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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国木田独步作品选

发布于:2022-05-19 作者:admin123 阅读:59

   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国木田独步作品选

   肖毛编选、扫校

   从“狼牙山”到“荔枝蜜”(代扫校说明)

   1

   最近刚刚出版的《译林》杂志(2005年第3期),在最后一页写着这样一段话:

   “今年是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本期……散文《铅灰色的眼睛》则让我们看到了被军国主义扭曲了的人性以及战争带给日本人民的深重苦难。”

   谁会这么关心“日本人民的深重苦难”呢?看完这段话,我特意查看了一下《译林》杂志的地址,发现竟然是——南京。

   南京人民与“日本人民的深重苦难”,究竟有什么关系呢?当然有。如果世上没有南京的存在,日本人民又怎能“人性扭曲”,又怎会有“深重苦难”呢?

   难怪,最近听见有人说,《狼牙山五壮士》之类的文章,如今已经不适合做为中小学的《语文》课文了。这话说得真好,不是吗?都什么时代了,还谈什么“五壮士”?“八女投江”也不要提了,杨靖宇、李兆麟也无足轻重,还是让学生好好学习《荔枝蜜》这样的课文吧,多甜哪。

   2

   不过,日本人民对“壮士”总是尊敬的。只要读了黑柳彻子的自传体小说《窗边的小姑娘》,你就可以知道,那些日本的小孩子,不是都崇拜什么“四十七壮士”,还在每年的“十二月十四日这天”去为他们扫墓吗?

   为什么日本人这么喜欢“四十七壮士”呢?据书中交待,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四十七个想要“为他们的主君浅野长矩报仇”的壮士,一起去“攻打吉良义央宅邸”。事发后,官府审讯一个“负责为四十七壮士筹备披甲头盔的人”,可是,无论怎么问,他都这样回答:“我天野屋利兵卫是个男子汉大丈夫!”

   在这部曾经(或许现在也是)风靡中国的《窗边的小姑娘》里,还有这样一段日本政府要派小学生轮流去医院看望伤兵的故事。这些士兵,是在哪里受的伤呢?显然是亚洲一带,说不定就在中国罢。作者却没有明说,只是朦朦胧胧地交待了一句:

    “当时那个年代,在这些读作文的孩子还根本不晓得的某一时刻,太平洋战争早已爆发了。”

    从可敬的“四十七壮士”到莫名其妙的“太平洋战争”,“日本人民的深重苦难”——果真值得我同情。

    不过,日本人民的苦心,更让我同情。

    3

    有一篇东非的民间故事,叫做《蛇神》(收于《蛇神》,中国民间文学出版社1981年初版)。故事里讲了一个被哥哥们残害的小妹妹,她跑到林中,救了一条小蛇。小蛇很感激,准备把她带回家。路上,小蛇说,如果我的父母要答谢你,你只要父亲的戒指和母亲的小盒子就行,有了这两样东西,你就可以要什么有什么。后来,那个小妹妹果然要什么有什么,得到了王子的眷顾。

    在人类学者安德鲁·朗格编选的《绿色童话》中,有一篇多林的《魔表》(张训达译),里面也讲了类似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富翁的三儿子詹尼克。一次,詹尼克出去旅游,发现有一个牧羊人要杀一条狗,便把狗救了下来。不久,他又看见有人要杀一只猫,同样把猫也救了下来。最后,他又救了一条蛇。蛇很感激,领他去找蛇大王,并告诉他说,如果蛇王给你报酬的话,你只要樯上的表,以后就能要什么有什么了。后来,詹尼克得到了那块魔表,变得非常富有,做了国王的女婿。过了一阵子,公主把魔表偷走,躲到海上,用魔表变了一座宫殿,住在里面。詹尼克很伤心,除了猫和狗,所有人都嘲笑他。一天,他知道了公主躲在海上的事情,便让猫骑着狗,去海上的宫殿偷回那块魔表。不久,猫把表偷了出来,对狗说,回去的时候,千万不要和我说话。狗答应了。可是,在离岸不远时,狗忍不住问表丢了没有,猫不回答他。等到快上岸时,狗又问了一遍,猫回答说:“没有”。这样,表便掉进了海里,狗和猫开始互相指责起来。忽然,猫看见了一条鱼,便抓住了它。鱼哀求说,自己是九个孩子的爸爸,请猫放过他。猫说,除非你把表给我找回来。结果,鱼把表找了回来。詹尼克利用这块魔表,让海上的宫殿淹没了,从此幸福地与猫和狗生活在一起。

   中国也有一个类似的民间传说,即《猎人海力布》。在故事里,海力布救了一条小白蛇,她是龙王的女儿。为了表示感谢,她说,“您到我家以后,我的爸爸和妈妈给您什么您都别要,只要我爸爸嘴里含着的宝石。”

   4

   到了日本,这三个故事被合成为一个,且打上了深深的日本烙印。这个故事叫做《狗·猫·戒指》(流传于日本鹿儿岛县萨摩郡,选自连湘译《日本民间故事选》,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初版)。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身份卑贱的船工。在开船前,他先救了长蛇,又救了狗,最后救了一只猫。他是怎么救的呢?花钱买。等到开船时,一条“鲨鱼咬住了舵板”,不让船走。船长把船工扔下海后,鲨鱼对他说, 你救的蛇,“是海龙王的公主,她为了报恩,打发我来请你”。鲨鱼又说,“到了龙宫,他们问你要什么,你就说,要小桐木匣里的戒指。”

   得到这个戒指后,船工开始要什么有什么。后来,戒指被一个大老板偷走了。听到这个消息,被船工救过的狗和猫都找上门来,船工便指挥它们去取戒指。它们来到大老板家,猫发现戒指藏在一个坛子里,自己进不去,便抓住一只老鼠,用武力威胁它,把戒指叼出来了。然后,狗又利用武力打败猫,叼起戒指跑到河边。为了抓鱼,狗把戒指落到河里。猫看见了,又用武力威胁一只螃蟹,让它把戒指带上来。可是,狗又把戒指抢走,带给船工。

   在这里,故事的精神变得充满奴性与兽性:小“船工”敌不过“大老板”,弱小的老鼠、螃蟹被猫支配,力弱的猫又敌不过狗,猫和狗又无条件地效忠“船工”,充当其爪牙。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强者为王的思想,武士道的精神,始终支配着日本人民。所以,日本人民一直苦心孤诣,想要把这种思想和原则贯穿到童话、民间故事、小说、散文,甚至教科书里。

   所以,日本人民的苦心,实在值得我同情。

   也正由于这个原因,我很少读日本文学作品。

   5

   前几天,一位朋友说喜欢国木田独步的作品,又说想看一篇水上勉的散文,便为他把这篇水上勉的散文扫校出来。然后,又把找到的国木田独步作品基本扫校出来,顺便又扫校了一些我看得过去的日本文学作品,才编成了这个《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国木田独步作品选》。

   国木田独步的小说看得不多,感觉里面有着比较浓重的屠格涅夫风格。他的散文看得更少,这里选的《武藏野》一篇,据说算是他的散文代表作,感觉里面也有屠格涅夫的影子,甚至思想有与《窗边的小姑娘》吻合的地方。

   夏目漱石和芥川龙之介的作品,才是我全心喜爱的,都是“人的文学”,而不是“魔的文学”或者“兽的文学”。这里选扫的几篇,都是现在比较少见的译文。

   14:24 05-5-13肖毛

   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国木田独步作品选

   总目

   一、夏目漱石小说二篇

   1.挂幅(鲁迅译,原刊商务版《现代日本小说集》,扫校自新疆人民版《鲁迅全集》)

   2.克莱喀先生(鲁迅译,原刊商务版《现代日本小说集》,扫校自新疆人民版《鲁迅全集》)

   二、芥川龙之介小说四篇

   1.鼻子(鲁迅译,扫校自商务印书馆中华民国二十三年七月再版《现代日本小说集》)

   2.罗生门(鲁迅译,扫校自商务印书馆中华民国二十三年七月再版《现代日本小说集》)

   3.蜘蛛之丝(黎烈文译,扫校自《文学周报》合订本第五卷P113)

   4.魔术(吴树文译,扫校自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初版译文丛刊1《暴风雪》)

   三、国木田独步小说散文选

   1.少年的悲哀(周作人译,原刊商务版《现代日本小说集》,扫校自中国对外翻译公司2005年版)

   2.巡查(周作人译,原刊商务版《现代日本小说集》,扫校自中国对外翻译公司2005年版)

   3.夫妇(夏丏尊译,扫校自商务印书馆中华民国十三年4月初版《近代日本小说集》)

   4.两少女(侍桁译,扫校自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初版译文丛刊1《暴风雪》)

   5.穷死(金福译,扫校自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初版《日本短篇小说选》)

   6.武藏野(金福译,扫校自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初版《日本散文精品》之咏物卷)

   一、夏目漱石小说二篇

   1.挂幅(鲁迅译,原刊商务版《现代日本小说集》,扫校自新疆人民版《鲁迅全集》)

   2.克莱喀先生(鲁迅译,原刊商务版《现代日本小说集》,扫校自新疆人民版《鲁迅全集》)

   夏目漱石小说二篇

   肖毛扫校

   1.挂幅

   夏目漱石

   鲁迅译

   原刊《现代日本小说集》

   肖毛扫校自新疆人民版《鲁迅全集》

   大刀老人决计在亡妻的三周年忌日为止,一定给竖一块石碑。然而靠着儿子的瘦腕,才能顾得今朝,此外再不能有一文的积蓄。又是春天了,摆着赴诉一般的脸,对儿子说道,那忌日也正是三月八日哩。便只答道,哦,是呵,再没有别的话。大刀老人终于决定了卖去祖遗的珍贵的一幅画,拿来做用度。向儿子商量道,好么?儿子便淡漠到令人愤恨的赞成道,这好罢。儿于是在内务省的社寺局里做事的,拿着四十圆的月给。有妻子和两个小孩子,而且对大刀老人还要尽孝养,所以很吃力。假使老人不在,这珍贵的挂幅,也早变了便于融通的东西了。

   这挂幅是一尺见方的绢本,因为有了年月,显着红黑颜色了。倘挂在暗的屋子里,黯淡到辨不出画着什么东西来。老人则称之为王若水所画的葵花。而且每月两三次,从柜子里取了出来,拂去桐箱上的尘埃,又郑重的取出里面的东西,立刻挂在三尺的墙壁上,于是定睛的看。诚然,定睛的看着时,那红黑之中,却有瘀血似的颇大的花样。有几处,也还微微的剥着疑是青绿的脱落的瘢痕,老人对了这模糊的唐画的古迹,就忘却了似乎住得太久的住旧了的人间。有时候,望着挂幅,一面吸烟,或者喝茶。否则单是定睛的看。祖父,这什么,孩子说着走来,想用指头去触了,这才记起了年月似的,老人一面说道动不得,一面静静的起立,便去卷挂幅。于是孩子便问道,祖父,弹子糖呢?说道是了,我买弹子糖去,只是不要淘气罢,嘴里说,手里慢慢的卷好挂幅,装进桐箱,放在柜子里,便到近地散步去了.回来的时候,走到糖店里,买两袋薄荷的弹子糖,分给孩子道,哪,弹子糖。儿子是晚婚的,小孩子只六岁和四岁。

   和儿子商量的翌日,老人用包袱包了桐箱,一清早便出门去,到四点钟,又拿着桐箱回来了。孩子们迎到门口,问道,祖父,弹子糖呢?老人什么也不说,进了房,从箱子里取出挂幅来挂在墙上,茫然的只管看。听说走了四五家古董铺,有说没有落款的,有说画太剥落的,对于这画,竟没有如老人所预期的致敬尽礼的人。

   儿子说,古董店算了罢。老人也道,古董店是不行的。过了两星期,老人又抱着桐箱出去了。是得了绍介,到儿子的课长先生的朋友那里去给赏鉴。其时也没有买回弹子糖来。儿子刚一回家,便仿佛嗔怪儿子的不德义似的说道,那样没有眼睛的人,怎么能让给他呢,在那里的都是赝物。儿子苦笑着。

   到二月初旬,偶然得了好经手,老人将这一幅卖给一个好事家了。老人便到谷中去,给亡妻定下了体面的石碑,其余的存在邮局里。此后过了五六天,照常的去散步,但回来却比平常迟了二时间。其时两手抱着两个很大的弹子糖的袋。说是因为卖掉的画,还是放心不下,再去看一回,却见挂在四席半的啜茗室里,那前面插着透明一般的腊梅。老人便在这里受了香茗的招待。这比藏在我这里更放心了,老人对儿子说。儿子回答道,也许如此罢。一连三日,孩子们尽吃着弹子糖。

