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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丽缘.翡翠胸针
佛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可是佛却没有告诉过世人筑一段华丽缘需要多少道轮回,多少次明眸流转?没人知道,没人知道,大概连佛祖也回答不了。
――――题记
许多年前的上海,只剩一个朱红洒金的背影。那晚有很好的月亮,许多人也许一生都不曾遇见过这般圆满的良宵。雪白的月痕下,十里洋场烟云梦,灯红酒绿丽人天,连呼吸的空气中都透着那么一股艳俗的脂粉气。记忆中的月亮迷幻着人儿的视觉竟好像一扇透光的圆窗隔断了人间与天上。哪怕许多年后再回首依旧是月色撩人。。。。。。
难得园会的东道主——范啸笙怀有一份浓浓的风雅情调居然有本事将一班鸳鸯蝴蝶派文人尽数网罗门下,并且遍请上海滩所有的红牌舞女与电影明星作陪。
大上海的插曲是繁华的玉振金声。闻风而动的各路记者像苍蝇见血一样扑将上去发出喧闹的嗡嗡声——不怎么好听可总会有人听。所以永远不要担心这只曲子会因时代的变迁而荒腔走板。
碧纱灯笼里结了朵欢喜的灯花是因为今晚热闹的缘故吧!范啸笙躲进月洞门里,尽量避开外面鼎沸的人声不去理会。这会子他正急于盘问刚从外面回来的小厮长寿一些事情,因此暂时把宾客们抛在一边。借着那盏碧纱灯笼望去癯瘦的范啸笙看起来活像涂满绿蔻的指甲,似乎连嗓音里都透着几分绿油油的简单明快。
“怎么轩桐没跟你一起过来吗?又耍小孩子脾气了吧。”
“回老爷的话”,长寿答得诚惶诚恐。这个跟了他家主子近二十年的小伙子深知他家老爷与二少爷素来不和而自己夹在中间也免不了池鱼之殃,因此“话到嘴边留半句”,格外地小心谨慎。“秀姨娘刚去世不到十天,二少爷要小的回禀老爷孝服未除不便到府上打扰。他还打算在华龙寺里守灵一段日子以尽孝心,所以就不来凑这个热闹了。另外近来天气转凉二少爷嘱咐老爷自求多福多加保重。”
范啸笙拈了一把疏朗的胡须笑了。“倒难为这孩子掂着。带去的莲子绿樱银耳汤他尝了没有?他还说了些什么?”
长寿把头低了下去,低到藏青色的衣袖刚好可以凑到脑门子上充当毛巾擦了汗。"二少爷。。。。。。二少爷"还吩咐奴才转告老爷,说是丧事一了他马上就要备考恐怕日后就用不着劳您派人慰问了,二少爷说有樊榭少爷和柏亭少爷在您身边承欢膝下他总安心了,至于您带去的莲子绿樱银耳汤,他推说没胃口。除了秀姨娘煲的汤外别的东西再怎么可口都食之无味所以一口未动让小的拿回来了。
闻听此言做父亲的不由得脸色一变,顷刻间笑容僵在了唇边。没等他缓过神来只听见月洞门外有人格格地娇笑了一声:“哎呦喂,老爷呀,我的老爷您怎么躲到这里来了?又想那个轩桐了吧!咳。咱们二少爷也真够心狠的,居然连他爹的面子都不给还当咱们范家该他的呢。”
说话的女人是范啸生的宠妾婕姨娘。在范啸笙的后宫中婕姨娘尊宠好似皇太后,另外的妃姨娘与嫔姨娘虽然进门比她靠前然而在范啸生的心中排名却一直名落孙山。婕姨娘是有资格得蒙恩宠的:两个女儿被范老爷认定是他此生最伟大的杰作。本来嘛。拿鱼目跟明珠争辉何啻霄壤?万幸范轩桐住在石库门那么偏僻的地方不然也得算作死鱼眼睛一双。
看得出今晚丈夫有点提不起兴致,婕姨娘连忙附在他耳边把刚才听到的笑话,夹杂着许多亲友间的流言讲的有鼻子有眼那架势不亚于当事人。这是她在范府十年如一日的空虚中锻炼出的本领,然而毕竟还不及妃姨娘那般出神入化炉火纯青的境界。两个人一边说笑着一边朝夜游的宾客们走去。
中夜的月光是闲适的同时又是迅捷无伦的,冷不防在范老爷与婕姨娘面前将一个黑黝黝的魅影现了形。吓的两人一跳,待到看清楚才知道来人是嫔姨娘。嫔姨娘惊魂未定,忍不住抚着胸口笑骂道:“要不是有老爷镇着,,我还真以为轩桐他娘的鬼魂来了呢。”
范啸笙知道嫔姨娘胆子最小对鬼神之说又向来深信不疑,加上秀姨娘新丧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两人未免都有些不是滋味。婕姨娘暗骂自己嘴贱,于是就故作欢娱地搭讪着:“老爷,快去瞧瞧咱家樊榭带来的那一班朋友吧!那真是一个赛一个地漂亮。有个叫奥兰朵的先生,满头黄头发看起来像金子一样,长的呀就别提有多精神了,只不过独独那双眼睛难看蓝蓝的像坟茔地里的鬼火似的;还有一位曼侬小姐,我看面熟的很好象那里见过似的,要不是妃姐姐一语点破这才记起来有一本电影杂志上印有一张周旋的照片。白月蝉翼纱旗袍自自燃然地露出一段雪白的胳膊跟藕似的。我仔细一看那个曼侬小姐又斯文又标致活脱脱一个周旋的影子啊。。。。。。”
尴尬被赶跑了。范啸笙哦了一声,长长的调子是讥讽的慨叹:“这么说来樊榭最近一两个月来在外面胡作非为的原因就是为了这个什么曼侬喽。”婕姨娘不屑地瞥撇嘴,也不知是嘲弄些什么。“那倒不是。我听那洋鬼子先生说,曼侬是因为家境贫寒又要供两个弟弟妹妹读书才不得不出来做事的。每晚她都在金帝都舞厅赚男人的钱,白天还要兼职几份家教工作。想想看,咱们家樊榭的眼光有多高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怎么会追求那种野花野草呢?”
毛毛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在苏州夜曲的柔靡中将花样年华打的湿漉漉的。这是一场万人大上海的嘉年华:白天隐匿在上海森林中的各色绰约的旗袍、燕尾服、西装此刻间却顺从夜的魅惑在范公馆里隆重登场。舞裙旋转,舞曲悠扬,年轻人在伦巴恰恰中放纵着自己。要是不怕儿女笑话恐怕就连范老爷自己也会手舞足蹈一番的。想想自己也觉得好笑,望六十岁的人了居然连一支完整的舞都没有跳过。正暗自沉思中,宾客间一阵小小的骚动。
只见两个极年轻的男人脸红脖子粗地僵持着,旁边的一张雕花红木桌子已经四脚朝天踢翻在地;苹果、葡萄滚的满地都是,连男人们的夜礼服在战争也未能幸免,雪白的前襟被流弹果浆染出了一片血腥野蛮的修罗场——有点啼笑皆非,然而更多的则是对此行径的强烈愤慨。堂堂上海滩的大人物岂容这等小流氓如此猖狂?范老爷狠狠地跺了两下脚,骂人的话更是有如长江之水滔滔不觉——老头子但凡有气没处撒总习惯拿不相干的人来顶缸。翻来覆去骂了足足有一个半钟头,直到唇干舌焦再也说不出一句富有新意的脏话才算罢了。其中心思想概括起来无外乎是“狗娘养的猴崽子?竟敢在老子府上撒野,不识抬举的东西我把你们千刀万剐都算便宜了你们。来人哪,叫王管家给巡捕房去个电话,就说有人不给我范老头面子在园会上打架闹事,请他们看着办吧!”
