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女大学生和黑社会老大的故事(一)
《一》 这个社会里有这样一个群体,被冠之---帮派!在这个群体中,充满了血腥和暴力、贪婪和欲望! 易水,一个有着大学学历的普通女孩,似乎和这样...
2024-03-24
翻脸无情 第一部分 文/ 过奴
刚才玫瑰灰问我小说写完了吗?我说没灵感。
于是决定先把开头发在这里,希望大家多夸夸我,因为我写东西不只需要痛苦绝望的感觉,也需要鼓励的快乐,否则写出的东西让人压抑的看不下去。
我需要的是你大笑的看完,然后几天都觉得很窝心!
另外这不是一部sm手淫作品。
以后我写的东西都会注明是否适合大家“哥儿五个打一个”,方便观众在事前做好脱裤,电脑边放一卷手纸的准备。
故事开始,你们预备夸!
引
这是大学的隆冬,刚下了一场雪,青年湖上结着厚厚的冰,看上去白白的一片,尤其在月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我和她悄悄下到湖面上,风肆无忌惮的迎面吹来。“冷吗?”我问,她静静点点头。
我转过身迎着风,她默契地躲在我身后,环抱着我的腰。
一
给我活下去的勇气,既然天空在我的眼中依然是蓝色,既然人间还有很多神话,既然你说过你还爱我。
每个人的故事都很铿长,铿长得让人难受,所以我不想从痛苦说起。
二
人的一生可以用十年一个单位来计算。
第一个十年我属于半傻状态,唯一能记得的是第一次划火柴,心里有多害怕,这大概可以用心理学来解释,忘记尴尬和痛苦,让无法面对的事从记忆里消失。可能害怕小小的一根火柴,在那段记忆里还算是可以接受的,所以我实在也不敢去更深的挖掘这第一个十年我究竟还做过什么丢人事。
第二个十年肯定是丰富的,第一名的身份考入初中,几乎是最后一名的身份高中毕业,这大概可以概括出我的改变。改变的原因可能是青春期的叛逆,不过据我的那些狐朋狗友说,我的改变基本是下半身操纵上半身的结果。解释一下,在小学五年极的时候,经常在上课时意淫本班最正点的女生,初一的时候趁四下无人偷偷在女生厕所门口张望,没胆量进去,随后落荒而逃,差点犯心脏病。上初二和全校最有名的女班长谈恋爱,每周二下午约会,这个给我初恋的小女孩还曾被评为市十大少年希望之星,据我看来就是评为十大杰出青年也不过分,能够一面在家长老师面前装先进,一面和我大谈特谈,如此八面玲珑,放在什么时代都是人精。上高中的时候,开始为期五年,长征式的一段感情,其间把自己清出了处男行列,也帮对方成了女人,时间虽长,却很平淡,就象老夫老妻。
第三个十年我可厉害了,又把自己忘死里狠狠推了一把,表现在占有过的雌性器官的数量上,从一个激增到十一个,年龄从19岁到39岁的都没放过,从未婚处女,已婚少妇,到离异人群,各种类型普遍试用。用我朋友的话讲:“我怎么也看不出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怎么高矮胖瘦都有?”我回答他:“和我觅食习性有关,我是雁过拔毛,一个不留。”
现在我快三十岁了,还一个人。
三
阳光灿烂在这个日尔曼民族的发祥地不多见,就象我的心,发霉的不只是这里,还有你的爱照不到的那个角落,角落里写着我爱你。
四
机场,我很讨厌机场,尤其是要交纳机场建设费,这机场不是早就建设好了,破成这样子直接抱损得了,另外一辆破行李车都要一块钱,穷疯了,更可气的是你举着钱去等抢劫都没人理你,不是听说改革开放,最近还变成买方市场了吗?
挣扎着从人群里抢到一辆,踉踉跄跄爬出来,已经要入关了。
“自己照顾自己。”大概老爸是说这个,他说话总很含糊,老妈站在一边。
影哭着几乎是栽倒我怀里,我倒是不太激动,一是眼泪不太能打动我,除了我自己的,另外,避晕药我吃多了,我晕飞机,这东西有镇定作用,证明没有知识产权的盗版货,就是厉害。
随后是和我那帮损友告别,大伟说:“小心得病!”
其实,我可能是这帮人里最损的一个,大伟结婚的时候,为省钱送他一个免费得到的木雕鬼脸,挂在新房里,据说一早给拽了,那玩意太吓人。
大尾巴和大脸夫妻俩倒还有点正经,说了点正经话,我还真有点担心大尾巴这家伙口出狂言,这主经常语不惊人死不休,大脸结婚,在婚宴上此君在新娘敬烟的时候很真诚,很朴实的说了一句:“早得贵子!”
五
等爱的人是我,等恨的人是我,什么都没等到的也是我,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等你长大,你长大了,你离开了。
六
感觉自己被卖了,尤其是在接我下飞机那家伙的家里洗澡的时候,就象要洗干净出去接客的妓女。
水以歇斯底里的速度砸在我身上,大概我是给砸傻了,楞楞站在淋浴头下面,就会说一句:“傻逼,你到德国了。”
七
夜里我醒了过来,面对黑暗我没有恐惧,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我的躯壳是地球,我的灵魂龟缩在熔岩里,面对空际无声,但却遥远的宇宙,我很安全。
八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强奸,反正我是进去了,看她象块木头,我又出来了,一边穿裤子,一边说:“算了,我不会再找你了,有事情,我能帮你的,你给我打电话。”
和她在国内就认识了,她当过我德语家教,德语没教什么,黄色笑话交流不少,记得她讲过这样一个:“有个尼姑庵住着两个尼姑,一天老尼姑病了,卧床不起,于是让小尼姑去医院给她验尿,谁知道,半路上小尼姑摔了一交,把尿撒了,于是急的哭了,这时,一个女人经过就问原因,知道了是这么一回事,说,没什么了,不就是尿吗?我给你点。于是,小尼姑很高兴的去医院了,后来,当老尼姑拿到化验单,吓了一条!上面写着:怀孕。老尼姑大叫:什么玩意,这年头连萝卜都不保险。”
那时候,她正受感情煎熬,说准确点是煎熬别人,没事正往别人那里插脚呢,不断向我请教这种犯贱的感情问题,据她交代,过去一傻瓜爱过她,但她拒绝了,可能年事见高,所以又回头骚扰人家,据说已经基本被她拿下。在德国再见面的时候,她说,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
为什么和她要来那个,我也说不清楚,一来可能是我们本来就很随便,二来,大概是因为我从她那里搬走之后,进了自己的宿舍,看着四壁空空,我又落荒而逃,转头又回到她那里,那种与世隔绝的感觉让我发疯。顺便说一下,在接我飞机的那人家里,我只住了一晚,就象生猪似的给转运到她这里,可能是因为黄色笑话的交情,她很爽快的接收我住了一个星期,虽然房间只有12平米,但我还是在地上铺床,一个星期我们就是经常聊到很晚,但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因为在我看来,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交配机率较高,所以,我不屑为之,我更喜欢这种可以得到,却不去得到的刺激感觉,我也是这样和她说的。
我在回她家的路上就想,好了我受够了,现在我们不住在一起,可以了。
回去我就把她抱上床,开始脱她,有些抵抗,有些反应冷漠,不过当她一个同学来敲她门的时候,她倒是很自觉的不弄出声,还指指窗子,表示帘子还没拉上,随后的事情似乎就没那么乐观了,我就象在奸尸一样,她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你轻点好不好。我说:谁让你没反应?她说:随你了,反正在我眼里只有我男朋友才是男人。随后,事情就变成那样了。
我想了想,感觉上不象强奸,也许是我对这个词理解不够深刻,之后,她逢人就讲我把她强奸了,所以把我也搞糊涂了。
让我更糊涂的是她的眼泪,在我离去时候顺着她脸颊默默划下的眼泪,我不明白那代表了什么。
之后,我们又碰见过几次,她都对我行同陌路,尤其是最近,在大学城又遇见她,她的样子吓了我一跳,老了很多,明明看到我,依然昂首而去。我注意到她那永远传说中要来德国的陪她的男友一直没在她身边出现过。
九
每当黑暗降临的时候,我总会痛苦莫名,因为这个时候我最无所事事,连看别人无所事事的机会都没有,我只能面对着空寂的房间。
不能说空寂,还是有些声音,我总喜欢开着电视,虽然,大部分我听不懂,可以说这么久以来,我的德语没有丝毫的进展,所以电视里的人所发出的声音在我听来和外星人并没丝毫的区别。说准确点我就在外星,而且我对自己的星球也并不太怀念。
不怀念,但还是有回忆,这才是我痛苦的根源。
十
对影来讲,我是她一直想得到的一个男人,大概因为我比她大三岁,所以永远比她玩得更出格,就好象有人崇拜希特勒,她比较崇拜流氓。但说实话我真不能算,最多就是个雅痞,而且是在我高中毕业以后才略有雏形,真不知道我是怎么给她留下这么个印象的。
不过小时候我常捉弄她,记得她还是一个瘦了吧唧的小黑孩的时候,我们去游泳,本来我也是汗鸭子,但对于发育并不良好的她而言,我已经是很大威胁了,于是我在游泳池里不断追她,如果我那时再大几岁,我的行为一定可以被称做性骚扰。
但对于那时年纪的我,在人民眼中还不能被称做坏人,坏人作案的工具还没有被纯熟运用过,所以也不会有人挺身而出,英雄救美,她唯一可以求救的就是带我们来游泳的那家伙,我爸爸,他在我小时侯的印象里是一个暴躁的知识分子,偶尔就暴躁一把,把我没头没脸地打一顿,随着我的长大,他也在逐渐成熟,我发现他的成熟是在一次他对我施暴以后,竟然哭了,从那次以后他再打我,我就帮他,有时帮他抄家伙,有时,就直接帮他揍我自己,省他觉得累,我想我可能是要表达我的歉意,可能表达的方式有点过。
现在他说教育我的话,仍然习惯性地先深呼一口气,那感觉对我来说就象医生打针前总要用碘酒先擦擦我屁股,每每这种事情发生,我总会打个哆嗦。
但我要说,老爸不罗嗦的时候,还是很可爱的。
如果让我选择,老爸是我在这世界上最亲的一个人。
我认识到这一点用了很长时间,有一次,我很不光彩地被拘留,老爸找到失踪已久的儿子,还带来了些吃的,并且及时把我捞出了局子,之后,他什么也没说。。。。。
从此,老爸的角色也从家里的斗士,变成了慈父。
影就是这样回忆我们的小时侯,对我而言,她是个漂亮的小妹妹,很小就象个女孩,我这样说并不奇怪,我记得我小时侯有个要好的朋友,他妹妹都上小学了,还随地大小便,而且比男孩子尿得还远!我从来就没认为她是雌性的。
我和影不是常见面,几乎每年会见一次,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她上大学以后,我再见到她,以为遇见了鬼,她的身材没太大变化,有些丰满了,但她的脸近乎丰满成了盘子,过去我记得她是瓜子脸的,我从没想过人有这么高的可塑性!
她说大学地伙食太烂,所以只好拿数量顶质量了。
她的可塑性还不止于此,后来,在我健身的俱乐部我又遇见她,她成了那里的健身操教练,脸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式,而且,身材简直让我着迷。
我要坦白的说,她让我着迷是很久以前了,当她上初中的时候,我带她去钓鱼,下雨了,我们躲在树下,我们抱在一起,我可以感觉到她轻轻的颤抖,那是我们第一次亲密接触,也是她第一次抱一个男人。
那时候我还是纯情少男,甚至,跑到女友大学军训的地方,抱着她哭了,我现在才明白当时为什么哭,不是觉得对不起女友,而是觉得对不起自己那可怜的完美爱情观。我要承认,至今我仍然只是个爱情白痴,不是女人骗我,是我自己骗自己。
十一
我想我不是一个能适应社会的人,只能说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这种变化体现在女人身上的时候,我尤其不能适应,例如,有个女人说:我知道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也想听妈妈的话,找个人结婚,但我没办法放下你,你会怎么样,我不放心,我不能放下你一个人,你会寂寞的。当我被感动的直奔此女孩家的时候,发现她在床上,而且还不止一个人!
十二
用比较好听的话讲我是把头插进沙子的鸵鸟,不好听的话讲我是缩头的乌龟。该从和我第三个女友雪扬分手讲起,那天,我用以锋利著称的瑞士军刀在自己身上开了个口,然后,拖着流血的右腿,做出二战伤兵状,本来想在地上拖出一溜血脚印,博取同情,但那刀子太小了,虽然扎到了骨头,但伤口很窄,加上我血小板过多,血液粘稠,没到家,就快合口了,所以看上去姿势夸张,有演戏的嫌疑。
对了,关于血小板还有个插曲,当年我第一个女人月经没来,我四处找可以卖血的地方,一是太小没钱打胎,另一方面我对当时的她说:“你为我流血,我也要为你流。”
就是那时候我在血站知道可以卖血小板,那东西值钱得多,据说过程是这样的,给你上面加一管子,下面再加一管子,中间串一机器,把血抽出来过滤留下一定量的血小板,再给你输回去。至今我也不知道这是真是假,甚至后来,我有个女人是医生,我们光忙着“干活”,忘了问了。
不过真假都不重要,我最后血和血小板都留下自己用了,因为她是假妊娠反应,心理压力大,晚来大姨妈而已。
十三
很吵,一对对要进入人造冰场的男女从我身边经过,空荡荡的不只是我的大脑,仿佛身体也飘起,我没有回头,她说:“lu,太晚了。”的声音还在我耳边。
我只有一个念头,追上我,追过来,从那个男孩身边站起来,象过去一样紧紧从后面抱着我,我就会忘记这一切!
太阳落山了,我静静坐在房间的地铺上,在我的视线可及的地方,门从未打开,裤子粘在大腿上,鲜红一片。
十四
澳洲,对我而言只是一个名词而已,关于这样的名词还有非洲,欧洲,美洲。对,美洲,我老妈在那里呆过两年,黑在那里,做别人家的保姆,所以在我眼中,那里从不是天堂。关于,老妈要出国的原因,不只是为了钱,更是为了躲开我。
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老妈就象圣诞老人,我有很多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比如,她一年只出现一次,每次出现就会有很多礼物在她的袋子里。还有她不必肚子里塞上枕头,就有这么大,而且腿很细,象极了圣诞节闹市里,穿着红衣服大肚细腿,没事往别人手里楞塞小纸条的家伙。
所以每当我对别人说,我老妈年轻的时候是芭蕾舞演员,他们的嘴里都可以塞下两只球鞋。
每当这位圣诞老人要出现在我姥姥家门前的时候,我也会象其他庸俗的小朋友一样,急奔到大门口翘首期盼,眼中闪烁出物欲的光。
每当我姥姥对我施以轻微暴力的时候,为了阻止事态的发展,防止她犯更大的错误,我总试图热泪盈眶一番,来感化她,但毕竟疼痛过于轻微,不足以引发我的泪腺,我就开始想念我的圣诞老妈,卑鄙的刺激自己说:别人的父母都在身边,就我不是!于是乎泪如泉涌,屡试不爽。
随着我的长大,我也知道了这个答案,简单的说,由于我老妈从小没有饲养小动物的习惯,所以也不太会摆弄我,在得过百日咳以后,我又出了麻疹转了肺炎,儿童医院是我每天都要去的地方。
当七几年,北方发生那场举世闻名的大地震以后,我姥姥就把我从临建棚,蚊子的包围中抢救回了石家庄,那时候我两岁。
到我九岁的时候,姥姥终于厌烦了我的这种叫嚷:我要我妈,她不会这么打我的。于是那年我终于如愿以尝回到了我至今还很陌生的家乡------天津,预备和老妈过幸福的下半生。
其实,白雪公主和王子不一定会过着幸福的生活,白马王子和他妈也一样。
我发现,我和老妈就象来自语言不通的两个部落,而且有着固有的矛盾,那时候我有一个口头语:等等。无论别人叫我干什么,我都叫人家等等。于是,老妈也用不太温和的方式让我改了一个口头语:马上!其实呢?还是一样的速度。不过这样她听着就舒服多了。
老妈也有有趣的时候,小时候最不喜欢的一件事就是晚上洗脸洗脚,每天九点,她就会叫喊着,让我去拿脸盆做热水,好洗脸,往往脸盆一上炉子,我就条件反射地昏睡在床上,她就又开始不停叫我起来,夏天她会说:天热了,水热得快,快去关炉子!冬天她会说:天冷了,水热得快,快去关炉子!所以,我到现在也每弄明白到底什么时候水开得快!
我和老妈就是这样语言不通,她就是这样一个爱在家里指手画脚的人,而我呢,可能对幸福生活期望太高了,所以极其乐意和她对着干,我妈也算是高干子弟,哪儿受过这气啊,于是水火不相容在所难免。
于是在她在自己更年期,我青春期的时候愤然去了美国两年。
本来是说澳洲的,怎么扯到美洲,还扯我老妈身上了?
雪扬说她要去澳洲上大学,我也是一时浪漫,想陪她去读书,于是和老妈说了,她很支持,她在美国的时候就总想让我出去,我不肯,在我看来去一个发达国家做二等公民还不如在一个不民主的国家当爷呢,死活不答应。现在我主动提出,自然她很支持了。
其实,这只是雪扬和我分手的理由。
十五
“我去问了,澳洲你的条件不可以,我明天去问问英国的自费留学。。。。。。”老妈在吃饭的时候这么说。
我扭扭疼痛的右腿,渐渐失聪。。。。。。
十六
曾经为各种事情苦恼,大到事业爱情,小到便泌,痛经,虽痛却不痛苦,所以说痛苦可以被感觉到并不容易,于是我总设法让小痛变大痛,希望可以痛不欲生,但往往事与愿违。
但这一次肯定我做得很成功,我想逃开,无论到什么地方,只要没有她。
十七
之后,在我混混沌沌之中,一切都成了定局,去德国。
时间的最好的毒品,让人忘记一切,制造虚假的幸福,现在的我就沉浸在这种幸福里。
曾经给幸福下过很多定义,现在这个定义又有了新的内容,全部的内容只有两个字-----平静。
我现在的生活很平静,和大学生活感觉相近,教室,宿舍,食堂,三点一线。我呢,是健身房,父母家,和我自己的房子。在混沌的日子里等待逃往德国的那一天,出乎我意料的是让我等待了那么久,出乎意料的是你的出现。
十八
头上的包,有大也有小,有的是自找,有是人敲。我现在做的事情就类似于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值得我欣慰的是在这个健身房里还有其他一些和我一样的笨蛋,冒着高温酷暑,把自己闷在这里,挥汗如雨。更值得我惊喜的是,在这其中有许多比我更神经的人,例如有一位貌似弱知,身材臃肿,鼻子上架着800度眼镜,年龄从18-48不详的家伙,整天围着健身女教练虔诚的说:“我几个月能练成这样?”手里拿着史瓦辛格的照片。当然,说起我来这里健身的原因也不那么光彩。记得是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和一位女性朋友行完房事,大言不惭的夸奖自己的身材如何,于是乎对方迟迷了半天说:“你这不都是肥肉吗?”士可杀不可辱。在交了180块钱之后,我就走入这个房间,用这些奇形怪状的刑具,开始折磨我已经发福的身躯和脆弱的精神。还记得第一次做卧推动作的时候,感觉自己象模具里的蛋糕被压走了型。
似乎有些夸张,这里可以算是全市数一数二的健身房,一切还没有我说的那么糟糕,至少习惯以后就不那么糟了。这里除了休息的茶座,还有必不可少的淋浴房。现在的我挣扎着做完最后4组仰卧起坐,终于可以去洗个澡了。
洗澡的地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用法,当然你可以洗澡,当然你也可以在同时另外干点什么,比如手淫拉,卡拉OK拉,前者我不在行,后者我是专家。另外还可以在穿衣服的时候,偷瞄别人几眼,在心中暗喜:我的比你大。
拖着懒洋洋的身子,走到前台,准备交更衣箱钥匙,顺便量量体重,真是见鬼了,不管我一顿吃多少,65公斤的体重总是不变。
当我刚要和前台的小姐打趣几句,问她:“这里的称是不是画的?”两个女孩笑着闹着走到了我身旁,领钥匙、签字。
几乎没用一秒钟我就认出了她,影黑多了,但明显比过去我在她刚上大学的那时候要瘦,事实上,每次经过她家的时候我总会在头脑里闪念,要不要带她出去玩,但几年也没有一次够胆去她家找她,碰巧那次我有了勇气,她又在,于是我就顺便把她带回家,当然家里还有老爸老妈,我也干不了什么,话说回来,当时的我就算有机会也没胆子,只找了个在厨房的时间,她进来看我作菜,故意拉她一把,让她的嘴撞在自己嘴上,想来我还是有过比较纯真羞涩的年代,虽然现在的我早不知道有廉耻二字。
和她同来的好象是个女孩,因为她的头发太短了,胸又太平,后来熟悉了,才确定她肯定是个女人。她是影的大学同学,不说她了。影很专注,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她。过了好久才侧过脸向我望了望,然后回过头继续登记。接下来就有点戏剧性,她突然拽掉了笔和纸,扑到了我身上,抱着我又蹦又跳。虽然她嘴里喊着我哥哥,但总觉得有点暧昧。我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停顿了1秒钟,才微笑着拍拍她的背,她在我耳边轻轻的说:“哥哥,我现在在这里当健身操教练。”我打趣到“那我不是在这里可以免费了。”“没问题啊,用我的卡好了。”在她脸上我看出一个孩子刚刚工作的兴奋。毕竟有2、3年没有见过,未免有些生疏,她有些尴尬的松开了手,和我寒暄了几句,最后我也很礼貌的跟她说:“明天见。”
走出俱乐部的时候,有一份喜悦在心头。作为现在的我,太少有男女之情可以感动我了,这种青梅竹马的关系让我感觉有一丝异样。可能我真老了,似乎只有一颗年轻的心,才能给我一点点感动。
雪扬就是第一个让我联想到婚姻的女孩,也许就是因为她的年轻。
十九
人往往把成熟这个词理解的太狭隘,一个人在社会里就可以得到的那种成熟,解释为人的世俗性也许更确切一点。我对于这种狭隘的成熟从来也没有掌握好过,所以,渐渐把这种圆滑的世故屏弃在我的人生之外,不屑为之。
拿我爸爸来讲,大概人们都认为三十多岁的男人就足够成熟了,但只有我才明白,在他看着我一点点长大的时候,我也逐渐看着他成熟,从一个男人对待他子女的态度最能体现这一点,我记得我说过他过去年轻的时候是个暴躁的知识分子,当他已经五十多岁时,我就只能用慈父来形容他了。
这个时候的爸爸才是真正成熟的男人,只有成熟的男人才会每天上班回家能吃一顿可口的饭就心满意足,才会整年整年没有性生活,只靠看藏在柜厨里的黄色录象就可以被娱乐。所以当我偶然看见那些可怜的光盘藏在衣服之间的时候,我感觉的不是可笑,而是一种痛,进而对成熟一词深恶痛绝。当爸爸对这些视觉垃圾都不再感兴趣的时候,那又该怎么评价那个时候的他呢?是成熟还是衰老?
小的时候,生活条件不太好,对于一个七十年代出生的人来讲,一家三口睡一张床的现象简直再普通不过,我很难想象在这种条件下,夫妻之间有什么成功的亲热机会,在不惊动身边,甚至是躺在中间的孩子的情况下。就算有一方的家伙可以远距离探险到另一方的阵地里,也不可能俏无声息解决了生理问题,毕竟不是排泄那么简单。换个说法,就算成功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所以当我上了高中,当我有机会去摆脱这种尴尬的时候,义无返顾地搬出这个家,而且尽量不出现在他们面前。
在当时的我看来,这样做也许有点晚,但毕竟在给了自己自由的同时,也给了他们自己的空间。现在想来其实这样做一点都不体贴,因为我也不可避免的成熟了,在这种成熟中我才明白,性在生活里已经不在那么重要了,身在异乡的我没有象眼睛发蓝的禽兽一样需要异性,我要的只是一个拥抱而已。
当然这样的拥抱也很少免费,红灯区的价格很简单,十五分钟五十马克,所以,我在拥抱的同时,也心有不甘地干了一些其他可以干的事情,这没有什么不好,总比那些吃过壮阳药再来的家伙要有道德。
最近我的脑子里总浮现那一夜的情景,透着月光,我看着影玲珑剔透的身体,那一晚我们聊天,爱抚,直到天明,当月光消失的时候,我才真正和她融为一体。
那是我们在俱乐部重逢后的第三天,大概和女人上床的速度也是一种成熟,我第一个女人整整花了我一年的时间,去说服教育她,几乎没有让自己阳痿。后来时间越来越短,一个月,一个星期,或者一天。而且对和女人发生实质关系的欲望也越来越少,就算有,似乎也是为了证明彼此真正发生了一些什么关系似的,就好象生猪出厂前要盖合格戳。
那天晚上,我们找到一家公共电话,她简短的告诉大学的同屋,今天她不回去了,回来的路上,我轻轻揽住她纤细的腰,她整个人倒在我怀里。
值得一提的是,当我那天去红灯区,完事了,我拿出皮夹给对方钱的时候,那个金发的姑娘注意到我钱包里的合影,她指着照片里的影问我是谁,我说是我的女友,我可以明显感觉到她很怪的摇摇头,似乎惋惜什么,看着这个也许还只有十八的外国女孩,我也无奈的笑了。
大概只有年纪和经历才能让人理解一些东西,或者是看明白一些东西,对爱情幼稚的迷信是不分国界的。
影在那天晚上,跟我讲了很多她的感情经历,讲她以前那些男朋友,讲她甚至搬到男友的男生宿舍去住,反正都有蚊帐,谁也看不见谁,最疯狂的时候,一个宿舍里有九个人住,其中三个是女孩。可以想象另外三个落了单的男生,那时候是如何艰难度日的。
最让人喷饭的是,她经常带男友回家水深火热一把,当然是她父母都去上班了,可有一次出了状况,她父亲中午忽然回家,推门而入,看见床上一对浪里白条,后果可想而知。
影对我说这些的时候,我没有感觉一丝不好受,很明显,从小对她根深蒂固的看法左右着我的情绪,在我面前她总是一个没有长大,淘气的小妹妹,而我总是她情窦初开喜欢上的第一个男孩子。
另外就是以己度人,我有种奇怪的想法,女人还是不要那么单纯的好,经历过风雨的女人更会一心一意的跟在你身边.
二十
夜不是很凉,窗子很大,几乎是我房间得半个墙,坐在窗台上,一条腿搭在外面,斜靠着窗边。这里也不是很高,最多把我摔残废而已,我经常问自己,有勇气死吗?你敢跳吗?但心里没有一丝想飞出去的冲动。
这样子很象我在中餐馆打工的时候,每个星期我总有几天在那里把各种面条放在锅里折腾,也总有那么十几分钟,象现在一样傻望着楼下得景色,不同得是我坐在阳台上,坐在阳台得塑料桶上,食不知味的吃着饭,傻望着街道,傻望着不远处的两座教堂,据说那一座是天主教堂,一座是基督教堂,区别在于天主教堂的主楼顶上是一个十字架,基督教堂是一只鸡,但我从来没感觉上帝离我有多近,一般那个时候,我会在心里默念,一句话:你好吗?我很想你,等你来到我身边,我这些苦就不算白受了。
小说:旧社会颂
作者:唯阿
题记:天道如何?吞恨者多!