   2.克莱喀先生

   夏目漱石

   鲁迅译

   克莱喀(W.J.Craig)先生是燕子似的在四层楼上做窠的。立在阶石底下,即使向上看,也望不见窗户。从下面逐渐走上去,到大腿有些酸起来的时候,这才到了先生的大门。虽说是门,也并非具备着双扉和屋顶;只在阔不满三尺的黑门扇上,挂着一个黄铜的敲子罢了。在门前休息一会,用这敲子的下端剥啄剥啄的打着门板,里面就给来开门。

   来给开的总是女人。因为近视眼的缘故罢,戴着眼镜,不绝的在那里出惊。年纪约略有五十左右了,想来也该早已看惯了世间的,然而也还是只在那里出惊,睁着使人不忍敲门的这么大的眼睛,说道“请”。

   一进门,女的便消失了。于是首先的客房——最初并不以为是客房,毫没有什么别的装饰,就只有两个窗户,排着许多书。克莱喀先生便大抵在这里摆阵。一见我进去,就说道“呀”的伸出手来。因为这是一个来握手罢的照会,所以握是握的,然而从那边却历来没有回握的时候。这边也不见得高兴握,本来大可以废止的了,然而仍然说道,“呀”,伸出那毛毵毵的皱皮疙瘩的,而且照例的消极的手来。习惯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

   这手的所有者,便是担任我的质问的先生。初见面时,问道报酬呢?便说道是呵,一瞥窗外边,一回七先令怎么样。倘太贵,多减些也可以的。于是我定为一回七先令的比例,到月底一齐交,但有时也突然受过先生的催促。说道,君,因为有一点用度,可以付了去么等类的话。自己便从裤子里的袋里掏出金币来,也不包裹,说道“哦”的送过去,先生便说着“呀,对下起”的取了去。摊开那照例的消极的手,在掌上略略一看,也就装在裤子的袋里面了。最窘的是先生决不找余款。将余款归入下月分,有时才到其次的星期内,便又说因为要买一点书之类的催促起来。

   先生是爱尔兰人,言语很难懂。倘有些焦躁,便有如东京人和萨摩人吵闹时候的这么烦难。而且是很疏忽的焦急家,一到事情麻烦起来,自己便听天由命而只看着先生的脸。

   那脸又决不是寻常的。因为是西洋人,鼻子高,然而有阶级,肉太厚。这—点虽然和自己很相像,但这样的鼻子,一见之后,是不会起清爽的好感情的。反之,这些地方却都乱七七八糟的总似乎有些野趣。至于须髯之类,则实在黑白乱生到令人悲悯。有一回,在培凯斯忒理德(Becker Street)遇见先生的时候,觉得很像一个忘了鞭子的马夫。

   先生穿白小衫和白领子,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始终穿着花条的绒衫,两脚上是臃肿的半鞋,几乎要伸进暖炉里面去,而且敲着膝头,——这时才见到,先生是在消极的手上戴着金指环的。——有时或不敲而擦着大腿,教给我书。至于教给什么,则自然是不懂。静听着,便带到先生所乐意的地方去,决不给再送回来了。而且那乐意的地方,又顺着时候的变迁和天气的情形,发生各样的变化。有时候,竟有昨日和今日之间搬了两极的事情。说得坏,那就是胡说八道罢。要评得好,却是给听些文学上的座谈。到现在想起来,一回七先令,本来没有可以得到循规蹈矩的讲义的道理,这是先生这一面不错,觉得不平的我,却胡涂了。况且先生的头,也正如那须髯所代表的—般,仿佛有些近于杂乱的情势,所以倒是不去增加报酬,请讲更其高超的讲义的好,也未可知的。

   先生所得意的是诗。读诗的时候,从脸到肩膀边便阳炎似的振动。——并非诳话,确乎振动了。但是归根究底,却成了并非为我读,只是一人高吟以自乐的事,所以总而言之,也还是这一面损失。有一次,拿了思温朋(Swinburne)的叫作《罗赛蒙特》(Rosamond)的东西去,先生说给我看一看罢,朗吟了两三行,却忽而将书伏在膝髁上,说道,唉唉,不行,不行,思温朋也老得做出这样的诗来了,便叹息起来。自己想到要看思温朋的杰作《亚泰兰多》(Atalama)便在这时候。

   先生以为我是一个小孩子。你知道这样的事么,你懂得那样的事么之类,常常受着无聊不堪的事的质问。刚这样想,却又突然提出了伟大的问题,飞到同辈的待遇上去了。有一回,当我面前读着渥忒孙(Watson)的诗,问道,这有说是有着象雪黎(Shelley)的地方的人和说全不相象的人,你以为怎样?以为怎样,西洋的诗,在我倘不先诉诸目,然后通过了耳朵,是完全不懂的。于是适宜的敷衍了一下。说这和雪黎是相象呢还是不相像,现在已经忘却了。然而可笑的是,先生那是照例的敲着膝头,说道我也这样想,却惶恐得不可言。

   有一日,从窗口伸出头去,俯视着匆匆的走过那辽远的下界的人们,一面说道,你看,走过的人们这么多,那里面,懂诗的可是百个中没有一个,很可怜。究而言之,英吉利人是不会懂诗的国民呵。这—节,就是爱尔兰人了得,高尚得远了。——真能够体会得诗的你和我,不能不说是幸福哩。将自己归入了懂诗的一类里,虽然很多谢,但待遇却比较的颇冷淡,我于这先生,看不出一点所谓情投意合的东西来,觉得只是一个全然机械的在那里饶舌的老头子。

   然而有过这样的事。因为对于自己所住的客寓很生厌了,就想寄居在这先生的家里看,有一天,照例的讲习完毕之后,请托了这节,先生忽然敲着膝髁,说道,不错,我给你看我的家里房屋,来罢,于是从食堂,从使女室,从边门,带着各处走,全给看遍了。本来不过是四层楼上的一角,自然不广阔。只要两三分时,便已没有可看的地方。先生于是回到原位上,以为要说这样的家,所以什么处所都住不下,给我回绝了罢,却忽而讲起跋尔忒惠德曼(Walt Whitman)的事来。先前,惠德曼曾经到自己的家里来,逗留过多少时,——说话非常之快,所以不很懂,大半是惠德曼到这里来似的,——当初,初读那人的诗的时候,觉得有全不成东西的心情,但读过几遍,便逐渐有趣起来,终于非常之爱读了。所以……

   借寓的事,全不知道飞到那里去了。我也只得任其自然,哦哦的答应着听。这时候,似乎又讲到雪黎和准的吵闹的事,说道吵闹是不好的,因为这两人我都爱,我所爱的两个人吵闹起来,是很不好的,颇提出抗议的话。但无论怎样抗议,在几十年前已经吵闹过的了,也再没有什么法。

   因为先生是疏忽的,所以自己的书籍之类很容易安排错。倘若寻不见,便很焦急,仿佛起了火灾似的,用了张皇的声音叫那正在厨下的老妪。于是那老妪也摆着一副张皇的脸,来到客房里。

   “我,我的《威志威斯》(Wordsworth)放在那里了?”

   老妪依然将那出惊的眼,睁得碟子似的遍看各书架,无论怎样的在出惊,然而很可靠,便即刻寻到《威志威斯》了。于是Here Sir的说着,仿佛聊以相窘似的,塞在先生的面前。先生便掣夺一般的取过来,一面用两个手指,毕毕剥剥的敲着肮脏的书面,一面便道,君,威志戚斯是……的讲开场。老妪显了愈加出惊的眼退到厨下去。先生是二分间三分间的敲着《威志威斯》。而且好容易叫了人寻到了的《威志威斯》,竟终于没有翻开卷。

   先生也时时寄信来。那字是决计看不懂的。文字不过两三行,原也很有反复熟读的时间,但无论如何总是决不定。于是断定为从先生来信,即是有了妨碍,不能授课的事,省去了看信的工夫了。出惊的老妪偶然也代笔,那就很容易了然。先生是用着便当的书记的。先生对于我,叹息过自己的字总太劣,很困窘。又说,你这面好得多了。

   我很担心,用这样的字来起稿,不知道会写出怎样的东西来呢?先生是亚覃本《沙士比亚集》(Arden Shakespeare)的出版者。我想,那样的字,竟也会有变形为活版的资格么?然而先生却坦然的做序文,做札记。不宁惟是,曾经说道看这个罢,给我读过加在《哈穆列德》(Hamlet)上头的绪言。第二次去的时候,说道很有趣,先生便嘱咐道,你回到日本时,千万给我介绍介绍这书罢。亚覃本《沙士比亚》集的《哈漠列德》,是自己归国后在大学讲讲义时候得了非常的利益的书籍。周到而且扼要,能如那《哈谟列德》的札记的,恐怕未必再有的了。然而在那时,却并没有觉得这样好。但对于先生的莎士比亚研究,却是早就惊服的。

   在客房里,从门键这一边弯过去,有一间六席上下的小小的书斋。先生高高的做窠的地方,据实说,是这四层楼的角落,而那角之又角的处所,便有着在先生是最要紧的宝贝在那里了。——排着十来册长约一尺五寸阔约一尺的蓝面的簿子,先生一有空一有隙,便将写在纸片上的文句,钞入蓝面簿子里,仿佛悭吝人积蓄那有孔的铜钱一股,将那一点一点的增加起来,作为一生的娱乐。至于这蓝面簿子就是《沙翁字典》的原稿,则来此不久便已知道的了。听说先生因为要大成这字典,所以抛弃了威尔士(Wales)某大学的文学的讲席,腾出每日到不列颠博物馆去的工夫来。连大学的讲席尚且抛弃,则对于七先令的弟子的草草,正不是无理的事。先生的脑里,是惟此字典,终日终夜盘桓磅礴而已的。

   也曾问过先生,已经有了勖密特(Schmidt)的《沙翁字典》了,却还做这样的书么?于是先生便仿佛不禁轻蔑似的,一面说道看这个罢,一面取出自己所有的《勖密特》来给我看看。试看时,好个《勖密特》前后两卷一页也没有完肤的写得乌黑了。我说着“哦”的吃了惊。只对《勖密特》看。先生其时颇得意。君,倘若做点和《勖密特》一样程度的东西,我也不必这样的费力了。说着,两个手指又一齐毕毕剥剥的敲起乌黑的《勖密特》来。

   “究竟,从什么时候起,来做这样的事的呢?”

   先生站起身,到对面的书架上,仿佛寻些什么模样,但又用了照例的焦躁的声音叫道,全尼(Jane),全尼,我的《道覃》(Dawden)怎么了?老妪还没有出来,已经在问《道覃》的所在。老妪又出惊的出来了。而且又照例的Here Sir的相窘一回,退了回去。先生于老妪的一下并不介怀,肚饿似的翻开书,唔,在这里,道覃将我的姓名明明白白的写在这里;特别的写着研究沙翁的克莱喀氏。这书是一千八百七十……年的出版。所以我的研究,还在一直以前呢……自己对于先生的忍耐,全然惊服了。顺序便问什么时候才完功。准知道什么时候呢,是尽做到死的呵,先生说着,将《道覃》放在原处所。

   我此后不久便不到先生那里去了。当不去的略略以前,先生曾说,日本的大学里,不要西洋人的教授么?倘我年纪青,也去罢。颇显着无端的感到无常的神色。先生的脸上现出感动,只有这一回。我宽慰说,岂不还年青么?答道哪里哪里,说不定什么时候有什么事,因为已经五十六岁了,便异样的入了静。

   回到日本之后,约略了两年,新到的文艺杂志上,载着克莱喀氏死掉的记事。是沙翁的专门学者的事,不过添写着两三行文字罢了。那时候,我放下杂志想,莫非那字典终于没有完功,竟成了废纸了么?

