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边的海（小说:“我和深圳”征文）

　　#61548; 一

　　山里人都说，山那边是海。这话说多了，我的心也因之泛起波澜。

　　翻越连绵起伏横亘阻隔的锁链山，坐了汽车坐火车，几经周折后我到达深圳。

　　深圳，令人眼花缭乱的“海”！

　　此前，我曾做过一个下海淘金的怪梦，梦见海底全是五光十色的金银财宝，可未及潜入海底，一个巨浪便汹涌澎湃翻滚袭来，我猝不及防惊慌失措呼喊救命，尖叫着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吓出一身冷汗！因此，尽管后来一次次蠢蠢欲动，但一次次压抑自己不敢轻举妄动，初中尚未毕业，那点“水性”哪敢妄言下海！

　　在深圳，我发现自己很像一条微不足道的小鱼游进无边的大海，漂游漫无目标，向上提起的心总是充满人在异乡的慌乱与落寞。此次下海，我不为淘金，只为找寻分别已久的未婚夫蔡根生。

　　我与根生订婚，也可以说是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过，那时我确实也喜欢他。父亲健在时常常跟我灌输，说过日子就要找一个老实本分的男人。母亲经过考查，说根生正是那种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根生的家住在石板寨，距我家不到五里路，转几个山弯就到。父亲病逝，我被迫辍学回家，根生家便请媒婆登门提亲。母亲通过各种渠道进行考查，然后满脸堆笑，对媒婆说，根生小伙子不错，只是……媒婆一掌脆脆地拍在自己的大腿上，惬意的笑声将窗棂碰撞得扑扑发响，她打断了我母亲的话，说，嫂子，我晓得你的心思——不就是想要一个倒插门女婿吗，一百个放心好了，根生愿意！母亲答应了这门亲事，但又对媒婆说，最好再问问腊月。媒婆找到我，我自然说不同意，理由是年纪还小。农村姑娘都这样，即便内心喜欢，也总会说不同意，让媒婆多跑几趟。

　　订婚那天，我还在忸忸怩怩。根生一副憨态，嘿嘿笑着，说，腊月，办完婚事我就下海，赚了钱回来就翻修我俩的茅草房。我羞红了脸，说，想的美，哪个答应你了？

　　婚期将至，根生却变卦了。那晚，月色朦胧，屋外的草坪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往我身边挪了挪，我的心立即狂跳起来，急忙往一边挪了挪，跟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忽然，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我的手心即刻攥出一把汗水，感觉到热乎乎湿漉漉的。我下意识地往回抽，内心里却又有些不舍，便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动。他开口了，说，腊月，我不能来你家倒插门了。我顿感突然，问，为哪样？他说，算命先生讲，我要是来你家倒插门会短命，会断绝香火的。山乡里这类有针对性的言论，我多次听到。这种言论既伤了我，也伤害了我敬重的父亲！听别人议论我都生气，何况根生！我发作了，说，我本来就没有答应你，正好各走各的路！他急了，将我的手握得更紧，说，我，我，我也是为了我俩将来的幸福啊！我突感一阵恶心，猛地抽回手，站起身走进屋内。

　　火塘边，媒婆也在展开攻势。她委婉地对我母亲说，办完喜事，根生就将你老接去石板寨，你老就是一个人，没哪样必要非要守着杉木寨。当老人的，在哪里不是过日子？依我看，为了儿女，你还是……

　　母亲有些惶恐，她犹豫了半天，最后答应了。

　　我怒气冲冲，插话说，我的事我做主，我妈的话不算数。

　　母亲反过来责备我，说我不懂事，见我还想争辩，她气急了，便手指着我，瞪大浑浊的双眼，嘴唇颤抖，大声制止我，说，一个姑娘家插哪样嘴！

　　那些可怕的议论，让母亲担惊受怕。其实，我的内心同样充满了恐怕和不安，因此不得不接受现实。不过，我仍然有话要对媒婆说，那就是：既然是嫁出去，我一定要赶伴，他家必须拿出八千块的彩礼钱！根生插话，说，你是晓得我家穷，故意出难题。我说，你家穷就不讲规矩了？上个月我们杉木寨的王家二妹出嫁，彩礼钱就是八千，不信你去问。根生找不到要说的话。媒婆见状急忙解围，说，我看，这事好商量，我跟根生回去，商量商量再定。

　　媒婆再次登门，竟是面带愧色，她抱歉地说，根生已经下海去了深圳。根生的意思是，等他挣够了八千块钱再回来娶我。其实，索要八千块钱不过是一时气话，只要媒婆多跑几趟，即便最后他只拿个两三千块钱我也会答应，想不到，他却来个硬碰硬一走了之，因此，我的心中便有了疙瘩。

　　根生到达深圳即给我写信，说他进了一家电器厂，我的气还没消，不想回信。不久，他又写来一封，那时母亲旧病复发，我医院家里两头跑，是没有心思顾及回信。此后，他就再没来信。三个月后，母亲辞世。安排好母亲的后事，我才跟他写信，岂料竟是查无此人而退回。

　　石板寨的玉花从深圳回来，我听到消息立即过去打探。玉花说，根生早已不在电器厂，他做生意去了，如今可是发了，接着又压低声音对我说，腊月，你现在已经无牵无挂，去找根生吧，小心点，男人有钱要学坏的！我淡淡一笑，说，他是他，我是我，他学不学坏不关我的事。说是说，回家后我的心还是很乱，我想忘记根生，但却很难做到。思来想去，感觉自己确有必要去一趟深圳。我需要进一步了解根生，我决定要明确地告诉他，如果他不为那一句伤感情的话道歉，他有多少钱也未必就能娶到我！

　　来深圳之前，我没跟根生联系，目的在于获得一个真实的答案。

　　按照玉花提供的地址，几经曲折，我找到了深圳市宝安区店面如林中的一间——宏发商店，可是，那里却是铁将军把守大门，上面居然粘贴着一张封条。一把冷冰冰的大锁，锁紧了我纷乱愁闷的心。走近封条，看见上面的文字和工商局的大红印章，我终于明白，根生经营的商店被查封了！那么，根生到哪里去了呢？

　　夜，滔滔“海水”就像从繁星密布的高天奔涌而出。我那孤独的身影被拉过来扯过去，苦涩的心亦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四下拉扯，撕裂般疼痛。一时间，我对根生的怨气完全消失了，继而便是深深的同情，甚至还有自责：假如我不那样逼他，哪里会有今天的事情发生？过去，他每每轻蔑地说起大海，我总会莫名地感到慌乱，那时，我总在心里说，等成家后就告诉他，我只想跟他相依相偎守在山乡，过一种平平淡淡的生活。然而，自责又有什么用处？我们已经没有办法回到从前！那一刻，我恨不得立即找到他，一下扑进他的怀里，告诉他，说我愿意嫁到石板寨，不要他的一分彩礼钱！可是，偌大一个深圳，商海茫茫，我去哪里找他呢？我尤似一尊木雕，直面宏发商店，久久地呆立着。

　　城市灯光闪闪烁烁，像一双双扑眨的诡谲变幻的眼睛。

　　“腊月——！”身后有人在呼喊。我猛然抬头，一眼便见是根生！我的心一酸，即刻就感觉到热乎乎的泪水滚过面颊。

　　根生问我，你咋来了？我紧咬着牙，强压住内心的情感没有说话。突然，根生转身面对商店，暴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这个店是老子的，老子就要来看，老子就是不死心！我理解根生的心情，便扯了扯他的衣角，说，我看过封条了，其实……因为心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安慰的话很快就卡壳了。根生呆立片刻，默默地转过身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低下头去，两只手就像冻着了一般不自然地搓揉起来，好一会才抬起头来，对我说，走吧。

　　去哪里呢？我的心在犯嘀咕。跟在根生后面，我和他就像两条可怜的小鱼儿，又茫然地游向远处的深港。走了一会，我忍不住了，便问，根生，那个商店咋就倒闭了呢？就像点燃了火药包，根生把拳头攥得格格响，他愤怒异常地叫骂着，大声说，不是人，二道贩子不是人！妈的，他们转手给老子的全是假冒劣伪商品，也不晓得是哪个野崽去举报的，老子一样东西都没卖出去就被查了。老子，老子找到他们，日……听到那个“日”字，我的脸立刻燥热起来，心跳也加快了。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粗话刚冒出口即刻又咽了回去。

　　一路无话。杂沓的脚步声，伴着我复杂而又纷乱的心事。

　　根生在一条小巷深处的居民区租了二楼一间小屋。小屋很窄，一张床就占据了大半多的位置，床前，两个人需要侧身才能通过。我低着头，默默地坐在床沿，心事重重地抚着垂至胸前的发辮。砰！他猛地关上屋门，忽地坐到我的身旁。一缕热风拂过，我的脸颊和耳根发热了。我有点儿紧张，便往旁边挪了一下。他站起身来，变得蔫巴巴的。我顿生怜悯之心，温存地说，根生，这里不是我们呆的地方，我看，我俩还是回家去吧。他一下就瞪大眼睛紧盯着我，涨红着脸说，回家？去倒插门？腊月，我真的不是哄你，那样做要短命的，要绝子灭孙的！你看你爹……受到刺激，我忍无可忍吼叫起来，大声说，我爹怎么了！根生咽回后面的话，怔怔地看我。我不再顾及情面，说，根生，你落到这步田地了还是这样！你算哪样东西？哼，你想倒插门我还不干呢！

　　根生的额头顿时青筋暴突，顶部的短发刺猬般竖立起来，样子有点儿可怕。我一时慌乱了，缩至床的一角。猛地，他扑向我，喘着粗气将我压倒在床，手忙脚乱解我的裤子。动粗，绝对不能容忍！我愤怒了，拼力反抗，但身上的压力却越来越大，仅挣扎一会，胸部便憋闷得难受，体力渐感不支。嘣！一声脆响，他扯掉了我的一颗裤扣。硬拼要吃亏的，我情急生智，大声说，放开手！好好讲我就依你，蛮干死也不依。果然，压力一下子减轻了许多。我趁机发力推开他，快捷地站起身来。他退至门边，像要跟我好好地讲些什么，似乎又没有走出刚才的尴尬，愣在那里欲言又止。我揩擦脸上的汗水，将披散到前额的头发理至耳根，说，让开，我要去厕所。他近前一步，咧开嘴嘿嘿一笑，问，屙尿？我推他一把，没有说话。他伸手去床底摸出一个饭锅，看一眼即塞了回去，一阵习习索索的响声过后又摸出一个面盆递了过来，说，将就些吧。我的目光像喷火，灼在他的脸上。他又是嘿嘿一笑，说，出门在外讲究不了那么多的，见我仍然一动不动，便问，屙屎？我一把夺过面盆，“砰”一声扔到地板上，不容拒绝，说，带我上厕所！那个“带”字帮了我的忙。他收敛了笑容，一脚将面盆踢进床底，虽心有不甘，但还是带我走出小屋。我一边走一边思索，怎样脱身呢？走出僻静的小巷，看到了醒目的公厕，这时，一队巡警正好列队经过。机会来了，我急转身，跑向厕所的相反方向，跟在巡警队伍的后面。他跟了过来，伸手要拉她。我压低声音警告说，理智一点，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要是乱来，我就喊救命！

　　根生无可奈何，不敢近前。

　　就像一条逃出网眼的鱼，我的漂游惊惶失措漫无目标。

　　深圳的夜晚，所到之处都是那样的热闹非凡，各种店面装饰灯闪闪烁烁异彩纷呈。我却茫然四顾，不知去向何方。流光溢彩的城市，哪里有我的立锥之地？那一刻，我的心被一种难以言状的落寞填塞得满满实实的，我相当后悔，为什么要来深圳呢？不该来的呀！

　　迷你发型屋。宣传橱窗里挂满了各种美人头像，美人们笑得很甜，正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在审视我，欣赏我。我却报以一个苦涩的笑，慢慢地垂下头去，抬起疲惫的脚步欲往前走。极会招徕顾客的女老板走出屋来，一把拉住我的手，指点着橱窗中的一种发型，亲昵地说，阿妹，依我看，你适合这种发型，试一试吧，理个新发型你会更加漂亮更加自信的！不由分说，她就热情地将我拉进屋内。女老板抚着我的发辮，不住地称赞，说，你这么端庄秀丽，应该配个潇洒的现代发型，看看，披肩发这么向下一 r　　我的心更加苦楚酸涩，说什么好呢？我想跟女老板解释，却又不知怎样解释才好，因此就这么憋着，不一会便憋出了两行热乎乎的眼泪。

　　也许因为服饰的土气，也许因为异样的表情，女老板以为我是刚从农村出来找工作的，便问，没找到工作还是工作不理想？我只在心里说，都不是。又憋了一会儿，我终于抑制不住，一下子哭出声来。女老板笑了，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下海嘛，呛几口水也是正常的，我开始来深圳，那时……

　　听别人的故事干什么？我转身就走。心很烦很乱，没走几步就站住了，我茫然四顾，去哪里呢？忽然，我感觉到肩头有一股温暖的热流，回头一看，又是那个女老板。女老板关切地问我，说，怎么了？是不是没有住的地方？我再也无法隐瞒，如实相告，说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听罢，她挽住我的手，要我跟她走。我立在原地，说，我没有钱……她说，我不要你的钱。走进店内，我怯怯地坐在长椅上。她给我倒了一杯开水，坐到我的身旁，一脸真诚地说，我一个人守店很孤单的，你就算免费陪伴我吧。老板！我感激地呼喊一声。她却笑了，说，我姓陈，叫陈姐吧。陈姐！我亲热地呼喊一声，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她，感觉就像一条小鱼游进了一个温馨的港湾。

　　断断续续地，我跟陈姐讲述了自己的遭遇。陈姐很有耐心，她只在默默地听，偶尔嗯嗯地应着，却不插话。

　　“陪伴”任务完成，我该怎么办？清晨，面对繁华的街道，我又开始发愁。陈姐好像看透了我的心事，便说，我这里人手不够，你就帮我几天好不好？见我不说话，她又说，阿妹，我说的不是白帮，是要给付工钱的。我的心，顿时热乎起来，但热乎中又夹杂着某种说不清的慌乱与失措，便说，陈姐，我是一个农村姑娘，笨手笨脚的，不晓得帮不帮得了你。陈姐慈祥地笑着，说，烧水啦，洗头啦，扫地啦，这些杂事难道你也不会？就这些？我急忙说，我会，我会。我明白，不是要我帮她，而是她要帮我，不过，她在用另一种方式，给足了我的面子。

