到我们,等过了马路到车站时突然看到了我们,接着就慌慌地扭过了头,有些局促不安的样子。我笑了,父亲三步两步赶了上去,我想拉住父亲躲一下,恐怕父亲见了面就说钱的事,但已经来不及了。

    “狗子,没想到在这把你碰上了!”父亲并没有开口提钱的事。

    “哟,是你叔!”狗子看到我们两个表现得很是吃惊。

    狗子见了我有些不好意思,脸色变得相当难看。我站在一边也没说话,父亲与狗子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十分的亲热,我看父亲很高兴,那样子是因为在异乡的大城市里碰上了一个村子的人,他们说着并没有提钱的事。后来狗子挡了出租车,要带我们去他的房子,他说刚从上海回来,过段时间要去淅江。我说年前你哥打电话要给你侄女介绍工作的事,我没有答应,就是觉得自己能力不行,你哥没给你说这事吧!狗子说没事,过段时间他要带侄女去浙江。我心里想,他哥在我的面前把他骂得一钱不值,如果他有本事,他哥会找我办事吗?但狗子完全意识不到这个道理一样,他显得很有信心,意气奋发的样子,对现状十分的满意,好像交上了什么好运一样,那种状态让我有些吃惊。我说你不办印刷厂了?他说那个小厂子赚不了几个钱,卖了。他说他租了一个高层复式楼,每月租金八百多块我呢!那样子是自己现在有钱了,发达了一般。我说好啊!父亲也说你真是有出息。

    很快车就到了他住的小区的门口,那个小区在铁门上写着昊天小区,狗子说就在这,吴天小区,他把昊天小区念成了吴天小区。他让我们在门口等,他去超市买点东西,我说不要买了,但他还是去了,不一会儿他就买了一条雪莲烟,硬要塞给父亲,说是第一次见面。父亲见状,有些不好意思,拒绝着狗子买给他的东西。狗子没办法只好自己拎着烟带我们上了楼。

    我们跟着狗子到他的复式楼时才明白,这复式楼里住了四个租房户,狗子在最上面的一间房子里,真像一个鸽笼,一张床上,一床被子,地板上到处是烟头。墙角有几个插座。他招呼我们坐在了床头,并给父亲递了一支烟,他知道我不会抽烟但还是给我让了让。我问狗子现在做什么事?他给了我一张名片,我看了上面写着浙江某企业新疆区总代理,他的名片上的名字叫王斌,后面还有两个字,经理!他说刚被集团公司任命的,他显得有些兴奋,边给我拿介绍资料,边拿起墙角的一个插座给我推销,我注意了他的住处,没有一件女人的衣服,但地下倒有一双女式拖鞋,我问她老婆呢,他说在天山百货上班呢!他的话谈谈的,我就没再多问,我知道他又撒了谎。

    闲谈了很久,看他这样寒碜的样子,我经怕父亲提钱的事,没想到临走时父亲突然提起了钱的事。

    “你现在把事干大了?”父亲对王斌说。

    “这才是个开头!呵呵。”

    “对了,去年黑娃借你的那一千元给你帮上忙了吧!”父亲接着说,父亲有些狡猾。

    “帮上了,帮上了!”狗子有一些慌恐。

    “算了,你就还给我,我要回家了,当路费!”父亲的语气中有不可违抗的力理,那样子是你有也要还,没有也要还。那一刻我感到我与父亲变成了绑匪,这让我的脸突然烧了起来。我觉得他在最困难的时候,就不要逼他了,好歹也是一个村子出来的,再说我小时候还吃过他给的馍馍呢?我们把事情不能做绝了。我想我应该阻止父亲,但我却没有吱声。

    “我还忘了这事,你看看,刚好!”狗子的脸刷地就红了,有些惊慌,他快速地翻着口袋,他数了数只剩八百了,就全给我父亲。

    “你要是紧张就先用着!”终于假装客气地说出了一句。

    “我身上有卡,有卡,一会再去取!”说着他拿出了几张卡。父亲不动声色地把钱拿了过来装进了口袋。

    出门的时候,我不忍心回头看狗子,但狗子还是把那条雪莲烟硬是塞到了父亲的手上。

二、双雪涛 :不间断的人1

  不间断的人

  作者:双雪涛

  《收获》2020年第1期

  一

  年初买的发财树死了,安东一个月前就发现了。因为他习惯在客厅里工作,所以他给自己弄了一个顶大的桌子,有三米长,一半吃饭,一半干活。发财树就在桌子和电视机柜之间,有意无意总能看到。死状是很凄惨的,叶子都掉了,原来就不多的枝条变得又细又黑,有的还弯曲了,像是遭了火灾的窗棂。盆里的土和根分离开,露出一圈裂缝,可气的是开始几天裂缝还是潮湿的,似蕴藏着变数,跟枯枝很不统一。安东有几次想把它连根带盆一起扔到垃圾桶,“咣当”一声,一拍两散,他都能想象到。但是不知为何他一直没有动手,懒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一直抱有幻想,铁树开花,万一哪天活了呢?它的躯干还很结实啊。他试图浇过几次水,水径直穿过松土,流到了地板上,于是水也不浇了,就放在那里。安东有个本子,挺大的本子,是画画用的素描本,有什么想法就写在上面,那个周一,安东在本子上写下:等待神迹。字迹很大,咒语一样。一个月过去了,黑土越来越白,大象鼻子一样的躯干裂开了几处,看来是没救了。这对安东是个挺大的打击,不是心疼树,当然叫作发财树的植物死亡总让人起那么一点不好的联想,主要是他不能忍受挫败,即使是小小的挫败也会深深地刺痛他,因为他尝过失败的滋味。在他看来万物之间的联系是非常紧密的,也就是说一次失败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其连锁效应是无法估计的,士气的打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若存在躲在世界之后的决定者,他看到你容忍了一次失败,就会派发更多的失败给你,这是安东的理论,世界后面的dealer拣选出失败者的队伍,在里面挑出更失败的人。可是生死有命,无法贿赂,这树死了,他必须忍着,目前看来就是这么回事儿了。

