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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不清ADND和DND、或不知道PH、DMG是什么的新手,请特别留意最后一段“ADD常用缩略语表” 魔幻世界之旅龙与地下城的故事 发表于大众软件CD杂志...
2024-03-24
序
在2018年云南楚雄彝族自治州火把节的大型晚会上,楚雄市市长即将给一位深圳的导演颁发奖杯,那个奖杯是一把“金钥匙”,在颁发奖项前,播放短片时的颁奖词是这样说的:
这位与彝山没一丝半缕血缘的女性,一个偶然的机遇结识楚雄,从此,倾心于楚雄,爱上了楚雄。她以近20年的岁月年华,用独特的镜头视角记录着彝族文化,抒写着威楚的厚重和光华。她像一只不倦的蜜蜂,始终奉献甘甜!为了彝族文化的传承,她不要报酬;为了彝乡的变化,她从冬到夏,一年四季走哪儿帮哪儿。彝人们感恩她,她以大海那边的壮阔胸怀,拥抱楚雄秀美的山川大地,让楚雄沉淀着泥土芬芳的彝族文化走出大山,走向世界。她从拔节吐蕊的青年才女,到两鬓染霜的著名导演,为给彝族多出精品,她用生命记录着生命,奉献了美好的青春和才华!她无数次爬上高山峻岭,无数次在拍摄中风餐露宿,无数次的不眠之夜,无数次剪辑台上的反复推敲,她的心与楚雄的山山水水相连,她与彝人们有着刻骨铭心的情感。她的画外音:“我经常想他们,我心里想他们是我真正的想他们。那种想念是一种什么想念?就是想真正的情感里的那种人,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到现在经常在黄昏傍晚的时候,我看到那些出租车灯的时候,我就想起那里的火把节。”行走在威楚大地上的脚步,是那样的坚实,她把她生命的触角,深深地插进威楚大地,她把艺术创作升华到更加宽广的人文视野。她走遍楚雄千山万水,曾寻亲到了凉山、红河、毕节、广西,跨越了6个省,300多个乡镇及村寨。为了楚雄,她曾掏空私囊,成就了一部又一部光耀中外的经典;为了楚雄,她曾命悬一线,留下嘱言,就是命留在了这里,她也心甘情愿;为了培养楚雄的孩子,她是严师,又是慈母;她把影视学校办到了楚雄技师学院!20年峥嵘岁月,她用镜头一直吟唱着彝人之歌,她用生命始终演绎着楚雄人的华彩乐章,她用镜头语言让海内外观众听到了楚雄万家坝铜鼓的铿锵,触摸到彝族先民开天辟地的心跳,体味到彝人古镇和太阳历文化的吟咏,感受龙川江水的逶迤,古老鹿城的悠远,和紫溪山茶花的曼妙。在她的人生履历中,楚雄是她的第二故乡,是她生命中不可缺少的重要部分。她是个外乡人,却对楚雄情浓于水,带着乳汁来,不衔半根草去,她是粤滇两地表彰的道德楷模,是全国德艺双馨的艺术家,是被业内人士称为的文艺界的稀有金属,更是我们楚雄向外传递彝族文化的使者,她就是依偎于威楚大地的彝族人民的阿表妹——李亚威!
中国文艺家艺术生态专题:用生命记录生命
——李亚威和她的影像世界
1 冯楚: 李导好!有一本书《用生命记录生命》,写的是你的故事。我是通过这本书的阅读认识你的,这个书名也很吸引我,用生命记录生命,可不是一般的记录。你作为当代纪录片精品意识和时代情怀最为强烈的开创者和领航人,我们很想知道你对这句话的本质理解?
李导:这本书是作家出版社出版的,作者是文能老师。我也觉得这个书名很有韵味,因为它跟生命有关。其实,绕不开的是我的“成长经历”。我参加工作早,13岁就在文工团,我的父母从小对我要求很严,他们都是党员。母亲给我定下三条名言:1、女孩子要常洗澡(勤换内裤),干干净净;2、女孩子不要传闲话(拨弄是非);3、女孩子不要随便吃男人的东西(吃人嘴短)。母亲平日疼爱我有余,可在这三点上绝不含糊。父亲对我的要求更是严厉有加,他经常问:“你答应人家了吗?”,我不敢大声回答,他又说,你如果答应了,你做不好我可以帮你做,不可不守信义,这是做人的最基本人格......我一路走来,不敢违背父母的家训,怕他们伤心。
我从家庭的摇篮,又到了沈阳音乐学院(前身是延安鲁艺)的摇篮读大学,毕业后我又分配到长春电影制片厂——新中国电影的摇篮去工作,特别是长影的一批老前辈,在解放战争时期在前线枪林弹雨中冒着生命危险,记录着解放战争的真实场面,很多摄影师牺牲在战场,这些红色基因,在我的心上扎下了深深的烙印。当我面对着艺术创作,无论我是从事小提琴演奏员、记者、编剧、导演,还是长影信息室主任、艺术处处长,以及深圳市组联处处长、文艺创作室主任、深圳市电影电视家协会 、深圳市影视产业联合会会长、深圳市文联副 ......
我深知,当我们离开这个世界,我的作品不可能跟我一起消失,它一直会活在人间,我们给观众留下精品还是垃圾,这是一个艺术家必须选择前者的问题,因为我们创作的艺术作品比我们的生命更重要。
2 冯楚:在2013年的【中华文化人物】颁奖台上,你是最闪亮的得主,你的年轻、活力、才气和品德吸引了文化业界诸多大家人物,获奖也是实至名归。我也这么认为,现在8年过去了,时间如此之快,多少事被风吹走,多少物种又已灭绝,作为记录片人,请你谈谈这方面的感想。
李导:2000年,我受深圳市委宣传部的委托,走进了云南楚雄彝族自治州,为招商银行挂职干部臧金贵的事迹创作剧本,在那里我看到了彝族珍贵的文化遗产,比如彝文《毕摩经》、《齐苏书》、《梅葛》、《查姆》等。毕摩是原始部落的巫师和智慧的代表,是彝族的知识分子,毕摩在实践中记载下来的《毕摩经》可以与中国甲骨文、苏美尔文、埃及文、玛雅文、哈拉般文相并列,是世界六大古文字之一,而且可以代表着世界文字一个重要起源。《齐苏书》也叫“找药书”,成书于明嘉靖四十五年,比李时珍《本草纲目》还早12年。彝族的大型史诗《梅葛》,“梅葛”一词是彝语的音译。“梅”是说,“葛”是古,梅葛是说古,彝族是有自己文字的民族,毕摩把彝族先民口头传唱的古曲,写进古彝文经书,世世代代就传下来了。而《查姆》是一部彝族史诗,史诗的主要部分是创造神话,史诗中的传世神话解释了天地起源、人类起源和万物来源的问题。 把彝族远古的历史以神话的方式呈现出来,从事这些历史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古老的文化涵养。这些都深深地吸引了我,从2000年至今的21年来,我一直在彝族文化的记录过程中,眼看着很多濒临消失的,比如说彝族的珍贵非物质文化遗产正在消失。比如我在拍摄纪录片《中国彝族大歌》的过程中,我们去了滇、川、黔、桂等国内多个彝族地区,跨越了6个省、300多个乡镇和村寨,毕摩一个个去世,能做翻译工作的只有几位毕摩了!这是多么令人心痛的情况,所以我下定决心要把这些珍贵的东西用纪录片的形式记录和保存下来。
之后,我又拍摄了藏族的纪录片《托嘎村达瓦家的一天》,苗族的纪录片《長角苗》,瑶族的纪录片《打旺都》,水族的纪录片《过端》、《绣》,目前正在拍第三部《水书先生》;中华民族之所以如此有魅力,是因为我们是由56个民族组成的大家庭,各民族都有其不可替代的灿烂文化,更是成为了世界文化的瑰宝!
3冯楚:楚雄-深圳,深圳-楚雄,这条线的来回穿越,似乎打开你的另一条生命之路,这条路贯穿了你所要纪录的命运交响诗。后来发生的和展开的一切都证明了这一点。人生选择有多种可能性,为何选择这样的一条路?
李导:人生有时规划不了自己的路线。我没有想到我在深圳最火的时候,一个机遇却去无怨无悔地去了楚雄彝族自治州这么偏远的地方,像把情感撕碎了一样的来回奔波。那一切变化,都是发生在2000年5月13号。至今过去21年来,是我整个身体和心里最好的状态下,把少数民族和深圳连接在这座桥上。在这个时期,我不仅为彝族拍摄了大量的纪录片,比如说《火之舞》、《腊湾舞者》、《彝乡赛事》、《中国彝族大歌》等,还拍摄了一些电视剧、电视电影、歌剧《古微鲁》,后来创办楚雄技师学院影视学院,20多年的青春,楚雄彝族一半,深圳的拍摄一半,《百年中英街》、《蛇口故事》、《客家人》、《大爱无疆·歌者丛飞》、《好医生郭春园》、《凤凰涅槃》、《担杆岛上的“猴子王”》、《有一个医生叫姚晓明》等等。我大致是两个方位,一个是深圳题材,一个是楚雄题材,多年来,我始终在这两条平行线上不断的狂奔,因为我不仅仅要把作品拍出来,还要推介出去,为了更好的推介,就要精心打磨,获得奖项,付出的代价就比常人更高。再加上呢,总处在经费不足的情况下,我一边要去找经费补充。另一边,为拍得更完美一些,还要搭上很多人情,我的摄制团队拿的酬金不多,我就总处在过意不去的状态。因为我奉献了也就罢了,但整个摄制组的人也是要养家糊口的,为了完成精致的作品,我多年来必须克服类似这样的各种困难。
这么多年来,我为楚雄拍摄的所有作品,没有拿过一分钱的酬金。
4冯楚:《火之舞》是你拍摄的最重要的经历,在火与舞之间,寻找一个民族的精神图腾,从视觉语音表现上,你的拍摄已不是纪录片功能,你似乎创造了另一种艺朮表现形式,使这个图腾复活为当下的现实语境,仿佛正在发生的事。正是活着的历史延续了彝族正在不断失去或消弱的生命本体精神,因而让现实未来更为凸显一个民族的文化选择与命运,这个命运是什么?
李导:《火之舞》主题歌的歌词是这样的,从前山上的歌被风吹走了/从前河边的舞被水淹没了/从前石头里生出来的火哟/传下来哟/阿依迭古(火神的名字)/火塘连着彝家人的命啊/火把照亮彝家人的心/最美是彝家人的太阳女/最壮是彝家的月亮哥。这首歌表达了我们寻求片中的主题,是含着民族精神图腾的表达,拍摄《火之舞》首先要感谢楚雄州委、州政府和州委宣传部尽全力的支持,当时楚雄州的九县一市提供了最好的配合人员,我们当时定下来作品的三条准则:1、纪录片的客观真实和故事性;2、纪录片的人文和趣味性;3、纪录片的人类学和史料性。我想用我的眼睛,给观众搭一座桥,让观众从我的片子,走近人与自然之间,走近楚雄彝州先民们留下的古老文化、风俗以及今天彝家人的生存状态,那是我们久已陌生但不该忘记的地方。在记录彝族的风情文化、人文、节日、图腾与传说,那个拍摄时期,我的全身心只有六个字:平视、客观、真实!为了找到准确的表达方式,我们把它定位为41集大型人文风情丛片,既是纪录片又是专题片。在总体结构里,分为风情篇和人物篇,各集之间,既独立又相互关联。我们采用大量的同期声以及原声对话,是为了真实地再现那里的生活,给观众留下参与的空间,以客观和人文关怀的视角进入叙事。我想用摄像机里纪录下来的活生生的镜头语言告诉人们:在彩云之南,有一个叫楚雄的地方......楚雄,是感受火的热烈和舞的欢畅的地方。
5冯楚:如果说《火之舞》是你找到了人所赖以生存的民族信仰,那么《中国有个暑立里》这部片子就是你所要表现的彝族命运的新答案,通过典型的影像诗性叙事,完成了一个古老村落的现代性选择蓝球运动,由此展开的你的一糸列实验拯救重建和新建行动,彝族人这个新的命运是可期待的?这部片子带给我们扶贫与保护民族文化带来深刻启示或者行动?
李导:纪录片《中国有个暑立里》叙事的是一个彝族村落,97户人家,家家都会打篮球,一个篮球打到山外,大家打着火把去找,找到了,球胆却破了,老村长看到有人杀猪,就把猪尿泡买来吹大了当球胆,这种真实的写照极为戏剧化,还有很多暑立里所发生的故事都是令人叹为观止,它的真实性、独特性,使得我们从2001年拍到了2010年,拍摄了10年。
正是通过一个小山村暑立里这10年的变化,反映出中国改革开放的10年所发生的变化,
过去到暑立里打球靠的是一条羊肠小路,牵着羊,背着球,而后来他们风驰电掣般地骑着摩托车来暑立里打球;原来是一个篮球场,后来有了三个篮球场,都有了灯光;这种客观的变化让我们看到了新农村的变化和中国的变化,最重要的是暑立里人对篮球的执着和热爱成为了彝族农民的精神力量!我们在拍摄的过程中采用了各种电影的手段,如以伦勃朗的光线透出彝家的深邃的的神秘,以春夏秋冬勾勒了10年暑立里老村长张云成家的喜怒哀乐,用蒙太奇手段表现了彝族节日和暑立里篮球赛在一个时空当中的寓意。在整个的片中,我们只叙述了暑立里发生的人和事,但处处体现了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村庄,那种少数民族农民的朴实善良和勇气。
6冯楚:在拍摄过程中,有一次你突然身患重疾,昏迷不醒,被当地彝族人抬下山来送往医院的情景,非常悲壮又感人,即使这样,你还是毅然决然地返回了大山。可是后来你又在那个地方做了手术,你作为一个够级别的艺术家,完全可以在中国条件更好的医院去做手术,何况深圳市委宣传部和深圳市文联的领导对你当时的情况很焦急,你为什么毅然选择了楚雄州医院?
李导:我相信他们,信赖他们,在彝族的地界上,我的心一直很踏实。拍摄高原彝寨,摄制组要登上海拔3000多米的昙华山,当时我发着高烧,嘴唇都乌紫了,紧接着要转战哀牢山主峰,助理让我赶紧吃药!但我不同意,担心服药后会昏睡,拍不了哀牢山彝寨。大家就劝我放弃,我不愿意。我对庆纲反复说:“如果我万一不行了,就把我家的房子卖了,帮我把这部片子做完”,他听完,眼泪就掉下来了。当时大家并不知道,担任总编导的我承受着拍摄《火之舞》以来最大的压力,初定的20集增加到41集,原本80万元经费捉襟见肘,而不足部分得自己解决,尽管我不要一分钱片酬,经费缺口仍相当大。怎么办呢?我想了很多办法,从深圳拉来30万元赞助,将自己的8万元积蓄贴进去!李怡(时任楚雄州宣传部副部长)后来告诉我,当时我心跳加速,越来越虚弱,慢慢昏迷了,虽然我反复交代她别给我吃药,但她还是不忍心,偷偷我她吃了。谁知几个小时后,我苏醒了,哀牢山已过了,我就开始伤心地哭起来。那一刻,在场人都流泪了,李怡决定立即掉转车头,重返哀牢山,去完成我的心愿。2007年5月,我在拍摄现场突然昏倒,急送楚雄州医院,经确诊为“过度劳累引发肿瘤病变”,必须马上手术。我决定,留在楚雄做手术!楚雄州领导多次过问,州医院成立专家小组……长达9个小时的手术台上,我经受着生死考验。走廊里,站满了默默为我祈福的人。最终活检切片良性,病魔退缩了,手术成功。术后,深圳市文联的领导、同事和朋友,楚雄城乡的干部群众,纷纷前往医院看望和慰问,病房里摆满了鲜花、果篮、祝福卡。武定县老木坝村的老村长张耀昌,带上全村人一起凑的780块钱,到医院看望我时,几度哽咽。他说,一听说你动手术,他老伴就哭了,挑了一对大肥壮鸡,让他连夜赶去楚雄。在病房,我不肯收下,他说阿俵妹你不收,我就回不去了。
冯楚:听说您还是楚雄州的荣誉州民和楚雄市的荣誉市民,彝族人为什么会那么喜欢你呢?
是啊,因为我没有只把我当成一个摄制组的导演。我从2000年至今,在楚雄彝族自治州的21年里,我和彝族人建立起来的情谊,如同我的血脉里一直流淌着这个民族的血液,我把他们当成家人,他们也把我当成亲人。在大姚昙华山地震的时候,我第一个捐款,并亲自带着一车三大包衣服到了昙华山震中区,亲手给昙华山帐篷里的每家每户彝族人都穿上了合适的衣服,从清晨发到日落;在武定县插甸乡老木坝村,我把我的稿费钱拿出来,捐给他们盖了一个文化室。后来深圳市文联又二次去为他们捐了电视和书籍,使得老木坝村的文化室成为了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第一道风景线;在大姚县桂花乡暑立里,暑立里三面环山,只有一条小道与外界相通,经常出车祸,泥石流很厉害,而且吃水贵如油,村民们要从几十里外取水挑回村。我在实地调查后,就给州里打报告,争取财政拨款20万元,把水引上了山寨,接着又为村里争取到钱修路,暑立里的水来了、路通了,而我家里至今还经常会收到他们的核桃、石榴等。
冯楚:听说您有一个傈僳族的女儿玛嘉加朵,您把她带出大山,给了她艺术生命,她还荣获过央视首届《寻找刘三姐》歌唱大赛总冠军、加拿大金枫叶国际电影节“最佳文化艺术表演”奖等诸多殊荣。她和您没有血缘关系,可是我发现你对她却情浓于水。
李导: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会有一个傈僳族的女儿,我当时总觉得“传承”对于彝族文化来说太重要了,我一直想在本地找几个方方面面的传承者,把彝族文化传承出去。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后来做了武定县委书记的李怡,推荐了一个声音非常干净,唱原生态的女孩儿,当时,我正在选《荞麦花开》的女演员,因为要求女演员必须会唱歌,去了很多的地方选,都不合适。正好在武定县罗婺国际民歌节,见到了荣获“罗婺歌后”的郎芯萍,当时她只有16岁,有点婴儿肥,胖胖的一个小脸蛋,但是声音实在是太漂亮了,金属般的声音。所以我决定把她带回深圳,在身边来进行训练,于是我跟李怡一起到了她们家,说明了情况,很感激的握住我们的手。就这样我把她从大山里带出来。开始进行了训练,在训练过程中也是痛苦的,因为当时她是处在逆反期。这个时候,她有舞蹈老师、台词老师、作曲老师,每一天很忙碌。我还要给她加班加点的,让她做一些成语练习和绕口令啊,读文学书籍等等,在跟她的相处中,她就管我叫了妈妈,我重新给她取了一个名字,叫玛嘉加朵。意思是很坚实的树,喜上加喜,我们相处十三四年了啊,确实像一家人一样。她把我当成了她的妈妈,我也把她当成了我的女儿。但是每一步的确是很操心,无论是去比赛,还是去出国演出,,我不是人跟着,就是心跟着。她的每一步,在每个阶段的成长中,要跟她一起度过。我当时跟她说,虽然你叫我妈,你对我没有赡养的义务,我帮你是我自愿的,如果有一天你觉得不需要了,通知我一声就可以.......我发现这是一块天然璞玉,倾力培养,不孚众望,她就是一个彝族文化的传承人和继承人。
冯楚:您为什么会在楚雄创办影视学院?
李导:在楚雄州委、州政府的大力支持下,我筹备并创办的云南楚雄技师学院影视学院在2017年5月19日揭牌成立,能够让更多的大山里的孩子能够通过影视走出大山,走向世界!这就源自于和楚雄血浓于水的深厚感情!
7冯楚: 通过拍摄《深圳故事》电影电视系列,你对当代深圳人的生活生态表现,在表达反映彝族题材的作品当中,看得出您是站在当代深圳人的文化精神,来叙事偏远的少数民族生活的品质,看到了您独特的文化站位和国际视野下的民族内涵。
李导:《深圳故事》是我1994年来到深圳之后,创作的一批电视电影系列,讲述的是一个人和自己搏斗的故事。当年四面八方的人来到深圳,改革开放的热土上,首先要过的第一关就是战胜自己,无论你在内地有了多大成就,还是你在内地有了多少财富,在深圳没人认你这些东西,也就是说是骡子是马出来遛遛,人们看到的是你真正的实力,有的人成功了,有的人失败了,每个人都要经历一次涅槃。所以我在生活中,以现实主义的手法拍摄了如下的故事:例如《眼睛》这部作品透过一个八岁孩子的眼睛,探视父母内心情感的波澜,既表现了两代人的心灵碰撞,又表现了两代人的理解和宽容。《升》这部作品展现的是一对拾破烂的夫妻,养育了一个被丢弃的婴儿,一直把他送进了大学。但世俗的虚荣心,却使这个青年不认养育他的父母,等到他在悔恨中觉醒,这对老人却已远远离去。《妈妈飘着长头发》讲述的是一个渴望母爱的孩子和被他认错的妈妈之间的动人故事,他荡漾着温暖的情感,赞扬着人性的美丽和真情的无价。《红跑车》的作者通过这个故事,深情的呼唤,道德观念的觉醒,人生价值的确立,自强自立的进取精神的张扬。还有《你的钱匣子给了谁》、《油菜花开》、《荞麦花开》和我拍摄的院线电影《鹰笛·雪莲》。现实主义生活题材,必须走向生活而高于生活。一个创作者必须走进泥土,才能在泥土中找出作品的芳香。
电影和纪录片不一样。电影的人物需要锤炼。并且向要向人的心灵深处开掘。所以在整个人物的塑造上更加注重的它的深度,这对于我在后来拍摄纪录片的时候,有了一个很大的互补。纪录片是生活的真实电影,是艺术的真实。在生活的基础上达到艺术的真实需要一个跨台阶的过程,而纪录片等纪录片它便成为了。在所有的群体的人物当中,我们都注重了他的背景人物氛围,包括人物走向更为真实的在线生活啊和故事本身。因为在深圳这个地方是一个与世界接轨的地方,因此站的高度是不一样的,所以。你无论怎样做的纪录片,都会带上与国际接轨的这样一种国际符号,这个倒不是我自身有的,而是我生活的环境和创作的环境中就练到了这样的一种方式。
8冯楚:你用当代思想和诗人之心及全身行动,点亮了楚雄大山那一片神奇的土地。但那一片土地本身是有光的,如果没有光,你不可能被吸引,并为之全身赴约奉献?
李导:我主张挖井精神,一个人一生中。总想挖出一口井能出水。可是往往我们确实挖了这口井,还没等出水又去挖另一口井,所以一生中有人挖了很多很多井都没有出过水。所以我主张可能一生中我们就挖了一口井,但是他真正的出水了,这就是挖井精神。对于去云南楚雄,我仍然是像挖一口井一样的,把这一个民族全盘的推到了国内外,因为每一次都感觉没有拍完那里的深厚文化,那里的文化太多样性,所以做了一样又一样,比如培养了一批人才,比如电视台的苗红山,广播电台的阿罗南,嗯,以及玛嘉加朵等等......我该离开那里了,可是那里的州长又留下我说能不能帮他们建立一个影视学院,于是我用了半年时间,帮他们创办的楚雄技师学院影视学院就挂牌了。至今接近4年的时间已培养了接近400多个学生。我们的准则就是以工匠的精神,为影视行业、电影和电视纪录片以及各种栏目等培养编导、摄影、录音和主持专业的有才之士。由于这个学院的开放式教学和我们不同于以往专业院校的培养机制,最近由楚雄州批准更名为“亚威国际电影学院”,为在西南这一片土地填补了影视人才奇缺空白。
冯楚:一个民族之所以存在几千年,与另一个民族的历史同行,肯定有其本身的生命基因包括文化基因。面对当下这个世界,生物生态多样性和民族文化多元性之不断丧失,人类面临着重大危机。你长期致力于世界非物质遗产的纪录维护和发掘的工作,如果复活一种文化记忆和历史基因,就是为了消费旅游和娱乐,那么文明的同质化和异化就会产生。冯骥才说,主要应是一种精神和文化的审美和批判价值的建立。你认为呢?