　　迷你发型屋生意一般。我和陈姐苦守了很久，居然没有一个客人光顾，几个小时过后，一下子又进来两个客人。陈姐兴奋起来，附着我的耳朵说，别看生意不好，没有帮手也是不行的。我只感到眼睛湿湿的，什么话也说不出口。陈姐为客人理发，我则为另一位客人洗头。洗头不难，但我小心翼翼，力求做得最好。洗好头，客人竟叫嚷开来，大声说，啊哟哟，这位小姐，你用的究竟是什么招数？我一听，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站立一旁不知所措。陈姐闻声放下手中的活，急切地过来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客人依旧惊乍乍的，对着我，说，啊哟哟，这位小姐，你用的究竟是什么招数？你的手指在我头上抓、弹、揉、按，我的头皮神经牵动全身，就像一次神奇的保健按摩，浑身筋舒脉畅……

　　我的心扑通落地。陈姐绷紧着的脸即刻露出笑容，很快，她又睁大诧异的双眼看着我，说，好呀，你这个家伙,深藏不露呀！我顿感羞涩，脸一下就胀红了。陈姐忽然扳起脸，说，既然是行家，为什么不早说？这事羞于启齿，我只能吱吱唔唔，说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陈姐说，什么不好意思？我拿你当亲妹妹，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急忙解释，说，陈姐，真的，我学的仅仅是皮毛，皮毛而已，只会洗头和俢面两样。还会修面？好，再试试！陈姐将一把剃刀压在我的手上，对仰躺在理发椅上的客人努了努嘴，然后站立一旁。我有些难为情，但不好推辞，便接了剃刀，气沉丹田，为客人俢面。陈姐两眼紧盯我的双手，自言自语说，哎呀呀，看，那灵巧的手指，分明是在弹琴！看，看看，那指尖上下翻动节奏明快，行刀如舞，绝了！客人修过面从理发椅上坐将起来，也对着陈姐一阵惊呼，老板，你从哪儿招来这么一位高手？啊——真是绝了！她在我的颈部行刀，我便感觉从脖颈到脚跟的神经全被牵动起来，刀锋移至脸上，整个头部的神经又在轻快地抖动，刀尖刮向耳圈，耳鼓就发出“哐哐哐哐”的声音，走刀眼睫，眼眶居然舒痒得像蚂蚁在爬……

　　我知道会是这种的结果。这是父亲悉心传授给我的绝技。父亲是山乡有名的剃头佬，他运用气功为人剃头，特别讲究手法与刀法，力求达到一种至高的境界，将洗头与修面变成一种按摩保健的人生享受：即洗头要将精气凝聚于指尖，然后顺头部穴位依次搓揉；修面要运真气于手腕而后畅达于刀刃，手动刀动，刀刃紧贴发根轻快如舞。但父亲理发不讲究式样，一般超不出两种类型：一种是剃光头，剃得亮光晃晃的，操作起来十分简单；另一种是马桶盖，即用一个大土碗扣在对方头上，用剪刀沿着碗边修剪一圈，再把碗沿下面剃得光溜溜的。尽管样式不雅，但客人理过发后感觉舒服，因此慕名而来的人很多。然而，父亲四十多岁就匆匆辞世，于是，山里人就议论纷纷，都说剃头佬不能技艺太精，否则既折寿又没有儿子接香火。根生后来反悔，不愿到我家入赘，正是这个原因，为此，我的心受到了严重伤害，自己学会的技艺，就不敢随便让人知道。

　　陈姐没有继续追问，只在我的肩上拍了一下，说，我看，得把你的绝活整进橱窗，好好地宣传一番，让迷你发型屋也跟着火起来！

　　我的心，莫名地又是一阵慌乱，连忙说，不，不行，陈姐……

　　陈姐说，怕泄密？放心，你干你的，我不偷师学艺！

　　不是这个意思，陈姐！我急忙解释，说，不，不是……

　　陈姐爽朗地笑着，说，什么不是不是，我知道的，怎么做我知道的。

　　 二

　　渴望一夜暴富，根生又干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这是我后来知道的。

　　那天，根生在望水楼餐厅雅致包厢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宴请新都市贸易公司的唐副经理和相关人物。新都市贸易公司要建一幢大楼，一个包工头表示，说誰帮忙揽到工程，他就给谁百分之七的回扣。根生细细一算，做成这笔生意可以收获七十多万，他的心动了。凑巧的是，关键时刻竟有人介绍他认识了唐副经理。唐副经理还真够朋友，三杯茅台酒下肚，说话即亲切随和起来，他拍了拍根生的肩膀，说，兄弟放心，我虽然是副总，但我分管基建，我说了算！

　　根生频频敬酒频频敬烟，点头哈腰“哼啊哼啊”应和着。成功在望，他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在深圳闯荡，他发现这日子就像那些引人发笑的哈哈镜，一下子就能把人的形象改变得面目全非！开始，他搞一袋假天麻骗来了开店的钱，后来竟又是二道贩子用假货坑了他，如今，哈哈镜又把他的形象变了过来……这么想着，他便自顾自地得意地“嘿嘿，嘿嘿”地憨笑，因为兴奋，所以没有了拘谨，过去敬酒，竟也伸手去拍了拍唐副经理的肩膀，大大咧咧地说，哥子，你把这个工程给我呢，兄弟我也不会吃独食，我会给你好处的。唐副经理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随后夹一块肉片塞进嘴里，一面咀嚼一面抓过纸巾，在阔大的嘴边轻轻揩擦一下，打着饱嗝说，你咋能讲这种话呢？以后，不要提什么好处不好处的，我代表的是甲方，要求的只是工期和质量。根生见唐副经理的笑脸沉了下来，急忙缩回手，恭恭敬敬站到一旁，言不由衷，说，那是那是。阴沉的脸很快又露出笑容，唐副经理示意根生坐下，说，兄弟，放心好了，我说话算数，工程既然说给你那就一定要给你！

　　这样的好处去哪里找！根生高兴得合不拢嘴，也“咕嘟”一口喝干一杯茅台酒，然后“劈啪劈啪”地咂着嘴唇。想起即将到手的七十多万，他的心跳加快了，也学着用纸巾揩了揩嘴皮，情不自禁，习惯语言脱口而出：日你妈的，这回……

　　唐副经理先是皱皱眉，继而“扑哧”一声笑了，他站起身，抱着双拳对着在坐的人晃了一圈，说，我有事，告辞了，多谢多谢！

　　牵线人立即附着根生的耳朵，悄声说，意思意思。

　　根生不解，说，他刚才不是还在讲，不要提什么给好处的事吗？

　　牵线人说，他是不要你的好处费，这是小意思嘛，见面礼是要送一点的啦！

　　根生听罢点头，说好办好办。他立即从包里抠出三千块钱，先去结了宴席的账，剩下的便买了两条好烟，趁唐副经理不注意，一下塞进那个黑色的手提包。

　　 三

　　我一直在心里说，不能当剃头佬的，不能！尽管我对根生说的那些话特别反感，但在内心深处却也是畏惧的，那是一种说不清楚道不白的畏惧，是渗透进骨髓里的那种莫名畏惧！我决定回家，离开深圳。

　　陈姐百思不得其解，说，你这人真怪，既然出来找工作，有了工作又不想干，这是为什么呀？

　　我不知道怎样解释，便说，我想家了。

　　陈姐很是失望，她目光定定地看着我，一字一顿，说，想家？我问你，你刚刚出来几天？没出息！

　　我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脚尖，找不到要说的话。

　　一团影子忽地一闪，根生带着一阵冷风，急匆匆跨进迷你发型屋。

　　屋内的气流，一下子就被冲乱了。看见他，我有些意外有些慌乱，感觉到异常的窘迫。他面对着我，大张着嘴，想说些什么。陈姐转过身来，问根生，先生喜欢什么发型？根生转脸看陈姐，说，我不理发。说罢，他看我一眼，坐到条椅上，双手交叉着，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根生每次抵毁剃头佬，我都是油然心生闷气，还说过很多绝情的话，但不知为什么，分手不久又会心生牵挂。他如今这副模样，说明找我找得很辛苦。我以为，我的离开会让他感到后悔，因为后悔，再次交流说话必有所顾忌。这么想着，我心中的怨气消失了许多。

　　搓一会手，根生抬起头来，涨红着脸，说，腊月，你咋能跑到这种地方来呢？你不能当剃头佬的，千万不能，那可是……又是一股冷风的强烈刺激，我的身子即刻抽搐起来。咚！我将香皂盒重重地搁到台面上。根生看到我的变化，省略了后面的话，转过话题，说，腊月，你听我讲嘛，我马上就要搞到一笔大钱了，以后，我俩的吃穿不用愁了。说到这里，他又兴奋起来，得意忘形脱口而出：我说呢，剃头佬是当不得的，你看你爹……

　　我忍无可忍了，情绪激动瞬间暴发，大声说道，够了！我一直都在期盼，“剃头佬”三字与我爹相联系的字眼能从根生的嘴里彻底消失，尽管我同样对那些文字心存畏惧，然而事与愿违，他总是在不恰当的时候突然冒出，硬生生地刺痛我那脆弱的神经！不能再忍了，我决定反击，让他难堪，于是我强装笑脸面向陈姐，郑重地说，陈姐，我不走了，我要跟着你，我就要当个剃头佬！

　　剃头佬？陈姐在重复我的话，似在咀嚼这个既熟悉却又有点儿生癖的词汇，她两眼一眨不眨，目光在我的脸上聚焦，又似探寻什么秘密。

　　根生一蹦而起逼近我，额上又见青筋暴突。

　　我冷冷一笑，迎着他的目光，说，根生，我好久答应嫁给你了？想管我？你算哪样东西？我是我，我想做哪样不关你的事！你害怕我当剃头佬你会短命会断绝你家香火，那你就趁早离我远一点！我告诉你，这个剃头佬我当定了！

　　根生坐回椅子上，像只泄了气的皮球。

　　陈姐静静地听着，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根生，似乎明白了我与根生的关系。

　　根生站起身来，瞥我一眼，转身悻悻地走了。

　　剃头佬？陈姐又重复一句，笑着问我，阿妹，这是怎么回事？

　　我泪如雨下，把一肚子的苦水全部倾倒出来。

　　陈姐听罢，先是笑弯了腰，继而拿出几本翻旧了的有关健康与生育的书籍，关上门，拥着我说了很多很多只有女人和女人在一起才能说出口的话。

　　我先是静静地听着，继而接过陈姐手上的书，一页页地翻开认真阅读，其实，在学校里我多少也接触过一些书本知识，只是后来接受不同的社会知识多了，看到异样的目光多了，观念才一点一点地改变。如今换了一个新环境，接受新的教育，我如沐春风，心很快就被清洗得亮堂起来。

　　陈姐灿烂地笑着，为我梳理着头发，说：来，换个时髦发型！

　　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涌上心头，我依偎着陈姐，笑问：不会是“马桶盖”吧？

　　陈姐用手点着我的头，我俩全都笑弯了腰。

　　 四

　　根生两手插进裤兜，垂着头走出新都市贸易公司。上当了，全部积蓄白白地花光了！贸易公司的人都说，他们单位根本就没有一个叫唐副经理什么的。如今，大楼工程正在公开招标，各大建筑公司云集，政府的头头脑脑也都亲临现场。根生那样的人物，连招标现场的门都进不去，何谈承接建筑工程？！

　　走投无路，根生又想起了我，但他走到迷你发型屋外便犹豫了，只在橱窗外漫步徘徊，不时地斜睨屋内，没有进屋。

　　陈姐看见屋外的根生，笑了，说，阿妹，你守店，我过去跟他谈谈。我说，陈姐，我们干我们的，别理睬那个疯子！陈姐像没听到一样径直出屋，她走近根生，指了指旁边的茶楼。我看见，根生跟在陈姐身后，一起走了。陈姐究竟要干什么？

　　两个小时后，陈姐回来了。她说，我和根生喝茶去了。我不高兴了，说，跟这种人喝茶，亏你做得出！陈姐估做愠色，说，我还不是为你好！为我好？我盯着她的眼睛，说，他跟我有哪样相干！陈姐“扑哧”一声笑了，说，根生这个人观念确实陈旧一些，不过，他已经认识到自己错了，依我看，你俩还是可以走到一起的。

　　还可以走到一起？笑话！想起根生的一次次心灵伤害，我心中的无名火即刻燃烧，竟不管不顾，对陈姐发火了，说，不要提起他，我算是看透他了，即便他认错，跟这种人过日子也会倒大霉的！

　　倒大霉？陈姐大笑，说，这一次是你的脑子出问题了！其实，人的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幸运与倒霉，是面对机遇不同选择的结果。我说，你最好不要把话说绝了，考验一段时间总是可以的吧！

　　我不再说话。我知道陈姐说的话在理，但我清楚，情感上的问题一言难尽。

　　第二天下午，陈姐出去买东西，我一个人在守店。

　　迷你发型屋的门被推开了。我以为是理发的客人，回头一看竟是根生。他的头耷拉着，两肩斜歪看似一高一低，嘴角动了动，吞吞吐吐地，说，腊月，我，我，我们……

　　是怨，是反感，亦或是某种隐隐的期盼？我说不清，总之，感觉好像是一种无可名状的五味杂陈。我不想面对根生，便坐到转椅之上，左脚轻轻一踮，让目光越过窗口，看窗外高楼林立的风景。

　　站在我的身后，根生欲言又止，好一会才向前走了一步，压低声音说，腊月，我，我，我俩好好谈一谈可以吗？

　　这样的说话方式，我自然不会拒绝，于是左脚轻轻一踮，转椅转个半围，我便面对根生。

　　根生结结巴巴，继续地，说，腊月，我看，我，我们……

　　这话前面部分没有新意，我一下就能猜出下面应该又是“剃头佬”与我爹的相关内容，于是“哼”一声，冷冷一笑，转椅又转个半围，我跳下转椅，伏到窗台上，看窗外高楼林立的风景。