  除了发财树,他还有一棵山茶树和一盆非洲茉莉,这两株植物活得还很好,确实也相对好养,偶尔把它们忘记也不会产生不可逆转的后果。安东起身给它们浇了点水,比平时多一点,然后坐回长桌的一边开始工作。夏至刚过,他光着膀子,下身穿一条运动裤衩,写作如同长跑,也需要着装轻便。工作的时候他会关掉路由器,使自己的电脑处于断网状态,单纯成为一个孤单的写作工具,只能记录,不能发问。快中午的时候,他站起来走了走,然后开始等待,因为每天的这个时候,也就是十二点的时候,楼上总会有人弹钢琴。这个人准时如康德,早不过十一点五十五分,晚不过十二点零三分,总会弹起来。三年前他搬进来的时候并无此钢琴声,两年之前突然有一天钢琴声开始了,从最简单的音符开始,从最简单的曲子开始,那首曲子叫作《印第安鼓手》,他知道它,【【因为他曾经听自己的侄子弹过】】】。最初钢琴声每天持续半小时,摸索着一点点开始,从几个单音开始,然后弹下去,后来到了一个小时,现在每天整整两个钟头,直接进入曲目,到了下午两点左右停止。曲子复杂多了,经常有错误,有时候一个小节要反复几遍。他不懂音乐,不知道弹的是什么,总归是一个大作曲家的作品吧,这一点他还是知道的,复杂的东西总是相似的。他不确定弹钢琴的人在他的楼上还是再楼上,不过他确信钢琴的位置就在他书桌的上面,他的脑袋正对着钢琴腿。开始的时候当然不愉快,有时候他会瞪着眼睛看着天棚,好像向一个随地吐痰的人怒目而视,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有时候在电梯里见到同一单元的人,他会琢磨是不是就是他(她)弹琴呢,他会注意对方的手指,过去总觉得弹钢琴的人手指修长,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他发现手指修长的人真多啊,原来手指就是一种修长的东西啊。

  有一天晚上,大概十点钟左右,他看见一个女孩随他上了电梯。女孩大概二十岁出头,上身挺拔且长,穿一身运动装,戴一顶白色鸭舌帽,右手拎一只超市的塑料袋,里面装着饮料,玻璃瓶的啤酒,纸巾,塑封的水果,一条韩国产香烟,还有几节电池。只用两根手指勾着,毫不费力。他住十五楼,女孩用左手按了十八楼。电梯行驶到八楼左右的时候,他说,是您弹钢琴吧?女孩扭头看他说,嗯?他说,弹钢琴的是您吧,最开始是《印第安鼓手》。女孩说,不是我。他说,对不起。女孩说,没关系,我也想知道谁在弹琴,每天我起来没有听见钢琴声,就知道又睡过了。安东说,好句子。女孩说,什么好句子?安东说,我说您刚才说了一个好句子。女孩说,不是句子,是真实情况,我刚才还以为弹琴的是你呢。安东说,看来不是我,为什么您觉得是我?女孩说,因为看你就像一直坐着的人,而且也像个不间断的人。安东走出电梯时心里想,不间断的人,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没有裂缝,不间断的人,可不是嘛。

  在客厅里走了一会,安东拿起手机点了外卖,吃过之后他连上了路由器,把手机微信连到电脑上。这是他的social时间也是娱乐时间。他有不少微信群,但是经常会看的有三个,一个是现在手头进行的项目群,导演,制片人,文学策划都在里面,大家相敬如宾,互不关心。这段时间是他独立工作的时段,所以这个群不是十分活跃,偶尔会有人谈论目前新上映的电影,或者想到了一个什么参考片,在里面介绍一下,谈一下个人的看法。安东很少发言,但是如果有人提到的片子他没看过,他就会去看。另一个是G大学的足球群,这个群里的人都是他大学时的队友,如今各奔东西,大部分已经不再踢球了,包括他自己,有的因为腿断了,有的因为多了三十斤赘肉,但是大家还会讨论足球,也就是在嘴上把比赛踢一遍,或者回忆当年的哪场比赛的那个进球是多么精彩。安东几乎从来不说话,当时他也是个边缘人物,几乎没上过场,里面的人也不是全认识,但是他确实踢过球的,是一个认真的中后场球员,能踢很多位置,没有任何进攻才华,就像作家里的厄普代克。第三个群,是一个《周易》的群,或者叫作易学群,他不懂《周易》,完全无法就此专业发言,不知什么原因七拐八拐进到了这个群里,他的第一次发言就是说,不知道怎么到了这个群里的。有人在底下回复说,这就是《周易》的力量,路径。他想想也对,就待了下来。后来他发现这里面有一个名字叫作伞先生的人,很有点意思。伞先生发言不多,但是地位很高,有时候众人为一个八字争论不休,这个八字是哪来的很难说,有的是群里人亲属的,有的是朋友的,有时是曾国藩的,有时是韦小宝的,大家在一块探讨,是相互求证,不同于算命先生,非要一个准确性,要从这里头算出自己的那份钱来,这些人更像是学术探讨,一个人走上讲台,把一个公式写在黑板上,然后大家研究研究,各自举手发言,类似于这种。难以决断时,就会有人说,让伞先生看看。于是连续十几个人@伞先生。伞先生马上回答的时候比较少,通常是在夜里,十二点之后,不怎么寒暄,不摆架子,直接说,最简短时是四个字,“不值得看。”有时会说很多。比如,“想象一下,有一个人坐在佛堂之上,背对佛祖,面朝群山,身边一盏孤灯,夜已深,山风轻轻晃着微敞的门扉,灯焰摇晃。这人站起来,一脚踹翻了油灯。这人的八字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还有的是这样,“一人行于沙漠,口渴难耐,忽见一口深井,能听见井中淙淙水声,从上面看,什么也看不见,也无打水的工具,于是就把绳子拴在自己脚脖子上,大头冲下去喝水。果然有,猛喝一个时辰,把水喝光了,露出泥。忽见泥中有金子闪烁,伸手一拨,果然是碎金,于是双手开工挖之,越挖越深,终于把自己大头冲下埋于井中,从旁边看像一个有两根枝丫的灌木。这人的八字就给我这样的感觉。和牛顿的字儿有点像。”安东给好几个这样虚渺的段落拍了照,他不知道这样感觉的八字是什么样子的,或者具体到人,人的命运是什么走向,怎么才能走成灌木,他只是觉得这人的表达有意思。如果找一个画家,可以直接把他所说的画出图来,如果是个小说家,可以写出几个短篇小说来。伞先生也有直指具体事情的时候,比如他会说“我断这个人眉毛是连着的,不过他刮掉了中间部分,如果三天不刮,还会长出来”。或者是“我断此人阳痿,但是好色,他的痛苦就来源于此,因为两者都是真诚的”。从提供八字的人的反应看,伞先生的“断”很少出差错,有人一时不服,过了一些时候,又承认当时伞先生是对的。伞先生这样功力的人大可以此致富,为什么要无偿地在一个陌生人的群落里给人看八字呢?安东想起了一本小说叫作《寂寞芳心小姐》,寂寞芳心小姐的灵魂,照耀我/寂寞芳心小姐的身体,滋养我/寂寞芳心小姐的鲜血,迷醉我/寂寞芳心小姐的泪珠,洗涤我。伞先生和寂寞芳心小姐,安东在心里搭配着这两个名字,他知道自己完全是出于无知和无聊。