李导:冯骥才先生是我最尊崇的老师,我曾经跟他的心情是一样的,在城市的建设中,我们毁坏了大量带有文化灵魂传承性的建筑,披上现代时尚的高楼大厦,甚至厚重的文化一夜之间成为了废墟,问题是谁错了呢?一个是要建设新城市,一个是要保留古老的文化记忆,如何找到一个更有利的平衡点,这是需要智慧的!文化记忆是综合性的,正因为它的多样性,使得每个民族的文化不可复制,当今的娱乐化消费只能说是一种快餐。真正有审美价值的文化,无论是个人记忆还是群体记忆,都是中华民族的精髓,在漫长久远的人类史上,它的熠熠生辉照亮了后人的路!所以在拍摄和记录民族影像的时候,编导应该是一个文化学者,只有他(她)的博大精深,才使得艺术作品成为那个时代的文化记忆和准确的客观旁述者。
其实毛泽东 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早就说到了一个“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问题,领导也说过文艺,艺术本身产生的背景充满了综合性,艺术与艺术之间往往触类旁通,很多民族除了它的独特,民族民俗都会有一些大相径庭的地方,当然生物生态的发展离不开的是多样性,包括产生的艺术的探索,艺术的传承,都是我们最底线的东西。
9冯楚:作为一个时代的文艺工作者和领行人,你获得了诸多的个人荣誉,包括国家级的和国际级的。今年中国文联倡导“三牛精神”(孺子牛、拓荒牛、老黄牛),我认为这三种精神,在你身上都可找到相对应的合一。你是深圳人的一面旗帜,也是楚雄人民的一朵白云。这种呼应是很美妙的。
李导:我很幸运的,得到了这么多的荣誉,这是不仅是对我个人的一种褒奖,也是对我的团队的一种肯定。这么多年来,我始终怀有精品至上的精神。来策划记录所有的艺术作品的形态。我们团队的每一位摄影师,包括文学总监、作曲、还包括后期团队,我们都是以精品至上的精神,一丝不苟的对待每一个画面。这一个问题就是这不仅仅是为了一种荣誉,也不仅仅为了一种获奖,是树立了一个艺术水准的标杆。我一直都和我的团队说,我们要有一个标杆跳跃,超越过去再超越过去,这就是我们艺术家首先要是孺子牛。还必须做到是拓黄牛,然后再做老黄牛。我们没有踏踏实实的精神,没有智慧的创新性思维,没有脚踏实地,就没有一部作品的诞生!我在深圳也好,在楚雄也好,学院就是万里长征的开始。技师学院影视学院是我创办的一所学院,我们从上到下,包括我的这些执行者们,他们都是很费苦心完成我交托的任务,那么开拓一个什么样的学院能真正的跟社会接轨,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我们不能让学生学很多年之后,毕业后才开始实践。所以我们采用了在学院学习一年半的时间之后,全部都到社会上去进行实践,这样到他毕业的时候,他已经练成了跟社会需求相匹配的那种能力。影视这一行当,不仅需要的是思想,还更重要的是功夫,比如剪辑师没有手段,导演有100个想法也做不到。影视学院培养人才要有超前的意识,真正的为社会服务,才能真正为电影输送人才,把教育变成真正的活水,使得学生们到社会上都能够发挥到极致,在我们学院,我们把品德放到了第一位。我们有校训,我们不能把学成一半的人格上不健全的学生扔到社会上去。所以我曾经带了近15个学生从彝族自治州,带到了深圳,我的工作、是进行手把手实践授课。他们都是大山里出来的,硬是要培养出来了一批7、8个。出类拔萃的,在实践中独立完成工作的学生们,目前他们都毕业了,我相信未来至少他们对社会是有用的。
10冯楚:用生命记录生命。回到当下,回到审美,行走在光中的人。“黑夜给了我一双黑色的眼晴,我用它来寻找光明”(顾城)。你也有一双黑色的眼晴,不用黑夜也非常明亮,非常光明。美是你的生活的全部。在亚威国际电影学院开学之季,中国文联中国文艺家全国的工作者、志愿者和读者希望你讲几句话。
虽然说我是一个深圳人。但我始终在少数民族地区,一直都是在做公益。我希望我们文艺工作者们。都能同我一道,拿出公益精神。不计得失,把我们中国文化的瑰宝拾起来,传承下去,哪怕是记录一个民族或一个民族的文化片段都好,都是一种对自己国家的贡献。
冯楚: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就难在做一辈子好事。但我认为你这不仅仅是在做一般好事,而是有一种更为深刻的命运和情感让你难以割舍,让你欲罢不能。为了圆满自已的电影人梦想而培养后续人才,亚威国际电影学院的建立是值得期待的。
(中国文艺家艺术生态专题总策划、执行主编冯楚提供)
第四部分:
下面的文章是李亚威导演为段亚兵先生著书《文明纵横谈》所做的序(段亚兵先生曾是中共深圳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文明办主任)
文明之树常青
.李亚威.
在中国古代,“学富五车”是对读书人的最高褒奖。
那时候,书是竹简,车是牛拉,这“五车”究竟是个什么概念?折合成眼下激光照排的书籍,顶齐天也就两三千册罢了。好读书的亚兵先生绝对不止读了五车书。
有书为证。
《行走中东》、《行走北欧》、《富人为何喜欢住伦敦》、《美国会是永远的帝国吗》、《文明纵横谈》、《文化深圳》、《开放之窗----深圳》、《小巨人崛起----中小企业发展之路》等。亚兵先生身居要职,边写边身体力行,令人敬佩
不涉及其它。就说《文明纵横谈》一书,以我之拙见,应该是亚兵先生近年面市的扛鼎力作。
光是书名,就够让人肃然起敬的了,拿起丝毫不敢亵渎----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漫长久远的人类史,想起了岁月长河中的每一朵浪花、每一次风暴----
毫不夸张地说,这部《文明纵横谈》颇有独特识见。
全书上下两篇十六个章节,洋洋洒洒三十万汉字之巨,引经据典,纵横捭阖,当真是游刃有余。从文明的起因、分类、环境、地理、种族,娓娓道来,如数家珍。讲文明与文化、文明与信仰、文明与宗教、文明与道德、文明与科技、文明与自然环境、文明与人的素质、文明与社会公正、文明与法治,面面俱到,一气呵成,就好比打开了翔实厚重的文明史画,一清二楚地尽入眼帘,让人真正享受了一次文明知识教育的饕餮盛宴。
他先从中国讲起。
《周易》说:“见龙在田,天下文明。”《尚书》说:“睿哲文明,温恭永塞。”戊戌变法六君子之一的梁启超说:“文明者,有形质焉,有精神焉,求形质之文明易,求精神之文明难。”孙中山说:“物质文明与心性文明相持,而后能进步。”大文豪胡适说:“文明是一个民族应对他的环境的总成绩”。
再讲老外的观点。在那本西方思想界喧嚣了好—阵子的《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中,美国社会学家萨缪尔、亨廷顿认为:“文明和文化都涉及一个民族全面的生活方式,文明是放大了的文化。”德国人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则鼓吹:“文明是文化不可避免的命运……是一种发达的人类能够达到的一些最外部的和人为的状态”。
那么,我们读者不禁要问:众说纷纭,文明究竟是什么?
作古了的李济先生在《在中国早期文明》中这样论述:在中国考古中发现的商朝遣址,年代约当公元前第二千年的中期至晚期。坐落在河南省北部黄河北岸遗址所表现的文明来看它具备熟练的铸铜技术,独立发展的文字体系和一种复杂而有效率的军事和政治组织,这种文化表现出物资生活的富庶,高度成熟的装饰艺木,明确的社会组织和对祖先崇拜的神权政治,是一种充满活力和生命力的文明,不但相当进步而且己臻成熟。
我还草草翻阅过巳故英国著名历史学家阿诺德.汤因比的鸿篇巨制《历史研究》。在这部卷帙浩繁的长书中,他用独创的遐迩闻名的挑战——应战模式,对已知的至少三十一种文明的起源、成长、衰落、解体加以描述。他对文明的阐释是:“文明是指有一定的时间与空间的某一群人类所构成的社会整体,这个整体包括若干同样类型的国家。”
----这样的解释,让人如坠五里云雾。“时间”“空间”“人类”“国家”,似有大杂脍之嫌。
而西方史学界另一位巨擘人物费尔南.布罗代尔在其重要著作《文明史纲》中则对文明作了如下定义:“1、文化场:其些文化在特是场所的存在集合和汇集构成的文化特性……亦即所谓‘文化圈’;2、借鉴:文明之间既有输出又有借鉴。……这种大规模的交流从来没有停止过;3、拒绝:并非所有的交流都十分顺利,某些思想方式、信仰方式或生活方式或某种劳动工具会被别的文明拒绝接收”。
-----唉。是法文的表述与中文大相径庭呢,还是吾等侪辈天生愚钝难开窍?反正这段文字搅得天昏地暗几乎找不到北!
在《文明纵横谈》中,亚兵先生说得纯朴、直接、特别“中国”,一下子就撞开了心扉。他说:“文明就是有文化,有了文化人类的世界就出现了光明。”
言简意赅。深中肯綮!
好。那就差强人意做一个简单的算式。
文化+光明=文明。
中国式的智慧。一目了然。
接下来,亚兵先生用了相当大的篇幅来深化文明的定义。旁征博引,采纳百家。
据说汤因比在《历史硏究》中总共引用了上百种文献资料与多种语言。
我并不清楚亚兵先生在写《文明纵横谈》时究竟使用过多少“他山之石”,又曾经有过多少次刻骨铭心的思考?从行云流水、积累厚实的字里行间,我们明显的感觉到了一种独特的唯有亚兵才会有的思想火花(或者更确地说是“精神火花”)荡漾其间,遂使书中的史料与现实描绘融为一体,刹那时统统鲜活起来,好象注入了灵魂一般。
亚兵先生说:“文明的本质是创新。创新是民族的灵魂,是进步的不竭源泉。”“文明发展史证明,越是对外开放的文明,越是积极应对挑战的文明,竞争力越强,越有生命力。” “中华文明是和谐的文明,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文明之一。”
以上的所有观点,千头万绪只诉说了一个主题,那就是文明并非西方独有,在东方同样存在,同样根深叶茂。尤其是在我们中国,有着五千年辉煌历史的中国。亚兵先生不无深情地写道:“中国传统文化是中国文明唯一的根。中国文化是世界上最独特的文化形态之一。竹筷子、龙图腾、四合院、方块文字,阴阳哲学,民族语言……这些独—无二的文化品种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文化精品。保留、挖掘、整理、发展民族文化遗产,就是中国对世界文化宝库的最大贡献。”甚至连汤恩比也不得不坦白地承认:“19世纪是英国人的世纪;20世纪是美国人的世纪;而21世纪就是中国人的世纪。”他还曾经在日本与池田大作有过一次精彩地谈话,谈到二十一世记,社会非常复杂纷乱,极度不安定,能解决现今社会问题的,只有中国的孔孟学说与大乘佛法。
确实如此。孔孟之道最讲究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尤其推崇“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说的就是自我完善,成为最好的你自巳,“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吾及人之幼”,尔后推已及人,扩散至整个社会,安定、和谐、强盛。这就是古来圣贤们描绘的大同世界。在这里,亚兵先生特别强调了精神文明建设,并把它提升到了是文明繁衍之必须的重要高度。他进而说:“道德是民族精神之魂”“道德是精神文明的核心”。他充分运用自巳近三十年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心得体会,据之有理,论之有力,慧眼独只地告诉我们:“世界上一切都在变,没有不变的东西,惟一不变的是‘变’,只有‘变’是不变的。因此要说我们继承传统文化的精髓是什么?精髓就是‘变’的文化传统。中华文明之所以是两个没有中断的古老文明之一,就是因为中华民族是善于以变应变的民族。”
是的。也许从某种意义上说,变就是创新,就是与时俱进,就是化腐朽为神奇。亚兵先生情不自禁问自已:人类历史的意义何在?人类文明的尊严又何在?他想到了战争,他想到了疾病,他想到了环境失衡给人类文明造成的巨大破坏----深切的忧虑和对未来文明的无限希望,亚兵先生正以孜孜不倦的热情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添加了一笔新的注释,还渴慕为我们这个时代及后人留下一笔不菲的精神财富。正如在《文明纵横谈》封底撰写的那段文字一样:“思绪发端于史前,游走在释、儒、道、回和基督教之间,迂回跌宕 聚二十多载实践经验于一身,融古今中外文明现象于一册”。此等评价,亚兵先生当之无愧!或者说,这也应该是本书众多精彩描述中最精彩的一笔吧。
最后亚兵先生在书中阐述了文明发展的关键---人的素质。他这样写道:“人类文明的产生与人类进化(人的素质提高)是同一回事。所谓文明,是人类的文明。”“提高人的素质是文明建设的主要内容之一。”“人的素质的提高既是文明发展的前提也是目的。文明发展有赖于人的素质的不断提高,文明不断发展反过来又促进人的素质不断提高。”这种良性循环论,积极--健康--乐观,振聋发聩,和西方大师们的研究似有偶同,却又完全迥异。
还是以汤因比博士为例。
应该承认,汤因比有着黑格尔式的气魄,他用哲学思维的大模式去解释人类各种文明的兴衰,独树异帜,境界高阔,其成就大莫善焉。但汤因比的文明类型分类相当缺乏对现代社会的理解。因为文明的分类恐怕不再能够简单的以文化传统的特点去划分,而更可能应该注意“传统文明”与“新生文明”的对比——美国文明就是率先进入新世界的文明,而包括中国在内的其他社会也正在试图发展出有各自特点的新文明。当然汤因比也非常敏锐地看到,文明死亡的根本原因是自杀而不是谋杀。可就是他马上又做出不合理的解释:一种文明的衰落首要的情况是,优秀的少数人丧失了本来应该有的创造力。结论是,他对人类文明的前途比较悲观。在他的视线中,大多数文明已经死亡或者差不多死亡,只剩下一个前途未卜的西方文明。
很显然,亚兵先生旗帜鲜明地站在了汤博士的对立面。
至此,我想对亚兵先生的《文明纵横谈》作一个提纲挈领的简短“回放”:镜头①,他开宗明义,第—个问题就给文明定义。从古至今,海内海外,高谈阔论汗牛充栋。亚兵先生的说法独特。文化+光明=文明。镜头②,亚兵先生从文明的成长入手,用转型、传播、冲突与和谐的典型“画面”,深化了文明定义的命题,迭化出了世界文明的未来。镜头③,两个关键词:文明发展,人的素质提高,在亚兵的笔端并行不悖,兀自信心百倍地传达出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理念,人人皆为舜尧。
我对哲学知之甚少,姑妄就把亚兵先生的叙达方式假定为“三段论”,即为定义---深化---发展。其实,大道至简,这正是亚兵先生的高明之处,才能够把这样艰深的主题抒发得如此深入浅出,韵味无穷。
倘若不止于此,再能少一些他人的“纵横”,多一些自已的深“谈”;少一些浅尝辄止的观点,多—些深思熟虑的论述;少一些人云亦云的概念,多—些隽永深刻的哲理;少一些理,多一些情;特别是如能将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现实的忧虑、人心的可塑以及期待与希望,阐释得更淋漓更热情更充分更动人,那么《文明纵横谈》是不是就可以锦上添花,更上一层楼呢?
什么是大师?大师就是捅破了那层窗户纸,立马登堂入室的人。
差不多是二千年以前,基督教教义奠基人圣奥古斯丁在罗马城被攻陷的熊熊烈火中写出了《上帝之城》。其后,他那著名的论断:“上帝是没有量的大,是没有性质的善,是没有空间的实存,是没有时间的永恒”,就象永不停歇的风一样,吹遍了世界每一个角落。
古罗马文明消失了。
古希腊文明消失了。
他的名言永存于世。
今天亚兵先生在他这部洋溢着生命脉动和自强不息的《文明纵横谈》中,为我们也勾勒出了一幅美好的蓝图:只要我们中国人敢于面对未来,敢于战胜自我,敢于和低下的国民素质决裂,我们中华文明就一定会千秋万代传承下去,不断走向新的光辉灿烂。
“在沙子里看到的天堂,不是一个只能由诗人完成的行为。” 美国人克里福德.格尔茨如是说。
也许所有的美好都是在有意无竟间创造的。
因此,我们要谢谢亚兵先生的《文明纵横谈》。
地基
一
这是一座临江的城市,虽然是西南夏季的六月,然而四月的梅雨却在五月中无限度地限伸,六月的晨雨渗染了梅雨腐烂的潮气,延伸在城市的村庄、树林、街角、巷口以及芒果般苦涩而光亮的路面上,人们的情绪从巷口深处爬出来,当阳光来临的时候,象暗绿的青苔沿阶而流。六月里一切潮气升腾,江河里,水草在肤浅的岸边从容生长,人群在潮气里悠然漫步。
几十年前的建城就是在这样的雨季中建立的。洪老太爷率领迁居者用锄头撕开土地翠绿
的肌肤。汗和雨湿和在一起,大粒大粒的溢入泥土。据说开始筑城那边放了无数鞭炮,满天的烟雾阴郁飘了整整一天才散。我推测洪洪太爷是为了消除人们对雨季的不适才让人们的生活中充满噪声。从而让雨声熄灭了。
我现在行走的建城已经禁鞭了,城市陈年的历史早已被街上零落的几个行人遗忘。历史
,或者只是一堆被焚烧后的烟花,绚丽的绽放是为了沉寂历史的呈现。我是唯一的翻阅者。
我的任务决定了我必将步入历史。我的目标是寻找一个叫洪志强的男人,我要努力
使自己接近我的目标。我不知道我将面对的结果,会不会就是我一直寻求的终极目标。
这又是一场干燥过后的绵雨。雨滴和雨滴之间的间隙很大,散发着陈腐的寂寞,和着街
头三三两两的人,而他们胸前别着的那朵黄桷兰的小花,却是唯一历史传流的痕迹,花瓣是鹅黄色的,细长而丰厚,散发的是悠远而绵长的芬芳,它总是在雨季里茂盛的生长。也可以说是建城唯一的标记。
顺着建城火车站出站口的方向走了一百米左右我在一家名为“来福”的旅馆前停
下脚步。女老板简洁而漂亮,同时这家旅馆被这个女人收拾得很干净,不远处就是 “志强眼镜店”,洪志强开的眼镜店,用眼睛瞟了一下眼镜店,没人。
少妇模样的女老板微笑地把我引向房间时我就觉得不妙。我对她说:“这隔壁的房间有
客人么?”
她说:是,住人了。
我追问三楼的位房情况。女老板的眼睛略带警惕的盯了我一下,然后迅速将眼光放在房间
钥匙上说“也住满了,这房你要么?
我连忙笑一下说无所谓哪边了,我住。
仔细检查一下门锁的质量后轻轻掩上这扇门。一扇用红油漆写着203号的有着奶黄色底漆并带有无数暗黄微粒点的门。
门后有张发黄的《旅客住宿须知》,上面标注的日期:一九九三年十月一日。房间里的空气
很浑浊,有股陈旧的味道。推开窗是另一幢楼。当我把纸包放在床上时,一只大蟑螂慢慢悠悠的在桔红色地板砖上迈过。做为一名侦探所选择的观察点,住房和私生活中可能发生的一切艳遇,全部失败、落空,我告诉自己等会一定买瓶“杀虫剂”灭掉它们。
拿出一张假身份证去楼下登记前,我企图从我的对门202房间的门缝里看到处什么。我的行为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的感觉告诉我,这里面藏着什么。而我什么也没看到。
二
“他强奸了我”。
这是一个如此古老的话题。后三分钟之内,我听到三个女人同时在我面前控诉同一个男
人。叫洪志强的男人在不同的时间和这三个女人发生了肉体上的关系。三个女人事先肯定达成协议一口咬定是洪志强强奸了她们。而当问及细节问题时她们全都支支吾吾。我推心置腹地说:“你们如果不相信我,我怎么能帮你们。
第三个被洪志强“强奸”(由时间顺序排列)的女人明显精明过前两个女人,她严肃地
说:“好!我们告诉你,你是要帮我们。”
我看着眼前这个姿色平平的女人,对这个叫洪志强的男人产生了好奇。我点点头示意她
说下去。
我叫晴,你可以怀疑这是假名,因为就像我也同样怀疑“洪志强”这三个字同样是化名一样。他是三个月前认识我,在公共汽车上。那次我没零钱,他主动拿出零钱来。后来多谈了几句,他留下名片,出于礼貌我也留下了电话。(她掏出支烟,点燃,吸入、缓缓吐出)。
说实话,我对这个男人有点好感,所以在他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没有拒绝。第一次约会
是在久负胜名的老字号店,喝了瓶红酒。我醉了,据他说是不省人事。我醉来后发现自己已经和他发生了那种关系。
其实你应该看出来了,像我这种年龄的女人如果没结婚,身后肯定少不了性伴侣。他这
么做并没有给我造成伤害,是有点忿忿不平。为他的趁人之危。事后他跪在我的面前请求我的原谅。(她指着她的两个同伴)实际上他还跪在我这两位朋友面前,时间在我之前。
洪志强说他会负责,对我。我告诉他事情没有他想像的那么严重,而他坚持。我无所谓
。之后我和他就形成半同居形式了,也就是只要彼此有时间就在一起。我也渐渐知道他是离省城七百多里外建城一家眼镜行的老板,平时生意由伙计打理。
他来我这里很勤,每次都送点小礼物给我。看上去不是个来混房子住的人,也不算富人。我们的生活算得上愉快,包括性生活。只是有一点很奇怪,他定期要我去诊所检查身体。他想知道我怀孕没有,这一点是做完第一次检查之后他对我说的。当医生告诉他我没有怀孕时他的脸色很不好,当我告诉他一个女人、我这样的女人避孕是容易并且很有必要的。他的脸色更不好了。
后来一段时候他更像一个偏执狂,每次做完都不让我上厕所。即使要上厕所他要在一边
看着。这真是可怕,真是可怕!(她的手在点烟中微微颤抖)
我问:那你为什么不要他离开呢?这是个法制社会,这样做很容易。
我是个女人,对于这种小孩般脾气懂得容忍,并且他除了这个毛病之外是个优秀的男人。这也是我的弱点。直到他愈来愈频繁的要我去检查身体我才真的感到这个男人是有预谋的。我一次次让他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没怀孕。有段时间,我的确想为他生个孩子。但后来,也就是半个月前,我彻底发现我根本就只是他散播种子的机器!