   21:47 05-5-12肖毛扫校

   二、芥川龙之介小说四篇

   1.鼻子(鲁迅译,扫校自商务印书馆中华民国二十三年七月再版《现代日本小说集》)

   2.罗生门(鲁迅译,扫校自商务印书馆中华民国二十三年七月再版《现代日本小说集》)

   3.蜘蛛之丝(黎烈文译,扫校自《文学周报》合订本第五卷P113)

   4.魔术(吴树文译,扫校自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初版译文丛刊1《暴风雪》)

   芥川龙之介小说四篇

   肖毛扫校

   1.鼻子

   芥川龙之介

   鲁迅译

   肖毛扫校自《现代日本小说集》(商务印书馆中华民国十九年四月初版,二十三年七月再版)

   一说起禅智内供的鼻子,池尾地方是没一个不知道的。长有五六寸,从上唇的上面直拖到下颏的下面去。形状是从顶到底,一样的粗细。简捷说,便是一条细长的香肠似的东西,在脸中央拖着罢了。

   五十多岁的内供是从还做沙弥的往昔以来,一直到升了内道场供奉的现在为止,心底里始终苦着这鼻子。这也不单因为自己是应该一心渴仰着将来的净土的和尚,于鼻子的烦恼,不很相宜;其实倒在不愿意有人知道他介意于鼻子的事。内供在平时的谈话里,也最怕说出鼻子这一句话来。

   内供之所以烦腻那鼻子的理由,大概有二:——其一,因为鼻子之长,在实际上很不便。第一是吃饭时候,独自不能吃。倘若独自吃时,鼻子便达到碗里的饭上面去了。于是内供叫一个弟子坐在正对面,当吃饭时,使他用一条广一寸长二尺的木板,掀起鼻子来。但是这样的吃饭法,在能掀的弟子和所掀的内供,都不是容易的事。有一回,替代这弟子的中童子打了一个喷嚏,因而手一抖,那鼻子便落到粥里去了的故事,那时是连京都都传遍的。——然而这事,却还不是内供之所以以鼻子为苦的重大的理由。内供之所以为苦者,其实却在乎因这鼻子而伤了自尊心这一点。

   池尾的百姓们,替有着这样鼻子的内供设想,说内供幸而是出家人;因为都以为这样的鼻子,是没有女人肯嫁的,其中甚而至于还有这样的批评,说是正因为这样的鼻子,所以才来做和尚。然而内供自己,却并不觉得做了和尚,便减了几分鼻子的烦恼去。内供的自尊心,较之为娶妻这类结果的事实所左右的东西,微妙得多多了,因此内供在积极的和消极的两方面,要将这自尊心的毁损恢复过来。

   第一,内供所苦心经营的,是想将这长鼻子使人看得比实际较短的方法。每当没有人的时候,对了镜,用各种的角度照着脸,热心的揣摩。不知怎么一来,觉得单变换了脸的位置,是没有把握的了,于是常常用手托了颊,或者用指押了颐,坚忍不拔的看镜。但看见鼻子较短到自己满意的程度的事,是从来没有的。内供际此,便将镜收在箱子里,叹一口气,勉勉强强的又向那先前的经几上唪《观世音经》去。

   而且内供又始终留心着别人的鼻子。池尾的寺本来是常有僧供和讲论的伽蓝。寺里面,僧坊建到没有空隙,浴室里是寺僧每日烧着水的,所以在此出入的僧俗之类也很多。内供便坚忍的物色着这类人们的脸,因为想发见一个和自己一样的鼻子,来安安自己的心。所以乌的绢衣,白的单衫,都不进内供的眼里去;而况橙黄的帽子,坏色的僧衣,更是生平见惯,虽有若无了。内供不看人,只看鼻子——然而竹节鼻虽然还有,却寻不出内供一样的鼻子来。愈是寻不出,内供的心便渐渐的愈加不快了。内供和人说话时候,无意中扯下那拖下的鼻端来一看,立刻不称年纪的脸红起来,便正是为这不快所动的缘故。

   到最后,内供竟想在内典外典里寻出一个和自己一样的鼻子的人物,来宽解几分自己的心。然而无论什么经典上,都不说目犍连和舍利弗的鼻子是长的。龙树和马鸣,自然也只是鼻子平常的菩萨。内供听人讲些震旦的事情,带出了蜀汉的刘玄德的长耳来,便想道,假使是鼻子,真不知使我多少胆壮哩。

   内供一面既然消极的用了这样的苦心,别一面也积极的试用些缩短鼻子的方法,在这里是无须乎特地声明的了。内供在这一方面几乎做尽了可能的事,也喝过老鸦脚爪煎出的汤,鼻子上也擦过老鼠的溺。然而无论怎么办,鼻子不依然五六寸长的拖在嘴上么?

   但是有一年的秋天,内供的因事上京的弟子,从一个知己的医士那里,得了缩短那长鼻子的方法来了。这医士,是从震旦渡来的人,那时供养在长乐寺的。

   内供仍然照例,装着对于鼻子毫不介意似的模样,偏不说便来试用这方法;一面微微露出口风,说每吃一回饭,都要劳弟子费手,实在是于心不安的事。至于心里,自然是专等那弟子和尚来说服自己,使他试用这方法的。弟子和尚也未必不明白内供的这策略,但内供用这策略的苦衷,却似乎动了那弟子和尚的同情,驾反感而上之了。那弟子和尚果然适如所期,极口的来劝试用这方法;内供自己也适如所期,终于依了那弟子和尚的热心的劝告了。

   所谓方法者,只是用热汤浸了鼻子,然后使人用脚来踏这鼻子,非常简单的。

   汤是寺的浴室里每日都烧着,于是这弟子和尚立刻用一个提桶,从浴室里汲了连手指都伸不下去的热水来。但若直接的浸,蒸汽吹着脸,怕要烫坏的。于是又在一个板盘上开一个窟窿,当作桶盖,鼻子便从这窟窿中浸到水里去。单是鼻子浸着热汤,是不觉得烫的,过了片时,弟子和尚说:

   “浸够了罢……”

   内供苦笑了,因为以为单听这话,是谁也想不到说着鼻子的。鼻子被汤蒸热了,蚤咬似的发痒。

   内供一从板盘窟窿里抽出鼻子来,弟子和尚便将这热气蒸腾的鼻子,两脚用力的踏。内供躺着,鼻子伸在地板上,看那弟子和尚的两脚一上一下的动。弟子常常显出过意不去的脸相,俯视着内供的秃头,问道:

   “痛罢?因为医士说要用力踏。……但是,痛罢?”

   内供摇头,想表明不痛的意思。然而鼻子是被踏着的,又不能如意的摇。这是抬了眼,看着弟子脚上的皲裂,一面生气似的说:

   “说不痛。……”

   其实是鼻子正痒,踏了不特不痛,反而舒服的。

   踏了片时之后,鼻子上现出小米粒一般的东西来了。简括说,便是像一匹整烤的拔光了毛的小鸡。弟子和尚一瞥见,立时停了脚,自言自语似的说:

   “说是用镊子拔了这个哩。”

   内供不平似的鼓起了两颊,默默的任凭弟子和尚办。这自然并非不知道弟子和尚的好意,但虽然知道,因为将自己的鼻子当作一件货色似的办理,也免不得不高兴了。内供装了一副受着不相信的医生的手术时候的病人一般的脸,勉勉强强的看弟子和尚从鼻子的毛孔里,用镊子钳出脂肪来。那脂肪的形状像是鸟毛的根,拔去的有四分长短。

   这一完,弟子和尚才吐一口气,说道:

   “再浸一回,就好了。”

   内供仍然皱着眉,装着不平似的脸,依了弟子的话。

   待到取出第二回浸过的鼻子来看,诚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缩短了。这已经和平常的竹节鼻相差不远了,内供摸着缩短的鼻子,对着弟子拿过来的镜子,羞涩的怯怯的望着看。

   那鼻子,——那一直拖到下面的鼻子,现在已经诳话似的萎缩了,只在上唇上面,没志气的保着一点残喘。各处还有通红的地方,大约只是踏过的痕迹罢了。这样,再没有人见笑,是一定的了。——镜中的内供的脸,看着镜外的内供的脸,满足然的眨几眨眼睛。

   然而这一日,还有怕这鼻子仍要伸长起来的不安。所以内供无论唪经的时候,吃饭的时候,只要有闲空,便伸手轻轻的摸那鼻端去。鼻子是规规矩矩的存在上唇上边,并没有伸下来的气色,睡过一夜之后,第二日早晨一开眼,内供便首先去摸自己的鼻子,鼻子也依然是短的。内供于是乎也如从前的费了几多年,积起抄写《法华经》的功行来的时候一般,觉得神清气爽了。

   但是过了三日,内供发见了意外的事实了,这就是,偶然因事来访池尾的寺的侍者,却显出比先前更加发笑的脸相,也不很说话,只是灼灼的看着内供的鼻子。而且不止此,先前将内供的鼻子落在粥里的中童子那些人,若在讲堂外遇见内供时,便向下忍着笑,但似乎终于熬不住了,又突然大笑起来。还有进来承教的下法师们,面对面时,虽然恭敬的听着,但内供一向后看,便屑屑的暗笑,也不止一两回了。

   内供当初,下了一个解释,是以为只因自己脸改了样。但单是这解释,又似乎总不能十分的说明。——不消说,中童子和下法师的发笑的原因,大概总在此。然而和鼻子还长的往昔,那笑样总有些不同。倘说见惯的长鼻倒不如不见惜的短鼻更可笑,这固然便是如此罢了。然而又似乎还有什么缘故。

   “先前倒还没有这样的只是笑,……”

   内供停了唪着的经文,侧着秃头,时常轻轻的这样说。可爱的内供当这时候,一定惘然的眺着挂在旁边的普贤像,记起鼻子还长的三五日以前的事来。“今如零落者,却忆荣华时,”便没精打采了。——对于这问题,给以解释之明,在内供可惜还没有。

   ——人类的心里有着互相矛盾的两样的感情。他人的不幸,自然是没有不表同情的。但一到那人设些什么法子脱了这不幸,于是这边便不知怎的觉得不满足起来。夸大一点说,便可以说是其甚者且有愿意再看见那人陷在同样的不幸中的意思。于是在不知不觉间,虽然是消极的,却对于那人抱了敌意。——内供虽然不明白这理由,而总觉得有些不快者,便因为在池尾的僧俗的态度上,感到了这些旁观者的利己主义的缘故。

   于是乎内供的脾气逐渐坏起来了。无论对什么人,第二句便是叱责。到后来,连医治鼻子的弟子和尚,也背地里说“内供是要受法悭贪之罪的”了。更使内供生气的,照例是那恶作剧的中童子,有一天,狗声沸泛的嗥,内供随便出去看,只见中童子挥着二尺来长的木板,追着一匹长毛的瘦狗,在那里跑。而且又并非单是追着跑,却一面嚷道“不给打鼻子,喂,不给打鼻子,”而追着跑的。内供从中童子的手里抢过木板来,使劲的打他的脸。这木板是先前掀鼻子用的。

   内供倒后悔弄短鼻子为多事了。

   这是或一夜的事。太阳一落,大约是忽而起风了,塔上的风铎的声音,扰人的响。而且很冷了,在老年的内供,便是想睡,也只是睡不去。展转的躺在床上时,突然觉得鼻子发痒了。用手去摸,仿佛有点肿,而且这地方,又仿佛发了热似的。

   “硬将他缩短了的,也许出了毛病了。”

   内供用了在佛前供养香花一般的恭敬的手势,按着鼻子,一面低低的这样说。

   第二日的早晨,内供照例的绝早的睁开眼睛看,只见寺里的银杏和七叶树都在夜间落了叶,院子里是铺了黄金似的通明。大约塔顶上积了霜了,还在朝日的微光中,九轮已经眩眼的发亮。禅智内供站在开了护屏的檐廊下,梁深的吸一口气。

   几乎要忘却了的一种感觉,又回到内供这里,便在这时间。

   内供慌忙伸手去按鼻子。触着手的,不是昨夜的短鼻子了;是从上唇的上面直拖到下唇的下面的,五六寸之谱的先前的长鼻子。内供知道这鼻子在一夜之间又复照旧的长起来了,而这时候,和鼻子缩短时候一样的神清气爽的心情,也觉得不知怎么的重复回来了。

   “既这样,一定再没有人笑了。”

   使长鼻子荡在破晓的秋风中,内供自己的心里说。

   2.罗生门

   芥川龙之介

   鲁迅译

   是一日的傍晚的事,有一个家将,在罗生门下待着雨住。

   宽广的门底下,除了这男子以外,再没有别的谁。只在朱漆剥落的大的圆柱上,停着一匹的蟋蟀。这罗生门,既然在朱雀大路上,则这男子之外,总还该有两三个避雨的市女笠和揉乌帽子①的。然而除了这男子,却再没有别的谁。