  这天下午,也就是2019年盛夏的一天下午,钢琴声准时停歇下来,安东看着周易群里在讨论一个叫作化气格的东西,他当然不明所以。等他们讨论过了,群里进入了长时间的安静,他在群里问道:植物有八字吗?@伞先生。他知道伞先生夜里才会出现,他也没有指望伞先生出现之后会解答他这个问题,他看了看斜前方的发财树的盆子,把对话框关闭了。其实他心里一直有个更想问的问题,但是他一直没有问出口,因为直觉告诉他,这个问题无论他多么好奇,都是不应该问的问题,就像你有一块表,它一直准时地走着,但是你一直觉得它有点奇怪,想去专卖店验证它的真假,安东觉得类似于这样的事情是极没有意义的,但似乎又不是轻易能够放下的事情。

  这个故事要从2016年说起。2016年是安东来到北京的第二年,过去一年他参与过一些剧本策划工作,也当过一部电视剧和一部电影的qiangshou,他展现了部分的才华,也了解到自己不太善于与人合作,尤其不善于出门坐地铁去工作。2016年他把自己关起来,独立完成一个电视剧的剧本。这是一部古装的宫廷剧,六十集,但是里头有一个外星人,开始当宫女,后来当王妃,一路晋升,几乎要统治王国。后来她发现,很多死去的亡灵就在她左右,这些亡灵有的死于她之手,有的是自相残杀而死,这外星人有个独特的本领,那些没有渡过冥河的人她是能够看见的,并且可以通过意念与之交谈,开始颇多仰仗,后来她疲惫不堪,终于自尽,醒来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故事开始的时候,这就是她的命运,地球上唯一一个外星人的命运,然后一天天把前世的东西忘记。《王妃西西弗》,这是他最开始起的名字,后来改做《王妃茜茜》。他每天写作六个小时,午睡一个半小时,剩下时间翻查资料,在自己的本子上涂涂画画,梳理思路。写好之后,他突发奇想,想找一位韩国女星来演,投资方和导演都拍手称妙,三下五除二到了拍摄前夕,莫说外星人宫斗,韩国演员似乎也不合适了,这是一个重大打击,因为投资方已经拿着剧本和演员的合同把尚且乌有的剧卖给了电视台。于是开始退钱。退来退去就退到了源头,剧本是安东写的,主意是安东想的,理应退,还得赔。

  那段时间安东想到了死。他没有结婚,父母健在,且身体健康,他的上面还有一个姐姐,一直在老家和父母生活在一块,他死之后还有姐姐可以给父母养老送终。这部戏他写了一年半,这一年半的时间主要靠着家里的接济在北京混下去,一天吃两顿饭,没有朋友。好的写作者是没有朋友的,这是他的理论,他还有另一个理论,虽然他从初中起是一个几近狂热的小说和诗读者,但是他觉得在这个时代,必须先要把小说舍弃(诗早在大学时就放弃了)。为什么要写小说呢?小说能够影响谁呢?他曾经在他的大本本上写下过,小说家就是一群在沙漠里找水的人,殊不知沙漠之外早已经是繁华城市,水,一拧就从水龙头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艺术若不能冲进生活里炸开,就不算真正的艺术。所以他从自己的L小城来到北京,是从未有过文学青年的理想的,他立志要做一个剧作家。他的笔名安东是向伟大的文学艺术家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致敬,契诃夫在那个时代紧紧抓住了小说和戏剧两门武器,做俄罗斯人精神上的家庭医生。他删除了小说,留下了戏剧,他想先写一部电视剧,再写一部电影,然后写一部舞台剧,这个计划的初衷是他要先挣到一些钱,然后再依次处理他认为重要的戏剧品类。

  2016年冬天发生的事情可以说是真正的考验。拿到手里的编剧费他已经花了大半,一部分是交了一所房子的首付,房子的位置在毗邻通州的一个新小区,小区还在草创,不过面积极大,荒凉又辽阔,就是他现在住的地方,八十六平米;一部分给他父母买了一辆小轿车,父母感到高兴,但是并没有像他期待得那么高兴,因为两人都不会开车,虽然车子归在他们二人名下,实际使用者是他姐姐。他姐姐的孩子,也就是他的侄子四岁半,在上幼儿园,这辆车的主要用途是接送孩子上下学。剩下的钱他购置了一些房子的家具,主要是在宜家采购,书架,书桌,看书的躺椅,还有一套精美的刀具。剩下的不到二十万他存进了银行,活期存款,像是放在床底下的手提箱一样,可以随时支取。