我找到那个诊所的医生给了他五百块钱,医生告诉我洪志强还带其他女人来检查身体。
也是偶然相遇和懈逅的。之后留下联系方式,仿佛他根本就是来这城里进货从是专门找机会接近女人的。通过医生的帮助我找到了她们。她们俩和洪志强的相遇和我相似。甚至我们都是第一次约定就醉了。现在想起来,那酒里一定有类似迷药的成份。
(我问:那你们找我需要我做些什么/帮你们找到他诱奸女人的证据再送司法机关?我想这很困难,毕竟这更像是两厢情愿。)
是的,这个问题我们也商量过。所以希望你能把他这样做的目的调查出来。并且我不希
望我们女人只是充当生育工具的机器,更不希望有一个姐妹做受害者。如果有条件我还想当众揭穿他。
听完这个叫晴的女人讲述后我沉思一会,最后达成协议,我负责调查清楚洪志强哄骗女
人上床,强使女人怀孕的目的;洪志强的下一个目标;如果有机会,则提供一个当面揭穿洪志强的骗局并补贴酬劳。
以下是记录在案的事件经过时的一些细节,也是晴和另外两上女人给我讲述时对洪志强
这种不可理喻的行为使用的近乎喧染的句子。
A.他就站在我身边,侧着身子。而我就在马桶上。一个女人面对这样的事,真不知道如何形容,但我知道无法阻止他。他眼镜背后的眼睛凶狠,像一口漆黑的洞,森严而不可违抗。我近乎央求他对他说你出去吧,只是上厕所。他不信,他说我要检查。我大吃一惊,说这很脏的!他说不在乎。在我起身后他果真蹲在马桶边上看着。我忍不住吐了,后来他也吐了。他对我说对不起。
B、他喜欢买彩票,我没见过比他更痴迷的男人,每次坐在电视前看开奖的日子他都会目不转睛的盯着屏幕。他拼命的抽烟,口里念着他手里的几组数字。好象他的命根是全压在这上面一样。他从没中过奖,我是说大奖。
C.他却对我说,只要我怀上了他的孩子他就和我结婚。这句话粉碎了我的这个念头。他暴露了他的阴谋。彩票最多一次也只中了几百块,他却乐此不疲。每次对完奖他都会像个孩子一样进入我的身体。很虚弱。我喜欢他这时候在床上的狂热、激动。我是个不再年轻的女人了,这种激情对我来说很难得,也是我被他吸引的原因之一。
D.平时的他很体贴、温柔、细心。有责任感,穿干净的衣服,打着领带。健谈而且幽默。你真的很难想象他有时候会像个疯子。他喜欢在胸前挂一朵黄桷兰,我贴在他胸口时闻到阵阵清香和强烈的心跳。他说这是建城人的标志。
E.她们俩和洪志强的生活和我和他的基本相似,只是时间上的错位。这也是我觉得可怕的原因之一。一个男人用同样的手段对付三个女人,这背后还不知道有什么阴谋。所以,我们一来就说他“强奸”我们。事实上,是强奸我们对他的爱。
除了直观的报酬,我还对洪志强这个人产生了一定的兴趣。我决定动身前往建城调查这
个男人。使我感兴趣的就是建城的这个名字和这个城市都是一个叫洪洋的人创造的。莫非这两者有关系?
三
现在,我面对着的就是“志强眼镜店”。我在“来福旅店”旁边的饭馆坐下,从这里能
看到眼镜的全貌和两条街旁店面夹缝处的店,扇形。和名片背面印的店词一样,上面写着“让所有的人看的清楚。”店里还是没人。
眼镜店里物品不多,摆着一个透明柜台。墙上挂着十几副各式各样的眼镜。有一块蓝布帘子拦住我的视线,那应该是隔着的另一个空间。洪志强很有可以能就睡在里面,因为眼镜店里一个人都没有。在我吃饭的时候,很希望有一个能去配眼镜或买副墨镜。然而直到我吃完饭也没看见谁走进这条街,更没人走出这家店。付饭钱的时候我想洪志强是不是和我一样在某家熟识的小店与人一边闲聊一边看店?是他根本就没在建城还留在B城骗下一个女人?根据三个女人的提示,洪志强会和她们处一段时间就会回建城,日夜不改。而这几天就该是他在建城的日子。
走进眼镜店我对着帘子喊:“老板,做生意了。”没人答应。我又高声重复了一遍,这次是对着店里说的,还是没人。我的声音象被一口黑洞吞噬了,我用手指掀开帘子,里面的影像让我吃了一惊。帘子里面远没有我想得那么宽敞。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和一架打磨镜片用的仪器。别无他物。
我哑然失笑,满以为会有一个穿着干净的衣服戴着金边眼镜的男人会在我掀开帘子后对我微微一笑的事先预测又一次落空。这里面只容得下一个立着的人。
就在这时,我感觉自己被人监视了。是一瞬间的触动,我对我这种直觉从不怀疑,职业使然。
我大模大样拿起支架上的墨镜在镜着晃来晃去。我还希望观察我的就是洪志强。他是不是会走过来问我需要些什么?
我产生这个念头的同时,我否定了自己。
摆弄了大半天也没见谁来询问,甚至隔壁左右的邻居也没有过来。我看来洪志强的人际关系处理得不好。那个人仍然在看我。我背过身在镜子里寻找这个人。镜子里反射到的人都没朝我这边看。我转回身戴着墨镜到店处假装试光。当我目及“来福旅馆”的时候看到老板娘稍稍偏过了脑袋。我对她笑笑,回店把墨镜放好我离开了“志强眼镜店”。
雨已经停了,路上人迹稀少。基本上都在家吃晚饭去了。一个卖花的老太太走过来问我要不要花。她把竹篮伸过来让我挑,淡黄色的小花挤在竹篮子里,香味飘忽,经久不散。我掏出一元钱买了3朵放进上衣袋。我问老太太知不知道这家眼镜店老板上哪去了。老太太还是问我:“要花吗?”我摇摇头,她就走了。老太太的身材很小,枯干的手,行动迟缓。她不像是在买花,一切只是习惯。她缓缓地走,不停地重复念着:“要花么?
从药店买完杀虫剂走回“来福”时漂亮的女老板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五十
多岁的老妇人。我突然改变了回房的决定,想去河边走走。我想老板娘一定去那里散步去了。
地图上显示的那条白色飘带呈现在我眼前。江面宽阔地舒展,水波在暗淡的夕阳下粼光
闪闪。雨季洗涤了江堤的杂草,水草疯狂地生长。浅滩上,几个年青人踩着卵石在江边拣着螺狮,夕阳在他们的脚下坠落。当风吹过来的时侯,我看见穿白裙的老板娘踩着低浅的水草向我走来。
我窃喜自己在“来福”门前改变主意。我向她迈去并主动打着招呼。她轻轻的笑了一下,有鱼儿飞掠的痕迹,岁月在她的眉目之间。
我说真冷。
她说:我知道你会来的,如果你不呆在房间里。
我问她怎么知道的。她说:建城根本就没什么名胜,唯一能走的就是江堤了。况且你的
沉默证明,你是愿意在夜里出门溜达的。
我说:“那我也不一定到这里的,说不定是来找人的。
她又笑了一下,好像丝毫不在乎眼角的纹路让我看到,她说:不管你从哪个方向走,都
会看到这江堤的。除非你想上山当土匪。
说到“土匪”时她的语气加强了,而且她的眼睛有了仇恨的光。有点像说仇人的名字。
空气凝滞,气势一下子尴尬起来。
的确,我除了上山最终都会看到江堤。建城基本上是一个三面临水的聚点。确切些说建
城的四面都有山,蜀国之地多半如此。所以我才敢肯定老板一定会来江堤。一个貌美且看上去不那么俗的女人通常会在雨后到河堤散步,陶冶一下自己的情操什么的。
我和她站在将堤上聊了几分钟,各自想着自己的事。就像你一咬断一块硬糖一样“嘣”的
一声在嘴里响过就再也没有下文。我想我得说话,不能把这块糖含着。
我对她说走走吧,老站着可不像话。她点点头,看上去有点忧伤。我问她的名字。
我叫瓶子,她说。
对于这个名字我不好用过多的语言去分析或赞美。
她说其实只是一个名字,本身就没那么多含义。
我和叫瓶子的女老板就默默沿着河床走。河床原来是盛满着水的,现在只剩下大大小小
的鹅卵石独单在河床表层。到处都是青草,丛生在视线之内。江堤变成了摆设,高高的离水很远。建城的人陆陆续续出来了,在江堤上下走动着。彼此之间陌生而从容。
我对瓶子说:水真浅,我以为水流会很急。
瓶子说以前建城发过好几次洪水,在修堤之前。
我说是啊,听说城里都划船代步了。
她说你对建城很了解。
我说是朋友说的。
女人走到江边蹲下,用手捧起水说:“以前,这水害死了不少人”。
我附合着说:是啊,洪水害人不浅。
女人把那捧水抛入河中恨恨地说:洪水猛兽,你永远想不到它什么时候该来。
江面溅一阵水花一圈圈散开。
从江边走回时“志强眼镜店”已经关门了。天,还没完全黑,建城在我眼里开始有些不可捉摸。
构造
一
在建城的第一夜,我没有睡好。杀虫剂似乎对这里的蚊子一点作用都不起,整夜都有蚊
子在我耳边“嗡嗡” 作响 。我的窗口底下竟然是一个摆夜消的场所。夏季的触角才刚刚伸到这个城市,喝啤杯划拳的人就坐满了这里。窗外吵吵闹闹四点才静下来,扫地的声音又开始。直到五点多我才迷迷糊糊有了睡意。这时我似乎听到隔壁房间有人低声说话,还有个女人哭泣,只可惜我睡意已浓,坚持听了几秒就做梦去了。
第二天的十点来钟我才睁开了双眼。昨夜最后的记忆还在。我怨恨自己起得太晚,错过
了眼镜店开门的时间。
急忙洗漱完,下楼一看,“志强眼镜店”果然已经开门,但里面还是没有一个人。事实
上我并不是很急,做一件我好奇的事远比只侦破一件案子更有意思,况且我只是私家侦探,我有足够的时间。至少我知道洪志强想要个孩子或一张头等彩票,他很急。我没有干涉他的权利,只能揭穿他的阴谋。
建城在地图上被一个V字型的河流包围着。我所处的位置是两条渐升的射线上其中的一条,属于发展中地区。越靠近两条射线的交点就越繁华,反之越远就越贫穷。在距离火车站两三里路左右的地方还保留着一些洪老太爷建筑城时留下的民居。也是现在我要去的地方,称为旧街。
旧街的路面是石板筑成,夜里又下了场小雨,皮鞋踩在石板上有点打滑。几个赤脚小孩
打闹着从身边跑过,他们互相骂着对方的娘,几个小孩穿着几个洞的大背心,在身上松松垮垮垮,小裤头也遮在下面看不见。他们一直围着我打闹,用这种方式表达对陌生人的好奇。我冲他们微笑,眼睛却盯着这些房子。
房上的窗户显然要新些,装着玻璃,玻璃上原来是红色的剪纸褪了色,有的地方还卷起
了角,倒也生动立体了些。那些剪纸显现着破落。
房顶是小青瓦搭的,湿湿反射着微弱的白光,墙也是青砖砌成的。青苔上,蜗牛爬过的
痕迹清晰可见见。我探头往一户人家空屋内看,地上是薄薄的水板。白炽灯泡,另一家则是日光灯。
屋内面积还不算太小,有三房之多,一间一间向里面靠。门板是铺板门,刷红漆,也剥
落了一些。看样子像是那个时候的营业用房,现在全变成民居了。越往前走,房子就越窄小,而人也越多。他们坐在自家的门前的板登上,目光呆滞着 。他们的口中还急叨着,也许是人都这样。这里已像是被人遗忘的角落。当我准备离开时,才发现这里也有个“志强眼镜店”。
我愣在那里好几秒才反映过来,心里暗想洪志强会不会就在这里?遗憾,眼镜店门口只
坐着一位老人。不论我问他什么他都不回答我,甚至眼睛都没有看我。我独自走入店中。
这家“志强眼镜店”和在火车站看到的那家不太一样。这里商品很不全质量也比较低劣
。没有墨镜,只有老花镜和早已淘汰的胶边眼镜。胶边眼镜的镜框很小,是为孩子准备的,涂色的那部分是老花镜了。墙上有张测视力的“视力表”。和那条广告语:让所有的人看得清楚。
我忽然想到:是不是其他地方还有“志强眼镜店”。?
这个问题让我兴奋了,我急忙快步走出眼镜店回到V字那个点上。抬头望望天,太阳发出针尖般的光茫。已是正午了。
正午的旧街才有些热闹。这里的劳动力--在建城踩三轮车载人的男人都回来吃饭了。我
拉下了一部车问他。他想都没想十块。我点点头,上车了。坐上车我回头看了一眼旧街,发现在高高的树上一个小孩的大背心下面什么都没有。
这位编号是0713的男人踩得很卖力。我问他“师傅,这旧街是洪洋洪老爷子那会建成的
吧?
男人回答:这房是那时候修建的,这脚下的石头可有些年头了。
我吃惊的问:难道说这路不是洪老爷子筑的?
男人恨恨的说:屁!那老东西来之前这路就在了!
这男人好像并不感激洪洋的所作所为。我说你为什么那么讨厌他?怎么说他也是这个城
的创建者。男人继续着说:那老东西只是盖房子,要不是那时候打仗把这给毁了,哪轮得到他建城。
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恨洪洋,但我害怕他因为气急了把车开到阴沟里就没有再问
了。更重要的是,建城创始者不是只有洪洋。
男人一左一右使劲蹬着车,刚干的衣服又湿了,0612紧紧贴着他的脊背。一块玉一下甩
到背后。我问他:师傅,这块玉有些年头吧?
男人说是啊,我爷爷给传下来的,家里除了电视机就这个值钱了,其余那些让旧货市场
那些人弄走了。
我问旧货市场那些人买了你们很多东西吗?
男人肯定后,我让他改去“旧货市场”。男人马上停下车回答说:“你说你去市区我才
载你的,旧货市场,很近,我连饭都没吃就出来了。
我告诉他价钱不变他才继续上路。
旧货市场远没有我想像中那么热闹,更让我失望是在这里收购和贩卖二手手机。旧货市场的正门看过去摆放的手机,左一片是旧家具,右边虽然是个菜市场。我的幻想又一次落空。
围着旧货市场骑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建城历史的遗物,而我隐约感到要查清楚这件事就
必须从建城的过去下手。一个虎眉虎眼的大个子男人在这时向我凭售旧币。我问他有没有关于建城过去的物件。他眼睛一亮让我等会儿。
我还没等得不耐烦时他就拿着一个小匣子示意我到偏僻的地方谈。随他来到一个角落他
打开匣子,里面有张纸。
打开一看,原来是建城过去的地图。我假装对此物件不太感兴趣,正当小个子准备离去
时,我找到了他。最后,我以八十块的代价买回了这份地图。没仔细看这份地图我就又叫辆人力车带我去人流量最大的地方--城市最大的超市旁,建城唯一的立交桥下。
站在立交桥中间的花坛边,我猜测着“志强眼镜”的方位。
立交桥底下共有八个通道,通向四个方向,每个桥洞下面都有许多小的商店,我敢断定
第三家“志强眼镜店”就藏在这些店面中间。我的左边,我的右边……
我放弃猜测,决定沿着这些商店一家家的寻找。果然,右朝南那边的桥洞我找到了第三
家“志强眼镜店”,里面有人。
这家眼镜店规模就比较大,还有几个顾客在挑选眼镜。可服务他们的店员却没有戴眼镜
,看上去年纪也比那三个女人描述的要小。
我独自看了会眼镜,等那几个买眼镜的离开。
约摸过了二十分钟,店里就剩我和那个店员。我走过去假装洪志强的熟人问:志强呢?
老长时间没看见他呢。
店员说我也不太清楚,要说月底结算时他应该来的。
我“哦”了声就走出了店。我在想究竟还有多少家“志强眼镜店”,一个巨大的疑问凝
结在我的胸口。我开始感觉闷。
二
胡乱吃过午饭,我就进房间研究这张地图。地图的纸质很硬,不像是用图纸描绘的。纸周边的棱角都消失了,应该是被许多人摸过。图的右下角写了个“洪字”标名一九一零年,应该是洪太爷传人画城的图纸。也就是说在若干年前洪太爷就是用这样一份地图重建的建城。我有点入迷的看着这份地图,神情忧仲。
我忽然狠狠打了一下自己。我意识到我可能是在干一件与我工作无关的事情。研究建城
和寻找洪志强,跟踪洪志强、揭穿洪志强毫无关系的事。可我就喜欢这么干。有种力量驱使我干。
地图上画着的是建城,建城就在其中。周围是几条河或者江。地图上的地名的标记由于风月的流逝模糊不清。上面的文字倒不像汉字了,更像是某个部落或某个民族特有的文字。两条河流汇入另一条河流,另一面是山。这是几千年前就形成的地形。江面还绘着几条船,就算是江面最窄的地方也没有桥的标记。看来洪洋是不想用桥来与外界联系。对照新地图,旧地覆盖的确简陋许多。
又用细看两分地图我就发现其巨大的不同。旧地图上的建筑物多半在现在的旧街上,而
现在的城区在当时居然只标有一个建筑物,隐隐约约能认请一个字:庙。而同样的建筑图案在旧地图上还有三个,含在现在的旧街附近。我对古今两分地图的建城中心的大相径庭惊讶。
旧地图的北面就就是山,洪洋用第二层围栏将山围起来。这三个字我倒全看清楚了,
上面写着“保安堤“,怕雨季后期暴发山洪修建。新地图把一切都变过来了,新变旧旧变新,我渐渐理解了编号0713为什么恨洪洋了。
如果说当年洪洋建城时将发展方向由西移至东南面和当今社会发展一致的呢,旧街里居住的人也可能不会世代受穷困的折磨。话说回来,如果若干年后建城的建设和发展越来越好(只会越来越好,除非再次爆发战争),那么有理由相信洪洋当时建筑后城市的大方向的确错了。不过,我只是历史的观察者。不可能对这场翻天覆地的变化做出改变。况且,就算现在建城按洪洋的预期发展,也不会有太大变化。顶多是掉个个儿,城头富城尾穷。
反复看好几次旧地图也没再发现特殊的地方。这张民用地图的作用就此结束。但我想从
这张图上找出剩余的“志强眼镜店”的地方而不是让出租车司机带我前往。
这张地图的确没任何出奇的地方了。除了再过几百年也话就真成收藏家的心爱之物以外
。它和任何一张废纸没更大区别。我决定自己用笔在上面标出已知的眼睛店坐标,看看有什么变化。为了不影响地图的整齐我在地图的正同用硬物刻下一个点,又在地图反面标出来。
当我把地图的背面翻开,就看见已知的三个眼镜底坐标废人标出,而且我猜测中的另外的眼镜店的坐标已被人标出。有五个小黑点,不仔细看根本不会被发现。拿起地图对着镜细看,这五个点在地图就非常清晰。五个点慢慢像五座巨大的山,且不像很大把整片纸全都占满不留一丝空隙。
现在,我不太急于去应证其余两个坐标是否就真的是“志强眼镜店”的分店,我更想知
道这五个点起的是什么作用。阴谋?
“来福旅馆”对面的这家眼镜店还是无人。经过它门前时我内心的疑问又慢慢变成恐惧。它也不停放大。
三
我到一家复印社将这份地图复印了一份传真给了B城城建局的朋友。让他告诉我那五个会标在城市中所志的作用。同时,我打电话给档案局的七哥向他仔细寻问建城的过去。
原来,建城真的不是由洪洋像盘古那样开天僻地始创者。只是由于地理因素在民国军阀
走马观花般的统治建城时逐渐被毁掉。当时基本上所有的建城人都离开这座城市去经没有炮火线,少些硝烟的城市避难。整个建城像是一个地狱。建城是经历过战争次数最多的一座城市。除了伤员的呻吟,整个建城没有一丝活气。打到后来,所有的建筑物都在炮火中消失。七哥给我念闻一段档案记载。3月22日,熊部转建城,置炮位于出边,曹军则置炮于建城北门,双方用大炮对射4小时,曹军败退……
七哥说:“这样的对攻,在那几年举不胜举。建城已毁。
后来对峙的两年协商重建建城,这在一定程度上双方已对被自己毁的建城有稍稍的负罪
感。杀红的眼睛看淡下来,耳边是建城人离开时的哭天抢地。重建建城的告示贴出来没多入就有人出钱重建建城。这个人就是洪洋,日后给人尊敬的洪老太爷。
谁也不知道洪洋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后来有人说他是海外巨商之子,有人说他是军阀后
裔,更多的还是说他乃土匪出生,敛了不少不义之财。不管洪洋来自何处,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重建建城。目的的背后就是他想建一个自己的王朝。
对于军阀来说,正是求之不得。一个小王朝如何抵抗他更大王朝的侵略。两处军阀就天
各自领地贴告示说;钱拿下自己及重建中的建城。听到有个城市将没有战争便纷至踏来,甚至更远的人都投奔此地。一时间,建城由一座空城变得人满为患。
城建局朋友给我的意见则在这个基础更深了一层。他对我说:我和几个同事商量了一下
,这个地区用地图在你标出的记号之后变成了军用地图,也就是说那五个点是整个城的军事要塞。
洪志强想干什么?再发起一场战争?要不他要这几个军事要塞做什么?要发起一场战争?但这显然毫无可能。
在乘车回“来福旅馆”的时候,我料定“志强眼镜店”关门了。可当我看眼镜店在夜色
中亮着日光灯时,我的猜测又一次落空。好像这个城市的一切都在与我做对一样。它绝不按你所想象的那样发展。你总是一次次地失败,再一次次地重复你的思维构建。
我遇到了一个迷,它不像我想的那样一层层展开。一个层层翻滚的大雪体。
关灯。我似乎能听到来自“志强眼镜店”那沾满灰的银白色铝合闸被人拉下时发出的“
哗哗”的声音。一个蓄谋已久的迷。
它永远在我看不见的时候被人关上。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推测,我爬下床下楼证实自己。
半分钟后我骂骂咧咧的上了楼,他好像还没有关门。
反向与坍塌
一
建成人最怕的就是水。建国后这里还屡有水灾发生。先水患像只下了山的老虎在建城里
四下撕咬,所到之处人仰马翻。就是在去年就因为一次防汛工程的疏忽,导致数人死亡。上报的死亡人数只有4名,而在建城人的流传之中,这个4后还要补个0。想必洪洋在重建建城时也首重考虑过这个问题,甚至在周边的山上边加了防洪堤以免山洪涌入。为此,胸前别着的黄桷兰的建城人给洪洋竖了块碑。
也就是我眼前这块碑。
石碑已经被人敲裂了,只剩下一小截露在泥土之外。看出当年人们对洪洋的尊敬很是厚
重,旧街南边的一块菜地旁,我蹲在石碑旁吸烟。洪洋想拥有此城的念头就像这块石碑一样,被毁灭。阳光又一次出现,把这片贫穷的土地照耀在石碑在泥土里,在绿色的植物旁,是如此的不协调。你甚至可以想象一下当年将碑立在此地的盛事和如今此地的衰颓。只有植物还在鲜活着,但有一天它们也会被拔掉、出卖。会不会有一天,这唯一能显示洪洋曾显赫一方的证据也会被人劂起,丢进某个废墟里?
这时手机响了。是晴来的电话。她问我事办得怎么样,我回答她说扑朔迷离。她说洪志
强就那么难找么?我告诉她找一个人容易,找他的想法却难。
尽管如此答履她,我还是觉得我现在的确应该直接寻找洪志强才对。我决定蹲点。
二
第二天凌晨,我五点钟就喊瓶子让她把大门打开。瓶子很惊讶的问我;这么早起来做什
么?