人物表:
好人:
杨小玉——杨伯劳和李二妹之女。
坏人:
黄主任——丰都专区主任,强奸杨小玉的恶霸。
灰色人物:
杨小石——杨小玉的哥哥。
杨伯劳——小商人;小玉、小石的爹
穆秘书——黄主任的秘书。
戴局长——丰都县警察局局长。
仵作——丰都县警察局法医。
张二婶——西西里别墅区业主。
活阴帝——丰都城流氓头子。
一些难分好、坏、灰的龙套人物,比如,小玉的妈和外婆、秀才、野道姑、小店主、送水老头、保安、本作者等等……
—1—
旧社会,天无二日晴,阴霾总是悬挂在每个人头顶约一米左右的上方。旧社会也没有色彩,主妇菜篮子里的西红柿、土豆、菜椒和茄子都与煤球、驴粪蛋、高尔夫球等同一个颜色。一种较为习见的文学语言将旧社会具像为一个“昏聩、阴暗、死气沉沉、行将就木的老人”。老实说这不够准确,因为一般而言,我们称之为棺材瓤子的老人缺少好勇斗狠的二球劲,缺少令人瞠目结舌的暴戾恣睢,而旧社会不是这样的,君不见地主恶霸挥皮鞭,君不闻土豪劣绅吃人奶乎?还是不要试图去捕捉本质性吧,且看表面:旧社会其实就是长衫青年杨小石此刻所面对的夜晚,它漆黑而冰冷;旧社会的人则像鼠,或蜷伏于暗室,或潜行墙隅。——我说的就是杨小石,你看他抱肩屏息,目光游移,活脱脱一个鼠辈,哪有一点男子气概!假如我是他老子,非赏他几个大锅贴不可,临了还得在他的臀部踹上一脚,以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骂道,“呔,你这孱头!”……嗯,我提到“夜晚”、“漆黑”这样的字眼,似乎在佐证另一种文学描述,它说作为一个历史时期的旧社会昼夜都伸手不见五指,因此白天行路也得打着灯笼。老实说晴天少点是事实,但也不至于此。这是蹩脚文人的浮夸修辞。但是,在整个旧社会时代,远古的青天白日图腾的拓片确实是逢年过节人们采购、馈赠亲友的首要物品,它寄托了人们对解放区的天的美好想往。在真正的解放到来之前,“青天白日”如同空中楼阁,如同镜中花水中月,如同做梦娶媳妇……那时的人们也是心知肚明的。
现在是黑夜。因此上长途汽车的两束昏光激起了车站广场上一波小小的喧哗。这可是旧社会的黑夜里的两束现代化的光啊。黄包车夫、三轮脚夫、棒棒儿、光棍无赖、人贩子们纷纷起身,拖着怪异非常的影子向车门方向包围过来,强忍口水揣摩着旅客的肥瘠。车身还在抖颤,车灯依旧昏黄,坐在车里的杨小石看到泥腿子、黑臂膀、扁担、黄包车精细的不锈钢辐条、三轮车粗硬的木质辐条、歪瓜咧枣样的人脑袋等等物件在那两束光的照耀下狼奔豕突。这就是丰都县城。算是到了,但他并不急着下车。灰蒙蒙的乘客像羊粪蛋一样一粒粒挤出车门,然后迅速淹没在数倍于它们的歪瓜咧枣之中。杨小石要等它们通通散尽,他想孤身步行回家。他的家在石碣镇,离县城还有10华里。
他的心漆黑冰冷。旧社会的人心情不靓本是一个历史确认的事实,但他确实有更可哀痛的情由。在他的蓝布长衫下,心口的位置,像一块护心镜似的藏着一封家信。它冰冷如铁,得他大量透支心的温热来减轻它带给他的痛;它又沉重如磨盘,碾磨着他的心这粒小黄豆;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如针刺,在他的神经丛中穿梭往来。他的文盲父母在信中哭诉道:你妹妹小玉叫黄主任强奸了!从展信阅读那一刻起,他始终处在晕厥、清醒、麻木然后再晕厥、清醒、麻木这种恶性的循环往复之中。但是,不管是醒着还是晕着,他的口中始终念念有辞:妹妹小玉叫黄主任强奸了!再后来就简化成“强奸了”这三个字。——在旧社会,“强奸”并不是特别具有代表性的阶级恶行,但是它的腐败恶臭还是能招来漫天飞舞的苍蝇。也就是说,它能招来众口一词的谴责。
想到可爱的妹妹,他的眼睛湿润了;想到妹妹的可爱,他的喉头哽咽了。想到了这个万恶的现实世界,他如同一只被扔在铁板烧之上的气息奄奄的鱼。他张了一张嘴,挪了一挪臀,然后闭上眼打算再休息一下。长途汽车的司机和售票员站在车前和一个暗娼模样的女人交谈着,他们没注意到寂静的车箱内还龟缩着一个不急着回家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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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句对联一幅:
上联:旧社会
下联:新中国
横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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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碣镇东南角的杨家铺子挂着一盏马灯,仿佛在引领游子的归来。夜更见其黑了,月和星变本加厉地旷工和误工,这盏马灯自然招惹来全镇的蚊、蚋、蝇、蠓和男、女、老、少。有两桌麻将,一桌“斗地主”,一盘象棋,还有一摊龙门阵——主讲人是前清秀才王忠君,他们暂停了片刻,目送杨小石走进铺子。小石的文盲父亲忙前忙后,不断地把啤酒、烟卷、花生米、炸薯条、冰红茶之类的送到那些人手里,而小石的文盲母亲则在一张硬纸板上划个圈,或者写个阿拉伯数字,或者写个横平竖直的汉字“正”。——伊在记账,到了月底,求人家支付光洋或铜板得有凭据。
他的父母都没有哭泣,他昏聩老迈的外婆也没有哭泣——这具棺材瓤子早就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开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了。强奸已经发生两个多月了,妹妹失踪也十多天了,看来时间如同久旱,能让泪之河干涸。小石和父母、外婆还都没有谈及妹妹,所以,关于妹妹被强奸的事,目前小石所知道的,还仅停留在那封家信所提供的信息之上。“汝妹小玉往访黄主任,黄行兽行!”信当然不是他的文盲父母写的,这还用问吗?它出自前清秀才王忠君之手。毛笔小楷,竖排,冥顽不化的古文。签名也由他代书,父母捺了手印。他母亲的手印没有按照法律规则覆盖住“李二妹”三个字的任何一个字,伊滚圆结实的食指肚仅仅小心翼翼留下了一滩蚊子血大小的印子,那个小红圆点又恰恰处在“二”字的两横之间,并且和谁都没挨着。小石又一阵心酸。侧身从门帘的缝隙外望,看见山羊胡王秀才以权威的口吻朗声说道,“新文化运动么,鲁迅还凑合……”
家里没有小玉,这世间还有没有小玉,现在谁也不知道。小玉被污辱之后,经历了长达两月的控告和申诉,但最终还是被以“证据不足”为由驳回。在信中秀才还发挥道,“小玉,古之烈女也。既不能申志于有司,复不能还清白于天下,岂肯以污浊之身,苟活于我石碣镇乎?然大地江河,觅其尸而不可得;碧落黄泉,其魂魄庶能容身。坊间亦说法纷纭,录来备考:或云小玉已从屈夫子游,或云小玉已嫁为河伯妇,或云已赴东南粤地打工,又有荒唐者言小玉忧愤难禁,逃入深山作了白毛女……吾儿节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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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社会充满血、泪、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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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玉的“脏身体”——即秀才所说“污浊之身”——在哪里呢?
人们在蟥河边的芦苇丛边捡到了小玉失落的一只鞋子,这就是石碣镇人民(所谓“坊间”)猜测小玉已投河而死(所谓“从屈夫子游”或“嫁作河伯妇”)的原因。小石想到这里,不禁浑身起了层鳄鱼皮疙瘩。——蟥河,顾其名而思其义,满河都是蚂蟥,鱼不大可能会有,要有也只有蚂蟥消化不了的鱼刺。但是小玉母亲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不管女儿是跟了大诗人位列仙班,还是做了河神娘娘从此享受人间祭祀。在伊看来,“逃入深山作了白毛女”还算是一个差强人意的命运安排。一个目不识丁的女人有种本能的执拗,伊更愿意相信,小玉是逃到外地打工去了,不管它是粤地还是越地甚至越南。总之女儿还活着,总有一天,忘掉了痛苦的女儿会回来看伊的。
人们在肠江边的芦苇丛里还捡到了一把牛角梳,于是另一派人认定小玉投水而死的确切地址应当在这里。两派人时有争执。肠江的水清澈些,没心没肺的杨小石暗自里希望,假如真投水而死了,肠江显然好过蟥河。但是他母亲不要听。
丰都县警察局和石碣镇派出所也在多方探求小玉的下落。它们还向蟥河、肠江沿岸的几乎所有警察局和派出所(管它在事发地点上游还是下游)发出了协查通报,要求它们留意一具可能的“年甲16岁女子之浮尸”。但是现在还没有音信。小石母亲肯定愿意没有音信的时间持续得久一点,直到伊的宝贝女儿从异乡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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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社会兵荒马乱,亲人之间常常音信久隔。这给了李二妹一类的人以希望,因为伊们可以永远怀着希望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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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必须到蟥河边去。以前,每逢返回故乡,因为无所事事,他总是要到蟥河边去。再以前,小童时代,因为无所事事,他总是要到蟥河边去。妹妹小玉也跟他一起去。但这一次不是无所事事。昨天晚上,在家里,阴郁笼罩在每一个角落,沉痛写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爹的、娘的还有他的。外婆脸上似乎没有沉痛,伊还是像往日一样阴沉——那种旧社会老年妇女面孔上常见的流行色。阴郁和沉痛特别压抑,就像乌漆抹黑的厨房里低矮的天花板,叫他呼吸困难。没有人说话,杨小石实在忍不住了,就胡乱地说了一句,“我不会善罢甘休,妹妹的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他这样一说,爹、娘、外婆都吃了一惊,他们脸上的阴郁和沉痛混杂进了惊慌或惊喜,如同旧戏里的人物脸谱,布满了表情的五颜六色。他,老实说,他觉得自己有点逞能,这种表态无疑是将自己放置在一个装满野兽的铁笼子里了。他也一阵惊慌,逞能么,向来不是他的性格特征。
蟥河不再是往日的蟥河。天刚蒙蒙亮,河水无声无息,如同垂暮的人。他想走近河水,想走近一半扎在水里的摇曳多姿的芦苇丛,但是不能够。距离还有三五米,看似平整光滑的泥沙就把他的脚往里面陷。他拔脚后退,寻找新的角度和方向,这时,他的脚底板感觉到了河水的冰凉,刚才的那一陷,已使水透过皮鞋,渗湿了鞋袜。但是,还是不行。他突然来了勇气,撩起长衫的前襟后摆,把它们拴在一起,前后左右地寻找起石块来,他要铺一条通往芦苇丛的路。但是依然失败了,每当他踏上一块石头,只消几秒钟的时间,石块连同他的皮鞋就迅速地往沙泥里陷下去。
他对这失败有大欢喜。因为,妹妹要穿过这片沼泽似的河滩走向河水或者走向芦苇丛中,从他的实践来看,显得不大可能。那么,似乎可以肯定,小玉并没有投水而死。他伸了伸腰,感到一点满意,娘应当是欢迎他这样的调查结果的。
“你是便衣警察么?”身后一个女人怯生生地问,问之前和问之后还都小心翼翼地咳了一下。
他慌乱地转身,同时摇头否定。也许还未曾转身就已经开始摇头否定了。
一个中年偏上的妇人。不,不是妇人,伊是道姑,野路子的道教修行人。啊,伊不认识我了吗?他可是记得伊的。伊不知从何而来,从他家迁来石碣镇不久,这个游方而来的女人就定居在河边的奶奶庙里。伊打扫了小庙,为泥塑、香案等等搞了一次清洁,接着为自己做了一件道袍,就以庙主人自居了。他和小玉进去过一两次,不过后来再没有去过。因为去那里的以本镇及县里的光棍无赖居多,他们见了小孩子是要抓起木棍、砖瓦块乃至脱下鞋子强行驱逐的。女人也会去奶奶庙,伊们要找回自己的老公。或者根本就没老公可找,只为了指着野姑子的鼻子大骂半晌,胆大的还要揪着伊的头发向墙上撞两下,听伊惨叫不止,于是心情就能好上三五天。——旧社会人们的生存压力很大,得有释放的地方。当然,也有二婚的、遭强暴的、未婚先孕的等等名誉扫地的妇人到庙里来。伊们不吵不闹,反而要向野姑子陪笑脸,因为伊们要捐门槛,替自己赎罪。
他表明了来意。问伊十几天前的一个下午,可曾见过一个哀痛的、可能还流着泪、或者号啕大哭的女学生到过河边。伊显出愤愤来,“未曾见过女学生,连女学生的毛都未曾见过!”伊午后来河边解溲,发现了一只女式皮鞋,很时髦的款式,不禁有些欣喜。因为伊的鞋实在破得不成样子了。试着穿它,却不能够,因为伊的脚前掌太肥,且后跟太长,伊于是有点愤愤。但伊还是尽力搜求另外的一只,虽然穿不了,拿到镇上去,肯定还能卖几个小钱,换瓶醋、盐,没准还能扯三尺红绸布,给自己重新做一件有吸引力的肚兜。可是,就在此时,县里的穆秘书骑着高头骡子赶到,向伊索要小皮鞋,伊不肯,那穆秘书居然举起了他的哭丧棒,要打伊的脑袋。伊感到委屈,但也无计可施。
“后来怎样?”他急急地问道。
“没有后来。”伊再次愤愤起来。伊并没有把鞋递到穆秘书的手里,伊鼓起全身的勇气和胆量,把鞋扔在了伊和他之间。穆秘书没有用手捡,他用哭丧棒挑起皮鞋看了看,然后转身面对着河水,“他放声大笑!”“入娘贼,人老珠黄之后,谁都欺侮我。全忘了我往日的好!”
天,秀才那封冗长但也细大不捐的信中根本未曾提及这个细节!“你没有认错人吧?”他激动,但很快又平静下来,调查一定得细致。“怎么会认错?!他右手提着一条文明棍,左手提着一只柳条编织的公文包,‘一个拐子一个筐,能拐就拐,能筐就筐’,这么经典的形象怎能记错?!”伊不仅是愤愤,简直愤怒起来。
他转身离去。伊挽留,“去小庙坐坐喝杯茶吧,”伊的嗓音中透出一分羞涩来。他不会去的,但他还是客气地说道,“改天吧!”
他曾和妹妹去奶奶庙参观游览过一次,印象不佳。妹妹既不喜欢伊,也不喜欢伊庙里的一切摆设,特别是那个五短身材珠玉满头活像前朝诰命夫人似的“奶奶塑像”。“将来绝不像伊们那样生活!”妹妹轻声但又坚定地对他说道。“伊们”指谁?也许是野姑子,也许是诰命夫人,也许兼而有之。旧社会的女学生有文明的生活梦想,传统的妇女形象对伊们而言不具有任何可资为榜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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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柳木手杖——因为将木节处理得分外平滑,仿佛机器制作一般,因而被乡下人称之为文明棍的棍子,底端还裹着一个生铁做成的套子,杵在马路上咚咚有声。您想像一下,它在空中迅速而又威猛地滑过一个圆圈,而你的脑袋恰好处在圆周之内,您将如何反应?野姑子有伊的优势,伊是女人,穆秘书虽然是官家,但一般不会把一块生铁往女人脑袋上掼下去,致其扑地受伤。但对男人,穆秘书的这根手杖大概不会留情,他不一定要叫你脑袋开花,但他要你的人格遭受极致的羞辱。
穆秘书举起手杖的姿势,如同一个经典造型,一个静中包蕴雷霆之势的雕塑,活生生矗立在杨小石的心头。野姑子的恐惧、胆怯,他感同身受。他一反常态,撂出了狠话,“我不会善罢甘休!”现在他骑虎难下了,为了亲情,为了他的尊严——仅仅在文盲爹、娘和老迈昏聩的外婆面前的尊严,他想他必须做些什么。
于是他想:穆秘书的举动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野姑子的话(姑且认为伊所言属实)“用哭丧棒(即文明棍)挑起那只皮鞋,‘放声大笑’”完全属实,那又能怎么样呢?他想,能说会道的穆秘书根本不会承认他追杀小玉的事实,相反,他会为自己辩解如下:
“兄弟在临流赋诗,发孔圣人逝者如斯之叹。至于杖挑破鞋,完全是信手拈来,绝无雕琢之意;仰天大笑么,则只因壮怀激烈……”
这样一想,他就像被挑了脚筋一般垂头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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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小石走回石碣镇,在村口,八个村童以歌舞欢迎他。
“杨家女,太荒唐,
被人搞了还嚷嚷;
杨家儿,忒没用,
返乡就找野姑子弄!”
奶声奶气的,歌声甚为好听。他的蓝布长衫有些发皱(他刚才把它别在腰间),这让他有点羞愧,走路便含胸弓背。八个村童三男四女,有一个脏得要死,根本看不出男女,他们欢快活泼,他们或排成一字长蛇阵,或排成北斗七星阵,或排成孔明八卦阵,或排成杨门女将天门阵,或排成老鹰抓小鸡儿童游戏阵,将杨小石疏而不漏地围在当间,你进他退,你疲他扰,或前后掩护,或互为犄角,或两翼张开,或从他的胯下钻过,灵活的小腿子如蝴蝶穿花,让人眼花缭乱,稚嫩的童声如天籁音,让人心旷神怡。他仿佛是一块臭肉,被八只小苍蝇叮上了;他又仿佛一只飞虫,被围困在盘丝大仙的网中央,想突围而不可得。他终于愤怒起来,在他怒目看了一眼之后,游戏般的歌舞便宣告结束,村童们主动进攻起来,这个揪住他的长衫后襟,那个在他腿子上踢上一脚,然后如鲇鱼,倏而远逝,往来翕忽,似与行者相乐。女童们的花棉袄比男童们的粗布衫鲜艳很多。他还注意到,伊们的羊角辫或马尾辫的根部,都用红头强系住了,在灰蒙蒙的旧社会的清晨,如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妹妹应当也系过这样的红头绳吧,只是他这个做哥哥的全然都不记得了。这样一想,又是一阵心酸,他加快了逃回杨家铺子的脚步。
远远看到,已有三个男人来到铺子外边。一大早就有客人来帮衬生意,爹的那张苦脸,大概能见到一丝笑容了吧。这样一想,他的心酸又生起一点暖意。只是突然,他看见一个男子脱了上衣塞给一旁的伙伴。此人露出一身的腱子肉来,凸凹不平的肩头和臂膀上爬了一条长虫或者老鹰之类的,这身花绣令人吃惊。他做了一个扩胸运动,然后上抢一步,揪住了他爹的领口,他爹的右手自然地从胁下抬起,搭在他的拳头上。然后他前进三步,他爹便倒退三步;他又后退三步,他爹便顺从地前进三步。一旁观看的两个男青年仰天大笑。与他爹走“三步”的男青年也仰天大笑,他更添精神,只见他将他爹抡起来,向右转了三圈,又向左转了三圈,等双方站稳脚跟后,他的前臂突然一曲,他爹的脸便快速地向他的脸贴近。但是男青年突然又把前臂一伸,同时撒开手掌,只见他爹身子后仰着,以极碎小的步伐向后退了六步,但是他还是站定了,并没有倒下去。这时,他娘始终倚在柜台边,低着头一言未发。
刺青男子意犹未尽,只见他抬起右腿,将外婆的竹躺椅踢翻在地,一旁观看的两个男青年中的一个上抢半步,抬起右腿,以后跟狠狠地往椅子腿踏了下去。杨小石听到了竹子破裂的清脆的响声。
这有点太过分了!昨天晚上,他们——不只是这三个男青年,还有其他的男女乡里,还只是用语言调侃他爹;而今天,他们的三个代表人物居然动手动脚了!昨天,在树下打麻将的时候,王三婶被牌友们笑称之为“王白劳”,另一桌的胡老汉则自称为“胡白劳”。原来,王三婶杠上来一张绝张一饼,却为下家点了十三么大牌,伊纯属为人作嫁;而胡老汉雀战了一个下午,小和了十几把,却因放炮一铺大牌而最终一无所获。嗯,杨小石的父亲叫“杨伯劳”,现在被老乡们称为“杨白劳”,因为他养了个囫囵美女,还没卖回一文钱的彩礼,就先被黄主任霸王硬上弓尝了鲜;而现在,死没死的不知道,反正是不见了,鸡飞蛋打一场空了。就算是没死,想卖个好价钱也是不可能了……
小石始终倚在一棵榕树后边,低着头一言未发。他没有冲出去帮助爹,应该不需要吧。他长年在外地求学,这样的场景,应当是一个小生意人日常生活之中的家常便饭吧。爹他应当已经学会了巧妙而又不拖泥带水的处理方式了。再说了,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办,他想去一趟丰都县城,调查一下小玉的事。他不想在这时候节外生枝。
他绕着大榕树缓缓地转着圈子,因为三个孔武有力的男青年向这个方向走来了。他必须恰当地把自己掩藏在树后,他认为没必要叫他们发现他,没必要节外生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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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躺在伊的竹椅上,大榕树下的杨家铺子复归平静。咦,竹椅不是叫那三个青年踹坏了吗?但是现在外婆就在竹躺椅坐或者躺着,不要说骨瘦如柴的伊,即便是那几个高大魁梧的男青年,坐上也不必担心将它压碎成为一堆劈柴。因为杨伯劳用两块木板夹住了那条断腿,外面密实地捆上了铁丝。外婆坐在躺椅上抽水烟,时而轻微地扭动一下身子,竹椅传来轻微的咯吱声。以前竹椅就经常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在夏天的夜里,听着这咯吱声能叫人产生一种生活很滋润的美丽错觉。
杨伯劳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李二妹也一样。外婆也一样。杨小石于是有点释然,果然不出他之所料,小流氓的寻衅滋事是杨家的日常生活,就像老天下雨下雪下冰雹,反正不是下陨石下刀子,他爹已有足够丰富的手段处理它,已有足够强大的精神胜利法来化解它的困扰。只是杨小石突然就有点愤愤不平,他叫道,“妹妹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声音似乎大了一点了,父亲正在弯腰搬啤酒箱,他的动作暂停了一下。他娘立刻流下了眼泪。
他爹可能这样腹语:咱斗不过人家。
他可以大声地回应道:未战先怯怎么行?!
他娘可能这样腹语:全省都是他们的人!
他可以朗声回应道:那就告到首都委员长那里去!
又聋又哑的老外婆没理他,只顾抬头看天。天空阴沉辽阔。
他轻声但无比坚定地说道,“总有云开日出的时候!”——他并没有料到自己的这句话属于时代强音,并成为深具象征意味的经典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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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主任已经三个月未曾下石碣镇了。以前,他经常来这里视察农业、工商业和其它第三产业。几乎每次都要在杨家铺子门前的大榕树下歇歇脚,前呼后拥的一大群人几乎将榕树的阴凉全部占尽了,被召集来聆听领导训示的乡民无地可坐。无地可坐,也没有板凳坐了,外婆肯定被赶进里屋,伊的竹躺椅要让给黄主任,而小石娘还要到邻家去借更多的板凳。
黄主任是一轮满月,捧着他的众星——随员们包括以下这些人:穆秘书长,丰都县县长,两个副主任,县警察局一位副局长及他的一干警务人员,石碣镇镇长,石碣镇派出所所长和管片警察……要为妹妹讨说法,杨小石就要一个个地面对如上人员。想想这个场面,叫人心里发虚。他们可不像那八个村童那样好对付。
黄主任及其随员们——满月和众星——满当当地挤在大榕树的树阴之下,没有一个人晒到偶尔在空中酷烈一回的太阳光。就像是大洪水时候,一大堆落难的人满当当地挤在一个略微高出水面的房顶上面。而聆听训示的乡民代表是坐在太阳地里的,就像大洪水时泡在水里的鱼鳖。
黄主任不需要下属太过拘束。于是玩笑声时时在树下响起。镇长说,“黄主任戴上草帽,往田里一站,活脱脱俺乡里的老农民嘛!”黄主任抚摸着隆起的腹部,笑得流出了眼泪。随员们更见其响亮地笑了起来,如天空滚动一阵雷。这时榕树中栖着的鸟雀会成群地飞走,它们没情趣,听不懂这些笑话;或者它们太有情趣,以为这些笑语近于鄙俗……
黄主任和蔼可亲。一年暑假,杨小石亲眼见到了他。他拿着草帽扇着凉,和他爹唠着家常,“农业丰收了,”他说,“乡亲们普遍多收了三五斗。你们小生意人呢?”他的话像是对一个不甚淘气但也不大用功的儿子那样,和蔼之中含着绝不放松要求的警示和责备。
黄主任坐在杨家铺子门前,小石爹娘视之为无比的荣耀。地痞流氓三天之内绝对不敢到家门口寻衅滋事,王三婶们三天之内绝对不敢站在榕树下指桑骂槐,秀才、胡老汉们三天之内绝对不敢赊账,买个针头线脑都会付现钱。小玉、嗯、还是个小丫头片子的小玉也视之为无比荣耀吧。在强奸事件发生以后,警察在石碣镇搜集到许多关于小玉爱慕黄主任的证人证言。比如,“杨小玉倚在门上,偷眼打量着黄主任,那表情丰富无比。”“我猜,只是猜测,伊的心里早已有了他!”“小玉给黄主任上瓜子的时候,差点跌了一跤,差点跌进了黄主任的怀抱。这正是恋爱中的少女常有的那种激动啊。”“说他们自由恋爱我信。但是在石碣镇大庭广众之下他们确实没有什么过分亲热的动作,因为鄙乡还有封建思想残余嘛。文明的新风尚还未能在此移风易俗。”再比如,“年纪不是问题,身高不是距离。”甚至还有艳羡乃至于忌妒,“哪个女人不想做官太太?我呢鲜花插牛屎,唉,便宜了贺老六;女儿嘛也不争气,还没长成……”
黄主任他们纳凉时会叫些冷饮、花生米或者南瓜子之类的小食。他每次都不忘了叮嘱穆秘书付账,小石爹娘感激涕零。自然少不了要和付账的穆秘书推搡半天,穆秘书手里抓着一把钱,杨伯劳则抓住他的手,两人在大榕树下,穆秘书前进三步,杨伯劳后退三步,然后杨伯劳则强硬地前进三步,穆秘书不得不后退三步……
小玉到县城上中学后,每次回家然后返校时,都被要求带些石碣镇的土特产送到黄主任家里,并且带上伊爹娘真诚的祝福:“瓜子不饱暖人心!”
这大概就是悲剧的开端。
这开端像团缩起来的刺猬,叫人欲溯本清源却无处下手;这开端像熊熊燃烧的烈焰,叫人悲观地产生了飞蛾的感叹。因为黄主任的大手一伸,大概就能遮出一片肯定大过那块榕树阴面积的地方。——请从隐喻层面理解上述造句。
在旧社会,太阳偶尔也会穿透云层,抵达芸芸众生的黔首、抵达农作物的叶片、抵达晾衣绳上的湿衣裤。但是假如黄主任摊开手来,我猜那太阳会焦躁,因为它不可能穿透这个肥厚的手掌,它照不到它想照耀的山河草木和芸芸众生。
提到手掌,我突然联想起世界上最大的那一只来。对了,它就是如来佛的手掌。请参阅古典小说《西游记》第七回。我还产生了一点可能会叫杨小石绝望的想法:他只是虚张声势折腾两下而已,他甚至连那泡无法无天的尿都不敢撒。不信你接着往下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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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杨小石居然在石碣镇派出所受到了友好的接待,牛所长称他为“杨先生”。后来送他走的时候,已经抚着他的背叫他“小石兄”了。他是一个在外地大城市里读书的智识阶级,他穿着长衫和皮鞋(虽然是人造革的)呢。——他从没想过“讨说法之路”一开头还颇为平坦,因为他没有估量过“眼镜”、“长衫”和“皮鞋”在旧社会所蕴藏的力量。只是,这力量似乎有限,因为牛所长依旧称呼小石他爹为“老杨头”,而没有敬屋及乌地叫他为“令尊”或“老先生”;小石老母也还是“煮饭婆”,并没有升格为“令堂”或“老太太”。牛所长这样叫时表情自然,看来这是习惯,一时半会改不过来。
还没有小玉的下落。牛所长称小玉为“杨小姐”,另外,他说“杨小姐”时表情古怪得叫人非常受用,首先,牛所长不能表现得太过失望,那样会让小石以为他巴不得找到了尸体;牛所长也不能太过欣喜,活不见人对其亲属来说毕竟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这些基层警察就跟人精一样。——他也提到上游一家派出所打捞到一具女性浮尸,一个中年女丐,“即便是毫无经验的初哥都不会判断错,那绝对不会是一个黄花闺女、嗯、的身子。”这无可怀疑,那绝对不会是妹妹的“脏身子”,即便是伊被河水浸泡过。
看来小玉还没有死。伊可能真是逃往异地打工了——就像那时几乎所有的热血青年一样。也有可能逃进深山做了白毛女,经历着春夏秋冬,与风雪野兽搏斗,锻炼着筋骨和意志,等着“云开日出”的复仇机会。伊是清白的,伊绝对有冤情,所长巧妙地暗示说,案子发生之后,小玉猛烈投诉之时,穆秘书曾拿着1000现大洋找老杨头,表达了黄主任私了的旨意。但是穷而有骨气的杨伯劳和李二妹不为所动。他们看都没看那1000现大洋,仿佛那是茅坑里1000个臭烘烘的鹅卵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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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凉意。石碣镇人民眼中的大城市——丰都县城颇有些萧瑟。现在,场景转换到了县城,杨小石“讨个说法之路”跨上了第二层台阶。他是否能达到目的?他是否还得沿着著名的秋菊的路子“镇——县——市——省”这样一层层地走下去?不,是走上去呢?是不是还得走到中央?不得而知。请读者且看我的一句风景描写:一片乔木落叶在昏黄的路灯下打着盘旋翻飞着,如同一只病恹恹的蝙蝠。
石碣镇派出所所长那一声声饱含着淡淡敬意的“小石兄”,曾经像块烧红的烙铁被他紧紧护在胸口。但现在,它渐渐冷却,红色和温度都从它的体内彻底地隐退,只剩下铁的黑和冷。——这完全符合时代精神,这也是杨小石、一个忠实于时代的主人公应有的心境。
该从哪里入手?整个案件的侦办者警察局长?曾秉承黄主任的旨意拿着1000现大洋希望与老杨头私了以及可疑地在蟥河边放声大笑的穆秘书?甚或单刀赴会直捣黄龙,去见见那位只手遮天的黄主任?老实说小石有点举棋不定。他感到冷,有天气的因素,但主要是他害怕。
拐上紫石街,我的天,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刚才,笼罩住整个丰都城使人如同置身阴曹地府的老天,突然神经质地透亮起来!小石看到云霭在消散,悄然向天空散去,如同一个刚出笼屉的大馒头的蒸汽在倏然消散。不同的仅仅在于,蒸汽是白色的,带着粮食的圣洁,而丰都城的雾气,是灰色的,如同褐煤的粉尘。刚才,他斜倚着路灯柱茫然站立,感觉如同靠在沙漠中一棵孤独的枯死了三千年的胡杨身上。而现在,随着天空的通亮,对面的街道、凉茶铺、当铺、公用电话亭、蝴蝶夜总会的招牌以及一辆停放在路边的黑色老爷车都清晰地显示出了轮廓。还有,如同一阵突然的释放,市井的人声开始了喧哗,他听到一个女人尖细的嗓音,“刚才不是说好包夜的吗?”一个淫笑着的男声肆无忌惮地回答道,“可是天已经亮了呀!”一群男人和女人哄然大笑起来,如同一阵闷雷滚过他的耳际。而路灯居然还亮着,如同一个荒诞。
是的,天亮了。天还很突然地热了起来,旧社会里难得一见的太阳,仿佛恶作剧似地向着大地俯压了三千丈,并且,它剥掉了自己的衣衫,将自己的热无遮拦地向丰都城释放。
小石感觉到了热,皮肤像太阳那样开始散热。他的蓝布长衫如同一个密实的蒸笼,阻挡着身体的热向空气中散去。它仿佛认为面对太阳的热,我的热太小儿科,因此没必要自不量力地散向空中与太阳较劲。小石伸出右手,解开了左肩胛骨处的长衫布钮,接着是第二个,可是他突然觉得这太不雅观了。干脆脱了冒充短衫一族,这没什么。只是,长衫往哪里放呢?他没有带手提箱。他仅仅在长衫下的对襟白衬衫的口袋里揣着几个叮当作响的现大洋。
一间杂货店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看到凡购物者都能得到一个小塑料袋以装物品。他挤进去,脸上堆着笑,向老板娘索要一个稍稍大一点的袋子,他指了指身上的夹长衫,“要能装下它的。”但是老板娘表情冷漠,伊说,“本店没有赠送物品给陌生人的先例。”
这并不令人难为情,这很自然,他爹、他娘或许也这样做过。
“那么,我买一柄蒲扇。”躁热的天气它也应景。最重要的是,能装下一个锅盖大小的蒲扇的塑料袋,装下他的长衫(不管是将它折叠得四四方方还是团成一团)都将是非常容易的。
“但是,购买蒲扇不赠送塑料袋。”老板娘无动于衷地说,伊甚至就没有把蒲扇拿起来递给他的意思。
“为什么?!”小石热血冲头,智识阶级有点愠怒也是自然的事。
“因为你拿在手里就行了。”
小石愤怒了,智识阶级的愤怒的表达方式一般都是拂袖而去,他没有例外。这时,身后的老板娘阴阳怪气地训斥道:
“什么‘热血’啊‘愤怒’啊要用的是地方。积攒起来吧乡下佬,用得着的地方海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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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小石在杂货店老板娘那里都没有占得半点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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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积攒“热血”和“愤怒”谈何容易!这时,太阳又隐身于灰色的迷雾之外了,炎热不再,小石体内的热和愤怒也渐趋于冰凉。繁华的丰都城,虽然还在他脚下,充满他的眼,但他至今不得其门而入。装点城市的华灯,装点铺面的招牌,女人们的衣衫都渐渐褪去了七彩的颜色,他置身的世界,成了一个泛着白花点子的黑白影片。哦,杨小石正是一个孤独绝望内心幽暗的小说主人公。
但是天阴天寒也有好处,那就是他不用再将折叠得方方正正的长衫夹在腋下,他现在可以将它穿在身上。他虽然穿着皮鞋,但几乎无人注意到这是他身份的标志,再说它也早被厚重的街道灰尘遮得蓬头垢面。短衣衫令他相当不舒服,因为当他试图靠近那些衣衫华丽的上等人士时,他们总是警觉地躲开,并且脸上显出鄙夷之色;而混迹短衫一族,总是令他心惊肉跳,那个肩上扛着半扇猪胴体的短衫朋友一声不吭就从他身后抢路而行,他躲了一下,但是猪腚还是重重地蹭在了脸上。
“请问哪里有学校?”学校是长衫者聚集的地方。
“抱歉,我没读过书。”一个卖葱的短衫同胞不卑不亢地拒绝和他交谈。那些同样短衫的黄包车夫同样不好打交道,“坐我的车;否则一切免谈。”
他不坐车,他有大把时间在城里闲逛,他尽可能地推迟讨说法或捣黄龙。他找到了妹妹的学校,一家讲授新文化、倡扬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女子中学。看到了学校他不再无动于衷,不再行尸走肉,对妹妹的爱,对伊的冤屈的不平又从心底生长起来。对,他需要到学校里行走一圈,以唤醒爱和爱所带来的恨。
刚刚下课,一律身着青葱色斜襟长袖上衣、下着黑色裙子、脚着搭袢平底黑布鞋的女学生欢笑着涌出了教室,有三个勾肩搭背,亲热地向校门口走来。同时,小石看到一个像他一样身着长衫的男青年快步迎了上去。青年有点拘束,但那三个被他堵住的女学生却毫无拘谨之色,反而睁着美丽的大眼睛定定地看他。这似乎给了他鼓励。只见他捋了捋头发,声音略有抖颤但依然坚定地说道,“我写了一首小诗,想读给您们听听。”
小石没有听诗,他眼有点朦胧,那是泪在作怪,那是眼眶中奔涌的体内残存的温暖在作怪。哦,校园之恋,哦,puppy love!哦,这个小诗人,勇敢地向他心目中的嫦娥表白心迹的男青年,且不管他的诗歌水平是胡适的、徐志摩的还是汪国真的,仅仅是他的举动,就令小石感到温暖和惊喜,他一点也不讨人厌。小石满心希望那三个女学生不要嘲笑他,给他和他的小诗以足够的真诚,并且,用自己的心灵去领悟那首小诗。
因为,他满心希望他的妹妹小玉就是那三个女学生之中的一个!他满心希望妹妹小玉能享受到这样纯洁的爱情,而不作黄主任一流发泄兽欲的牺牲!不作石碣镇三姑六婆以及前清秀才咬嚼的舌头根子!——昨天夜里,秀才在大榕树下表情严肃地向乡亲们讲解“破瓜”这一典故的由来及其发展演变。乾嘉考据派的路子,这个小石只是略知一二;但其含沙射影的真实意味,他可是全听明白了。
……小石看到他们简短地谈论了这首小诗。表情并不热烈,但女孩子丝毫没有讪笑诗人的意思。他放心了,于是也从自己的泪眼朦胧之中清醒了过来。这时,三个女学生最中间的那位,就是大大的眼睛很像他妹妹小玉的那位,伊毫不迟疑但也语气温软地拒绝了那个男青年看电影的邀请。伊说,“可是不行。我要去看一位叔叔。”然后伊和其他两位女伴告辞,又友好地向男青年挥挥手。然后抬起手来,只见三五个黄包车冲锋般向伊靠拢过来。
叔叔?!