   要说这缘故,就因为这二三年来,京都是接连的起了地动,旋风,大火,饥馑等等的灾变,所以都中便格外的荒凉了。据旧记说,还将佛象和佛具打碎了,那些带着丹漆,带着金银箔的木块,都堆在路旁当柴卖。都中既是这情形,修理罗生门之类的事,自然再没有人过问了。于是趁了这荒凉的好机会,狐狸来住,强盗来住;到后来,且至于生出将无主的死尸弃在这门上的习惯来。于是太阳一落,人们便都觉得阴气,谁也不再在这门的左近走。

   反而许多乌鸦,不知从那里都聚向这地方。白昼一望,这鸦是不知多少匹的转着圆圈,绕了最高的鸱吻,啼着飞舞。一到这门上的天空被夕照映得通红的时候,这便仿佛撒着胡麻似的,尤其看得分明。不消说,这些乌鸦是因为要喙食那门上的死人的肉而来的了。——但在今日,或者因为时刻太晚了罢,却一匹也没有见。只见处处将要崩裂的,那裂缝中生出长的野草的石阶上面,老鸦粪粘得点点的发白。家将将那洗旧的红青袄子的臀部,坐在七级阶的最上级,恼着那右颊上发出来的一颗大的面皰,惘惘然的看看雨下。

   著者在先,已写道“家将待着雨住”了。然而这家将便在雨住之后,却也并没有怎么办的方法。若在平时,自然是回到主人的家里去。但从这主人,已经在四五日之前将他遣散了。上文也说过,那时的京都是非常之衰微了;现在这家将从那伺候多年的主人给他遣散,其实也只是这衰微的一个小小的余波。所以与其说“家将待着雨住,”还不如说“遇雨的家将,没有可去的地方,正在无法可想,”倒是惬当的。况且今日的天色,很影响到这平安朝②家将的Sentimentalism上去。从申末下开首的雨,到酉时还没有停止模样。这时候,家将就首先想着那明天的活计怎么办——说起来便是抱着对于没法办的事,要想怎么办的一种毫无把握的思想,一面又并不听而自听着那从先前便打着朱雀大路的雨声。

   雨是围住了罗生门,从远处漉漉的打将过来。黄昏使天空低下了;仰面一望,门顶在斜出的飞甍上,支住了昏沉的云雾。

   因为要将没法办的事来怎么办,便再没有工夫来拣手段了。一拣,便只是饿死在空地里或道旁;而且便只是搬到这门里来,弃掉了像一只狗。但不拣,则——家将的思想,在同一的路线上徘徊了许多回,才终于到了这处所。然而这一个“则”,虽然经过了许多时,结局总还是一个“则。”

   家将一面固然肯定了不拣手段这一节了,但对于因为要这“则”有着落,自然而然的接上来的“只能做强盗”这一节,却还没有足以积极的肯定的勇气。

   家将打一个大喷嚏,于是懒懒的站了起来。晚凉的京都,已经是令人想要火炉一般寒冷。风和黄昏,毫无顾忌的吹进了门柱间。停在朱漆灶上的蟋蟀,早巳跑到不知哪里去了。

   家将缩着颈子,高耸了衬着淡黄小衫的红青袄的肩头,向门的周围看。因为倘寻得一片地,可以没有风雨之患,没有露见之虑,能够安安稳稳的睡觉一夜的,便想在此度夜的了。这其间,幸而看见了一道通到门楼上的,宽阔的,也是朱漆的梯子。倘在这上面,即使有人,也不过全是死人罢了。家将便留心着横在腰间的素柄刀,免得他出了鞘。抬起登着草鞋的脚来,踏上这梯子的最下的第一级去。

   于是是几分时以后的事了。在通到罗生门的楼上的,宽阔的梯子的中段,一个男子,猫似的缩了身体,屏了息,窥探着楼上的情形。从楼上漏下来的火光,微微的照着这男人的右颊,就是那短须中间生了一颗红肿化脓的面皰的颊。家将当初想,在上面的只不过是死人;但走上二三级,却看见有谁明着火,而那火又是这边那边的动弹。这只要看那昏浊的黄色的光,映在角角落落都结满了蛛网的藻井上摇动,也就可以明白了。在这阴雨的夜间,在这罗生门的楼上,能明着火的,总不是一个寻常的人。

   家将是蜥蜴似的忍了足音,爬一般的才到了这峻急的梯子的最上的第一级。竭力的帖伏了身子,竭力的伸长了颈子,望到楼里面去。

   待看时,楼里面便正如所闻,胡乱的抛着几个死尸,但是火光所到的范围,却比预想的尤其狭,辩不出那些的数目来,只在朦胧中,知道是有赤体的死尸和穿农服的死尸,又自然是男的女的也都有。而且那些死尸,或者张着嘴或者伸着手,纵横在楼板上的情形,几乎令人要疑心到他也曾为人的事实,加之只是肩膀胸脯之类的高起的部分,受着淡淡的光,而低下的部分的影子却更加暗黑,哑似的永久的默着。

   家将逢到这些死尸的腐烂的臭气,不由的掩了鼻子。然而那手,在其次的一刹那间,便忘却了掩住鼻子的事了。因为有一种强烈感情,几乎全夺去了这人的嗅觉了。

   那家将的眼睛,在这时候,才看见蹲在死尸中间的一个人。是穿一件桧皮色衣服的,又短又瘦的,白头发的,猴子似的老妪。这老妪右手拿着点火的松明,注视着死尸之一的脸。从头发的长短看来,那死尸大概是女的。

   家将被六分的恐怖和四分的好奇心所动了,几于暂时忘却了呼吸。倘借了旧记的记者的话来说,便是觉得“毛戴”起来了。随后那老妪将松明插在楼板的缝中,向先前看定的死尸伸下手去,正如母猴给猴儿捉虱一般,一根一根的便拔那长头发,头发也似乎随手的拔了下来。

   那头发一根一极的拔了下来时,家将的心里,恐怖也一点一点的消去了,而且同时,对于这老妪的憎恶,也渐渐的发动了。——不,说是“对于这老妪”,或者有些语病;倒不如说,对于一切恶的反感,一点一点的强盛起来了。这时候,倘有人向了这家将,提出这人先前在门下面所想的“饿死呢还是做强盗呢”这一个问题来,大约这家将是,便毫无留恋,拣了饿死的了。这人的恶恶之心,宛如那老妪插在楼板缝中的松明一般,蓬蓬勃勃的燃烧上来,已经到如此。

   那老妪为什么拔死人的头发,在家将自然是不知道的,所以照“合理的”的说法,是善是恶,也还没有知道应该属于哪一面。但由家将看来,在这阴雨的夜间,在这罗生门的上面,拔取死人的头发,即此便已经是无可宽恕的恶。不消说,自己先前想做强盗的事,在家将自然也早经忘却了。

   于是乎家将两脚一蹬,突然从梯子直蹿上去;而且手按素柄刀,大踏步走到老妪的面前。老妪的吃惊,是无须说得的。

   老妪一瞥见家将,简直像被弩机弹着似的,直跳起来。

   “呔,哪里走!”

   家将拦住了那老妪绊着死尸踉跄想走的逃路,这样骂。老妪冲开了家将,还想奔逃。家将却又不放伊走,重复推了回来了。暂时之间,默然的叉着。然而胜负之数,是早就知道了的。家将终于抓住了老妪的臂膊,硬将伊捻倒了。是只剩着皮骨,宛然鸡脚一般的臂膊。

   “在做什么?说来!不说,便这样!”

   家将放下老妪,忽然拔刀出了鞘,将雪白的钢色,塞在伊的眼前。但老妪不开口。两手发了抖,呼吸也艰难了,睁圆了两眼,眼珠几乎要飞出窠外来,哑似的执拗的不开口。一看这情状,家将才分明的意识到这老妪的生死,已经全属于自己的意志的支配。而且这意志,将先前那炽烈的憎恶之心,又早在什么时候冷却了。剩了下来的,只是成就了一件事业时候的,安稳的得意和满足。于是家将俯视着老妪,略略放软了声音说:

   “我并不是检非违使③的衙门里的公吏,只是刚才走过这门下面的一个旅人。所以并不要锁你去有什么事。只要在这时候,在这门上,做着什么的事,说给我就是。”

   老妪更张大了圆睁的眼睛,看住了家将的脸;这看的是红眼眶,鸷鸟一般锐利的眼睛。于是那打皱的,几乎和鼻子连成一气的嘴唇,嚼着什么似的动起来了。颈子很细,能看见尖的喉节的动弹。这时从这喉咙里,发出鸦叫似的声音,喘吁吁的传到家将的耳朵里。

   “拔了这头发呵,拔了这头发呵,去做假发的。”

   家将一听得这老妪的答话是意外的平常,不觉失了望;而且一失望,那先前的憎恶和冷冷的侮蔑,便同时又进了心中了。,他的气色,大约伊也悟得。老妪一手仍捏着从死尸拔下来的长头发,发出虾蟆叫一样声音,格格的,说了这些话:

   “自然的,拔死人的头发,真不知道是怎样的恶事呵。只是,在这里的这些死人,都是便给这么办,也是活该的人们。现在,我刚才拔着那头发的女人,是将蛇切成四寸长,晒干了,说是干鱼,到带刀④的营里去出卖的。倘使没有遭瘟,现在怕还卖去罢。这人也是的,这女人去卖的干鱼,说是口味好,带刀们当作缺不得的菜料买。我呢,并不觉得这女人做的事是恶的。不做,便要饿死,没法子才做的罢。那就,我做的事,也不觉得是恶事。这也是,不做便要饿死,没法子才做的呵。很明白这没法子的事的这女人,料来也应该宽恕我的。”

   老妪大概说了些这样意思的事。

   家将收刀进了鞘,左手按着刀柄,冷然的听着这些话;至于右手,自然是按着那通红的在颊上化了脓的大颗的面皰。然而正听着,家将的心里却生出一种勇气来了。这正是这人先前在门下面所缺的勇气,而且和先前跳到这门上,来捉老妪的勇气,又完全是向反对方面发动的勇气了。家将对于或饿死或做强盗的事,不但早无问题;从这时候的这人的心情说,所谓饿死之类的事,已经逐出在意识之外,几乎是不能想到的了。

   “的确,这样么?”

   老妪说完话,家将用了嘲弄似的声音,覆核的说。于是前进一步,右手突然离开那面皰,捉住老妪的前胸,咬牙的说道:

   “那么我便是强剥,也未必怨恨罢。我也是不这么做,便要饿死的了。”

   家将迅速的剥下这老妪的衣服来,而将挽住了他的脚的这老妪,猛烈的踢倒在死尸上。到楼梯口,不过是五步。家将挟着剥下来的桧皮色的衣服,一瞬间便下了峻急的梯子,向昏夜里去了。

   暂时气绝似的老妪,从死尸间挣起伊裸露的身子来,是相去不久的事。伊吐出唠叨似的呻吟似的声音,借了还在燃烧的火光,爬到楼梯口边去。而且从这里倒挂了短的白发,窥向门下面。那外边,只有黑洞洞的昏夜。

   家将的踪迹,并没有知道的人。

   译注

   ① 市女笠是市上的女人或商女所戴的笠子。乌帽子是男人的冠,若不用硬漆,质地较为柔软的,便称为揉乌帽子。

   ② 西历794年以后的四百年间。

   ③ 古时的官,司追捕,纠弹,裁判,讼诉等事。

   ④ 古时春宫坊的侍卫之称。

   21:33 05-5-12肖毛扫校

   3.蜘蛛之丝

   芥川龙之介

   黎烈文 译

   肖毛 扫校

   原刊于《文学周报》合订本第五卷P113(1927~28年之间,第276期~300期之间的某期)

   (一)

   某天,释迦菩萨独自在极乐的莲池边徘徊的走着。

   池中开着的莲花,都像玉一般的白,一种不能言说的妙香,正从那当中的金色花蕊向四周不绝的散放。

   这刚好是极乐的朝晨。

   一会儿释迦菩萨在这池边伫立着,偶然从那遮蔽着水面的莲叶中间,见到池底的情景。

   这极乐的莲池下面,正当着地狱的底,所以水晶似的水透明的连贯着,三途河和针山的景色,像从眼镜中看去一样,清清楚楚的见着。

   登时,释迦菩萨瞧见一个叫做犍陀多的人,和别的罪人一同在蠢动着。

   这个叫做犍陀多的人是一个曾经杀人放火,做过种种恶事的大盗。但虽如此,记得他也曾行过一回善事。这事是:某天,这个人在深邃的树林中走过时,看见一匹小小的蜘蛛在路旁爬着。这时犍陀多赶忙提起脚要将它踏杀,但忽然转念一想:“不,不,这虽然微小,但也是一条命。胡乱把它弄死,终竟是很可怜的。”于是到头没有踏杀,救了这匹蜘蛛。

   释迦菩萨一面看着地狱的情景,一面记起这犍陀多救蜘蛛的事。于是想着虽然仅仅是这样一个小善的报应,但是能够做到时,总要把他从地狱救出,幸好向旁边一看,翡翠似的莲叶上刚巧有一匹极乐的蜘蛛在吐着美丽的银色的丝。

   释迦菩萨便轻轻的走去,一下把这蜘蛛丝拿到手里,并且把它从那玉一样的白莲中间笔直的投向那遥远的底上去了。

   (二)

   这边是地狱的底的血池。犍陀多在和别的罪人一块儿浮沉着。

   甚么也不知道,到处都是漆黑的。偶然从那漆黑漆黑中觉得有朦胧的浮上水面的东西,那就是那可怕的针山的针的光芒。所以这凄惨真是不能言说的。这上面四围返遍着一种像坟墓里面一样的死寂,就偶然听见有甚么声响,那也只不过是罪人们的微弱的叹息。

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国木田独步作品选

   这是因为降落到这里来的那样人,已经受尽了地狱的种种责苦,疲乏得连哭泣的力量都没有了。

   因此怪不得就是大盗的犍陀多,也只好咽着血池的血,完全像快要死去的蛙一样在闷燥着。

   但是某时,犍陀多无意中抬起头,眺望着血池的天空,那凄凉的黑暗中,不是有一缕银色的蜘蛛的丝,完全像怕人看见似的闪着一线细微的光,从老远的天旁,袅袅的垂到自己的头上吗?