我告诉她我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她显然不信,因为建城根本就不是工业城市。但她还
是将门打开了,毕竟我是顾客。
建城的凌晨有点冷,我蹲在角落冷视着“志强眼镜店”。天慢慢亮起,绵雨缓缓而至,
街上开始也有了人,几家人摆出饭摊早点,在那里忙碌。我忍住饥饿在那里盯着,一刻都不敢放松。偶尔的小盹,也被街角的寒气冻醒,恍惚中我总被一个掉进江里的噩梦惊醒。一直到十点多,眼镜店纹丝不动。我隐约中十二分地肯定有人在监视我,甚至能准确的说出她的名字:瓶子。
我走回旅店对瓶子说:我退房。
瓶子笑了,笑得十分诡秘而快活。她说欢迎下次再来建城。我没说话,心里想着我还会
再来的。
就当我刚下到B城的火车时我订了张两天后去建城的车票。既然明的不行,我来暗的,迂回战术。
从建城回来后我也没闲着,直接去了七哥那里查建城的历史资料。我对七哥说:我不知
道一座城的过去居然能如此的吸引人。七哥说每座城的历史都是一个精彩的故事,只要你是一个有想像力的人,你完全可以在几句简短的总概中找出清晰的故事脉路。
迂回战术在洪老爷子建城几年被山上的土匪用过。这时人们才想到在半山上修好防洪堤
有多么重要。它不反阻止了洪水对建城的正面袭击,还阻挡了土匪抢劫的脚步。而也就因为这堵建在山上的墙使土匪有了坚不可摧屏障。
土匪不只是在那个年代打劫完和绑票,他们还强劫枪支弹药。据建城保安团安崐张斌报称:“二十四夜近三更,B城运回枪支到东湾码头回洪宅途中,突有恶匪约三十余自树林冲出……措手不及。……此次共被劫去枪支十一支,单针枪八支,毛崐色枪十五支……。”由于当时建城左右两处的军阀约定以建城为界互不侵犯,等建城建好之后再作打算,所以建城倒由?兵家必争之所变成太平圣地。建城由洪洋说了算,洪洋就将城的中心设在靠近福山的一旁。
我想,当年还有许多人不同意洪洋的观点,却也无人敢反对吧。城在福山旁边本身是因为建城水患严重,福山角下地势要高出城东许多。从这一点考虑,洪洋的构城之举也并非错到极至。况且他还在福山边筑了阶洪墙,万无一失,就算有军队进入也得从东、南西三面沿山顶向上。等军队到了,建城人算中的城北军已席卷重要物件选到山上。
而洪洋忽略了最大的隐患:人。有人当农民有人当商人有人当一城之主,也就肯定有人当一山之主。也就是土匪。
土匪屡驱不走,洪洋一定要花钱请周边的军阀来剿匪。而土匪们只需淌过福江的支
流就能顺利到达另一座山。军队是不会为一些钱把我线拉得很长的。洪洋只好加紧防把,可是,防不胜防。
关于民国时期的《建城档案》是在一场山洪暴发后结束的。那该是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雨
,雨水洗刷着建城每一个角落。向地上慢慢开始挤满老鼠,它们的家已经被水淹没。它们的眼睛向上看,和人类一起所求暴雨的消失,可到处都是白色的光。雨都连为了一条线,仿佛老天的下了无数钩鱼线,要把人们的灵魂钩走。
山上的积水也越来越多,多年的炮火使这座山的皮肤受到了损伤。在夜里,饥饿寒冷的
老鼠们能听到泥土脱离母体时发出的声音。土匪们在山间的木屋里熟睡,他们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家会被庵波。除了很久的一个神话里有水淹没了山,还没听说有水涨的那山高,这是一批年青有力的土匪,他们有狡猾的头脑对付人,却忽略了大自然。和土匪相反的洪洋忽略了人却没忘记大自然。就在暴雨的第八天洪洋崐通知全城的人向城东迁移,有着建城人全都心血和财产的城北连一只老鼠都没有留下。老鼠已经先人类一步离开了城北。
而正当第九天的暴雨却越大雨被苏醒的土匪庆祝时,土匪们一定觉得地面在震动。他
们刚刚回身就被灰黑色的泥浆淹没。机灵的土匪夺路而逃,却被泥水中的石块咂中了脑浆。泥石流象另一种火山在福山涌动。不知道这是山的血液还是山的泪水。泥石流飞奔而下,由几处江集成更大的泥石流向建城城北俯冲。带带修砌又带带被击填的防洪堤早已是千疮百孔,根本经不起泥石流的冲击。很快,城北就被吞食。山洪紧接而来。
山洪一触而发,收也收得快。当洪洋率建城人重回城北时,城北只剩一片废墟。我不清
楚当时究竟有多少人哭天抢地,但我猜 一定有不少人责怪洪洋错误的将中心建在城北。洪洋除了在内心深处责怪自己之外,还能做些什么?也许他小心信念瘵让他从泥泞中找出一朵黄桷兰挂 在胸前大声说:只要我们人没死,还有什么事不能做的?
而另一场灾难将灭。山洪离开了,还有福江的水。正在洪洋率领再建建城时,福江的排山倒海的水来了。
我想这一下肯定会是对洪洋的毁灭性攻击,他一定不能再忍受这一次又一次的谬论。他
将想做的和他做到的结果这两者之间越跑越远。要不是,这份资料上不会说洪洋一家在洪水走后也离奇失踪。
我问过一个会五行的人,说名字中含水的人是不是五行缺水,他摇着头说,那有另一种
可能,就是避水。
洪水击城后的史料早在文革时期被烧了。七哥对我说。
我问为什么这些资料被烧呢?
七哥说那是因为这段时期的资料是资本主义请正建在的人重写的。七哥又补了一句,你
还不知道,档案局失火是人为的呢?
我心里一动不由得说,是不是姓洪的人干的?
七哥点点说:除了这姓洪的疯子还有谁。七哥说当时的记录者写到这里时一头栽倒在桌上,再也没有动过,这最后两个字还是别人补上去的。
我提出查看文革时期建城史料。七哥缓缓的说那个年代
发生的事太多了,甚至和同在的当权者有关,不能给人看。
我没有为难七哥,主要从这里知道了不少关于洪志强祖上的故事。回到自己的家,我有
种巨大的解脱感。在建城之中的无原混乱和意想不到的缍停顿下来。我甚至想放弃调查洪志强的念头,可一想这案子是这么的吸引人,它的背后有这么多故事就打消了这个想法。神经松驰下来,翻衣时我掏出了那朵黄果兰。它们已经枯败了,花瓣像被风化了的血一样,惜 人。
重复废墟
一
在上火车之前我突然改变主意决定改乘后天的火车离开,这个决定连我自己吃一惊。但
我想既然我的判断屡次被人为或命运折射到另一个方位,那么我也能改变别人的判断。
瓶子对我说:我猜你会再来建城,却没想到你到的这么快。
我说你一直在监视我是吧。
互相的呢,瓶子抽口烟说,你不也想监视志强吗?
我说你万万想不到我会这么突然的出现吧。
瓶子淡然的说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开关眼镜店的门的就是我的。只是想不到来的这
个突然。
我说这个世界是无序的,你越想做到就越做不到。正确的方向永远离你很远。
瓶子沉下脸说,如果有一天你能找到洪志强了,你永远不要和他说这样的话,如果你当
我是朋友。
我答应了她。
我的确是在瓶子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也在“志强眼镜店”面前的。我是夜里
四点这趟车到的建城。为了怕有人在站台和出站口候着我,我还特意伪装了一番。很遗憾,当时瓶子刚放松警惕进入梦乡。值得一提的是瓶子和她母亲已经为洪志强守了两天两夜,为防止我的出现。
迈出出站口我才发现我的伪装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当我摘掉假胡子时却被几个乘警抓住
。我被压着脑袋边想这世界真是够荒谬无序的了。在保卫科说了半小打了五六个电话,掏遍了所有的证件才让人相信我是个私家侦探。顾不得人家的道歉我提起包朝眼镜店的方向奔去。
还好眼镜店没开门,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我另找了个观察点看着眼镜店。天蒙蒙亮起来
,街上的人和上我看到的一样多,也做着同样的工作。我在想他倒是不是也能得到和昨天一样多的收入。这时“来福”旅馆的门开了。瓶子拿着一串钥匙走向“志强眼镜”店。她拉开了那扇铁闸门!看来这世界还是有些时物是有规律的,就是你的感觉无规律时,你的对手会很顺利,而你顺利时,我的对手就出现了。
瓶子开了门后又回到来福和她母亲交代几句就迈向旧街,她是要去开另一店门。
瓶子走得很慢,像散步一样。她每天都会在六七点钟的时候走出“来福”进行半小时运
动。从她的背景看,她一点都不显老。但也不像被什么东西比奶片折磨的人一样。
我则更加悠闲,吃过早饭就找另一家旅馆睡去了。做好手机闹铃,是到下午四点半。躺
到床上,我第一次认为跟踪一个人是如此简单。
当瓶子用铁钩钩下眼镜店的铁闸门时, 微笑的迈过去问:小姐,需要帮忙吗?瓶子手中的铁钩一下子从她手上脱掉,随着上升的闸门发生“哗哗”的声音。
在通往旧街的路上,瓶子不停的指着旧房子说:这是洪家当时的钱庄,这是洪家的米店
,这是洪家的酒馆。我一面惊异洪洋的家产,一面惊异瓶子说的话的神情,眼前的瓶子更像一个意气冲天的男人,她指东西的语气和神态宛如地就是这些过去曾创辉煌的完人。但这毕竟已经过去了,一切都只是历史。而且还只是历史中的一部分。所以当瓶子每指出一个地方并说出那里的文化都是显出老态。那是衰败之色,她眼角的皱纹就像废墟一样拢起,即而又被抚平。
这该是个深爱着洪志强的女人。
我问她:你就是洪志强的妻子,对吗?
瓶子痉痉着说:这是我这一辈子的梦想,我大学毕业本有很好的工作,但我爱他,就留
下建城。
我看着她站在一棵黄果兰树下默默的吸烟,有些怜惜。我弯腰捡起一朵花递给她说:你
看这花,颜色很淡,可谁会想到它败了之后的颜色那么的深。这个世界总有意外,可并不能阻止你和他结婚 。
其实我已经猜到为什么他们没有结婚的原因了。我只是在等她说出来。
瓶子说:志强说我有生育,他发誓和一个女人生完孩子结婚再离婚,最后和我结婚。
一个女人需要有多大的承受能力才能接受自己心爱的男人和另外的女人在一起的痛苦事
实?眼前这个女蹲下去,在树下发杵,哭泣。
我想想那三个女人,再看着眼前的女人不由得有些发怒,我忍着说:难道他就不会想到
医院查查那可能是他自己的问题呢?
瓶子抬起头说:我早查过了,我一点问题都没有。
我说那你就不知道告诉他么?
瓶子半天没说话,等她把深埋在双手中的脸扬起来时,她已经没有了泪水。她又露出了
淡淡的微笑和一些漠然。她说:他坚信自己的能力,从不怀疑,我是他的女人会打击他么?再说他也没查过,说不定他也没病呢,只是我俩不行呢?
瓶子等着手中的黄桷兰说谁也不会告诉第一次买这花的人黄果兰败掉的颜色有些掺人。
秘密总是靠时间去改变,神秘是很迷人的,再说,看了花败过之后的样子也很美丽。
当瓶子要和我说起共洋时带着敬畏的表情。刀子说洪洋是王,我在和几个当地人的交谈
中,她们对洪洋的建城是持悲观态度的。他们统一说江洋的建城运动是失败的。
他们看的是结局,而从不看城建发展。瓶子说。
二
由于建城的特定环境使得人们喜欢在这里做生意,它安全。就是地理环境上的优越,让
船运十分畅通,建城很快就成为商人喜欢到的地方。甚至有一年建城最辉煌的时候,内职舞平如一个方平盛世。人们醉于街中顶多被人抬到路,根本不会有人摸腰包的事发现盐商和丝绸业也喜欢光顾此地,花天酒地的青楼女子也混居此处。而且城南城西僻静之所也有纺织的织土布出售。一时间建城昌盛。
瓶子说:于是,就有土匪。
立于旧街的那截石碑是洪洋亲手砸碎的。他指着矿物质说如我有生之年不能让建城人重
塑石碑赠我,定将让我子孙完成。
可人们忘记恩赐,只喜欢记住仇恨,我想的一点都没错,洪洋的确忽略了人,更确切的说是人群。
我现在就坐在石碑上,屁股放下坐闵是光辉之外的废墟。洪洋也想不到旧街人忌恨他,
而忘记他带给建城人的一切,是他的悲哀还是历史的悲哀。
相比之下,洪洋的儿子洪黑嘿就逊色得多。谁也不知道文革什么时候洪黑嘿出现在建城
。当时建成已经头尾倒看改变了模样。瓶子说洪志强不愿意透露任何一点他父亲在文革以前的生活状态。关于那段空白,洪志强对瓶子说出两个字:等待。这两个音节从洪志强的牙关里是经过了无数挤压,忍耐了许久才从牙缝里钻出。
等待是无尽漫长 而又枯燥无味的。最能折磨人的是你心中的东西在每天,当你一睁开眼就暗伤过你的脑海并且不消失,它每天的开头而大扩大。占据你大脑里所有空间。每一个细胞活动都与之有关。就从这一刻起,你开始在个欲望里托儿所、沉沉、惊醒、奋斗。其实,还只是等待。
洪黑嘿的样貌像极了他老子洪洋,以立于他一堵进建城就有人疑是洪洋回来了。那该是
建城人认为是噩梦的一天。洪黑嘿提着战争时期最常见的“二十响 ”往天上开了一枪。最后他拣起他身前不远移山倒海黄果兰树上的花瓣。人们太用心于斗争了,忽略了不知从何时起掺在树上的老鸹和白鹭。只有在乌鸦离巢归来时巨大的噪叫才会使老人摇头叹气讲出
一:浩劫啊。这一次人们知道乌鸦为什么突而飞来到此地定居了。从老鸹们的喊叫并飞起时
,浩劫拉开了新的一幕。洪黑嘿让自己和身后的二十几个人一个充分的拿枪理由:武斗。
洪黑嘿策划这场统治建城计划一定很久了。他们手中老式枪已经有些生锈了,这些过了
时的武器一样有杀伤力,一样能结束人的生命,一样象征着一些权力。一整天建城的枪声都停过,此起彼浮的枪声让建城人提心吊胆。建城人从来都不缺乏想象力的,他们对洪黑黑的行动进季百般猜测,其中“报复”的使用额 率最高。
建城人这么些年已经渐渐遗忘了的人物现在被重新挂 口边。洪黑嘿没花多少时间就苫
了建城最大派系红卫兵。当洪黑嘿手持我枪胸佩黄果兰花带着人在建城街上通过时,人们猜到引洪黑嘿此行的目的:建城。做为孩子的瓶子目睹了这一切,也是这时候,她认识了洪志强从洪黑嘿的屁股后面跑出来走到瓶子面前说:我爸是建城城主,你愿意和我玩吗?瓶子没理他,笃直走到黄果树捧起一只从树上摔下的小白鹭。瓶子转过身对洪志强说:你要和我玩就爬上树把鸟放进窝里。
洪志强望望树,再望望瓶子,一声不吭地接过小鸟放进裤兜,脱了鞋,往树上爬。洪黑
嘿制止了身边的人,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向上爬。
很遗憾,洪志强没能抓爬上树,他摔下来了。他摸摸发了疼的屁股继续往上爬。再摔下
来,再爬。洪志强摔一来的姿式很奇怪,他面朝天定只右手还轻握着受伤的的志强从不吭声,只是他爬得越高摔得越重。洪黑黑见此最终忍不住了,他找出一截麻绳系住小白鹭的爪子说你系着线上去。洪志强多出一 ,就顺利的爬上了树。当瓶子在低下欢呼时,洪志强摔了下来,在家躺了两个月。
瓶子对这两个月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毫不关心。她每天都守在洪声身边,陪他说话,喂他吃饭。面他们的谈放会被外面的声打断。那是洪黑嘿在爆破建城城南的建筑物。
洪黑嘿在建城的几年留下了骂名。他几乎是毁掉了城中最重几座楼层。同时他要在城北
重新建造建城的中心。他烧毁了档案局有关建城的资料。甚至派人潜到省城去烧毁那里资料。在那个动荡的岁月里,一切都是有可能发生的。洪黑嘿做了许多他想做的事情。他等到这个时代,一个属他的时代。而洪黑嘿还是有他力不从心的地方。
建城的格局已定,而且是根深蒂固。洪志强根本不可能用限有的人力财力做到这一点。
洪黑嘿有个可怕的愿望,他期盼一再更改历史的暴响。洪黑嘿知道以自己的能力是是无法改变眼前的建城,只有倚太大自然的力量。洪黑嘿期盼洪水。全世界也只有洪黑嘿期盼这场洪水。为迎接这场洪水的到来,洪黑嘿撤去了所有雨季防汛的人。灾难黄空而出。全建城的人都蒙在鼓里,丝毫不知内情。防汛的人被隔离级军查或者干脆失踪。洪黑黑天天是在福江边上用脚去丈量水的深浅。他的眼睛盯着行舒服缓节奏的江水, 一声声的叹息。
那几年的江水出有的平静。两边来得特别的少。偏应的一场降雨也是适可而止。洪黑黑
陷入了另一等待,而这个等待来得更残酷,哪怕你拥有一个时代也无法改变让 等待来临。大自然,又变成一把刀扼镣了洪黑黑连同洪黑嘿理想拥有的时代。
一个时代消失被另一个时代代替。如果洪黑嘿真的在自己有权力的日子里得一场足以毁
灭建城的洪水,他也不会自杀。至少洪家原有的模式已经出现,根基一牢人们也无奈不何。洪水没有等到,另一个时代却结束了。当几个全国性质的大人物相继死去被补离后,洪黑嘿被抓了起来。抓起洪黑嘿的那天很热,起了大风。建城雷电风雨一起发作,数百只麻雀被震死。洪黑黑站在自家门口放天长笑,那一刻瓶子认为洪黑黑像个王屯,一个残暴的君主。就在时,洪黑嘿被一群制服一致的人包围。洪志强上撕咬一个洪黑嘿最近的人,被他们拦住。洪黑嘿对他儿子洪志强说:你要记得话!然后他就被带进了汽车。这也是洪志强听到他父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黑黑是在雷达声停止时撞向墙壁的。当时看守他的人听到内有一声巨响,进去一看洪黑嘿已经气绝。人们对他的死有大大的惊讶。洪家再一背上骂名。
瓶子对我说:从那时起,我成了洪志强唯一的亲人。
我说,洪星星就是听雨停才放弃继续活下去的念头的,他到死之前还等待着那场洪水。
瓶子说是这样的。我和志强也这么认为。因为当时志强爸的几个生死交准备救他出来的。洪
黑黑也知道有人在夜里救他。
我问她洪志强的母亲呢?
瓶子说志强根本就没见过自己的母亲。生不来就没见过。
这么多年你们怎么过的?
瓶子又露出淡然的笑,别人怎么过,我们就怎么过。
我这才知道瓶子过早产生在眼角的皱纹是怎么珠。我想出见见消费品的想法。瓶子一口
拒绝,她说见你对他没好处,我可没忘记你的身份。
我说我我们的身份不是固定的,我也从不缺钱。我可以对他们说我找洪志强或者查不出什么线索。
瓶子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不让我见洪志强。了威胁她。我说其实我202房间就是洪志强和你们的卧室。我曾经听到过他的声音,你和他的关系也证实了我猜测。况且我还知道洪志强有些地方是失败的。
瓶子紧张地问是什么。我说“志强眼镜店”有五个,我有张建城的旧地图,我问过朋友
,那五个点的位置是建城的年事要塞。尽管我不知道洪志强要这几个军事要做什么,但我要说的是“是旧地图的年事要塞,在新建城上的五个地方只垃圾场所。你放心,我见他只是因为我好奇这个男人家族,绝没有想法,况且我也知道他要儿子的目的和他买彩票的原因。
瓶子愣了半天说:你见到志强那你所知道建城的事都不要和他提!
三
眼前这个男人就是我寻找的第一对象,令我觉得好笑的是他的出现是最晚的,至少比起
他的父亲和祖父。在同他祖父的文件和他父亲洪黑嘿的疯狂相比,洪志强的确只能算是平乏之辈。他和任何一座城市里任何一个个体老板无任何区别。他和那些曾经年轻激情四射而逐渐接近中年的任何一个壮年一样梦想已经只能是梦想。若不是流淌在他身体里属于洪家那坚韧不拔血液,我真想马上告诉他:你的梦想正在永不复返地从你身体剥离。
洪志强坐在203房间里,他的眼神在窗外。这个房间古朴而安宁,屋里充满了烟火的
气息,那是一种属于家属于温情的味道。203和205房间已经被打通,深远而幽静,靠窗的地方是陈旧的雕花太椅,一幅斑驳的油画贴在墙纸这之间,阳光从侧面漏过来,有光怪陆离的错觉。而门逢里却是“来福”店里惯有的中药味,药味浓了许多。洪志强在光影中站起身来,和我握手互说你好。
洪志强扶扶眼镜说:你来的第二天我就知道你的目的,很想和你谈谈,只是瓶子不让我
和你见面。不过现在你差不多都知道了,也省得我再费口舌。
我直奔主题地说:你完全可以去孤儿院领养一个孩子,后天的培养并不差于母体内的孕
酝。
洪志强说在我出生之前有四个姐姐,我父亲全都送人了,至今也没找到一个亲人。你没我这种切身的体会,这是血脉,洪家固有的性格使然。只有洪家骨子里流动的血才能承载这么重大的使命。
洪黑嘿的确是个疯子,我想。
如果你生的也是女孩呢?我有点愤怒,为瓶子。瓶子在一边不住的给我使眼色,我装作
没看见。
不可能,洪志强坚定的说。
我笑着说:你刚刚不还说你父亲在生你之前有四个姐姐么?
洪志强说:哦,那是我忘说我有个哥哥在她们之前生出来,夭折了。
我说那也不能断定你生的一定就是男孩,如果真是女孩呢?
再生。
还是呢?
再生。
还是呢?