小石没有余暇向失望的诗人投去安慰的目光,他一直盯着远去的载着女学生的黄包车。终于,他也抬了抬手,一辆就近的黄包车停在了身边。“追刚才那辆车!”女学生的车夫腿抬得很高,一走一探头,他跑得很卖力。小石担心自己的车跟上不,他前倾着身子,逆着呼呼的风,恨不得把嘴贴到车夫的耳边说道,“师傅,快些。”
但这个年轻的车夫,什么话也不说,头都懒得点一下。小石索性听之任之,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追上那姑娘后能干什么该干什么。他在车里扭来扭去,忽然注意到车箱中贴着一个骆驼的卡通画。骆驼憨态可掬,叫坐车人立刻升起一股儿童般的暖意。
大脚板的车夫很轻易地就赶上并超过了前面那辆车子,大脚在地上轻蹭两蹭,车就稳稳当当地站住了。小石跳下车,用手抓住了那辆车的车把子,全然不顾车夫和女学生那惊异的目光,他语气粗重地滔滔说道,“您去看什么样的叔叔?他姓黄?姓穆?您应该提高警惕!您应当接受那位男青年,他的柔弱、羞怯、贫寒的爱情是最可宝贵的!而社会上那些有权有势有一定经济基础的男性却大多以玩弄女学生为荣!那里是虎狼窝,是悲剧的制造厂!请您相信我的话!”
女学生脸羞得通红,伊低下头,任齐耳短发遮住了脸,一言不发。伊的车夫将车把轻放在地上,然后将衣袖往上捋了捋,舔了舔嘴唇,胆怯而又勇敢地向他走来。而小石的车夫则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丝毫也没有要帮手的样子,小石简直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他加重了语气,几乎是吼叫着对伊说道,“您认识杨小玉吗?我的妹妹杨小玉!伊就是前车之鉴!”
女学生猛地抬起头来,伊的羞涩已退居次席,惊愕之情再次占据了一个少女秀美的脸庞,伊有点迟疑,怯怯地低声问道,“杨小玉?伊是哪个班的?”
两个穿着长衫戴着浅灰色呢子礼帽的男人这时已出现在杨小石的身边,其中一个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而另一个从怀里拿出一个烟盒大小的硬纸片向他眼前一晃,他看到上面写着隶书体的“警官证”三个字。他有点惊慌,又向伊叫了一句,“相信我……”这时,那只将警官证迅速塞进口袋的手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直到他以顺从的肢体语言表示自己不再反抗也不再发出讨厌的声响,那只手才放松了一点钳制之力。接着,两个高大魁梧的便衣警官一边一个,将手塞在他腋窝之下,架着他朝街对过飞快跑去。他费劲地扭转头来,发现女学生和伊的黄包车夫以及他的那位喜欢骆驼的车夫还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想叫一句最强音,但是又不敢。只好将两腿放松地垂下去,用脚尖摩擦着地面,象征性地表达着自己并不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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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邀请,并非约瑟夫*K式的被拘捕,虽然方式与K所遭遇的同样特别。没错,这两个人正是丰都县城的警官,并非那种拿着伪造的警官证进行敲诈、抢劫和绑架的匪类。这从他们走进——其实只是他们两个走进,而杨小石,就像是儿时游戏中的坐轿子的人那样被从腋窝下架着双脚悬空——警察局的那一刹那起小石就明白了这一点。他想他没什么可怕的,因为,他是苦主小玉的哥哥,他可以借此开始自己一直不敢直面的调查工作。对,就这样开始吧。但是老实说他还是有点怕,有点忐忑不安,因为他知道,强奸犯黄主任之所以能一直逍遥法外,全因这些警察都是徇私枉法之徒,正是他们间接逼走或逼死了小玉!这一回,他们同样可以以“滋扰民妇”的罪名拘捕他。他们有什么事干不出来呢?
但是,小石多虑了。那两个便衣确实是奉戴局长的口谕在盯着他,因为,首先,他将前往丰都为妹妹伸张正义的事早经派出所汇报给他知道了,戴局长怕他干出什么不体面的事,比如刺杀黄主任,比如跪在大街上或县府门前喊冤,比如去找新闻媒体或民主党派那些搅屎棍子,甚至玩很流行的那种“民工跳楼秀”式的讨说法之举等等;其次,这一次,按照戴局长的说法,小石哪怕是直接向那个女学生求爱,甚至于向伊露出下体,他的手下也是懒得管的。总之,在他的辖下,小石像其他公民一样享有绝对的行动自由。只因为他口中呐出了“黄、穆”这样的尊贵而敏感的字眼,那两个一直以来只是如影随行地跟着他的警官才不得不出手将他拘捕。
戴局长办公室的正墙壁上,挂着领袖的大幅彩照,领袖慈眉善目,状如妇人好女。在领袖旁边,还有一副水墨画,画的是丑陋的钟馗,他粗糙的相貌与戴局长有几份相似,而一脸的虬髯则像传说中的检察院院长于右任,或者更为远古的大文豪苏东坡。钟馗腰里别着一支驳壳枪,大头皮鞋下踩着一个娄阿鼠一般的社会青年。这两张像正好与坐在局长桌前的小石相对;而浓眉大眼、有几分像钟馗的局长则坐在像下,也正好与小石相对。领袖是局长的监工,领袖是小石的保护者;钟馗是小石欣赏的民间神祗,惩恶扬善的象征人物,钟馗对戴局长来说则是个人意志的艺术外化。这样一想,小石的神经彻底松驰,如赴家宴一般。因为,他觉得他们有共同的对话基础。其实戴局长相当友好,像所长一样,他也一开口就叫他“杨先生”,而且,只叫了他一声“杨先生”,之后也没有用更为熟络但也不大尊敬的第二人称“你”,他像一个严谨的文学家那样,一直使用着亲热无比的“小石兄”这一称谓。
“没想到以这种方式与戴局长相见。”这是小石的开场白。
“这不省了杨先生踏破铁鞋了嘛。”这就是那一声“杨先生”。
他们直奔主题。这些玩枪的人办事就是利索。局长首先拿出了小玉的自我申诉书给他看,又加了一句,“令妹自述的强奸过程。——有点像美女作家的笔法哟。”小石听不出他是调侃还是赞赏。他展卷阅读,娟秀的字体叙述了那个野兽的惨无人道的暴行。他只看了第一行,脑袋就轰地一声胀大起来。粗糙的眼泪在眼眶中发疯似地转动着,摩擦得他眼球生疼。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强奸案!他搞不懂警察们是怎么干的,居然能让黄主任像掸掉肩头的头皮屑那样轻松地掸掉自己的罪行,却让他的妹妹含冤求告无门,只能一走或一死了之。没有了皇帝,难道就真的无法无天了吗?他对戴局长怒目而视了,他得让对方看见他夺眶欲出的眼泪。但局长无动于衷。于是,他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可能跟局长的无动于衷没有直接关系,他在局长的案头重重地拍了一巴掌,嗓音极为低沉地骂道,“畜生!禽兽!”但局长依然无动于衷。
窗外响起了一声警笛,随即传来一阵大头皮鞋杂沓的脚步声。怎么?难道他们就像古代的鸿门宴或甘露寺一样,预先埋伏好了刀斧手,只等着摔杯——现在改为拍桌子为号,就将扑进来将我砍成肉泥?黑暗的警察们什么事干不出来?小石不由得暂停了眼泪的奔涌,面部涂上一层胆怯,屁股一厘米一厘米地抬离椅子。
“操练而己!”戴局长根本就没有看他,他闭着双眼,前后左右地活动着自己的脖子,仿佛一个拳击手在不慌不忙地做着准备动作。果然,很快,脚步声就平息下来,小石听见了“立正”、“稍息”之类的口号声。——这他并不陌生,他上大学的第一年也参加过军训。然后是“报数”。
戴局长依然闭着眼睛,听到“报数”两个字以后,他立即伸出食指和中指点在了桌边,然后随着那一声声铿锵有力的“一!二!三!四……”,他的手指也在桌子上有力地敲击着,很享受的样子。等到报数结束,他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又从文件夹中抽出另一份讯问笔录扔在了小石的面前。这一份是黄主任的口供。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在这一份笔录的描述下,小玉其实是一个放荡不羁的女孩子,由于贫寒的家境使伊对现大洋有着贪婪的欲望,由于新式学校里伤风败俗的教育使伊对性有一种超乎伊的年龄的好奇和需求。伊穷生奸计,而黄主任富长良心;伊性欲如火,而黄主任坐怀不乱……
他躯体木然,但耳鸣不已。这时戴局长用卫生纸杯倒了杯矿泉水给他。他似乎说了句什么,好像是询问要凉的还是热的之类的,但他哪里听的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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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关于9月16日发生在西西里别墅的强奸案有了三个版本:
A:杨小玉版
9月16号下午4点钟,下课后,突然想起上星期从石碣镇探家返校时,镇上的石寡妇托我带包东西给黄主任。于是给他办公室打了电话,他就约我送到他家去。有点奇怪,因为一般都是他的司机来学校里取的,但我没多想就答应了。他家住在新建的西西里别墅,是高尚住宅。我去过一次,那是今年初次到丰都女校报到时母亲带我去的,我们还一起吃了饭。在石碣镇上初中时,我和黄主任见过五六次面,他视察乡下后总要坐在我家铺子门前的大榕树下聊会天。他对我父母都很客气,这让我对他不怕也不反感。父母让我喊他“黄伯伯”。
我大约是5点钟到的。赵阿姨(就是小保姆)不在,黄说伊去吴妈家打麻将去了。他系着围裙在忙活,留我吃饭,并说饭后让司机送我回校。他家离学校很远,而这里住的人都有私家车,所以叫黄包车并不容易,因此我就同意了。茶几上摆着一瓶洋酒,上面好多英文字母我都不认识。所以就拿出小本子来一个个地抄写着,打算回到学校后查字典。
四个菜一个汤。他说不能超过了他这个小干部的伙食标准,我很是笑了阵子。他这样的讲话,就像在我家榕树下一样,叫人难起什么疑心。虽然这个衣冠禽兽的一切言行现在看来都是那么令人恶心。他一个劲地劝我喝酒,还说喝这种洋酒才是上等人的活法。我喝了一小口,舌头又麻又辣,头还有点昏。他还劝我喝,又说我现在上的是文明学校,生活上自然也不能排斥洋物品,这样才能摆脱万恶的中国传统对人的束缚,才能做一个真正意义的现代人。我只好又抿了一口。但是只沾到嘴唇,并没有咽下去。他见我不肯喝,就露出不快的神色来。我怕惹他生气,连筷子也不动了,只是呆呆地坐着。于是他又换了个脸,哈哈笑着说“小可怜”。起身到厨房,端来一碗鸡骨头汤。他说,“你们学校里清汤寡水的,你正在长身体,这个可有营养了!”我喝了两口,没一会儿就觉得脸发烫、身体发麻,我以为是那口洋酒的后劲上来了,就想站起来到洗手间去用冷水洗洗脸,把酒吐出来。可一站起来就感到头晕目眩,浑身无力,根本挪不动步子。我当时就哭了,对他说,“黄伯伯,我怎么一点劲儿都没了?!”他听我说后,立即扔下筷子,走过来一把抱住我,拿嘴在我脸上蹭,我想躲,但身子没有力气。接着他就把我往沙发上推……(以下略去359字)他起身去洗手间冲凉,我一边大哭着(整个过程中我一直都在哭着求他放过我),一边在沙发下边找衣服穿。我只能把衣服胡乱地披在身上,手指找不到钮扣和钮眼。我站了起来,还是感到头晕目眩,可是我并不愿意屈辱地就这样放过他。我摇晃着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又想推开窗,可是手上没有力气。这时我看到对面阳台上站着一个太太,于是我就使劲地拍着窗玻璃一边哭着喊救命,这时他又从洗手间冲了出来,从后边抱住了我,把我往后扯。我拼命揪着窗帘不放,又大哭,这时那个太太转身回房去了,我绝望了,这才松开手来……
B:黄主任版:
9月16号下午4点钟,杨伯劳之女杨小玉打电话到我的办公室。期期艾艾地,什么事不肯讲,只说想见我一面。无非是借钱罢了,本打算叫司机送些给伊,可惜钱包、信用卡刚好都不在身上。正好这几日政务繁劳,想回家躲躲应酬,于是约伊到家中小坐。
约5时伊到达。东拉西扯地不肯走,借钱的事也不肯爽快地道来,我也不好意思主动提及,怕伤及伊的自尊。说实话,本人年已四旬,若有女儿,想必也这个年纪了吧。但因种种原由,一直未婚。如今看到一个女儿似的侄女坐在家撒着孩子气的谎,说着小户人家的情感生活,讲着学校里的幼稚可笑的事情,确实不感到反感。不唯不反感,甚至感到一丝温情脉脉。——我得实话实说。
伊提出两人做饭吃,伊用了“像过家家那样做饭”的明喻。我有点为难,本来是想请伊到外面下馆子的,这样可以使房间中的暧昧气味尽快散开,免得伊越来越把持不住;但这也有麻烦,我带一个还算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女子上馆子,会让政敌找到嚼舌头根子的把柄的。这个城市里谁不知道我的政治前途大道如青天呢?大行不能不顾细谨,大礼不可不避小让,不能这么做。小赵——就是那个大眼睛的小保姆,早溜到王妈家打麻将去了。嗯,我对下人一向太宽容了,有时倒不像是伊侍候我,反倒我是老奴仆而伊是少奶奶。唉,这些来自底层的女性具有许多弱点,比如爱偷奸耍滑,比如没有坚定的操守,比如没有职业道德……
我下厨,伊在客厅里或翻看我的公文包,或把我壁柜里的小件文物拿起不放下,隔着门询问其价值。嗯,我有一个满清贝勒爷用过的鼻烟壶不见了。不过这事我不打算追究了。我端上了一盘炝莲菜回客厅,发现伊又从酒柜里拿出一瓶Hennessy拧着盖子。一个女孩子对着酒瓶子表现出浓烈的兴趣让人不安,我忍不住批评伊道,“小孩子不要动它。它是潘多拉之盒,内里藏着魔鬼呢。”伊大概料不到一惯和蔼可亲的我能做出这样的批评,愣了一下,但随即就脸不红心不跳地辩解道,“我只是研究一下瓶子上的英文嘛。”说完还装模作样地从书包里拿出一片纸来,抄写着。
四个菜一个汤。我不能超过了我这个小干部的伙食标准。但伊略有不快,显然,伊以为来到我家必定能吃上鱿鱼海参石斑鲍鱼龙虾花蟹熊掌,喝上燕窝鱼翅纳米粥之类的。可我向来朴素,这是一个穷惯了的小户人家的女子很难理解的。伊又提出要喝酒,吟咏道,“无肉使人瘦,无酒使人俗”,这大概是从学校里学来的吧。我问伊瓶上的英文是什么意思,伊不耐烦地说,“我哪里晓得嘛?!”看来在学校里也是个不怎么用功的。我对伊说这洋酒味道古怪,一般人可能很难接受,何况是像伊这样未曾喝过酒的小女生,身体会有异样的感觉,也有可能丧失可贵的理性主义,变成一个浮浪的感官主义者。“小瞧我,”伊不高兴地说,“家中酿的黄酒,逢年过节父母都是让我们喝上几杯的;同学聚会,我们喝啤酒都是吹喇叭的!”我注意到伊听到“浮浪的感官主义者”这几个字时眼中流露出异样的光泽。伊一杯一杯地喝,颇为内行地评价酒的味道。而我只是象征性地举举杯,如同在应酬时面对一些我看不上眼的下属的敬酒。
伊说身体发热,开始自脱衣衫。我非常为难,过去想拉开窗帘,但被伊制止,想打开门就更成了我的非份之想了。……(以上略去731字)这就是整个过程。难道我就没有错误吗?当然有,我的原则性不强,一开始就应当严辞拒绝伊喝酒,这样就不可能给伊留下诬告我强奸的口实了。坦荡地承认这一点使我的内疚之情稍稍减弱。有一种社会思潮认为,当今新兴的中国资产阶级都带有原罪,初觉哗众取宠,现在想来我也并非无辜。但我实在不曾与伊发生过性关系!遑论什么强奸!
C:前清秀才版:
(暂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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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石似乎不是坐在阳刚的警察局里,而是坐在一个温暖的被窝里,像一个无助的婴儿,拉了一大堆的屎尿,哭嚎着却无人管他;或者,他狂奔在一段废弃的城墙边上,踩那些不文明的游客遗留下的屎尿,被野生的草刺刮破长衫、刮破皮肉,被草里的坑洼或石块崴了脚杆子,但是不要管他,就让他哭嚎着奔跑吧,让他压抑的愤怒得到释放吧;然后,让他在一间幽暗的花园里,将委屈苦难的妹妹搂在怀里,两个人一起抱头痛苦,为这黑暗的世道,为了人间两条腿的畜生,唱一出感天动地的丧歌……
他仿佛被一只手指勾着下巴,从自我、狭隘的情感中给择了出来,一个声音高叫着,“喂,客观一些。不可辱没了世道上的正义和公道!”这只手指又变成一个巴掌,响亮地掴在他潮红的脸皮上,“喂,蠢货,醒醒。且听听别人的辩解嘛!”
于是,黄主任咳嗽了一声,“嗯,”敲了敲麦克风,“先生们女士们,”像作报告一样为自己辩解起来……
杨小石应该相信妹妹所说的为唯一事实。嗯,这是我、叙述人的个人看法。我是这样想的,首先,伊是他妹妹,小说中的人物深深陷溺于亲情是合乎逻辑的,是能满足阅读期待的;其次,即便伊不是他的妹妹,这也是一个16岁的小女孩子的控诉啊。伊编排、诬告一个德高望众权柄在握的政治家有什么目的?为了钱?嗯,社会生活都在经济的魔棒指挥下翩翩起舞,八岁都不能例外,何况已到了刑事责任年龄。为了地位?嗯,黄主任至今未婚,按照旧社会的传统观念,原配正室的诱惑力是相当巨大的。即便是他乡下藏着一个小脚原配,但是新潮侧室在彼时丝毫不处于道德劣势。唉,这些难题还是交给杨小石去思考吧,我们来看个人供述。诚然,我承认,就那个过程而言,小玉的叙述风格极为粗糙,而黄主任的叙述才显得言之凿凿,其熔冶着叙述、议论、抒情的叙事话语更为强悍有力。相比于黄主任写实主义的细腻而言,伊的粗糙因为缺乏艺术的真实乃至让人怀疑事实的真实。但是,伊毕竟一个小女孩子,这样的事,伊能对一些五大三粗的警察——那些女警察都是孔武有力的练过单掌劈砖空手夺刀的——讲述得像优秀小说的描写一样吗?那样不更为可疑吗?
……黄主任口供中的那句“小户人家”深深刺痛了杨小石,老实说,它击中了时代病理的命脉,击中了一个小户人家子弟面对富人生活的窘迫感和自卑感的要害。妹妹自然比他强不到哪里去,人们常说女儿会像母亲,他记忆中的母亲,对钱两眼放光式的喜好常常令他很难为情。一刹那间,他突然觉得妹妹可能真是一个人小鬼大的利欲熏心的女孩,在黄家发生的事,正是伊成长的迹象,是伊以加速度向母亲式的妇人靠拢的标志性事件。但是,作为一个智识阶级,一个软弱的中国式相对论者,他又感到不能任由黄主任用麦克风扩大自己的音量,何况,被技术增大的音量,就像被化肥催大的果实,质量势必低劣。比如,“小户人家”这种论调本身就隐藏着黄世仁逻辑,对穷人的污蔑在任何时代都存在道德上的缺陷。……他的思想跑题了,他也感觉到了,于是使劲回到这这场博弈中来:一边是生就撒谎成性的政治家,一边是幼稚、可怜、羞愧的自家妹子,显然不是一个力量对称的对手啊!于是……
他嚎啕大哭,旁若无人。悲从中来,莫之能遏,不管是在局长办公室里,还是在温暖的被窝里,或者在废弃的城墙边,在幽暗的公园里,他为妹妹嚎啕大哭,他为这不肯还伊公道和正义的无良社会嚎啕大哭……
这有点失礼。而戴局长相当克制,他没有不耐烦,他靠在椅子背上,双眼微闭。把双腿跷在桌子上,右脚跟架在左脚的踝骨处,轻微地抖动着。他有足够的耐心,他并不想干预杨小石抒发愤懑之情,他有持久战的准备。等小石的哭声小了一点,他就程式化地哼哼一句,“不要太难过。”但是眼睛并不睁开。等到小石终于止住了哭声以后,他才将双脚从桌子上拿下来,把纸巾筒递给了他,小石嘟哝了声“谢谢”,擦掉了鼻涕眼泪。两人都沉默了起来。
良久,小石才恨恨地自言自语道,“他居然连发生过性关系也不承认么?!这……” 但戴局长立即伸出粗大的食指,从自己的嘴唇出发,迅速地抵达小石的嘴唇,这个常用手势的意思是“嘘!”是“闭嘴!”于是小石的嘴唇齿仿佛被一根平行于鼻梁的木棍子击中了一般,不能开口。戴局长平静地说道,“什么都得讲证据的嘛。”小石语带讥刺地说道,“没有证据的吗?!难道是我妹妹诬告他的吗?!”戴局长两条粗眉好似两条受了惊吓的毛毛虫般在脸盘上抽抽了两下,他朗声应道,“难说!”小石目瞪口呆。他又立即换了副腔调,“小石兄,不要意气用事嘛。”他拿起电话,威严地说道,“叫仵作进来。”
一个细瘦的警察推门而入。仵作?小石上过文明学堂,他知道这个细瘦的警察应当就是法医。只是,经戴局长这么滑稽地一叫,小石居然产生了一点在此种境况之下非常十三不靠的滑稽感。“仵作”的警服有点大,武装皮带仿佛明朝官员腰间挂的圈;被警裤包裹着的警腿又太细了,如一块黑面包下方插着两根筷子。但他像小石一样戴着黑边眼镜,左手如同握手电筒似地握着宋慈的《洗冤录》,一看就是个文化人,又叫人轻视不得。他不苟言笑,潦草地向局长敬了个礼,这说明他也并不会在长官面前畏首畏尾。——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仵作,他是现代法医,小石心知肚明,他感觉到了这个“现代”二字带给他的威压,作为被害者家属(以前叫苦主),管你什么义愤填膺什么悲愤难当什么长歌当哭,管你什么打皇袍叫包公,总之那种粘稠了上千年的古典司法情感,在他面前都将被剥皮剔骨,只留下物质主义的客观真实。小石不禁打了个冷颤,显然,法医比戴局长还叫他恐惧。只见法医坐下来后,既不看戴局也不看小石,他眼睛平视窗外,瘦弱的肩膀头将肩章像鸟翅那样顶起,梗着脖子,一副强项派头,像背书那样说道,“杨小玉活体检验结果如下:身体表皮无破损之处,无从证明曾遭受外力的挤压;处女膜有新鲜破裂,性行为应当发生在48小时之内。从其阴道中提取的分泌物无嫌疑人的DNA样本。杨在自述中称‘喝汤之后身体顿感无力,怀疑被人下了蒙汗药’,但其补报此一情况已在事发72小时之后,因此对其血液进行检验已毫无意义。法医的结论就是:不能证明这二人曾经发生过性关系。”戴局长嘴巴一直张开着,专心致志地听讲着,等到他说了句“汇报完毕”之后,才把上下牙口合上,满意地点了点头。
法医的描述如同零度写作,冷酷之至;“处女膜”“分泌物”之类语汇则有自然主义之嫌,污秽之极。这不是屠夫在谈论猪胴体,而是警官在谈论一个遭受到奸污的妙龄女子杨小玉,而伊的亲哥哥杨小石则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戴局长都有点诧异了,就连法医都微微侧过头来,以其细长的丹凤眼扫描了一下。小石其实并非不正常,对他来说,这番话“有如东风射马耳”,第一,隔行如隔山,他没听懂;第二,这个反应迟钝的人其实一直在全力反抗刚才法医带给他的恐惧呢,因此,他几乎没听法医在说什么。他成功了,不再恐惧,于是他平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戴局长实在受不了他了,从文件堆里抽出一把塑料尺子,在桌上敲了敲,以下流的口语说道,“听到没有?!法医是说人家根本没日过你妹子!”小石这才显出极度的震惊来,而刚才法医的那句“法医的结论就是:不能……”才像重放的一道鞭影似的从他意识的角落再次闪过。于是他有点怒不可遏,只见他恨恨地嚷道,“什么都检查不出来,你们这些仵作是吃干饭的么?!”
“仵作”并不生气,他平静地、又“海归”派实足地耸了耸肩,轻轻说了句,“科学的事,你懂个鸡巴!”