　　听得到，身后的根生那一声紧接一声的局促呼吸。我已经做好准备，一旦他说出那句令人反感的话，我将毫不留情迅即反击！然而，我预想的内容没有出现。

　　一位客人走进迷你发型屋。我立即迎了过去，请客人坐到转椅之上。

　　根生站姿别扭，似笑非笑。我手握推剪，从客人的左侧转至右侧，又是背对着根生。根生迟疑片刻，转到我的面前，咧开嘴想说什么。我旁若无人，专注地为客人理发，已经感觉不到另外一个人的存在。根生尴尬地站立片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

　　我一下子就有了成就感，因为，新旧观念的交锋，旧观念宣告失败落荒而逃！为客人修面，我心情舒畅运刀如舞，很有节律的“哐哐”声就像欢快异样的音乐在耳畔回旋，我和客人，都深深地陶醉其中。

　　陈姐回店，左顾右盼像在找寻什么。我问陈姐，你掉了哪样东西？陈姐答非所问，说，那个人没来？我问，哪个人？陈姐说，你说说，还会是哪个人？我一下就明白过来，陈姐说的是根生。陈姐怎么知道根生来过呢？莫非……陈姐好象看出我的疑惑，边往外取东西边说，我出去买东西时碰到根生，他问到你，我就说你一个人在店里，我以为他会趁机来约会呢！我的脸一阵躁热，急忙避开陈姐的视线，说，哼，他要是敢来找我，我就用打狗棒撵他！陈姐就说，我发现，根生这个人本质不坏，人无完人，孰能无过？我再次陷入沉思，是的，人无完人，孰能无过！那么，假如根生真的认错，我该不该原谅他？

　　此后的日子，陈姐有意无意就会提起根生。提起根生，我总是情感交织，说恨吧，又找不到更多的理由，说不恨吧，一旦他的口中冒出“剃头佬”三个字，我会恨不得一口将他吞了！见人总是沉默，陈姐莞尔一笑，说，你还不原谅根生，这我理解，不过，他的认识上有问题是过去的事，你要学会向前看嘛。我不得不发表意见了，说，根生在我面前，从来都没有认过错！陈姐有些诧异，说，真的吗？不会吧，他跟我说过，要当面向你承认错误的，说的时候态度特别诚恳。我说，我太了解根生了，在你面前他耍的是一套，其内心深处，迷信的东西根深蒂固，是很难改变的！陈姐固执地说，不可能不会改变，我问你，是不是他来过，而你却没有给他认错的机会？我说，他是来过，但根本就没有表示过要认错。陈姐问，他还说“剃头佬”三个字吗？我没有回答，只在大脑里搜索，确实，根生没有再提“剃头佬”三个字了。陈姐说，我相信，根生是真的认错了，他即便现在不好跟你讲，但今后他会用行动证明一切的，他还对我说，他爱你，爱得很深。一句话，把我的心说软了。我发现，正如陈姐所说，我的心里还有根生的位置，不然的话，怎会深藏着某种莫名的牵挂？这么想的时候，我就暗暗地思念起根生来，可是，当渴盼愈演愈烈，他却不再露面了，我又急又气，开始新的怨尤。

　　我发现了自己的失态，于是努力驱赶脑子里的杂念，驱赶根生的影子。

　　 五

　　我在感恩。不断地感恩，我对陈姐便产生了深深的依恋。可是，我的依恋没有维系多久，陈姐竟要和我分别了。

　　陈姐要是去家乡挽救已经出现危机的家庭。那天，接待一位亲人之后，她一下子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眼泪婆娑，对我说，阿妹，你已经能够独挡一面了，帮帮我，帮我管几天店面，拜托你了。

　　陈姐曾和我约定，要共同努力把事业做得更大。因此，我除了按摩修面之外，还潜心跟她学习新的理发技艺，照她的话说，那是“土洋结合”。可是，眼看迷你发型屋的生意日渐红火，她的家又后院起火了。我一下失去主心骨，心顿感空落而又沉重。今后，我该怎么办呢？

　　一个星期后，陈姐从家乡回到深圳。她消瘦了许多，头发凌乱眼睛红肿，她抱住我，一下子就瘫软在地。我急了，大声说，陈姐，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呀！她这才抬起头站立起来，却又疯了一般一口咬住我的领口，顷刻间泪流满面。那一刻我慌乱了，陈姐那副模样，我能够猜测出来，她的婚姻已经遭遇毁灭性的打击！我很伤心，也跟着哭泣起来。我俩抱着哭了一会，陈姐才松开紧咬着的领口，抽泣着为我擦去眼角的泪。我手足失措，站在那里木呆呆地看着她。

　　陈姐说，阿妹，我完了，那个没有良心的家伙带着一个女人跑了，把我多年辛苦打拼的钱全部卷走了，我受不了呀！我，我受不了呀！你说说，我应该怎么办？我和他没有领取结婚证，属于非法同居，法律不保护我！我怎么办呀？！

　　我想说些安慰的话，但又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好，只是紧抱着她，说，陈姐，你别哭了，慢慢想办法嘛。

　　朱老肥，我不会放过你的！陈姐咬牙切齿吼叫一声，说，朱老肥，没那么便宜的事，我要跟你算清这笔账，你跑到天边，我就追你到天边！

　　那一刻，我才知道欺骗陈姐的家伙叫做朱老肥。我同样憎恨朱老肥。朱老肥究竟甚么模样？他为哪样要欺骗善良的陈姐……

　　六

　　海，深不可测充满玄机，有的人扬起了风帆，有的人却沉了下去。

　　我发现，陈姐的精神几近崩溃。听说她要离开深圳，我也不想干了。我说，陈姐，我陪你去追那个朱老肥。

　　陈姐凄然一笑，说，傻话，感情的事外人能掺和吗？

　　听罢，我的心一沉，没有话说了。

　　转让迷你发型屋。为了陈姐能得到一个满意的转让价，我能做的，就是留下并传授修面按摩的特技。

　　走的那天，陈姐没给我留下任何联系方式。送行至车站，我恋恋不舍，说，陈姐，我想你的时候咋办呢？想我？陈姐淡淡一笑，说，我一时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等等吧，等有了结果我会来找你的。

　　迷你发型屋装饰一新隆重开张。我像往常一样清理工具在做准备工作，回头的瞬间，一眼看见新老板带来的徒弟。怎么会是根生！我的嘴像被什么硬物忽地碰撞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张大了，感觉到一股冷气正从喉头一滚而过。假如不是因为签定了合同，我真会立即转身出屋而去的。我深感纳闷，根生过去那么反感“剃头佬”，如今咋又进了理发店当起了学徒？他的葫芦里，究竟装的哪样药？

　　根生似笑非笑，说，腊月，我，我，我是喜欢……

　　条件反射，我的眼睛在喷火，火光灼到根生的脸上，于是，“喜欢”二字后面的话被遏制住了。他曾一次次说过喜欢我，但喜欢之后，又总是说那司空见惯令人反感的文字！我改变惯用的守势，抢在他的前面，说，你是不是又要说，因为喜欢我，所以劝我不要当“剃头佬”？

　　不不，不，不是！根生顿时结巴了，他垂着双手在不自然地来回搓揉，片刻之后才说，腊月，我错了，我认错还不行吗？

　　认错？是不是走投无路了才编出来的假话？我在提问，却又不给他回答的机会，接着“哼”了一声，说，听好了，当“剃头佬”要短命绝后的，你不害怕？

　　根生尴尬地嘿嘿笑着，露出一副久违了的憨态，说，腊月，你要原谅我嘛。以前，我是说过很多混帐话，做过很多混帐事，经过陈姐的开导，我才认识那是愚昧无知！陈姐说得对，理发师也是一个崇高的职业！我懂得这个道理以后，就想跟陈姐当学徒，一天到晚跟着你，可是，陈姐却要我先跟李老板，她说，等我学成了再给你一个惊喜……

　　根生的转变，也是因了陈姐！想起陈姐，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我的心瞬间便充满了感激与思念。陈姐如今怎么了？她在哪里呢？

　　见我沉思，根生急于解释，但似乎找不到得体的话，憋了一会，竟胀红着脸，说，腊月，我坚决改正错误，不是哄人的，真的，哪个哄你哪个是野崽！

　　我又好气又好笑，大声说，根生，深圳是哪样地方，你能不能文明点儿！

　　根生显得无地自容，脸即刻泛红了，低声说，腊月，你小声点嘛，我从头做起好不好！继而，他将自己的脑门拍得“叭叭”响，叹了一口气，说，想起来，我也是跟那些不三不是的人才学坏的！哪像你，一来到深圳就碰上了陈姐那样的好人！往后，我听你的，你说东就是东说西就是西，哪个啰嗦哪个就是……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眼看我，止住了后面的“野崽”。

　　根生的农民习气，很快就消失了，他变文明了，再没有了粗俗的语言和动作，同时也变聪明了，很快也学会了各种时髦发型以及运用气功修面和洗头的技艺。我与他消除了误解，在深圳打拼三年后，组成了一个幸福的家庭，当健康可爱的小宝宝降生，我俩才回到西部山城——都匀，在家乡的小城开办了一家时尚理发店，当起了小老板。

　　我感激深圳，因为，这座现代城市改变了我，也改变了我的丈夫；不过，我也有遗憾，那个深深的遗憾就是无论我怎样努力，都无法找到曾经带给我光明与希望，如今却又不知情归何处的陈姐。

一、山那边的海 （小说:“我和深圳”征文）

　　#61548; 一

　　山里人都说，山那边是海。这话说多了，我的心也因之泛起波澜。

　　翻越连绵起伏横亘阻隔的锁链山，坐了汽车坐火车，几经周折后我到达深圳。

　　深圳，令人眼花缭乱的“海”！

　　此前，我曾做过一个下海淘金的怪梦，梦见海底全是五光十色的金银财宝，可未及潜入海底，一个巨浪便汹涌澎湃翻滚袭来，我猝不及防惊慌失措呼喊救命，尖叫着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吓出一身冷汗！因此，尽管后来一次次蠢蠢欲动，但一次次压抑自己不敢轻举妄动，初中尚未毕业，那点“水性”哪敢妄言下海！

　　在深圳，我发现自己很像一条微不足道的小鱼游进无边的大海，漂游漫无目标，向上提起的心总是充满人在异乡的慌乱与落寞。此次下海，我不为淘金，只为找寻分别已久的未婚夫蔡根生。

　　我与根生订婚，也可以说是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过，那时我确实也喜欢他。父亲健在时常常跟我灌输，说过日子就要找一个老实本分的男人。母亲经过考查，说根生正是那种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根生的家住在石板寨，距我家不到五里路，转几个山弯就到。父亲病逝，我被迫辍学回家，根生家便请媒婆登门提亲。母亲通过各种渠道进行考查，然后满脸堆笑，对媒婆说，根生小伙子不错，只是……媒婆一掌脆脆地拍在自己的大腿上，惬意的笑声将窗棂碰撞得扑扑发响，她打断了我母亲的话，说，嫂子，我晓得你的心思——不就是想要一个倒插门女婿吗，一百个放心好了，根生愿意！母亲答应了这门亲事，但又对媒婆说，最好再问问腊月。媒婆找到我，我自然说不同意，理由是年纪还小。农村姑娘都这样，即便内心喜欢，也总会说不同意，让媒婆多跑几趟。

　　订婚那天，我还在忸忸怩怩。根生一副憨态，嘿嘿笑着，说，腊月，办完婚事我就下海，赚了钱回来就翻修我俩的茅草房。我羞红了脸，说，想的美，哪个答应你了？

　　婚期将至，根生却变卦了。那晚，月色朦胧，屋外的草坪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往我身边挪了挪，我的心立即狂跳起来，急忙往一边挪了挪，跟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忽然，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我的手心即刻攥出一把汗水，感觉到热乎乎湿漉漉的。我下意识地往回抽，内心里却又有些不舍，便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动。他开口了，说，腊月，我不能来你家倒插门了。我顿感突然，问，为哪样？他说，算命先生讲，我要是来你家倒插门会短命，会断绝香火的。山乡里这类有针对性的言论，我多次听到。这种言论既伤了我，也伤害了我敬重的父亲！听别人议论我都生气，何况根生！我发作了，说，我本来就没有答应你，正好各走各的路！他急了，将我的手握得更紧，说，我，我，我也是为了我俩将来的幸福啊！我突感一阵恶心，猛地抽回手，站起身走进屋内。

　　火塘边，媒婆也在展开攻势。她委婉地对我母亲说，办完喜事，根生就将你老接去石板寨，你老就是一个人，没哪样必要非要守着杉木寨。当老人的，在哪里不是过日子？依我看，为了儿女，你还是……

　　母亲有些惶恐，她犹豫了半天，最后答应了。

　　我怒气冲冲，插话说，我的事我做主，我妈的话不算数。

　　母亲反过来责备我，说我不懂事，见我还想争辩，她气急了，便手指着我，瞪大浑浊的双眼，嘴唇颤抖，大声制止我，说，一个姑娘家插哪样嘴！

　　那些可怕的议论，让母亲担惊受怕。其实，我的内心同样充满了恐怕和不安，因此不得不接受现实。不过，我仍然有话要对媒婆说，那就是：既然是嫁出去，我一定要赶伴，他家必须拿出八千块的彩礼钱！根生插话，说，你是晓得我家穷，故意出难题。我说，你家穷就不讲规矩了？上个月我们杉木寨的王家二妹出嫁，彩礼钱就是八千，不信你去问。根生找不到要说的话。媒婆见状急忙解围，说，我看，这事好商量，我跟根生回去，商量商量再定。

　　媒婆再次登门，竟是面带愧色，她抱歉地说，根生已经下海去了深圳。根生的意思是，等他挣够了八千块钱再回来娶我。其实，索要八千块钱不过是一时气话，只要媒婆多跑几趟，即便最后他只拿个两三千块钱我也会答应，想不到，他却来个硬碰硬一走了之，因此，我的心中便有了疙瘩。