两个小伙子被这席话彻底镇住了,也顾不上围观的上百双眼睛“扑通”就跪倒在范啸笙的脚下连男子的尊严也一并抛弃了,哀声连连。随后长寿便一连迭声嚷着给巡捕房的叶探长请来。外面是父亲的天下和宾客的世界,范樊榭一向无权干涉。然而今天事关他的两个老朋友,他只有斗胆向他父亲求情了。“老爸,您这是做什么?今晚到咱家的都是朋友给我留点面子吧。”范啸笙眉毛一扬,更是怒不可遏:“胡闹,我范啸笙怎么有你这么个不长进的儿子,尽在外面胡乱交这些狐朋狗友。儿子呦,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一面絮絮叨叨,一面仍固执地要长寿给巡捕房打电话。樊榭眼见事情越闹越大赶紧凑到范啸笙的耳边压低了嗓音说:“求父亲高抬贵手,这两为朋友一个是日本上海樱花面粉厂上海分厂厂长孙茂兴的公子。另一个更有来头,他岳父是上海英国领事馆秘书长。爸爸,咱得罪不起呀。”
真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罢了,罢了!都是小孩子任性坏的事以后处处收敛着点就是了。都是孩子嘛!不过你们俩得告诉我为什么要在大庭广众下动手,别的责任我可以不追究,但必须把事情讲清楚。”
“为什么??为了曼侬小姐呗。。”两个人答的异口同声,可同时又都扭过头去恶狠狠地盯了对方一眼。“樱花面粉”公子爷冷笑道:“本来是我先邀请的曼侬小姐,我俩跳舞跳的很有默契,谁知这小子第三者插足,破坏别人的好事不算,居然还敢当这我的面亲曼侬的嘴。她是我的女人你凭什么对她动手动脚?”“凭什么你就以为有十成的把握可以夺取他的芳心?”他的情敌也是斜乜着,目光里带着不可一世的火焰仿佛高高在上地俯瞰着一只根本微不足道的虫子。他自认为绝对有把握让她跳不出他的如来佛手掌心,当然这都是少年人的心经自然不会透露给他的情敌,只是采摘玫瑰时一不小心被刺伤了手,日后想起是为玫瑰牺牲的热血免不了带些调侃的口吻去回味当初红花与少年一般鲜艳一般红,何其劳苦功高?
老掉牙的故事了。听起来反到像些胡扯,然而人类毕竟有颗好奇心,范啸笙心下对曼侬倒有些钦佩起来。能令两个男人为之决斗的女人假如不是天仙则必定是妖精,这种事管不得,管多了同样不是人。婕姨娘许多次想要插口最终发现没有自己置椽的地方而不得不忍痛放弃。一双横波妙目在人群中兜兜转转了一大圈,终于又回到范啸笙身上。“依我看,莫不如把曼侬小姐请来问问她自己的意愿,岂不胜过你们俩凭空吃干醋?”这是个富有建设性的提议,人人点头称是。不过底下有人很快回复他家主子“曼侬小姐早就搭黄包车离开了,有位洋先生陪着呢。碧纱灯笼里的烛火渐渐萎了,流淌了一滩柔情的泪。没有答案的结局。。。。。。
昨夜通宵明亮的月亮沿着崎岖的地平线渐渐沉下去,沉下去,沉下去!天却开了门一般,日头滚绣球似的猛地蹿了出来,黑夜自顾自地挤了进去在世界上失了踪影,就此太平。
范轩桐的住所在上海滩也许是最后一缕晨光才光顾的地方。黑洞洞的弄堂,老式的洋房,住在里面的人常把夕阳错当成东升的旭日。楠木楼梯虫蛀的令人心寒,楼梯上品字式的三间屋,楼下品字式的三间屋;数不清的罗愁绮恨全关在了里面。他母亲的美丽与哀愁如今也尽数葬在了这座古墓中,陪葬的是轩桐无穷无尽的怨毒。一柄薄如纸、白如霜的匕首。。。。。。“轩——桐——”谁在叫他?这些年来,除了母亲以外恐怕没有第二个人叫过这个名字。他应了一声。坐在对面的是秀姨娘生前替儿子聘的女先生----这栋阴暗的洋房里唯一一点鲜活的春色。
海棠冻石蕉叶杯里的茶水续了一回又一回。低着头,柳含烟艰难地问了一句:“你还好吧,听说你母亲病逝了,我。。。。。。我抱歉的很,什么忙都帮不上,你会怪我吗?”这话她已在心底对他说了成千上万遍,谁料到说出口竟蕴着啜泣的颤音,差点就要哭个山崩地裂。轩桐摇了摇头对于她他根本无力责怪。。“怪你什么?”她记得他母亲,一个平凡的妇人,一朵在破花瓶里凋谢的兰花。“不,我只怪自己没有做到为人子的孝顺,只怪天何残忍,竟然猝不及防就毁掉了我们家的幸福。他就那么忍心看待一切的发生却置之不理吗?”笑还是笑着的,可在那笑容背后范轩桐掬出一把伤感的泪来。柳含烟始终不敢正视他的眼光,她怕,怕泄露了太多眼底的秘密就再也回不去。“别说了,世上的事莫说老天爷,就是我们自己也未见得做的了自己的主。你母亲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唯一的孩子,他若在天有灵看到你为她这么难过她还能安息吗?”