  这些钱全部要退掉,还要再赔偿给对方八十万元。对方已经手下留情,知道他没有什么积蓄,把损失的一个零头扔给了他。

  至于怎么死去,当时安东没有太多思路,或者准确地说,他想到了死,但是不可能真正去死,这种联想基于一种泄愤式的思考,在脑中想一下死这件事,似乎能够缓解一点苦熬的恐慌,毕竟还可以去死嘛,虽然不会去。想凑齐这笔钱基本上是不可能的,除非让他的父母把新车连同他们住的老房子卖了,这时他才知道当时腹泻一样的花钱方式是极幼稚极脆弱的,那势必要经过法院。一想到法院他就想到卡夫卡,更觉得无望,“准是有人诬陷了约瑟夫·K,因为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他无缘无故地被捕了”。那段时间他就躲在郊外的房中,上午打开电脑呆坐,下午睡觉,晚上失眠。有一次睡不着,他从床上爬起来把大学时的球鞋穿在脚上,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噔噔噔噔,有点挤脚,他心里想,热胀冷缩,也许到了夏天就好了,距离夏天还有七个月,不远,到了夏天,要胀的时候是脚和鞋一起胀啊,所以其相互关系还是跟现在一样。他抬头看了一眼宜家买的圆形挂钟,黑色指针,白色底,黑色的时间向前走着,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在晚间喝它,凌晨四点半。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有点不太对头,赶紧把鞋子脱了,扔在客厅,走进厨房抽出一把水果刀,回到了床上,把刀放在枕边,闭上了眼睛。明天先把二十万打给人家吧,他对着刀说。

  应该是十二月的最后一个周一,也就是说离对方给他下达的最后打款日只有五个工作日了。他打开电脑,发现微博上有一个人给他发了一封私信。私信很简短,内容如下:安东老师您好,凑巧得知您目前状况,也对您抱憾夭折的剧本有所了解,私以为并非无任何回旋之余地,我的电话如下,微信号就是电话号码。盼复。安东马上回了一封私信:你什么意思?然后拿起电话加了对方微信,对方的微信名字叫作仰光。缅甸人?安东心想,这点破事情都传到缅甸去了?一定是韩国人干的。上午九点发去了加好友的邀请,下午三点多对方通过了,又过了大概二十分钟,对方先发来了一个抱拳的手势,然后说,安东老师您好,凑巧得知您目前状况,也对您夭折的剧本有所了解,深以为憾,私以为并非无任何回旋之余地,请问您意下如何?安东把微信读了两遍,确实不是十分理解,什么就意下如何了呢?正在他琢磨之际,对方又发来一条:对不起,遗忘了做自我介绍,我叫刁仰光,东北人,家住距离您家乡五十公里左右的F城,您知道F城吧?您一定知道F城,也就是L市的卫星城,地底下有好多鸟骨头。我就从那里来的,刚到北京不久,目前做些影视方面的建树,我同情您,也对您的剧本有很大兴趣。盼复。安东想了一会,主要是想了一下该怎么称呼对方,他回复说, 您好,感谢您对我的关注,虽然我这样的无名之辈怎么被您看到我也搞不清楚,我微博的粉丝只有七十八个,准确地说,微博是我看新闻的地方,所以我对在微博上与您取得联系殊感意外。您说对我的剧本感兴趣是什么意思?对方回说,老乡,不要叫我 ,我不是总,若不嫌弃您可叫我仰光我更舒服些,我是个演员。您的剧本我想买下,并且全力以赴出演,我对您刻画的茜茜同志很有兴趣,我可从信仰角度塑造这位可爱的同志,具体价钱您现在告诉我就可以,我还涉世未深,无法给您报价,见谅见谅。安东打开手机的计算器做了一下加法,他的酬劳加赔偿金额,大概二百二十万,他已经退还了二十万。安东说,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您是男性。价钱我想一下,大概二百万。对方说,我是男的啊,女的好?请把您账号和开户行发给我。安东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一圈,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可以与之商量此事的人,一个都没有,对啊,你不是不需要朋友吗?安东问自己,你不是需要一个桌子,一台不发问的电脑就可以吗?他坐下拿起手机说,不是有意冒犯,可是剧本茜茜的jiaose是个女性,而且是个后宫戏,非得是女性不可,所以您可能之前的信息有误,我也不知道您的年龄、外貌,即使是其他jiaose,可能这些东西也需要再行论证,所以可否请您把您的个人资料发给我?等了一会,对方回复了一行字,老乡,无须担心,男男女女,造化之形也。安东长出了一口气,马上把账号发给了对方。对方再没说话。

  夜里安东睡得时断时续,时而做梦,时而清醒,上厕所尿尿,不知自己是在梦里还是真在尿尿,还没有想清楚就又回到了床上。早上醒来好像爬过山一样疲劳,双脚觉得肿胀,梦见过什么也全然忘记了。他从床头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没有微信,没有短信。早饭吃了一个苹果,把苹果核儿扔进垃圾桶的当儿,手机响了,是银行余额变动的短信。二百万元整,到账了。随后来了一条微信:安东老师早上好,本想登门拜访,畅谈您之大作,让您了解本人之面貌,亦将我对jiaose之老粗想法给您说说,奈何奈何,我接到通知要去美利坚访问,这就得走,目前已在去机场的路上,就在这路上我揣摩了jiaose,诞生了七条想法,等我回来,逐步说给您听。再会,不期而遇,必有回响。仰光敬上。安东回道,您什么时候回来?我们恐怕要补一个合同,另外,如果您要坚持出演,我可能还需要调整一下剧本,这件事情也需要我们详谈一下。刁仰光没有再回复。安东咬牙给他打了一个语音电话。若非万不得已,他绝不会打电话给别人,微信尚有余地,电话就是短兵相接,容不得多想,是他的弱项。对方没有接听,过了一会显示,电话可能不在对方身边,过了半个小时,安东又打了一个,还是如此。