　　根生到达深圳即给我写信，说他进了一家电器厂，我的气还没消，不想回信。不久，他又写来一封，那时母亲旧病复发，我医院家里两头跑，是没有心思顾及回信。此后，他就再没来信。三个月后，母亲辞世。安排好母亲的后事，我才跟他写信，岂料竟是查无此人而退回。

　　石板寨的玉花从深圳回来，我听到消息立即过去打探。玉花说，根生早已不在电器厂，他做生意去了，如今可是发了，接着又压低声音对我说，腊月，你现在已经无牵无挂，去找根生吧，小心点，男人有钱要学坏的！我淡淡一笑，说，他是他，我是我，他学不学坏不关我的事。说是说，回家后我的心还是很乱，我想忘记根生，但却很难做到。思来想去，感觉自己确有必要去一趟深圳。我需要进一步了解根生，我决定要明确地告诉他，如果他不为那一句伤感情的话道歉，他有多少钱也未必就能娶到我！

　　来深圳之前，我没跟根生联系，目的在于获得一个真实的答案。

　　按照玉花提供的地址，几经曲折，我找到了深圳市宝安区店面如林中的一间——宏发商店，可是，那里却是铁将军把守大门，上面居然粘贴着一张封条。一把冷冰冰的大锁，锁紧了我纷乱愁闷的心。走近封条，看见上面的文字和工商局的大红印章，我终于明白，根生经营的商店被查封了！那么，根生到哪里去了呢？

　　夜，滔滔“海水”就像从繁星密布的高天奔涌而出。我那孤独的身影被拉过来扯过去，苦涩的心亦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四下拉扯，撕裂般疼痛。一时间，我对根生的怨气完全消失了，继而便是深深的同情，甚至还有自责：假如我不那样逼他，哪里会有今天的事情发生？过去，他每每轻蔑地说起大海，我总会莫名地感到慌乱，那时，我总在心里说，等成家后就告诉他，我只想跟他相依相偎守在山乡，过一种平平淡淡的生活。然而，自责又有什么用处？我们已经没有办法回到从前！那一刻，我恨不得立即找到他，一下扑进他的怀里，告诉他，说我愿意嫁到石板寨，不要他的一分彩礼钱！可是，偌大一个深圳，商海茫茫，我去哪里找他呢？我尤似一尊木雕，直面宏发商店，久久地呆立着。

　　城市灯光闪闪烁烁，像一双双扑眨的诡谲变幻的眼睛。

　　“腊月——！”身后有人在呼喊。我猛然抬头，一眼便见是根生！我的心一酸，即刻就感觉到热乎乎的泪水滚过面颊。

　　根生问我，你咋来了？我紧咬着牙，强压住内心的情感没有说话。突然，根生转身面对商店，暴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这个店是老子的，老子就要来看，老子就是不死心！我理解根生的心情，便扯了扯他的衣角，说，我看过封条了，其实……因为心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安慰的话很快就卡壳了。根生呆立片刻，默默地转过身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低下头去，两只手就像冻着了一般不自然地搓揉起来，好一会才抬起头来，对我说，走吧。

　　去哪里呢？我的心在犯嘀咕。跟在根生后面，我和他就像两条可怜的小鱼儿，又茫然地游向远处的深港。走了一会，我忍不住了，便问，根生，那个商店咋就倒闭了呢？就像点燃了火药包，根生把拳头攥得格格响，他愤怒异常地叫骂着，大声说，不是人，二道贩子不是人！妈的，他们转手给老子的全是假冒劣伪商品，也不晓得是哪个野崽去举报的，老子一样东西都没卖出去就被查了。老子，老子找到他们，日……听到那个“日”字，我的脸立刻燥热起来，心跳也加快了。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粗话刚冒出口即刻又咽了回去。

　　一路无话。杂沓的脚步声，伴着我复杂而又纷乱的心事。

　　根生在一条小巷深处的居民区租了二楼一间小屋。小屋很窄，一张床就占据了大半多的位置，床前，两个人需要侧身才能通过。我低着头，默默地坐在床沿，心事重重地抚着垂至胸前的发辮。砰！他猛地关上屋门，忽地坐到我的身旁。一缕热风拂过，我的脸颊和耳根发热了。我有点儿紧张，便往旁边挪了一下。他站起身来，变得蔫巴巴的。我顿生怜悯之心，温存地说，根生，这里不是我们呆的地方，我看，我俩还是回家去吧。他一下就瞪大眼睛紧盯着我，涨红着脸说，回家？去倒插门？腊月，我真的不是哄你，那样做要短命的，要绝子灭孙的！你看你爹……受到刺激，我忍无可忍吼叫起来，大声说，我爹怎么了！根生咽回后面的话，怔怔地看我。我不再顾及情面，说，根生，你落到这步田地了还是这样！你算哪样东西？哼，你想倒插门我还不干呢！

　　根生的额头顿时青筋暴突，顶部的短发刺猬般竖立起来，样子有点儿可怕。我一时慌乱了，缩至床的一角。猛地，他扑向我，喘着粗气将我压倒在床，手忙脚乱解我的裤子。动粗，绝对不能容忍！我愤怒了，拼力反抗，但身上的压力却越来越大，仅挣扎一会，胸部便憋闷得难受，体力渐感不支。嘣！一声脆响，他扯掉了我的一颗裤扣。硬拼要吃亏的，我情急生智，大声说，放开手！好好讲我就依你，蛮干死也不依。果然，压力一下子减轻了许多。我趁机发力推开他，快捷地站起身来。他退至门边，像要跟我好好地讲些什么，似乎又没有走出刚才的尴尬，愣在那里欲言又止。我揩擦脸上的汗水，将披散到前额的头发理至耳根，说，让开，我要去厕所。他近前一步，咧开嘴嘿嘿一笑，问，屙尿？我推他一把，没有说话。他伸手去床底摸出一个饭锅，看一眼即塞了回去，一阵习习索索的响声过后又摸出一个面盆递了过来，说，将就些吧。我的目光像喷火，灼在他的脸上。他又是嘿嘿一笑，说，出门在外讲究不了那么多的，见我仍然一动不动，便问，屙屎？我一把夺过面盆，“砰”一声扔到地板上，不容拒绝，说，带我上厕所！那个“带”字帮了我的忙。他收敛了笑容，一脚将面盆踢进床底，虽心有不甘，但还是带我走出小屋。我一边走一边思索，怎样脱身呢？走出僻静的小巷，看到了醒目的公厕，这时，一队巡警正好列队经过。机会来了，我急转身，跑向厕所的相反方向，跟在巡警队伍的后面。他跟了过来，伸手要拉她。我压低声音警告说，理智一点，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要是乱来，我就喊救命！

　　根生无可奈何，不敢近前。

　　就像一条逃出网眼的鱼，我的漂游惊惶失措漫无目标。

　　深圳的夜晚，所到之处都是那样的热闹非凡，各种店面装饰灯闪闪烁烁异彩纷呈。我却茫然四顾，不知去向何方。流光溢彩的城市，哪里有我的立锥之地？那一刻，我的心被一种难以言状的落寞填塞得满满实实的，我相当后悔，为什么要来深圳呢？不该来的呀！

　　迷你发型屋。宣传橱窗里挂满了各种美人头像，美人们笑得很甜，正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在审视我，欣赏我。我却报以一个苦涩的笑，慢慢地垂下头去，抬起疲惫的脚步欲往前走。极会招徕顾客的女老板走出屋来，一把拉住我的手，指点着橱窗中的一种发型，亲昵地说，阿妹，依我看，你适合这种发型，试一试吧，理个新发型你会更加漂亮更加自信的！不由分说，她就热情地将我拉进屋内。女老板抚着我的发辮，不住地称赞，说，你这么端庄秀丽，应该配个潇洒的现代发型，看看，披肩发这么向下一 r　　我的心更加苦楚酸涩，说什么好呢？我想跟女老板解释，却又不知怎样解释才好，因此就这么憋着，不一会便憋出了两行热乎乎的眼泪。

　　也许因为服饰的土气，也许因为异样的表情，女老板以为我是刚从农村出来找工作的，便问，没找到工作还是工作不理想？我只在心里说，都不是。又憋了一会儿，我终于抑制不住，一下子哭出声来。女老板笑了，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下海嘛，呛几口水也是正常的，我开始来深圳，那时……

　　听别人的故事干什么？我转身就走。心很烦很乱，没走几步就站住了，我茫然四顾，去哪里呢？忽然，我感觉到肩头有一股温暖的热流，回头一看，又是那个女老板。女老板关切地问我，说，怎么了？是不是没有住的地方？我再也无法隐瞒，如实相告，说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听罢，她挽住我的手，要我跟她走。我立在原地，说，我没有钱……她说，我不要你的钱。走进店内，我怯怯地坐在长椅上。她给我倒了一杯开水，坐到我的身旁，一脸真诚地说，我一个人守店很孤单的，你就算免费陪伴我吧。老板！我感激地呼喊一声。她却笑了，说，我姓陈，叫陈姐吧。陈姐！我亲热地呼喊一声，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她，感觉就像一条小鱼游进了一个温馨的港湾。

　　断断续续地，我跟陈姐讲述了自己的遭遇。陈姐很有耐心，她只在默默地听，偶尔嗯嗯地应着，却不插话。

　　“陪伴”任务完成，我该怎么办？清晨，面对繁华的街道，我又开始发愁。陈姐好像看透了我的心事，便说，我这里人手不够，你就帮我几天好不好？见我不说话，她又说，阿妹，我说的不是白帮，是要给付工钱的。我的心，顿时热乎起来，但热乎中又夹杂着某种说不清的慌乱与失措，便说，陈姐，我是一个农村姑娘，笨手笨脚的，不晓得帮不帮得了你。陈姐慈祥地笑着，说，烧水啦，洗头啦，扫地啦，这些杂事难道你也不会？就这些？我急忙说，我会，我会。我明白，不是要我帮她，而是她要帮我，不过，她在用另一种方式，给足了我的面子。

　　迷你发型屋生意一般。我和陈姐苦守了很久，居然没有一个客人光顾，几个小时过后，一下子又进来两个客人。陈姐兴奋起来，附着我的耳朵说，别看生意不好，没有帮手也是不行的。我只感到眼睛湿湿的，什么话也说不出口。陈姐为客人理发，我则为另一位客人洗头。洗头不难，但我小心翼翼，力求做得最好。洗好头，客人竟叫嚷开来，大声说，啊哟哟，这位小姐，你用的究竟是什么招数？我一听，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站立一旁不知所措。陈姐闻声放下手中的活，急切地过来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客人依旧惊乍乍的，对着我，说，啊哟哟，这位小姐，你用的究竟是什么招数？你的手指在我头上抓、弹、揉、按，我的头皮神经牵动全身，就像一次神奇的保健按摩，浑身筋舒脉畅……

　　我的心扑通落地。陈姐绷紧着的脸即刻露出笑容，很快，她又睁大诧异的双眼看着我，说，好呀，你这个家伙,深藏不露呀！我顿感羞涩，脸一下就胀红了。陈姐忽然扳起脸，说，既然是行家，为什么不早说？这事羞于启齿，我只能吱吱唔唔，说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陈姐说，什么不好意思？我拿你当亲妹妹，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急忙解释，说，陈姐，真的，我学的仅仅是皮毛，皮毛而已，只会洗头和俢面两样。还会修面？好，再试试！陈姐将一把剃刀压在我的手上，对仰躺在理发椅上的客人努了努嘴，然后站立一旁。我有些难为情，但不好推辞，便接了剃刀，气沉丹田，为客人俢面。陈姐两眼紧盯我的双手，自言自语说，哎呀呀，看，那灵巧的手指，分明是在弹琴！看，看看，那指尖上下翻动节奏明快，行刀如舞，绝了！客人修过面从理发椅上坐将起来，也对着陈姐一阵惊呼，老板，你从哪儿招来这么一位高手？啊——真是绝了！她在我的颈部行刀，我便感觉从脖颈到脚跟的神经全被牵动起来，刀锋移至脸上，整个头部的神经又在轻快地抖动，刀尖刮向耳圈，耳鼓就发出“哐哐哐哐”的声音，走刀眼睫，眼眶居然舒痒得像蚂蚁在爬……

　　我知道会是这种的结果。这是父亲悉心传授给我的绝技。父亲是山乡有名的剃头佬，他运用气功为人剃头，特别讲究手法与刀法，力求达到一种至高的境界，将洗头与修面变成一种按摩保健的人生享受：即洗头要将精气凝聚于指尖，然后顺头部穴位依次搓揉；修面要运真气于手腕而后畅达于刀刃，手动刀动，刀刃紧贴发根轻快如舞。但父亲理发不讲究式样，一般超不出两种类型：一种是剃光头，剃得亮光晃晃的，操作起来十分简单；另一种是马桶盖，即用一个大土碗扣在对方头上，用剪刀沿着碗边修剪一圈，再把碗沿下面剃得光溜溜的。尽管样式不雅，但客人理过发后感觉舒服，因此慕名而来的人很多。然而，父亲四十多岁就匆匆辞世，于是，山里人就议论纷纷，都说剃头佬不能技艺太精，否则既折寿又没有儿子接香火。根生后来反悔，不愿到我家入赘，正是这个原因，为此，我的心受到了严重伤害，自己学会的技艺，就不敢随便让人知道。

　　陈姐没有继续追问，只在我的肩上拍了一下，说，我看，得把你的绝活整进橱窗，好好地宣传一番，让迷你发型屋也跟着火起来！

　　我的心，莫名地又是一阵慌乱，连忙说，不，不行，陈姐……

　　陈姐说，怕泄密？放心，你干你的，我不偷师学艺！

　　不是这个意思，陈姐！我急忙解释，说，不，不是……

　　陈姐爽朗地笑着，说，什么不是不是，我知道的，怎么做我知道的。

　　 二

　　渴望一夜暴富，根生又干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这是我后来知道的。

　　那天，根生在望水楼餐厅雅致包厢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宴请新都市贸易公司的唐副经理和相关人物。新都市贸易公司要建一幢大楼，一个包工头表示，说誰帮忙揽到工程，他就给谁百分之七的回扣。根生细细一算，做成这笔生意可以收获七十多万，他的心动了。凑巧的是，关键时刻竟有人介绍他认识了唐副经理。唐副经理还真够朋友，三杯茅台酒下肚，说话即亲切随和起来，他拍了拍根生的肩膀，说，兄弟放心，我虽然是副总，但我分管基建，我说了算！