   犍陀多一看见这个就自然而然的拍着手欢喜起来。若是抓紧着这条丝,无止境的升上去,一定可以脱出地狱,那是不会错的。

   不,若是弄得好时,也许还能够升到极乐去呢。这样一来,那么被抛上针山去的事也没有了,被沉到血池去的事也没有了。

   这样一想,犍陀多便赶快把两手紧握着蜘蛛丝,拚命向上向上的,开始一把一把的缒升着。

   本来是大盗,对于这样事,自然从小就习惯了的。

   但是地狱和极乐之间,原就不知隔着几万里,所以无论怎样焦急着,也不能容易登上去。稍稍缒升了一会后,犍陀多到底疲劳了,要再向上面升一把也不能够了。

   于是没有法子,只好暂时在这里休息一休息,在丝的中途飘荡着,望着遥远的下面。

   拚命上升的结果,到刚才止,自己以前住的血池,现在已不知何时在黑暗的底下隐去了。并且那朦胧的闪光的可怕的针山也在脚底下消灭了。如果是这样上升着,也许能够从地狱脱出,没有甚么意外也来可知。

   犍陀多两手握着蜘蛛丝,发出了从来到地狱起,多年没有发过的声音,“不要紧了!不要紧了!”的笑着。

   但是不料再一注意时,蛛蜘丝下面不是有无数的罪人们接连着自己后面,完全像蚂蚁的行列一般,也一心向上向上的攀上来了吗?

   犍陀多一看见这个就又惊又惧,暂时像呆子似的张大着口,只有眼睛在动着。

   连缒着自己一个人都像要断了似的这条微细的蜘蛛丝,怎么能够禁得那样多人的重量呢?

   若是万一在中途折断了,特特上到这里来的紧要的自己,也不能不回落到地狱去。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那真是了不得!

   但是,这样说时,成千成万的罪人们,正从漆黑的血池的底上,接连接连的上升着,细的发光的蜘蛛丝上,已经集成一列了,还汲汲孜孜的上来着。现在的情形如果不那么样做,蜘蛛丝一定要从正中间折做两段,落下去完结。

   于是犍陀多用大声叫喊着。

   “喂,罪人们!这蜘蛛丝是我的。你们究竟得了谁的许可上来的?下去!下去!”

   是这一刹那。

   到现在止没有发生过甚么危险的蜘蛛丝,忽然“布”的一声,从犍陀多飘荡着的那地方起断落了。

   因此犍陀多也不堪了。连叫喊的时间都没有,正像被风卷着的陀螺一般,咕噜咕噜的旋转着,看着看着一直落到那暗黑的底下去了。

   以后,只有极乐的蜘蛛丝磷磷的闪着微光。在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子的天空的中途,短短的垂着在。

   (三)

   释迦苦萨在极乐的莲池边立着,静静的把这事从头到尾的看着,但一会看到犍陀多像石头似的向血池底下沉去时,就现着悲悯的颜色,又开始徘徊的走着。

   犍陀多的无慈悲的心,仅仅只想把自己从地狱脱出,因此便受到相当处罚,又堕落到原先的地狱去了。这事从释迦菩萨的眼光看来,一定觉得陋劣可惊罢!

   但是极乐的莲池的莲,对于这事一点也没有留意。

   那玉一样的白的花,正在释迦菩萨的尊前,摇摇的颤动着花萼。

   这时一种不能言说的妙香,正从那当中的金色的花蕊向四周不绝的散溢。

   极乐也已经将近正午了。

   一九,五,一九二七译于东京。

   20:50 04-8-28肖毛扫校

   4.魔术

   芥川龙之介

   吴树文译

   肖毛扫校自《暴风雪》(译文丛刊1,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初版)

   芥川龙之介(1892~1927),日本小说家。出生后九个月,母亲发疯,龙之介遂作了舅舅的养子,姓了舅舅的姓。

   芥川是大正文学的代表者,是新巴潮文学流派的最重要作家,他受夏目漱石和森鸥外的影响很大。芥川的作品基本上全是短篇小说,代表作有:《罗生门》、《鼻》、《地狱图》,《河童》,以及随笔《侏儒之言》。

   芥川还写了许多历史题材的小说,构思新颖,文笔典雅而俏皮,技巧精湛圆熟。鲁迅先生说,芥川的“复述古事并不专是好奇,还有他的更深的根据:他想从含在这些材料里的古人的生活当中,寻出与自己的心情能够贴切的触著的或物,因此那些古代的故事经他改作之后,都注进新的生命去,便与现代人生出干系来了。”

   《魔术》是一篇取材于旧题材而赋予新内容的作品。主题思想同《罗生门》类似,写出了作者对人的贪得无炎的针砭,从中可以看到芥川作品的一些特点。

   (吴树文)

   秋冬之间的一个夜晚,豪雨阵阵。一辆人力车载着我,上坡下坎地行走在大森①那一带的陡坡间。翻过好几个山坡,终于停在一所竹丛环绕的小洋房跟前。正门的门洞很狭窄,门上灰色的油漆已开始剥落。我借着车夫打起的提灯光,看到门上钉着一块陶瓷的人名牌,牌上用日本字写着:印度人马德拉穆·米斯拉。大门上就这块牌子是新的。

   说起马德拉穆·米斯拉这个人,也许很多人都知道。米斯拉生在加尔各答,多年来,他一直在谋求印度的独立,是个爱国者。此外,他还在一个名叫哈桑·甘的著名的婆罗门那里学得了一手秘法,成了一个年轻的魔术大师。恰好是一个月左右之前,通过朋友的介绍,我结识了米斯拉,并有所交往。我们对政治经济方面的问题倒是议论得很多,但他耍弄魔术时,我恰恰一次也不曾遇上,还没有见识过。所以,在我事先写信给他,恳请他为我表演一下魔术之后,这天晚上就催着人力车夫兼程赶往米斯拉当时的寓所,它地处寂无人声的大森区的尽头。

   我淋着雨,借着车夫那昏暗的提灯光亮,按了正门上人名标牌下的门铃。于是,没一会儿,门打开了,有人伸出头来,这是一个个子矮小的日本老太婆,她是米斯拉的女仆。

   “米斯拉先生在家吗?”

   “请进。先生已经等您好久了。”

   老女仆和蔼可亲地一边说着,一边马上领我走向门内尽头处的米斯拉的房间。

   “晚上好,下雨天还光临舍下,欢迎欢迎。”

   米斯拉捻了捻放在桌上的煤油灯的灯芯,一边十分精神地向我致意。他脸色黝黑,大眼,留着一口柔软的胡子。

   “哪儿的话,只要能领教您的魔术,这点雨算什么,不足挂齿。”

   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环视了一下整个房间。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屋里显得很阴沉。

   这是一间朴素简单的西洋式房间。正中放着一张桌子,墙边上有一只不大不小、正合适的书架,窗前还搁着一张茶几。此外,就只有我们正坐着的椅子。而且,椅子和茶几都已很陈旧,连四周织着红色图案花的桌布,线纹丝缕都已绽露出来,使人觉得几乎马上就要碎裂开来似的。

   我们互道寒喧之后,就有意无意地静听室外竹丛间的滴雨声。过了一会儿,还是那个老女仆,端了红茶走进来。米斯拉打开了烟盒,向我敬烟:

   “怎么样,来一支?”

   “谢谢。”

   我并不客气,拿了一支,边划着了火柴点烟边说:

   “你驱使的那个精灵,名字好象是叫晋吧,这么说,接下来我将要拜见的魔术,也是借助于这位晋的力量了?”

   米斯拉自己也燃起了一支烟,微微一笑,烟从口里吐了出来,味道还颇好闻,一边说道:

   “认为有晋这类精灵存在的想法,已经属于好几百年之前的思想了。可以说,那是阿拉伯的天方夜谈时期的事情了吧。而我从哈桑·甘那儿学得的魔术,如果你愿意耍弄的话,你也能办到的呀。至多不过是发展了的催眠术而已。——你瞧,只不过将手这么一来,就行了。”

   米斯拉举起手,向着我眼前比划起三角形似的形状,比划了两、三次之后,他把手伸到桌子上,竟然摘起一朵那织在桌布四周的红色图案花来。我吓了一跳,不由得把椅子往前挪靠上去,仔细端详那朵花。一点不错,这花就是方才看到的织在桌布上的图案花中的一朵。米斯拉还将手中的花拿到我的鼻子前,我甚至闻到一股麝香之类的沉郁气味。我觉得太不可思议,连连发出啧啧的感叹声。米斯拉照旧微笑着,又漫不经心地把花放落到桌布上面去了。当然,花朵一落到桌布上,就和原来一模一样,成了织在桌布上的图案,别说是摘起来,就连一片花瓣也别想随便使它动弹一下。

   “怎么样,很简单吧。接下来请你看这只煤油灯。”

   米斯拉这样说着,将桌上的煤油灯稍稍移动了一下位置,可随着这一移动,也不知怎么回事,煤油灯简直和陀螺一样咕噜咕噜地旋转起来。煤油灯规规矩矩地站在原处,以灯罩为转轴,开始猛烈地旋转。一开始,我心惊胆颤起来,万一发生火灾什么的那可非同小可,尽管我一再提心吊胆,可是米斯拉却悠悠然地呷着红茶,一点骚动的样子也没有。于是,我后来也完全胆壮了,两眼一刻不离地瞅着旋转得越来越快的煤油灯。

   煤油灯的灯盖在旋转时产生一股风,而黄色的火焰却竟然纹丝不动地点燃着,这确实是一种美丽壮观的情景,不可思议的奇观。而且,随着煤油灯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终于到达一种简直看不出旋转的完全透明的地步。就在这时,我忽然发现煤油灯不知什么时候已回复原来的样子,停息在桌子上了,灯罩没有丝毫歪斜的样子。

   “觉得惊奇了吗?这种玩意儿其实只是哄哄孩子的。你如果有兴趣,再给你看点什么吧。”

   米斯拉回过头去,望着墙边上的书架,一会儿,他把手伸向书架的方向,象招徕什么似地动起了手指,这一次,并列在书架上的书籍一本本地动弹起来,并不费事地、很自然地飞到桌子上来。而且它们飞的方法是将书皮向两边打开着,就象夏天傍晚飞来飞去的蝙蝠那样,轻飘飘地在空中飞扬。我口里衔着雪茄,象是掉了魂似的,惊讶地看着这副情景。一本本书籍在微暗的煤油灯光亮中无拘无束地飞翔,它们秩序井然地飞向桌子,并在桌子上堆出金字塔的形状,而且,当这些书籍在书架上一本不留地全部飞移到桌子上后,马上又从最初飞来的那一本起,开始蠕动,并有条不紊地飞还书架原处呢。

   其中最有趣的是:有一本薄薄的平装书,它也象展开了翅膀似地打开着书皮飘飘然地腾向空中,不一会儿,这本书在桌子上空划了一个弧形,书页便响起沙沙的翻动声,然后一个倒栽葱,倏地向我膝上坠落下来。怎么回事?我赶紧抓起书来一看,那是一本法国的新小说,我记得大概在一个星期之前吧,我把它借给了米斯拉。

   “承蒙你把这本书借给我这么久,非常感谢。”

   米斯拉依然微微笑着,亲切地向我致谢。当然,不少书其时已经从桌子上飞回书架了。我感到自己象是刚从梦里醒过来,一下子连谢意都没能表达,但当时我脑海里却是想起了米斯拉方才说过的话:“我的这种魔术,你要是愿意,你也能掌握的。”所以我就说:

   “唉呀,虽然我早就风闻过你的魔术本领,但你驾驭的魔术实际上竟是如此不可思议,这是我万万料想不到的。可你刚才说,象我这样的人,也不是不可能掌握这种魔术的。你不是在和我说笑话吧。”

   “当然能够掌握。无论谁都能轻而易举地学会。只不过……”米斯拉欲言又止,眼光直射向我,同时用一种与平时完全不同的认真口气说:

   “只不过,有欲念的人学不了。要想学得哈桑·甘的魔术,首先要做到清净无欲,你能做到这一点吗?”