  从第二天,也就是2016年12月27日开始,安东再没有刁仰光的消息。他查了一下那二百万的付款人,叫做鸟骨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上网百度了一下,没有相关信息。安东心里想,是慈善家?慈善家应该针对是无差别的大众,找到我,给我这么多钱是怎么回事?他一直不知道对方的年龄,所以信息都来自对方的微博私信和微信对话。难道此人是我远方的叔叔?已身患绝症且膝下无子?刁仰光的微博账号只发过一条微博,是一辆老式的三菱摩托车,这车他有印象,九十年代L市有些年轻人突然迷这个,那时他十岁出头,看着邻居家的哥哥不戴安全帽,骑着三菱摩托去郊外的河上溜野冰。据他爸回忆,当初第一批骑这车的人,好多非死即残,不是车的性能有问题,是买车的人的性格所致,最先买车的人都不是骑慢车的人。刁仰光的微信朋友圈也只有一张照片,一把老式的刮胡刀,刀片需要用螺丝固定在凹槽里,照片上的刮胡刀是金色的,细长的柄像山洞里垂下的钟乳石,刀头上面有一片崭新的刀片。安东研究了几天,一无所获,决定还是给制片方退款,制片方很高兴,他们当然是觉得这个事情也许要更复杂些。钱退干净之后,安东问了一句原来的制片人,你听说过鸟骨吗?一个公司。制片人说,哪两个字?他说,就是鸟骨头的鸟骨。制片人说,没听说过,怎么了,你也欠他们的钱?安东心想,这话还真不是没有道理。他说,不是,我准备跟他们合作一部新戏。对方过了一会发回了一个笑脸。

  到了夜里十二点左右,伞先生上线了。他说,植物的八字?我没想过。不过有些文化里,是很推崇植物的,希望人能像植物一样生生死死,循环往复,比如印度。植物八字的困难所在是,它生命的开始是何时呢?它的性格和命运具体何指?这位朋友为什么有此一问?是心爱的植物过得不好?底下涌出一片人,纷纷说,今天伞先生谈锋甚健,大家要把握机会。伞先生说,问题有趣,植物也是宇宙的造物,甚至就依靠太阳而活,八字跟星体之间作用的关系密切,植物长于行星之上,仰恒星之光,难道不值得琢磨吗?有人问,伞先生几点休息?我们好心里有个数。伞先生说,凌晨三点下线。有人问,伞先生喝了吗?伞先生说,喝了,不行?有人说,当然行啊,只是伞先生平时从来不说自己的事情,今天大伙感觉有点亢奋。伞先生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算说自己的事情吗?这是常识。谁有问题?不知为啥,安东看着电脑屏幕,想起了小时候自己家门口种的韭菜,那时还没有搬进楼房,他的妈妈就在门口的一小块土里种了点韭菜,韭菜极好活,割了又长,长了再割,每次割基本都是吃饺子。不疼?应该是不疼吧,若它不能再长,似乎也没人割它,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服务型人格。他又想起了初中时看过一部科幻小说,叫作《三叶草》,这个名字是不是确切他有点拿不准,但是小说一定是关于三叶草的,他有把握。三叶草在小说里开始如同韭菜一般,服务于人类,也许不能包饺子,但是用途更加广泛,其叶子甚至能够产能,于是各国都开始种植三叶草。三叶草得到了细心的照顾,渐渐长出腿来,不是肉腿,是类似于腿的根须,可以健步如飞,心情好时聚在一起工作,心情不好就要逃跑。之后从三瓣叶子中间又长出一个小球,带刺,由一根枝条牵着,不是脑袋,三叶草的大脑在叶子上,分管不同领域,一片叶子思考哲学,一片叶子体会情感,一片叶子支配运动。这个小球是杀人利器,有毒,挨上一下就会产生幻觉,如草一样行走,不久便死,成为肥料。人类开始围剿三叶草,三叶草的军队也推选出领袖,与人激战,最后是人类输了,地球成了三叶草的世界。他记得这一部很冷僻的小说,藏在学校图书馆的深处,小开本,纸张极硬,如草木死而不僵,读时感觉阴郁,行文相当粗糙,可还是会牢牢地把人抓住,最后三叶草屠尽人类,小球越长越大,终于可以思考,叶子倒是变成了手脚,似要成为新人了。安东记得他看完最后几行字,大叫一声,把书扔了。

  等他缓过神来,群里已经刷出无数条信息,有人看婚恋,有人看升迁,有人看身体,有人看是否适宜去威尼斯旅行,若犯了水忌,去了心忐忑,也玩不痛快。都与他无关,他应该拉一会划船机(犯了水忌也不怕的),然后继续写他的电影剧本,可是他都逐条看了下来,主要是看伞先生的三言二拍,两三言就拍了板,再说下一个。伞先生中间消失了大概半小时,到了凌晨一点多,伞先生忽然出现说,我刚才重启了,植物的那位朋友在吗?说说你的植物?群中静默。既然早先发了问,似乎再躲就显得矫情了,陌生人之间也有礼貌,这点安东懂。于是安东回复说,我的植物是一棵发财树,年初买的,一个月之前就不行了,但是我还没舍得扔,不知在指望什么。伞先生说,你的八字发来?安东说,我不专业,我只知道阳历生日,而且具体时间搞不清楚,当时我妈疼得发昏,我爸听说是个男孩,跑回家报喜,谁都没记着。伞先生说,大概齐即可,若你愿意,给我一些你的职业信息,时间可以推算。另外,“不行了”,有很多种情况,也就是死,是有多种形态,请你简单描述一下。安东说,就是枯了,干了,土里有一圈口子。我是一个编剧,我的生日是1980年10月14号。伞先生说,稍等。过了半小时,伞先生也没有说话,安东倒是不困,其他人聒噪起来,我们还没看呢?我们还有问题,我们有生死攸关的问题,远比植物重要啊。伞先生不说话。安东也觉得奇怪,过了几分钟,他忽然发现伞先生在加他的微信,他通过了,伞先生说,你好,你的八字很有意思,一时说不清楚,若你是个瘦子,身高一米八〇左右,体重在一百五十斤以下,我推算你出生在夜里十点到十二点之间,也就是辰时。关于你的发财树,确实是死了,不过据我看,你还有两盆花,离发财树的残骸不远处。安东说,是的,您英明,一点不错。伞先生说,你现在去看一下其中一盆的土里,应该是西边窗户下面那盆花的土里,是不是有一株单独的绿叶?安东走过去,俯下身看了一眼,确实有一株绿叶,从土里长出来,一片叶子,一根茎,软绵绵的,但是极绿,像假的一样。安东伸手摸了摸,有体温且软嫩,是一片小巧温柔的真叶子。他说,是的,确实有,一片叶子,看形状不知啥东西。伞先生说,这就是你的发财树,之后长成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但是过去是你的发财树。三点零一分了,我得睡了,我有些热,头晕。安东说,辛苦您了,伞先生,素昧平生,十分感谢。伞先生说,认识不代表关联,不认识不代表不关联,你写东西,运用比喻,应该比我更了解,两个遥远的物件可以放在一个句子里。安。