小石被噎住了,他无言以对。“对群众友好一点嘛,”戴局长适时地和颜悦色地批评着自己的法医。但法医却仍旧倨傲无礼,瘦俏的脸上不曾显出一丝愧疚之色,还是一副万般皆下品,唯有科学高的神态。
—19—
杨小石所做的一切都将是徒劳的,都是枉然,是无用功,是效果为零。按理说如此这般场景他不应该过多地伤感才是,那是乡下人、妇女、文盲老百姓们打官司的常用伎俩,而他是一个智识阶级,一个穿皮鞋长衫读过文明学堂的准上层人物,他怎能如此不顾体面,居然在局长办公室一场接一场地嚎啕不已,如同一个敬业的挽歌郎呢?并且在大块的嚎啕之间,还连缀以如丝如缕的抽泣。这大概只能证明他还是深爱着妹妹的,还能证明加之于伊的屈辱他感同身受。他是一个读过书的还算明白事理的人,“仵作”的科学既然证明了他们不曾发生过性行为,那么妹妹控诉的强奸从司法角度讲就属子虚乌有了。他应当做的,就是从一种无法证实但也不便于定性为伪的强奸事件中理智地抽身而退,寻找妹妹杨小玉才是当务之急。道理就是如此嘛。然而,我们应当谅解,他的妹妹不见了,伊或者已满腔悲愤投水自尽,或者已满腔仇恨逃入深林作了白毛女,或者已背井离乡只身南下打工,渴望用时间来消除心中的伤痛,总之伊不再在石碣镇或丰都城了,父母没了女儿,哥哥见不到妹妹,这依然是人世间最可悲惨的事。我们尽管觉得他的痛苦有点矫情,但应当承认人家有痛苦的权利,应当认可表达痛苦是人家此际行为方式的一种选择。
警察下班的时间到了,门外走廊里似乎有人相约去打桌球,而一个怯生生的女警察也试图主动约会,伊蚊子似的声音好像在说伊有两张电影票,但是一个平静的、但音量稍稍大点的男子回答说他要去听一个关于爱因斯坦相对论的讲座。这男子还委婉地表示,自己的时间总是安排得满满当当,诸如球赛、电影、音乐会、逛商场之类的活动不必再考虑他了。——这就是那个科学主义的“仵作”。杨小石在抽泣的当儿,竖起来的耳朵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在小石的印象中,仵作还是旧衙门里的贱役,是三代都被剥夺读书上进权利的下九流,但现在不同了,人家是想听相对论的法医,他能剥开一宗强奸案的道德外衣,进入强奸是否存在的微观主义内核。小石感觉到了社会的进步和自己的落伍,同时,对比“仵作”高尚的业余生活,他的痛苦痛哭都更显得渺小卑微,他不禁面红耳赤。他不打算“闹”下去了,暗暗盘算着以怎样的方式向戴局长告别。但是戴局长似乎并没有赶他走的意思。他显得很宽容,仿佛他的办公室就是个灵堂,有人来哭就像有人去厕所解手,再正常不过了。他也很从容,整个办公楼都充满着喜气洋洋的甩门和离去,并且人声渐悄,但他一点也不着急。偶尔要起身踱步,大头靴震得地面发抖不已;或者挑开窗帘,往外窥望一阵。但这些动作都做得轻微随意,仿佛一个抽烟的人偶尔翻动一下烟盒、把玩一下打火机。等到大楼彻底被静谧笼罩,戴局长这才突然地冲向门口,一把将门关上了。这一举动吓了杨小石一大跳,他刚想从椅子上抬屁股起身,戴局长用手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于是他就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戴局长快步向前,走到领袖和钟馗像下,庄重地向他们三鞠躬。然后缓缓地踱到他的身后,两只熊掌般的大手按在他的肩头,顺手给他做了几个简单的按摩动作,又抬起来,重重地拍了几下,然后压低了声音但语调深沉有力地说道:
“我要告诉你事实真相,你坐稳喽!”
戴局长的那几下按摩搞坏了气氛,小石因高尚的“仵作”而产生的羞愧刹那间消失不见,代之而起的是汹涌澎湃的乡下妇人式的哀怨。因此,他也对“真相”和“坐稳”之间的吊诡意味丝毫没有察觉。他抬起双手,堵住双耳,一度暂停并有断流迹象的泪再次喷涌而出,他的脑袋还左右摇晃,一些细碎的泪水蛋子向两边甩了出去。这是拒绝,他什么也不想听。够了。他现在只想逃离这间由领袖、钟馗和局长共同控制的警察局办公室。对,迅速离开,不管是监察公务人员的领袖、象征惩恶扬善的钟馗和具体执行惩恶扬善的戴局长,都不是他所感兴趣的了。他们让他厌恶,他认为他这个草民没有义务待在这里,让那些象征产生自鸣得意的意义。对,离开,领袖、钟馗、局长,你们三缺一好了。杨爷不和你们玩!
他从椅子上一跃而起…
他完全想像得出被污辱之后的妹妹,当伊从沙发上坐起来,痛哭着穿上为文明而穿的衣服,当伊的意识从蒙汗药的控制中挣脱出来,伊所能做的就是逃离黄家的门——就像此刻,杨小石所能做的就是逃离警察局的门……
—20—
我要冲出你黄家的门!
我要冲出你黄家的门!
我要冲出你黄家的门!
我要冲出你黄家的门!
我要冲出你黄家的门!
我要冲出你黄家的门!
我要冲出你黄家的门!
我要冲出你黄家的门!
我要冲出你黄家的门……
[本作者案]:
[1]这一句摘录自歌舞剧《白毛女》——延安鲁艺集体创作,贺敬之、丁毅执笔,年代为1944年。为喜儿的唱词。唱词的故事背景是:喜儿在地主黄世仁家中惨遭蹂躏,逃出黄家时她悲愤地唱道:“我要冲出你黄家的门……”
[2]下一句唱腔是:“定要逃出这虎狼窝”;但是我在另一个版本中看到,喜儿的唱词精简为:“我要冲出黄家这虎窝!”其实,在传统写作中,这两个版本并无多大的艺术效果上的区别。
[3]关于“惨遭蹂躏”,剧本及喜儿唱词中可见如下注解,“受尽凌辱”、“鞭抽我,锥刺我”、“毒打我”,“害我”。老实说,这种对待女性的方式很野蛮,假如为现代男性所为,我们可以认定他弱智。嗯,我想说的是,喜儿有没有像这篇小说中的小玉一样,遭受过“地主黄”的性侵犯?老实说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即便是我,仅仅只提出这一问题,就已经为自己的道德感到失望了。
[4]在这篇小说中,有一个“主任黄“,有一个少女杨,他们之间发生了一段污辱与被污辱的事件——法医从科学的角度认为不是事实;但是,少女杨小玉没有被“主任黄” “鞭抽、锥刺、毒打”,这是法医认定的事实:“身体表皮无破损之处”,这可是法医的鉴定结论;另外,有没有其它不在体表留有痕迹的“躁躏”呢?就像现代警方常用的、被称之为“变相刑讯逼供”的,比如,不许睡觉、大量灌水不许上厕所、冬天让她吹空调、用强灯刺其眼睛或者让她站在高凳子上等等等等。这与小说的具体内容无关。
[5]借用《白毛女》中的这一句,仅仅出于修辞的需要。请注意,上一节的结尾我写到,痛苦不堪的杨小石想冲出警察局的门,但我实在不能用自己的语言形象化地予以表述,我突然就想到了这一句,它震撼我一直到现在。它显然大于一切描述。另外,我以为,小说中的杨小玉在逃出“主任黄”的家门时,这一句也完全适合。我认为她也有强烈的悲愤。
[6]1944年已杳如黄鹤,所谓“时过境迁”是也。那么我写作这样一个涉嫌雷同乃至抄袭的故事,用心何在呢?向前辈作家致敬吗?大可不必用这种方式;我在迎合、媚悦当代仇富思潮的暗流吗?不可能,嗯,我为人一直很cool,连老婆情人都懒得迎合、媚悦。另外,从来也没人干涉过我的题材选择,选中它,莫非是我掷骰子的结果?
[7]年前,我在中央电视台看到了一出《挑战白毛女》。一群爱好文艺的青年女子表演《白毛女》的唱段,然后接受观众和专家的品评和淘汰,直到PK出一个最后的优胜者。其中脍炙人口的《北风吹》和《扎红头绳》两段被选唱的最多。老实说这两段也正是民族艺术的精髓。我也希望自己能像这台晚会上的人们一样以艺术的、超然物外的心情来解读《白毛女》。
[8]据说,在延安上演时,曾有八路军战士枪击黄世仁的扮演者。这传说像是抄袭莎士比亚的典故。以前总觉得好像是贺敬之们编的,但现在我相信它真实不虚。纯朴的观众需要朴素的艺术,反之亦然——他们的关系就像庄子小说《徐无鬼》中的“匠石和郢质”。作为写作者,我从不做这种白日梦。我和我的读者的关系一直微妙而又紧张,就像……嗯,就像阿Q和小D。
[9]喜儿只唱了一遍,但我将其重复了9次,且最后一句没有用掷地有声的惊叹号而是用了省略号,以示想重复多少遍都是可以的……事实上,从小时候第一次看《白毛女》,这一句就一直洪钟大吕般回响在耳际。
[10]我认为有必要告知诸位技术层面的细节,难道我一共写下了九乘九八十一个字吗?没有。有简单的方法:A,在写字板上打下这句话。用五笔;B,按鼠标右键将其涂黑,然后按ctrl+c;C,回车,然后按下ctrl+V;以下以此类推……
小说的艺术
戴维·洛奇文集(卷五)
王峻岩等译
肖毛校对
作家出版社1998年2月第1版,定价:14.20元
校对说明
作家版《戴维·洛奇文集》的其余诸卷,很早就已买到,其中的《小说的艺术》偏偏始终找不到。昨晚偶然在百灵书库看到此书的超星版,费了好大力气才下载完成。此书真是一部妙趣横生的书话集,与毛姆的《书与你》各臻其妙,比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的艺术》更加有趣,比卡尔维诺的《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更加活泼。我将陆续把它校对为txt版,由于是简体横排,校对速度很快,两三天恐怕就能全部完成。
16:13 07-3-26 肖毛
中文目录
前言
序言
1 开头(简·奥斯丁、福特·马道克斯·福特)
2 作者闯入(乔治·艾略特、E·M·福斯特)
3 悬念(托马斯·哈代)
4 少年侃(J.D.塞林格)
5 书信体小说(迈克尔·弗雷恩)
6 视点(亨利·詹姆士)
7 神秘(罗德亚德·吉卜林)
8 名字(戴维·洛奇、保罗·奥斯特尔)
9 意识流(弗吉尼亚·伍尔芙)
10 内心独白(詹姆斯·乔伊斯)
11 陌生化(夏洛蒂·勃朗特)
12 地点观念(马丁·阿米斯)
13 清单(F·司各特·弗茨杰拉德)
14 介绍人物(克里斯托夫·艾什伍德)
15 惊讶(威廉·美克皮斯·萨克雷)
16 时间转换(缪里尔·斯巴克)
17 文内读者(劳伦斯·斯特恩)
18 天气(简·奥斯丁、查尔斯·狄更斯)
19 重复(欧内斯特·海明威)
20 华丽散文体(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21 互文性(约瑟夫·康拉德)
22 实验小说(亨利·格林)
23 喜剧小说(金斯利·阿米斯)
24 魔幻现实主义(米兰·昆德拉)
25 浮在表面(马尔康姆·布莱德伯利)
26 展示与叙述(亨利·菲尔丁)
27 叙述:不同的口吻(费·威尔顿)
28 历史感(约翰·弗尔斯)
29 构想未来(乔治·奥威尔)
30 象征手法(D·H·劳伦斯)
31 讽喻(塞缪尔·巴特勒)
32 顿悟(约翰·厄普代克)
33 巧合(亨利·詹姆士)
34 不可靠叙述者(石黑和夫)
35 异域风情(格雷厄姆·格林)
36 章节等等(托比亚斯·史沫莱特、劳伦斯·斯特恩,沃尔特·司各特爵士、乔治·艾略特、詹姆斯·乔伊斯)
37 电话(伊夫林·沃)
38 超现实主义(雷奥诺拉·卡灵顿)
39 反讽(阿诺德·贝内特)
40 动机(乔治·艾略特)
41 时间跨度(唐纳德·巴西姆)
42 暗示(威廉·库珀)
43 书名(乔治·吉辛)
44 概念(安东尼·博尔赫斯)
45 非虚构小说(托马斯·卡莱尔)
46 超小说(约翰·巴思)
47 怪诞小说(埃德加·爱伦·坡)
48 叙事结构(列奥纳德·迈克尔斯)
49 犹豫表达(塞缪尔·贝克特)
50 结尾(简·奥斯丁、威廉·戈尔丁)
译后记
参考书目
人名索引
英文目录
Contents
Preface
1 Beginning (Jane Austen, Ford Madox Ford)
2 The Intrusive Author (George Eliot, E.M.Forster)
3 Suspense (Thomas Hardy)
4 Teenage Skaz (J.D.Salinger)
5 The Epistolary Novel (Michael Frayn)
6 Point of View (Henry James)
7 Mystery (Rudyard Kipling)
8 Names (David Lodge, Paul Auster)
9 The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Virginia Woolf)
10 Interior Monologue (James Joyce)
11 Defamiliarization (Charlotte Brontee)
12 The Sense of Place (Martin Amis)
13 Lists (F.Scott Fitzgerald)
14 Introducing a Character (Christopher Isherwood)
15 Surprise (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
16 Time-Shift (Muriel Spark)
17 The Reader in the Text (Laurence Sterne)
18 Weather (Jane Austen, Charles Dickens)
19 Repetition (Ernest Hemingway )
20 Fancy Prose (Vladimir Nabokov)
21 Intertextuality (Joseph Conrad)
22 The Experimental Novel (Henry Green)
23 The Comic Novel (Kingsley Amis)
24 Magic Realism (Milan Kundera)
25 Staying on the Surface (Malcolm Bradbury)
26 Showing and Telling (Henry Fielding)
27 Telling in Different Voices (Fay Weldon)
28 A Sense of the Past (John Fowles)
29 Imagining the Future (George Orwell)
30 Symbolism (D.H.Lawrence)
31 Allegory (Samuel Butler)
32 Epiphany (John Updike)
33 Coincidence (Henry James)
34 The Unreliable Narrator (Kazuo Ishiguro)
35 The Exotic (Graham Greene)
36 Chapters etc.(Tobias Smollett, Laurence Sterne, Sir Walter Scott, George Eliot, James Joyce)
37 The Telephone (Evelyn Waugh)
38 Surrealism (Leonora Carrington )
39 Irony (Arnold Bennett)
40 Motivation (George Eliot)
41 Duration (Donald Barthelme)
42 Implication (William Cooper)
43 The Title (George Gissing)
44 Ideas (Anthony Burgess)
45 The Non-Fiction Novel (Thomas Carlyle)
46 Metafiction (John Barth)
47 The Uncanny (Edgar Allan Poe)
48 Narrative Structure (Leonard Michaels )
49 Aporia (Samuel Beckett)
50 Ending (Jane Auaten, William Golding)
Bibliography of primary sources
Index of Names
前言
王逢振
戴维·洛奇(David Lodge),在英国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在文学界,他是著名的小说家,作品曾几度获奖,被称为“校园小说”的代表;在学术界,他是著名的教授和批评家,被认为具有理论思辩的天才;而对一般大众,由于他的作品改编成电视剧并两度获奖,他也是个知名度甚高的作者。
在中国文化界,洛奇的名字也不陌生。他的小说《小世界》几年前已译成中文出版,得到相当多的好评;他编的《二十世纪文学批评》中文版也在大学里广为流传,至今被许多人引用;至于他的英文原版著作,外国文学教学与研究工作者几乎人人都读过一些。
当然,对中国广大读者来说,洛奇的名字也许还不那么响亮。不如英国侦探作家阿加莎·克丽斯蒂,也不如美国的畅销书作家谢立丹。但我可以肯定地说,他的文学价值和影响远远超过了那类作家!
不过,读者不熟悉洛奇并不怪他们自己。谁让我们的翻译工作者和出版工作者没有更好地介绍他呢!值得庆幸的是,作家出版社决定推出一系列洛奇的作品,包括四部长篇,小说(校园小说三部曲《换位》、《小世界》和《美好的工作》及《你能走多远》)和一部文学论集《小说的艺术》。这些作品的出版不仅会为广大读者提供高雅有趣的读物,而且也会给文学界和学术界带来有益的借鉴和参考。
戴维·洛奇一九三五年生于伦敦,先后就读于伦敦大学和伯明翰大学,获博士学位。从一九六○年至一九八七年一直在伯明翰大学英语系任教。一九八七年提前退休成为专业作家,但仍为伯明翰大学荣誉教授,并一直担任英国皇家文学会会员。
前面提到,洛奇既写小说又写文学批评,而且在两个方面都有建树。他的长篇小说主要有《电影迷》(一九六○)、《你这个傻瓜》(一九六二)、《大英博物馆在倒塌》(一九六五)、《避难所之外》(一九七○)、《换位》(一九七五)、《你能走多远?》(一九八○)、《小世界》(一九八四)、《美好的工作》(一九八八)、《天堂消息》(一九九一)和《治疗》(一九九五)。他的文学批评著作主要包括《小说的语言》(一九六六)、《格雷厄姆·格林》 (一九六六)、《十字路口的小说家》 (一九七一)、《伊夫林·沃》(一九七一)、《现代写作方式》(一九七七)、《运用结构主义》(一九八一)、《巴赫金之后:小说与批评论文集》(一九九○)和《小说的艺术》(一九九二)。另外他还编有《二十世纪文学批评》(一九七二)和《现代批评理论》(一九八八);写过剧本《四面墙》(一九六三)、《击中要害》(一九六五)和《写作游戏》(一九九○)等。
洛奇自己曾说,“因为我本人是个学院派批评家,……(所以)我是个自觉意识很强的小说家。在我创作时,我对自己文本的要求,与我在批评其他作家的文本时所提的要求完全相同。小说的每一部分,每一个事件、人物,甚至每个单词,都必须服从整个文本的统一构思。”洛奇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创作的每一部小说都付出了艰辛的劳动:通过想象和描写,将人类命运交织成一个时间与空间的网络,使其在文体、修辞、道德、心理、社会和历史等诸多方面展现出意义。他从整体构思出发,对人物和事件不断进行选择和取舍,以实际作品体现他的学术观点:反对激进的“作者死了”的看法,认为作品中的各个场面并非偶然发生,也不是读者的创造,而是作者有意识的构思。
一部具有艺术价值的文学作品,从不轻易地展现它的内在含义,而是像乔伊斯或艾略特的作品那样,以独特的方式使读者积极地进行参与,挖掘各种隐蔽的意义。这也正是洛奇的小说追求的目标。他的作品充满隐喻、转喻和寓言,充分调动语言和文学常规派生意义的能力,表现了一个学者把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特点。例如《小世界》的“圣杯传奇”结构,使许多人物进行漫长的旅行,在不同的地点、不同的聚会中频频相遇,发生纠葛,既保持叙述的连续性又使读者深感兴趣。这种做法使作者既可以以作品本身体现对后结构主义的否定,同时又可以以反讽的方式表现出后结构主义的某些特点:一切词语既是能指又是所指,语言无确定意义,写作系文字游戏,读者可以赋予文本以任何意义,而意义永远处于解构过程之中。柏斯对安吉丽卡的追求,温赖特写不出论文,都可以说是作者通过隐喻和转义表现他对后结构主义的看法。
然而,洛奇并不反对所有的新派理论,例如他非常赞赏接受美学的某些观点。他自己写道:“从某种意义上说,小说是一种游戏,一种至少需要两个人玩的游戏:一位读者,一位作者。作者企图在文本本身之外控制和指导读者的反应,就像一个玩牌者不时从他的座位上站起来,绕过桌子去看对家的牌,指点他该出哪一张。但愿我尚未因这样的错误而扫了读者的兴。”换句话说,由于语言本身的特殊功能,不论作家具有多么强烈的自觉意识;作品也会产生超出作家意识的某些意义;这些意义取决于读者,读者通过阅读过程不仅可以理解作家的意识,而且可以根据文本和自己的意识投射建构新的意义,从而获得一种审美活动的享受或快感。正是由于重视读者的能动作用,所以洛奇经常采用读者喜闻乐见的方式表现寓意深刻的事件。
概略地说,洛奇的小说具有以下鲜明的特点。
从题材上看,他善写知识分子和学术界的生活。他的最著名的小说几乎都以知识分子(如教授和学生)为主要人物,以文化界的事件向社会辐射。作家出版社即将出版的“校园三部曲”可谓是这类小说的代表。例如《换位》写美国和英国两个教授根据交流计划互换了职位,他们经历了一系列的文化冲突之后,渐渐融入当地的环境,卷入了当地的学潮,并且在不知不觉中交换了妻子、家庭和汽车。《小世界》除继续写两个教授之外,以年轻教师柏斯和安吉丽卡为主角,描述当代西方学术界的种种景象,从学术会议到爱情追求,从追名逐利到寻欢作乐,从理论阐释到道德观念的冲突,展现了一幅生动而有趣的社会画面。《美好的工作》通过年轻女教师罗宾小姐和工厂厂长维克的关系,从学校生活辐射到社会,描写了大学与工业社会、女权主义与大男子主义、人文学者与企业家之间的种种矛盾。显然,这种题材的选择与洛奇作为教授的身份和经历是分不开的。
在写作技巧方面,他的作品贯穿着自己的理论。他以现代语言学理论为基础,充分运用隐喻、讽喻和转喻,在总体构思的框架内,调动各种喜剧因素,写得诙谐幽默,妙趣横生。他打破传统的时空关系,强调现时的经验;不注重时间的连续顺序,强调事件本身在空间中的真实存在。因此他的作品叙述常常像电影的蒙太奇或闪回法,穿插、跳跃、交又,构成一个绝对空间中的客体。但这种叙述又有点像照相式的现实主义,仿佛抽象表现主义在反描写的抽象之后又回到描写,而最终并不是现实主义的描写。就此而言,洛奇的小说具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双重特点。
另外,洛奇善于综合运用其它文类的技巧和特征,如哥特式小说、爱情传奇、流行传记、侦探小说、犯罪小说、等等。他一方面保持高雅的文化品位,同时考虑到大众读者所受的商业化污染,又力图跨越高级艺术和商业形式之间的鸿沟,走出一条雅俗共赏的道路。因此他的作品里常常穿插浪漫的爱情故事,甚至有时出现性生活、夜总会、X级电影和脱衣舞的描写。他借用侦探小说中的神秘和悬念,通过寓言和象征,尽可能抓住读者的心理,使他们既喜欢阅读又必须充分展开他们的想象。所以,尽管洛奇的小说不乏深刻的寓意,但总是具有强烈的可读性。
作为自己创作经验的概括和小说研究的成果,洛奇的《小说的艺术》无疑具有极高的参考价值。在五十篇不长的文章里,他以小说的“开头”起始,以小说的“结尾”收篇,深入浅出地分析了小说写作的各个方面,如“悬念”、“视角”、“意识流”、“陌生化”、“文本中的读者”、“魔幻现实主义”、 “象征”、“讽喻”、“反讽”、“元小说”、“叙述结构”、等等,既涉及到传统的小说艺术,也涉及到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小说艺术。每篇文章之前摘引一二段精彩作品的片断作为实例,以实例作为他分析解释的验证,既有深度,又浅显易懂。因此被称为是“自福斯特的《小说面面观》以来,最出色的面向大众的小说研究作品”。
总而言之,洛奇这套作品绝对是当代英国文学的上乘之作。它们不仅会受到文人学者的欢迎,而且因其趣味性和可读性也必然受到广大普通读者的欢迎。
信不信?如洛奇所说,“这任务交给你们了。”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于北京
序言
一九九○至一九九一年这十二个月间,诗人詹姆斯·芬顿在《星期日独立报》上辟了一个每周专栏,题目为“诗之艺术”,是借罗马诗人贺拉斯那篇著名的诗论的题目。芬顿每周选一首短诗或节选一段,然后写篇评论,既解说诗句,也泛泛地对诗艺术的某个方面予以解说。早在一九九一年,该报文学编辑布莱克·莫里逊先生就打电话问我是否愿意继詹姆斯·芬顿之后开辟一个类似专栏,写些有关小说方面的评论。
我对来自报刊的提议总是很慎重地予以考虑,但往往最终拒绝了事。不过这一次布莱克还没说完,我几乎就决定答应了。从一九六○到一九八七年,在这近三十年的时间里,我既创作小说,又教书,在伯明翰大学教授英国文学。我出版了几本文论,主要探讨小说的方方面面以及小说创作本身的一些问题。在过去许多年里,我还开设过这样一门课:“小说的形式。”一九八七年,我早早地从大学退休了,我发现自己对继续写作纯学术性的评论文章已毫无兴致,但又觉得在小说艺术和小说历史方面我还有很多话要说,这些话一般读者可能会有兴趣听一听。因而,我意识到报刊上的每周专栏可以提供一个理想的演说场地。
我很快拟好了计划,这份计划是以标题为中心、而不是以文本为中心的,因为小说跟诗歌不一样,不可能在报刊上全文刊登。我每周从古今长篇或短篇小说中选一到两个片断,用以阐述“小说艺术”中的某个方面。(我仿照芬顿的题目“诗之艺术”为自己的专栏取名“小说的艺术”,这样的连载系列文也只能用这样的题目。所以即使因使用了亨利·詹姆士的书名冒犯了这位名家,我心里颇感不安,我仍然为本书保留了这一书名。)除简·奥斯丁、乔治·艾略特、亨利·詹姆士之外,我每周选的片断总是出自不同的作家。我仅限于讨论英美作家,因为正如学究们所说,这是“我的领域”。一旦要我仔细精确地分析非英美作家的作品时,我就没那么自信了。书内节选的某些片断我曾在此前发表的论著中探讨过,但所用术语不同。
我以“开头”作开头,总是想以“结尾”来结束全文。在这两者的中间,有时下一周文章的题目是我受上一周文章的启示,即时增添上去的;本来我当初订计划时就未曾要求系统化、循序渐进地讨论小说的理论问题。在我把这些零散文章修订成书过程中,我插进了一些相互参照条目,提供了一个索引,这多少是对文章零散的弥补吧。一朝为师,终生为师。尽管本书是为“一般读者”所作,我还是有意使用了一些专业术语(附有解释),这些术语对一般读者可能有些陌生,但不用这些恰当的描述性词语,你无法分析作品,正如技师没有适当的工具便不能拆卸机器一样。这些术语中有些是现代的,如“互文性”、“超小说”等;有些是古老的,如古典修辞中的各种修辞格(“换喻”、“提喻”等等),现代语言学家对这些术语未作修订。如果不是韦恩·布斯已经用过,这本书本可以取另外一个书名《小说修辞学》。我一向把小说视为修辞艺术——也就是说,在我们阅读过程中,小说家“劝说”我们与他同持某种观点;如果成功,读者会沉浸在那种虚构的现实中,如痴如醉。凡·高在他的画“小说读者”中对此有精彩的描绘。当然,小说家有时为了达到某些艺术目的不得不故意破除自己的阵法,但他的作法仍然是首先布下一个迷魂阵。
书中的每篇文章在最初写作时都是有字数限制的,不过我总是写得稍长一些,让布莱克·莫里逊及其助手简·戴利两位高手按版面酌裁。(我愿在此记录下我对他们的钦佩之情,两位的剪裁工作干得恰如其分,无可挑剔。)在修订成书过程中,我把原先被迫删去的部分又都恢复到原处,并对几乎每篇文章都增添了一些新的材料,新增添的材料中既有例证也有议论。有一篇全文删除,取而代之的是一篇讨论“章节”问题的新文。为了说明小说创作的每一细节,我常常谈及我自己作为作家的经验,这种做法在当初为报刊撰写文章时则既不恰当也不实际。
本书比原报刊连载长约百分之三十。不过,我无意把每一小标题的所有方面都毫无遗漏地“包括”进去,毕竟,大多数标题可以写上一长篇论文,甚至一套书;许多题目确实已经让人详细探讨过,有了书或论文。这本书是为那些对文学及评论浅尝辄止的人预备的,是一本供人翻阅、浏览的书。本书对任何题目的任一方面都不作权威性断言,但我希望本书将提高读者对小说的理解和欣赏水平,向读者提示一些新的阅读方法——也许还有一些写作方法呢——因为文学的形式最丰富多彩,最使人受益。
1 开头
爱玛·伍德豪斯漂亮,聪明,富裕,家庭舒适,性情快乐,似乎同时有了生活上的几种最大幸福,已经无忧无虑地在世上过了差不多二十一个年头了。
她是她父亲最娇爱的两个女儿中最小的一个,由于姐姐出嫁,很早就当了家里的女主人。母亲去世过早,她只模糊地记得她的抚爱,而且母亲的地位也早由一个杰出的妇女——家庭教师填补了起来。在感情上,这位女教师也不比母亲差。
泰勒小姐在伍德豪斯先生家里已经十六年了,与其说是一位教师,倒不如说是一个朋友,很喜欢她们两姊妹,尤其是爱玛。她们亲密得简直像同胞姊妹。甚至在名义上还是教师的时候,由于性情温和,泰勒小姐就已经不允许自己对人强加任何管束,而现在这种权威的阴影早已消失,她们更是像朋友一样地生活在一起,相亲相爱。爱玛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她固然很尊重泰勒小姐的意见,但主要还是按她自己的意见行事。
爱玛处境的真正祸根,的确就在于她为所欲为的权利和自视过高的性情,这是预示她的许多快乐会受到损害的两个不利因素。不过,这种危险目前还看不到,所以这两个缺点也就没有算作她的不幸。
悲愁,一种不太厉害的悲愁,终于来临了,但并不是以任何令人觉得可憎的形式出现的。泰勒小姐出嫁了。
简·奥斯丁《爱玛》(一八一六)(刘重德译)
这是我听说过的最悲惨的故事了。在此之前,我们与诺厄姆镇的阿什本厄姆夫妇相识已经九年了,熟识得很——或者说关系很疏松,很随便,可也密切得像手与手套一样。我和太太都认识阿什本厄姆船长和他太太,跟认识别的人一样;但从另一个意义上说,我们对他们又一无所知。这大概就是英国人的特点吧。时至今日,当我坐下来仔细琢磨我对这件悲惨事到底了解多少时,我仍然感到茫然。六个月前,我还未曾去过英国,当然对英国人内心深处的一切也就毫无感觉。我所知道的只是一些表面现象而已。
福特·马道克斯·福特《好兵》(一九一五)