　　根生频频敬酒频频敬烟，点头哈腰“哼啊哼啊”应和着。成功在望，他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在深圳闯荡，他发现这日子就像那些引人发笑的哈哈镜，一下子就能把人的形象改变得面目全非！开始，他搞一袋假天麻骗来了开店的钱，后来竟又是二道贩子用假货坑了他，如今，哈哈镜又把他的形象变了过来……这么想着，他便自顾自地得意地“嘿嘿，嘿嘿”地憨笑，因为兴奋，所以没有了拘谨，过去敬酒，竟也伸手去拍了拍唐副经理的肩膀，大大咧咧地说，哥子，你把这个工程给我呢，兄弟我也不会吃独食，我会给你好处的。唐副经理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随后夹一块肉片塞进嘴里，一面咀嚼一面抓过纸巾，在阔大的嘴边轻轻揩擦一下，打着饱嗝说，你咋能讲这种话呢？以后，不要提什么好处不好处的，我代表的是甲方，要求的只是工期和质量。根生见唐副经理的笑脸沉了下来，急忙缩回手，恭恭敬敬站到一旁，言不由衷，说，那是那是。阴沉的脸很快又露出笑容，唐副经理示意根生坐下，说，兄弟，放心好了，我说话算数，工程既然说给你那就一定要给你！

　　这样的好处去哪里找！根生高兴得合不拢嘴，也“咕嘟”一口喝干一杯茅台酒，然后“劈啪劈啪”地咂着嘴唇。想起即将到手的七十多万，他的心跳加快了，也学着用纸巾揩了揩嘴皮，情不自禁，习惯语言脱口而出：日你妈的，这回……

　　唐副经理先是皱皱眉，继而“扑哧”一声笑了，他站起身，抱着双拳对着在坐的人晃了一圈，说，我有事，告辞了，多谢多谢！

　　牵线人立即附着根生的耳朵，悄声说，意思意思。

　　根生不解，说，他刚才不是还在讲，不要提什么给好处的事吗？

　　牵线人说，他是不要你的好处费，这是小意思嘛，见面礼是要送一点的啦！

　　根生听罢点头，说好办好办。他立即从包里抠出三千块钱，先去结了宴席的账，剩下的便买了两条好烟，趁唐副经理不注意，一下塞进那个黑色的手提包。

　　 三

　　我一直在心里说，不能当剃头佬的，不能！尽管我对根生说的那些话特别反感，但在内心深处却也是畏惧的，那是一种说不清楚道不白的畏惧，是渗透进骨髓里的那种莫名畏惧！我决定回家，离开深圳。

　　陈姐百思不得其解，说，你这人真怪，既然出来找工作，有了工作又不想干，这是为什么呀？

　　我不知道怎样解释，便说，我想家了。

　　陈姐很是失望，她目光定定地看着我，一字一顿，说，想家？我问你，你刚刚出来几天？没出息！

　　我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脚尖，找不到要说的话。

　　一团影子忽地一闪，根生带着一阵冷风，急匆匆跨进迷你发型屋。

　　屋内的气流，一下子就被冲乱了。看见他，我有些意外有些慌乱，感觉到异常的窘迫。他面对着我，大张着嘴，想说些什么。陈姐转过身来，问根生，先生喜欢什么发型？根生转脸看陈姐，说，我不理发。说罢，他看我一眼，坐到条椅上，双手交叉着，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根生每次抵毁剃头佬，我都是油然心生闷气，还说过很多绝情的话，但不知为什么，分手不久又会心生牵挂。他如今这副模样，说明找我找得很辛苦。我以为，我的离开会让他感到后悔，因为后悔，再次交流说话必有所顾忌。这么想着，我心中的怨气消失了许多。

　　搓一会手，根生抬起头来，涨红着脸，说，腊月，你咋能跑到这种地方来呢？你不能当剃头佬的，千万不能，那可是……又是一股冷风的强烈刺激，我的身子即刻抽搐起来。咚！我将香皂盒重重地搁到台面上。根生看到我的变化，省略了后面的话，转过话题，说，腊月，你听我讲嘛，我马上就要搞到一笔大钱了，以后，我俩的吃穿不用愁了。说到这里，他又兴奋起来，得意忘形脱口而出：我说呢，剃头佬是当不得的，你看你爹……

　　我忍无可忍了，情绪激动瞬间暴发，大声说道，够了！我一直都在期盼，“剃头佬”三字与我爹相联系的字眼能从根生的嘴里彻底消失，尽管我同样对那些文字心存畏惧，然而事与愿违，他总是在不恰当的时候突然冒出，硬生生地刺痛我那脆弱的神经！不能再忍了，我决定反击，让他难堪，于是我强装笑脸面向陈姐，郑重地说，陈姐，我不走了，我要跟着你，我就要当个剃头佬！

　　剃头佬？陈姐在重复我的话，似在咀嚼这个既熟悉却又有点儿生癖的词汇，她两眼一眨不眨，目光在我的脸上聚焦，又似探寻什么秘密。

　　根生一蹦而起逼近我，额上又见青筋暴突。

　　我冷冷一笑，迎着他的目光，说，根生，我好久答应嫁给你了？想管我？你算哪样东西？我是我，我想做哪样不关你的事！你害怕我当剃头佬你会短命会断绝你家香火，那你就趁早离我远一点！我告诉你，这个剃头佬我当定了！

　　根生坐回椅子上，像只泄了气的皮球。

　　陈姐静静地听着，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根生，似乎明白了我与根生的关系。

　　根生站起身来，瞥我一眼，转身悻悻地走了。

　　剃头佬？陈姐又重复一句，笑着问我，阿妹，这是怎么回事？

　　我泪如雨下，把一肚子的苦水全部倾倒出来。

　　陈姐听罢，先是笑弯了腰，继而拿出几本翻旧了的有关健康与生育的书籍，关上门，拥着我说了很多很多只有女人和女人在一起才能说出口的话。

　　我先是静静地听着，继而接过陈姐手上的书，一页页地翻开认真阅读，其实，在学校里我多少也接触过一些书本知识，只是后来接受不同的社会知识多了，看到异样的目光多了，观念才一点一点地改变。如今换了一个新环境，接受新的教育，我如沐春风，心很快就被清洗得亮堂起来。

　　陈姐灿烂地笑着，为我梳理着头发，说：来，换个时髦发型！

　　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涌上心头，我依偎着陈姐，笑问：不会是“马桶盖”吧？

　　陈姐用手点着我的头，我俩全都笑弯了腰。

　　 四

　　根生两手插进裤兜，垂着头走出新都市贸易公司。上当了，全部积蓄白白地花光了！贸易公司的人都说，他们单位根本就没有一个叫唐副经理什么的。如今，大楼工程正在公开招标，各大建筑公司云集，政府的头头脑脑也都亲临现场。根生那样的人物，连招标现场的门都进不去，何谈承接建筑工程？！

　　走投无路，根生又想起了我，但他走到迷你发型屋外便犹豫了，只在橱窗外漫步徘徊，不时地斜睨屋内，没有进屋。

　　陈姐看见屋外的根生，笑了，说，阿妹，你守店，我过去跟他谈谈。我说，陈姐，我们干我们的，别理睬那个疯子！陈姐像没听到一样径直出屋，她走近根生，指了指旁边的茶楼。我看见，根生跟在陈姐身后，一起走了。陈姐究竟要干什么？

　　两个小时后，陈姐回来了。她说，我和根生喝茶去了。我不高兴了，说，跟这种人喝茶，亏你做得出！陈姐估做愠色，说，我还不是为你好！为我好？我盯着她的眼睛，说，他跟我有哪样相干！陈姐“扑哧”一声笑了，说，根生这个人观念确实陈旧一些，不过，他已经认识到自己错了，依我看，你俩还是可以走到一起的。

　　还可以走到一起？笑话！想起根生的一次次心灵伤害，我心中的无名火即刻燃烧，竟不管不顾，对陈姐发火了，说，不要提起他，我算是看透他了，即便他认错，跟这种人过日子也会倒大霉的！

　　倒大霉？陈姐大笑，说，这一次是你的脑子出问题了！其实，人的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幸运与倒霉，是面对机遇不同选择的结果。我说，你最好不要把话说绝了，考验一段时间总是可以的吧！

　　我不再说话。我知道陈姐说的话在理，但我清楚，情感上的问题一言难尽。

　　第二天下午，陈姐出去买东西，我一个人在守店。

　　迷你发型屋的门被推开了。我以为是理发的客人，回头一看竟是根生。他的头耷拉着，两肩斜歪看似一高一低，嘴角动了动，吞吞吐吐地，说，腊月，我，我，我们……

　　是怨，是反感，亦或是某种隐隐的期盼？我说不清，总之，感觉好像是一种无可名状的五味杂陈。我不想面对根生，便坐到转椅之上，左脚轻轻一踮，让目光越过窗口，看窗外高楼林立的风景。

　　站在我的身后，根生欲言又止，好一会才向前走了一步，压低声音说，腊月，我，我，我俩好好谈一谈可以吗？

　　这样的说话方式，我自然不会拒绝，于是左脚轻轻一踮，转椅转个半围，我便面对根生。

　　根生结结巴巴，继续地，说，腊月，我看，我，我们……

　　这话前面部分没有新意，我一下就能猜出下面应该又是“剃头佬”与我爹的相关内容，于是“哼”一声，冷冷一笑，转椅又转个半围，我跳下转椅，伏到窗台上，看窗外高楼林立的风景。

　　听得到，身后的根生那一声紧接一声的局促呼吸。我已经做好准备，一旦他说出那句令人反感的话，我将毫不留情迅即反击！然而，我预想的内容没有出现。

　　一位客人走进迷你发型屋。我立即迎了过去，请客人坐到转椅之上。

　　根生站姿别扭，似笑非笑。我手握推剪，从客人的左侧转至右侧，又是背对着根生。根生迟疑片刻，转到我的面前，咧开嘴想说什么。我旁若无人，专注地为客人理发，已经感觉不到另外一个人的存在。根生尴尬地站立片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

　　我一下子就有了成就感，因为，新旧观念的交锋，旧观念宣告失败落荒而逃！为客人修面，我心情舒畅运刀如舞，很有节律的“哐哐”声就像欢快异样的音乐在耳畔回旋，我和客人，都深深地陶醉其中。

　　陈姐回店，左顾右盼像在找寻什么。我问陈姐，你掉了哪样东西？陈姐答非所问，说，那个人没来？我问，哪个人？陈姐说，你说说，还会是哪个人？我一下就明白过来，陈姐说的是根生。陈姐怎么知道根生来过呢？莫非……陈姐好象看出我的疑惑，边往外取东西边说，我出去买东西时碰到根生，他问到你，我就说你一个人在店里，我以为他会趁机来约会呢！我的脸一阵躁热，急忙避开陈姐的视线，说，哼，他要是敢来找我，我就用打狗棒撵他！陈姐就说，我发现，根生这个人本质不坏，人无完人，孰能无过？我再次陷入沉思，是的，人无完人，孰能无过！那么，假如根生真的认错，我该不该原谅他？

　　此后的日子，陈姐有意无意就会提起根生。提起根生，我总是情感交织，说恨吧，又找不到更多的理由，说不恨吧，一旦他的口中冒出“剃头佬”三个字，我会恨不得一口将他吞了！见人总是沉默，陈姐莞尔一笑，说，你还不原谅根生，这我理解，不过，他的认识上有问题是过去的事，你要学会向前看嘛。我不得不发表意见了，说，根生在我面前，从来都没有认过错！陈姐有些诧异，说，真的吗？不会吧，他跟我说过，要当面向你承认错误的，说的时候态度特别诚恳。我说，我太了解根生了，在你面前他耍的是一套，其内心深处，迷信的东西根深蒂固，是很难改变的！陈姐固执地说，不可能不会改变，我问你，是不是他来过，而你却没有给他认错的机会？我说，他是来过，但根本就没有表示过要认错。陈姐问，他还说“剃头佬”三个字吗？我没有回答，只在大脑里搜索，确实，根生没有再提“剃头佬”三个字了。陈姐说，我相信，根生是真的认错了，他即便现在不好跟你讲，但今后他会用行动证明一切的，他还对我说，他爱你，爱得很深。一句话，把我的心说软了。我发现，正如陈姐所说，我的心里还有根生的位置，不然的话，怎会深藏着某种莫名的牵挂？这么想的时候，我就暗暗地思念起根生来，可是，当渴盼愈演愈烈，他却不再露面了，我又急又气，开始新的怨尤。

　　我发现了自己的失态，于是努力驱赶脑子里的杂念，驱赶根生的影子。

　　 五

　　我在感恩。不断地感恩，我对陈姐便产生了深深的依恋。可是，我的依恋没有维系多久，陈姐竟要和我分别了。

　　陈姐要是去家乡挽救已经出现危机的家庭。那天，接待一位亲人之后，她一下子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眼泪婆娑，对我说，阿妹，你已经能够独挡一面了，帮帮我，帮我管几天店面，拜托你了。

　　陈姐曾和我约定，要共同努力把事业做得更大。因此，我除了按摩修面之外，还潜心跟她学习新的理发技艺，照她的话说，那是“土洋结合”。可是，眼看迷你发型屋的生意日渐红火，她的家又后院起火了。我一下失去主心骨，心顿感空落而又沉重。今后，我该怎么办呢？

　　一个星期后，陈姐从家乡回到深圳。她消瘦了许多，头发凌乱眼睛红肿，她抱住我，一下子就瘫软在地。我急了，大声说，陈姐，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呀！她这才抬起头站立起来，却又疯了一般一口咬住我的领口，顷刻间泪流满面。那一刻我慌乱了，陈姐那副模样，我能够猜测出来，她的婚姻已经遭遇毁灭性的打击！我很伤心，也跟着哭泣起来。我俩抱着哭了一会，陈姐才松开紧咬着的领口，抽泣着为我擦去眼角的泪。我手足失措，站在那里木呆呆地看着她。