  安东拿出手机给电脑屏幕拍了照,然后也上床睡了,略带着一点沮丧,因为平时他都是十二点之前睡觉的,熬到三点,不但不困,而且兴奋,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果然他一夜没怎么睡着,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是伞先生的偈语,一会是发财树在移动,从房间里走出去,在园区里散着步,跟园区里的忍冬、海棠、牡丹打了招呼,然后又走回安东的房间,委身在一株山茶树的底下。这不是梦,也不是实情,是他的联想,他也想到了伞先生的相貌,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瘦高个,穿衬衫与皮鞋,平时也许是个大学教师,但是在课上似乎不方便讲《周易》,即使讲也是文化层面的,实战层面的就放在虚拟的空间去过一过瘾。他甚至在梦里背诵着惠特曼的诗句,关于草叶是什么:“我猜它一定是我的性情的旗帜,用充满希望的绿色材料织成。/或者我猜它是上帝的手帕,/一件散发香味的礼物和故意掉下的纪念品,/在角落某处刻着主人的名字,好让我们看见并问道,谁的?”两个遥远的物件可以放在一个句子里。其实他并不想弄清楚这个句子,他是一个写作者,一个言之凿凿的过去,一个略显准确的未来,并不是写作者需要的东西,甚至是有点违逆写作精神的东西。但是如果了解一点,是不是能使我更好地安排自己的工作呢?安东试图扶自己一把。有伞先生这样人的微信总不是什么坏事,平时可以相安无事,有事时请益一下,客气点,对方肯定也有乐趣。庙堂上有佛祖,手机里有高人。他的发财树没有死,变成了一片叶子,即使叶子枯了,也许又变成了一朵花,他不知道这么想对不对,是不是可以一直变下去,还是叶子就是唯一的一次机会了?它怎么卸下了原来的姿态,一头扎到了别人的土里去了呢?变成了一个这么柔弱的东西,寄人篱下,像个破产的人。它就这么把过去散尽了,然后安于坐在树下?它在想什么呢?快到早上的时候,安东才睡着了,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其实是因为疲惫而睡着了,想来想去终于把脑子里的力气都用完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楼上的钢琴声已经开始了,他看了一眼手机,十二点十分。上午的工作泡汤了,明明睡了挺久,安东的头还是很沉,好像前夜醉了酒。他爬起来喝了一杯冰牛奶,感觉好了不少,然后他开始找烟,他已经几个月没有抽烟了,这天要抽一支,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没有逻辑,他的胸口好像饥饿之人的胃一样,到了极限,必须用一支烟满足。他在电视柜底下的抽屉找到了少半盒“爱喜”,没有打火机,他拧开煤气,脑袋凑过去,把烟点着了。脸因此热了一下,皮肤收紧了,他揉了揉脸,坐在客厅里把烟慢慢抽完。比他想象得乏味,快感近于无,还引发了他轻微的干呕。他坚持把烟抽净,然后把烟蒂扔进了马桶里冲掉,这时有人敲门,他以为是他订的书到了,因为他目前手头所写电影剧本的原因,他买了两本抗战时在上海的特工活动的资料书,一本关于汪精卫,一本关于佐尔格。他打开门,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一个看上去二十七八岁的女孩,男人穿一件黑色T恤,胸口有一只向右看的鹰,手里拖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女孩极瘦小,前额极宽,如同停车场,穿黑色连衣裙,更显身子短,一双小白鞋,脏成了灰色。女孩手里提着一袋水果,背后背着一把民谣吉他,没有琴套。男人说,安东老师在家。安东说,啊,您是?男人说,在下刁仰光,是一个演员,这是我的女儿,她不是演员,她是一个音乐人,我们用得着的是吧。安东说,刁先生,你怎么知道我住哪?刁仰光说,这很容易,一点不用费事,用不着佐尔格那样的智力。安东说,佐尔格?刁仰光说,佐尔格是谁?安东说,您刚才提到了他。刁仰光说,那不重要,我们进去聊?安东说,我家里很乱,没有收拾,如果您来之前给我发个微信就好了。刁仰光说,我闺女也一直一个人生活,她可以帮你收拾。女孩说,您想让我这么一直提着水果吗?这个哈密瓜两斤重。安东说,请进,拖鞋不够,实在抱歉,可能得请你们光脚,不过地板我前两天擦过。刁仰光说,不用担心,我们自己带了。

  女孩还没坐下,说,楼上谁在弹琴?安东一边从沙发上捡起脏衣服一边说,不清楚,弹到两点结束。女孩说,这人是自学的,不过他可以开音乐会。安东说,他总是弹错。女孩说,他不是弹错,他是在试方法。口吃的人也许是哲学家。你不爱穿裤子?安东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穿着三角裤衩走来走去,马上跳进卧室里套了一条运动裤。女孩说,我只是问问题,没有让你把裤子穿上。水果放在哪里?安东说,放在厨房。女孩说,你现在吃吗?安东说,不吃,谢谢。女孩说,你准备几点吃?安东说,这个,我不知道,也许明天吃。女孩说,这个瓜要今天吃,我挑了一个很成熟的,明天就败了。安东说,那就晚上吃吧。女孩说,八点?安东说,好的。