   “我以为我是可以做到的。”

   我这样回答,可我总感到有点什么不落实,立即又补上一句:

   “只要你肯教给我的话。”

   可是米斯拉依然显示出一种疑虑的眼神,毕竟是考虑到再三叮嘱会有失礼貌吧,他接着就从容不迫地点点头说:

   “那末,我来教给你。不过,说是不用费劲就可学会,但毕竟还得花一些时间来学,所以,今晚就请你睡在我这儿。”

   “那真是太打扰你了。”

   能够获准教我学会魔术,我感到很高兴,于是一而再地向米斯拉表示谢意。但是,米斯拉对这件事似乎并不介意,他很平静地离开椅子站了起来,说:

   “老妈子,老妈子,今晚客人睡在这儿,你去准备一下床铺。”

   我的心胸颇难平静下来,连雪茄烟的烟灰都忘了弹去,不禁目不转睛地盯着米斯拉那亲切的面容,他正面对着煤油灯,完全沐浴在灯的光亮中。

   我从米斯拉那里学魔术,转眼已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了。也是一个大雨如注的夜晚,在银座②某俱乐部的一间屋子里,我和五、六个朋友一起,在火炉前摆开阵势,大家都兴致勃勃沉湎于轻松愉快的街谈巷议。

   敢情是因为这儿是东京的市中心,雨点接连不断地打在来来往往的汽车和马车的车顶上,因而弄得湿淋淋的,所以,和那个大森的情况不一样,这里听不到窗外雨点溅落在竹丛间的凄凉声。

   当然,窗内的谈笑风生、活泼欢乐的气氛,也简直不是米斯拉那个一见似乎就有什么精灵跑出来的屋子所能比拟的,这里有明亮辉煌的电灯,有大型的蒙着摩洛哥羊皮的椅子,连地板都是一种镶嵌有花纹的工艺品,滑溜溜的,光可鉴人。

   我们在一片雪茄烟的烟雾中,议论了一阵狩猎的事,赛马的事。然而,其中有一位朋友,他将还没抽完的雪茄丢进火炉,回过头来对着我说:

   “听说你近来学会耍魔术了,怎么样,今晚可以为我们大家当场表演一下吗?”

   “当然可以。”

   我把头靠在椅子背上,简直象个有名的魔术大师似的,大模大样地回答。

   “那末,一切悉听尊便。请给我们来个不可思议的魔术看看,要社会上的戏法大师之类的人搞不来的。”

   看来朋友们都表示赞同,一个个把椅子往前挪了挪,一边催促着似地瞅着我。于是,我慢吞吞地、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

   “你们仔细看着呵,我耍的这魔术,一无秘密二无机关。”

   我边说着边卷起两手的衣袖,漫不经心地从火炉中捞起燃烧得炽热的炭火,放在手掌心上。围坐在我周围的朋友们,大概光是看到这一点就已经吓破胆了吧,都面面相觑,同时也都有点恐惧。他们生怕被火烫伤了可不得了,一个个踌躇不前起来。

   于是我愈益沉着镇定,不慌不忙地把手掌心上的炭火送到在场的全体朋友眼前,接下来,我把炭火猛烈地摔向镶花地板。炭火在地板上迸散开来。这一刹那间,它压倒了窗外的降雨声,只听得有另一种不平凡的“降雨声”猝然从地板上发出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火红的炭火从我的手掌上离开的同时,变成无数绚丽夺目的金币,雨点似地向地板上飞洒开来。

   众朋友们都象是在梦里似的,茫然若失,连喝采都忘了。

   “暂且先来这么点小玩意儿吧。”

   我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同时不慌不忙地坐到原来的椅子上。

   “这,这都是真的金币吗?”

   一位目瞪口呆的朋友,总算在事情发生之后隔了大约五分钟,才好不容易开了口问我。

   “贷真价实的真金币。谓予不信的话,可以亲自动手察看。”

   “难道真的不会被烫伤什么的吗?”

   一位朋友诚惶诚恐地从地板上拣起金币观看着:

   “一点不错,这真是响当当的金币呢,喂,茶房,请你将扫帚和畚箕拿来,把这些金币全部扫拢收集起来。”

   侍者立即按照吩咐办事,把地板上的金币扫到一块儿,堆向就近的桌子上,桌子上顿时隆起一大堆金币。朋友们都围在桌子四周,同时你一言我一语地赞美起我的魔术造诣来:

   “看来,总有二十万元上下哪。”

   “不,似乎还要多得多。如果是玲珑纤巧的桌子,还可能被压垮了呢。”

   “不管怎么说,这可是学得了一项了不起的魔术,因为炭火的余烬会立刻变成金币呀。”

   “这样,用不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就会成为能与岩崎③啦、三井④啦抗衡的百万富翁了。”

   我照旧矜持地靠在椅子上,悠然地吐着雪茄烟的烟雾,说道:

   “不行,我的这项魔术,一旦你产生欲念,那就再也不灵验了。所以在诸位观看过之后,即使它是金币,我也要立刻把它抛进原来的火炉中去的。”

   朋友们一听我这样说,不谋而合地开始表示反对。他们说,“把这么一大笔金钱还原为炭火,不是子虚乌有了吗?这岂不太罪过了?”可是,鉴于和米斯拉有约在先,所以我坚持要将金币抛进火炉中去,并固执地和朋友们争论不休。于是,从诸朋友中间走出一位素以狡狯著称的人,他讥讽地冷笑着说:

   “你是主张将金币还原为炭火,我们则表示不愿意,这样争执下去,当然就没完没了。所以,我的想法是,把这金币作为你的赌本,我们来和你赌一下纸牌。按照这个办法,要是你赌赢了,你把它还原成炭火也好,变成其他什么东西也好,一切悉听尊便,你可以随意处置。然而,要是我们赌赢了的话,你得乖乖地将金币原封不动地输到我们手里。这样一来,不是大家都无可挑剔,大家都心满意足了吗?”

   对这个建议,我还是不能接受,我没法贸贸然地对此表示赞同。可是这位朋友一面浮现出愈益露骨的嘲笑,一边以一种狡狯的眼神,对比似地打量着我和桌子上的金币,说:

   “你不和我们赌纸牌,大概是由于你不愿让我们取得这些金币吧。这样的话,说什么你为了能耍魔术而已经抛去一切欲念的决心,你的这个好容易才下定的决心,不也是有点靠不住了吗?”

   “不,我,我决不是因为舍不得给你们拿去而要将金币还原为炭火的。”

   “既然如此,那就请你入局吧。”

   经过这种屡次三番的争执之后,我终于慢慢地陷于一种境地:怎么说我也得按这位朋友所说的那样,把桌子上的金币作为赌本,去和他们在纸牌上决一雌雄了。当然,朋友们都高兴极了,他们当即取来一副扑克牌,一边围着放在屋子角落上的纸牌桌,一边“快点快点”急催着我去,因为我还显得有点犹豫不决。

   于是,我只得无可奈何地和诸朋友对局,懒懒散散地打了一会儿纸牌。但是,也不知怎么回事,我平时对打牌并不是特别在行,打得也不好,可只有那天晚上,我是大赢特赢。而且打上手之后,又发生一件微妙的事:开始时,我对打牌兴趣索然,但慢慢地却感到有意思起来,大约还没有十分钟的时间,不知怎么地,我忘掉了一切,完全专心致志地热衷于打牌了。

   朋友们原来的如意算盘,是打算一文不留地席卷我那些金币,所以特意安排了打牌,想从赌纸牌打开缺口。如今这么一来,他们都心急火燎,拚命地争强斗胜起来,脸色都几乎变了。然而,无论朋友们怎样拚死拚活也无法挽回败局。我不仅一次也没输过,而且最后,我却赢得了和这些金币的价值相差无几的金钱。于是,先前那个狡诈的朋友,简直和疯子一般,咄咄逼人地一边把牌伸到我面前,一边说:

   “来吧,你抽一张!我将我的财产全部押上了。地产、房产、马、汽车,倾家荡产一文不留地和你赌一次。与此相应,你的赌注是,那些金币,再加上迄今你赢得的全部金钱。请,你抽吧!”

   一刹那间,我的欲念抬头了。这一次不走运输了的话,那末,不仅只是桌子上那些堆积如山的金币,甚至连我好不容易才赢得的金钱,最后都不得不被对局的朋友们攫去。然而,倘若我在这次较量中获胜,对方的全部财产就一下子被我囊括来了。在这种关键时刻还不借用一下魔术本领的话,我煞费苦心学来的魔术,将在何处体现它的功效呢?这么一想,我再也按捺不住了,就迫不及待地一面暗中耍了魔术,一面以一种决一死活的猛劲,说:

   “行啊。你先抽,请!”

   “九点。”

   “老K。”

   我昂起洋洋得意的叫声,一面将抽得的牌送到脸色发青的对方眼前。可是,很不可思议,那张纸牌上的老K简直象附上了魂魄似的,他抬起带着冠冕的脑袋,忽然从牌里探出身来,他拿着宝剑,彬彬有礼地浮现出一丝令人寒心的微笑,用一种我听来很耳熟的声音说:

   “老妈子,老妈子,看来客人要回家了,可以不必准备床铺了。”刚一说完,也不知怎么搞的,窗外一下子开始发出猛烈的雨声,这又是那种溅落在大森区竹丛间的凄凉的雨声。

   我突然间清醒过来,环视了一下四周,只见我自己还沐浴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米斯拉脸上浮现着简直和那张纸牌上的老K一模一样的微笑,我俩正面对面地坐着呢。

   挟在我手指间的雪茄烟上的烟灰,还停在那里不曾掉落下来,看到这情况,所谓学会了魔术一个月之后的事,一定只是一场两三分钟里做的梦了。但在这短短的两三分钟里,我自己也好,米斯拉也好,都一清二楚地明了,我这个人已经没有资格去学哈桑·甘的魔术秘法了。我羞愧地低下了头,好一会儿开不了口。

   “要想学会我的魔术,首先必须抛掉欲念才行。这点修行你还没有具备。”

   米斯拉现出很遗憾的眼光,平心静气地这么教训了我一顿。他把胳膊支在桌布上,桌布四周织着红色图案花。

   1919年11月

   译注

   ① 大森,地区名,在东京都大田区。

   ② 银座,街名,在东京都中央区的中心,以繁华著称。

   ③ 岩崎,指以岩崎弥太郎(1834-1885)为第一代的三菱财阀。明治六年(1873)成立三菱商会后,和三井一起成为财界的两巨头。

   ④ 三井,指由三井一家形成的财阀,元和年间(1616-1623)起家,明治维新后,逐渐形成综合性的康采恩。

   21:39 05-5-12肖毛扫校

   三、国木田独步小说散文选

   1.少年的悲哀(周作人译,原刊商务版《现代日本小说集》,扫校自中国对外翻译公司2005年版)

   2.巡查(周作人译,原刊商务版《现代日本小说集》,扫校自中国对外翻译公司2005年版)

   3.夫妇(夏丏尊译,扫校自商务印书馆中华民国十三年4月初版《近代日本小说集》)