　　陈姐说，阿妹，我完了，那个没有良心的家伙带着一个女人跑了，把我多年辛苦打拼的钱全部卷走了，我受不了呀！我，我受不了呀！你说说，我应该怎么办？我和他没有领取结婚证，属于非法同居，法律不保护我！我怎么办呀？！

　　我想说些安慰的话，但又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好，只是紧抱着她，说，陈姐，你别哭了，慢慢想办法嘛。

　　朱老肥，我不会放过你的！陈姐咬牙切齿吼叫一声，说，朱老肥，没那么便宜的事，我要跟你算清这笔账，你跑到天边，我就追你到天边！

　　那一刻，我才知道欺骗陈姐的家伙叫做朱老肥。我同样憎恨朱老肥。朱老肥究竟甚么模样？他为哪样要欺骗善良的陈姐……

　　六

　　海，深不可测充满玄机，有的人扬起了风帆，有的人却沉了下去。

　　我发现，陈姐的精神几近崩溃。听说她要离开深圳，我也不想干了。我说，陈姐，我陪你去追那个朱老肥。

　　陈姐凄然一笑，说，傻话，感情的事外人能掺和吗？

　　听罢，我的心一沉，没有话说了。

　　转让迷你发型屋。为了陈姐能得到一个满意的转让价，我能做的，就是留下并传授修面按摩的特技。

　　走的那天，陈姐没给我留下任何联系方式。送行至车站，我恋恋不舍，说，陈姐，我想你的时候咋办呢？想我？陈姐淡淡一笑，说，我一时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等等吧，等有了结果我会来找你的。

　　迷你发型屋装饰一新隆重开张。我像往常一样清理工具在做准备工作，回头的瞬间，一眼看见新老板带来的徒弟。怎么会是根生！我的嘴像被什么硬物忽地碰撞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张大了，感觉到一股冷气正从喉头一滚而过。假如不是因为签定了合同，我真会立即转身出屋而去的。我深感纳闷，根生过去那么反感“剃头佬”，如今咋又进了理发店当起了学徒？他的葫芦里，究竟装的哪样药？

　　根生似笑非笑，说，腊月，我，我，我是喜欢……

　　条件反射，我的眼睛在喷火，火光灼到根生的脸上，于是，“喜欢”二字后面的话被遏制住了。他曾一次次说过喜欢我，但喜欢之后，又总是说那司空见惯令人反感的文字！我改变惯用的守势，抢在他的前面，说，你是不是又要说，因为喜欢我，所以劝我不要当“剃头佬”？

　　不不，不，不是！根生顿时结巴了，他垂着双手在不自然地来回搓揉，片刻之后才说，腊月，我错了，我认错还不行吗？

　　认错？是不是走投无路了才编出来的假话？我在提问，却又不给他回答的机会，接着“哼”了一声，说，听好了，当“剃头佬”要短命绝后的，你不害怕？

　　根生尴尬地嘿嘿笑着，露出一副久违了的憨态，说，腊月，你要原谅我嘛。以前，我是说过很多混帐话，做过很多混帐事，经过陈姐的开导，我才认识那是愚昧无知！陈姐说得对，理发师也是一个崇高的职业！我懂得这个道理以后，就想跟陈姐当学徒，一天到晚跟着你，可是，陈姐却要我先跟李老板，她说，等我学成了再给你一个惊喜……

　　根生的转变，也是因了陈姐！想起陈姐，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我的心瞬间便充满了感激与思念。陈姐如今怎么了？她在哪里呢？

　　见我沉思，根生急于解释，但似乎找不到得体的话，憋了一会，竟胀红着脸，说，腊月，我坚决改正错误，不是哄人的，真的，哪个哄你哪个是野崽！

　　我又好气又好笑，大声说，根生，深圳是哪样地方，你能不能文明点儿！

　　根生显得无地自容，脸即刻泛红了，低声说，腊月，你小声点嘛，我从头做起好不好！继而，他将自己的脑门拍得“叭叭”响，叹了一口气，说，想起来，我也是跟那些不三不是的人才学坏的！哪像你，一来到深圳就碰上了陈姐那样的好人！往后，我听你的，你说东就是东说西就是西，哪个啰嗦哪个就是……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眼看我，止住了后面的“野崽”。

　　根生的农民习气，很快就消失了，他变文明了，再没有了粗俗的语言和动作，同时也变聪明了，很快也学会了各种时髦发型以及运用气功修面和洗头的技艺。我与他消除了误解，在深圳打拼三年后，组成了一个幸福的家庭，当健康可爱的小宝宝降生，我俩才回到西部山城——都匀，在家乡的小城开办了一家时尚理发店，当起了小老板。

　　我感激深圳，因为，这座现代城市改变了我，也改变了我的丈夫；不过，我也有遗憾，那个深深的遗憾就是无论我怎样努力，都无法找到曾经带给我光明与希望，如今却又不知情归何处的陈姐。

二、[征文]山那边的海（小说:“我和深圳”征文）

　　#61548; 一

　　山里人都说，山那边是海。这话说多了，我的心也因之泛起波澜。

　　翻越连绵起伏横亘阻隔的锁链山，坐了汽车坐火车，几经周折后我到达深圳。

　　深圳，令人眼花缭乱的“海”！

　　此前，我曾做过一个下海淘金的怪梦，梦见海底全是五光十色的金银财宝，可未及潜入海底，一个巨浪便汹涌澎湃翻滚袭来，我猝不及防惊慌失措呼喊救命，尖叫着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吓出一身冷汗！因此，尽管后来一次次蠢蠢欲动，但一次次压抑自己不敢轻举妄动，初中尚未毕业，那点“水性”哪敢妄言下海！

　　在深圳，我发现自己很像一条微不足道的小鱼游进无边的大海，漂游漫无目标，向上提起的心总是充满人在异乡的慌乱与落寞。此次下海，我不为淘金，只为找寻分别已久的未婚夫蔡根生。

　　我与根生订婚，也可以说是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过，那时我确实也喜欢他。父亲健在时常常跟我灌输，说过日子就要找一个老实本分的男人。母亲经过考查，说根生正是那种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根生的家住在石板寨，距我家不到五里路，转几个山弯就到。父亲病逝，我被迫辍学回家，根生家便请媒婆登门提亲。母亲通过各种渠道进行考查，然后满脸堆笑，对媒婆说，根生小伙子不错，只是……媒婆一掌脆脆地拍在自己的大腿上，惬意的笑声将窗棂碰撞得扑扑发响，她打断了我母亲的话，说，嫂子，我晓得你的心思——不就是想要一个倒插门女婿吗，一百个放心好了，根生愿意！母亲答应了这门亲事，但又对媒婆说，最好再问问腊月。媒婆找到我，我自然说不同意，理由是年纪还小。农村姑娘都这样，即便内心喜欢，也总会说不同意，让媒婆多跑几趟。

　　订婚那天，我还在忸忸怩怩。根生一副憨态，嘿嘿笑着，说，腊月，办完婚事我就下海，赚了钱回来就翻修我俩的茅草房。我羞红了脸，说，想的美，哪个答应你了？

　　婚期将至，根生却变卦了。那晚，月色朦胧，屋外的草坪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往我身边挪了挪，我的心立即狂跳起来，急忙往一边挪了挪，跟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忽然，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我的手心即刻攥出一把汗水，感觉到热乎乎湿漉漉的。我下意识地往回抽，内心里却又有些不舍，便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动。他开口了，说，腊月，我不能来你家倒插门了。我顿感突然，问，为哪样？他说，算命先生讲，我要是来你家倒插门会短命，会断绝香火的。山乡里这类有针对性的言论，我多次听到。这种言论既伤了我，也伤害了我敬重的父亲！听别人议论我都生气，何况根生！我发作了，说，我本来就没有答应你，正好各走各的路！他急了，将我的手握得更紧，说，我，我，我也是为了我俩将来的幸福啊！我突感一阵恶心，猛地抽回手，站起身走进屋内。

　　火塘边，媒婆也在展开攻势。她委婉地对我母亲说，办完喜事，根生就将你老接去石板寨，你老就是一个人，没哪样必要非要守着杉木寨。当老人的，在哪里不是过日子？依我看，为了儿女，你还是……

　　母亲有些惶恐，她犹豫了半天，最后答应了。

　　我怒气冲冲，插话说，我的事我做主，我妈的话不算数。

　　母亲反过来责备我，说我不懂事，见我还想争辩，她气急了，便手指着我，瞪大浑浊的双眼，嘴唇颤抖，大声制止我，说，一个姑娘家插哪样嘴！

　　那些可怕的议论，让母亲担惊受怕。其实，我的内心同样充满了恐怕和不安，因此不得不接受现实。不过，我仍然有话要对媒婆说，那就是：既然是嫁出去，我一定要赶伴，他家必须拿出八千块的彩礼钱！根生插话，说，你是晓得我家穷，故意出难题。我说，你家穷就不讲规矩了？上个月我们杉木寨的王家二妹出嫁，彩礼钱就是八千，不信你去问。根生找不到要说的话。媒婆见状急忙解围，说，我看，这事好商量，我跟根生回去，商量商量再定。

　　媒婆再次登门，竟是面带愧色，她抱歉地说，根生已经下海去了深圳。根生的意思是，等他挣够了八千块钱再回来娶我。其实，索要八千块钱不过是一时气话，只要媒婆多跑几趟，即便最后他只拿个两三千块钱我也会答应，想不到，他却来个硬碰硬一走了之，因此，我的心中便有了疙瘩。

　　根生到达深圳即给我写信，说他进了一家电器厂，我的气还没消，不想回信。不久，他又写来一封，那时母亲旧病复发，我医院家里两头跑，是没有心思顾及回信。此后，他就再没来信。三个月后，母亲辞世。安排好母亲的后事，我才跟他写信，岂料竟是查无此人而退回。

　　石板寨的玉花从深圳回来，我听到消息立即过去打探。玉花说，根生早已不在电器厂，他做生意去了，如今可是发了，接着又压低声音对我说，腊月，你现在已经无牵无挂，去找根生吧，小心点，男人有钱要学坏的！我淡淡一笑，说，他是他，我是我，他学不学坏不关我的事。说是说，回家后我的心还是很乱，我想忘记根生，但却很难做到。思来想去，感觉自己确有必要去一趟深圳。我需要进一步了解根生，我决定要明确地告诉他，如果他不为那一句伤感情的话道歉，他有多少钱也未必就能娶到我！

　　来深圳之前，我没跟根生联系，目的在于获得一个真实的答案。

　　按照玉花提供的地址，几经曲折，我找到了深圳市宝安区店面如林中的一间——宏发商店，可是，那里却是铁将军把守大门，上面居然粘贴着一张封条。一把冷冰冰的大锁，锁紧了我纷乱愁闷的心。走近封条，看见上面的文字和工商局的大红印章，我终于明白，根生经营的商店被查封了！那么，根生到哪里去了呢？

　　夜，滔滔“海水”就像从繁星密布的高天奔涌而出。我那孤独的身影被拉过来扯过去，苦涩的心亦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四下拉扯，撕裂般疼痛。一时间，我对根生的怨气完全消失了，继而便是深深的同情，甚至还有自责：假如我不那样逼他，哪里会有今天的事情发生？过去，他每每轻蔑地说起大海，我总会莫名地感到慌乱，那时，我总在心里说，等成家后就告诉他，我只想跟他相依相偎守在山乡，过一种平平淡淡的生活。然而，自责又有什么用处？我们已经没有办法回到从前！那一刻，我恨不得立即找到他，一下扑进他的怀里，告诉他，说我愿意嫁到石板寨，不要他的一分彩礼钱！可是，偌大一个深圳，商海茫茫，我去哪里找他呢？我尤似一尊木雕，直面宏发商店，久久地呆立着。

　　城市灯光闪闪烁烁，像一双双扑眨的诡谲变幻的眼睛。

　　“腊月——！”身后有人在呼喊。我猛然抬头，一眼便见是根生！我的心一酸，即刻就感觉到热乎乎的泪水滚过面颊。

　　根生问我，你咋来了？我紧咬着牙，强压住内心的情感没有说话。突然，根生转身面对商店，暴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这个店是老子的，老子就要来看，老子就是不死心！我理解根生的心情，便扯了扯他的衣角，说，我看过封条了，其实……因为心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安慰的话很快就卡壳了。根生呆立片刻，默默地转过身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低下头去，两只手就像冻着了一般不自然地搓揉起来，好一会才抬起头来，对我说，走吧。

　　去哪里呢？我的心在犯嘀咕。跟在根生后面，我和他就像两条可怜的小鱼儿，又茫然地游向远处的深港。走了一会，我忍不住了，便问，根生，那个商店咋就倒闭了呢？就像点燃了火药包，根生把拳头攥得格格响，他愤怒异常地叫骂着，大声说，不是人，二道贩子不是人！妈的，他们转手给老子的全是假冒劣伪商品，也不晓得是哪个野崽去举报的，老子一样东西都没卖出去就被查了。老子，老子找到他们，日……听到那个“日”字，我的脸立刻燥热起来，心跳也加快了。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粗话刚冒出口即刻又咽了回去。

　　一路无话。杂沓的脚步声，伴着我复杂而又纷乱的心事。

　　根生在一条小巷深处的居民区租了二楼一间小屋。小屋很窄，一张床就占据了大半多的位置，床前，两个人需要侧身才能通过。我低着头，默默地坐在床沿，心事重重地抚着垂至胸前的发辮。砰！他猛地关上屋门，忽地坐到我的身旁。一缕热风拂过，我的脸颊和耳根发热了。我有点儿紧张，便往旁边挪了一下。他站起身来，变得蔫巴巴的。我顿生怜悯之心，温存地说，根生，这里不是我们呆的地方，我看，我俩还是回家去吧。他一下就瞪大眼睛紧盯着我，涨红着脸说，回家？去倒插门？腊月，我真的不是哄你，那样做要短命的，要绝子灭孙的！你看你爹……受到刺激，我忍无可忍吼叫起来，大声说，我爹怎么了！根生咽回后面的话，怔怔地看我。我不再顾及情面，说，根生，你落到这步田地了还是这样！你算哪样东西？哼，你想倒插门我还不干呢！