  刁仰光打开行李箱,先拿出两双塑料拖鞋放在地上,又拿出一个相框放在安东的电脑旁边,照片是阿兰·德龙,在《佐罗》里的造型,蒙面,但是因为你知道是阿兰·德龙,所以你知道是他。接着他又从箱子里掏出两个药瓶放在照片旁边,是朝鲜红参的颗粒。安东有个习惯,工作的桌子上从来不摆和工作无关的东西,照片什么的更让觉得有人在监视他的工作或者分享思想里的秘密。安东说,刁先生,这些东西不能放在桌子上,另外,你来看我我很高兴,但是这是我的家,不是咖啡馆,我们谈工作的话可以去外面。刁仰光站起来说,不好意思安东老师,我是一个莽撞的人,小时候我妈就说我,不能见谁都把人当朋友,但是我改不了,不是那二百万的事情,您不用管那个事情,那个剧本值那个钱,拍不拍不重要。我带来一个新合同,我刚才一着急,没有首先说这个事情,是我的失礼。刁仰光身高大概一米七五,四肢都很粗壮,头极大,圆,无发,几乎没有颧骨,像一口平底锅。你说他是一个搬家公司的人,绝没有人会怀疑。但是他说起来话来,有一种奇怪的文气,声音纤细温柔,不是做作,是太自然了,以至于你会怀疑是有人配音,但是其中的L市口音还是证明这些话确实出自他之口。合同是手写的,写在一张从笔记本撕下来的薄纸上,只有三行字:“请安东老师写一个电影脚本,投资方为鸟骨影视有限公司,也就是我的公司。主演为刁仰光,剧本由两人合力创作,时间以写完时为准。影片姓名暂定为《一条龙》,酬劳为三百万人民币,惭愧惭愧,笑纳笑纳。”字迹拙劣,如同狗扒,但是并没有错别字。刁仰光又递过来一张银行卡,说,卡里有两百万,密码是六个零,回头您自己改。您如果不信,可以现在下载一下这个银行的app,—查便知道了。安东有种感觉,刁仰光说这个卡里有两百万,就会有的,下载app是多此一举,况且之前那些钱这么看等于白拿,白拿别人的东西也并不是一件舒适的事情。他看了一眼山茶树底下的绿叶子,长势良好,似比早上大了一圈,刁仰光说,剩下的一百万写完我给您,那一百万是现货,就在我箱子里。安东看了一眼箱子说,万一我写完了你不满意怎么办?刁仰光说,不用担心,我会满意的,故事我有,找您就是为了实施之。如果有些小问题,我们就改一改,实在不行就证明我眼光差,不是您的原因。最重要的一点是,我需要您的表达,您不是建筑工人,您的表达对我很珍贵。安东想了想说,我不觉得您的眼光有问题。刁仰光笑了,安东发现他的两颗门牙中有一道大缝,隧道一样黑洞洞。他可以演一个什么样的jiaose呢?他准备演一个什么样的jiaose呢?刁仰光说,我的女儿可以作证,我的眼光一向很好,很多时候我不用思索,用眼光就可以了。我们按个手印吧。安东签完字按了手印说,我还不知道您女儿怎么称呼。女孩正在收拾他茶几上的垃圾,一只蚊子落在她手臂上,她把它打死了。她说,我叫Rachel,刁瑞秋。你愿意叫哪个都行,我更倾向于Rachel,最后一个音稍微翘一下舌头,汉语就不需要翘。安东说,好的,Rachel。刁仰光拍手说,完美的发音,就是这个意思,这就是语言天赋。手掌相击的声音吓了安东一跳,一个人待久了,周围的声音几乎都有预料,不过安东也对自己的表现比较满意,他已很久没与人有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没有特别紧张,也没有特别拘束,甚至感到了一点兴奋和温暖。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钟摆理论,就是钟摆到了另一头,最大的弧度顶点,总是要摆回来的。