   4.两少女(侍桁译,扫校自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初版译文丛刊1《暴风雪》)

   5.穷死(金福译,扫校自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初版《日本短篇小说选》)

   6.武藏野(金福译,扫校自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初版《日本散文精品》之咏物卷)

   国木田独步小说散文选

   肖毛扫校

   1.少年的悲哀

   国木田独步

   周作人译

   原刊《现代日本小说集》

   肖毛扫校自中国对外翻译公司2005年版《现代日本小说集》

   国木田独步(Kunikida Doppo,1871~1908)名哲夫,普通被称作日本自然派小说家的先驱。他的杰作《独步集》在一九○四年出板,但当时社会上没有人理会他,等到田山花袋等出来,竖起自然主义的旗帜,这才渐渐有人知道他的价值,但是他已经患肺病,不久死了。《独步集》里《正直者》(Shojikimono)与《女难》(Nyonan)这几篇,那种严肃的性欲描写,确为以前的小说所未有。但他的兴味并不集中于这一方面,他的意见也并非从左拉(Zola)一派来的;他的思想很受威志威斯(Wordsworth)的影响,他的艺术是以都尔盖涅夫(Turgeniev)为师的,所以他的派别很难断定,说是写实派固可,说是理想派也无所不可,因为他虽然也重客观,但主张“以慈母一般的[对于伊的爱儿的]同情之爱去观察描写”为诗人的第一本义,这便与自然主义的态度很有不同了。

   《少年的悲哀》 (Shorten no Kanashimi)见《独步集》中,是著者的儿时的回想,江马修以为比他的名篇《牛肉与马铃薯》更佳。

   《巡查》(Junsa)见小说集《运命》(一九○六)中,据江马修的《国木田独步》第十三章说,是一九○一年寄寓在西园寺侯爵邸内时所作,“在这期间他做了两篇佳作,即《牛肉与马铃薯》及《巡查》。……《巡查》是以侯爵邸内的巡查为范本而作的,虽然很短,他自己却很中意,曾说,‘这是我的杰作。像这样写得如意的作品,我还未曾有过。不能容于现今的读书界也未可知,但我自己相信这是杰作。’这两篇都载在大阪的文学杂志《小天地》上。……”当时他豫料《巡查》这一篇的酬金至少当有五元,所以约定朋友去上饭馆,等到送来的时候,却只有三元,他心里很不高兴。这也是关于这篇小说的一则轶闻。

   “少年的欢喜倘是诗,少年的悲哀也是诗。宿在自然的心里的欢喜若是可以歌的,那在自然的心里低语的悲哀也是可歌的了。

   “总之我现在想将我少年时候的悲哀之一,讲给诸君听听。”……一个男子这样的说。

   “我从八岁起到十五岁止,养在叔父的家里;其时我的父母都在东京居住。

   “叔父的家是那地方的一个大家,有许多山林田地,家里的男女用人,平常也总有七八人。

   “我的父母使我在乡村里过了我的少年时代,我不得不感谢他们的好意。倘若我八岁的时候同父母一起住在东京,我今天的情形恐怕很要不同了罢。无论如何,我的智识即使比现在或者更进步,但我的心却未必能从一卷威志威斯(Wordsworth),享受高远清新的诗思罢。

   “我在山野间随意奔走,过了七年的幸福的日子。叔父的家在小山的脚下,近郊多是树林,有河有泉有池,而且相距不很远便是濑户内海的湾港。山野,树林,溪泉,河海,都于我没有一点不自由的地方。

   “我记得这是十二岁的时候。有一天,一个名叫德二郎的用人来约我,说今夜带你往有趣的地方去玩,去不去呢?

   “‘什么地方?’我问。

   “‘你不必问什么地方。无论哪里,都有什么要紧呢?阿德带你去的地方,没有不有趣的,’德二郎微笑着说。

   这德二郎在那时大约二十五岁,是一个倔强的少年;原是孤儿,从十一二岁的时候起,便在我叔父的家里做事。颜色浅黑,容貌整齐,喝了酒必定唱歌,便是不喝也唱着歌劳动,兴致总是很好。不但他的样子常是高兴,便是他的心事也很正直;叔父常说在孤儿里是很难得的,本地的人也没有一个不佩服他的。

   “‘但是对叔父和叔母,须得秘密才好呢,’德二郎说了,便唱着歌爬上后山去了。

   “这正是盛夏中间,月色鲜明的一夜。我跟在德二郎的后面,来到田间,沿着稻香馥郁的田塍走去,走上河边的堤上。堤比别处原要更高一级,所以上了这堤,便可以望见广漠的田野的一面。这虽然还是黄昏时候,高寒明净的月光,漫尽山野;田野尽头冒着薄霭,如在梦里;树林含烟,仿佛浮着一般;低的河柳叶尖的积露,珠子一样的发光。小河的末尾便是湾港了,正满涨着晚潮。用船板拚合了驾着的桥,这时候看去忽然觉得很低,便因为水面高了的缘故;河柳也一半浸在水里了。

   “堤上虽有微风,河里却毫没有波纹,水面像镜子一般,映出澄清的天空的影。德二郎下了堤,解开系在桥下的小船的绳索,一脚跳下去;本来静着的水面,这时候忽然起了波纹了。

   “‘哥儿,快点快点!’德二郎催着我,便驾起橹来。我急忙也跳下船去,不一刻这小船已向着湾港的方面溜下去。

   “渐渐的同湾港相近,河身也渐渐的广阔起来;月将他的清光浸在河面,两边的堤愈走愈远,回顾上流,已经被薄霭遮掩,我们的船早已进了湾港了。

   “在这时候横渡这湖一般广阔的湾港的,只有我们这一只小船。德二郎在今夜,不像平常的高声,只用了小声唱着歌,静静的摇橹。退潮的时候差不多像沼泽一样的湾港,现在因为高潮与月光,完全变了模样,在我看去也觉得不是平常见惯的那泥臭的湾港了。南方山影,阴暗的倒映在水里;东北两面的平野上,月光苍茫,更辨不出那里是水陆的界线;我们的小船,正向着西方前进。

   “西方是湾港的入口,水狭而深,岸促而高;在这里下锚的船数目虽然不多,形状大抵是西洋式帆船,所装的货物是此地出产的食盐;此外本地的做朝鲜贸易的人所有的船舶,也颇不少,也还有往来内海的客船。两岸的人家,高高低低,据山临水,约有好几百户。

   “从湾港的内部望出去,舷灯高高的点着,几乎疑是星光;灯影低低的映着,又像是金蛇;寂寞的山色,浮在月影里,看去真同绘画一般。

   “小船渐渐前进,这小港里的各种声音也愈加听得清楚了。我现在虽然不能将这港的光景详细说明,但是那夜的情形还是历历的在我眼前,可以说个大略:这是夏夜的月明的一晚,船里的人都走到甲板上,家里的人走出门外来,临海的窗户也都开了。灯火在风中微漾,水面平滑如油,有吹笛的,有唱歌的,又有夹着三弦的音的喧笑的声音从临水的妓楼起来,很是快乐热闹的样子;但包住这一幅繁华的画图的寂寥的月色,山影与水光,我却也不能忘记。

   “在帆船的影底下钻过去,德二郎便将小船在一处阴暗的石级面前停住了。

   “‘请上来罢!’德二郎对我说。他只在堤下说了一句‘请下船罢’,以后在船里不曾开过口,所以我毫不知道他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来;但我也就依着他的话出了小船。

   “德二郎系了船索,也跨上石级,尽向前走去,我也不作一声,只跟在后面走。石级宽不到三尺,两旁都是高的墙壁。我们走完了石级,似乎到了人家的一个院子里了。院子的角里放着太平水桶,四面用板壁围着;一面的板壁上边,露出繁茂的树顶,似乎是一株香团树。月光印在地上,寂然无人。德二郎暂时立定,仿佛静听模样,随即走近右边的板壁,向里推去;原来这里是一个小门,那扇黑门便一声不响的张开了。门里面就是一座楼梯。门开的时候,便听得有脚步声悄悄的下那楼梯来。

   “‘德爷么?’一个年青的女人窥探着说。

   “‘等了好久了罢?’德二郎对女人说,又回顾着我道,‘哥儿也带了来了。’

   “‘哥儿请上来罢!你也快点上来,在这里耽搁是不行的,’女人催着德二郎,他便走上楼梯去,只对我说了一句,

   “‘哥儿,这里暗呢。’他同女人已经上了楼,我没法也只得跟着爬上暗而且狭,又颇峻急的楼梯去。

   “原来这家也是妓楼之一,现在女人引导我们进去的屋子是临海的一室,凭栏望去,不但港内的情形,就是湾港的内部,田野的尽头,以及西边的海岸,都能看见。但是这间屋里铺着的六张席子已经古旧,看去不像是一间华丽的屋子。

   “‘哥儿,请这里坐。’女人将垫子掷在栏杆底下,又拿了香橙与各种果子点心劝我吃。打开间壁的门,那边预备着酒菜;女人便搬了过来,同德二郎对面坐下。

   “德二郎现出平常没有的懊恼的样子,将女人所斟的一杯酒一口喝干了,注视着伊问道,

   “‘终于决定在几时了?’

   “这女人大约十九或二十岁模样,脸色苍白,仿佛毫无力气,我看了几乎疑心伊是病人,伊屈指数着说,

   “‘明天,后天,大后天;决定在大后天了。但是,我到了此刻,又有点迷惑起来了。’说着垂下头,偷偷地用袖角揩眼;德二郎在这时候独自斟酒,尽量的喝下去。

   “‘到了此刻,岂不是没有法子了么?’

   “‘这虽是如此,——但想起来觉得倒不如死了,却要好的多呢。’

   “‘哈哈哈,……哥儿,这个姐儿说死了好,你看怎样办呢?——喂,喂,前回所约的哥儿现在带来了,你不好好的看么?’

   “‘我从先便看着呢。心想这长的真像,正佩服着哩。’女人说了,含笑向我注视。

   “‘像谁呢?’我急忙询问说。

   “‘像我的兄弟,说哥儿和我的兄弟相像,虽然是唐突的事,你请看这个。’伊从衣带中取出一张照片给我看。

   “‘哥儿,这个姐儿将照片给我看,我说这和家里的哥儿一般无二,伊托我一定带来要看一看,所以我今晚带了哥儿到这里来的;你非要教伊好好的款待不可呢。’德二郎说着话,还只是尽量喝酒。女人挨到我的近旁来,很和气的微笑着说。

   “‘那自然要好好的款待;哥儿你要吃什么呢?’

   “‘什么都不要。’我说着,转过脸去。

   “‘那么,坐船去罢,和我坐船去罢。呃,这样好罢?’伊起身出去,我便也跟着下了楼梯,德二郎却只是带笑望着我们。

   “走下前回的石级,伊先将我放在船里,解了船索,随后飒的跳下船来,很轻便的摇起橹来了。我那时虽然还是儿童,看了伊的举动,也不禁觉得惊异。

   “离了河岸,回头仰视楼上,只见德二郎靠着栏杆,向下眺望;里面点着灯,外面又受了月光,所以他的姿势很分明的可以看出。

   “‘小心!怕危险呢。’德二郎从楼上说。

   “‘不要紧!’伊从下边答应。‘立刻就回来的,请你等一会罢。’

   “我们的船暂时在六七只大船小船中间,曲曲折折的行了一刻,便出到广阔的河面上。月光愈加清寒,几乎是秋夜模样;女人停了橹,坐在我的旁边,又仰视月光和四周的景色,对我说道,

   “‘哥儿,你几岁?’

   “‘十二。’

   “‘我的兄弟的照片,也是十二岁的时候照的;现在是十六,……是的,虽然十六岁了,但是十二岁的时候分别之后,便不曾会见过;所以到了此刻还觉得他是哥儿一般模样呢。’伊注视着我的脸,忽而流下泪来,在月光底下显得伊的颜色更加苍白了。

   “‘死了么?’