小说是何时开始的?这个问题几乎跟下面这个问题一样难以回答,即人类胚胎是何时变成人的?小说的创作当然并不总是以写下或打出最初的几个词为开始。多数作家总要事先做些预备工作,哪怕是构思。许多人提前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仔细准备,诸如画出情节发展图啦,编出人物履历表啦,记录下各种思想、场景、情形及笑话啦等等,以备在写作过程中随时参考。不同作家有不同的工作方式,亨利·詹姆士为创作《波因顿的职位》做的笔记几乎跟完成的小说一样长,一样妙趣横生。缪里尔·斯巴克,据我所知,每创作一部新小说总是反复构思,不想出满意的书名和开头一句绝不动笔。
对读者来说,小说的开始总是始自第一个句子(当然这第一个句子未必就是作者最初写出来的那句),然后是另一句,再另一句……小说的开头是何时结束的?这又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是第一段,头几页,还是第一章?不管怎样,小说的开头就是一个门槛,是分隔现实世界与小说家虚构的世界的界线。因此,正如俗语所说,它应该“把我们引进门”。
这项任务并不轻松。我们对作者的语气、用词和句法习惯等尚不熟悉。开始时,我们看得很慢,迟疑不决。有很多新信息要吸收、要记忆,比如,人物姓名及其相互关系、时间、地点、情节发展的来龙去脉等等,不记住这些,就无法看懂故事。这么费力劳神的,值得吗?多数读者对作家很照顾,虽然犹豫不决,但至少能先看上几页,然后决定是否跨进门去。不过就以上所举两例来说,我们迟疑的可能性很小,甚至根本不存在迟疑问题,因为第一句话就把我们“勾住”了。
简·奥斯丁小说的开头是古典式的:语义明晰、字斟句酌、叙述客观;恰似一只丝绒手套:外表典雅,但内含讽刺。小说第一句先把女主人公捧起来,为的是让她往下跌。这一设计真是巧妙至极。这与讲述女主人公最初不得志、最终时来运转的灰姑娘一类的故事正好相反,简·奥斯了从创作《傲慢与偏见》到《曼斯菲尔德庄园》时都曾深受这类童话故事的影响。爱玛犹如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必须压下她的气焰、使之威信扫地,她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漂亮”(handsome)(不用传统词汇如pretty或beautiful——这—中性形容词暗示出女主人公具有极强权利欲的阳刚之气)、聪明(clever)(这是—个歧义词,表示智力发达;有时用作贬义,如“聪明过头”。)“富裕”(rich)(这最后一个词古老而臭名昭著,使人联想到圣经故事和俗语所说的财富所带来的道德沦丧。):这三个形容词结合巧妙(涉及到重音和音韵学问题,不信可以重新排列一下),暗含爱玛“心满意足”外表下的欺骗性。她无忧无虑地在世上生活了近二十一年,该遭受点儿刺激、清醒一下了。二十—岁已是成年,爱玛必须承担义务了,而在十九世纪初期的资产阶级社会中,女性到了这一岁数则意味着决定是否出嫁或嫁给谁。爱玛在此方面异乎寻常地自由,因为她已经是家里的“女主人”了。这种家庭地位很容易滋生傲慢习性,特别是她还是由女家庭教师带大的,后者对她疼爱有加,但管教不足。
这一暗示在第三段中得到进一步强化;但有趣的是,我们从叙述者那公正、客观的话语中开始听到爱玛本人的声音了。“她们亲密得简直像同胞姊妹。”“她们像朋友一样生活在一起……”从这些措辞中,我们仿佛听见爱玛本人正在得意扬扬地叙述她与女教师的关系,后者允许她“为所欲为”。该段结尾处的结构富有讽刺意味:“固然很尊重泰勒小姐的意见,但主要还是按她自己的意见行事”,两句结构对称,但逻辑上相互矛盾,由此暗示出爱玛性格上的缺陷,这一缺陷在第四段中说得非常明确。随着泰勒小姐的出嫁,故事本身开始了:爱玛失去了泰勒小姐这个伴侣和处世成熟的顾问,于是又收了一个被保护人海丽埃特,后者使爱玛的虚荣心更加膨胀,爱玛开始为她做起媒来,结果当然是灾难性的。
福特·马道克斯·福特小说的开头则言过其实,旨在吸引住读者的注意力,实际上等于扯住领子把我们拽进了门槛。但几乎是同时,体现现代小说特点的晦涩、含混之风以及渴望弄清事情真相的焦急心理使得这一叙述极富感染力。对我们说话的这个人是谁?他讲的是英浯,可他又不是英国人。那对英国夫妇似乎是这一悲惨故事中的主体,他认识他们至少有九年了,可又说在此之前对英国“—无所知”。第一句的“听说”—词暗示他将要讲述别人的故事,但几乎是同时又暗示叙述者本人,或者他妻子,也是故事中人。叙述者与阿什本厄姆夫妇关系密切——又不密切。这些矛盾体现了英国人的性格,反映了英国中产阶级行为中表面与实际之间的悬殊差异。所以,这一开头与爱玛的开头分别体现了同—主题性基调,虽然前者的调子中预示的是悲剧意味,而不是喜剧意味。“悲惨”一词在段尾重现,另一个关键词“心”则在倒数第二个句子中出现(两个人物均有心病,感情生活都不正常)。
我用手套比喻简·奥斯丁的叙述风格,这一风格部分由于它本身避免使用比喻而显得更具权威性(比喻是诗歌常用的修辞手段,与理智及常识相对)。这种拿手套做比喻的做法实际上也出现在《好兵》的头一段中,只是含义不同罢了。在这里,它指的是中产阶层人士特有的彬彬有礼、随和自然,但有节制、区别待人的社交行为(“典雅”手套是一种具体体现),但也暗示出有欺骗性的隐瞒或“掩盖”。随着更多信息的提供,如说明叙述者是居住在欧洲的美国人,等等,第一段中的几个谜很快解开。但他的陈述是否真实可靠,其他人物为何迟迟不露面,这一切仍然是这一悲惨故事的关键问题。
当然,小说开头的方式方法很多,并不限于以上提到的两种。读者浏览本书时会有机会看到一些例子的,因为我在阐述小说艺术的方方面面时,总是选取小说开头的段落作为例证,(这样我就勿须概述故事情节了)。不过在此不妨指出一些可能作为小说开头的范围:小说可以从描写故事发生地点的风景开始,即电影评论者所说的“布景”。例如,托马斯·哈代在《还乡》中一开始就对埃格顿希斯进行了一番描写,格调低沉。E·M·福斯特在《印度之行》中—开始对昌德拉普尔也进行了一番导游性描绘,文笔优美雅致。小说也可能从人物对话中间开始,典型的例子有伊夫林·沃的《一把尘土》和艾维·康普顿—伯内特的一些独具特色的作品。小说还可以从叙述者那不同凡响的自我介绍开始:“叫我伊希米尔吧”(赫尔曼·麦尔维尔的《白鲸》);或者从对传统自传体的粗俗模仿开始:“……你们想知道的头一件事大概是我是在哪儿生的,我倒霉的童年是怎么过的,父母生我之前都干了些什么,以及所有大卫·科波菲尔一类的废话,可我不愿说”(J.D.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小说家可以来一番富有哲理的议论作为小说开头:“过去犹如异国他乡:那里的人处事方式奇特”(L.P·哈特利《中间人》);或者在第一句中就把人物投到极其险恶的境地:“黑尔抵达布莱顿还不到三个小时,就知道他们要谋杀他”(格雷厄姆·格林《布莱顿·诺克》)。许多小说的开头先安排一个“框架故事”,解释一下主故事的来历,或者说明主故事是由一个虚构的旁观者讲述出来的。康拉德的《黑暗的中心》中就有一个不知姓名的叙述者,他透露在泰晤士河口湾一艘巡游艇的甲板上,马洛正向一帮好友讲述他在刚果的经历。“那里呀”,马洛开始说,“也是地球上最黑暗的地方了。”亨利·詹姆士的《螺丝在拧紧》是从一个去世女人的回忆录开始的,有人把这本回忆录的内容大声念出,听众是参加舞会的客人,他们正在—所乡间住宅中聚会,以讲鬼故事取乐,最后的遭遇恐为之始料所不及。金斯利·阿米斯的鬼怪小说《绿人》是以俏皮模仿《精美食品指南》开始的:“能在距伦敦不足四十英里——距I号公里八英里的地方——找到一家真正的马车旅馆,你会感到惊讶不已;不等这种惊讶之情过去,你就会又为同样英国味十足的伙食的质量而惊异……”意泰罗·卡尔维诺的《冬夜旅行者》的开头是这样的:“你即将读到意泰罗·卡尔维诺的新作《冬夜旅行者》。詹姆斯·乔伊斯的小说《芬尼根的觉醒》是从句子的中间开始的:“河水奔流,过夏娃和亚当的,从河湾到海湾,循环往复把我们带回到豪斯城堡和恩维伦斯。”最后用上文中残缺的词充当该书的结尾:“一条路一个孤寂一个最后一个爱人一个长久那个”——由此又把我们带回到小说的开头,就像自然界中水的循环,由河到海到云到雨到河,周而复始、无终无尽;又像在阅读小说过程中意义的产生一样:层出不穷,无极无限。
2 作者闯入
埃及魔法师用一滴墨做镜子,可以映出逝去岁月的景象。这也正是我要为您做的,读者先生。我要用笔尖上的一滴墨,为您映出耶稣纪元一七七九年六月十八日乔纳森·博吉那间宽敞的作坊中的情景,乔纳森当时是干草坡村的木匠兼瓦匠。
乔治·艾略特《亚当·比德》(一八五九)
在玛格丽特看来——我希望这样说不会让读者对她反感——国王十字街车站总是意味着无限大。车站前面是金碧辉煌的潘可拉斯大街,这一位置好似是对生活中实利主义物质化做的注释。两座巨大的拱门色彩暗淡、冷酷无情;高悬在拱门之间的那座大钟更是丑陋不堪。拱门恰似某种永恒性探险的出口,只要一出门,大概就意味着似锦繁华,但绝非普通的繁华二字可以表述。你要是以为这种想法太荒唐,就请记住,跟你絮叨这些话的并不是玛格丽特本人。让我再赶紧补上一句,她们的时间很充裕,离火车开车时间尚早。芒特夫人已经坐在了舒服的座位上,面朝火车头,但并没有靠得很近。玛格丽特呢,一回到威克厄姆普雷斯,就接到了这么一份电报:
事已结束。后悔不该写信。请保密——海伦。
可是朱蕾姨妈已经启程了——无可挽回,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住她了。
E·M·福斯特《霍华德别业》(一九一○)
最简单的讲故事方法是用讲述者的口气讲,如童话中常用的匿名者的口气(“从前,有一个美丽的公主”),或史诗吟唱者的口气(如维吉尔的“我之赞颂的军队及英雄”),或者是用从亨利·菲尔丁到乔治·艾略特等古典小说中所用的那种友善可信且充满格言警句的作者教诲式口气。
《亚当·比德》一开始,乔治·艾略特就巧妙地使用了一个修辞技巧,那一滴墨水既是镜子也是媒介,由此把书面写作变成了口头交谈,直接而亲切地跟读者聊了起来,从而邀我们“跨入该书的门槛”,实际上等于跨入乔纳森·博吉作坊的门槛。她用暗示的手段把自己细腻、极为传统的讲故事方法与魔术、迷信那含糊可疑的揭露展现法作一对比。埃及魔法师耍弄技法迷惑人心,这一珍贵信息在叙事功能方面并无价值,但其本身不乏趣味。说到底,我们看小说不仅仅是为了看个故事,而是要扩大知识面,增进对世界的理解。用作者的口气叙述故事这一方法特别适合融入一些百科知识以及一些充满智慧的谚语。
然而在上世纪末本世纪初,这种作者闯入式的叙述口气渐渐不受欢迎。之所以如此,部分原因是这种方法总唤起读者去注意叙述行为,因而使人不能尽情沉入书中营造的逼真的幻想世界,而且也淡化了由人物经历所激发的感情的浓度。这种方法还带有—种权威、一种上帝般无所不知的口吻,这是现代人所不予认可的,现代人对什么都持怀疑态度,认为什么都是相对的。现代小说趋于压低或取消作者的声音,其手段是要么通过人物的意识展示情节发展,要么把叙述任务直接交给人物。现代小说偶尔也使用作者的叙述口气,但通常带有某种嘲弄性的自我意识,就像从《霍华德别业》中节选的这个片段一样。该段是原书第二章的结尾。在第二章里,布鲁斯伯里特·玛格丽特·施勒格尔听说妹妹海伦爱上了工业界巨头、暴发户亨利·威尔考克斯的小儿子,就迅速派遣姨妈(芝特夫人)去调查此事。
《霍华德别业》是一部以英国为背景的小说。该书把英国视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其过去乡土味浓厚,给人以灵感;其未来则笼罩着商业和工业的阴影,危机四伏。所有这一切给书中人物及其关系以一种典型的意义。这一主题在该书第十九章达到高潮:作者站在波贝克群山的制高点,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即英国是属于为之创造了财富和权力的那一部分人呢,还是属于这样一部分人……这些人有机会目睹过整个英伦岛,目睹她如静卧在大海之中的明珠,如众灵之舟,由世界上最勇敢的舰队簇拥相伴驶向永恒。
显然,作者和玛格丽特同属富于幻想的那一群体。玛格丽特把英王十字街车站想象为无限大,这正与英伦之舟驶向永恒这一景象相吻合。而与英王十字街形成强烈反差的实利主义似锦繁华则属于威尔考克斯这类人。作者与女主人公同属感伤主义者,其共同性在风格上表现得很明显:玛格丽特的所思所想与作者的坦言相告之间的区别只表现在语法上,即过去时与现在时的转换上。福斯特对女主人公的爱护倾向很明显——有人也许会说很过分。
“在玛格丽特看来——我希望这样说不会让读者对她反感……”“你要是以为这种想法太荒唐,就请记住,跟你絮叨这些话的并不是玛格丽特本人。”这些言语相当冒险,闹不好就会像欧文·高夫曼所说的,产生一种“破框”效果——即违犯某一规则或惯例。这些言语所指明的正是现实主义的幻觉论者要抑制或摒弃的——即我们正在看一本小说,书中的人物及其行为都是杜撰的这一知觉。
这一技法备受后现代作家的青睐,后者抛弃对传统现实主义所抱的天真的信念,把构造小说的各种技巧机关一一和盘托出。例如,约瑟夫·海勒在《好人如金子》(一九八○)一书的中间,插上作者一段话,插得直截了当,令人瞠目结舌:
金子又一次发现自己预备与别人——斯包蒂·威因罗克——共进午餐。我也突然想起他在本书中花在吃喝聊天上的时间可真够多的。真拿他没办法。我让他多次和安坠尔同床,同时为方便起见不让他老婆孩子露面……当然了,他很快会遇上一个拖着四个孩子的女教师,并坠入爱河,爱得发疯;我还会许愿让他当上全国第一个犹太人国务卿,当然这个诺言我并不打算履行。
福斯特没有用如此极端的手段破坏由故事带来的幻觉,或者像对待真实人物一样谈论故事中的人物及其命运,以此引起读者的兴趣或同情。那么,他提醒读者注意玛格丽特的经历与他叙述之间的区别是为了达到何种目的呢?我认为他这样幽默、好似自相矛盾地谈论自己的创造技法,是为了获取一张许可证,使他可以任意地对历史和形而上学发表一些深奥的学术性见解(比如,站在波贝克群山之顶俯瞰英伦),让这些见解在这本小说中处处可见,而且他认为这对其主题要旨至关重要。要想转移或解除这种由作者闯入可能产生的读者负效应,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彬彬有礼,富于幽默。福斯特在打断叙述时还开了一个玩笑:竟然抱歉地“勿勿忙忙”把我们带回到故事之中,同时,巧妙地设计了一个悬念,使该章收了尾。
但悬念问题容另当别论。
3 悬念
起初,奈特并没有想到可能会死,因为以前从未遇到过这种事;他既不考虑未来,也不追忆过去。他只是眼睁睁看着大自然企图消灭他,而他则竭力反抗。
悬崖犹如空圆柱体的内壁,顶上是天空,底下是大海;环顾四周,悬崖对海湾形成半包围格局;侧视两边,他似乎能看到垂直面从两边把他包围了。他又向深邃的下方看了一下,这才彻底认识到威胁有多大。到处都充满敌意,一股凉气透过全身,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寂。
人们在悬念的瞬间稍作停顿,其心灵就会受到无生命世界的引诱,这是常有的事。奈特眼前崖壁上嵌着一块化石,是岩石上凸出的一块浅浮雕。这是一种长着一双眼睛的生物的化石,眼睛已死,化成了石头,但此时这化石甚至也会盯住他看。这是一只叫做三叶虫的早期甲壳纲动物。奈特与这种低等动物相隔几百万年,但似乎在这死亡之所相遇了。这是他视野内能看到的惟一一种东西——拥有过生命,拥有过需要救助的身体,像他现在一样。
托马斯·哈代《一双蓝眼睛》(一八七三)
小说就是讲故事,讲故事无论使用什么手段——言语、电影、连环漫画——总是通过提出问题、延缓提供答案来吸引住观众(读者)的兴趣。问题不外乎两类:一类涉及因果关系(如:谁干的?);一类涉及时间(如:后来会怎样?)。
传统的侦探故事和探险故事就是分别围绕着这两个问题展开的。因而悬念总是跟探险故事密不可分,跟侦探故事和探险故事混合体的惊险小说也密不可分。这类故事中总是一再把主人公投入到极端危险的境地,以此唤起读者的恐怖和焦虑之情,使之急于了解后果如何。
由于悬念总是与通俗文学形式连结在一起,因而现代的高雅小说家对之不屑一顾,至今认为它属于低等的形式。例如,荷马史诗《奥德赛》在结尾处叙述了英雄奥德修斯自特洛伊战争归来时的情形,这一结尾圆满而充溢赞颂之词,令读者心满意足;但詹姆斯·乔伊斯在《尤利西斯》中把发生在现代都柏林一天的一些平庸琐碎、互不相干且无前因后果的事件与对奥德修斯从特洛伊战争归来的描写掺在一起,以此暗示现实生活并不像传统小说要我们相信的那样,事事都会令人振奋,有圆满结局。但也有一些有声望的作家,特别是在十九世纪,他们有意识地借用通俗小说的悬念效果达到自己的目的。
托马斯·哈代就是这样一位作家。他出版的第一本小说《绝望的补救》(一八七一)是本耸人听闻的小说,带有维尔吉·柯林斯的风格。第三本小说《一双蓝眼睛》(一八七三)抒情味很浓,很注重心理描写,该书取材于哈代与第一位妻子的恋爱经历,背景是富有浪漫气息的北部山区康沃尔。这部小说深受现代自传体小说大师马克尔·普鲁斯特的喜爱。但书中的一个古典式悬念场景,据我所知,则完全是虚构的。悬念一词源于拉丁文,意为“悬挂”。再没有任何处境比一个人用手指攀着悬崖吊在空中、且无望返回安全地带那样能制造出更大的悬念了。因而它的另—个名字是攀崖者(clill hanger)。
《一双蓝眼睛》的故事叙述到一半时,教区牧师的女儿,即年轻美貌但有点水性杨花的女主人公爱尔芙莱德,带着望远镜爬上—座高高的山崖顶部,从那里可以俯瞰布里斯托尔海湾;她要看看从印度开出的船是否抵达,船上乘客中有个年轻的建筑师,她已经与之私定终身。陪她上山来的是亨利·奈特。这人是她继母的朋友,岁数比她大,知识和兴趣也比她广博。他曾主动向爱尔芙莱德表示过爱慕之情,而后者对他也很倾心,只是有时想起来有种负疚感。此时他们正坐在崖顶上,奈特的帽子经风一吹朝悬崖滚去,他赶紧去追,不料滑到—个陡坡上爬不上来了,下面离地有几百英尺。爱尔芙莱德慌忙来帮他,结果更糟。她倒是爬回到安全地方了,但一不小心使奈特越滑越远。奈特一寸一寸地缓缓下滑,无奈之中他对着最下边的一块草丛拚命一跳,总算止住了进一步下滑。在这块凸出的草坡上,草已枯萎,处处裸露出岩石。奈特这时实际上是用胳膊扒着石头悬在那里(着重点是我加的)。爱尔芙莱德从奈特的视线中消失了,大概是求援去了。但他知道此处距离居民区有数英里之遥。
后来会怎样?奈特有救吗?若有,怎样救?只有推迟给出答案,才能造出悬念。拖延的办法之一是电影中常用的横切法 (哈代在其视觉感极强的小说中对这一手法的效果早有预料),即一方面表现奈特的极度痛苦,一方面表现女主人公为营救他而惊慌忙乱的场面。但哈代想让奈特(和读者)对爱尔芙莱德的急中生智大吃—惊,因而把叙述的角度限制在奈特—方。他把悬念一再扩大,不是很快给出答案,而是详细记叙了奈特悬在崖边时所产生的内心活动,这些内心活动体现了维多利亚时代知识分子的心态。当时地质学和自然科学史的最新发现,特别是达尔文的著作,对这些人影响颇深。在这一节中,奈特认识到他面对的是一双眼睛,“已经死亡,化为石头。”是数百万年前的节肢动物的化石。这些话只有哈代才写得出来。他的作品—向以这些令人叹为观止的视点转移而著称。在这些转移中,他表现的是人类躯体多么弱小,而宇宙空间是多么恢宏、多么永恒,这种恢宏和永恒性人类才刚刚开始理解。因而毫不奇怪,他的人物从这种悬殊比例中悟出宇宙的恶意,这虽然不无虚妄,但也可以理解。奈特的视线中爱尔芙莱德那双活泼、诱人的蓝眼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留在化石上的一对死眼睛;由此他对自己终有一死的命运获得一种全新的领悟,一种饱含辛酸凄苦的领悟。
这一场面描写持续了数页,拖延的手段没变:记叙他对地质学、对史前考古学的富有哲理的思考,同时也述说大自然的恶毒(风抽打奈特的衣服,雨直刺他的面部,红红的太阳则“乜斜着醉眼”袖手旁观),中间穿插一些有助使悬念之绳绷得更紧的疑问:“他没救了吗?……他曾希望能够获救,但一个弱女子又能如何?他一寸都不敢挪动。难道死亡之神真的向他伸出了手?”
爱尔芙莱德当然把他救上来了,至于怎么救的,我不告诉你们,只透露一句,她得脱去全部衣服。但愿这下子能激励你们当中还没看过这本书的人士认真拜读一下这本趣味横生的小说。
4 少年侃
老赛莉不大开口,可一说起蓝特两口就罗嗦个没完,因为她又要听别人说话,又要卖弄自己,可忙坏了。突然她看见对面有个她认识的呆子。这个人身穿灰色法兰绒套装,格子背心,绝对典型的常青藤联合会人,大款。他正靠墙站着,烟抽个没完,看来闷得要死。老赛莉罗嗦起来了:“我认识那人,忘了在哪儿认识的。”不管带她上哪儿,她总有认识的人,要不就是她自以为认识。她一罗嗦起来就没个完,我烦死了,就对她说:“要是认识,干么不去套个近乎,他可喜欢啦。”我一说这她恼了。最后那呆子看见她就走过来打招呼了。他们打招呼时的样子真该让你瞧瞧,就跟有二十年没见面似的,说不定你还以为他们从小在一个盆里洗过澡呢,真是厚颜无耻,恶心死了。可笑的是他们从前就见过一次面,还是在聚会上。最后,两人的感情抒发完了,老赛莉给我们作介绍。他叫乔治什么的——我连名都没记住——上的是安都佛尔大学。真是大款,大得很。老赛莉问他戏怎么样,他回答时的样子你真该瞧瞧。这些假情假义的人回答别人的问话时总是留有余地。他当时后退了一步,正踩在一位女士的脚上,差点儿没踩断人家全身的指头。他说剧本本身并非名作,但蓝特夫妇的表演绝对一流。一流。天哪!一流。把人都笑死了。后来他和老赛莉又叨叨起别的熟人来。这种谈话是世界上最假情假义的了。
J.D.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一九五一)
侃(skaz)是个相当有魅力的俄语词(使人联想到“爵士乐”和“狂喊乱叫”,就像英国人常听的“演唱与即时喊叫”一样),该词用来指某种用第一人称叙述的口语体小说形式。在这种小说或故事中,叙述者也是其中的一个人物,他(或她)称自己为“我”,把读者称为“你”,所用的词汇和句式均具有口语特点,似乎是在即兴讲故事,而不是提交一篇构思审慎、语言考究的作品。我们与其说是阅读,倒不如说是在听故事,就像在酒吧或火车上遇到了一个健谈的陌生人一样。当然这只是一种幻想而已。作品本身实际上还是经过“真正的”作者殚思竭虑创作出来的。像记录谈话录音一样不折不扣地模仿实际人物言语的叙述风格并不可取,只有充分展开想象,创造—种幻觉,才能给人以真实感,收到很好的效果。
对美国小说家来说,这种侃大山式的小说体例是使之摆脱英国乃至整个欧洲文学传统的—个再明显不过的方法。马克·吐温在此方面起了关键的作用。海明威曾声称:“全部美国近代文学都来自马克·吐温的那—本书——《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有点儿言过其实,但不无启示。在这本小说中,叙述者是—个天真少年,自认为很笨,其实比自己想象的要聪明得多;他带着一种极其新鲜和诚恳的感觉来透视成人世界。吐温的高明之处在于把方言口语体赋予这一少年叙述者。例如,下面一段独白叙述了哈克对不同类型的基督教信徒的看法:
有时,那寡妇把我领到一边,跟我说上帝的事,说得让人直流口水;可是也许到第二天,沃森小姐便会一把抓过来砸个稀碎。我看大概有两个上帝,穷小子遇上寡妇说的上帝那就风光了;若是遇上沃森小姐讲的上帝,那可就惨了。
J.D.塞林格笔下的霍尔顿·考费尔德是哈克·费恩的有学问的后裔。这是一个家境富裕的纽约人的儿子,比哈克有教养,也世故得多。但跟哈克一样是个流浪儿,逃脱了成人世界的虚伪、腐败,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假情假义。使霍尔顿惊讶的是他的同龄人竟然争相接受成年人那种腐败不堪的行为与习惯。故事中间,霍尔顿带女友去看百老汇日间演出戏剧,主演是名星阿尔夫雷德及丽恩·蓝特夫妇。本段叙述了在剧间休息时“老赛莉”和熟人打招呼时的情景,意在说明这种行为是在模仿成人的社交方式,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虚伪做作表演。
霍尔顿的叙述听起来像是信口开河,而且用的是十几岁少年的语汇和口气,这些特点一目了然。首先是大量的重复语汇 (因为富于词汇变换的优雅文体需要精心构思),特别是重复使用俗浯,如“呆子”、“闷得要死”、“假情假义”、“大款”、“笑死我了”、“老”(称谓任何熟悉的人或事,不论其年龄大小或事的新旧)。霍尔顿与许多其他青少年一样,总是喜欢用夸张词汇表达自己强烈的情感:“抽个没完”、“二十年没见面似的’、“感情抒发”等等。句法也很简单;句子短小,贫于变化。许多句子还有语病,缺少谓语动词。语法错误也不少;句子稍长一些,其中的从句就随意凑合,而不是按主从复合结构来排列了。
霍尔顿说话口气随便,缺乏规范,这说明他是在不假思索地信口开河,从而给人以真实感。这种语体风格跟乔治那刻意矫饰的一句话形成鲜明对照:“他说剧本本身并非名作,但蓝特夫妇的表演绝对一流。”这句话作为间接引语从霍尔顿口中复述出来,更显得矫揉造作,极不协调,特别是跟霍尔顿本人怒气冲冲对赛莉说的那句话形成强烈反差:“干么不过去套个近乎,……”
正如前文所言,霍尔顿的叙述风格不难识别,但难的是整篇小说为何能吸引住我们的注意力,使人感到无限乐趣。毫无疑问,使这本小说妙趣横生的是风格本身。故事本身并不完整,仅仅是一段情节而已,而且大都是琐碎小事。语言呢,按照正常文学标准来衡量,也贫乏得很。塞林格犹如口技表演家,借霍尔顿的口舌,把自己有关生老病死、最高价值等观念的看法表达得淋漓尽致。他这样做的过程中要受这个满口黑话的十七岁纽约男孩的语言限制,所有富有诗意的比喻、讲究节奏感的句式以及任何带有文采的说法统统都要避开。
当然,该书成功的另一原因还在于幽默——霍尔顿在用“低俗”语言评论赛莉和乔治等人的所谓高雅派社交和文化生活格调时所产生的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幽默。他的语言错误则是另一个幽默源——本段中最滑稽的一行是“差点没踩断人家全身的指头”,正确的说法是“全身的骨头”,这也是又一个夸张说法。另外,霍尔顿的语言中隐含着更多的意味。例如,在本段中,他虽然声称对乔治那体现社会地位的名牌大学校服及文雅举止不屑一顾,但显然有一种不言而喻的嫉妒感。霍尔顿·考费尔德的悲怆处境在这里以及在全书中都有透露,因为没有明显点明而使人愈加感受得深刻。
最后,这本小说中还透露出一种令人惊讶的诗意;一种体现在口语中的韵律感。这使得阅读过程充满乐趣,正如爵士音乐家所说的,有摇摆感,令人感到轻松愉快。
5 书信体小说
使我受不了的是她一下子就理解了我的观点,承认了我的权力。这使我恨不得拿拳头擂桌子………
电话铃响了。请等一下。
不是。有个学生得了精神病。对,一想起她还在伦敦若无其事地写啊画的我就恨不得对着月亮吼叫。我只想知道她是不是哪怕有一会儿功夫抬起头来,回到现实,并且说……
我突然又有了一种想法。也许她并没有若无其事地写啊画的,而是把那天发生在客房中的事描写出来。她笔下的一个乖戾古怪、过于敏感的女主人公看见那个自以为是的年轻学者的紫红色短裤后,正古怪地顺路边跑着呢。谢谢,你不必关照——我已经自动领会出了这里面的讽刺意味,虽然这并不是一回事——她可不是给一个远居乡郊的朋友写私信。她是在对我的朋友们写作。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敌人,我的同事,我的学生……
什么?我的短裤是紫红色的?当然不是紫红色!你难道一点儿不了解我的爱好?不过她也许说是紫红色。他们
(超星版缺一页——肖毛注)
曲这种关系。他对对方的文学天赋既崇拜又嫉妒,并莫名其妙地感到愤怒。他尽管拥有了对方的肉体(最终与之结婚),但并未能控制对方的创作想象,这使他怒不可遏。最后他企图自己获取那种“窍门儿”(即小说创作技巧),但一切均告徒劳。这一主题富有讽刺意味,也是人所共知的——即评论与创作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能力——叙述方式的巧妙使得这一主题显得既新鲜又有趣。
书信体小说虽然采用的是第一人称叙述视角,但与自传体相比还有一些比较特殊的地方。首先,自传中的叙述者事先已经了解故事的始末,而书信记叙的则是仍在进展中的事件,或者,如理查逊所言:“处在悲伤之中,身受前途未卜的痛苦的熬煎……这种人的写作风格远比叙述已经克服艰难险阻的人那干巴巴、毫无生气的风格要生动得多,令人感到深刻得多……”
运用日记形式当然也能获得同样的效果,但书信体还有另外两大优势:一、可以有多个通信者,因而可以对同一事件采取不同的视角,当然也就有不同的解释。理查逊在《克莱丽萨》一书中对此运用得十分尽致(如,克莱丽萨在给好友豪小姐的信中叙述了与拉夫雷斯见面的情景,说他似乎表现出一种愿意改邪归正的真情实意;拉夫雷斯在给好友拜尔福特的信中叙述了同一情景,所不同的是他告诉好友这场会面只是他精心设计的骗局,目的是要诱惑她上钩。)。二、即便像弗雷恩一样,仅仅局限于一个通信者,书信仍然有别于日记,因为信总是发给某个特定的收信人的,收信人可能作出的反应总是对信中的话语产生影响,使之在修辞上更加复杂,更能产生趣味,也更趋明白。
弗雷恩对第二种优势的利用非常成功。他笔下的大学教师性格缺陷很多,颇富喜剧意味。此人爱虚荣,性情急躁,刚愎自用,这些性格特征通过他频繁地自我预测或想象澳大利亚朋友会对他的话有何反应而表现出来(谢谢,你不必关照)。有时,这些书信读起来像戏剧中的独白,我们只能听见一面之辞,对另一面的话只能作些推测:“什么?我的短裤是紫红色的?当然不是紫红色!你难道—点儿不了解我的爱好?”此处的风格接近前面所谈的模仿口语的“侃山体”,但又不无自然地容纳了有意安排的书面语,如:“她笔下的一个乖戾古怪、过于敏感的女主人公看见那个白以为是的年轻学者的紫红色短裤后,正古怪地顺路边跑着呢。”如果说该句形容词,副词充塞得太多,显得冗长臃肿,那也是弗雷恩有意安排的。作者既要叙述者生动地传达出他悲惨处境的喜剧效果,但又不能赋予他文思敏捷、能言善文的特点,因为一旦让他能言善文,就有悖于他一心要掌握“窍门儿”的无能形象了。