轩桐默然半响,缓缓地开口说到:“说到底死去的人比活着的人幸福多了。。两眼一闭,撒手人寰,她再也不会为凡间的爱恨情仇烦恼了。可是活着的人呢?却要在心底牢记死去的人活着时留下的证据,证明世界上曾有这么个人存在过。”他的气韵恰似早熟的葡萄,好看固然好看,然而一口咬下去却惶恐得厉害——酸,酸倒了她的牙齿。青涩的初恋,却值得用后半生怀念。在他十七岁的夏天妆点她二十岁的傍晚,含烟突然发觉唇瓣干得很,一口气喝光了那半泓绿茶就手把玩着那精致的杯子。两个人都说了很多孩子气的话,直到屋子里一团黑。轩桐随手捻亮了写字台上的台灯墨绿色的灯罩子墨绿了他们的世界。柳含烟站了起来,却失声叫了起来“糟糕,出来快一整天了我还要上晚班呢。”轩桐也跟着站了起来:“一起吃了饭再走吧,一个人吃饭太寂寞了。要是妈妈还在世。。。。。。”“那还等什么我们不用换衣服了,坐上黄包车半个小时就能找到很不错的馆子。只要有钱,大上海的晚上不愁找不找东西填饱肚子。”轩桐任由着她领路,偶尔关切地问一两句:“柳先生,你每晚去哪上班?一定非常辛苦吧?"她在太耳边吹气如兰。回应的只是淡淡地"恩""唔"这轻柔的"恩""唔"随即稀释在杳杳的晚风中。
他们走进了一家饭铺子,拣张靠着门口的桌子坐了下来。虽然正逢饭口,可是这里的生意却很是清淡,大概是由于偏僻的缘故客人罕至此店吧。轩桐说道:
"含烟笑道;
"你是个喜欢怀旧的人,大概被你爱过的人应该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了,因为你的一生只为过去活者。"
"真精辟。"轩桐觉得她就如同自己的一面镜子,任何瑕疵在镜子面前都会纤毫毕现,你不去珍惜它就无法看清你自己。
饭菜端上来了。含烟点的是一小碟茴香豆,一盘卤肉饭。轩桐则要了四个小笼包一瓶高粱酒--掺着玫瑰酿的一瓣瓣干枯的玫瑰沉溺在酒瓶里一个个丰艳起来变成深红色。酒保又拿来一包冰糖,含烟抢着打开纸包倒进酒中,冰糖屑在花丛中漏下去,在绿茵茵的玻璃里缓缓往下飘,不久瓶底就铺上了一层晶莹的雪。轩桐先替含烟斟酒,被含烟谢绝了,很婉转地。他知道晚上她还要工作也就没有再坚持。给自己斟了满满的一杯,瓶子在手中微晃的刹那呈现出的是一派“风拂玉树雪裹琼苞”的奇丽,是古诗沉醉在了酒底。含烟偏着头,美目流盼。被蒸腾的酒气熏染得双颊驼红,可与玫瑰争艳呢。这色彩绚丽了轩桐的视线。
“这酒的颜色很是哀艳,我倒想起一句古诗不妨搬来给它正正名‘莫怨东风当自嗟’,你觉得怎么样?”轩桐笑道:“标准的林黛玉式的多愁善感不过和这酒的颜色味道倒也相得益彰。”轩桐的唇边浮现出一个笑意,那一丝轻薄的宛如水面上浮漾的泡沫般转瞬即逝。
“人说‘借酒浇愁愁更愁’可是在我看来全然不是那么回事,我倒是很赞同草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轩桐在醉里放浪形骸倒也不失为逃避人生战场的不二法门。“偶然为之不亦乐乎。”含烟听了这话不由得莞尔:“不得了,还没喝酒,你倒先醉了。”
“让我醉吧。你不醉就可以看见醉里的我而我只有醉了才可以将你看得更清楚。所以,尽管酩酊大醉好啦!”这些“非礼之言”她可不想再听下去,即使听到了也让它风一样地走掉了。含烟每晚上班从不敢不遵守公司规定的时间,因为按合同约定每迟到一分钟老板就有权从她当月的薪水中扣除两块现大洋。尽管美女永远是无罪的,然而规矩仍将是铁一样的规矩。她将饭粒扒进嘴里,食速度委实可惊。不单在座的轩桐,就连跑堂的伙计都撑不住要笑,发起急来的女人着实可怕。但是用过餐的含烟在众人眼里仍不失为一个端庄高雅的淑女。“轩桐,抱歉。今天不能奉陪到底了再过二十分钟怕是就要迟到了,改天请你到我家里来吃顿便饭,我的弟弟妹妹们早就想认识你了。不过今天我得走了,你慢用。”轩桐道:“不吃了。一个人能吃出什么好心情来?”便叫伙计结帐。
付完饭钱后他们走了出来。天被云层压得很低看样子今晚势必将有一场豪雨。他替她叫了辆黄包车,很绅士风地送女士上车。含烟像西天作别的云彩挥挥衣袖飘然远去。范轩桐的肉体拖着沉重的灵魂在车水马龙的长街独行在风雨倾城的前夕终于回到了家里。缩进那片安全无虞的小天地里温暖着孤独的自己。这光景怎一个了得?
夏衫禁不得秋风的瑟瑟,终于褪去了。锁进一个古旧的朱漆雕花箱笼中。碧绿的湘妃竹帘被穿堂的野风卷起来又放下,似乎冥冥中有只手在操纵着晃动来晃动去。看得久了就连天地都在眼前晃动起来……湘妃竹帘子突然凤凰点头般颤了几颤,门口有人怯怯地朝里张望了一眼,扯紧了嗓子问:“请问这里是杨树浦九号吗?柳先生在家吗?”
明镜里除了含烟和刚满十岁的含月,还有含雪的那张扑克脸。恰逢柳二小姐正斜着身子歪倒在床上看书,她还不耐其烦地冲姐姐嘟囔了几句:“含笑不是在外面吗?干嘛不叫她去看看?姐姐你好偏心啊!连我看书的时间都要被你剥夺。”尽管牢骚满腹。她到底还是下床趿了鞋自去看看,反倒让含烟觉得劳动含雪真是过意不去。“那你看书吧,叫含雪出去也是一样的,我打搅你用功了。”柳含雪瞪了柳含烟一眼,一语未发就出去了。和姐姐相比她是很失意的。于是,她恨她穿旗袍、穿西装因为姐姐穿任何衣裳都比她漂亮;她更恨姐姐无论走到哪里总有本事霸着男人们的心,她觉得这世界上最伤心的事莫过于有个处处比自己出色的姐姐,所以当下她柳含雪也只有伤心地遵从命令了。
门外是个年轻的大孩子——只是年轻,却少有浮躁的气质。含雪拨开门栓的声音显然惊动了他,门一开他立刻退后了几步。柳二小姐单把头探了出来,身子掩在门扇后面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个遍,就好像用X光给人透视一样。这使得来客觉得自己大大地造成了人家视网膜大规模的污染。没等他开口,柳含雪已然‘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你找谁,走错了吧?我们这没你要找的人!”听得出姑娘正一肚子气。轩桐心道:这定是她的妹妹无疑了,看样子我来的不是时候。可是既然来了,岂有再打道回府的道理?他单刀直入:“你是柳含雪吧,令姐常跟我提起你的名字。”她诧异地打开了门,诧异这男孩子竟然喊出了她的名字。“可是你是谁,我怎么从没听过姐姐提到你。”
微微一笑,他只是微微一笑却不正面回答问题,只是说:“请替我转告你姐姐,如果今天实在不便会客,那么容我改日再来登门拜访。”柳含雪问道:“您贵姓?我姐姐和您是怎么一回事?”来人笑答:“鄙人姓范。”内中,含烟许久都不见含雪回来,急忙跑出来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无巧不巧正撞见了门口说话的两个人。她沉静的心一下子被突如其来的惊喜激活了,突如其来的惊喜——清清楚楚的,却不是空梦。她怕,怕狂跳的心脏承受不了这沉甸甸的喜悦。含雪突然听见一个温柔的出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嗨,是轩桐呀!”柳含烟蓦地一震,四下望望,这甜甜的声音原来不是别人却是从她自己的喉咙里发出的。梦幻一般迷魂的时刻,范轩桐立刻飞奔了过来。这十足的冲劲让含烟难免担心范轩桐有直往她怀里冲的危险,然而他终究只是个孩子。他蜻蜓点水似的拍了拍她的肩,然后道:“我记得是你上次邀我来你家的,还说要请我吃顿家常便饭,你该不会早就忘了个一干二净吧?更不会为了这顿子虚乌有的饭而对我下逐客令吧?我今天来这儿呀,是要你兑现承诺的!”含烟道:“呦,怕我食言吗?唉,悔不该当日欠下一屁股债,招致今天债主登门逼死我也!”两人笑成一团,轩桐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捧出一束玫瑰,不等含烟吩咐就找个花瓶插进去了。含雪忍不住心中有气,却又碍于面子不好当场发作,便向她姐姐问道:“这位先生是谁?姐姐你怎么不替我介绍介绍?”含烟亲昵地挽着妹妹的肩,向轩桐道:“这是我妹妹柳含雪,你已经见过了。还有含笑、含月你还没认识。来来来,让我替你们引见引见。”呆了半晌,含雪气鼓鼓地回嘴:“偏是你多嘴多舌恨不得到处显摆自己。难道我自己没有嘴巴?”说着便自去了。
含烟替轩桐介绍了含笑、含月给他认识后,自己却躲进了厨房张罗。这含笑是柳家最宝贝的男孩子正读初三,尽管比十七岁的轩桐小两生日,却已经出落成挺拔成熟的小伙子了。那含月,虽然年纪最小,一张嘴却像抹了蜜一样甜,不像他哥哥那样沉默怕羞,七八岁了还整日黏着姐姐玩。她赶着轩桐叫“范哥哥”。惹得含雪直骂:“也没见过像你这么贱的丫头,人家既没给你糖又没给你果,你倒上赶着倒贴人家做起‘小妹妹’来啦!”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像刺骨的冰冷的刀一样对着轩桐心窝猛扎下去。真疼,疼得轩桐吃着含烟泡好的茶也觉得无味得很。他瞥见含烟在狭小的厨房忙里忙外,便搭讪着挤了进去,抓紧时机对她说:“其实我今天来目的不是吃饭,而是有重要的事想告诉你。我后天就要去一个码头当装卸工了,从前妈妈在世时家中还有余钱聘你做我的家庭教师,但现在一切都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了,我手头已经没什么积蓄可以给你发薪支持我完成学业了。所以,我需要自己养活自己,无论是出卖力气还是怎么样,我再没谁可依靠了。所以说先生我必须要辞退,尽管我舍不得,但我必须要这么做,你要原谅我。”他边说便从怀里取出一张信封硬生生塞到含烟的手里。“我想,恐怕以后再也无法聆听你的教诲了。”含烟被他类似诀别的冷酷与冷静吓住了,恍如当头挨了一记闷棍。烟雾缭绕着的油在锅里劈啪作响,两个人谁都不曾开口——也想不出究竟该如何开口锅底热油中的葱姜碎末爆发出模糊的气味,还是轩桐先开了口:“小心啊,锅都烧糊了!