再生。
反复了好几次,洪志强的这两个字被连接了起来成了另一个意义。带着涅磐的口气。他
一点都没被我激怒,我开始怀疑玫给我的资料中有部分谎言的成份。
我无话可说了。这是个凝重的男人。我小看了洪志强。瓶子在这时把话接过去忽左忽右
的谈起来。洪志强就放开了这些话题闲聊起来。瓶子走近我狠狠的踩了我一脚。很用力的一脚。
瓶子说;有句话说疼痛是善意的警告,死亡是终结的警告。
我说还有句话说疼痛是反抗的开始,死亡是终结的反抗。
洪志强也很喜欢这种文字游戏,不知不觉中三个人说了一大通话。谁也没能记住这类似
哲语的话。瓶子见我不再谈及建城就去做饭去了。
洪志强的确是个健谈而优雅的男人。从这里不难看出他对女人有种天然的引力。他说他
喜欢唐诗宋词,喜欢杜甫不喜欢李白。他说到天气变化的原因和几个重要城市的风光,他的语句时而优美时而激奋,有时又很幽默,还讲了几个黄段子。在我哈哈大笑间觉察,如果他再有点钱要多少女人都没问题。而且洪志强也有钱。
由此我肯定玫等女人绝不是单单恨他把女人当作生殖工具这么简单。玫和另外两个女人
(乃至更多和洪志强接触过的女人)肯定想过和洪志强结婚,甚至不惜为他生个孩子做为要求。但她们三个谁也没能为洪志强生个孩子,加上她们发现了彼此的存在。洪志强因为她们没能给他生个孩子而寻找下一个目标。这时这三个女人心中一定充满了巨大的羞耻感和愤怒。于是,找到了我。
瓶子叫开饭的时候我和洪志强正在下象棋。我输了两局,如果再走下去我还要输。洪志
强运筹帷幄的指挥能力出乎我的意料。我心里想这次我又看走了眼。我满以为我能杀他个落花流水。不过我对这种突发事件已经习惯了。
吃饭时谁也没有说话。房间里只有筷子碰撞碗发出的“叮叮”声。快吃完的时候洪志强
莫名其妙的对我说:我在等待一个时代,就像我的先辈一样。这个时代迟早都会来临。我和这个时间之间只有一种距离。时间!我很有可能等不到这一天了。你知道“愚公移山”的故事吧。我只要有子孙,不怕这一天不降临。那移山的山神就是下一个时代的象征。
没等我琢磨完他说的这段话洪志强就打开电视坐在床边点了支烟。
瓶子小声对我说看电视的时候你千万不要说什么,更不能说建城的事。我默默点点头。
原来今天是开彩票的日子。洪志强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不理睬坐在他身旁的瓶子。电视
里的主持人开始说话了,在介绍公证人。洪志强把彩票摊开放在左手掌心上。我注意到洪志强微微颤抖的手将一朵黄果兰放在胸前。原来这花还有幸运的含义,也许在洪洋建城之前洪家已经有佩带此花的习惯了。
洪志强的表情有些扭曲,这和他带上的眼镜格格不入。眼镜这时不能掩盖他面容变形后
的恐怖了,有些狰狞。眼前这个洪志强真有点像魔鬼。不知道他父亲当年期盼那场洪水时是不是也是这番模样。肌肉在他的脸上小心翼翼的震动,像上了发条的机器。
彩色的小球开始转动。洪志强的脑袋也晃动起来,额头的汗和洪家的油性皮肤让洪志强
的眼镜滑到了鼻梁,一个民国时代的帐房先生打扮。洪志强又有点滑稽,我想笑没笑出来。洪志强没有用手去推眼镜。他仰起脑袋看着。这样看上去洪志强就有点骄傲。
第一个彩色滚出来,是个6。洪志强看看手中的彩票再看看画面。其实电视的声音已经
足够大了。他的手抖动的更厉害了,头也仰得更高了。看来是中了一个号码。一支烟还没抽完瓶子就换了支烟夹到他的手上,取下没抽完那支灭掉。
瓶子在洪志强面前从不吸烟,我想洪志强也不知道瓶子会抽烟吧。
当彩球掉出一个8时,我知道洪志强没中。因为他扶了扶眼镜。这个标准的“洪志强式
动作”在与他几个小时的接触中就重复了无数次。他紧张的时候很专注。当第个球滚入小管道时洪志强“啪”的关掉了电视。房间嗉地安静下来。洪志强起身摘下胸前的黄果兰和彩票一起扔进一个大箱子里。我探头看了一下,箱子里就是那种渗人的血红黄果兰和一堆厚厚的彩票。一重重叠叠的纷乱代表着希望的过期和破灭。
这时洪志强从那箱子里取出一张旧图纸,在我面前铺开。他低声说这是我爷爷建城时绘
的地图,你看看。瓶子在我身后轻轻碰了我一下。
我故做惊讶地说这东西有意思。
洪志强把地图背过来说你仔细看看这背面标出的五个点。
我问这有什么用?
洪志强说这是建城的军事要塞,也就是我五个眼镜店的所在位置。
我继续假装不解说:现在可是和平年代,你占据这五个点有什么用?
他说那个时代若是到来了说不定就用的上,就算用不上我也得准备。不是么?
我“哦“了一声按捺住自己强烈想说出的发现。瓶子终于松了口气去收拾碗筷。
一个电话打过来,洪志强马上收拾自己颓废的表情和神秘的声音,然后换上另一种腔调
说起电话来。判若两人。
这应该是洪志强的新目标吧。说了十几分钟后洪志强说;好,我明天就过去。
挂完电话洪志强就在镜子前整理衣服。他对我说我去有些事,过几天就回来咱们继续聊
,我好多年没对人说说心里话了。
我摆摆手说再见。我知道他是要赶二十分钟之后的那趟火车。
洪志强在背对他收拾碗的瓶子身后停了一下,看着瓶子。绝望的走了。走之前他对瓶子
说:记得吃药啊。
洪志强一走瓶子就滩坐下来大口抽烟轻声的哭泣。我不想再一次清楚的看着这个女人的
痛楚。我说我回房去了。走时瓶子对我说疼痛不是警告,更不是善意的。
建城的灯已经全黑下去了,由于建城在检查卫生,楼下的消夜摊也停了业。安静。一个
人悄悄走进我的房间,用钥匙开门。
我还没睡着,我问是瓶子么?
对方没说话,直接躺在我的床上。是个女人,一个没穿衣服的女人。
瓶子说:我吃的那些中药说是能使女人生育的土方子,是洪志强花很多钱买的药方。可
我知道我吃得再多也没有用。
我说,你这样做孩子生出来也不是洪志强的。
满足他一个心愿,其实谁的并不重要,只要是他的儿子他就能继续他的梦想。
我说你就这么肯定我一定会帮你?
男人向来在这方面不拒绝女人,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负报酬。
我一下子跳起来说你他妈把我当什么啦!
瓶子没说话,就在我身边哭起来。我的心一下就软了,还疼。
我说,来吧,其实我愿意。
夜,一下子就不安静了。
第二天凌晨瓶子就独自离开了我的房间,在我房里的烟灰盅里留下了许多烟蒂。她烧了
一夜的烟。
起床后我给晴打电话告诉她这案子我查不下去了。
晴在那边没说话,直接挂掉了我的电话。
这一天我和瓶子一句话都没说。
又是一个夜,消夜摊重新开张。我有点想离开这个城市了。我压根就不想再问些什么了
。这样的结果已经很足够了。对我。
但昨夜的缠绵还残留着。枕头上还有瓶子留下的味道。她是个妩媚的女人,我眷念着她
的身体。或许,还眷念着其他的什么。
这时有人敲门,我问谁呀?
门外没作声,我猜是瓶子。
打开门果然是瓶子。
我沉默着。瓶子说我给你讲个笑话吧:“从前山下有户农民,养了一头公猪。山上有户
农民就养了一头母猪。山上的农民对山下的农民说配种的季节到了,要他把公猪拉到山上去配种。
第二天山下的农民用板车把公猪拉到了山上和母猪配种。晚上,山上的农民又对山下的
农民说一次可能还不成功,明天你再把公猪拉上来吧。
第三天山下的农民又把公猪装上板车拉到了山上。
第四天的清晨,山下的农民被剧烈的敲门声惊醒。他打开门一看,公猪正坐在板车上笑
眯眯的望着农民,它的一只猪蹄指着山上。”
这个笑话说到一半我就明白瓶子此次来的目的。只是到结尾我还是笑了。我对瓶子说是
不是应该我去敲你的房门,而不是母猪亲自找上门来呢?
瓶子笑了,倒在我的怀里。这次,我和她比昨天要轻松得多。我在事后想,自己也许也
就是一头公猪吧,快乐的公猪。
第三天,洪志强回来了。他眉开眼笑的请我喝酒。当他踏进“来福”时候我和瓶子都有
一丝尴尬。洪志强没有觉察。
我对洪志强说我不想喝酒,今天我就走吧。
洪志强挽留我,我看看瓶子。瓶子没有一点反应。我说吃完嫂子的饭我就走。洪志强见
我如此坚决,也就没继续说什么。
这餐饭洪志强吃的很开心,也许瓶子在开饭前说的那句:我喝了这药,好象有点反应了
。洪志强就开了瓶红酒喝起来。
我脸色很不好。我就问洪志强说:如果你真中了特等奖你用来做什么?
洪志强说:买地,捐款,发展建城。
我说其实你现在就可以发展,在旧街。只要你弄得好,旧街一样可以比现在的城区有前
途。
洪志强说你不知道,我已经在旧街买了几块地。可建城现在的规模已经定型了,在旧街
只能发展工业区。前段时间有个化工场要在建城投资,要我的地。我没卖,现在还和政府打着官司呢。为这事,旧街的人恨我要死。
看来洪志强和他的父亲和祖父一样也延续着被建城人的憎恨。看着洪志强略带委屈的表
情我有点开心,痛快。但想想瓶子,我又不想伤害这个男人。
我说你完全应该高价卖出这块地的。
洪志强说看来你还不懂吧。工业区的污染会很严重的。你看看这个时代的工业城市。哪
个城市不是乌烟瘴气的,天都是灰色的。太阳的光都得粗糙色。建城很美。福江也美,难道要被这些污染全毁了么?我不想看到这样的场景。
我说你完全可以像你父亲一样等城毁了再重新建造一个嘛,如果是你父亲他一定会选择
这样做。
洪志强暗淡着眼,喝了一大口酒说:时代不一样了,我不是我父亲。
瓶子在这时摔了一个碗。瓷器在地面尖锐地响起来,碎片飞花四溅,充弛着每一个角落
。这一下也震醒了我。
洪志强说你小心点,没割伤自己吧。
电话又响了,洪志强接起电话说谁啊。
当电话里说了一句话之后洪志强立即站起身大声问:真的?!
对方已经挂掉电话了。洪志强又拨了个电话过去说:你等着,我马上就过去。
洪志强收起手机高兴的对瓶子说:有个女人说她怀孕了,我现在就过去看看。他望着我
说,我和你一起走。
我和瓶子互相看了看。我问,是哪个女人。
晴。
瓶子马上把洪志强拉到一边说话。过一会儿洪志强走过来对我说:你自己走吧,我明天
再过去看。
我走的时候瓶子追出来对我说:我留住了他,你也应该知道晴说的话一定有问题,你帮
我去看看好么?
我点点头说,你是不是用你可能可以怀孕了留住他的?
瓶子点点头。我问了晴要洪志强去的地址就离开了建城。
离开建城。我想我这辈子也不会来这个地方了。这里充满了玄机和不定,它的错位的城市构筑已使最初的我迷惑,而它捕索迷离的、幽远而盅惑的历史更使我深险囫囵。我只是出于最初的私破计划而来,当我步步其中,我已是疑云重叠,无法解脱出来。
走到晴的家门口,我轻轻敲了门。门一打开就看见几匹恶狼一样的大汉向我扑过来。也
不问为什么就开始将我往死里打。疼痛的感觉仿佛越来越轻微,我知道我马上就要昏厥过去了。我心想着这荒谬还继续着。他们一定把我当洪志强了。晴是在用武力复仇。
我醒过来时躺在病床上,晴就在我的身边。她说,没想到来的是你,你一定见着洪志强
了吧。
我没说话,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晴说,我不会再找洪志强麻烦了,觉得这些没必要了。
我说,你想做到的事情肯定没法做到,甚至你连和它擦肩而过的机会也没有。文明越是
进步,我们的力量就越小。我在考虑,是不是谁夺走了我们的能力。或者是收回。
晴说你怎么啦,打糊涂了你?医生!医生……
痊愈之后我独自回到家,已经是两个月后了。在医院里有段时间医生的确认为我是神经
病,说我成天说着奇怪的语言。说我不停的在重复那几句话。
我告诉她,重复其实是一种生命,是一种生命的重复。
她没听懂我的话,说我还没好,说她把我给害了。
我想,有些人肯定还在这旋涡种打着转,没有意识倒。我对晴说:你遇见过多少个男人,做过多少次爱?这都是在重复。为了得倒同样的东西,你不停变换自己身边的男人。就这样。最后,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离开。
看着自己的家。这一切好象并没有发生。除了脸上的伤疤还能证实我参与过一宗奇怪的
历史循环。旋涡。这世界总在错位,把人放在不同的方向,要人在互相之间出着错。看着自己的目标从自己手中脱落的感觉。
我脑子里还想着洪志强和瓶子。还有洪家的一切。瓶子是不是真怀孕了?哪么她肚子里
是我的儿子。我在考虑如何去面对这个属于我却不能被承认的流淌着我的血的生命。也许,瓶子根本就没有怀孕。洪志强也还在省城里寻找着能带给他下一代的女人。他还在等待着哪个时代的到来。如果他真的找不到一个延续他们洪家下一代的生命呢?这个问题其实我不用考虑,至少哪个叫瓶子的女人也会寻找下一个男人。公猪一样的男人。
电视被打开了,一幅战争的画面。换个频道,广告。这些事情不停的身边重复着,又不
停的变换着自己的角色。没有终结的日子。楼房在一栋栋的竖立,我看着窗外的施工队在不停的运动着,每个人看上去都像洪志强或者洪洋和洪黑嘿。
就这么重复下去吧。我往床上一躺,想要大脑空下来。却还对洪家一代代的梦想好奇着
。心想着如果下一个时代真的来临了我倒想看看洪志强是如何改变建城的。如果我看不到,我会让我的下一代去见证这一切。如果瓶子真的怀着我的孩子,那建造者不就和见证者合二为一了么?看来,过段时间还得去建城看看。也许,这一切又变了。
2002 6 28 于绵阳
重复建筑(修改稿)
地 基
一
这是一座临江的城市,虽然是西南夏季的六月,然而四月的梅雨却在五月中无限度地限伸,一直到六月的晨雨都还渗染着梅雨腐烂的潮气。延伸在城市的村庄、树林、街角、巷口以及芒果般苦涩而光亮的路面上。当阳光来临的时候,暗绿的青苔沿阶而流,人们的情绪从巷口深处爬出来。六月里一切潮气升腾,江河里,水草在肤浅的岸边从容生长,人群在潮气里悠然漫步。
几十年前的建城在这样的雨季中建立。洪老太爷率领迁居者用锄头撕开土地。汗和雨湿和在一起,大粒大粒的溢入泥土。据说开始筑城那边放了无数鞭炮,满天的烟雾阴郁飘了整整一天才散。
我现在行走的建城已经禁鞭,城市陈年的历史早已被街上零落的几个行人遗忘。历史 ,或者只是一堆被焚烧后的烟花。
我的任务决定了我必将步入历史。我的目标是寻找一个叫洪志强的男人。
又是一场干燥过后的绵雨。雨滴和雨滴之间的间隙很大,散发着陈腐的寂寞,和着街头三三两两的人,而他们胸前别着的那朵黄桷兰的小花,却是唯一历史传流的痕迹,花瓣鹅黄色,细长而丰厚,散发的是悠远而绵长的芬芳,它总是在雨季里茂盛的生长。也可以说是建城唯一的标记。
顺着建城火车站出站口的方向走了一百米左右我在一家名为“来福”的旅馆前停下脚步。女老板简洁而漂亮,同时这家旅馆被这个女人收拾得很干净,不远处就是“志强眼镜店”,洪志强开的眼镜店,用眼睛瞟了一下眼镜店,没人。
少妇模样的女老板微笑地把我引向房间时我就觉得不妙。我问她隔壁的房间有客人。
她说:是,住人了。
我追问三楼的位房情况。女老板的眼睛略带警惕的盯了我一下,然后迅速将眼光放在房间钥匙上说:“也住满了,这房你要么?”
我连忙笑一下说无所谓哪边了,我住。
仔细检查一下门锁的质量后轻轻掩上这扇门。一扇用红油漆写着203号的有着奶黄色底漆并带有无数暗黄微粒点的门。门后有张发黄的《旅客住宿须知》,上面标注的日期:一九九三年十月一日。房间里的空气很浑浊,有股陈旧的味道。推开窗看见另一幢居民楼,窗户外挂着几条颜色惨淡的男内裤。我住的这边看不见街道。当我把纸包放在床上时,一只大蟑螂慢慢悠悠的在桔红色地板砖上迈过,作为一名侦探所选择的观察点,住房和私生活中可能发生的一切艳遇,全部失败、落空。
拿出一张假身份证去楼下登记前,我企图从我的对门202房间的门缝里看到些什么。我的行为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的感觉告诉我,这里面藏着什么。而我什么也没看到。
二
“他强奸了我。”
这是一个如此古老的话题。后三分钟之内,我听到三个女人同时在我面前控诉同一个男人。叫洪志强的男人在不同的时间和这三个女人发生了肉体上的关系。三个女人事先肯定达成协议一口咬定是洪志强强奸了她们。而当问及细节问题时她们全都支支吾吾。我推心置腹地说:“你们如果不相信我,我怎么能帮你们。”
第三个被洪志强“强奸”(由时间顺序排列)的女人明显精明过前两个女人,她严肃地 说:“好!我们告诉你,你是要帮我们。”
我看着眼前这个姿色平平的女人,对这个叫洪志强的男人产生了好奇。我点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我叫晴,你可以怀疑这是假名,因为就像我也同样怀疑“洪志强”这三个字同样是化名一样。他是三个月前认识我,在公共汽车上。那次我没零钱,他主动拿出零钱来。后来多谈了几句,他留下名片,出于礼貌我也留下了电话。(她掏出支烟,点燃,吸入、缓缓吐出)。
说实话,我对这个男人有点好感,所以在他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没有拒绝。第一次约会是在久负盛名的老字号店,喝了瓶红酒。我醉了,据他说是不省人事。我醉来后发现自己已经和他发生了那种关系。
其实你应该看出来了,像我这种年龄的女人如果没结婚,身后肯定少不了性伴侣。他这么做并没有给我造成伤害,是有点忿忿不平。为他的趁人之危。事后他跪在我的面前请求我的原谅。(她指着她的两个同伴)实际上他还跪在我这两位朋友面前,时间在我之前。
洪志强说他会负责,对我。我告诉他事情没有他想像的那么严重,而他坚持。我无所谓 。之后我和他就形成半同居形式了,也就是只要彼此有时间就在一起。我也渐渐知道他是离省城七百多里外的建城,一家眼镜行的老板,平时生意由伙计打理。
他来我这里很勤,每次都送点小礼物给我。看上去不是个来混房子住的无业游民,也不算富人。我们的生活算得上愉快,包括性生活。只是有一点很奇怪,他定期要我去诊所检查身体。他想知道我怀孕没有,这一点是做完第一次检查之后他对我说的。当医生告诉他我没有怀孕时他的脸色很不好,当我告诉他一个女人、我这个年纪的女人避孕是容易并且很有必要的。他的脸色更不好了。
后来一段时候他更像一个偏执狂,每次做完都不让我上厕所。即使要上厕所他要在一边看着。这真是可怕,真是可怕!(她的手在点烟中微微颤抖)
(我问:那你为什么不要他离开呢?这是个法制社会,这样做很容易。)
我是个女人,对于这种小孩般脾气懂得容忍,并且他除了这个毛病之外是个优秀的男人。这也是我的弱点。直到他愈来愈频繁的要我去检查身体我才真的感到这个男人是有预谋的。我一次次让着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没怀孕。有段时间,我的确想为他生个孩子。但后来,也就是半个月前,我彻底发现我根本就只是他散播种子的机器!
我找到那个诊所的医生给了他五百块钱,医生告诉我洪志强还带其他女人来检查身体。 她们也是偶然和他相遇和懈逅的。之后留下联系方式,仿佛他根本不是来这城里进货而是专门找机会接近女人的。通过医生的帮助我找到了她们(晴指了指她的同伴)。她们俩和洪志强的相遇和我相似。甚至我们都是第一次约定就醉了。现在想起来,那酒里或许有类似迷药的成份。
(我问:那你们找我需要我做些什么?帮你们找到他诱奸女人的证据再送司法机关?我想这很困难,毕竟这更像是两厢情愿。)
是的,这个问题我们也商量过。所以希望你能把他这样做的目的调查出来。并且我不希望我们女人只是充当生育工具的机器,更不希望有一个姐妹做受害者。如果有条件我还想当众揭穿他。
听完这个叫晴的女人讲述后我沉思一会,最后达成协议,我负责调查清楚洪志强哄骗女人上床,强使女人怀孕的目的;洪志强的下一个目标;如果有机会,则提供一个当面揭穿洪志强的骗局并补贴酬劳。
以下是记录在案的事件经过时的一些细节,也是晴和另外两上女人给我讲述时对洪志强这种不可理喻的行为使用的近乎喧染的句子。
A.他就站在我身边,侧着身子。而我就在马桶上。一个女人面对这样的事,真不知道如何形容,但我知道无法阻止他。他眼镜背后的眼睛凶狠,像一口漆黑的洞,森严而不可违抗。我近乎央求他对他说你出去吧,只是上厕所。他不信,他说我要检查。我大吃一惊,说这很脏的!他说不在乎。在我起身后他果真蹲在马桶边上看着。我忍不住吐了,后来他也吐了。他对我说对不起。
B、他喜欢买彩票,我没见过比他更痴迷的男人,每次坐在电视前看开奖的日子他都会目不转睛的盯着屏幕。他拼命的抽烟,口里念着他手里的几组数字。好象他的命根是全压在这上面一样。他从没中过奖,我是说大奖。
C.他对我说,只要我怀上了他的孩子他就和我结婚。这句话粉碎了我的这个念头。他暴露了他的阴谋。彩票最多一次也只中了几百块,他却乐此不疲。每次对完奖他都会像个孩子一样进入我的身体。很虚弱。我喜欢他这时候在床上的狂热、激动。我是个不再年轻的女人了,这种激情对我来说很难得,也是我被他吸引的原因之一。
D.平时的他很体贴、温柔、细心。有责任感,穿干净的衣服,打着领带。健谈而且幽默。你真的很难想象他有时候会像个疯子。他喜欢在胸前挂一朵黄桷兰,我贴在他胸口时闻到阵阵清香和强烈的心跳。他说这是建城人的标志。
E.她们俩和洪志强的生活和我和他的基本相似,只是时间上的错位。这也是我觉得可怕的原因之一。一个男人用同样的手段对付三个女人,这背后还不知道有什么阴谋。所以,我们一来就说他“强奸”我们。事实上,是强奸我们对他的爱。
除了直观的报酬,我还对洪志强这个人产生了一定的兴趣。我决定动身前往建城调查这个男人。使我感兴趣的就是建城的这个名字和这个城市都是一个叫洪洋的人创造的。莫非他和洪志强有关系?
三
现在,我面对着的就是“志强眼镜店”。我在“来福旅店”旁边的饭馆坐下,从这里能看到眼镜的全貌和两条街旁店面夹缝处的店,扇形。和名片背面印的店词一样,上面写着:让所有的人看的清楚。店里还是没人。
眼镜店里物品不多,摆着一个透明柜台。墙上挂着十几副各式各样的眼镜。有一块蓝布帘子拦住我的视线,那应该是隔着的另一个空间。洪志强很有可能就睡在里面,因为眼镜店里一个人都没有。在我吃饭的时候,很希望有一个能去配眼镜或买副墨镜。然而直到我吃完饭也没看见谁走进这条街,更没人走出这家店。付饭钱的时候我想洪志强是不是和我一样在某家熟识的小店与人一边闲聊一边看店?是他根本就没在建城还留在B城骗下一个女人?根据三个女人的提示,洪志强会和她们处一段时间就会回建城,日夜不改。而这几天就该是他在建城的日子。
走进眼镜店我对着帘子喊:“老板,做生意了。”
没人答应。我又高声重复了一遍,这次是对着店里说的,还是没人。我的声音象被一口黑洞吞噬了,我用手指掀开帘子,里面的影像让我吃了一惊。帘子里面远没有我想得那么宽敞。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和一架打磨镜片用的仪器。别无他物。
我哑然失笑,满以为会有一个穿着干净的衣服戴着金边眼镜的男人会在我掀开帘子后对我微微一笑的。事先预测又一次落空。这里面只容得下一个立着的人。
就在这时,我感觉自己被人监视了。是一瞬间的触动,我对我这种直觉从不怀疑,职业使然。
我大模大样拿起支架上的墨镜在镜前晃来晃去。我还希望观察我的就是洪志强。他是不是会走过来问我需要些什么?