写作,严格地说也是说话,但只能是对其它作品的忠实模仿。它所体现的言语和所表现的非言语性的事件,都是杜撰出来的。但一封杜撰出来的书信跟一封真信真假难辨。一般说来,小说中一提到写作背景就会使人注意到文本背后“真”作者的存在,因而破坏读者对虚构的现实的幻觉。但在书信体小说中,这样做反而会加强这种幻觉的真实感。例如,我从来不会把代理人的电话融入我正在写作中的作品中,但弗雷恩笔下的大学教师在写信时就突然插进了学生打来的电话,这使得故事显得既真实又能反映人物个性(他只顾想自己的事,连教师的职责都忽略了)。
书信体小说的伪记实性和现实感使得早期的这类小说家对读者影响颇深,甚至不啻于当今某些肥皂剧对电视观众的感染力。当年理查逊一卷一卷地定期发表他那宏篇巨作《克莱丽萨》时,读者常常写信请求他别让女主人公死去;许多《帕米拉》的早期读者曾以为那些书信上写的都是真人真事,理查逊仅仅是编辑而已。现代读者当然不会如此轻信了。但在这部原本使小说显得像现实的小说中,弗雷恩让他笔下的大学教师抱怨小说家把现实编成故事,他这样做其实是又设了—个骗局。(大学教师抱怨说:“他们这些人就这样。他们添油加醋,对真人真事进行加工——他们编造谎言。)
6 视点
不要以为夫人隔一段时间不来看望就不会有另一番表现——她总是兴冲冲走进来,稍一停顿就又离开了。在短暂的逗留中她似乎能把房中的一切打量个遍,从天花板到她女儿的靴尖,她的打量中总带有很多意图。她有时坐下来,有时走来走去,但无论是坐下还是走动,她总是神气活现,摆出一副务实的姿态。她感到惋惜的事很多,因而走后留下的期待也很多;她似手是在播撒补偿和允诺。每次探视,她的穿戴衣着犹如要外出旅行,其举止风度,威克斯太太说,犹如一幅窗帘。她做事爱走极端——有时几乎不理睬孩子,有时则把这颗小嫩苗紧紧搂在怀中。威克斯太太还注意到,她衣服的前领开得很低。她总是来去匆匆,衣领开得越低,走得就越仓促。平时她总是独自不期而至,但有时克劳德爵士陪她同来。最初一段时间里,他们的结伴出现总是让人很开心,特别是如威克斯太太所说的,夫人被迷住了。“她是多么着迷啊!”每当克劳德爵士把妈妈拉走、妈妈丢下一串开心的笑声时,梅西就若有所思地感叹一声,说出这样一句话。在那些女士遇到开心事就笑得前仰后合的日子里,她也从未听见妈妈笑得如此开心。如今她看得出妈妈这次婚姻很美满,她也总算有望开开心了——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惟一的心愿是巴望好事,有朝一日能尽情地玩耍嬉戏。
亨利·詹姆士《梅西知道什么》(一八九七)
无论什么事件,其经历者通常会不止一人,当然是同时。小说对同一事件的描述可以采用不同的视点——但一次只能用同一种视点。即使是采用那种“无所不知”的叙述方法、从全知全能的上帝般的高度来报道一件事,通常的做法也只是授权给一到两个人物,使之从自己的视点叙述故事的发生发展,而且主要讲述事件跟他们的关联。绝对客观、绝对公正的叙述也许是新闻写作、或编纂历史时所应推崇的目标,但就小说来说,如要使人产生兴趣,就必须向读者交待明白故事涉及到的人物。
由此看来,确定从何种视点叙述故事是小说家创作中最重要的抉择了,因为它直接影响到读者对小说人物及其行为的反应,无论这反应是情感方面的还是道德观念方面的。例如,在叙述通奸——任何通奸——的故事中,叙述者可以是不忠实的当事人,也可以是受伤害的配偶,或者是那个情人——也可以是某个知情人。叙述视点不同,对我们的影响便会各异。《包法利夫人》若是从查理·包法利的视点叙述的话,恐怕就变成了另一本迥然不同的书了。
亨利·詹姆士在把握视点方面技艺高超。在《梅西知道什么》一书中,他描绘的是多层通奸的故事——或者说离婚和再婚所掩饰的通奸——而叙述这一切的任务则完全是通过一个孩子的所见所闻来完成的;孩子既受到这些事件的影响,同时对这一切又毫不理解。父亲与家庭教师私通,导致母亲与他离婚;父亲最终与家庭教师结婚。母亲伊达与小她几岁的追慕者克劳德爵士结婚后,把她交由另一家庭教师威克斯太太照看。没过多久,继父和继母又成为情人。梅西为这些自私而又不道德的成人所利用,成为他们争吵的工具、风流恋情的媒介。大人们寻欢作乐,把她禁闭在枯燥无味的学堂里,陪伴她的是邋遢无聊的威克斯太太,后者仅在年龄上比她大,对克劳德爵士也迷恋得神魂颠倒。
本段选自该书的开头部分,叙述伊达在第二次婚姻蜜月期间给梅西许了很多愿,允诺要好好改善梅西的生活,但结果无一兑现。故事是从梅西的视点叙述的——但并不是以她自己的口气,也没有模拟儿童语言。詹姆土在“纽约版”的“前言”中陈述了这样做的理由:“小孩子虽然说不清、道不明,但其感觉、眼光和理解力远比他们所能用词汇表达的更丰富敏锐、更深邃。”因此,从文体上看,《梅西知道什么》与《麦田里的守望者》迥然不同:这部作品的叙述者是个天真幼稚的孩子,但表达方式则是成熟的大人口吻——语言高雅优美、曲折微妙。
书中所描绘的都是梅西亲眼目睹的,用她天真的话说,都是她能明白的。妈妈做出一些令人振奋的决定,要把她的学堂布置一新,换上新衣橱。伊达的探视突然而短暂,行为反复无常。每次来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是在赶赴社交聚会途中顺便进来看一眼。她似乎很爱新婚丈夫,情绪很好。这一切都是梅西观察出来的,观察得很准确,想法也天真。她对妈妈依然深信不疑,满怀希望期待着“有朝一日尽情玩耍嬉戏”。然而读者对此并不抱幻想,因为叙述这些天真想法的语言严肃深刻,对伊达的行为极尽讽刺挖苦。
本段第一句就体现了非儿童语言特点。该句一开头就使用被动语态,紧接着是个双重否定句;用词大而抽象,结构对称优美。全句结构属语法学家所说的掉尾句——换句话说,读者必须集中所有信息,等待着,结尾处那决定性的从句才传出主要信息(即伊达所关心的仅仅是炫耀自己)。这一特点使得读者感到读詹姆土的作品很费力,但收益很大:假如一句话还没看完就以为结论已出来,可以肯定,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本段中体现出作者对平行对偶句式的偏爱,运用得也恰到好处。“她有时坐下,有时走来走去。”“她感到惋惜的事很多,因而走后留下的期待也很多。”“每次探视,她的穿戴衣着犹如要外出旅行,其举止风度,威克斯太太说,犹如一幅窗帘。”这些对仗巧妙的句式暗示出伊达的两面派人物特征:只许空愿不兑现;表面装得慷慨大方,实则自私自利。
笨拙或稚嫩小说家的最常见的毛病之一是叙述视点前后不一。例如,在一则有关约翰的故事中,约翰作为叙述人讲述自己第一次离家去上大学——约翰收拾好旅行包,最后看一眼卧室,跟父母道别——突然之间,仅仅隔了几个句子,作者又叙述起他母亲的思想活动来,因为他似乎认为这个信息插在这里会增添趣味。然后,叙述的视点又转到约翰本人。当然,并无规定小说无论如何不准变换视点,但倘若脱离开美学章法或规则任意变换,则会造成混乱,给读者的参与和文本意义的“生成”带来障碍。我们可能自觉或不自觉地想到,既然在此处向我们交待了约翰母亲的所思所想,为什么不在别处也交待一下呢?母亲本来是约翰感觉中的客体,这时突然一跃升为代表自己的主体,这种转变也不彻底。而且,既然出现了母亲的视点,为什么没有父亲的视点?
事实上,把叙述角度严格局限在一个人身上可以强化主题,增加直接感——詹姆士对此深信不疑。他巧妙地利用威克斯太太传达成年人对伊达的评价(这些评价梅西尚不能作出),同时又不改变梅西的叙述视点。她评价伊达的举止风度犹如一幅窗帘,梅西以为这是对妈妈的褒扬,而读者则把这一评价理解为尖刻的批评。同样,威克斯太太看到伊达袒胸露肩时既心怀嫉妒,又认为伤风败俗;梅西则对女性裸露前胸看不出有任何色情意味,只是对她母亲探视逗留时间的长短与衣服前领开得高低之间的比例有所感悟。
故事发展到后期,梅西渐渐从童年成长到了少年,朦朦胧胧的感觉取代了天真幼稚。她对大人之间的关系有所觉悟,但浯言与视点之间的差距并未消除。梅西究竟知道什么,这个谜终未解开。济慈说:“美即真理。”伟大的俄国符号学家尤利·劳特曼说:“美即信息。”这一准则更合现代人的心意。亨利·詹姆上作为英语语言第一个真正的现代小说家不相信能对人类经历建立起终极真理,但他却发展出一种让信息分布各处的小说写作技巧。
7 神秘
“星期一晚上维克利先生到内地去接管战后遗留在布鲁姆方亭堡的一批海军弹药去了。没有派分遣队随维克利先生同去。他是被单独派走的——独自为一单位——他自己。”
这个海军陆战队士兵吹起一串刺耳的口哨。皮克罗夫特说:“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我跟他一同上岸,他要我陪他穿过车站,他的牙碰得卡嗒卡嗒响,可他似乎挺高兴。
“他说:‘你知道吗?菲里斯马戏团明晚在沃西斯特演出。我能赶上再去看一场。’他还说,‘你对我一直很耐心。’
“我说,‘你瞧,维克利,这件事我可实在是腻了。你自作自受吧。我啥也不打听了。’
“他说:‘得了!你还有啥话说?——你只是看戏罢了。我才是戏中人呢。’他又说:‘不过这也没啥关系了,’他说。‘分手前我只和你说一句话,记住,’他说,——我们走到了将军的花园门口——‘记住,我可不是杀人犯,我那合法老婆是我离家六个星期后坐月子时死的,’他说,‘起码在这件事上我是清白的。’
“我说:‘后来你都干了些什么?后来怎么样了?’
“他说:‘后来,一切归于宁静,’他和我握握手,就进了西蒙斯镇车站,牙齿仍然卡嗒卡嗒作响。”
我问皮克罗夫特:“他去沃西斯特看巴瑟斯特太大没有?”
“不知道。他到布鲁姆方亭报了到,亲眼看着把弹药装上卡车,然后就不见了。走了——像你说的,开小差了——当了十八个月的兵,假如他说的他老婆的事是真的,那他就是个无牵无挂的人了。你说呢?”
R·吉卜林《巴瑟斯特太太》(一九○四)
此前我在讨论“悬念”时(托马斯·哈代《一双蓝色眼睛》),曾经说到女主人公最终把男主人公救出来了,至于如何救的,我只提供一个线索。对没看过这本小说的读者来说,我把“悬念”(后来会怎样?)转变成了谜或神秘(她是怎么做的?)。这两个问题是构成小说趣味性的主要因素,其历史跟小说本身一样古老。
传统传奇小说的一个主要组成部分就是神秘,这种神秘主要涉及人物的出生和父母的情况,结局总是对主人公有利。十九世纪的小说情节基本上都是围绕这一主题展开的,这种方法在今天的通俗小说中仍然很常见(在艺术性强的小说中,小说家总是滑稽模仿这种模式,如安东尼·博尔赫斯的《男人/女人》和我自己的小说《小世界》)。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家,如狄更斯和维尔吉·柯林斯等,则把这种神秘与犯罪和不端行为联系起来,最终导致分化出一个独立的亚流派,即柯南道尔及其追随者的古典侦探小说。
神秘的揭开就等于最终对读者疑虑的消除,是理智战胜本能、秩序战胜混乱的宣言。夏洛克·霍尔姆斯的侦探小说以及具有鲜明类似特征的西格蒙·弗洛伊德的病历都体现了这—特点。因此,无论是小说、电影或电视肥皂剧等,通俗故事中总少不了神秘这一成分。与此相反的是,注重文艺性的现代小说家对于圆满解决和幸福结局这种皆大欢喜的模式感到厌倦,因而往往在神秘中掺入一些不明确的东西,而且始终不揭开这些神秘。梅西对她周围成年人相互间的性行为究竟知道些什么?康拉德《黑暗的中心》中克兹是悲剧式英雄还是人间恶魔?约翰·弗尔斯的《法国中尉的女人》中有数个结尾,哪个才是“真正”的?我们对这些不得而知。
吉卜林的故事《巴瑟斯特太太》是这类文本的典范,饶有趣味的是喜爱吉卜林作品的是一大批大众型读者,他们绝大多数对书中一些构思巧妙、无法确知的神秘现象肯定会感到困惑不解甚至气恼。由于同样原因,这也说明吉卜林作为实验小说家,其自我意识和艺术性远比人们想象的高深。
故事发生在希尔人战争刚刚结束的南非,叙述的是一个名叫维克利的英国海军士兵神秘失踪一事。维克利又名卡嗒,因为假牙安得不合适,总是发出卡嗒卡嗒的响声。有关这件失踪案的为数不多的事实是由偶然在海角沙滩附近铁路支线上相遇的四个人闲谈中慢慢铺开的。这四个人是:维克利的同船水兵皮克罗夫特、海军陆战队中士普里查德、铁路巡察胡波尔以及一个匿名的“我”,即叙述者(吉卜林本人),他交待四人邂逅的场境并转述他们交谈的内容。皮克罗夫特说维克利失踪前几天一直坚持带他反复去看一部新闻短片,这是“菲里斯马戏团”专为部队放映的旅游娱乐片的一部分。维克利反复观看的原因是其中有一位妇女在派丁顿车站走出火车厢这样—个短暂的镜头。这位妇女是个寡妇,人称巴瑟斯特太太,皮克罗夫特和普里查德两人都认识,是新西兰—家小酒店的老板娘,待人很友好。维克利显然跟她发生过不光彩的关系(尽管普里查德证实,她本人品质高尚,无可挑剔)。皮克罗夫特(或者说吉卜林本人)对这段影片的精彩描述——他第一次看电影——是对电影所作的最早的文艺性描述之—,同时也暗示出故事核心是难以捉摸的:
然后门开了,旅客走出来,搬运王拿起行李——跟真的一样。只是——只是走得太近的时候,离我们看的地方,就走出画面了,别人都这么说……慢慢的,从两个搬运工身后——手里拎一个小兜,东瞧瞧西瞅瞅——走来了巴瑟斯特太太。隔上一万步,也能认出她那走路的样子。她直朝我们走过来,弯都不拐——她对着我们看,眼神木呆呆的,就跟普里奇说的一样。她走啊走啊,最后走出了画面——就像——就像一个影子跳到了蜡烛上一样……
维克利看到这样的镜头后以为巴瑟斯特太太是“在到处找他”,就心神不定,最后连指挥官都惊动了,于是派他单独上岸执行一项公务,从此他再未返回。在这段节选中,皮克罗大特描述他最后见到维克利的情形,并提出了维克利失踪之谜,因为是他陪维克利上岸的。
神秘的效果非一个简短的引语可以创造出来,因为维持神秘需要一系列暗示、线索和迷惑性资料。就《巴瑟斯特太太》一案来说,还有另一个神秘之处,即在众多令人迷惑的现象中究竟哪一个才是关键性的呢?有关四个人邂逅相遇,他们的玩笑、争沦以及追忆起来的没完没了的旧闻轶事等构成的框架故事似乎比维克利的故事占的篇幅更大。本节选中明确提出了维克利失踪之谜,这在夏洛克·霍尔姆斯的小说中一般安排在开头,但实际上,本节选则安排在该书的末尾。
正如维克利提到谋杀只是为了声明自己是清白的一样,吉卜林利用侦探小说只是为·了脱离侦探小说的模式。巡察胡波尔(这—称呼可能让人误以为警长什么的)衣袋里装着一副假牙,是从内地柚木林火灾中烧死的一具尸体上发现的,现场另外还有—具尸体。这似乎是一种无可争辩的证据,证实维克利是如何送的命。胡波尔说:“假牙这种东西可是能永久保存的。所有谋杀案审判中都提到这些事情。”但到故事结尾时,他“把手从衣袋中移开——里面是空的”。这一细节描写虽有助于揭示胡波尔注重举止风度的得体,但他衣袋中空无一物这一点则象征着读者渴望解开神秘的希望落空了。即便我们对维克利的死亡确信无疑,也仍然无法解释使他走上绝路的原因;而且,第二具尸体的身份也是个谜(很多学者围绕这些问题展开辩论,并提出一些独到、有时是怪诞的解释,但所有解释都缺乏根据,难以下结论)。维克利就跟新闻短片中的巴瑟斯特太太一样,从画面中消失了,跳出了故事的框架,有关他的终极真理永远不得而知。
吉卜林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戏弄他的读者呢?我认为理由只有一个,即《巴瑟斯特太太》一书非通常意义上的神秘故事,而是一个悲剧故事。别人转述的维克利的最后言语是引自《哈姆雷特》剧中的一句话(“一切归于宁静”);他在早些时候说的话也带有马洛剧中人物浮士德的口气(这是地狱,但我已经置身其中),“你只是看戏罢了,我才是戏中人呢。”这些言语带有鲜明悲剧色彩。吉卜林在此(以及在别处)向世人表明,普通大众中那些说土语、牙齿不健全、地位卑贱的人反而感情深沉、欲望强烈,更具破坏性,最神秘莫测的莫过于人心。
16:32 07-3-26 肖毛校对
深圳细节
文/白沙淡菊
1、白芒村搬书记
大学里的周末大多是在大大小小的书店里度过的,尽管已多有克制,但四年下来仍是花掉不少阿堵物,换来几大箱的“颜如玉”和“黄金屋”。毕业时雇了一辆小型货车,在班里最身强力壮的几个男生的鼎力相助下,才把书送到托运公司。过秤时250公斤的重量让我傻了眼:到深圳之后该怎么搬上位于6楼的公司宿舍?
半个月后,托运公司好脾气地帮我把书运到了白芒村,但送货上门不在他们的工作范围之内,把那几大箱子书卸下后他们就开车离去。当日我是告假搬书的,其时同事们仍在上班,虽然从办公室出来时大家都叮嘱着要是托运公司不帮忙送上楼,一定要打电话回去请求“救急”,我笑着答好,但我知道自己是不会影响他们工作的。
环顾四周,除了一个理发店里有几个人在懒洋洋地看着电视,就是在麻将台上全神贯注地奋战的村民。好不容易来了个路人,我问他怎样才能雇人帮忙搬书,那人神情中略带鄙夷,很不耐烦地说:“你出多少钱都没有人给你搬的!谁缺这个钱?!”。我顿时沮丧起来,干等之下就寻思着四处走走看能否找人帮忙把书搬上宿舍,于是就跑到理发店里劳烦老板娘照看,不想她很干脆地拒绝了。一筹莫展之际让我无暇顾及更多,把书丢在原地就走开了,我不相信偌大的白芒村找不到一个可以搬书的人。
沿着一条上坡路往前走,看到一处工地上有许多人在施工。我走过去想说明来意,但是大家忙得顾不上听我说话,都在埋头苦干,对着空气说话不是我的习惯,我只好离开。不远处是另一工地,低矮的窝棚外有两个男孩在用机子锯钢条,我鼓起勇气问他们能否帮我把书搬上楼,并在心里想着要付的价钱。我话还没说完,他们就把手套一摘,让我领他们过去了。
几大箱书虽在楼下,但要搬上6楼,是漫长的路途。他们两人合抬一个箱子,停停歇歇间把书搬完仍是费时不少,看着他们费劲的模样,我心里有诸多的不忍。在楼下买了两瓶鲜橙多给他们,他们往地上一坐,仰头就喝。我不知该怎么去表达内心的谢意和歉意,反反复复地说着感谢的话,他们倒是不好意思了。看他俩歇得差不多了,我就问该付多少劳务费,他们对视了一眼,迟疑了一下年纪稍大的说:“算了,出来打工谁都不容易,你一个人在这里更不容易……”我从钱包里拿出100块钱,执意要把钱塞给他们,他们怎么也不肯要,推让之下撒腿就跑下楼去,我呆站着听他们下楼的脚步声,一种巨大的不安和内疚涌上心头。
一位在深圳工作了一个月又离去的朋友临走前对我说,深圳不相信眼泪,只相信汗水。我时时记着她的话 ,无论遇上多大的困难也不掉一颗眼泪。但是在帮我搬书之后分文不取的那两个男孩走后,我让自己放声哭了一回,为一份感动,为内心的歉意。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不知道他们来自何方,甚至,简短的交谈过程没能让我记住他们的样子,可是内心深处铭记着的,是他们人性里最仁慈最柔软的质地。
在深圳工作已有些时日,期间有不适应,有退缩,有忧虑甚至是惶恐,但我还是坚持走了下来。我想生活里时刻都有温情和友爱,只要有心,任何细微的事情都能做到极致,任何简陋的生活都有欢乐。一切都要靠自己去努力追寻,去体会,去经历。
2、103路公车上的乘务员
由于工作的关系,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我要坐两个半小时的公车,从葵涌到华强北,像那陈焕生,进城。认识魏有良,就是在进城、返乡的路上。
那天把公事处理完,照例是晚了,为了赶上6点30的末班车,我只能在深圳街头一路狂奔。过兴华宾馆天桥时,有个年迈的妇女在卖文竹、仙人掌之类的盆栽,暮色中她的脸更显沧桑。突然心里有些不忍,就匆匆买了一盆文竹,付钱,道谢,继续赶公车。
这个时候的103,我是不敢奢望有位子可坐的,能站稳双脚已是很幸运了。抱着新买的文竹,果然是一直站到沙头角,才在中门后排靠窗处找到一个位子。把文竹搁在腿上,看着车窗外闪闪烁烁的街灯,模糊地想着过往岁月里的欢笑与热泪,竟也是梦里不知身是客。正在回忆里沉浸着,身边突然出现一抹绿影,转脸一看,原来是乘务员,绑着很高的马尾,不施粉黛,眉目清晰。她穿着绿色的制服,和我手里的文竹真是相映成翠。
本来没有说话的必要,毕竟我们都来自陌生与偶然,下了车,就会各自回位。她一直看着我的文竹,眼神清澈,我忍不住报以微笑。笑容是最好的语言,也是交流的开始。
也许是手里的文竹给她以我喜欢植物的错觉,她一口气向我推荐了几个买盆栽的地方,尽管不一定会去买,我还是认真地听着,记在心里。她还强烈建议我去莲花山看杜鹃花展,并把她关于一年以前在东湖赏菊的美好记忆大方地和我分享。她说自己是湖南人,我告诉她我最近迷上了湘菜,她笑,笑容里有种很简单的快乐。
车过盐田区委,她指着一条岔路口说,车上的师傅说那里有很多不正经的女人,不过我没有见过。我无言以对,她接着说,经常有很多女人,穿着泳衣,披着浴巾,就在小梅沙上车了,我卖票的时候特别不好意思。我真的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想了很久才跟她说一句很莫名其妙的话,一个人正儿八经是永远不会吃亏的。不知道她是否听得明白。
103的终点站是小梅沙,过了盐田就很少有乘客上下车了。但是每到一个站,她都会站起来,很认真地报站,很认真地向开车的师傅说,可以了。枯燥的路程在我们的一路谈笑间过得飞快,很快就到站了,我还要在小梅沙再转一趟车,她不停地嘱咐我等车时要小心。我下了车,她还在车上拼命地回头、挥手,好像我们是相识已久的老朋友。
海边的风很大,我一个人站在寂寥的站台等待回公司的末班车,心里竟然不觉得害怕。在这个有着太多疏远与淡漠的城市里,细微的关怀,总能让我感觉到温暖,有勇气不断前行。
第二天,还要进城,照例在小梅沙转车。一上车,发现乘务员竟然是昨晚偶遇的女孩,我们都同时欢喜地喊起来。这次我仔细看了她的胸牌,上面写着“魏有良”三个字,有些男孩子气的名字,但倒也是人如其名。由于已过上班高峰期,乘客不多,她就坐在我旁边,说着一些让她很开心的事情。比如她的同事考上了报关员,比如她休假的时候和同事们在宿舍做饭,或者是她吃到特别好吃的东北玉米,都是些很简单的人和事,很细小的快乐,但听在耳里,却让我为之动容。
她说喜欢看书,但是每次到深圳书城看书总是站得很累,我建议她去购书中心,因为那里有供读者坐着看书的蒲垫。她一下子欢呼起来,看着她的笑脸,我不由得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听老师宣布明天不用上课,全班去郊游时那份喜悦。这种纯粹的快乐,是我久违了的。
到市政府,我该下车了,她一面说谢谢我陪她在车上说话,一面叮嘱我出门在外当心些。说了句,你也是,就和她道别了。在站台上看着103融入滚滚的车流里,心里募然生起一丝不舍。从那以后,我还坐103,但是再没有遇到过魏有良。我一直期待着再次与她同行,听她说一些单纯的人和事,感染那份纯粹的快乐。
3、尘世的爱情
写下这个标题, 自己就发笑了,我竟也学张小娴,写起爱情故事来了。确切而言,这并非一个完整的关于爱情的故事,我在这里写下的,只是所看到的一些温暖动人的细节。
那天下班后,我心血来潮想下厨,就不吃食堂,到超市买菜。一向是“君子远庖厨”的人,我对于买菜、做饭,并没有太多经验。对着超市里各式各样的蔬菜,我有些茫然,在货架前走来走去,为长苦瓜好还是短苦瓜好、青辣椒好还是红辣椒好这样的问题犯愁。买个菜竟也像王菲唱的那样,红灯绿灯红灯。
踌躇间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回头一看,是一男同事,平日里没有很深的交情,是客气而疏远的那类。我笑笑打了个招呼,你也来买菜啊?他也笑,说,陪她来的。我才注意到他身边的女孩,个子不高, 头发很长,穿着圆领衫和七分裤,还有拖鞋,不是很整洁的模样。我有些吃惊,看样子女孩是工厂里的普工。也许感受到了我打量的眼神,女孩有些紧张,不停地扯着同事的西服。我冲她笑了笑,她也回了个很腼腆的笑容。
我倒是不自在了,好像自己突然闯入别人的领地,造成惊扰一样,内心微微有些不安。借故到别的柜台看看,我就和他们道别,也不管那些让我头疼的红辣椒青辣椒了。
但若是要在夜里吃个好饭的话,这显然不是好的选择,因为冷冻柜里的肉类更是让我不知从何买起,心里暗暗后悔在家没有跟母亲好好学习厨艺。还在犹豫着,他们手挽手向这边走过来,我装作很专心的样子,没有抬头打招呼。只看到女孩拿起一块很小的猪肉,说,这个吧。同事从她手里抢过来,放回去,换了个体积比较大的,轻声说,你该长胖些,要多吃肉,再说你天天加班,哪能老吃青菜呢?两人又争执了一番,最后似乎是同事占了上风。
同事刚从学校出来,目前仍在试用期,估计是处于温饱状态,女孩如果是在工厂做事,也许是勉强可以糊口吧。说不定,他们也和很多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一样,要攒钱买房买车子吧。所以,他们会为了一顿简单的晚餐,有着简单而甜蜜的争执。
出于礼貌,他们买好菜,和我打了个招呼就走了。女孩还是拽着同事的西服,吸着拖鞋,只是没有旁人,有种自然的鲜活。走得急,她的衣尾稍稍翘起来,同事把手中的菜从右手移到左手,帮她拉直,还把她的头发理了一下。女孩侧着头,浅笑。
看着他们走远,我心里想到的,都是祝福。我不知道同事和那个女孩的爱情始于何时,又将何去何从。但是我想,此刻,他爱着一个很普通的女孩,把她放在掌心去呵护、疼惜,就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时常听说,这个城市的土壤不适合生长爱情,现实让人们丧失了对美好事物的憧憬。可我还是看到了,它很简单,比我买个菜回家做饭还要简单,却是那么的真实动人。
欧文#8226;斯通说,爱情本身就是一块领地,它有自己的绿荫、小道和房屋,甚至还有自己的太阳、月亮和星辰。对我的同事和那个女孩而言,何尝不是如此?在粗茶淡饭的拮据、油盐酱醋的世俗里,因为相濡以沫的真诚与执着,简陋的生活里,永远有阳光,有希望,有喜悦。
4、最美丽的歌者
曾经听来这样一句话,刚从学校出来的应届生,怀着满腔热血到深圳寻梦,却被流放到关外,是很悲哀的事情。
关外、关内之分,与其说是深圳特有的地理特色,不如说是经济特色。所谓关内,就是指罗湖、福田、南山、盐田四区,前三者是深圳的中心城,是政治、经济、科文教育重心;关外指的是龙岗、宝安二区,这两个区离市中心较远,聚集着各类制造型企业,以及由此不断发展壮大的打工者队伍,也就是前文提及的“流放之地”。
我先后工作于宝安区和龙岗区,并且越走越远,是不折不扣的被流放者。但是,一直以来,都未觉得这是一种悲哀。相反,越发觉得这段经历是人生的盛宴,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
初到这家公司,恰逢五一劳动节,公司组织了一场“卡拉OK”赛,我因之经历了有生以来最震撼人心的歌唱盛宴,看到了最美丽的歌者,最热情的观众。
当晚是在露天的篮球场临时搭的舞台,没有座位,员工们从宿舍搬来椅子,三三两两地坐着,很是欢喜的样子。我当晚临危受命,负责给每个参赛选手发放参赛牌,并提前通知他们等候演出。让我意外的是,名单上的选手以上产一线员工居多,很少来自办公楼里的管理人员,名字也很有趣,光是以“花”命名的就有三个,我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张冠李戴。
不多时,生产部的文员带着化好妆的选手们出来了,观众席上口哨声四起,接着是集体大笑。选手们排成一队鱼贯而入,神情里有些拘谨和紧张,也有抑制不住的喜悦,好几个女孩都在拼命忍住笑,眼角眉梢都是喜。四月底的深圳,还是有些凉,当晚还煞风景地起了大风,吹得舞台两旁的幕布飘来荡去。选手们大都穿的很单薄,一个女孩还穿着薄纱的裙子,由于静电的缘故,群摆全贴在腿上,她不得不时时扯开。他们的妆容全由生产部两个文员打理,虽说比我幼年时参加儿童节的集体舞演出,班主任胡乱在脸上涂出两酡艳红强了不少,但仍是粗糙。由于紧张的缘故,几个选手口中还念念有词,像背课文一样背着歌词。
我一一对名入座,给他们发参赛牌,看他们的手紧张地直在颤抖,就蹲下来给他们别上。男孩则腼腆地笑,女孩则不停地问我,我的口红还在吗?眉毛没有画歪吧?粉涂匀了没有?我笑着说,你今天特别美丽。她们就笑,有些信任的羞涩。
比赛正式开始了,第一个出场的是个身材高挑、容貌娇好的女孩,唱周惠的《约定》,很情款深深的样子,男观众们在下面猛吹口哨,女同胞们则拼命鼓掌。一曲唱罢,她看着观众席某个方向,深情地说,这次参赛,是想把这首歌送给我今生最爱的那个人,想对他说一声,我愿意与他约定一生。掌声、口哨声、叫好声四起,不少人还做哀痛状,我想大家对于台下的某人,只有嫉妒的份了吧。印象较深的还有一个女孩,很胖,白衣黑裤,唱着容中尔甲,一直低着头,很韩红,大家都善意地大笑。还有一个瘦小的男孩唱郭富城的《动起来》,还配上自创的热舞,一个女孩拿着一束塑胶花,上台献给他,男孩拿着花,倒是不知道该怎么摇摆了,台下笑倒一片。那束小小的塑胶花后来就轮番上台,在这特定的时刻,成为歌者们至高无上的荣耀了。
那个夜晚我一直都在笑,是来深圳之后最开心的时候。台上的那些孩子们,因为贫困,不得不辍学,离乡背井,把一生当中最美丽的年华,给了那条枯燥而劳累的流水线。在机器的轰鸣声中,他们的青春也轰鸣而去。他们不会盼着节假日,关心的只是能不能多加班,能不能多做几个零件,能不能在月初准时出粮。厂房外面的世界,傅聪来了,李欧梵来了,俄国芭蕾舞剧团来了,万人空巷,他们都不懂这些,城市离他们近在尺尺,却远在天涯。他们在小小的满是灰尘的地摊上与摊主讨价还价买劣质的磁带,用同样劣质的放音机听港台歌手拿腔捏调地唱情歌,用未经修饰的嗓音唱给像我这样自以为是的人听。除了感动,我只有感动。
我相信,那个晚上,谁也不会舍得去挑剔他们五音不全,吐字不清,甚至是跑调;也没有人忍心指出他们化着粗糙的妆容,穿着不和时令的衣服。倘若有人,穿上他以为最美丽的服饰,绽放他以为最好的笑容,唱他最爱唱的歌,是最认真的尊重,也是最认真的美丽。
当晚,除董事长出差之外,公司所有中高层领导都到场担任评委,他们给那些孩子亮出的分数都很高,毫不吝啬心中的赞美。当晚,数千员工到场为他们的工友们欢呼呐喊,毫不吝啬周末加班的双倍工钱。
在被人指称为流放之地的深圳关外,上天也毫不吝啬,慷慨地给我们以欢笑、精彩。真好。
5、乞丐的笑脸
迄今为止,我遇到的最为难的悖论,也许在于乞丐的问题上。相信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走上人行天桥,看见一老翁或缺胳膊少腿的孩童躺卧地上,身旁是一钵或一发黄的碗,其内用三五硬币压着几张毛票,心里有诸多不忍,掏出钱包来,一旁的朋友总会劝道,快走,都是骗人的,电视上都说了。于是也快步离去,但心里总不是那么踏实:如果是真的呢?