　　根生的额头顿时青筋暴突，顶部的短发刺猬般竖立起来，样子有点儿可怕。我一时慌乱了，缩至床的一角。猛地，他扑向我，喘着粗气将我压倒在床，手忙脚乱解我的裤子。动粗，绝对不能容忍！我愤怒了，拼力反抗，但身上的压力却越来越大，仅挣扎一会，胸部便憋闷得难受，体力渐感不支。嘣！一声脆响，他扯掉了我的一颗裤扣。硬拼要吃亏的，我情急生智，大声说，放开手！好好讲我就依你，蛮干死也不依。果然，压力一下子减轻了许多。我趁机发力推开他，快捷地站起身来。他退至门边，像要跟我好好地讲些什么，似乎又没有走出刚才的尴尬，愣在那里欲言又止。我揩擦脸上的汗水，将披散到前额的头发理至耳根，说，让开，我要去厕所。他近前一步，咧开嘴嘿嘿一笑，问，屙尿？我推他一把，没有说话。他伸手去床底摸出一个饭锅，看一眼即塞了回去，一阵习习索索的响声过后又摸出一个面盆递了过来，说，将就些吧。我的目光像喷火，灼在他的脸上。他又是嘿嘿一笑，说，出门在外讲究不了那么多的，见我仍然一动不动，便问，屙屎？我一把夺过面盆，“砰”一声扔到地板上，不容拒绝，说，带我上厕所！那个“带”字帮了我的忙。他收敛了笑容，一脚将面盆踢进床底，虽心有不甘，但还是带我走出小屋。我一边走一边思索，怎样脱身呢？走出僻静的小巷，看到了醒目的公厕，这时，一队巡警正好列队经过。机会来了，我急转身，跑向厕所的相反方向，跟在巡警队伍的后面。他跟了过来，伸手要拉她。我压低声音警告说，理智一点，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要是乱来，我就喊救命！

　　根生无可奈何，不敢近前。

　　就像一条逃出网眼的鱼，我的漂游惊惶失措漫无目标。

　　深圳的夜晚，所到之处都是那样的热闹非凡，各种店面装饰灯闪闪烁烁异彩纷呈。我却茫然四顾，不知去向何方。流光溢彩的城市，哪里有我的立锥之地？那一刻，我的心被一种难以言状的落寞填塞得满满实实的，我相当后悔，为什么要来深圳呢？不该来的呀！

　　迷你发型屋。宣传橱窗里挂满了各种美人头像，美人们笑得很甜，正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在审视我，欣赏我。我却报以一个苦涩的笑，慢慢地垂下头去，抬起疲惫的脚步欲往前走。极会招徕顾客的女老板走出屋来，一把拉住我的手，指点着橱窗中的一种发型，亲昵地说，阿妹，依我看，你适合这种发型，试一试吧，理个新发型你会更加漂亮更加自信的！不由分说，她就热情地将我拉进屋内。女老板抚着我的发辮，不住地称赞，说，你这么端庄秀丽，应该配个潇洒的现代发型，看看，披肩发这么向下一 r　　我的心更加苦楚酸涩，说什么好呢？我想跟女老板解释，却又不知怎样解释才好，因此就这么憋着，不一会便憋出了两行热乎乎的眼泪。

　　也许因为服饰的土气，也许因为异样的表情，女老板以为我是刚从农村出来找工作的，便问，没找到工作还是工作不理想？我只在心里说，都不是。又憋了一会儿，我终于抑制不住，一下子哭出声来。女老板笑了，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下海嘛，呛几口水也是正常的，我开始来深圳，那时……

　　听别人的故事干什么？我转身就走。心很烦很乱，没走几步就站住了，我茫然四顾，去哪里呢？忽然，我感觉到肩头有一股温暖的热流，回头一看，又是那个女老板。女老板关切地问我，说，怎么了？是不是没有住的地方？我再也无法隐瞒，如实相告，说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听罢，她挽住我的手，要我跟她走。我立在原地，说，我没有钱……她说，我不要你的钱。走进店内，我怯怯地坐在长椅上。她给我倒了一杯开水，坐到我的身旁，一脸真诚地说，我一个人守店很孤单的，你就算免费陪伴我吧。老板！我感激地呼喊一声。她却笑了，说，我姓陈，叫陈姐吧。陈姐！我亲热地呼喊一声，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她，感觉就像一条小鱼游进了一个温馨的港湾。

　　断断续续地，我跟陈姐讲述了自己的遭遇。陈姐很有耐心，她只在默默地听，偶尔嗯嗯地应着，却不插话。

　　“陪伴”任务完成，我该怎么办？清晨，面对繁华的街道，我又开始发愁。陈姐好像看透了我的心事，便说，我这里人手不够，你就帮我几天好不好？见我不说话，她又说，阿妹，我说的不是白帮，是要给付工钱的。我的心，顿时热乎起来，但热乎中又夹杂着某种说不清的慌乱与失措，便说，陈姐，我是一个农村姑娘，笨手笨脚的，不晓得帮不帮得了你。陈姐慈祥地笑着，说，烧水啦，洗头啦，扫地啦，这些杂事难道你也不会？就这些？我急忙说，我会，我会。我明白，不是要我帮她，而是她要帮我，不过，她在用另一种方式，给足了我的面子。

　　迷你发型屋生意一般。我和陈姐苦守了很久，居然没有一个客人光顾，几个小时过后，一下子又进来两个客人。陈姐兴奋起来，附着我的耳朵说，别看生意不好，没有帮手也是不行的。我只感到眼睛湿湿的，什么话也说不出口。陈姐为客人理发，我则为另一位客人洗头。洗头不难，但我小心翼翼，力求做得最好。洗好头，客人竟叫嚷开来，大声说，啊哟哟，这位小姐，你用的究竟是什么招数？我一听，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站立一旁不知所措。陈姐闻声放下手中的活，急切地过来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客人依旧惊乍乍的，对着我，说，啊哟哟，这位小姐，你用的究竟是什么招数？你的手指在我头上抓、弹、揉、按，我的头皮神经牵动全身，就像一次神奇的保健按摩，浑身筋舒脉畅……

　　我的心扑通落地。陈姐绷紧着的脸即刻露出笑容，很快，她又睁大诧异的双眼看着我，说，好呀，你这个家伙,深藏不露呀！我顿感羞涩，脸一下就胀红了。陈姐忽然扳起脸，说，既然是行家，为什么不早说？这事羞于启齿，我只能吱吱唔唔，说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陈姐说，什么不好意思？我拿你当亲妹妹，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急忙解释，说，陈姐，真的，我学的仅仅是皮毛，皮毛而已，只会洗头和俢面两样。还会修面？好，再试试！陈姐将一把剃刀压在我的手上，对仰躺在理发椅上的客人努了努嘴，然后站立一旁。我有些难为情，但不好推辞，便接了剃刀，气沉丹田，为客人俢面。陈姐两眼紧盯我的双手，自言自语说，哎呀呀，看，那灵巧的手指，分明是在弹琴！看，看看，那指尖上下翻动节奏明快，行刀如舞，绝了！客人修过面从理发椅上坐将起来，也对着陈姐一阵惊呼，老板，你从哪儿招来这么一位高手？啊——真是绝了！她在我的颈部行刀，我便感觉从脖颈到脚跟的神经全被牵动起来，刀锋移至脸上，整个头部的神经又在轻快地抖动，刀尖刮向耳圈，耳鼓就发出“哐哐哐哐”的声音，走刀眼睫，眼眶居然舒痒得像蚂蚁在爬……

　　我知道会是这种的结果。这是父亲悉心传授给我的绝技。父亲是山乡有名的剃头佬，他运用气功为人剃头，特别讲究手法与刀法，力求达到一种至高的境界，将洗头与修面变成一种按摩保健的人生享受：即洗头要将精气凝聚于指尖，然后顺头部穴位依次搓揉；修面要运真气于手腕而后畅达于刀刃，手动刀动，刀刃紧贴发根轻快如舞。但父亲理发不讲究式样，一般超不出两种类型：一种是剃光头，剃得亮光晃晃的，操作起来十分简单；另一种是马桶盖，即用一个大土碗扣在对方头上，用剪刀沿着碗边修剪一圈，再把碗沿下面剃得光溜溜的。尽管样式不雅，但客人理过发后感觉舒服，因此慕名而来的人很多。然而，父亲四十多岁就匆匆辞世，于是，山里人就议论纷纷，都说剃头佬不能技艺太精，否则既折寿又没有儿子接香火。根生后来反悔，不愿到我家入赘，正是这个原因，为此，我的心受到了严重伤害，自己学会的技艺，就不敢随便让人知道。

　　陈姐没有继续追问，只在我的肩上拍了一下，说，我看，得把你的绝活整进橱窗，好好地宣传一番，让迷你发型屋也跟着火起来！

　　我的心，莫名地又是一阵慌乱，连忙说，不，不行，陈姐……

　　陈姐说，怕泄密？放心，你干你的，我不偷师学艺！

　　不是这个意思，陈姐！我急忙解释，说，不，不是……

　　陈姐爽朗地笑着，说，什么不是不是，我知道的，怎么做我知道的。

　　 二

　　渴望一夜暴富，根生又干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这是我后来知道的。

　　那天，根生在望水楼餐厅雅致包厢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宴请新都市贸易公司的唐副经理和相关人物。新都市贸易公司要建一幢大楼，一个包工头表示，说誰帮忙揽到工程，他就给谁百分之七的回扣。根生细细一算，做成这笔生意可以收获七十多万，他的心动了。凑巧的是，关键时刻竟有人介绍他认识了唐副经理。唐副经理还真够朋友，三杯茅台酒下肚，说话即亲切随和起来，他拍了拍根生的肩膀，说，兄弟放心，我虽然是副总，但我分管基建，我说了算！

　　根生频频敬酒频频敬烟，点头哈腰“哼啊哼啊”应和着。成功在望，他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在深圳闯荡，他发现这日子就像那些引人发笑的哈哈镜，一下子就能把人的形象改变得面目全非！开始，他搞一袋假天麻骗来了开店的钱，后来竟又是二道贩子用假货坑了他，如今，哈哈镜又把他的形象变了过来……这么想着，他便自顾自地得意地“嘿嘿，嘿嘿”地憨笑，因为兴奋，所以没有了拘谨，过去敬酒，竟也伸手去拍了拍唐副经理的肩膀，大大咧咧地说，哥子，你把这个工程给我呢，兄弟我也不会吃独食，我会给你好处的。唐副经理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随后夹一块肉片塞进嘴里，一面咀嚼一面抓过纸巾，在阔大的嘴边轻轻揩擦一下，打着饱嗝说，你咋能讲这种话呢？以后，不要提什么好处不好处的，我代表的是甲方，要求的只是工期和质量。根生见唐副经理的笑脸沉了下来，急忙缩回手，恭恭敬敬站到一旁，言不由衷，说，那是那是。阴沉的脸很快又露出笑容，唐副经理示意根生坐下，说，兄弟，放心好了，我说话算数，工程既然说给你那就一定要给你！

　　这样的好处去哪里找！根生高兴得合不拢嘴，也“咕嘟”一口喝干一杯茅台酒，然后“劈啪劈啪”地咂着嘴唇。想起即将到手的七十多万，他的心跳加快了，也学着用纸巾揩了揩嘴皮，情不自禁，习惯语言脱口而出：日你妈的，这回……

　　唐副经理先是皱皱眉，继而“扑哧”一声笑了，他站起身，抱着双拳对着在坐的人晃了一圈，说，我有事，告辞了，多谢多谢！

　　牵线人立即附着根生的耳朵，悄声说，意思意思。

　　根生不解，说，他刚才不是还在讲，不要提什么给好处的事吗？

　　牵线人说，他是不要你的好处费，这是小意思嘛，见面礼是要送一点的啦！

　　根生听罢点头，说好办好办。他立即从包里抠出三千块钱，先去结了宴席的账，剩下的便买了两条好烟，趁唐副经理不注意，一下塞进那个黑色的手提包。

　　 三

　　我一直在心里说，不能当剃头佬的，不能！尽管我对根生说的那些话特别反感，但在内心深处却也是畏惧的，那是一种说不清楚道不白的畏惧，是渗透进骨髓里的那种莫名畏惧！我决定回家，离开深圳。

　　陈姐百思不得其解，说，你这人真怪，既然出来找工作，有了工作又不想干，这是为什么呀？

　　我不知道怎样解释，便说，我想家了。

　　陈姐很是失望，她目光定定地看着我，一字一顿，说，想家？我问你，你刚刚出来几天？没出息！

　　我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脚尖，找不到要说的话。

　　一团影子忽地一闪，根生带着一阵冷风，急匆匆跨进迷你发型屋。

　　屋内的气流，一下子就被冲乱了。看见他，我有些意外有些慌乱，感觉到异常的窘迫。他面对着我，大张着嘴，想说些什么。陈姐转过身来，问根生，先生喜欢什么发型？根生转脸看陈姐，说，我不理发。说罢，他看我一眼，坐到条椅上，双手交叉着，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根生每次抵毁剃头佬，我都是油然心生闷气，还说过很多绝情的话，但不知为什么，分手不久又会心生牵挂。他如今这副模样，说明找我找得很辛苦。我以为，我的离开会让他感到后悔，因为后悔，再次交流说话必有所顾忌。这么想着，我心中的怨气消失了许多。

　　搓一会手，根生抬起头来，涨红着脸，说，腊月，你咋能跑到这种地方来呢？你不能当剃头佬的，千万不能，那可是……又是一股冷风的强烈刺激，我的身子即刻抽搐起来。咚！我将香皂盒重重地搁到台面上。根生看到我的变化，省略了后面的话，转过话题，说，腊月，你听我讲嘛，我马上就要搞到一笔大钱了，以后，我俩的吃穿不用愁了。说到这里，他又兴奋起来，得意忘形脱口而出：我说呢，剃头佬是当不得的，你看你爹……

　　我忍无可忍了，情绪激动瞬间暴发，大声说道，够了！我一直都在期盼，“剃头佬”三字与我爹相联系的字眼能从根生的嘴里彻底消失，尽管我同样对那些文字心存畏惧，然而事与愿违，他总是在不恰当的时候突然冒出，硬生生地刺痛我那脆弱的神经！不能再忍了，我决定反击，让他难堪，于是我强装笑脸面向陈姐，郑重地说，陈姐，我不走了，我要跟着你，我就要当个剃头佬！