我产生这个念头的同时,我否定了自己。
摆弄了大半天也没见谁来询问,甚至隔壁左右的邻居也没有过来。我看来洪志强的人际关系处理得不好。那个人仍然在看我。我背过身在镜子里寻找这个人。镜子里反射到的人都没朝我这边看。我转回身戴着墨镜到店处假装试光。当我目及“来福旅馆”的时候看到老板娘稍稍偏过了脑袋。我对她笑笑,回店把墨镜放好我离开了“志强眼镜店”。
雨已经停了,路上人迹稀少。基本上都在家吃晚饭去了。一个卖花的老太太走过来问我要不要花。她把竹篮伸过来让我挑,淡黄色的小花挤在竹篮子里,香味飘忽,经久不散。我掏出一元钱买了三朵放进上衣袋。我问老太太知不知道这家眼镜店老板上哪去了。老太太还是问我:“要花吗?”我摇摇头,她就走了。老太太的身材很小,枯干的手,行动迟缓。她不像是在卖花,一切只是习惯。她缓缓地走,不停地重复念着:“要花么?”
从药店买完速食面走回旅馆时漂亮的女老板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妇人。我突然改变了回房的决定,想去河边走走。我想老板娘一定去那里散步去了。
地图上显示的那条白色飘带呈现在我眼前。江面宽阔地舒展,水波在暗淡的夕阳下粼光闪闪。雨季洗涤了江堤的杂草,水草疯狂地生长。浅滩上,几个年青人踩着卵石在江边拣着螺狮,夕阳在他们的脚下坠落。这是一个和平的岁月。当风吹过来的时侯,我看见穿白裙的老板娘踩着低浅的水草向我走来。
我窃喜自己在来福旅馆门前改变主意。我向她迈去并主动打着招呼。她轻轻的笑了一下,有鱼儿飞掠的痕迹,岁月在她的眉目之间。
我说真冷。
她说:我知道你会来的,如果你不呆在房间里。
我问她怎么知道的。她说:建城根本就没什么名胜,唯一能走的就是江堤了。况且你的沉默证明,你是愿意在夜里出门溜达的。
我说:那我也不一定到这里的,说不定是来找人的。
她又笑了一下,好像丝毫不在乎眼角的纹路让我看到,她说:不管你从哪个方向走,都会看到这江堤的。除非你想上山当土匪。
说到“土匪”时她的语气加强了,而且她的眼睛有了仇恨的光。有点像说仇人的名字。
空气凝滞,气势一下子尴尬起来。
的确,我除了上山最终都会看到江堤。建城基本上是一个三面临水的聚点。确切些说建城的四面都有山,蜀国之地多半如此。所以我才敢肯定老板一定会来江堤。一个貌美且看上去不那么俗的女人通常会在雨后到河堤散步,陶冶一下自己的情操什么的。
我和她站在江堤上聊了几分钟,各自想着自己的事。就像你一咬断一块硬糖一样“嘣”的一声在嘴里响过就再也没有下文。我想我得说话,不能把这块糖含着。
我对她说走走吧,老站着可不像话。她点点头,看上去有点忧伤。我问她的名字。
我叫瓶子,她说。
对于这个名字我不好用过多的语言去分析或赞美。
她说其实只是一个名字,本身就没那么多含义。
我和叫瓶子的女老板就默默沿着河床走。河床原来是盛满着水的,现在只剩下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单独在河床表层。到处都是青草,丛生在视线之内。江堤变成了摆设,高高的离水很远。建城的人陆陆续续出来了,在江堤上下走动着。彼此之间显得陌生而从容。
我对瓶子说:水真浅,我以为水流会很急。
瓶子说以前建城发过好几次洪水,在修堤之前。
我说是啊,听说城里都划船代步了。
她说你对建城很了解。
我说是朋友说的。
女人走到江边蹲下,用手捧起水说:以前,这水害死了不少人。
我附合着说:是啊,洪水害人不浅。
女人把那捧水抛入河中恨恨地说:洪水猛兽,你永远想不到它什么时候该来。
江面溅一阵水花一圈圈散开。
从江边走回时“志强眼镜店”已经关门了。天,还没完全黑,建城在我眼里开始有些不可捉摸,我是说洪志强所在的这个城市。
构 造
一
在建城的第一夜,我没有睡好。蚊香似乎对这里的蚊子一点作用都不起,整夜都有蚊子在我耳边“嗡嗡”作响 。我的窗口底下竟然是一个摆夜宵的场所。夏季的触角才刚刚伸到这个城市,喝啤杯划拳的人就坐满了这里。窗外吵吵闹闹四点才静下来,扫地的声音又开始。直到五点多我才迷迷糊糊有了睡意。这时我似乎听到隔壁房间有人低声说话,还有个女人哭泣,只可惜我睡意已浓,坚持听了几秒就做梦去了。
第二天的十点来钟我才睁开了双眼。昨夜最后的记忆还在。我怨恨自己起得太晚,错过了眼镜店开门的时间。
急忙洗漱完,下楼一看,眼镜店果然已经开门,但里面还是没有一个人。事实上我并不是很急,做一件我好奇的事远比只侦破一件案子更有意思,况且我只是私家侦探,我有足够的时间。至少我知道洪志强想要个孩子或一张头等彩票,他很急。我没有干涉他的权利,只能揭穿他的阴谋。
建城在地图上被一个不规则V字型河流包围着。我所处的位置是两条渐升的射线上其中的一条,属于发展中地区。越靠近两条射线的交点就越繁华,反之越远就越贫穷。在距离火车站两三里路左右的地方还保留着一些洪老太爷建筑城时留下的民居。也是现在我要去的地方,称为旧街。新区和旧街之间有许多地方正在改建,挖路,挖下水道。出租车司机说只能到前面下了,有条大沟,车过不去的。
我问司机是不是准备重建旧街。他说只是因为一个市长下了台他的城市改造也跟着下台,而另一个市长接着就来了新的城市改造计划。于是整个城市都在不停的改建之中。
旧街的路面是石板筑成,夜里又下了场小雨,皮鞋踩在石板上有点打滑。几个赤脚小孩打闹着从身边跑过,他们互相骂着对方的娘,几个小孩穿着几个洞的大背心,在身上松松垮垮,小裤头也遮在下面看不见。他们一直围着我打闹,用这种方式表达对陌生人的好奇。我冲他们微笑,眼睛却盯着这些房子:
房上的窗户显然要新些,装着玻璃,玻璃上原来是红色的剪纸褪了色,有的地方还卷起了角,倒也生动立体了些。那些剪纸显现着破落。
房顶是小青瓦搭的,湿湿反射着微弱的白光,墙也是青砖砌成的。青苔上,蜗牛爬过的痕迹清晰可见见。我探头往一户人家空屋内看,地上是薄薄的水板。白炽灯泡,另一家则是日光灯。
屋内面积还不算太小,有三房之多,一间一间向里面靠。门板是铺板门,刷红漆,也剥落了一些。看样子像是那个时候的营业用房,现在全变成民居了。越往前走,房子就越窄小,而人也越多。他们坐在自家的门前的板登上,目光呆滞着。他们的口中还急叨着,也许是人都这样。这里已像是被人遗忘的角落。当我准备离开时,才发现这里也有个“志强眼镜店”。
我愣在那里好几秒才反映过来,心里暗想洪志强会不会就在这里?遗憾,眼镜店门口只坐着一位老人。不论我问他什么他都不回答我,甚至眼睛都没有看我。我独自走入店中。
这家“志强眼镜店”和在火车站看到的那家不太一样。这里商品很不全,质量也比较低劣。没有墨镜,只有老花镜和早已淘汰的胶边眼镜。胶边眼镜的镜框很小,是为孩子准备的,涂色的那部分是老花镜了。墙上有张测视力的“视力表”。和那条广告语:让所有的人看得清楚。店里没有营业执照这些东西。
我忽然想到:是不是其他地方还有“志强眼镜店”?
这个问题让我兴奋了,我急忙快步走出眼镜店,抬头望望天,太阳发出针尖般的光茫。已是正午了。
正午的旧街才有些热闹。这里的劳动力──在建城踩三轮车载人的男人都回来吃饭了。我拉下了一部车问他。他斩钉截铁地说十块,仿佛只要我有讨价还价他即马上离开。我点点头,上车了。坐上车我回头看了一眼旧街,发现在高高的树上一个小孩的大背心下面什么都没有。
这位编号是0713的男人踩得很卖力。我问他:师傅,这旧街是洪洋洪老爷子那会建成的吧?
男人回答:这房是那时候修建的,这脚下的石头很旧了。
我吃惊的问:难道说这路不是洪老爷子筑的?
男人恨恨的说:屁!那老东西来之前这路就在了!
这男人好像并不感激洪洋的所作所为。我说你为什么那么讨厌他?怎么说他也是这个城的创建者。男人继续着说:那老东西只是盖房子,要不是那时候打仗把这给毁了,哪轮得到他建城。
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恨洪洋,但我害怕他因为气急了把车开到阴沟里就没有再问了。更重要的是,建城创始者不是洪洋。
男人一左一右使劲蹬着车,刚干的衣服又湿了,0713四个号码紧紧贴着他的脊背。一块玉一下甩到背后。我问他:师傅,这块玉有些年头吧?
男人说是啊,我爷爷给传下来的,家里除了电视机就这个值钱了,其余那些让旧货市场那些人弄走了。
我问旧货市场那些人买了你们很多东西吗?
男人肯定后,我让他改去旧货市场。男人马上停下车回答说:“你说你去市区我才载你的,旧货市场,很近,我连饭都没吃就出来了。”
我告诉他价钱不变他才继续上路。
旧货市场远没有我想像中那么热闹,更让我失望是在这里收购和贩卖二手手机。旧货市场的正门看过去摆放的手机,左一片是旧家具,右边是个菜市场。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旧物可寻。唯一看的是文革时期的语录红本本和一些普遍见得到的像章。我的幻想又一次落空。
围着旧货市场走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建城历史的遗物,而我隐约感到要查清楚这件事就必须从建城的过去下手。一个虎眉虎眼的大个子男人在这时向我凭售旧币。我问他有没有关于建城过去的物件。他说让我等会儿。
我还没等得不耐烦时他就拿着一个小匣子示意我到偏僻的地方谈。随他来到一个角落他打开匣子,里面有张纸。
打开一看,原来是建城过去的地图。我假装对此物件不太感兴趣,正当小个子准备离去时,我找到了他。最后,我以八十块的代价买回了这份地图。没仔细看这份地图我就又叫辆人力车带我去人流量最大的地方──城市最大的超市旁,建城唯一的立交桥下。
站在立交桥中间的花坛边,我猜测着“志强眼镜”的方位。
立交桥底下共有八个通道,通向四个方向,每个桥洞下面都有许多小的商店,我敢断定第三家“志强眼镜店”就藏在这些店面中间。我的左边或我的右边……
我放弃猜测,决定沿着这些商店一家家的寻找。果然,右朝南那边的桥洞下我找到了第三家“志强眼镜店”,里面有人。
这家眼镜店规模就比较大,还有几个顾客在挑选眼镜。可服务他们的店员却没有戴眼镜,看上去年纪也比那三个女人描述的要小,洪志强不在其中。
我独自看了会眼镜,等那几个买眼镜的离开。
约摸过了二十分钟,店里就剩我和那个店员。我走过去假装洪志强的熟人问:志强呢?老长时间没看见他呢。
店员说我也不太清楚,要说月底结算时他应该来的。
我“哦”了声就走出了店。我在想究竟还有多少家“志强眼镜店”,一个巨大的疑问凝结在我的胸口。我开始感觉闷。
二
胡乱吃过午饭,我就进房间研究这张地图。地图的纸质很硬,不像是用图纸描绘的。纸周边的棱角都消失了,应该是被许多人摸过。图的右下角写了个“洪字”标名一九一零年,应该是洪太爷传人画城的图纸。也就是说在若干年前洪太爷就是用这样一份地图重建的建城。我有点入迷的看着这份地图,神情忧忡。
我忽然狠狠打了一下自己。我意识到我可能是在干一件与我工作无关的事情。研究建城和寻找洪志强、跟踪洪志强、揭穿洪志强毫无关系的事。可我就喜欢这么干。有种力量驱使我干。另外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两者之间一定有某种联系。
地图上画着的是建城,建城就在其中。周围是几条河或者江。地图上的地名的标记由于岁月的流逝模糊不清。上面的文字倒不像汉字了,更像是某个部落或某个民族特有的文字。两条河流汇入另一条河流,另一面是山。这是几千年前就形成的地形。江面还绘着几条船,就算是江面最窄的地方也没有桥的标记。看来洪洋是不想用桥来与外界联系。对照新地图,旧地覆盖的确简陋许多。
又用细看两分地图我就发现其巨大的不同。旧地图上的建筑物多半在现在的旧街上,而现在的城区在当时居然只标有一个建筑物,隐隐约约能认清一个字:庙。而同样的建筑图案在旧地图上还有三个,含在现在的旧街附近。我对古今两分地图的建城中心的大相径庭惊讶。
旧地图的北面就是山,洪洋用第二层围栏将山围起来。这三个字我倒全看清楚了,上面写着“保安堤”,估计是怕雨季后期暴发山洪而修建的。新地图把一切都变过来了,新变旧旧变新,我渐渐理解了编号0713的车夫为什么恨洪洋了。
如果说当年洪洋建城时将发展方向由西移至东南面和当今社会发展一致的呢,旧街里居住的人也可能不会世代受穷困的折磨。话说回来,如果若干年后建城的建设和发展越来越好(只会越来越好,除非再次爆发战争,现在看来这个契机小的可怜),那么有理由相信洪洋当时建筑后城市的大方向的确错了。不过,我只是历史的观察者。不可能对这场翻天覆地的变化做出改变。况且,就算现在建城按洪洋的预期发展,也不会有太大变化。顶多是掉个个儿,城头富城尾穷。
反复看好几次旧地图也没再发现特殊的地方。这张民用地图的作用就此结束。但我想从这张图上找出剩余的“志强眼镜店”的地方而不是让出租车司机带我前往。
这张地图的确没任何出奇的地方了。除了再过几百年也话就真成收藏家的心爱之物以外。它和任何一张废纸没更大区别。我决定自己用笔在上面标出已知的眼睛店坐标,看看有什么变化。为了不影响地图的整齐我在地图的正面用硬物刻下一个点,又在地图反面标出来。
当我把地图的背面翻开,就看见已知的三个眼镜底坐标废人标出,而且我猜测中的另外的眼镜店的坐标已被人标出。有五个小黑点,不仔细看根本不会被发现。拿起地图对着镜细看,这五个点在地图就非常清晰。五个点慢慢像五座巨大的山,且不像很大把整片纸全都占满不留一丝空隙。
现在,我不太急于去应证其余两个坐标是否就真的是“志强眼镜店”的分店,我更想知道这五个点起的是什么作用。
来福旅馆对面的这家眼镜店还是无人。
三
我到一家复印社将这份地图复印了一份传真给了B城城建局的朋友。让他告诉我那五个会标在城市中所志的作用。同时,我打电话给档案局的七哥向他仔细寻问建城的过去。
原来,建城真的不是由洪洋像盘古那样开天劈地始创者。只是由于地理因素在民国军阀走马观花般的统治建城时逐渐被毁掉。当时基本上所有的建城人都离开这座城市去没有炮火、少些硝烟的城市避难。整个建城像是一个地狱。建城是经历过战争次数最多的一座城市。除了伤员的呻吟,整个建城没有一丝活气。打到后来,所有的建筑物都在炮火中消失。七哥给我念闻一段档案记载:
“3月22日,熊部转建城,置炮位于山脚,曹军则置炮于建城北门,双方用大炮对射4小时,曹军败退…… ”
七哥说:这样的炮火对攻,在那几年举不胜举。建城已毁。”
后来对峙的双方协商重建建城,这在一定程度上双方已对被自己毁的建城有稍稍的负罪感。杀红的眼睛看淡下来,耳边是建城人离开时的哭天抢地。重建建城的告示贴出来没多久就有人出钱重建建城。这个人就是洪洋,日后给人尊敬的洪老太爷。
谁也不知道洪洋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后来有人说他是海外巨商之子,有人说他是军阀后裔,更多的还是说他乃土匪出生,敛了不少不义之财。不管洪洋来自何处,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重建建城。目的的背后就是他想建一个自己的王朝。
对于军阀来说,正是求之不得。一个小王朝如何抵抗他更大王朝的侵略,只要愿意他们随时可以再拿炮火将这座城洗礼一次。军阀头子接受了洪洋的建议,拿了他的钱后两处军阀就在各自领地贴告示:保护重建中的建城。听到有个城市将没有战争便纷至踏来,甚至更远的人都投奔此地。一时间,建城由一座空城变得人满为患。
城建局朋友给我的意见则在这个基础更深了一层。他对我说:我和几个同事商量了一下,这个地区用地图在我标出的记号之后变成了军用地图,也就是说那五个点是整个城的军事要塞。
洪志强想干什么?再发起一场战争?要不他要这几个军事要塞做什么?要发起一场战争?但这显然毫无可能。
在乘车回“来福旅馆”的时候,我料定“志强眼镜店”关门了。可当我看眼镜店在夜色中亮着日光灯时,我的猜测又一次落空。好像这个城市的一切都在与我做对一样。它绝不按你所想象的那样发展。你总是一次次地失败,再一次次地重复你的思维构建。
我遇到了一个迷,它不像我想的那样一层层展开。反而像一个层层翻滚的大雪体。
关灯。我似乎能听到来自“志强眼镜店”那沾满灰的银白色铝合闸被人拉下时发出的“哗哗”的声音。它永远在我看不见的时候被人关上。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推测,我爬下床下楼证实自己。半分钟后我骂骂咧咧的上了楼,他好像还没有关门。
坍 塌
一
建成人最怕的就是水。建国后这里还屡有水灾发生。先水患像只下了山的老虎在建城里四下撕咬,所到之处人仰马翻。就是在去年就因为一次防汛工程的疏忽,导致数人死亡。上报的死亡人数只有4名,而在建城人的流传之中,这个4后还要补个0。想必洪洋在重建建城时也着重考虑过这个问题,甚至在周边的山上边加了防洪堤以免山洪涌入。为此,胸前别着的黄桷兰的建城人给洪洋竖了块碑。
也就是我眼前这块碑。
石碑已经被人敲裂了,只剩下一小截露在泥土之外。看出当年人们对洪洋的尊敬很是厚重,旧街南边的一块菜地旁,我蹲在石碑旁吸烟。洪洋想拥有此城的念头就像这块石碑一样,被毁灭。阳光又一次出现,把这片贫穷的土地照耀在石碑在泥土里,在绿色的植物旁,是如此的不协调。你甚至可以想象一下当年将碑立在此地的盛事和如今此地的衰颓。只有植物还在鲜活着,但有一天它们也会被拔掉、出卖。会不会有一天,这唯一能显示洪洋曾显赫一方的证据也会被人劂起,丢进某个废墟里?
这时手机响了。是晴来的电话。她问我事办得怎么样,我回答她说扑朔迷离。她说洪志强就那么难找么?我告诉她找一个人容易,找他的想法却难。
尽管如此答复她,我还是觉得我现在的确应该直接寻找洪志强才对。我决定蹲点。
二
第二天凌晨,我五点钟就喊瓶子让她把大门打开。瓶子很惊讶的问我: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我告诉她我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她显然不信,因为建城根本就不是工业城市。但她还是将门打开了,毕竟我是顾客。
建城的凌晨有点冷,我蹲在角落冷视着“志强眼镜店”。天慢慢亮起,绵雨缓缓而至,街上开始也有了人,几家人摆出饭摊早点,在那里忙碌。我忍住饥饿在那里盯着,一刻都不敢放松。偶尔的打盹,也被街角的寒气冻醒,恍惚中我总被一个掉进江里的噩梦惊醒。一直到十点多,眼镜店纹丝不动。我隐约中十二分地肯定有人在监视我,甚至能准确的说出她的名字:瓶子。
我走回旅店对瓶子说:我退房。
瓶子笑了,笑得十分诡秘而快活。她说欢迎下次再来建城。我没说话,心里想着我还会再来的。
就当我刚下到B城的火车时我订了张两天后去建城的车票。既然明的不行,我来暗的,迂回战术。
从建城回来后我也没闲着,直接去了七哥那里查建城的历史资料。我对七哥说:我不知道一座城的过去居然能如此的吸引人。七哥说每座城的历史都是一个精彩的故事,只要你是一个有想像力的人,你完全可以在几句简短的总概中找出清晰的故事脉路。
迂回战术在洪老爷子建城几年被山上的土匪用过。这时人们才想到在半山上修好防洪堤有多么重要。它不反阻止了洪水对建城的正面袭击,还阻挡了土匪抢劫的脚步。而也就因为这堵建在山上的墙使土匪有了坚不可摧屏障。
土匪不只是在那个年代打劫和绑票,他们还强劫枪支弹药。据建城保安团安崐张斌报称:“二十四夜近三更,B城运回枪支到东湾码头回洪宅途中,突有恶匪约三十余自树林冲出……措手不及。……此次共被劫去枪支十一支,单针枪八支,毛崐色枪十五支……。”由于当时建城左右两处的军阀约定以建城为界互不侵犯,等建城建好之后再作打算,所以建城倒由兵家必争之所变成太平圣地。建城由洪洋说了算,洪洋就将城的中心设在靠近福山的一旁。
当年应该还有许多人不同意洪洋的观点,却也无人敢反对。城在福山旁边本身是因为建城水患严重,福山脚下地势都要高出城东许多。从这一点考虑,洪洋的构城之举也并非错到极至。况且他还在福山边筑了阶洪墙,万无一失,就算有军队进入也得从东、南西三面沿山顶向上。等军队到了,建城人算中的城北军已席卷重要物件选到山上。
而洪洋忽略了最大的隐患:人。有人当农民有人当商人有人当一城之主,也就肯定有人当一山之主。也就是土匪。
土匪屡驱不走,洪洋一定要花钱请周边的军阀来剿匪。而土匪们只需淌过福江的支流就能顺利到达另一座山。军队是不会为一些钱把战线拉得很长的。洪洋只好加紧防范,可是,防不胜防。
民国时期的《建城档案》在一场山洪暴发后再没留下任何墨笔。那该是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雨,雨水洗刷着建城每一个角落。地面上慢慢开始挤满老鼠,它们的家已经被水淹没。它们的眼睛向上看,和人类一起祈求暴雨的消失,可到处都是白色的光。雨都连成了一条线,仿佛老天下了无数钩鱼线,要把人们的灵魂钩走。
山上的积水也越来越多,多年的炮火使这座山的皮肤受到了损伤。在夜里,饥饿寒冷的老鼠们能听到泥土脱离母体时发出的声音。土匪们在山间的木屋里熟睡,他们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家会被淹没。除了很久的一个神话里有水淹没了山,还没听说有水涨的那山高,这是一批年青有力的土匪,他们有狡猾的头脑对付人,却忽略了大自然。和土匪相反的洪洋忽略了人却没忘记大自然。就在暴雨的第八天洪洋崐通知全城的人向城东迁移,有着建城人全部心血和财产的城北连一只老鼠都没有留下。老鼠已经先人类一步离开了城北。
而正当第九天的暴雨越下越大,土匪们一定觉得地面在震动。他们刚刚回身就被灰黑色的泥浆淹没。机灵的土匪夺路而逃,却被泥水中的石块砸中了脑浆。泥石流像另一种火山在福山涌动。不知道这是山的血液还是山的泪水。泥石流飞奔而下,由几处江集成更大的泥石流向建城城北俯冲。代代修砌又代代被击填的防洪堤早已是千疮百孔,根本经不起泥石流的冲击。很快,城北就被吞食。山洪紧接而来。
山洪一触而发,收也收得快。当洪洋率建城人重回城北时,城北只剩一片废墟。我不清楚当时究竟有多少人哭天抢地,但我猜一定有不少人责怪洪洋错误的将中心建在城北。洪洋除了在内心深处责怪自己之外,还能做些什么?也许他小心信念瘵让他从泥泞中找出一朵黄桷兰挂在胸前大声说:只要我们人没死,还有什么事不能做的?