年初,因为政法大学三博士上书,立法部门修改了《流浪收容遣散条例》,按照法规字面的理解,流落于街头的乞丐都可以由政府收容,可以不风餐雨宿了。然而,街头的流浪者依旧是多,朋友说,因为很多人觉得收容所条件艰苦,还是出来行讨了。后来又听说,他们背后有乞丐集团加以操控,从别处拐买来幼童,放在瓮子里养,让其长得奇形怪状,再放到大街上行讨。听得毛骨悚然,心里既悯又悲。为现行社会体制尤其是社会福利制度的缺失,很是忿忿不平了一段日子,继而是沮丧,终究是有心无力。
深圳的情况,比以往走过的城市稍为要好,在街头看到的多是卖艺者,听了他们的演出,自然要付费,各自都心安理得。这样想着,对深圳街头的行乞现象,就不那么洪水猛兽了。
某天傍晚,饭后陪已有8月身孕的姐姐,在南油大道上散步。刚下海雅天桥,看到两个年老的乞丐坐在路旁,抽着烟斗。他们头上都包着毛巾,身上穿的衫子,虽然褴褛,倒也整齐,可以看出是中山装,只是和费戈同志今年欧洲杯期间给七牌打广告,穿的据说唯一入选卢浮宫中华艺术展的中华立领,有所不同罢了。他们脚边,放着各自的麻袋,估计是全部家当,满满鼓鼓的,未装钱的钵。他们用方言高声说着话,抽着烟,啪啦啪啦的,竟然有些惬意的模样。大概是在谈论今天的收成吧,是钵里较往日沉些的硬币,还是获赠了丰盛的晚餐,喝了好酒?
我们走得慢,听他们越说越快,我把那些听不懂的话语理解成一种欢畅,也有一份晴朗在心头。走得远了,依稀听闻身后传来一阵笑声,有年龄的,也是有内容的。回头一看,是他们,手里握着烟斗,仰首大笑,面容是苍老的,在夜灯的照射下,竟也有种说不出的动人。我朝着他们的方向微微一笑,祈愿他们每一日都能如此开怀。
读托马斯#8226;莫尔,看到这样一句话,决没有任何人得天独厚,其命运比别人高超,自然对有生血气之伦,无不一视同仁地善意看待。心里很是欢喜,为几个世纪以前的智者,那一双智慧之眼和仁爱之心。
浊世如今朝,连两个无家可归、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的老人,尚能有滋有味地品咂生活的趣味。人生该是有多少乐趣?有心人,自然是自得其乐。
6、一个上海女人在深圳的物质和非物质生活
那天和往常一样,去和我们有业务往来的设计公司办理公事,老板娘和设计师们不在,只有一个女孩对着电脑,在看宠物网站。是个新人,五官很是精致,打扮入时,有些处养尊优的味道,看气质不像是这里的员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小月的感觉。
后来才知道,她居然已年逾30,上海人,是老板娘同学的妻子,因为在家里闷的慌,就借个地方来打发时间,用她的话说是,就当出来遛狗了。她把狗称为狗狗,念仄声和平声,让我这样一个视养宠物为洪水猛兽的人听在耳里,竟然不反感。
说到从上海来深圳,她总是有委屈的,好像这座城市让她很是掉了上海人的身份。我听着有些别扭,但也不得不佩服她的勇气。这样说,是因为她和先生是网恋而成佳偶的,她形容是一场豪赌,在为上海人的身份委屈的同时,她还是为自己在婚姻的博弈里成为赢家流露出骄傲。
相处的时间长了,她连先生怎样每个月付她相当于常人几个月薪水的零花钱,她每月花“大大几千”养一条名为布丁的狗,她生日先生在香蜜湖买了一处豪宅送给她……也掏心掏肺地说给我听,然后总结说,我的命比较好。
我绝对没有仇富的心理,也不排斥物质,但总是觉得,一个女人养得起自己,才可以堪称光荣。所以不合时宜如我,始终是难有认同,但还是礼貌地听她说着物质生活里的鸡零狗碎。然而,始终难以喜欢上她视为儿子的布丁狗。想到它每月花去的狗粮,就是几百个希望小学里的孩子一年的费用,觉得是巨大的暴殄天物。
虽然年岁与我相比,长了一截,但是她仍是如不谙世事的少女般纯澈,看不出丝毫的世故,圆滑。有人推着重物下楼,她会帮着推一把,回来后很高兴地向我们汇报。我逗她说讲鬼故事,她会尖叫着跑开,一副害怕的样子 。老板娘时常不在,她就用自己的私房钱充当着小公司的金库,为小帐目不厌其烦地跑着银行。去外贸市场买拖鞋,她会很认真地砍价,并郑重地告诉店主,我会砍你的价但是不会坑你的钱。她得意地称之为上海人的精明。
她很坦诚地承认,上海人都很排外。我倒觉得她来深圳,是种幸运,毕竟,这里最不排外。
7、万科17英里——谁和世界保持的距离?
大概是两年之前,关于万科地产在海边的悬崖绝壁上开山造房的议论甚嚣尘上。其时我还未到深圳,看到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专家学者们不厌其烦地加以批驳,从而引发坊间的大讨论,觉得不过是地产商又一次楼盘炒作的胜利,暗暗有些反感。
未料到这个惹来争议无数的楼盘,在2年后竟然离我这么近,凡搭乘公交车,我必得从其门前经过。要不是盘山公路一旁树着高高的广告牌,写着“万科17公里”,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临海的半山腰上竟然也有别人的房产和家业。我万分偏激地以为,在这里添置房产的人,一是脑子烧坏了,二是要烧钱了,三是对生活木之木觉,才会在这真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添置房产,斥巨资买来世间的孤独。真正是很孤独的房子,倚着巍巍青山,俯瞰茫茫大海,刻意地躲避着人世。
然而,此时的“万科17公里”却是从梅沙路口往南澳方向人烟最稠的,无论在单行线上行驶得多么快速的车辆,到了这里一定是要减速慢行的。因为建筑工人们总要在公路右侧的施工工地和左侧的临时住房间往返,或者干脆就在路边扎堆儿吃饭,不然就是拿着镐锨之类的工具,把公车拦下,奔向另一个遥远的所在。
好几次,碰到他们在路边吃午饭。一个硕大的塑胶桶里盛着饭,数不清的工人们端着土黄色宽口的铁盆,一拥而上打饭,再或蹲或坐地围成一个个小圈,就着正中那一大盘菜,狼吞虎咽。幸好深圳是极少下雨的,天气晴好的日子更多,而海边的空气是格外的好,即使车辆经过,也不会扬起尘烟,这露天的集体共食,倒像是郊外的野餐了。不过我想工人们是不会有如此闲情逸致的想象的,他们应该更关心每日伙食的好坏,以及胃里的饱和与非饱和状态。
偶尔,也能看到女性出现在工地上,虽然也身着刻板的工衣,头带安全帽,但是那份女性特有的柔媚仍是为这片嘈杂的工地增了色采。横过公路的时候,她们总是把安全帽摘下来,露出被帽子压乱的头发,任它们在风中飞扬。三两异性工友会跟随她们左右,看到有车来了,把手横着一伸,示意司机慢行,这样绅士的举动,绝不亚于有车人士给淑女名媛拉开车门的那一瞬。
在悬崖绝壁之上盖房子,难度一定甚于平地,而工人们的辛苦也一定是与之成正比的。然而,我宁愿想象他们是在碧海蓝天之中快乐生存,就像那些找到了食物的蚂蚁,用两条腿夹着小面包屑,低头走路,骨头骄傲作响。
万科为“17公里”打造的广告语是:我能与世界保持的距离。但是,这样建立在巨额财富之上的远离尘嚣,是与他们无关的。他们能拥有的,除了汗水换来的微薄收入,也许,就是在年老的时候,对也许可以很体面地生活着的子孙们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17英里……”
真希望那时,他们和这个世界的距离,不再是17英里这么遥远。
8、荆棘开花
经过一个多月的选拔,我们编辑部招募通讯员的工作已经进入了尾声,初步确定了恰当的人选。看着阵容的不断调整、扩大,真有一种欣慰在心头。那天正整理着新人的资料,接到了生产部文员的电话,说三车间的张海利已经辞工了,提醒我尽快发放他10月份的岗位津贴和稿酬。我突然就愣了起来,继而是很深的不舍。
公司的内刊原只有一份行业性期刊,学术性较强,主要用于管理层内部学习和对外交流。后来考虑到生产一线的员工业余生活枯燥,又创办了一份8开8版的小报,以内部投稿为主,很受员工支持和厚爱。张海利就是这份小报最早的一批通讯员之一,在车间的本职岗位工作之外,兼着一些新闻采写的任务。虽然只是高中学历,但是他的工作依然出色,加之为人勤勉,发稿量一直居于众通讯员之首,可谓是我们的一员大将。乍闻他辞工的消息,我首先就反省是不是自己平日给他分配的任务太多了,是不是每次开例会时不够和颜悦色,或者是毫不手软地毙了他辛苦写来的稿子……总之,心里是有那么一些不安。不安的同时,也有一种失落感,似乎觉得是他狠心抛弃了这份小报,抛弃了我们。
当初,我力排众议开设了文化版,初衷是让那些在工厂里做事的孩子们,能够对这个世界多一份审美的情趣,在精神层面多一些内容。稿源不足,只得亲自上阵,尽量写一些他们知道的人和事,像《十面埋伏》,像刘德华,但是我自身并不喜爱,整一个愤青模样,头头们也时常开玩笑说编辑部成了愤青集团。张海利是我第一个支持者,给我们写了他最喜爱的家驹,还发动他的工友写高尔基,写《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心里特别的感动。不久,这个版面的雏形就出来了,渐渐也有了稳定的稿源,在一次民意测评中,呼声竟然不低。还记得张海利写的那个《家驹其歌》,我用了半天的时间去梳理、编辑,让小鱼找了个最好的图片配上去,虽然同一个版面上有阿王写的堪称无双的王小波,竟然也不逊色。
说来惭愧,他写《室友小记》,没看署名之前,我先入为主地以为是抄袭,很是气愤,坚决把稿子毙了。后来他又写宿舍生活,文风笔调毫无二致,我才知道自己错怪了他。由于一再的改版,他的这个稿子始终未用上,我的内疚又多了一分。
6月我回学校准备论文答辩,在校期间收到他的手机短信,问我是否知道公司的总厂招工与否。我在公司向来是不问文字之外的物事,自然是无从回答,只得让他咨询生产部门的相关人员,后来就不知下文了。我从学校回来,他见了我仍是欢欢喜喜地说些大小事情,我就一厢情愿地以为他的事情已经办妥,也不过问。
8月,公司占地几十万公顷的科技园落成,总部以及几个分厂搬迁,独独留下老总厂,张海利就没能和我们一起搬往葵涌。临行前,我与他开玩笑说,我们上前线冲锋陷阵了,你可要把大后方守住啊,他只笑不语。他的留守工作还是做得有声有色的,一次他很急地打来电话说,由于种种原因,员工们都在闹情绪,准备罢工,建议我们深入采访,做一个专题。我们正摩拳擦掌呢,上头怕激发矛盾,就顿然否决了,我们据理力争了几次,也毫无成效,只得选择妥协。后来是采访了一个副总,他代表高层做出一些解释,这事就折衷处理了。随着这样越来越多的折衷,我慢慢磨去了一些棱角,遗憾是日渐深了。
对于他来深圳的缘由,我是从来不问的,因为这里的孩子,背景大抵相似,我不愿过多地触动他内心的疼痛。只从他写的《父亲》中,模糊地得知他父亲原也是在深圳做事,离他不远,两父子时常利用休息日互相走动。他写到父亲一次不期然而来,他领父亲到一个影吧看《无间道》,上了一宿夜班的父亲,却在刘德华梁朝伟们的刀风剑影中呼呼大睡。读着读着,我不觉潸然泪下。在这纷繁复杂的人世里,公平总是相对的,然而却有么一种力量,让我们即使泪流满面,也会欢笑前行。
这样一个孩子,有抱负,有好文采,尽职尽责地工作,还是要离开这里了。我以为他是换了个工厂做事情,后来从生产部的文员口中得知,他是回家继续未完成的学业了。我心中仿佛放下了一块大石,有种说不出的欢畅,似乎看到他已经穿越了茫茫黑夜,正踌躇满志地站在洞口,仰面等待黎明的第一缕晨光。在他身后,满地的荆棘轰然盛开。
9、一个球吧的快乐生存
从来都不是一个热闹的人,唯独喜欢热热闹闹地看球,和很多人一起欢呼呐喊,一起捶胸顿足。所以,在告别学校里那帮球友只身来深圳以后,能够在那条狭窄的小巷尽头发现这个球吧,能够像从前那样热闹看球,是我在白芒村生活那一个月里最得意的事情。
球吧的老板是本地人,大概20岁左右的男孩,瘦瘦小小,皮肤很白,戴着眼镜,穿宽宽的牛仔裤和T恤。他的字写得比我还不好,但是勤快,每天都用一张A4的硬纸,写上当日的球讯,贴在门口,上面用黑色笔画一个很大的箭头,用以吸引路人的眼球。什么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是在那里体会到了。整个球吧大概就20平米,一个柜台,里面有几张高脚凳,老板喜欢坐在高脚凳上,趴在柜台,用有耳的透明玻璃杯喝水,看着像是在泡吧。两台屏幕还算大的电视机一左一右地摆着,两张圆桌,几把椅子,墙上贴着众多球星的海报,最显眼的是齐达内,还是98世界杯时的海报,他的头还不像现在这么秃,看着让人感慨。墙边立着一个冰柜,里面有啤酒和饮料,顾客只需消费3元以上就可以看球,时间不限。我不喝酒,也不大爱喝冰冻的饮料,每次去都要热奶茶,球吧里没有现成的,老板就亲手炮制,味道怪得我喝着想笑。
还记得第一次去的时候恰逢周中,没有什么球可看,我一个人坐在大屏幕前,看录播的南美解放杯。南美的大牌们向来爱俱乐部甚于爱祖国,只看到不是太熟悉的球员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各自半场上捣球。老板趴在柜台,用很本地特色的普通话跟我评点那场球。可惜对球员名字的翻译,粤语和国语有很大的不同,我半天反应不过来,好在球员们的特点是一说即明的,倒也不防碍交流。说着说着就扯到他开球吧上去了,原来他另有职业,因为工作的缘故,没那么多时间看球,心里割舍不下,就出来开了这个球吧,让自己看得高兴,顺带挣钱糊口。对于这样为喜好而活的人,我是打心里佩服的,因为我无论如何也学不来那样的勇敢。
在我的大力宣传之下,同事们也知道了那个球吧,也到那里看球,喝酒,看得激动就拍桌子。老板也不恼不怨,经常跟着我们一起拍他的柜台,恨不得自己上场踢的样子。巴乔在布雷西亚踢最后一场联赛的时候,我正在回学校毕业答辩的路上,直到把欧洲杯看完才回公司报到。不想这一个多月后再去球吧,老板问的第一句话就是,巴乔那场球,你看到了吧?心里突然有些感动,只跟他说过看巴乔射失点球的遗憾,想不到在如此人情疏远的地方,竟然有人知道我因为一个人而牵挂一场犹如鸡肋之味的球。后来听同事抱怨去球吧看欧洲杯,因为人太挤没能好好看,我嘴上同情他,暗地里却为球吧的好生意高兴。
亚洲杯决赛阶段,是我工作最忙的时候,时常要加班。有天下班稍早,就绕到球吧,想看国家队打日本那一场球。不想球客爆满,我在窗外踮着脚,看到公司研发中心的主任戴着老花镜,坐在正中看得入神。平日里我都喊他“老师”,他对后辈也多有照顾,时常问寒问暖,我要是挤进去看球,只怕他又要问上许多话,索性就走了。后来是在路边站着把球看完的,看完后狂想骂裁判,就忍不住想念那个球吧,想念那种可以拍一桌子的痛快。再一次去的时候,就跟老板投诉店面太小啊人挤啊什么的,他笑得合不拢嘴,说计划扩大规模,很有一番雄心壮志。我也替他高兴,毕竟能把兴趣当做事业,再职业的人,是幸福的。
可惜我等不到球吧的规模化经营时代来临,就要搬离白芒村了。刚好那时我们要做一个关于白芒村的专题,我就抽空去那里拍图片,顺便告别。老板和另外几个时常一同看球的球友,细心地把场子拾掇了一番,嘱咐我多拍几张。我把每一个角落都拍遍,终于没有什么再可以拍了,就坐下看球。老板端来热奶茶,还是以前那个怪味,我破例喝完去,要付钱时,他坚决不收,说朋友一场,你有时间再来。莫名其妙的就有些伤感,球没有看完,我就走了。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回去过,每每想起这个小小的球吧,想起把我视若朋友的小老板,心里就一再地感动。
这样一个城市,人的流动那么快,刚遇上,坐在一起喝茶,茶水还没凉,就要起身告辞。忙碌的生活让我承载不了太多离别的惆怅,频繁的搬迁让我说不出更多的再见,只能在心里记着每一次短暂的相聚。也只能叮嘱自己,要珍惜每一次相逢的温情,要好好地对身边的人们。
10、故乡的毛线鞋
小鱼的妈妈从家里给她寄来一双红色的毛线鞋,她骄傲得一天到晚穿着在我眼前晃,为了避免我产生葡萄酸的效应,还不遗余力地称赞我在商场买的蓝色兔子鞋好看。可是,那鞋子,从千里之外的故土飞来的,阿姨一针一线地勾出来的鞋子,我愿意用十双兔子鞋来换。
有段时间我每个月都有几天要往华强北,从设计公司出来后一个人赶末班车回葵涌。难得有一天稍稍早了,黄昏时分,斜晖脉脉,我就沿着振兴中路慢慢地走,边走边看街上赏心悦目的俊男美女,心情大好。走到万佳路口,看到两个女人站在一棵小叶榕底下,用钩针和毛线编拖鞋。她们都绑着长长的辫子,穿着素色的棉衣,边低头干活边用方言交谈,偶尔抬头看看路人,面容安详淡定。她们脚下铺着一张大白纸,上面摆着几双已经钩好的毛线鞋,显然是当天的劳动成果。夕阳的余光透过枝枝桠桠打在她们身上,有一种明透的金黄色泽,很暖的冬日,很静的深圳。
我心中大喜,快步走过去,心想可以买到手工毛线鞋了。看到我风一般刮过来,女人有些吃惊,停下手中的活看着我,眼神柔软。我冲她们笑笑,就问多少钱一双。她们没有立即作答,而是仔细打量我的脚,个头略高的女人有些迟疑地告诉我可能没有适合我的鞋码。看着地上红的绿的紫的毛线鞋,我喜欢得要命,不想失望而归,执意要求试一下。让我沮丧的是,我的脚显然小了些,装进那些鞋子里就像广西话里常说的“老鼠入棺材”,空荡荡地晃。我不死心,问她们还有没有小一点的。高个子女人一脸歉意地告诉我今天就卖剩几双大码的男鞋了,矮个子女人笑着说,这边女孩子脚都小,像是在安慰我。见我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女人们许诺我回去后给我做一双合脚的,明天带过来。那时我的单位和住处离华强北有3个多小时的车程,再来时恐怕得在1个月以后,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就婉言谢绝了她们的一番好意。我走的时候,她们微微有些失望,但还是坚持让我下次过来买合脚的鞋子。
1个月后我再去,老树依然在冬日的阳光里舒枝展叶,大街上行人如织,不乏令我赏心悦目的都市男女。可是那两个编织毛线鞋的女人,再没有出现过。我心里隐隐有些怅然,但是想到她们也许给我做了一双小码的鞋子,在树底下晒着日头等待我来取,心里就暖和起来。转念又想,也许那鞋子让一个跟我差不多个头的女孩买去,也是我一样欢天喜地的心情,穿在脚上汲取这个城市里一针一线的温情,该是多好的事情。
11、难得有缘人
三月初的时候,我到一家咨询管理公司面试,背书似的把自己的个人情况向考官说完就出来了。等电梯的时候一个显然也是刚面试结束的女孩疾步走出来,和我一同坐电梯下楼。
可能是都在一家公司面试的缘故,她好奇地问我感觉如何。我笑了笑,说没有感觉,她说也是。走出大厦她问我茂业百货怎么走,刚好我也要坐车到兴华宾馆站,就带她一起走。
女孩身材娇小,眉清目秀,说话口音特别柔软,我就猜她是南边的人。不想她不仅是南人,还是我的广西同乡,无形中就亲近起来。她告诉我刚把北京的工作辞掉,来深圳只有2天,就体会到这里的快节奏生活了。深圳人走过的路大抵相同,我就把自己粗浅的经验尽数告诉她,希望她能少走些弯路。临走前,她一定要和我互留电话,说日后有时间碰面聊一聊。我们互相打通手机,记下联系方式,道过珍重祝福,就挥手告别了。回去的路上,她给我发来短信,说今天特别开心,我也高兴起来。
我和芝子就这样认识了。随后的日子,我辞职,求职,空闲去公园晒太阳,芝子久不久来个短信问问情况,大家在短信里简单说上几句。修整够了我就选择离家较近的公司,开始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刚进公司第二天,下班回去的公车上,芝子问我工作落实没有,我告诉她已经在某大厦上班了。她马上拨电话过来,在电话那头欢呼,说她和我在一幢大厦里。我也笑,不相信世间有这么巧的事情,心想真像那句话说的,不可不信缘。
这样,我们经常碰在一起吃午餐,慢慢地聊得深入,彼此的工作、家庭、生活情况都说到了。怕她上班不方便,我就建议她到附近看看租个房子,她一脸诧异地告诉我说,先生在西丽大学城工作,住学校的宿舍。我才知道她已婚,为了支持先生的研究工作,就把北京一名企的工作辞掉,打算扎根深圳了。好几次她都让我去家里吃饭,和她先生见个面,但是都没有合适的时间。知道那个中学时代成为芝子男友,博士毕业成为她先生的人对她照顾有加,就像看到自己的姐姐,在生活、爱情里头去了可以安心落脚的地方,我放心了。
关于芝子,我可以写的很多,在日后会一一写到。此时,只想用简单的文字记下与之相识的过程,再次庆幸、感激于这个城市里萍水相逢之下的纯真情缘。
12、和香港女牧师的偶遇
住处离南山书城很近,走过一条大马路便是,有时在家里写论文,需要的资料不在手边,就往书城找,有点私心地把它当成自己的资料库。那天夜里,一篇企业文化战略的论文写到一半被卡住了,就匆匆出门去书城,想赶在夜间停止营业前把需要的书买回来。
走到半路看到一个体重和身高成等比例模样的人,批着到肩的卷发,穿牛仔和恤衫,衫子是扎腰的,上半身很夸张地鼓着。我走得急,走到他身边时忍不住转脸去看一眼,深眼窝,高鼻子,戴着一副很宽的眼镜,把脸都遮去了。大概是一个过度发福的中年男人。
当然这都与我无关,很快我就冲到书城,把自己需要的书抱在怀里,再挑一本想看不想买的图书,找个角落站着翻看。直到广播里再三催促顾客营业时间已到,才恋恋不舍地埋单走人。刚出书城大门,就看到一些老年男女在广场载歌载舞,有两对跳探戈的还很是像模像样,忍不住驻足观看。正看到入神,有一个小孩拿着健身俱乐部的入会券要发,我摆摆手示意不要,小孩还是执意递过来,我有些莫名其妙。回过头一看,发现刚才在路上见到的中年人拼命往我深后缩,好像是受惊的大动物,很是吓了我一跳。
出于保护弱大动物的本能,我态度强硬地把派发健身券的小孩叫开,那人才拍拍胸口做了副吓后余生样,走到我旁边站着,冲我微笑。我笑笑不说话,她用粤语说了句“吓死了”我才知道这是个女人,暗暗惭愧自己起先把人家当成男人了。在交谈中才知道她是香港人,不会听也不会讲普通话,看到有人拼命向她兜售东西不知如何应对,才躲在我身后。幸好我也会说粤语,就和她坐在台阶上,边看老人们跳舞边聊起来。
她说自己在香港做牧师,因为和丈夫闹了矛盾,就借口度年假一个人到深圳来找住在山东大厦的朋友,不想朋友有急事要回香港,把房门钥匙交给她就匆匆地走了。我听着很替她担忧,生怕她在深圳有什么闪失,就把深圳市民常用的查询电话写下来给她,叮嘱她遇到紧急情况要打电话求助。她睁大眼睛听着,好像一个生怕疏漏老师授课而认真听讲的孩子,我忍不住笑了。聊开来了,她就问我目前的职业和工作情况,我告诉她因为工作、生活都不顺心,最近辞职在家修整。她听后异常着急,好像是她失业一样。沉吟半晌,她问我想不想去香港工作,我一下就笑出来了,笑她的热心单纯。跟她说大陆是根,不想过飘零的生活,她似懂非懂,鼓励并祝福我尽快找到好工作。我说工作机会很多,目前只想在家里休息,她惊讶于深圳的就业率,但也因此放心了。
初春的风有些暖了,不说话的时候我们就安安静静地吹着风,看广场上尽情欢笑的人们,看对面大厦闪烁的霓虹,看缓缓地流淌的车流,这个安宁祥和的世界。夜渐渐深了,跳舞的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去,将那些欢笑那些优美的旋律一一带走,我和香港女牧师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起身离开书城广场。走了几步她问我哪里有“7—11”便利店,说要买一把牙刷,我带她到海雅超市买好,告诉她回山东大厦的路,就挥手告别。她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纯澈天真。
听很多人说到对这座城市的种种不满,偶尔我也有失望逃离的情绪,但是终究没有别的城市能让我这样热爱。有时候想,我爱的不是这个钢筋水泥让人疲惫不堪的怪物,而是这里的人和事,这里的温情与关怀。这样想着,就有了继续前行的勇气和力量。
13、劳动人民险受骗
深圳人喜欢说车谈房,听得多了,也会留意大街上奔走的各式车辆,注意到凡是大奔车牌号码都格外显眼,一种所谓的象征。自认为是深圳的劳动人民,老老实实地上班、劳动、收获,从来不会异想天开,也不相信天上掉馅饼。当一个自称是开奔驰600的落难香港老板向我借钱,我竟然一点也不惊讶,还打算倾囊相助。
话说当夜,正兴冲冲地往姐姐家里走,一个身材高大、脸色红润的中年男人很有礼貌地问我鸿源电子厂怎么走。附近没有工厂,我就建议他到蛇口工业区一带问问。他满脸愁容,告诉我他开奔驰600来深圳,在布吉立交把一个四川的小女孩撞成重伤,女孩正在住院,他随身带的30000块钱全交了医药费,鸿源电子厂的老板是他的朋友,他过来借钱应急的。我听得心里一惊,边怜悯那个住院的女孩,边同情眼前这个男人。
但是我实在也不知道鸿源电子厂在哪里,就满怀歉意地要走。他叫住我,说现在已经很晚了,一时半会找不到人,问我带银行卡没有,说可以让他们公司的董事长转钱到我的帐户,让我把钱取出来给他。看我有点犹豫,他就说借我的手机打电话给那正在海南三亚度假的董事长,我拿出手机就要拨号码,电话里提示手机欠费,无法拨出。我连忙道歉解释说手机欠费,他以为我舍不得长途电话费,就说拿他的手机跟我换,说他的是原装进口机子,价值过万云云。我听得很刺耳,再三解释说是因为不记得缴费,他不听,连连讥讽我小气。我气得说不出话,就带他到一个可以打公用电话的小店,他有点无奈地拨通电话,并让我接听。电话那头是一个说话音调很奇怪的女人,告诉我这是香港×××公司的总经理,因为出事现在一时落难,请求我的帮助。我听得心里一软,跟她保证一定尽力帮助那人。
电话挂断,香港老板就让我带他去找ATM机,我领着他走到路边的自助银行,却怎么也找不到银行卡了,才想起出门前丢在家里了。我非常无奈地告诉他这个情况,他有点不满,但是没有发作。就说要打车去香格里拉大酒店,有个台湾老板要和他谈2000万美元的合作项目,问我身上有多少钱。我拿出钱包数了数,不到200块,他招招手,一小店旁边走出来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穿着一身黑衣服,微胖,却不合事宜地穿着一双白色布鞋。香港老板介绍说这是他秘书王小姐,让王小姐去问出租车去香格里拉的价钱,王小姐回来后说得200。我面有难色,告诉他自己身上不到200块钱了,恐怕不够他们打车,就提议带他们去坐公车。