　　剃头佬？陈姐在重复我的话，似在咀嚼这个既熟悉却又有点儿生癖的词汇，她两眼一眨不眨，目光在我的脸上聚焦，又似探寻什么秘密。

　　根生一蹦而起逼近我，额上又见青筋暴突。

　　我冷冷一笑，迎着他的目光，说，根生，我好久答应嫁给你了？想管我？你算哪样东西？我是我，我想做哪样不关你的事！你害怕我当剃头佬你会短命会断绝你家香火，那你就趁早离我远一点！我告诉你，这个剃头佬我当定了！

　　根生坐回椅子上，像只泄了气的皮球。

　　陈姐静静地听着，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根生，似乎明白了我与根生的关系。

　　根生站起身来，瞥我一眼，转身悻悻地走了。

　　剃头佬？陈姐又重复一句，笑着问我，阿妹，这是怎么回事？

　　我泪如雨下，把一肚子的苦水全部倾倒出来。

　　陈姐听罢，先是笑弯了腰，继而拿出几本翻旧了的有关健康与生育的书籍，关上门，拥着我说了很多很多只有女人和女人在一起才能说出口的话。

　　我先是静静地听着，继而接过陈姐手上的书，一页页地翻开认真阅读，其实，在学校里我多少也接触过一些书本知识，只是后来接受不同的社会知识多了，看到异样的目光多了，观念才一点一点地改变。如今换了一个新环境，接受新的教育，我如沐春风，心很快就被清洗得亮堂起来。

　　陈姐灿烂地笑着，为我梳理着头发，说：来，换个时髦发型！

　　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涌上心头，我依偎着陈姐，笑问：不会是“马桶盖”吧？

　　陈姐用手点着我的头，我俩全都笑弯了腰。

　　 四

　　根生两手插进裤兜，垂着头走出新都市贸易公司。上当了，全部积蓄白白地花光了！贸易公司的人都说，他们单位根本就没有一个叫唐副经理什么的。如今，大楼工程正在公开招标，各大建筑公司云集，政府的头头脑脑也都亲临现场。根生那样的人物，连招标现场的门都进不去，何谈承接建筑工程？！

　　走投无路，根生又想起了我，但他走到迷你发型屋外便犹豫了，只在橱窗外漫步徘徊，不时地斜睨屋内，没有进屋。

　　陈姐看见屋外的根生，笑了，说，阿妹，你守店，我过去跟他谈谈。我说，陈姐，我们干我们的，别理睬那个疯子！陈姐像没听到一样径直出屋，她走近根生，指了指旁边的茶楼。我看见，根生跟在陈姐身后，一起走了。陈姐究竟要干什么？

　　两个小时后，陈姐回来了。她说，我和根生喝茶去了。我不高兴了，说，跟这种人喝茶，亏你做得出！陈姐估做愠色，说，我还不是为你好！为我好？我盯着她的眼睛，说，他跟我有哪样相干！陈姐“扑哧”一声笑了，说，根生这个人观念确实陈旧一些，不过，他已经认识到自己错了，依我看，你俩还是可以走到一起的。

　　还可以走到一起？笑话！想起根生的一次次心灵伤害，我心中的无名火即刻燃烧，竟不管不顾，对陈姐发火了，说，不要提起他，我算是看透他了，即便他认错，跟这种人过日子也会倒大霉的！

　　倒大霉？陈姐大笑，说，这一次是你的脑子出问题了！其实，人的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幸运与倒霉，是面对机遇不同选择的结果。我说，你最好不要把话说绝了，考验一段时间总是可以的吧！

　　我不再说话。我知道陈姐说的话在理，但我清楚，情感上的问题一言难尽。

　　第二天下午，陈姐出去买东西，我一个人在守店。

　　迷你发型屋的门被推开了。我以为是理发的客人，回头一看竟是根生。他的头耷拉着，两肩斜歪看似一高一低，嘴角动了动，吞吞吐吐地，说，腊月，我，我，我们……

　　是怨，是反感，亦或是某种隐隐的期盼？我说不清，总之，感觉好像是一种无可名状的五味杂陈。我不想面对根生，便坐到转椅之上，左脚轻轻一踮，让目光越过窗口，看窗外高楼林立的风景。

　　站在我的身后，根生欲言又止，好一会才向前走了一步，压低声音说，腊月，我，我，我俩好好谈一谈可以吗？

　　这样的说话方式，我自然不会拒绝，于是左脚轻轻一踮，转椅转个半围，我便面对根生。

　　根生结结巴巴，继续地，说，腊月，我看，我，我们……

　　这话前面部分没有新意，我一下就能猜出下面应该又是“剃头佬”与我爹的相关内容，于是“哼”一声，冷冷一笑，转椅又转个半围，我跳下转椅，伏到窗台上，看窗外高楼林立的风景。

　　听得到，身后的根生那一声紧接一声的局促呼吸。我已经做好准备，一旦他说出那句令人反感的话，我将毫不留情迅即反击！然而，我预想的内容没有出现。

　　一位客人走进迷你发型屋。我立即迎了过去，请客人坐到转椅之上。

　　根生站姿别扭，似笑非笑。我手握推剪，从客人的左侧转至右侧，又是背对着根生。根生迟疑片刻，转到我的面前，咧开嘴想说什么。我旁若无人，专注地为客人理发，已经感觉不到另外一个人的存在。根生尴尬地站立片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

　　我一下子就有了成就感，因为，新旧观念的交锋，旧观念宣告失败落荒而逃！为客人修面，我心情舒畅运刀如舞，很有节律的“哐哐”声就像欢快异样的音乐在耳畔回旋，我和客人，都深深地陶醉其中。

　　陈姐回店，左顾右盼像在找寻什么。我问陈姐，你掉了哪样东西？陈姐答非所问，说，那个人没来？我问，哪个人？陈姐说，你说说，还会是哪个人？我一下就明白过来，陈姐说的是根生。陈姐怎么知道根生来过呢？莫非……陈姐好象看出我的疑惑，边往外取东西边说，我出去买东西时碰到根生，他问到你，我就说你一个人在店里，我以为他会趁机来约会呢！我的脸一阵躁热，急忙避开陈姐的视线，说，哼，他要是敢来找我，我就用打狗棒撵他！陈姐就说，我发现，根生这个人本质不坏，人无完人，孰能无过？我再次陷入沉思，是的，人无完人，孰能无过！那么，假如根生真的认错，我该不该原谅他？

　　此后的日子，陈姐有意无意就会提起根生。提起根生，我总是情感交织，说恨吧，又找不到更多的理由，说不恨吧，一旦他的口中冒出“剃头佬”三个字，我会恨不得一口将他吞了！见人总是沉默，陈姐莞尔一笑，说，你还不原谅根生，这我理解，不过，他的认识上有问题是过去的事，你要学会向前看嘛。我不得不发表意见了，说，根生在我面前，从来都没有认过错！陈姐有些诧异，说，真的吗？不会吧，他跟我说过，要当面向你承认错误的，说的时候态度特别诚恳。我说，我太了解根生了，在你面前他耍的是一套，其内心深处，迷信的东西根深蒂固，是很难改变的！陈姐固执地说，不可能不会改变，我问你，是不是他来过，而你却没有给他认错的机会？我说，他是来过，但根本就没有表示过要认错。陈姐问，他还说“剃头佬”三个字吗？我没有回答，只在大脑里搜索，确实，根生没有再提“剃头佬”三个字了。陈姐说，我相信，根生是真的认错了，他即便现在不好跟你讲，但今后他会用行动证明一切的，他还对我说，他爱你，爱得很深。一句话，把我的心说软了。我发现，正如陈姐所说，我的心里还有根生的位置，不然的话，怎会深藏着某种莫名的牵挂？这么想的时候，我就暗暗地思念起根生来，可是，当渴盼愈演愈烈，他却不再露面了，我又急又气，开始新的怨尤。

　　我发现了自己的失态，于是努力驱赶脑子里的杂念，驱赶根生的影子。

　　 五

　　我在感恩。不断地感恩，我对陈姐便产生了深深的依恋。可是，我的依恋没有维系多久，陈姐竟要和我分别了。

　　陈姐要是去家乡挽救已经出现危机的家庭。那天，接待一位亲人之后，她一下子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眼泪婆娑，对我说，阿妹，你已经能够独挡一面了，帮帮我，帮我管几天店面，拜托你了。

　　陈姐曾和我约定，要共同努力把事业做得更大。因此，我除了按摩修面之外，还潜心跟她学习新的理发技艺，照她的话说，那是“土洋结合”。可是，眼看迷你发型屋的生意日渐红火，她的家又后院起火了。我一下失去主心骨，心顿感空落而又沉重。今后，我该怎么办呢？

　　一个星期后，陈姐从家乡回到深圳。她消瘦了许多，头发凌乱眼睛红肿，她抱住我，一下子就瘫软在地。我急了，大声说，陈姐，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呀！她这才抬起头站立起来，却又疯了一般一口咬住我的领口，顷刻间泪流满面。那一刻我慌乱了，陈姐那副模样，我能够猜测出来，她的婚姻已经遭遇毁灭性的打击！我很伤心，也跟着哭泣起来。我俩抱着哭了一会，陈姐才松开紧咬着的领口，抽泣着为我擦去眼角的泪。我手足失措，站在那里木呆呆地看着她。

　　陈姐说，阿妹，我完了，那个没有良心的家伙带着一个女人跑了，把我多年辛苦打拼的钱全部卷走了，我受不了呀！我，我受不了呀！你说说，我应该怎么办？我和他没有领取结婚证，属于非法同居，法律不保护我！我怎么办呀？！

　　我想说些安慰的话，但又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好，只是紧抱着她，说，陈姐，你别哭了，慢慢想办法嘛。

　　朱老肥，我不会放过你的！陈姐咬牙切齿吼叫一声，说，朱老肥，没那么便宜的事，我要跟你算清这笔账，你跑到天边，我就追你到天边！

　　那一刻，我才知道欺骗陈姐的家伙叫做朱老肥。我同样憎恨朱老肥。朱老肥究竟甚么模样？他为哪样要欺骗善良的陈姐……

　　六

　　海，深不可测充满玄机，有的人扬起了风帆，有的人却沉了下去。

　　我发现，陈姐的精神几近崩溃。听说她要离开深圳，我也不想干了。我说，陈姐，我陪你去追那个朱老肥。

　　陈姐凄然一笑，说，傻话，感情的事外人能掺和吗？

　　听罢，我的心一沉，没有话说了。

　　转让迷你发型屋。为了陈姐能得到一个满意的转让价，我能做的，就是留下并传授修面按摩的特技。

　　走的那天，陈姐没给我留下任何联系方式。送行至车站，我恋恋不舍，说，陈姐，我想你的时候咋办呢？想我？陈姐淡淡一笑，说，我一时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等等吧，等有了结果我会来找你的。

　　迷你发型屋装饰一新隆重开张。我像往常一样清理工具在做准备工作，回头的瞬间，一眼看见新老板带来的徒弟。怎么会是根生！我的嘴像被什么硬物忽地碰撞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张大了，感觉到一股冷气正从喉头一滚而过。假如不是因为签定了合同，我真会立即转身出屋而去的。我深感纳闷，根生过去那么反感“剃头佬”，如今咋又进了理发店当起了学徒？他的葫芦里，究竟装的哪样药？

　　根生似笑非笑，说，腊月，我，我，我是喜欢……

　　条件反射，我的眼睛在喷火，火光灼到根生的脸上，于是，“喜欢”二字后面的话被遏制住了。他曾一次次说过喜欢我，但喜欢之后，又总是说那司空见惯令人反感的文字！我改变惯用的守势，抢在他的前面，说，你是不是又要说，因为喜欢我，所以劝我不要当“剃头佬”？

　　不不，不，不是！根生顿时结巴了，他垂着双手在不自然地来回搓揉，片刻之后才说，腊月，我错了，我认错还不行吗？

　　认错？是不是走投无路了才编出来的假话？我在提问，却又不给他回答的机会，接着“哼”了一声，说，听好了，当“剃头佬”要短命绝后的，你不害怕？

　　根生尴尬地嘿嘿笑着，露出一副久违了的憨态，说，腊月，你要原谅我嘛。以前，我是说过很多混帐话，做过很多混帐事，经过陈姐的开导，我才认识那是愚昧无知！陈姐说得对，理发师也是一个崇高的职业！我懂得这个道理以后，就想跟陈姐当学徒，一天到晚跟着你，可是，陈姐却要我先跟李老板，她说，等我学成了再给你一个惊喜……

　　根生的转变，也是因了陈姐！想起陈姐，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我的心瞬间便充满了感激与思念。陈姐如今怎么了？她在哪里呢？

　　见我沉思，根生急于解释，但似乎找不到得体的话，憋了一会，竟胀红着脸，说，腊月，我坚决改正错误，不是哄人的，真的，哪个哄你哪个是野崽！

　　我又好气又好笑，大声说，根生，深圳是哪样地方，你能不能文明点儿！

　　根生显得无地自容，脸即刻泛红了，低声说，腊月，你小声点嘛，我从头做起好不好！继而，他将自己的脑门拍得“叭叭”响，叹了一口气，说，想起来，我也是跟那些不三不是的人才学坏的！哪像你，一来到深圳就碰上了陈姐那样的好人！往后，我听你的，你说东就是东说西就是西，哪个啰嗦哪个就是……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眼看我，止住了后面的“野崽”。

　　根生的农民习气，很快就消失了，他变文明了，再没有了粗俗的语言和动作，同时也变聪明了，很快也学会了各种时髦发型以及运用气功修面和洗头的技艺。我与他消除了误解，在深圳打拼三年后，组成了一个幸福的家庭，当健康可爱的小宝宝降生，我俩才回到西部山城——都匀，在家乡的小城开办了一家时尚理发店，当起了小老板。

　　我感激深圳，因为，这座现代城市改变了我，也改变了我的丈夫；不过，我也有遗憾，那个深深的遗憾就是无论我怎样努力，都无法找到曾经带给我光明与希望，如今却又不知情归何处的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