重新来过。尽管多了一个人分享,晚餐仍然吃的很寂寞。轩桐和含烟面对着一桌子好菜却是默默无语。气氛压抑、沉闷的令人感到奇怪。含雪姐弟几个更是噤若寒蝉。一席终了,含雪带着孩子们收拾桌子上的碗筷和剩菜,含烟转身进了房间,再出来时轩桐只觉得眼前一亮。原来她利用这段时间已经精心地梳理打扮过了,淡淡的铅华自然的风韵。不知为什么那朱红色唇膏发出的冰冷的光竟刺痛了轩桐的眼睛,竟让他联想起“妖姬”之类的词儿。现在已将近七点钟,含烟提议轩桐出去陪她散散步,轩桐此刻也正有一腔心曲急于找个机会向她剖白,于是欣然同意。
轩桐是骑着自行车来的,烈日下骑着自行车实在谈不上享受。现在正好是‘满城秋色映斜阳’还有软风静静地吹。含烟坐在他身后放任两臂环住轩桐坚韧的腰身。风穿过伊人如瀑的长发,吹皱一池春水,涟漪溅上了他的背脊。透过薄薄的衣衫,两个年轻的心跳紧紧贴在一起。“你今天话怎么这样少,少的奇怪啊?”这话在轩桐的眉心打了个忧郁的结。“我在等你开口说话的机会”含烟道:“这算是你的开场白吗?恩,倒还不坏,说下去。”车子骑到半路,月牙升起来了,浅浅的一弯寒月。柠檬一样淡黄的月色配着笼罩他们之间的气氛,恍如行走在凄艳绝伦的古老电影中。轩桐道:“那个信封里有五十块钱,是你上个月和这个月的酬薪,你就拿去吧。含烟——我可以这么叫你吗?含烟,我已经没时间耗下去了,妈去世又没有留下什么遗产,所以别笑我胸无大志。我的愿望很简单,就是活下去!在三餐不继的情况下,你认为学问知识还有用途可言吗?”含烟冷冷地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完了,我们的所有都只是水中月镜中花终将无处追寻是吗?如果你确实是这个意思,那我们确实完了!”话一出口,轩桐脸色倏然惨白。他扭过头来恶狠狠地瞪着她,一抹蓝色的火焰在眸底燃烧起来。“别自以为是地曲解我的意思,你明明知道我并没有这种意思!”一段沉默,轩桐尝试再度开口,可是喉咙像是被人扼住一样难受。
“对不起,本来我是不想发火的,是我不对。唉!这些天我简直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难过,比死更令我难过。有时真想就此舍弃这个世界什么都不管去另一片天地里施展拳脚。”含烟了然,他太需要克制了,然而这世上真正能从世俗的网中解脱出来的人又有几个呢?能够自由控制悲喜的绝世高手又有谁呢?可怜的孩子!她觉得不能再让他送自己上班了。行驶的自行车在青石路面上被及时叫停;轩桐调转车头,流金似的光华淡泊去他深邃的轮廓,只剩一个黑幽幽的影子。她突然趋前楼住了这个影子,给了他一个绵密而又悠长的吻。自行车在两人的世界中安插不了,轰然摔倒并爆发出无声的抗议。那一瞬她是他的世界,他是她的天堂;她是他的无限,他是她的永恒——留住刹那即是永恒,永远的永恒。
他们认真地交往了起来。没没有了这层师生关系,爱情也突然拨开乌云见明月——明朗了起来。他发现她是个喜欢将生活艺术化的人,比如春天在光秃秃的墙壁上牵来几条爬山虎,夏天来的时候就等于为那房子织了一帘绿纱。窗子外面没有花草看起来未免单调,含烟会在那块空地种上一丛芭蕉,这么做,仅仅是因为她喜欢听它在冷雨中“早也萧萧,晚也萧萧”。”轩桐说听起来感觉凉浸浸的。以后每逢下雨的日子他总会不由自主想起窗下的那丛芭蕉——“早也萧萧,晚也萧萧”!
正午的阳光穿透轩桐阖着的眼睑,眼前仿佛两片含着珍珠的蚌壳。有点痛,脚踝像被砍断了的树根一样。怪就该怪一个礼拜前他和一班工友干什么不好,偏偏去打赌?也是小黄讨厌,净挑轩桐的不是。不是在人前人后奚落他——说他是女扮男装的孟丽君,要么就是唤他做“糖醋排骨精”。轩桐自然不服气,为了维护男子汉的尊严他哪能善罢甘休?硬是缠住姓黄的要和他来场公平的对决。双方协定:从这天早六点半到晚八点整之内的时间里谁装卸的麻袋最多谁就是男子汉大丈夫!