王小姐闻言就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要大方才能成大事,说香港老板多大的事业啊,你要是帮他这一回,以后少不了你好处。这样的话听得我异常难受,感觉自己被侮辱了,但是想起父母一再教我要与人为善,助人为乐,就忍住了。香港老板一脸藐视的看着我薄薄的钱包,说,我在香港是有身分有地位的人,要不是今天落难了,你这点钱掉地上我看都不会看一眼,你要是只给我几块钱坐公车就是对我的侮辱。无论我再好的风度也听不得这样的话,就硬邦邦地说只能给钱他们坐公车,不坐拉倒。香港老板大怒,骂了我一句“破打工”的就和王小姐扬长而去。我看着他们走开,有些莫名其妙。气在上头,就没有求人家坐公车,回到家跟姐姐一说,不想被批评教育一番,我才知道自己遇上了骗子。
事情过去很久了,可是每当想起来,都会忍不住笑香港老板和王小姐,开着奔驰600企图骗我这样的劳动人民,真是可爱得要紧。
14、见义勇为过当
以前学刑法的时候,曾经因为防卫过当的问题和师友有过辩争,故印象深刻。那时候倒是没有想过也有见义勇为过当的,不想就在深圳亲身实践了,且一直被朋友引为笑谈,在我们的嘻笑中,原本近乎丑陋的世态竟然也有了可爱的意味。
那天加班,从公司出来时天色已晚,我一个人走去公交站等车。不是一个走路专心的人,常常是低着头不看路横冲直撞。刚走到兴华宾馆前,“啪”一声在我面前掉下来一沓厚物,站住一看,居然是百元大钞。正想回过头把失主叫住,一个骑自行车经过的女人身手敏捷地跳下车,快手快脚地装进拉开的挎包里。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不敢相信竟然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捡取别人钱财的,半天回不过神来。再回头看的时候,失主已经骑自行车走远了。
那女人30岁上下,面容刻板,眼球有点外凸,定定地看人,看得我心里一阵一阵的惊。还没有等我开口,她就拽着我的衣服,说要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和我平分她捡去的钱,面无表情。我一下就被吓坏了,连忙拖着她的自行车把,劝告她等失主回来把钱还回去。女人不听,非要我跟她去瓜分不义之财。我死活不肯,边义正词严地谴责她的见利忘义,边着急地望向失主走的方向,盼着他快点回来。由于离公交站还有段距离,路上行人不是很多,就剩我们两人在拉扯。偶尔有人走过,我喊“这人捡到别人的钱不还”,没有人搭理,很奇怪地瞟上一眼,就远远地绕着走开了。
见我固执,女人怒气冲冲地推车要走,大骂没有见过这样的傻子,骂完就苦口婆心地教育我做人要聪明,说别人的钱不要白不要。我感到这是对我人格的极大侮辱,火气腾地就上来了,更加死命地拽住车不让她走。当时的情景现在回想起来有些好笑,一边是正装打扮,踩着高跟鞋,拎着皮包,气急败坏的职业女性;一边是脚踏拖鞋,推着自行车,神色自若的中年女人,两人拽着一辆自行车,怪异的场景。
正当我们僵持不下的时候,失主骑着自行车回来了,我喜出望外,远远地就喊:“你的钱在这里!这个女人捡到啦,在她包里!”那同样是30岁上下的男人从车上跳下来,面无表情,一丁点失而复得的喜悦都看不出来,我还在心里敲锣打鼓地替人家高兴。男人一句话都没说,女人也毫不犹豫地把钱掏出来还给男人,后者板着一张脸,把钱往衣兜随便一揣就跨上车走了。理论上而言他应该跟我道谢,也应该表示一下激动之情,但是他就那样一言不发,迅速离开。女人紧随其后,飞车而去,临走前扔给我一个恶狠狠的眼神。我感觉自己打了一场胜仗,回了她一个灿烂的笑容。
坐在回家的公车上,我在手机里激动不已地向亲友们报告自己的英勇事迹,降服不法分子,为失主追回巨额财产云云。没想被他们大倒冷水,电话那头都笑翻了,异口同声地对那男人女人表示同情,告诉我其实这是他们的一个圈套,就等着我见钱眼开往里面钻,再趁机把我身上的钱骗走,没想到运气不好,遇到一个不可多见的傻瓜。我一下就沮丧到了极点,不愿意相信世间竟有这样荒谬的事情,宁愿想象那是一个不小心丢了钱的男人,遇到一个贪小便宜的女人,在我的见义勇为之下完璧归赵,皆大欢喜。
15、春天里的两个感动
南方的初春是带着湿漉漉的水气的。春天一到,深圳就温润起来了。先是一场春雨温柔地拍醒了冗长的冬梦,接着街边的新树老树就争先恐后地吐出了新绿,寒叶还没落尽呢,树顶上就迫不及待地冒出尖尖的绿芽儿。好阳光的日子里,衬着蓝碧的天空,那层透明的绿色是会在阳光里闪耀的,好像刚刚睡醒的婴孩的眼睛,柔和,清澈,满是对世界的好奇的探询。你一路看过去,看着看着心就明亮起来。
春天是能让人安宁而喜悦的。我喜欢在春天的清晨,踏着微亮的天光跑步,一步一步跑向天明。仰头看向那些在晨风中摇曳婆娑的花木,听路树上小鸟在唧唧啾啾地说话,以及不知哪个角落里响起的模糊的人声,我就会忍不住高兴起来:原来深圳也是安静而迷人的。
可是,清晨里迷人的不只这绿色的大自然的梦。在晨跑的路上,我经过了一个用头顶着一大筐蔬菜回家的老阿姨,经过了一排靠着墙打盹等待农批市场开市的货车司机,经过了一辆又一辆亮着“空车”信号的出租车,经过了三三两两早起返学的孩子……清新的空气里美好的生活气息无处不在。
我晨跑的那个社区田径场规模很小,铺着黑色煤渣的跑道一到雨天就开始积水,足球场新铺了草,蔫蔫地长从冬天长到初春,总也长不好的样子。田径场后背超市的顶楼右侧有两个水塔,虽然每天都看得到,虽然我也知道它们是什么,但我总是可以把它们看成人的雕像,再杯弓蛇影地吓一跳。晨练的人很少,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陆陆续续地从家里慢悠悠地走过来,在一旁的草地上做着自创的早操,或是在健身器械上活动手脚,偶尔也看到和我一起大步奔跑的,相遇的时候就互相微笑致意。
突然有一天早上,我们的晨练队伍里多了一个陌生人。一个又瘦又矮的中年男人,四十岁上下,穿着小区清洁工的制服,一双白色的薄底布鞋,用很奇怪的姿势跑步。他的身板挺得很直,显得手脚不是很协调,手臂左右摆动频率过快,好像农人筛着豆子,沉重的步子落到地上,发出“彭彭彭”的声音。
我想他大概是小区里的清洁工人,每天默默地打扫大路,拖抹楼道,擦拭栏杆和墙壁,或是在谁家下水道堵塞的时候清除污秽,就像一只小小的蚂蚁,为一口饭而在都市的夹缝中艰难生存。可是小蚂蚁也有一颗向上的心,追求健康、憧憬美好、改变命运,即便是在最艰难的环境中也不能例外吧。他跑步的动作是怪诞而好笑的,但我心里一点好笑的意味也没有,只有由衷的敬重,我敬重所有积极向上的心灵。
同样的敬重给予了在购书中心遇到的一个保安员。我乘扶梯上4楼的时候他正好在我前面,30岁上下,回过头的时候我看到了他脸上的沟壑,也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购书中心向来以优雅的购书环境而著称,可这样的环境显然不是穿着破旧保安制服的他所习惯的,紧紧抓住扶梯的双手让我看出他的局促,而眼前的书山显然让他感觉到迷茫,走出电梯不知该步向何方。我看着他笼着手,带着又惊讶又欢喜的神情一个书柜一个书柜地仔细搜寻,看旁边的人也在看书,就小心翼翼地从书架上拿起一本轻轻翻动。他身边尽是衣冠楚楚、神色安宁的都市男女,对照得衣衫褴褛的他和这个环境是这样的格格不入,然而在更深层次上却有着更具体的和谐意味:书籍和知识本就属于热爱它们的人。
也许是我大惊小怪,也许是我过分牵强,把生活中两个平淡的细节想象成奋斗的音符。可是,这样两个人,哪怕是在生活里灰着头脸,也以一种积极昂扬的资态对抗卑微琐屑,我无法不感动。就像我在这个春天看到的所有冒出绿芽尖儿的树木一样,拼了一个冬天的气力,终于又见三月艳阳天。你看,人生总是有盼头的。
16、骑自行车的人
我曾经先后拥有过四辆崭新的自行车,但是大学四年悉数贡献给偷车贼了。所以我对自行车总有一种特别的关注,深圳骑自行车的人并不很多,见到了都有或深或浅的印象。
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傍晚,我下班走路回家。经过市民中心的时候,一个约莫50岁的男人骑着一辆28寸的老式自行车迎面驶来,后座是摞得高高的废纸箱,显然是收杂货的。这个城市里的人们有各种各样的谋生手段,捡废物也好,高科技也罢,无甚出奇。真正让我惊讶的是坐在车杠上的是一位衣衫褴褛的中年妇女,她的头发被风吹得很乱,观之是满面尘灰烟火色,可是她手抓着车把,窝在老伴的怀里,自在地哼着小曲,不时回头瞅着老伴笑,一副满足自喜的姿态。上学那会儿男生的自行车干脆都是把后座去掉的,心仪的女孩坐在车杠上,那是青春岁月里的纯真和甜蜜。这对青春不再的老夫妇经过半生的颠簸尚且恩爱如斯,尤其是那个朱颜已逝的女人,她如此的快活,好像,坐在这辆自行车是全天下最骄傲的事情!我也像他们一样,为三餐奔波劳累,可是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安宁喜悦。那一刻,怎不教人心生羡与愧呢?
还有一次是在滨海大道,我心目中深圳最美丽的一条路,尤其是有夕阳可看的时候。是在清晨,我和同事一起坐公司的班车去上班,大家都争分夺秒地在车上补昨晚睡不够的觉。滨海大道轻易不肯塞车,但是一塞就是老半天,那天刚好就塞成大长龙。车子停的时候看向窗外,恰好停在风光最好的一段,海面如镜,远山若画,晨风吹过,花木摇曳曼舞。那对骑着自行车的情侣就是这样走进画中的,骑车的是女孩,男孩坐在后座,轻搂着女孩的腰,女孩偶尔侧过脸来和男孩说话。在我的观念里,好男人是不该让女人吃苦的,乍看之下对那个坐在自行车后的男孩有些许的不屑。但是,当他们的车子快要驶离我的视线之时,我看到那个男孩腿上绑着层层的纱布,看样子是受了伤。我不知道他们要往哪儿去,也许是医院,也许是回家,但是在脚受伤之后仍然选择自行车出门,想来经济状况不是很好。这个城市里的男女情爱,大多是相忘于江湖的浅显,这对骑自行车的情侣就像海水干涸之际尚且依偎傍伴的两条鱼。他们让我看到了爱情的坚定,并收获了莫大的勇气。
更多的时候,在深圳大街小巷骑自行车穿梭来去的,是形形色色的送餐人员。这里高楼林立,这里忙人无数,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往往是一个盒饭就对付过去了的。于是,就有了他们,这些年龄看来不超过20岁的年轻人,他们大都是男孩,身体单薄,穿着各家食店的制服,或在车把上挂满白色餐盒,或是驮着满满一箩筐,“风驰电掣”于大大小小的街道,遑论日晒雨淋。不知怎么,看着他们我总想起卖炭翁,为了身上更暖而卖炭。他们,是为了吃得更饱而送餐。在一个很深的夜晚,我们在KTV给朋友过完生日,一路吼着歌开车回去。车子拐过一个树荫浓密的小道,前面有一个男孩骑着自行车送外卖,他衣服背后写着“必胜客24小时”。车光打在他身上,那个身影愈发单薄。开车的朋友一下慢下来,不鸣喇叭,我们旁若无人的歌声嘎然而止于这个瘦弱的身影。
当然,骑自行车和贵贱穷富无关,也有享受自行车生活的一族。我今年3月份走百公里的时候,就有一个自行车义工队,他们都是专业自行车人士,装备精良,我们走了一百公里,他们就骑着车跟了一百公里,不舍昼夜。他们看着都很年轻,极其热情、真诚地给每一个人加油鼓气。如果没有他们,我想自己是无法坚持徒步穿越深圳5大区的。周末或是上班日的夜晚,也能看到这些自行车运动爱好者聚在一起,鱼贯穿行在这城市森林。他们矫健得就像茫茫大海上的海鸟,自由舒展,姿态优美。
近日,我发现路上多了一些骑车上班的人,他们多为男士,西装革履,背着大大的电脑包,戴着专业的头盔,当然骑的也是专业的运动自行车。虽然这样的装扮看上去比较奇怪,但是,当你在拥挤不堪的路面上堵着塞着闹心着,他们像游鱼一样轻巧穿梭来去,你该是心向往之吧。
17、我们都是夜行侠
迷上夜登之后,我就开始了这样的生活方式: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去买一个大西瓜,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冲回家里换上行装,啃个面包或苹果就出门了。
我的登山包里有五样东西是固定不变的:小药箱、能量棒、备用电池、两升水、15斤以上的西瓜。每一次夜行,我都收获了满山的笑声、歌声和无尽的友善,所以,我宁愿负重登山,背一些对队友们有用的物品,以回报他们带给我的欢乐。
我在不同的山遇到过不同的队伍,不管是熟悉还是陌生的面孔,都让我感到亲切。队友们都是一些开朗、不吝于分享快乐的人,从零零星星地集合到浩浩荡荡地出发,继而三三两两爬行在山路上,都是一路欢笑一路歌。也许是我看着比较单薄的缘故,每次出发前,听着他们互相叮嘱“要照顾好这个丫头”,总有暖流从心底流过。我们生活的城市是那样匆忙,那样疏远,平日里我总是安静而木讷,可是一走在路上,整个人就像一团皱纸泡到水里,一下就舒展开来。
深圳的山海拔最高不过千米,市区内更多的是一些小山头,但我们都是爱折腾的人,走的都是常人不去的崎岖小道,戴着头灯或打着手电在密林中穿行,仍是有一定难度的。开路和垫后的都是领队,很多路段我们都要鱼贯而行,谁看到前方有障碍物总要大声吆喝给后面的知道,谁不小心滑倒了爬起来没事一样继续走,谁蹬到滚石了整个队伍就停下来等石头滚落再走……自律、互助、独立是户外运动的精髓,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恪守着。
不消两个小时,我们就集体登顶了,喝水、吹风、赞叹深圳的夜色,短暂休息几分钟后又连着翻过七八个山头才算是到达目的地——一块开阔的大平地。这个时候,我肩上的大包终于得以卸下。大家盘腿而坐,围成一个大圆圈,唱歌、讲故事、说笑话、舞蹈、俯卧撑……无论节目质量如何,每一个人都拼命鼓掌、高声喝彩。我的开场白总是这一句:“大家好,我就是传说中的大白鲨……”这头单薄瘦弱的“大白鲨”把他们逗得笑岔了气,当然,这不是我原创的,而是拾人牙慧跟王天下他妈学来的。我的保留节目是《两只老虎》,被他们批判为“大白鲨的忽悠”,有位大哥专门编了个《一只大白鲨》来抗议,非要我飙歌不可。
最开心的时刻是吃西瓜。有个小细节异常温暖,吃瓜的时候,大家都把西瓜啃得干干净净,就剩一块青青的薄皮,只为了“对得起背瓜人的汗水”。而大西瓜一剖开,大家就欢呼起来,不停地夸奖说“大白鲨买的西瓜真棒”、“好瓜”……天知道不会挑西瓜的我,背来的瓜不是夹生就是熟过了。为了让我开心,大家都毫不介意,欢天喜地吃得只剩一块薄薄的小青皮,还毫不吝啬地给予这么多赞美,真好。
山顶上最后一个节目是唱队歌,多才多艺的大帅哥领队自己作词作曲的,旋律很优美舒缓。大家扯开喉咙,放声歌唱。我闭上眼睛听这世界上最动人的歌声,夜风拂面,温柔而清凉。我们身后,城里的灯火很远很远;我们的头顶,满天的星光,很亮,很美。
18、城市里来了一支马队
一直生活在南方,除了电视和图画,几乎看不到马。影像和文字里的马也就罢了,我和真马邂逅的经历屈指可数,唯一和马亲密接触已经追溯到一年前的天山南麓牧场,可是那被颠得屁股开花的体验实在是糟糕。总的说来,我这样的南人对马的想象是贫乏的,即便是行文时用马做过譬喻,也是叶公好龙式的。
我曾经在OK先生的商报专栏里看到有人写深南大道上冲出来一匹马,把路人吓坏,警察忙坏了。这城市里的人都忙,不是谁都有机会恰好就在当是时看到那匹骄傲的马的。我就是如此。
巧的是,看罢那匹冲破深圳交通防线的马的故事后不久,我竟然在一次夜走梅林边防线的路上邂逅了一支马队!那天是周三吧,我和塘协的山友共计二十来人一起夜登,由于脚力有限,我基本上属于垫后的一类,除了小鱼,还有两个广东籍的女孩跟我们一起走。我们聊阳江菜刀剪子正起劲,就听到前面有队友呼喊说马来了。当时以为是玩笑之语,笑笑就过了,再者前面好脚力的队友已远远把我们甩在后面了,努力赶路不落后才是正事。
我们快步转过一个山口,远远地看到前面的队友,才松了一口气,放缓脚步。幸好我们走路还不是很专心,只顾低头行走,不然就错过这难得一见的奇观了。我们再走到下一个山口的时候,就听到得得的马蹄声——有人骑马走在边防线上!一匹马过去,我们还看不真切,第二匹马又过来了,我们忍不住驻足看马,并不住口地欢呼起来。马是棕黑色的,很高大健壮,看上去很干净,驯养得很好的样子。骑马的人都是清一色的白色制服,年轻的男性,面庞刚毅,英气十足,帅得不得了。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到被我们围观,马儿们经过我们的时候都走得很慢,好像在走T台似的。帅气的骑士们也许是见多了花痴,无视于我们倾慕的眼神,直直地挺着腰板骑在马上,眼睛也不斜一下,很酷的样子。
这支马队和我们邂逅的时间也许只有1分钟,但是带给我们的激动却有1个时辰。很快马儿和骑士们就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我们也继续赶路,但是下意识地仍不时扭头看看,希望这支马队走过来,让我们看得更真切。到了三号界碑,大家都在兴奋地讨论这支马队,纷纷猜测他们从何方来,到哪里去,一时也没有很好的解释,毕竟这城市里能见到马的机会太少了。
这已经是夏天的事情了,当秋天终于打败夏天,我再来叙述那天看马的情形,发现记忆已然模糊,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见过那支马队。那些穿着白色制服神情严肃的骑士,那些漂亮的马,在夜色朦胧的山道中向我们走来又匆匆离去,就像一场充满惊喜的梦。
19、临时化妆师和她的无敌作品
集团16周年庆典由我们小组负责,从策划到执行前后不过12天,每天都超负荷地工作,大家都是疲惫不堪,尤其是庆典当夜,更是忙得人仰马翻。那天我整个成了一块砖,哪儿需要往哪儿搬,蹬着高跟鞋满场飞,腿显些走抽筋了。快要走不动的时候,庆典就要开始了,我正要找个位子坐下来喝口水,部门有演出任务的同事把我拉到一个围坐着一群老太太的桌子前,交给我一个光荣的任务:给16个即将上台扭秧歌的老太太化妆!
深圳各小区几乎都有自发的群众舞蹈团队,但是要能走出去登台演出水平可不简单。不说这些老太太们都是我们的业主或业主的母亲,顾客就是上帝,就是我以一个后辈的身份,有机会为这些和我外婆一般年长的老太太们做点事情,也是让人甘之如饴的事情。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
曾经有老师教导说,化妆是一种职业习惯。平日里,要是遇到商务谈判或签约等重要场合,我都会给自己化个淡妆,虽然水平不咋地,但是自信这门手艺还是对得起观众。可是,我显然是把事情想简单了,给老人化妆比自己上妆难度大多了。
因为老太太们的节目是集团下属的物业公司报送的,不在我们策划的专业演出之列,所以连化妆品都不知是谁临时贡献的,一大盒五颜六色的胭脂和眼影,一个小号粉扑,一盒很白的干粉,一管颜色狰狞的口红就是全部家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连粉底液都没有,白粉一刷上脸不一会儿就掉了。幸好其中一个阿姨自身带着一整套化妆品,就大方地拿出来给大家用,因为没有润唇膏,我把自己的契尔氏1号也贡献出来。看看工具基本齐全,我这业余化妆师就上阵了。
第一个出场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的老太太,年纪看上去算是较小了,约莫50岁上下,她肤色不均匀,皱纹多,我打粉的时候费了不少劲才差强人意。难度最大的是画眼线,老太太眼部的皱纹很多,眼睛小,我举着眼线笔,简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最后咬咬牙硬是画了上去,老太太可能不适应,眼睛不停地眨,我轻轻地画了几分钟,才把她的眼线画好。可是这位阿姨一照镜子:“哎呀,不好看,你给我擦掉吧!”没有卸妆棉,我只好拿纸巾蘸开水慢慢擦拭,一不小心就把她整成个大熊猫眼了,接着是补妆,不停地修正,终于听得阿姨说:“好了。”第一个化好后,大家争相夸奖,说一下年轻了几十岁,虽然不是夸我,但我听着也很开心。
接下来的一位皮肤保养得很好,光洁程度不亚于二八少女,她的脸型好上妆,我很快就搞定了,自然,也是一番喝彩。这位阿姨特逗,还做了一个谢幕的舞台动作,惹得同伴们哈哈大笑。有一个染着一头金黄色头发的阿姨性格很活泼,不时睁开眼睛东张西望,每完成一个步骤她都要转过脸去征询同伴的意见,得到肯定答复后才让我继续开工,像个小女孩般单纯。其中容貌最美的一位阿姨本来就是化妆高手,不时给予专业意见提醒我哪个地方该用白色眼影提亮肤色,哪个地方该淡化腮红,她边让我在脸上涂抹边照镜子,不时出声指点。最具挑战的是画眉毛,这群老太太当中只有两个阿姨是绣了眉的,也许是因为年纪大的缘故,其他人的眉型都变得很模糊,甚至有几位眉毛都掉光了。我自己从来不画眉,所以给她们画眉毛的时候很紧张,生怕一不小心就让人家变了形。好在这些老阿姨们都很配合,让我轻松过关。
给她们化妆的时候,我想她们和全天下所有母亲一样,为儿女操劳了大半辈子,也许平日根本没有时间打理自己,就跟我的奶奶外婆似的,我一定要尽心尽力让她们留住哪怕片刻的美丽。有了这样的自我精神鼓舞,即便是手很累,我也摆出最敬业的姿态去完成每一个妆容。这些老太太们都是极其宽容和善的,我的每一个作品出台,她们都抱以掌声,互相嘉许打气。她们又都是含蓄而羞涩的,对同伴的赞美都有一份由衷的珍惜。我每给一位阿姨化妆,都会先夸一下她脸上某个部位保养得很好,值得我学习,让她们放松心情。回想起来,我那天似乎是模仿了美容院的美容师,语调和动作都变得缓慢轻柔,貌似专业人士。
给第16位阿姨画完唇膏,我的化妆师生涯就要暂告一段落了。看着她们欢欢喜喜的神情,我心里也是满满的快乐。前文提到的黄发阿姨拉着我说:“我瞅着你不像酒店的服务员,但是你的服务态度真好!”我笑笑祝她们演出成功,就在她们不住声的感谢声中告别了。晚会中间,这些阿姨们穿着大红的舞服,挥动着红手帕,动作娴熟优美,笑容自信灿烂。我站在会场最后排,远远地望去,她们就像一朵朵美丽的鲜花,盛放在舞台上。
如果这一生我的职业是化妆师(当然,不会有如果),她们,就是我最美丽的作品。
20、陌生人的赞美
凡人如我,无甚过人之处,加之其貌不扬,时时刻刻都会淹没在人群里。被夸得狠的记忆还要回溯到在家里的时候,来客人了,碍于父母情面客套一下聪明伶俐标致可人之类,这是中国的基本人情礼仪,听过就算,当不得真。多年来我已经很习惯了掉进人群就找不到的小草角色,突然又一天在大街上被人拉着表扬,还真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当然,虚荣心作祟,是美滋滋的袭击。
那天同学来访,把一车的话都聊完了,嘴角发白之际看看天色尚早,就约了去近旁的岁宝明星店逛街购物。拼杀2小时,拎了大包小包心满意足回去。尽管只有两站路,实在是不愿意再虐待已经隐隐发痛的脚板,就走到莲花山坐公车。车子来了一辆又一辆,满满的都是人,不敢时间,就在站台前边聊边等永远的下一趟。
聊得正起劲呢,后面有人拉住我的袖子,我本能地警觉了一下,把包护好,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身穿黑色碎花开襟衫的老太太。我很疑惑地看着她,以为她遇到了什么困难,要我帮助的。但她一开口就是:“小姐,我觉得你这件上衣非常漂亮,我很喜欢。”把我和同学吓得不轻。那天穿的是一件白色丝棉上衣,珍珠扣子,领口和衣襟上有荷花边,正面是一层层竖的褶子,腰间有根细带子,可以随意绑个蝴蝶结,很普通的上衣,唯一有点特别的也许就是袖口,用一个个褶子做成水袖状,走路的时候袖子能微微飞起来。
老太太一脸认真,先是仔细询问我在哪儿买的衣服,接着问到价格,问到做工和质地,还问穿起来舒不舒服。我渐渐放松警惕,就很轻松地一一回答了她的问题。也许是看到我们尚算和善,老太太又放心地在衣服的袖口、衣襟、衣领上摸了一下,我简直都不能怀疑她的喜爱之情。她要等的车比我们先来,车子停下,都快要继续起步了,她才依依不舍地和我们道别,临别前还不住声地说:“我很喜欢你,也谢谢你,让我看到自己欣赏的衣服。”
我和同学都有点傻掉了,我的深圳生活是异常简单的,交往的圈子也是极小的,除了亲人、同学就是同事,都是相熟到可以开很大玩笑的那种关系。和陌生人这样打交道我还是第一遭,况且国人历来含蓄,尤其是老年人,像我奶奶,这辈子都没说过一句爱啊情啊赞扬啊之类的话,可她对我们的爱却是最深的。这个喜爱我衣服的老太太如果不是玩笑,怕也是由衷的喜爱吧。
此后不久,我又经历了同样的事情。一个上班的清晨,我在家附近的公交站等车,那天穿的是一双绣着金鱼图案的紫色布鞋。一个头发花白,带着孙子上幼儿园的老太太盯着我的鞋看了很久,然后夸鞋子好看。我就告诉她鞋子在哪儿可以买到,价格不贵,穿得也舒服。老人很高兴,以鞋子为契机,就在等车的当口和我聊了些家常。我的衣服和鞋子不见得是好看,但是能得到他人深圳是陌生人的喜爱,是让人高兴的事情。
我们的青春都献给了这座城市,每天走在路上,所见之人皆是面有倦容,即便是在公车上看到有人被偷东西了,很多人也是懒得说。这么匆忙而麻木的人们,哪儿有时间停下来看看萍水相逢的路人,并真心实意地赞美她呢。真诚的赞美确实让人心情愉快,上文所提两位老人的赞美,我虽然惊愕,却是开开心心地照单全收。而从她们身上,我也学到了很多,打那以后和人相处的时候,如果对方有让自己很欣赏的地方,就大声说出来。人生离多聚少,相聚之时就应该欢喜和气。这是一种责任和能力。
突然就想起梭罗的一句话来:“我们应该授人勇气而非绝望,授人以健康舒坦而非愁容病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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