而另一场灾难将灭。山洪离开了,还有福江的水。正在洪洋率领再建建城时,福江的排山倒海的水来了。
我想这一下肯定会是对洪洋的毁灭性攻击,他一定不能再忍受这一次又一次的谬论。他将想做的和他做到的结果这两者之间越跑越远。要不是,这份资料上不会说洪洋一家在洪水走后也离奇失踪。
我问过一个会五行的人,说名字中含水的人是不是五行缺水,他摇着头说,那有另一种可能,就是避水。
洪水击城后的史料早在文革时期被烧了。七哥对我说。
我问为什么这些资料被烧呢?
七哥说那是因为这段时期的资料是资本主义请正建在的人重写的。七哥又补了一句,你还不知道,档案局失火是人为的呢?
我心里一动不由得说,是不是姓洪的人干的?
七哥点点说:除了这姓洪的疯子还有谁。七哥说当时的记录者写到这里时一头栽倒在桌上,再也没有动过,这最后两个字还是别人补上去的。
我提出查看文革时期建城史料。七哥缓缓的说那个年代发生的事太多了,甚至和同在的当权者有关,不能给人看。
我没有为难七哥,主要从这里知道了不少关于洪志强祖上的故事。回到自己的家,我有种巨大的解脱感。在建城之中的无原由的混乱和意想不到的结果导致我停顿下来。我甚至想放弃调查洪志强的念头,可一想这案子是这么的吸引人,它的背后有这么多故事就打消了这个想法。神经松驰下来,翻衣时我掏出了那朵黄桷兰。它们已经枯败了,花瓣像被风化了的血。
在上火车之前我突然改变主意决定改乘后天的火车离开,这个决定连我自己吃一惊。但我想既然我的判断屡次被人为或命运折射到另一个方位,那么我也能改变别人的判断。
重复废墟
一
瓶子对我说:我猜你会再来建城,却没想到你到的这么毫无头绪。
我说你一直在监视我是吧。
相互的呢,瓶子抽口烟说,你不也想监视志强吗?
我说你万万想不到我会这么突然的出现吧。
瓶子淡然的说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开关眼镜店的门的就是我的。只是想不到来得这么突然。
我说这个世界是无序的,你越想做到就越做不到。正确的方向永远离你很远。
瓶子沉下脸说,如果有一天你能找到洪志强了,你永远不要和他说这样的话,如果你当我是朋友。
我答应了她。
我的确是在瓶子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也在志强眼镜店面前的。我是夜里四点这趟车到的建城。为了怕有人在站台和出站口候着我,我还特意伪装了一番。很遗憾,当时瓶子刚放松警惕进入梦乡。值得一提的是瓶子和她母亲已经为洪志强守了两天两夜,为防止我的出现。
迈出出站口我才发现我的伪装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当我摘掉假胡子时却被几个乘警抓住 。我被压着脑袋边想这世界真是够荒谬无序的了。在保卫科说了半小时打了五六个电话,掏遍了所有的证件才让人相信我是个私家侦探。顾不得人家的道歉我提起包朝眼镜店的方向奔去。
还好眼镜店没开门,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我另找了个观察点看着眼镜店。天蒙蒙亮起来,街上的人和上我看到的一样多,也做着同样的工作。我在想他倒是不是也能得到和昨天一样多的收入。这时“来福”旅馆的门开了。瓶子拿着一串钥匙走向“志强眼镜”店。她拉开了那扇铁闸门。看来这世界还是有些事物是有规律的,就是你的感觉无规律时,你的对手会很顺利,而你顺利时,我的对手就会开始淆乱。
瓶子开了门后又回到来福和她母亲交代几句就迈向旧街,她是要去开另一个店门。
瓶子走得很慢,像散步一样。她每天都会在六七点钟的时候走出来福旅馆进行半小时运动。从她的背景看,她一点都不显老。
我则更加悠闲,吃过早饭就找另一家旅馆睡去了。调好手机闹铃,是到下午四点半。躺到床上,我第一次认为跟踪一个人是如此简单。
当瓶子用铁钩钩下眼镜店的铁闸门时,我微笑的迈过去问:小姐,需要帮忙吗?瓶子手中的铁钩一下子从她手上脱掉,随着上升的闸门发生“哗哗”的声音。
在通往旧街的路上,瓶子不停的指着旧房子说:这是洪家当时的钱庄,这是洪家的米店,这是洪家的酒馆。我一面惊异洪洋的家产,一面惊异瓶子说的话的神情,眼前的瓶子更像一个意气冲天的男人,她指东西的语气和神态宛如地就是这些过去曾创辉煌的完人。但这毕竟已经过去了,一切都只是历史。而且还只是历史中的一部分。所以当瓶子每指出一个地方并说出那里的文化都是显出老态。那是衰败之色,她眼角的皱纹就像废墟一样拢起,即而又被抚平。
这该是个深爱着洪志强的女人。
我问她:你就是洪志强的妻子,对吗?
瓶子痉痉着说:这是我这一辈子的梦想,我大学毕业本有很好的工作,但我爱他,就留在了建城。
我看着她站在一棵黄桷兰树下默默的吸烟,有些怜惜。我弯腰捡起一朵花递给她说:你看这花,颜色很淡,可谁会想到它败了之后的颜色那么的深。这个世界总有意外,可并不能阻止你和他结婚。
其实我已经猜到为什么他们没有结婚的原因了。我只是在等她说出来。
瓶子说:志强说我没有生育能力,他发誓和一个女人结婚生完孩子再离婚,最后再和我结婚。
一个女人需要有多大的承受能力才能接受自己心爱的男人和另外的女人在一起的痛苦事实?眼前这个女蹲下去,在树下发抖,哭泣。
我想想那三个女人,再看着眼前的女人不由得有些发怒,我忍着说:难道他就不会想到医院查查那可能是他自己的问题呢?
瓶子抬起头说:我早查过了,我一点问题都没有。
我说那你就不知道告诉他么?
瓶子半天没说话,等她把深埋在双手中的脸扬起来时,她已经没有了泪水。她又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和一些漠然。她说:他坚信自己的能力,从不怀疑,我是他的女人会打击他么?再说他也没查过,说不定他也没病呢,只是我俩不行呢?
瓶子拿着手中的黄桷兰说谁也不会告诉第一次买这花的人黄桷兰败掉的颜色是什么样,秘密总是靠时间去改变,神秘很迷人,再说,看了花败过之后的样子也很美丽。
当瓶子要和我说起洪洋时带着敬畏的表情。刀子说洪洋是王,我在和几个当地人的交谈中,她们对洪洋的建城是持悲观态度的。他们统一说洪洋的建城运动是失败的。
他们看的是结局,而从不看城建发展。瓶子说。
二
由于建城的特定环境使得人们喜欢在这里做生意,它安全。就是地理环境上的优越,让船运十分畅通,建城很快就成为商人喜欢到的地方。甚至有一年建城最辉煌的时候,如一个方平盛世。人们要是醉于街中顶多被人抬到路 边,根本不会有人摸腰包的事,发现盐商和丝绸业也喜欢光顾此地,花天酒地的青楼女子也混居此处。而且城南城西僻静之所也有纺织的织土布出售。一时间建城昌盛。
瓶子说:于是,就有土匪。
立于旧街的那截石碑是洪洋亲手砸碎的。他指着石碑说如我有生之年不能让建城人重塑石碑赠我,定将让我子孙完成。
可人们忘记恩赐,只喜欢记住仇恨,我想的一点都没错,洪洋的确忽略了人,更确切的说是人群。
我现在就坐在石碑上,屁股放下坐闵是光辉之外的废墟。洪洋也想不到旧街人忌恨他,而忘记他带给建城人的一切,是他的悲哀还是历史的悲哀。
相比之下,洪洋的儿子洪黑就逊色得多。谁也不知道文革什么时候洪黑出现在建城。当时建成已经头尾倒看改变了模样。瓶子说洪志强不愿意透露任何一点他父亲在文革以前的生活状态。关于那段空白,洪志强对瓶子说出两个字:等待。这两个音节从洪志强的牙关里是经过了无数挤压,忍耐了许久才从牙缝里钻出。
等待是无尽漫长而又枯燥无味的。最能折磨人的是你心中的东西在每天,当你一睁开眼就暗示过你的脑海并且不消失,它每天从开头而逐渐扩大。占据你大脑里的所有空间。每一个细胞活动都与之有关。就从这一刻起,你开始在个欲望里沉沉、惊醒、奋斗。其实,还只是等待。
洪黑的样貌像极了他老子洪洋,以至于他一进建城就有人疑是洪洋回来了。那该是建城人认为是噩梦的一天。洪黑提着战争时期最常见的“二十响”往天上开了一枪。最后他拣起他身前不远处黄桷兰树上的花瓣。人们太用心于斗争了,忽略了不知从何时起掺在树上的老鸹和白鹭。只有在乌鸦离巢归来时巨大的噪叫才会使老人摇头叹气讲出:浩劫啊。这一次人们知道乌鸦为什么突而飞来到此地定居了。从老鸹们的喊叫并飞起时,浩劫拉开了新的一幕。洪黑给自己和身后的二十几个人一个充分的拿枪理由:武斗。
洪黑策划这场统治建城计划一定很久了,他和他的同伙手中老式枪已经有些生锈。不过这些过了时的武器一样有杀伤力,一样能结束人的生命,一样象征着权力。一整天建城的枪声都停过,此起彼浮的枪声让建城人提心吊胆。建城人从来都不缺乏想象力的,他们对洪黑黑的行动进行百般猜测,其中“报复”的使用频率最高。
建城人这么些年已经渐渐遗忘了的人物现在被重新挂口边。洪黑没花多少时间就当了建城最大派系红卫兵。当洪黑手持我枪胸佩黄桷兰花带着人在建城街上通过时,人们猜到引洪黑此行的目的:建城。做为孩子的瓶子目睹了这一切,也是这时候,她认识了洪志强。他从洪黑的屁股后面跑出来走到瓶子面前说:我爸是建城城主,你愿意和我玩吗?瓶子没理他,笃直走到黄桷树捧起一只从树上摔下的小白鹭。瓶子转过身对洪志强说:你要和我玩就爬上树把鸟放进窝里。
洪志强望望树,再望望瓶子,一声不吭地接过小鸟放进裤兜,脱了鞋,往树上爬。洪黑制止了身边的人,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向上爬。
很遗憾,洪志强没能抓爬上树,他摔下来了。他摸摸发了疼的屁股继续往上爬。再摔下来,再爬。洪志强摔下来的姿式很奇怪,他面朝天右手还轻握着受伤的小鸟,志强从不吭声,只是他爬得越高摔得越重。洪黑见此最终忍不住了,他找出一截麻绳系住小白鹭的爪子说你系着线上去。洪志强多出一只手,就顺利的爬上了树。当瓶子在低下欢呼时,洪志强摔了下来,在家躺了两个月。
瓶子对这两个月外面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变化丝毫不关心。她每天都守在志洪身边,陪他说话,喂他吃饭。而他们的谈话会被外面的炸药声打断。那是洪黑在爆破建城城南的建筑物。
洪黑在建城的几年留下了骂名。他几乎是毁掉了城中最重要的几座楼层。同时他要在城北重新建造建城的中心。他烧毁了档案局有关建城的资料。甚至派人潜到省城去烧毁那里资料。在那个动荡的岁月里,一切都是有可能发生的。洪黑做了许多他想做的事情。他等到这个时代,一个属他的时代。而洪黑还是有他力不从心的地方。
建城的格局已定,而且是根深蒂固。洪志强根本不可能用现有的人力财力做到这一点。洪黑有个可怕的愿望,他期盼一再更改历史的暴响。洪黑知道以自己的能力是无法改变眼前的建城,只有依靠大自然的力量。洪黑期盼洪水。全世界也只有洪黑期盼这场洪水。为迎接这场洪水的到来,洪黑撤去了所有雨季防汛的人力物力。灾难来临。全建城的人都蒙在鼓里,丝毫不知内情。防汛的人被隔离调查或者干脆失踪。洪黑天天是在福江边上用脚去丈量水的深浅。他的眼睛盯着缓节奏的江水,一声声的叹息。
那几年的江水出奇的平静。两边来得特别的少。难有的一场降雨也是适可而止。洪黑陷入了另一等待,而这个等待来得更残酷,哪怕你拥有一个时代也无法改变,只有等待来临。大自然,又变成一把刀扼镣了洪黑连同洪黑理想拥有的时代。
一个时代消失被另一个时代代替。如果洪黑真的在自己有权力的日子里得一场足以毁灭建城的洪水,他也不会自杀。至少洪家原有的模式已经出现,根基不牢人们也无奈不何。洪水没有等到,另一个时代却结束了。当几个全国性质的大人物相继死去后,洪黑被抓了起来。抓起洪黑的那天很热,起了大风。建城雷电风雨一起发作,数百只麻雀被震死。洪黑站在自家门口放天长笑,那一刻瓶子认为洪黑像个王储,一个残暴的君主。就在这时,洪黑被一群制服一致的人包围。洪志强上前撕咬一个离洪黑最近的人,被他们拦住。洪黑对他儿子洪志强说:你要记得我说的话!然后他就被带进了汽车。这也是洪志强听到他父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洪黑是在雷达声停止时撞向墙壁的。当时看守他的人听到内有一声巨响,进去一看洪黑已经气绝。人们对他的死有大大的惊讶,也为他不负责任的死去愤怒,他们甚至没有亲口尝尝洪黑身上的肉,尝尝这个使他们家破人亡的人的肉。洪家再一次背上骂名。
瓶子对我说:从那时起,我成了洪志强唯一的亲人。
我说,洪黑就是听到雨停才放弃继续活下去的念头的,他到死之前还等待着那场洪水。
瓶子说是这样的,我和志强也这么认为。因为当时志强爸的几个生死交准备救他出来的。洪黑也知道有人在夜里救他。
我问她洪志强的母亲呢?
瓶子说志强根本就没见过自己的母亲。生出来就没见过。
这么多年你们怎么过的?
瓶子又露出淡然的笑,别人怎么过,我们就怎么过。
我这才知道瓶子过早产生在眼角的皱纹是怎么出来的。我想出见见洪志强的想法。瓶子一口拒绝,她说见你对他没好处,我可没忘记你的身份。
我说我们的身份不是固定的,我也从不缺钱。我可以对他们说我找洪志强或者查不出什么线索。
瓶子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不让我见洪志强。我威胁她。我说其实202房间就是洪志强和你们的卧室。我曾经听到过他的声音,你和他的关系也证实了我猜测。况且我还知道洪志强有些地方是失败的。
瓶子紧张地问是什么。我说:“志强眼镜店有五个,我有张建城的旧地图,我问过朋友,那五个点的位置是建城的军事要塞。尽管我不知道洪志强要这几个军事要塞要做什么,但我要说的是:旧地图的军事要塞,在新建城上的五个地方毫无用处。洪志强所占领的地理位置经过城市这几十年的改建早就不存在任何军事价值,就算真有一场战争回到军阀时代,每家眼镜店放上十门大炮都没办法撼动建城的根基。况且现在要出现一场战争的几率小的可怜。所以你放心,我见他只是因为我好奇这个家族,绝没有其他想法,况且我也知道他要儿子的目的和他买彩票的原因。”
瓶子愣了半天,然后冷冷地说:你见到志强那你所知道建城的事都不要和他提!
三
眼前这个男人就是我寻找的第一对象,令我觉得好笑的是他的出现是最晚的,至少比起他的父亲和祖父。在同他祖父的文件和他父亲洪黑的疯狂相比,洪志强的确只能算是平乏之辈。他和任何一座城市里任何一个个体老板无任何区别。他和那些曾经年轻激情四射而逐渐接近中年的任何一个壮年一样梦想已经只能是梦想。若不是流淌在他身体里属于洪家那坚韧不拔血液,我真想马上告诉他:你的梦想正在永不复返地从你身体剥离。
洪志强坐在203房间里,他的眼神在窗外。这个房间古朴而安宁,屋里充满了烟火的气息,那是一种属于家属于温情的味道。203和205房间已经被打通,深远而幽静,靠窗的地方是陈旧的雕花太椅,一幅斑驳的油画贴在墙纸这之间,阳光从侧面漏过来,有光怪陆离的错觉。而门缝里却是来福旅馆店里惯有的中药味,药味浓了许多。洪志强在光影中站起身来,和我握手互说你好。
洪志强扶扶眼镜说:你来的第二天我就知道你的目的,很想和你谈谈,只是瓶子不让我和你见面。不过现在你差不多都知道了,也省得我再费口舌。
我直奔主题地说:你完全可以去孤儿院领养一个孩子,后天的培养并不差于母体内的孕育。
洪志强说在我出生之前有四个姐姐,我父亲全都送人了,至今也没找到一个亲人。你没我这种切身的体会,这是血脉,洪家固有的性格使然。只有洪家骨子里流动的血才能承载这么重大的使命。
洪黑的确是个疯子,我想。
如果你生的也是女孩呢?我有点愤怒,为瓶子。瓶子在一边不住的给我使眼色,我装作没看见。
不可能,洪志强坚定的说。
我笑着说:你刚刚不还说你父亲在生你之前有四个姐姐么?
洪志强说:哦,那是我忘说我有个哥哥在她们之前生出来,夭折了。
我说那也不能断定你生的一定就是男孩,如果真是女孩呢?
再生。
还是呢?
再,生。
还是呢?
再。生。
反复了好几次,洪志强的这两个字被连接了起来成了另一个意义。带着涅磐的口气。他一点都没被我激怒,我开始怀疑玫给我的资料中有部分谎言的成份。
我无话可说了。这是个凝重的男人。我小看了洪志强。瓶子在这时把话接过去忽左忽右的谈起来。洪志强就放开了这些话题闲聊起来。瓶子走近我狠狠的踩了我一脚。很用力的一脚。
瓶子说;有句话说疼痛是善意的警告,死亡是终结的警告。
我说还有句话说疼痛是反抗的开始,死亡是终结的反抗。
洪志强也很喜欢这种文字游戏,不知不觉中三个人说了一大通话。谁也没能记住这类似哲语的话。瓶子见我不再谈及建城就去做饭去了。
洪志强的确是个健谈而优雅的男人。从这里不难看出他对女人有种天然的引力。他说他喜欢唐诗宋词,喜欢杜甫不喜欢李白。他说到天气变化的原因和几个重要城市的风光,他的语句时而优美时而激奋,有时又很幽默,还讲了几个黄段子。在我哈哈大笑间觉察,如果他再有点钱要多少女人都没问题。而且洪志强也有钱。
由此我肯定晴等女人绝不是单单恨他把女人当作生殖工具这么简单。玫和另外两个女人(乃至更多和洪志强接触过的女人)肯定想过和洪志强结婚,甚至不惜为他生个孩子做为要求。但她们三个谁也没能为洪志强生个孩子,加上她们发现了彼此的存在。洪志强因为她们没能给他生个孩子而寻找下一个目标。这时这三个女人心中一定充满了巨大的羞耻感和愤怒。于是,找到了我。
瓶子叫开饭的时候我和洪志强正在下象棋。我输了两局,如果再走下去我还要输。洪志强运筹帷幄的指挥能力出乎我的意料。我心里想这次我又看走了眼。我满以为我能杀他个落花流水。不过我对这种突发事件已经习惯了。
吃饭时谁也没有说话。房间里只有筷子碰撞碗发出的“叮叮”声。快吃完的时候洪志强莫名其妙的对我说:我在等待一个时代,就像我的先辈一样。这个时代迟早都会来临。我和这个时间之间只有一种距离。时间!我很有可能等不到这一天了。你知道“愚公移山”的故事吧。我只要有子孙,不怕这一天不降临。那移山的山神就是下一个时代的象征。
没等我琢磨完他说的这段话洪志强就打开电视坐在床边点了支烟。
瓶子小声对我说看电视的时候你千万不要说什么,更不能说建城的事。我默默点点头。
原来今天是开彩票的日子。洪志强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不理睬坐在他身旁的瓶子。电视里的主持人开始说话了,在介绍公证人。洪志强把彩票摊开放在左手掌心上。我注意到洪志强微微颤抖的手将一朵黄桷兰放在胸前。原来这花还有幸运的含义,也许在洪洋建城之前洪家已经有佩带此花的习惯了。
洪志强的表情有些扭曲,这和他带上的眼镜格格不入。眼镜这时不能掩盖他面容变形后的恐怖了,有些狰狞。眼前这个洪志强真有点像魔鬼。不知道他父亲当年期盼那场洪水时是不是也是这番模样。肌肉在他的脸上小心翼翼的震动,像上了发条的机器。
彩色的小球开始转动。洪志强的脑袋也晃动起来,额头的汗和洪家的油性皮肤让洪志强的眼镜滑到了鼻梁,一个民国时代的帐房先生打扮。洪志强又有点滑稽,我想笑没笑出来。洪志强没有用手去推眼镜。他仰起脑袋看着。这样看上去洪志强就有点骄傲。
第一个彩色滚出来,是个6。洪志强看看手中的彩票再看看画面。其实电视的声音已经足够大了。他的手抖动的更厉害了,头也仰得更高了。看来是中了一个号码。一支烟还没抽完瓶子就换了支烟夹到他的手上,取下没抽完那支灭掉。
瓶子在洪志强面前从不吸烟,我想洪志强也不知道瓶子会抽烟吧。
当彩球掉出一个8时,我知道洪志强没中。因为他扶了扶眼镜。这个标准的“洪志强式动作”在与他几个小时的接触中就重复了无数次。他紧张的时候很专注。当最后一个球滚入小管道时洪志强“啪”的关掉了电视。房间嗉地安静下来。洪志强起身摘下胸前的黄桷兰和彩票一起扔进一个大箱子里。我探头看了一下,箱子里就是那种枯萎后的血红黄桷兰和一堆厚厚的彩票。一重重叠叠的纷乱代表着希望的过期和破灭。
这时洪志强从那箱子里取出一张旧图纸,在我面前铺开。他低声说这是我爷爷建城时绘的地图,你看看。瓶子在我身后轻轻碰了我一下。
我故做惊讶地说这东西有意思。
洪志强把地图背过来说你仔细看看这背面标出的五个点。
我问这有什么用?
洪志强说这是建城的军事要塞,也就是我五个眼镜店的所在位置。
我继续假装不解说:现在可是和平年代,你占据这五个点有什么用?
他说那个时代若是到来了说不定就用的上,就算用不上我也得准备。不是么?
我“哦”了一声按捺住自己强烈想说出的发现。瓶子终于松了口气去收拾碗筷。
一个电话打过来,洪志强马上收拾自己颓废的表情和神秘的声音,然后换上另一种腔调说起电话来。判若两人。
这应该是洪志强的新目标吧。说了十几分钟后洪志强说;好,我明天就过去。
挂完电话洪志强就在镜子前整理衣服。他对我说我去有些事,过几天就回来咱们继续聊,我好多年没对人说说心里话了。
我摆摆手说再见。我知道他是要赶二十分钟之后的那趟火车。
洪志强在背对他收拾碗的瓶子身后停了一下,看着瓶子。绝望的走了。走之前他对瓶子说:记得吃药啊。
洪志强一走瓶子就摊坐下来大口抽烟轻声的哭泣。我不想再一次清楚的看着这个女人的痛楚。我说我回房去了。走时瓶子对我说疼痛不是警告,更不是善意的。
建城的灯已经全黑下去了,由于建城在检查卫生,楼下的宵夜摊也停了业。安静。一个人悄悄走进我的房间,用钥匙开门。
我还没睡着,我问是瓶子么?