“比就比谁怕谁?”没想到很快轩桐发现这不是他力所能及的事。为了赶进度,他的脚只得上满弦似的来回奔走。岂料在运第五十二个麻袋的时候左脚一不小心踏了个空,关节深处立刻传来几声玻璃碎烈般的抗议声,随后轩桐的身体突然“砰”的一声栽倒在地,医生诊断为骨折。病床上的轩桐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走了哪们子狗屎运,饭碗丢了不说,工作近三个星期的全部薪水加起来还不够还不够负清医药费的一个零头。不得已,他只好提前出院,在家中养伤。不幸中的万幸是含烟知道了轩桐目前的窘境,反倒加倍地对他柔情蜜意起来。有了含烟的照顾,轩桐立即乐观起来。“我们这样算不算少年夫妻老来伴呢?”含烟啐了一口道:“你真是越大越坏了,臭小子!”说罢,脸上慢慢浮现出一抹绯红。他就知道她一定会笑,会为他们而笑。
院子外面传来一阵汽车马达的喧嚣,在这深黑幽长的弄堂里听上去只有觉得更加凄清过了好一阵子,门上响起了男人的声音:“范老弟在家吗?有客到了。”门是上了琐的,主人显然是有事出去了,褪色的春联零零落落地被风撕碎,红纸上的福字大概是久经雨水的冲刷早就没了当初的福气。范啸笙看到这里忍不住转开头去,问那领路的人,:“他经常像这样成天不在家吗?那人道:“唉!没娘的孩子可怜呐!自从他妈死了以后,这小子书也不念了,连学校也不去了。现在呢,听说好像在一家咖啡店里打起零工来谁知道呢?平时倒也没什么人来,不过常常有个女人来找他,帮他料理些家事。范啸笙愈发骇异起来,堂堂范啸笙的儿子竟堕落到此地步,不可原谅!这行为不可原谅!他的两道卧蚕眉毛斜竖起来,简直比御笔朱批的圣旨还圣旨。随侍的长寿心领神会,立即道:“老爷是要把二少爷带回家吗?三位姨太太会让步吗?”范老爷把胡子翘的老高,她们如果敢撵轩桐出门,我就休了这几个贱人!”长寿看见他的嘴唇被牙关咬的渗出血来,急忙道:“等有办法见到二少爷,我一定二话不说就把他拉回范公馆,省得老爷为此整天烦心。”范啸笙叹了一口气道:“回去吧,我一分钟也多呆不得。看到他住在这么不象样的陋巷里,怎么能不叫我伤心呢?唉,回去吧!”。家中的老婆孩子们早就等着他回去开饭呢,柏亭的功课他是每晚务必检查的,还有别忘了慧秀、纯秀今天要的泰迪熊,千万不能忘了。
轩桐整晚都没有回来。整整一季,范啸笙始终都没再见过他。范公馆的人至今活在神仙的洞府里,这里刚过了一天,世上已经过了千年。可是这里过了一千年却也同一天没什么两样。他们一辈子都不食人间烟火,当然也想不起流落凡间的轩桐。然而毕竟到了年龄樊榭也得不遵从父母的意愿从云端降入滚滚红尘中,寻一个有情有节的女人共同步入婚姻的殿堂。他父亲替他选定了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对方是花旗银行总经理的千金,她本人曾留学美国,是个标准的外国派。樊榭还待犹豫,家里哪几位姨娘忍不住劝他道:“你还是将就委屈一下吧,就是看在她带来的万千家财上也不该犹豫,大不了过个七八年再离婚,反正又不会损失什么。到时候恢复了自由之身,花花世界还不随你想怎么玩便怎么玩。”一席话说的樊榭心悦诚服,双方很快就登报说明宣布结婚。婚礼的盛大轰动了上海滩:柏油马路上的行人们谈论最多的是范家那豪华的排场,庭院里的女人们则热心讨论范家长公子的相貌如何,范家新儿媳的身材怎样以及喜宴上那三百一十六道满汗全席。还有,还有新娘子那身白色的西式婚纱……长长的像诗歌一样缭绕在心头,是云烟,是微岚上海特有的奢华的快乐。
轩桐后来听见人们纷纷传说范家大少奶奶要和丈夫协议离婚了。原因据说是樊榭在外面保养了个男旦的事无意间被他老婆发现了,闹了个天翻地覆。报上像连载小说似的天天报道着这件丑事,范家固然颜面扫地,可亲家也没光荣到哪去。然而这毕竟是传说,沸沸扬扬地闹了两个多月后突然偃旗息鼓,徒留一串笑柄在人间。连含烟、轩桐都拿它当饭桌上的作料闲来解闷。含月奇道:“可是轩哥哥,你不是也姓范吗?”轩桐慢道:“我们两个都姓范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她们姐妹还要打听此中详情,含笑忙扯了扯妹妹,正颜厉色道:“吃饭的时候小孩子不许多说话。
第二天,轩桐破例朝他的老板请了个全天假,约了含烟,到龙华寺去。平常两个人在一起总有许多说不完的情话,不知怎么今天反倒沉默起来。含烟同他并肩行走在路上,天有点凉的反常,然而两颗却是无比的温暖。他的右手穿过她左手的指缝,双手交叠在一起有种温香软玉在握的感觉。长久以来一直有件心事在轩桐心底缓缓生长,如今该到了破萼抽簪之际了。可他还没做好准备,还不知道如何开口——就沿着这路一直走下去,走到下一道路口。也许,也许……唉,也许他竟有胆量开口?轩桐这壁瞻前顾后,含烟那头也正思绪万千,默数他指尖上究竟有几个斗。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卖豆腐。…。她不管他是穷是富,只要男人先开口——只要他开口这就会是最完美的神话,另一段天仙配。
龙华寺的春光在桃花中流泻,然而那春光竟也是冷的。桃花是开了,只可惜花事不盛。寺里袅袅地开起的檀云冲淡了浮动的花香,一枝横斜的桃枝挡在了面前,零星的几瓣花朵却是红白交错的,红的像哭红的眼睛,白的是……那白色不知怎的竟触动了轩桐,不禁令他想起母亲下葬那天:白衣白袍的自己,青草上染满未亡人的眼泪;龙华寺的诵经声夹杂着木鱼的呢喃:天国之门在灵柩安息的刹那被打开……她走的何其寂寞。孤单单来到这个世界上,又孤单单的离开。无尽的哀思、无尽的依依,却只有一个伤心人的眼泪为她送葬。一年后的今天他的眼泪赶来为她默哀。
钟声指引着他们进了大雄宝殿。释迦牟尼的宝相庄严,目光尽是慈悲为怀的佛法,想必普渡众生与他也不过举手之劳吧!烟云古刹桃花,可是一个香客也没有。年轻的知客僧们拿眼角偷偷瞟了瞟含烟,拼命按捺的、不安分地挣扎着的。其中一个小沙弥大着胆子送来两副线香转身又逃的无影无踪。这冷儿的像冰窖,脱下自己的外衣,轩桐细心地为衣着单薄的含烟穿好,然后平视她的眼睛。“我们要在这里确定一份新的契约!”含烟困惑地问:“你到底在卖什么关子?轩桐,你带我到这个地方想立什么契约?”