   …不,倘若死了,倒也就断念了;分别以后,还不知道他的下落与情况呢。两亲早已死别,只剩了姊弟两人,正是互相靠傍着过活,现在却又分散了,连生死还不明白。而且我不久也要被人带到朝鲜去了,恐怕在这一生中已经不能再会了。’伊的眼泪沿着面庞流了下来,伊也并不揩抹,只望着我的脸低声啜泣。

   “我向着河岸眺望,不作一声,听伊这番说话。人家的灯火映在水里,闪闪的摇曳着。缓缓的响着橹声,大传马船开驶过去,船上的男子用了清亮的声音唱着船歌。我在这时候,觉得在我幼稚的心里感着说不出的悲哀。

   “忽然有人操着小船,飞奔而来的,却正是德二郎。

   “‘我拿了酒来了!’德二郎在一二丈以外大声的说。

   “‘好呵!我正和哥儿讲我兄弟的事,哭着呢。’伊正说着,德二郎的小船已经到了。

   “‘哈哈哈,我也正想大概是这样罢,所以拿了酒来了。喝酒罢,喝酒罢!我给你唱歌!’德二郎似乎已经醉了。女人拿了德二郎给伊的一只大酒杯,注了满杯的酒,一口气喝下去。

   “‘再一杯!’这回是德二郎替伊斟满了;伊拿来又一口喝干,呼的将酒气对着月光喷去。

   “‘这就好了。现在我唱歌给你们听罢。’

   “‘不,德爷。我想尽量的哭一场。在这里没有人看着,也没有人听见,请让我哭罢。请让我尽量的哭罢!’

   “‘哈哈哈,……那么,你便哭罢。我和哥儿两人听着就是了。’德二郎对着我笑。

   “女人俯伏着,哭泣起来。但是也不便发出大声,所以只见伊背上抽搐,很是痛苦的模样。这时候德二郎忽然变成一副庄重的相貌,看着伊的这情形,随后突然回过脸去,对着山看,也不作一声。过了一刻,我说道,

   “‘阿德,回去罢!’

   “这时候女人连忙抬起头来,说道,

   “‘对不起,哥儿看着我哭,真无聊了。……我因为哥儿来了,仿佛已经得同兄弟会见过了的样子。哥儿,也请你健康,快点长大起来,成为伟大的人。伊用了悲切的声音说。

   “‘德爷,时候太迟了,恐怕家里对不起,你早点带了哥儿回去罢。我现今哭过了,昨天以来的那种心里的闷气都已消散了。’

   “伊跟了我们的船,送了三四町,后来被德二郎阻止,方才将橹停住;两只小船便渐渐的离远了。小船将要分开的时候,女人对我反复着说,

   “‘请你不要忘记了我!’

   “以后过了十七年,直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的记着当夜的情景。想忘记也忘记不得。那可怜的女人的容貌,至今还映出在我的眼前。这一夜里,淡霞似的包着我的心的一片悲哀,跟着年岁逐渐的浓厚起来;即在此刻回想起那时的心情也感着一种不可堪的,深而且静的,无可如何的悲哀的情绪。

   “以后德二郎因了我的叔父的帮助,成为像样的农夫,如今已经是两个小孩的父亲了。

   “那个飘流的女人。转到朝鲜去之后,又漂泊在什么地方,过那不幸的生活;还是已经辞了这人世,到静肃的‘死’的国土去了呢:在我固然不能知道,便是德二郎也似乎不会知道了。”

   2.巡查

   国木田独步

   周作人译

   我在近时,偶然和一个名叫山田铣太郎的巡查相识,年纪大约三十四五岁,是骨格雄伟,身体高大的堂堂的伟丈夫。

   我不很知道面相的事,但是圆的脸,嘴上和两颊的胡须都黑黑的,鼻子眼睛很大,看去不能说是柔和的相貌,实际却是很忠厚的人,在世间原是常有的,这巡查似乎也属于这一类。

   倘若这样的人是沉默的,那也不是很惬意的面相,但是他很能说能笑,笑起来眼边现出一种爱娇,说话的时候,也不管别人的窘不窘,随意的说,又时常用了想不到的比喻,很是得意,两三遍的重复的说。这样的人,如何?他会讨人家的憎恶么?

   有一天,他说明天不是值日,一定请过来,殷勤的催促,我于是便在那天的下午一点钟左右去访山田巡查。

   “一定请过来。没有什么东西,因为天气冷,我们这样的谈天罢。”他说着用手装出喝酒的样子。

   小器作铺的楼上的一间房,是他的住室。从作场旁边走上急而且狭的楼梯,当面便放着炭篓。皮靴像虾蟆似的睡在角落里,一枝粗的棍子竖在旁边看守着,这大约便是行杖罢。别一间房里,或者是住着一个书生,漏出微吟的声音来;走过这房前阴暗的板廊,对面的房便是山田巡查的寓了。

   “呀,来了么?请这边坐,请!”他说着急忙站起,从壁厨里拿出一个垫子,抛在长火炉的那边。

   他正在饮酒,已经是略有醉意的时分了。

   “独身的生活是这个样子。你所看见的,这屋也狭小,而且家常器具都放在这里面,简直是猪圈罢了,是猪圈,……”他四边探望,好像搜寻什么东西,忽然的将面前的酒杯一口喝干了,(又斟上了酒),说道,

   “喝一杯罢!倘若已经吃过饭,单喝酒罢,这酒决不是那些喝了会到头里来的酒呀。”

   我接了酒杯,放在膳台上。这房间确是狭小,却收拾是很整齐。一个悬挂的壁厨突出在房子里,纸屏上都是补缀,壁上涂抹得很脏,席子乌黑,纸窗也熏昏了,确是很龌龊的房间,但到处都打扫得很干净,怎么说是猪圈呢?

   窗下是一张短几,右边一个书箱,横边是长火炉,并排的放着膳台,靠右手的壁是衣箱食厨,上头是卍字厨,都是旧的,却都很清洁。烟草盆,点心合,茶叶瓶,盖碗,书帙,都适宜的整齐的排着。书箱上放着三四个盆栽的小花盆。

   我将酒杯还他,说道,

   “到底是警官,所以很喜欢清洁哩。”

   “哈哈哈,也不能算是喜欢清洁,这是我的脾气,是不大好的脾气,别人做的事情总是不中意,所以很窘哩。至于食器,尤其如此,无论饭碗或是什么,叫别人去洗了,总觉得不放心,所以一切都是自己动手做。……”

   “那么,这正是天生的独身者的脾气了,哈哈哈。”

   “的确是这样,所以家乡里虽然有老婆在那里,却不去叫,因为一个人也并不觉得什么不便。”

   “有夫人在那里么?那么,也不必甘心过这样独身者的寂寞生活罢。还有,小孩呢?”

   “小孩也有。有一个五岁的男孩。但是,总还是一个人更舒服。”一面独酌着说,“只是我不叫妻子来,原来也还有别的理由。”

   “虽然不知道有怎样的理由,但我想既然有了妻子,却不享一家团圆的快乐,总不是正当罢?你不觉得寂寞么?”

   “不,并不是全不觉得寂寞,我也时常回去,妻也时常来的呵。趁了火车,一天里可以来回,正是便当的世间呵。请你不必挂念,铺盖也有两份备着呢。哈哈哈。”

   “哈哈,既然这样的悟彻,那也没有什么了。”

   “请吃点什么罢!虽然没有什么好的东西。怎么样,豆呢,还是橘子?”

   膳台上拉杂的摆着煮豆,青鱼子,橘子,醋乌贼之类。挂在柱上的花瓶里,插着聊以塞责的松枝。冬天的日脚已经倾斜,正射着西窗。主人的脸红了,眼睛迷蒙的,到底是正月的情景。

   主人从搁在专卖特许的风炉上的铁壶里,取出暖酒瓶来,接续说道,

   “的确还是一个人更为快活。——趁热吃一杯罢。——而且我本不是自己愿意娶妻的。偶然被一处人家要去做赘婿,倘若不是这样,至今还是独身罢。第一件,做了巡查,想养活妻子,享受快乐,是不大容易的把戏。这要比蛇的走索更困难。——你曾经看见过蛇的走索么?我却见过一回。姓名不好说出来,在我们的同僚中间,有这样的一位,养活他的妻,三个小孩和他的母亲,而且颇爽快的过日子。可以佩服罢?原来他不喝酒,也不吸烟。这样的人是个例外,是我们所做不来的把戏。”

   “但是将夫人放在乡间,费用还是要的,可不是一样么?不必再推托了,住在一处罢。夫人也是可怜呵。”

   “哈哈哈,你倒很是孝妻哩。其实就是我也何尝不爱我的妻呢,但是,在乡间还有一点财产,而且父母也还在,所以伊住在那边,倒是两边都方便的事情。像我这样,实在是当作一种游戏,才干着这个职业。倘若厌倦了,便放了手回到乡间去,还不至于没有饭吃呢。”

   “那是很舒服呵。”

   “真是很舒服!所以酒也是这样的从石崎整桶的买来,啯啯的喝下去。泽之鹤①也好,不过在我们似乎略甜一点,所以还不如起字号的适口。至于菜馆里的混成酒,那可是要不得了。”

   他开始酒的品评与混成酒的攻击,他的醉意也似乎更加发出来了。

   “如何?请拿出一点隐艺②来罢。我么?我是全然无艺的,只有饮了则眠,便即睡着罢了。”他这样说,眼睛迷迷蒙蒙的,确有点渴睡的样子。

   “我要是同你们一样的能够做文章,也有许多事情想写他出来,但是不成!”

   他闭了眼暂时沉默着,忽而微笑说道,

   “哼,是了。有一件要请你看的东西。”

   从书桌抽斗里拿出五六张仿佛是草稿的东西,将其中的一张放在我的面前。原来是一篇汉文,题曰《题警察法》。

   “夫警察之法,以无事为至,”

   他用了一种声调,摇着身子,将汉文朗诵起来。

   “治事次之。——如何?”

   “赞成赞成。”

   “以无功为尽,立功次之,故——如何?——故日夜奔走而治事,千辛万苦而立功者,非上之上者也。”

   “这样,所以睡着的么?”

   “哈哈哈,请你再听下去。——最上之法,非在治事,非在立功,常视于无形,听于无声,以制其机先。故无事而自治,无功而自成,是所谓为于易为,而治于易治者也。——如何,是名论罢?——是故善尽警察之道者,无功名,无治迹,神机妙道,存乎其人,愚者所不能解也。子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文章虽然拙,主意如何?”

   “文章也妙,主意更是大赞成。”

   “神机妙道,存乎其人,愚者所不能解也么,哈哈哈。”他说了很得意。“先喝了酒,养足了精神,以制其机先罢。如何,趁热再喝一杯?”

   “我尽够了!此外还有什么妙的东西么,像诗这一类的东西?”

   “诗么?有的。说是有的,未免太威严了;叫作幼学便览成绩的,却有两三打在这里。”他拿出四五张誊在格纸上的稿子给我看,却又说道,

   “不,给你看了很见笑,我来吟一两首罢。那么,可是都是拙劣的。《春夜偶成》罢。——朦胧烟月下,一醉对花眠;风冷梦惊觉,飞红埋枕边。——如何?下田歌子所做的歌里,有叫作什么的一首。嚄,那叫做什么呀,现在恰巧忘记了。这是翻译那首的意思的,却完全比不上。那个奶奶,这样的称呼虽然失礼,做的歌确是很好哪!”他将身子左右摇动,又将《春夜偶成》重吟一遍。“这里有一篇别致的东西,题曰《权门所见》,——权门昏夜乞怜频,朝见扬扬意气新,妻妾不知人骂倒,丑夫满面带髯尘。——如何?”

   “很痛快。”

   “这是做某大臣的警卫的时候所作。丑夫满面带髯尘——么?”

   “再吟一首罢。”

   “好罢,”他翻着草稿,随后突然的吟道,“故山好景久相违,斗米官游未悟非,杜宇呼醒名利梦,声声复唤不如归。——哈哈,终于说出本怀来了。”

   “哈哈,本怀终于露出来了。”

   “哈哈哈,”山田巡查也笑了随即闭了眼睛,也并不想念着什么,茫然的坐着。他已经半分睡着了。突然的又叫道,

   “不,到底还是这样舒服。”张开眼睛看着我,微微的笑,又便打起瞌睡来了。

   我暂时静静的等着,但叫醒他也觉得对不起,便悄悄的站起来,走出房外去。

   从小器作铺走过四十五间③的路便是十字路。我走到这里的时候,向后边回顾,却见山田巡查的胡须蓬松的脸出现在小器作铺的楼窗口,向着我只是点头。

   我对于这巡查,觉得完全中意了。

   注释

   ① 泽之鹤与起字号都是酒的名目。

   ② 平常不为人家所知,独自学会的技艺,谓之隐艺(Kakushigei)。

   ③ 一间长六尺,六十间为一町。

一、

标签: #花儿 #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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