对方没说话,直接躺在我的床上。是个女人,一个没穿衣服的女人。
瓶子说:我吃的那些中药说是能使女人生育的土方子,是洪志强花很多钱买的药方。可我知道我吃得再多也没有用。
我说,你这样做孩子生出来也不是洪志强的。
满足他一个心愿,其实谁的并不重要,只要是他的儿子他就能继续他的梦想。
我说你就这么肯定我一定会帮你?
男人向来在这方面不拒绝女人,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负报酬。
我一下子跳起来说你他妈把我当什么啦!
瓶子没说话,就在我身边哭起来。我的心一下就软了。
我说,来吧,其实我愿意。
夜,一下子就不安静了。
第二天凌晨瓶子就独自离开了我的房间,在我房里的烟灰盅里留下了许多烟蒂。她抽了一夜的烟。
起床后我给晴打电话告诉她这案子我查不下去了。
晴在那边没说话,直接挂掉了我的电话。
这一天我和瓶子一句话都没说。
又是一个夜,消夜摊重新开张。我有点想离开这个城市了。我压根就不想再问些什么了。这样的结果已经很足够了。对我。
但昨夜的缠绵还残留着。枕头上还有瓶子留下的味道。她是个妩媚的女人,我眷念着她的身体。或许,还眷念着其他的什么。
这时有人敲门,我问谁呀?
门外没作声,我猜是瓶子。
打开门果然是瓶子。
我沉默着。瓶子说我给你讲个笑话吧:“从前山下有户农民,养了一头公猪。山上有户农民就养了一头母猪。山上的农民对山下的农民说配种的季节到了,要他把公猪拉到山上去配种。
第二天山下的农民用板车把公猪拉到了山上和母猪配种。晚上,山上的农民又对山下的农民说一次可能还不成功,明天你再把公猪拉上来吧。
第三天山下的农民又把公猪装上板车拉到了山上。
第四天的清晨,山下的农民被剧烈的敲门声惊醒。他打开门一看,公猪正坐在板车上笑眯眯的望着农民,它的一只猪蹄指着山上。”
这个笑话说到一半我就明白瓶子此次来的目的。只是到结尾我还是笑了。我对瓶子说是不是应该我去敲你的房门,而不是母猪亲自找上门来呢?
瓶子笑了,倒在我的怀里。这次,我和她比昨天要轻松得多。我在事后想,自己也许也就是一头种猪吧,快乐的种猪。
第三天,洪志强回来了。他眉开眼笑的请我喝酒。当他踏进来福旅馆的时候我和瓶子都有一丝尴尬。洪志强没有觉察。
我对洪志强说:“我不想喝酒,今天我就走了。”
洪志强挽留我,我看看瓶子。瓶子没有一点反应。我说:“吃完嫂子的饭我就走。”洪志强见我如此坚决,也就没继续说什么。
这餐饭洪志强吃的很开心,也许瓶子在开饭前说的那句:“我喝了这药,好象有点反应了。”洪志强就开了瓶红酒喝起来。
我脸色很不好。我就问洪志强说:“如果你真中了特等奖你用来做什么?”
洪志强说:“买地,捐款,发展建城。”
我说:“其实你现在就可以发展,在旧街。只要你弄得好,旧街一样可以比现在的城区有前途。”
洪志强说:“你不知道,我已经在旧街买了几块地。可建城现在的规模已经定型了,在旧街只能发展工业区。前段时间有个化工场要在建城投资,要我的地。我没卖,现在还和政府打着官司呢。为这事,旧街的人恨我要死,恨不得吃我的肉。他们不知道多想早点搬出那个鬼地方,让政府痛痛快快的赔上一笔安家费。”
看来洪志强和他的父亲和祖父一样也延续着被建城人的憎恨。看着洪志强略带委屈的表情我有点开心,痛快。但想想瓶子,我又不想伤害这个男人。
我说:“你完全应该高价卖出这块地的。”
洪志强说:“你看得太近了。工业区的污染会很严重的。你看看这个时代的工业城市。哪个城市不是乌烟瘴气的,天都是灰色的。太阳的光都得粗糙色。建城很美。福江也美,难道要被这些污染全毁了么?我不想看到这样的场景。你看我们的城市一直都在改革被每个时代改的千疮百孔,它有什么改变吗?你拿起任何一张城市地图都会发现他们在土地上动的手脚,但那块土地早就已前人的建设有了某种彻底的归属,以后无论你再如何改变它都只是表面工夫哪怕已经千疮百孔。我留着旧街上的几块重要的地就是不想这么轻易的改变它,在我还没准备好的时候。就像一张纸,你写了东西就很难再擦掉。”
我说:“你完全可以像你父亲一样等城毁了再重新建造一个嘛,如果是你父亲他一定会选择这样做。”
洪志强暗淡着眼,喝了一大口酒说:“时代不一样了,我不是我父亲。”他趁瓶子倒酒的时候带着酒气阴森的凑到我的面前在我耳朵旁用很低的声音慢慢地说:“我看你是个信得过的人,我刚刚说我不是我父亲,是因为我是我爷爷,我是洪洋。这个秘密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听这句话的时候,我一直感觉是有鬼在我耳边吹着凉气,让我毛骨悚然。
瓶子在这时摔了一个碗。瓷器在地面尖锐地响起来,碎片飞花四溅,充斥着每一个角落。这一下也震醒了我。
洪志强说:“你小心点,没割伤自己吧。”
电话又响了,洪志强接起电话说谁啊。
当电话里说了一句话之后洪志强立即站起身大声问:“真的?!”
对方已经挂掉电话了。洪志强又拨了个电话过去说:“你等着,我马上就过去。”
洪志强收起手机高兴的对瓶子说:有个女人说她怀孕了,我现在就过去看看。他望着我说:“我和你一起走。”
我和瓶子互相看了看。我问,是哪个女人。
晴。
瓶子马上把洪志强拉到一边说话。过一会儿洪志强走过来对我说:你自己走吧,我明天再过去看。
我走的时候瓶子追出来对我说:“我留住了他,你也应该知道晴说的话一定有问题,你帮我去看看好么?”
我点点头说:“你是不是用你可能可以怀孕了留住他的?”
瓶子点点头。我问了晴要洪志强去的地址就离开了建城。
在进火车站前,洪志强提了几斤水果追了过来,我看到瓶子在他身后,看着我。洪志强把水果硬塞在我手中说:“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真是辛苦你了,希望你能保守这个秘密,好么?”他一脸恳求的表情,我点点头答应了他。其实他完全没必要这样做,因为他的行为我一点证据都没有,谁会相信我所说的有关洪家疯狂的行为?谁会相信我阐述下的疯子?洪志强又拉住我的衣角悄悄的用喝酒时的神秘表情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刚刚喝酒我喝多了,我对你说的我是我爷爷我是洪洋这话是酒话,你别当真。”我疑惑的看了看他,他眼中分明闪烁着狡黠的光,分明是在告诉我,他现在说的话是假的。
我在火车上向他们两口子挥手告别。
四
离开建城。我想我这辈子也不会来这个地方了。这里充满了玄机和不定,它的错位的城市构筑已使最初的我迷惑,而它扑朔迷离的、幽远而盅惑的历史更使我深险囫囵。
走到晴的家门口,我轻轻敲了门。门一打开就看见几匹恶狼一样的大汉向我扑过来。也不问为什么就开始将我往死里打。疼痛的感觉仿佛越来越轻微,我知道我马上就要昏厥过去了。我心想着这荒谬还继续着。他们一定把我当洪志强了。晴是在用武力复仇。
我醒过来时躺在病床上,晴就在我的身边。她说,没想到来的是你,你一定见着洪志强了吧。
我没说话,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晴说,我不会再找洪志强麻烦了,觉得这些没必要了。
我说,你想做到的事情肯定没法做到,甚至你连和它擦肩而过的机会也没有。文明越是进步,我们的力量就越小。我在考虑,是不是谁夺走了我们的能力。或者是收回,或者我们就是在夺去和被夺去之间反复的移动,在其中活着,最重要的是,我们依照前人给我们的方法活着,竟然没有一个例外。
晴说你怎么啦,打糊涂了你?医生!医生……
痊愈之后我独自回到家,已经是两个月后了。在医院里有段时间医生的确认为我是神经病,说我成天说着奇怪的语言。说我不停的在重复那几句话。
我告诉她,重复其实是一种生命,是一种生命的重复。
她没听懂我的话,说我还没好,说她把我给害了。
我想,有些人肯定还在这漩涡中打着转,没有意识倒。
我对晴说:你遇见过多少个男人,做过多少次爱?这都是在重复。为了得到同样的东西,你不停变换自己身边的男人,就这样。你总以为你是在找寻新的东西吧,其实不对,你一直没有移动脚步,从来没有。只是你周围的环境在改变,树叶在一年一年的枯萎和萌芽使你感觉一切在改变,或是你眼角的鱼尾纹,呵呵。
最后,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离开。
看着自己的家。这一切好象并没有发生。除了脸上的伤疤还能证实我参与过一宗奇怪的历史循环。我脑子里还想着洪志强和瓶子。还有洪家的一切。瓶子是不是真怀孕了?那么她肚子里是我的儿子。我在考虑如何去面对这个属于我却不能被承认的流淌着我的血的生命。也许,瓶子根本就没有怀孕。洪志强也还在省城里寻找着能带给他下一代的女人。他还在等待着哪个时代的到来。如果他真的找不到一个延续他们洪家下一代的生命呢?这个问题其实我不用考虑,至少那个叫瓶子的女人也会寻找下一个男人。种猪一样的男人。
电视被打开了,一幅战争的画面。换个频道,再换个频道。这些事情不停的身边运转着,又不停的变换着自己的角色。楼房在一栋栋的竖立,我看着窗外的施工队在不停的运动着,每个人看上去都像洪志强或者洪洋和洪黑。
就这么重复下去吧。我往床上一躺,想要大脑空下来。却还对洪家一代代的梦想好奇着 。心想着如果下一个时代真的来临了我倒想看看洪志强是如何改变建城的。如果我看不到,我会让我的下一代去见证这一切。过段时间还得去建城看看。也许,这一切又变了。那旧的,从不肯轻易消失,新的也一样。
(前几日读书突然想到此文需要稍作修改,于是想等电脑修好后开始着手填补两年前此旧文的一点缺陷。当有修改这个念头的时候,我就知道哪怕只改个标点符号,都是切合此题目的。不由得沾沾自喜一番。)
2002年6月29日写于四川绵阳
2004年9月19日修改于安徽下塘
jushi 按,以前自己也写过一篇类似的文章, 昨天突然在〈读书〉杂志二十年电子版上发现金先生竟然也有一篇,拿来一看,果然出手不凡,至于我辈,可十年读书,十年养气,而后提笔也!
代沟的底层
------读温源宁《一知半解》
金克木
面前这本薄薄的书使我回想起将近六十年前,一九三○年,我到北平(北京)以后的许许多多人和事。这些虽不够“十七史”,也不知“从何说起”。
书名是《一知半解》,是十七个人的剪影。作者温源宁,北京大学英文系主任,在三十年代初离校到上海以后主编英文杂志《天下》,介绍中国文化,由此蜚声世界。以偶然机会,一九四二年我曾在印度见到他。由于他本人和我所想象的很不相同,给我的印象很深。他用英文写的这些剪影三十年代初期刊登在上海的《中国评论周报》上,后来才合编一册,由上海别发洋行出版。杂志虽是英文的,封面上都有蔡元培署名题的汉字刊名。每期都有林语堂主编的《小评论》栏。栏上方列有几位撰稿人名。其中除林、温外记得还有全增嘏和钱钟书。那时“中书君”是清华大学的学生。我是先读到他的英文的俏皮小品,后在大公报的副刊上见到署笔名“中书君”的中文书评的。他不但中文英文都写,而且文言白话不拘。他的书评,说是评书,实是作绝妙散文。正好像温源宁写的剪影,说是写人,其实是自己作文章。相形之下,林语堂的“幽默”就未免火气太大了。
译者南星是我的五十多年未再见面的老朋友。想当年,一九三六年他北大毕业之前,北大宿舍东斋他的房间里有时会有我的大声谈笑从窗户里传出来。抗战时彼此隔绝,他发表过一篇怀念我的文章,战后我才见到。我几乎认不出文中的我了。他是用我作题目写自己的文章吧?
要想用很少的几句话说出一个人来是很不容易的事。这种剪影文章不但显出了一个人,而且更显出了说这个人的人。这书写的十七个人都是名人,只有三位我不大知道。有几位我见过,有的可说是认识,有一位还可以说是熟人。我不能说剪影没有突出所写的人的特点,可是我总觉得篇篇都显出了作者的似微笑又不能算微笑的神气。记得我在印度人的诗会上认识他时,听他低声念出中国诗“杨柳青青江水平”,忘了太平洋上正在弹火横飞,忘了他除了那四句诗以外讲的是英语,忘了他穿的是西装,竟仿佛会见了一位宋朝或明朝的词人、文士,那么温文尔雅。后来我又在一位朋友请他吃晚餐时作陪客。看他向饭店侍者要了一小杯碧绿的杜松子酒,举起杯来,好像叹口气似的说:“真没想到在这里吃到这杯酒。”我简直疑心是做梦进了《世说新语》了。“正不知一生能着几两屐!”他说的英语也使我闻所未闻。那么自然随便,轻轻的低语,和他的中国话一模一样。法国的蒙田,英国的艾狄生,中国的陶渊明,化为一个人来到我的面前了吗?我如入梦境,竞不知道怎么和这样一个人谈话。他是飞去伦敦宣传中国抗战的,名义是半官方的外交人员。重庆、伦敦、加尔各答、珍珠港等等话题和他说话的语气全不是一回事。他眼中心中仿佛只有那一小杯绿酒,仿佛世界大战的炮火赶不上这杯酒有味。后来叶公超去英国代替他,经过加尔各答时我又作了陪客。他指着餐厅中跳舞的人群问我:“像不像萨克雷的《名利场》?”我本想回答:我想到了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可是没有说出口。叶先生的言谈举止,讲的中国话和英国话,都和温先生的神气完全两样。叶才像是去宣传抗战的。他后来告诉我,在伦敦,他标出的中国抗战形象是一个手持步枪的农民。那时温先生不知是从伦敦直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听说他以后还当过国民党政府的驻希腊大使。我想他的兴趣不在大使而在希腊吧?
在初见温先生的诗会上还见到英国诗人艾克敦。他曾任北京大学教授。我听过他在演讲中高声朗诵艾略特的《荒原》,好像铁板铜琶唱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我真想不到《荒原》能够这样读。本来嘛,“四月是残酷的季节”这句诗就可以有种种不同的语气、意味。那时这位诗人教授被征入伍,穿的是空军制服,配上他不矮的身材,真有“赳赳武夫”气概,可是说起话来仍是一个浪漫诗人。听说他晚年住在意大利。我觉得他演意大利人也许比当英国人更像些。温、叶、“艾”这三位都对英国文学有很高造诣而又各有自己独特风貌。看来都是文不如其人又都是文如其人的。这本《一知半解》中写的人,除几位外,差不多都是欧洲文学尤其是英国文学的学者,又是文人。大约有一半是在各种政府中作过各种短期或长期的官的。这也是人人不一样。有的是“玩票”,有的是“下水”,也有以官为职业的,如顾维钧。他的官做得最大也最久,有福又有寿,晚年口述了一大部《回忆录》,所以也是文人。
南星是诗人,《石像辞》的作者;也是散文家,《松堂集》的作者;气质有点像温源宁。不过温能隐于官场,南星只能隐于乡间。南星的散文也有英国气,但和这书的风格迥乎不同。译这些文章时他恐怕是改变自己写作风格去传原作者的兰姆式散文之神的。这很不容易而他做到了。不过也有不关文章和翻译的小疵,好像美人脸上有两三个雀斑。开篇写吴宓的“头发”的那句俏皮话是笑胡子。吴先生的头发平平无奇,有越来越少之势,但络腮胡子却越来越多。剃得越勤,长得越快。听说清华学生中有个笑话。问:吴宓先生的脸为什么左边比右边显得黑些?答:因为他刮胡子从左边刮起,到刮完右边时,左边又长出来了,所以总是左边的胡子厚些。南星和吴先生不熟,也许没见过,也许没想起来,这句话未能达意。还有两处小注需要改正:一处是第五页注“巴比特”为美国刘易士小说中人物。这在三十年代以后的文章中大概是不会错的,但原文中的同一名字却是另外一人。这人在当时,至少在中国,比初出茅庐的刘易士名气大得多。他是哈佛大学教授。吴宓和梁实秋都是他的学生。他们译作“白璧德”。这位教授宣扬“新人文主义”,尊崇古希腊,不是讲“人道主义”,虽则两字原文相同。吴在先,梁在后,都曾写过一些文章宣扬这位老师和他的“主义”。另一处是第十六页注六的那位“勃斯”是另外一人,不是文中所指。两人同姓而名字不同。文中说的是印度植物学家博斯,以发现植物有神经出名,三十年代曾轰传世界。这个姓是印度孟加拉的大姓,英文字母拼法有几种,原文一样。同姓的名人很多,政治家、科学家、艺术家都有。同姓的,分别了名字和职业、事业、时代以后,不小心还会弄错。印度人这类姓好比中国的张王李赵,单提姓不知是谁。此外,书中有些人名的译法和现在比较流行的不一致,那大概是因为南星是隐士不大管世事之故,无关大体。
书中人差不多个个都是有特色的。我几乎要说是荒诞人物。要画他们的脸谱很难恰当。作者用漫画手法,几笔勾出轮廓,主要是画一幅画,不是画一个人。读这书时最好也是看画,不必看画中人。人只是一个,画可以不同。例如名列第一的吴宓先生。当年这篇文一出来,头几句就传开了。林语堂一译,更成为“名言”。可是究竟说出了什么?又是什么也没说。不认识吴先生的人欣赏的是文章。认识吴先生的人欣赏的也是文章。但两种欣赏不一样。一无对照,一有对照,正如同看画。吴先生的刮不尽的胡子和他的喃喃自语背诵中外名诗都是有名的。当然更有名的是他的文学主张和恋爱。他以反对白话出名。实际上他不是反对使用白话,而是反对废除文言。他酷好《红楼梦》,主张小说应当用口语,可是诗不行,白话怎么也不如文言。他是个极其古板方正一丝不苟的人,写便条都用正楷,可是提倡浪漫,醉心恋爱。他对己严而对朋友宽容得有点过分。他没有多少恋爱经历,却闹得好像有许多恋爱故事。这大概是因为他太好作诗,又迷上《红楼梦》,所以为作诗而谈爱,进了太虚幻境出不来。我想,假如他的学生钱钟书写他,一定是另一副面孔,另一篇妙文。假如我也斗胆来写,又会是完全不同的一篇,当然文章决不会那么美妙。吴先生的门生故旧满天下,从大学一直到“牛棚”。若所有的同事和学生都来写吴先生,尽管写的都是一个古典诗人兼外国文学教授,可是不会有两篇相同的,相反的倒决不会少。书中名列第二的是对立面胡适博士。不用说,他也同吴先生一样,甚至超过。第三是徐志摩,第四是周作人,一直到梁宗岱和十七人中唯一此刻还在世而且住在北京的盛成先生,多多少少也都是这样。书中写的盛成先生和我见到的他大概在同一时期。他的本行是昆虫学,出名由于写了法文小说《我的母亲》。那时他的头发总要下垂到眉毛上,甩上去又掉下来,温先生说的只是他的一点神气,其他都没有提到。我看盛先生的生平经历就是一部小说。不知他写了自传没有。几年前还看到他写小文说是回巴黎去觉得法文又要从头学起了,不是几十年前的法国人讲话了。我从前见过的,现在多半已不在世的留学生,去东洋的,去西洋的,差不多个个都多少有点比小说更像小说的阅历,可惜没有人能写下来,只好去充实老朋友“谈天”(新名“侃大山”)。说到这里,我倒想起另外一点意思。
书中这样的文和这样的人现在只怕很少了。若是此时用这样的文章去写一位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会不会引起麻烦甚至法庭相见呢?那时不会,只会引起微笑。所以这书中的人,书的作者,译者,作序的张中行先生(类似本书的《负暄琐话》的作者),还加上我这个读者,说得好听些是过去时代的人了,说得简短也不好听些就是过时的人了。近年来常有人提到“代沟”。这本来是外国话吧?现在是中国话了。无论是多么深的沟,最下面总是两边相连的,不然便不是沟而是分成两半了。人的“代沟”是从哪里划开的呢?“多年媳妇熬成婆”。婆媳之间有道沟。媳妇成了婆婆时,又和另一媳妇之间有了沟。这就是“父与子”之间的“代沟”吗?这是重复吧?眼光、心思和行动不一样,可是深一层看是不是照旧呢?同代之间的沟,如吴宓和胡适所争的问题,看来是早已解决了,然而,真的解决了吗?文言和白话不过是形式上的题目,实际内容是一个要保传统文化,一个要兴外来文化。只许有一个,那就势不两立了。如果知道“五四”以后有人不但要废除汉字而且要废除汉语,以世界语代替,以求达到全国语文统一而且现代化,世界化,那就不难理解要保中国文化的人为什么那样着急了。吴、胡两人都有自身矛盾。胡适“全盘西化”还未讲完,随即提倡“整理国故”。吴宓教外国文学同时大讲《红楼梦》,据说能讲得全场落泪。还有,周作人的矛盾使他不光荣地退场。辜鸿铭的矛盾使他的人出名而书很少人读。温源宁在文中描写他“以跟别人对立过日子”,说他是“鼓吹君主主义的造反派”。这些话当时也曾流传众口,现在被人忘了,然而是不是过时了呢?还有陈通伯先生,即陈源教授,《西滢闲话》的作者,现在以和鲁迅论战而留名。他们争论的问题,现在的一代新人在思想上真正都已解决了吗?“代沟”的底层是什么?我想就是上一代以至上上一代没有解决而要现在一代甚至将来一代去解决的问题。顾维钧、丁文江解决了当时的政治外交问题吗?顾维钧享大名不是由于他任过几天北洋政府的国务总理,而是因为他代表中国出席巴黎和会,拒绝在凡尔赛和约上为中国签字,发表反对日本继承德国在山东的特权的演说,与日本代表展开激烈舌战。他还在会上提出要求取消列强在华特权,被会议搁置。这是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政治运动的雷管。学生们由此上街,烧了赵家楼。这件事到现在整整七十年了。那时提出的问题完全彻底解决了吗?不写中文的王文显的戏剧《委曲求全》是他的学生李健吾译成中文的。记得原题是改动英国名剧题目(《屈身求爱》?)的一个字而显得有趣的。这言外之意无法译出来了。这戏当时也曾在很小范围内有过小小的“轰动”,可是现在呢?除了当时清华大学的学生外有几个人还记得呢?然而这场戏的戏中及戏外的问题就都没有了吗?只见沟的表面的断,不见沟的底层的连,恐怕是会一代又一代重复婆媳矛盾旧话重提的。父与子毕竟是有血统关系的。因此,这本书也还会有人读吧?
温源宁用英文写散文。他的学生,二十六岁早夭的梁遇春,却是写中文的散文家。温先生写这位学生的一篇就不免和别的篇风格不大一样了。梁先生遗文中的《失去悲哀的悲哀》至今还留在我的记忆里。看来我和他之间虽有沟,却是并不算深的,不过我写不出他那样的文章罢了。
(《一知半解》,温源宁著,南星译,岳麓书社一九八八年十二月第一版,0.9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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