“一张我们必须遵守,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为止的契约。”他柔声地说道,同时执起她的手允诺似的移到唇边。“含烟,你愿意把自己的生命叫给我,一如我把生命交给你吗?”她颤抖着嗓音道:“你……说什么?”轩桐转过头去,对着殿上的佛祖发下刻骨的誓言::我发誓要保护你、你的名誉、你的生命以及我的爱。。在上天的见证下,在我母亲的见证下至死不渝;我将尊重你、热爱你,把你放在我生命中的第一位,决不轻蔑我们的誓言做出任何伤害或背叛你我的事。这是我想与你共订的鸳盟,我要你在佛祖的面前与我结下神圣的誓言。答应我吧,然后嫁作我范轩桐的新娘。”含烟嫣然一笑,她知道该怎么开口:“轩桐,我接受了你的求婚,我发誓将永远在你的身边,在距你最近的地方守着你,直到我们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从此以后你笑,让我陪着你笑;你哭,让我替你哭。佛祖为证,天地为凭,我柳含烟永不违背这誓言。”
那枚胸针由他别在她黑丝绒旗袍的前襟上,被当作彼此立誓的凭证。胸针巧妙地利用了一个中国清代的龙首翠玉带钩,加一个纯金别叶托子,又加嵌了钻石,并用红白钻石加工了眼睛,使这条龙栩栩如生。含烟总觉得和这枚翡翠胸针有些缘份,就像如果不在三年前去轩桐家应聘家庭教师,恐怕两个人这辈子都是你有你的,我有我的归路。世上有些事说起来就这么玄奇,我们的相遇和相爱是神的旨意,穿越了千万年时间的无尽荒凉与亿万颗人世遨游的微尘决定在我们开始的地方爱就已一路追随。闭上眼睛,我的整个世界便在你的低声呼唤中幸福地醒来,以后的日子我唯一可以回报的也只有幸福、幸福、幸福。。。。。。
从龙华寺出来的时候天就变了,走在半路上已经下起了霏霏的春雨。含烟倒突然诗性大发起来:“雨打桃枝花断魂,费教行人泪湿春。归去只恐无荷叶,莫请玉郎恨长门。”轩桐想不道她竟有如此捷才雅兴,难能可贵的是这首诗即景抒情,清新可喜,水平还倒不赖。他急忙拍手笑道:“真不愧是我的先生!简直绝了!不过我也有了一首你听着好了“雨厌银漏花厌尘,别时滴落几晨昏?。。。。。。”谁知念到这儿轩桐竟然卡壳了,一时不知下面将如何铺陈,不过他知道刚才的马屁拍的并不违心。这时候他们已经到了含烟家住的那条巷子,轩桐奴着嘴仍在冥思苦想。柳家门外门里开开关关的声音当头棒喝似的敲醒了他,眼珠一转蓦然福至心来。笑道:“有了,有了。总算叫我想到了这句:不留门外胡杨客,谁叫疏雨妒佳人。”含烟的脚正要迈进门槛,听得他这番胡诌登时忍不住笑个捧腹。轩桐脑中灵光一闪又道:“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含烟笑道:“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不过下雨天借伞,天借你不借我借。你借不?”一把夺过那把伞,摆了个道别的手势便似烟雨中漂泊的一朵花,浮浮荡荡越走越远。目送他的背影直至彻底无影无踪,含烟这才放心地回去了。
一进卧房满室漆黑,方才记起她房里的电灯开关装置在床头。于是她只得摸黑过去开灯。谁料当她靠近开关的时候灯居然亮了起来,含烟这一惊非同小可。抬眼看时,她妹妹含雪正坐在那儿一根接一根地吸着烟。小床头柜的烟灰缸里堆了很高的烟蒂像微型的假山。乌木雕花挂钟敲打着空白的房间比什么都响。一声声沉滞的闷响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可是填充在这里的是甜蜜----只有甜蜜。她忽然冲到梳妆镜前面,还好!她还没有显出老态。无风的湖面一样平静的雕漆圆镜却涨满了满镜的红潮。含烟记得小时侯父亲一直憎恶她的原因是她美的很过分,过分就会给她带来不祥。这是十岁的时候父亲对母亲说过的话至今仍清清楚楚地回响在耳际。清楚的像一道魔咒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但仍在发挥它的效力。可是,有一个人不会在乎的,世界上就是有那么个痴心人。翡翠胸针的绿光刺痛了另一个女人的眼睛,好痛,干涩的那种痛。含雪眼里有和那胸针一样的光,只不过哀艳了些。她装作漫不经心似的瞟了姐姐一眼,接着眼角扫到了别处,手中仍旧挟了根香烟似乎很淡定地问:"呦,好漂亮的胸针,范轩桐赠的?"含烟点了点头,藕节般的手指缓缓地抚着翡翠胸针上的龙首亲亲热热地嚷道:"轩桐和我决定和好了,我们要在下个月结婚,到时候妹妹做我的伴娘吧!"结婚?伴娘?含雪一时忘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喃喃地道:"他要和你结婚?让我做伴娘?他有什么好处让姐姐如此欢喜?哼,那男人。?她姐姐?流浪在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绝不可饶恕!"
早上的起床是硬生生被人用拳头砸门的声音给拖出被窝的。那些人真讨厌,轩桐边扣衬衣上的纽扣边喊着:"来啦,来啦,别再敲啦!"门外。那种难听的声音不但没有要停的意思反倒愈演愈烈。范轩桐恨极了,"呼啦"一声开了个天宽地阔。外面敲门的人晓得主人定然是气急败坏于是双膝一软连忙跪倒在地,口中悲悲切切:"二少爷,大事不好了,老爷今天早上下楼时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晕过去了。""哦,"范轩桐道:"我知道了,是太太她们让你来的吗?那老爷呢?送医院了没有?"那人道:"送去了,太太们说按理二少爷应该回去尽尽孝心这才合乎礼数。"轩桐道:"你回去替我向老爷太太们请安,告诉他们今天是星期四我还得去上班恕我不能抽身看老爷,如果没什么意外大概这个周日我会去的。"打发走那名小厮他随即又后悔起来。细细寻思:自己刚才的表现实在是冷淡了些,可是他清清楚楚地想起刚听到父亲消息时那瞬提心吊胆的恐惧。可不是嘛,自己毕竟是他的儿子,所谓父子连心,打断骨头连着筋。他怕,他真的很害怕走进那栋宫殿式的范公馆对比两个范家的境况后他会更痛恨范啸笙。
范\柳二人的婚事已成板上钉钉的事实:含烟无父无母,轩桐也是孑然一身关心这件事的不外乎含雪姐弟三人和范柳二人自己罢了。女孩子们对结婚总有一份特别的期待,可是嫁给范轩桐这样一穷二白的男人最美好的期待都注定只能如梦幻泡影。含烟的那班小姐妹们不是纷纷嫁做了富商的外室就是权充外国人的洋娃娃。拿烟花一样短暂的美丽妖娆换来后半生享之不尽的富贵荣华,问一问她们幸福吗?会比从前快乐吗?与其嫁给追悔的眼泪倒不如嫁给挚爱的真心----真心有迎娶他的男人。倘若两个人的森林还有足够容纳他物的空间那大概也不需要用金钱来填补空白。含烟笑了----让轩桐放心地笑了。"依我看咱们的婚事索性一切从简。反正两边也没什么亲戚观礼道贺能免则免,你说呢?"起初轩桐对她的看法是持肯定态度的,可转念一想结婚那天是女人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一天怎能给她日后一个潦草的回忆?因此又极力反对起来。""何至于非要弄的这么节俭呢?这是你这辈子最盛大的节日难道你打算凭一件旗袍和三个弟弟妹妹就跟我结婚?"语气是激烈了点但她未免多心了,脸色一沉,当场发作:"你是嫌我家穷的叮当响又没权没势是吗?"轩桐急忙打个哈哈道:"干嘛这么剑弩拔张的,想吃了我吗?"她负气地转过身去生怕让轩桐看轻,他如影随形地转到含烟面前尝试着扳起那张大理石雕塑般绝美的头颅,她躲开了。用手帕拭了拭眼角,自己也觉得无味的很。许久才道:"其实我是为将来考虑的。。想想看,就凭我们现在的收入加在一起怎么能养家糊口呢?钱不是万能的,没钱却是万万不能的。你说现在不仔细些将来可如何是好?她如此替他着想难道他还不明白?"有股酸涩的潜流从心底从眼底泛了上来。含烟听到他在她耳边低诉着,泫然的:"含烟,你瞧你真傻你嫁给了一个穷鬼作丈夫。"含烟道:"嫁给了你,哪怕做乞丐婆我也甘愿。"在轩桐如山般宽广的胸怀里,她是一滩柔情的水。永远永远如此。