  钢琴声停止时,安东给两人沏了两杯茶,瑞秋没有喝茶,她在欣赏着他的书架,美学意义上的,因为她一本书也没有抽出来。刁仰光喝了一口茶说,安东老师,我们可以开始工作了吗?安东说,现在吗?刁仰光说,是啊,您习惯晚上工作?安东说,我没有具体的喜好,我以为你们还要休息一会。刁仰光说,我休息了好久了,已经不用休息了,余生都不用休息了。您是手写还是打字?安东说,打字。刁仰光说,我可以碰您的电脑吗?安东说,恐怕不行,您要干吗?刁仰光说,那就请您打开您的电脑,我们开始吧。安东说,您不需要先把您的故事给我讲一遍吗?刁仰光说,我们先试试感觉,故事随时都可以讲。安东说,好,但是我可以要求您把这个相框还有药瓶挪走吗?刁仰光说,您不喜欢《佐罗》?他的佐字发音很强,偏向一边,左罗。安东说,没有,但是我不想他在这看着我,药瓶也请收一下,我写东西的时候只喝水,不吃药。刁仰光说,好样的,独立。说完他就把这两样都塞进了自己的箱子里,然后回到安东身边,说,现在可以了吗?安东说,可以了。他掀开电脑,输入密码,断了网络,然后在桌面上建立了一个文件夹,在里头建立一个word文档,他点开文档,把字号调整成小四,然后把光标移到顶行的正中。安东说,一条龙?刁仰光说,是的。安东把三个字打上,加粗。刁仰光说,第一幕戏是在街上,一个人喝多了,走着,在河边,差点掉进河里,他实在喝得太多了,他一方面觉得自己傻逼,一方面又觉得兴奋,他觉得掉进河里也不可怕,河水算什么,他能一直游到海里去。安东说,这段没法写,都是心理活动。他叫什么?刁仰光说,刁仰光。安东说,就叫这个?刁仰光说,先叫这个吧,对我的表演有帮助。安东说,嗯,他为什么喝酒?刁仰光说,因为他心里不痛快,他刚从监狱出来。安东说,他要去哪里?刁仰光说,他不知道,他瞎溜达。安东说,他需要一个去处,即使我们不告诉观众,他本人也需要,一个人即使再彷徨,他的内心里也有一个去处。另外,他遇见什么人了吗?在路上。刁仰光说,这个我没想过。安东说,若是他这么走下去,这里没有戏剧,遇见一个人,可以算是一个小戏剧,一个一个小戏剧才能搭成一个大戏剧。您想要的电影是戏剧的吗?还是就是走来走去的。刁仰光说,走来走去算什么东西?我不要走来走去的。安东说,那他遇见了一个人。什么人?刁仰光说,我不知道,另一个醉鬼?这段您随便写吧,他后面的事是要去偷一个龙头,抢也行,偷也行,反正是要把这个龙头搞到手。安东说,什么样的龙头?刁仰光说,敦煌的龙头,被老外切了,几年前又回到中国,不是光明磊落地回来的,在一个大人物手里。安东老师,我想睡一会,我每天这个时候午睡,因为我晚上失眠。安东说,您不像一个失眠的人。刁仰光说,嗯,这就说明我午睡还是有效果的。我睡您沙发可以不?您随便写,就是这个故事。我穿衣服睡。安东说,就这些?刁仰光说,他刚放出来,他想要那个龙头,其余的都没有。说完刁仰光站起来身来,走到沙发跟前,瑞秋说,那我待在哪里?刁仰光说,你坐在椅子上,不是我坐的那把,不要影响安东老师工作。瑞秋站起来,把椅子挪到窗台旁边坐下,像一只猫一样没有声音,她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窗外是一个正在施工的高铁工地,远处是一座立交桥,从她的视线看,她应该是在看立交桥。安东确定瑞秋的位置并不会影响他面向电脑屏幕时的视线,但是如果他稍一转头,大概右舵二十五度,就会看见她。他已经在这个房间住了四年,但是可能从来没有对窗外的东西发生过什么兴趣,在那扇窗子之前,他站立的时间也许加起来没有超过十五分钟,这十五分钟里面的十三分钟,他可能都在思考脑海中的图景,而不是眼前的。瑞秋现在是那扇风景最权威的观察者了。遥遥领先。刁仰光睡着的速度符合他的性格,他现在面朝天花板,一条胳膊垂落在地上,后背陷入沙发中,后脑勺枕着另一条胳膊,以极其别扭的姿势毫不费力地睡着了,好像夜晚已经来临,而他刚刚攻下一个阵地。将沙发赋予刁仰光,将窗户赋予瑞秋,将桌子留给我自己,安东在心里戏仿了一首歌的歌词。

  冬天,夜外,有风。

  刁仰光沿着L市的一条街道走着,喝了酒,但是脚步很稳。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他穿着一件蓝色的夹克,头戴一顶黑色的棒球帽,手上摆弄着一块白色的鸟骨。这个冬天L市还没下雪,空气里有一种灰尘的味道。刁仰光走得还是很直,这是他努力控制所致,这是他对自己的要求。

  他经过一座小桥,深夜的小桥底下有水在流过,不过局部已经结了冰。他看见一个女孩(像电梯里遇见的女孩)靠着栏杆坐着,红色的皮包放在脚边,双手抱膝,泪流满面,不过没有哭出声音。

  刁仰光看了一眼左手腕的电子表,已经是夜里三点二十分。

  刁仰光(蹲下):你怎么了?

  女孩(保持原有姿势):我的猫丢了。

  刁仰光:什么样的猫,我看看刚才我是不是看见了。

  女孩(抬头):你刚才看见了猫?

  刁仰光:好像看见了一只。

  女孩:长什么样子?

  刁仰光:黑白相间,肚子很大,几乎垂在地上。高鼻梁,眼睛是黄色的。

  女孩:那不是我的猫,我的猫是黄色的,它快要死了。

《最后一次说爱你》番外篇合集 (支线故事简短而精彩,持续更新)

  刁仰光:是吗?

  女孩:所以他跑了出来,想要自己躲起来死去,也许现在他已经死了。你是个酒鬼吗?离我远点。

  刁仰光:如果你说的是一只黄色的猫,我刚才看见了一只,行动缓慢,在沿着这条人工河向着上游走。

  女孩:这么黑,你怎么可能看见?

  刁仰光:他恰巧从我腿边跑过,吓了我一跳。我觉得它在观察河,它在找一个合适的地点。

  (我为什么要写猫的事情?龙头呢?这个女孩看来和龙头没什么关系,她快要退场了。那我为什么要写这个场景?为什么我的直觉告诉这个电影的开始是从一次无意义的相遇和离别开始?算球,如果每个想法都要刨根问底,那就没有任何可以叫做灵魂的东西存在了。)

  女孩:我养了它十五年,为什么它死的时候不让我在它身边呢?

  刁仰光:从你家的窗户能看到这条河吗?

  女孩:能看到一小段。

  刁仰光:也许它早就想好了,早就惦记着这条河了。

  女孩:你的意思是它原本可以更早离开?

  刁仰光:也许是这样的。

  (刁仰光可能这么温柔吗?他能够饰演这样的jiaose吗?我是不是该回头看一眼沙发上他的样子,平底锅,再决定是不是让他说出这样的话?还是不要了,不要回头。刁仰光只是一个奇怪的名字,他的内容需要我和这个世界去协商。)

  女孩(拿起包,站起来,是个高个子,而且身材比例并不好看,上身过长,原来她抱着腿时是她最好看的时候):我得回家了。我的家在那边(就是刚才刁仰光前进的方向)。你愿意陪我走一段吗?

  刁仰光:不顺路,我要去另一边。这条路看上去很安全,如果你需要陪伴,我可以把这个鸟骨送给你,它是一只百万年前大鸟的尾巴。

  女孩:不关你的事了。

  说完,她径直朝家的方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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