病人是坐在紫红色牡丹纹的褥子上的。湖兰色罩衫已经脱掉了露出用白绸子做的内衣。看不出是什么年代的款式了,就像姨太太们猜不透老爷生了这场病会不会死\几时死,死后诺大的家业该怎么分。范公馆上至姨太太\少爷\小姐\下至丫鬟\婆子,小厮全都挤进了病人的这间屋子。这里没有缠绵悱恻,有的只是药香不绝如缕地从兽炉中散发出来,就像范啸笙堵在喉咙里的一口浓痰----明明大家是厌恶这股气味的可却像没事人一样。关切还是照常的关切。婕姨娘道:"老爷,您可不能就这么躺着成天不吃不喝呀。糯米肉丸最是养喂补身了,都是我亲自下厨为你做的好歹看在人家为你忙活半天的份上吃几口吧。"范啸笙眯缝着眼睛朝他看去,手上托的红木漆盘了果然摆放着碗热气腾腾的米饭\一双象牙楠木筷子,白瓷大海碗里是浮着一层樱桃与鱼丸。莲子\银耳\樱桃的清香没头没脑地朝他裹来。范老爷肚子里登时"唱歌当哭"起来,由这一碗莲子绿樱银耳汤他隐约想起了一个人来。环顾围在床前的这些人樊榭柏亭都在,独独不见了轩桐,范老爷的老泪不自禁地绝提了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周围全是他的骨肉至亲,然而谁都不敢上前开解,有些心结是任谁也解不开的须由他自己。
轩桐进门的时候门上一个看门的下人都没有,他又是诧异又是恐惧。院子还是那个院子,雕梁画栋犹在,只是朱颜改。正踌躇间乎听有人喝道:"呔,干什么的/竟敢随便往私人宅子里跑,你还有王法没有?"轩桐一看面生得很,大概是范家新聘的奴才吧因此微微地点了一下头道:"我是来探望你们老爷的病的,请替我带个路吧。"那人马上肃然起敬,带着他上了二楼,一路带着的还有那个下人的喧闹:"老爷,老爷,你看谁来了,是二少爷呀!二少爷来看你了"二少爷?如今他和父亲再没什么是紧密相连的了,除了共用的那个姓氏。
里面一窝蜂似的嚷开了"二少爷?""是轩桐吗,他来干嘛?""嘘。。。。。。"范轩桐只是想看看一个老人的暮年,给他一些温暖,毕竟这里自有关心照顾他的人,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被扫地出门的他为他担忧。
范老爷刚睡醒似的睁开眼来,婕姨娘便附在丈夫的耳畔低声道:"老爷,小公馆那个来了"范啸笙朝儿子抬了抬下巴道:"你坐呀"婕姨娘听了老爷的话就急忙起身把屁股下的椅子让给轩桐坐,自己则顺势坐在床头怡然自得地微笑:"二少爷还真是孝顺啊,一大早就来看爸爸。"轩桐同样还以一笑:"姨娘过奖了我不过是抽个空子来的,怎比的上姨娘每天衣不解带地伺候爸爸?瞧瞧,你的黑眼圈都熬出来了。"
这话刚出口,婕姨娘拔转身子到墙角的穿衣镜前,镜子里果真是憔悴的一张脸。范啸笙攒眉道:“你去歇歇吧,连着几个晚上没睡好觉身体会累垮的,这里有轩桐陪着我就可以了。”憔悴的女人叹了口气——叹气倒不是因为忧伤,倒是因为从忧伤中飘逸出的媚意在这房间弥漫,渐渐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当头罩下。“那可要二少爷受累了。待会儿我让厨房送点小菜来,二少爷就陪老爷一起吃吧。”轩桐道:“不用了,我是吃过饭才来的。”因为不知她听清楚了没有变自去了。她涂这很厚的“丹琪”唇膏,同她那个人一样,精致的面具而已。
大幅玫瑰红织锦缎窗帘严严实时地把阳光挡在了外面,紫水晶葡萄吊灯还亮着,可没有用了:没用的白天亮着没用的微光。月桂八棱穿衣镜坐落在紫檀木座上,六、七尺宽的硬屏风。。。。。。轩桐突然觉得和爸爸没有什么好说,毕竟隔断他们关系的可不是什么琉璃画屏。然而范啸笙还是和儿子聊了起来,话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精神倒还饱满。想来那一跤跌的无关紧要至多是擦破一层皮。范公馆那些感情丰富的人总算借机找到了可以挥霍堆积多年的感情的理由发泄一下,不然在心里封存太久的话是会长毛的。
范啸笙道:“最近在做些什么?怎么哪次请你来玩儿你都不来?”他老人家惯用的外交辞令,只是对儿子来说太客气了——客气的不像父子。轩桐道:“也没做什么,不过是给一家咖啡厅打工。现在是比不得从前可我活的很充实、很快乐。”
“十八岁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父亲郁郁地想。隔了半晌又问:“可有可心的姑娘了?”范轩桐含笑点了点头道:“我们准备下个月结婚呢!”范啸笙“唔”了一声正想问个究竟,外面一阵孩子门的乱蹦乱跳打断了他。门一开,两颗梳着小辫子的头探了进来,七、八九岁的光景,可爱的年纪。范啸笙立即笑了起来向她们内喊道:“慧秀、纯绣,还不快来见见你二歌?”转身又像献宝似的介绍着:“你还记得慧秀吧,当初你们搬走的时候她还不到三岁呢,纯秀刚刚在她妈妈肚子里不到四五个月就折腾得全家不得安宁了。”两个孩子眨巴眨巴眼睛,羞涩地跑开了。
房子里又只剩下他们父子俩了。范啸笙似有意若无意地重新拣起刚才的话题:“那位小姐多大了?漂亮吗?姓什么?”听他的意思大有替儿子把把关的架势。轩桐道:“她姓柳,叫含烟。比我大七岁可是漂亮的让人想犯罪,颇有几分周旋的韵味。我分不清是被她的容貌还是被她的心灵所吸引。”一听说对方比儿子年长那么一大截,他像受了电击似的本能地摆出保护爱子的姿态那模样活脱脱是受到威胁的母兽:“你怎么能和这种人交朋友,还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他越说越生气,对素未谋面的柳含烟充满了敌意:“这女人是干什么的/居然诱拐我范啸笙的儿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你也是,和这种女人逢场作戏倒也无伤大雅。可是真的谈婚论嫁你叫我这个做爸爸的颜面何存?”轩桐“腾”地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父亲激烈的态度分明是对他爱情的践踏,人权的蔑视。他有什么资格教训他?一般的不管脏臭全往床上拉,居然还想以父亲的名义压制着儿子。十年前他干什么去了?现在可太晚了,晚了。如果他随了母姓那么范啸笙就不是他的父亲,他也不是他的儿子。那对他而言说不定还是上天的眷顾呢!听厌了他父亲那一套歪理邪说,轩桐急忙打断他无休止的罗嗦故作遁词:“如果你没什么事的话,那我就先回去了,下午还有工作呢。”范啸笙一听就知道他是断不肯听劝了,当下说道:“好,那你回去吧。不过你结婚有用钱的地方一定要告诉爸爸,爸爸……”不等他讲完轩桐便迅速截断话头:“不必了,我和含烟商量过了,一切精打细算能免则免。所以把你多余的担心都收起来吧。”想来后面那句话实在伤人太甚,轩桐的态度便软化了些。“有时间的时候再来看您吧,告辞了。”恰好婕姨娘端了碗刚熬好的药娉娉婷婷地走了进来,看见轩桐要走便道:“怎么不多坐一会儿陪你爸爸说说话呢/唉,二少爷你瞧,柏亭他们弟兄每天工作的工作、念书的念书要是有你一半的孝心就好了!”轩桐一句话也没说,倒是范啸笙不耐烦地道:“别罗嗦了,他待会儿还要上班呢。”
轩桐刚被送出门去婕姨娘便朝他的背影唾了一口:“呸,你打量自己是什么东西?也配老娘上碟下碗的伺候?别做梦了。老范家的门槛是让你这小杂种踩的/老娼妇养的小王八,趁早随了你那死鬼老娘一块去阎王爷那儿得了。”这正骂的高兴,冷不防嫔姨娘从后面经过就听了个一字不落。心道:“不过是死鬼心坎上的臭婊子一个,成天就狂的什么似的。也就我们那耳根软的死鬼甘心让她摆布,若是换了我非打她个烂洋头不可。一般的都是妾,谁又比谁高贵多少呢?”思毕便三步踱作两不去看“死鬼”去了。巧得很,妃姨娘也在那儿。两个人叙了好一阵子家常顺口就将从婕姨娘那儿听来的话鹦鹉学舌似地报告一遍。范啸笙听了半天方才“呦”了一声道:“差点忘了一件重要的事,你们过会儿把樊榭叫到我书房里来。我想请个私家侦探来替我查查一个人,请上海滩最有名的私家侦探。”妃、嫔两位俩个忙追问他兴师动众所谓何事。范啸笙紫涨了面皮道:“这小子,唉这小子我是拿他没有办法了。人家今天来是为了要告诉我们他要和一个比他大七岁的老太婆结婚,这,这简直是想把人气死。我们范家怎么出了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我非得查出那柳含烟是何方神圣不可,如果让我知道她图谋些什么我非给她点颜色看看。”妃姨娘半天不做声,然后细着嗓子道:“依我说随他去吧。现在是婚姻自由,年轻人都赶这时髦呢。俗话说‘拧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娶一个大七岁的女人想必两个人的感情一定很深,我们又何必枉做小人呢?”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拆散人家婚姻是伤阴鹭损阳寿的。可他是父亲,父亲是天,父亲是地,是凌驾儿子头顶的皇帝。他想反对这门婚事谁敢阻拦?
婚礼举行前的一个星期,他和她就去采办新婚必备品了。其实本来也没什么需要办置的,不过就是买了双尼金织锦棉拖鞋;在时装店试了一套水红色的旗袍。看得出含烟很是喜欢那件旗袍,轩桐要付款不料却被含烟拦阻了。最后挑来挑去挑花了眼,相中一套雪玉色的嫁衣——对于要进行最简单的西式婚礼,轩桐一直忐忑不安生怕闹出点笑话来。含烟道:“那天除了来给我们证婚的神甫是外人,其余的都是家里人,有什么可怕的?弟弟妹妹又不会笑话你。”轩桐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要不要给含雪他们准备几件小玩意当作未来姐夫的见面礼?”这一问倒提醒了含烟,她也吃不准该不该买。于是说道:“你自己拿主意吧。你算问倒我了,家里这三个小祖宗喜欢什么礼物他见过我都说不清楚。”结果他斟酌再三给含雪买了一张白光的唱片。因为他见过他们家有一台小型的电唱机——偏巧柳家没有一个不爱音乐的,可是却连一张唱片都没有。含笑的礼物是一支钢笔,听他姐姐说来年就该考高中了,轩桐觉得送他新钢笔就等于“好马配好鞍”考不上理想的学校才怪呢。含月得到了一件簇新的童装,外国牌子的。三件礼物买下来固然让轩桐小小的破费了一笔,结果却是皆大欢喜。含笑、含月那几声姐夫便叫的格外亲热。全家惟独含雪提不起精神,她推说是大概最近天气不好的原因吧。
天气是够坏的了,从希伯利亚赶来的冷空气横冲直撞地掀起一股强势的风雨。接连三天轩桐都被雨势阻挡在家里,第四天他实在熬不住了打着伞就出了门。可是风太大了,大的吓人,风把油纸顶盖揭了去,然后伞骨又被吹了个七零八落。不得以轩桐只好叫住了一辆黄包车,钻进去后立刻兜起了油布的篷车夫隔着厚厚的雨幕问:“雨这么大,小先生你要去哪儿啊?”轩桐道:“杨树浦九号。”含烟的家,距离他的住处说远不远。下了车半空中响起了一声霹雳,他敲了敲门,过了许久才被含烟迎了进去。这时候早已淋成了落汤鸡的轩桐得到了三杯白开水驱寒——柳家专门招待客人用的最高级饮料,谓之白茶,三杯白茶一下肚寒意马上无所盾形,再打了个冷战,所有的症候群转瞬即逝。轩彤道:“你姐姐这几天都在忙些什么?我因在家圈了三天实在无聊,所以才来看看你姐姐,想找她解解闷。怎么这么半天都没看见她,难道是不好意思见我吗?”含笑道:“含月感冒了,又正在发烧呢,姐姐带她去打针去了。要不然你去你去她房里等她吧,那儿要比客厅暖和多了。”轩桐是知道他的性子的,因为平日里沉默寡言惯了,所以往往别人问他十句他都未必答的上一句。今天却破例同轩桐寒暄了几句,这倒是一个好现象,显然含笑是拿他轩桐当成自己人了。含笑把轩桐让到了房间里就走开了,剩他独自在这间属于含烟的房间里都瞅瞅西看看。房间里没摆什么值钱的家具,有的只是书架上那挨挨挤挤的杂志、小说,脱落了书籍的旧故事。轩桐随手便抽出了一本译制小说,反正等含烟也许花费一两小时的时间,不妨静下心来读本小说吧。
那本书上写的是一篇美丽而忧伤的故事,故事发生在十八世纪的法国,一个名叫格里厄的骑士邂逅了千娇百魅的曼侬()列士戈小姐。爱情就在这一瞬间就发生了。然而伴随爱情一道来的还有一次又一次的背叛、嫉妒,年轻的骑士为了追随心中的曼侬,委屈求爱,为了满足曼侬永无止境的贪婪,不惜抛弃家庭、名声和前途从一个有身份的人一再堕落成骗子、赌徒甚至杀人犯。而曼侬则为了金钱不择手段再三背叛了爱情而委身阔佬。其实男主角早就知道在这种情恋中等待他的是什么结果。他多次对曼侬说:“为了你我的前程和声名全都要葬送了。在你的明眸中我到了这种命运……时间一切荣华富贵,只要与你我所期望的相抵牾,就全都不值一提,既然我心中的一切,统统抵不住你的一瞥”书是合上了,轩桐只感到背后一阵悚然的凉意。不可理喻的世界,不可思议的爱情。结局也不难想象:曼侬最终客死异国他乡,格里厄欲以死殉情而不得,决意今生不再追求幸福。书看完了,可外面的雨还没有停,含雪推门而入,轩桐叹道:“真难过,这本书结束了。”含雪端着热茶的头发是春雨溅湿的杏花,冷掉的笑靥似乎还未来的及盛开便凋零。“假如这本书结束的时候是姐姐推门而入你大概就不会难过了吧?”她的话尖锐的让人受不了,轩桐道:“你对我似乎有很多不满,是吗?”含雪道:“你不是同样对我也很讨厌吗?抱歉,我永远也学不会姐姐那一套。”说着放下了茶水还不忘耸耸肩,别有风韵。可是无论再怎么美丽她在轩桐眼中顶多是一个美女耸肩瓷花瓶。美是固然美的,但除了美也捕捉不到别的东西了。
含雪道:“你爱我姐姐吗?”桐道:“这还用问吗?两个相爱的恋人渴望拥有彼此的招找暮暮,自然会用婚姻栓住对方。如果我们相厌的话又怎么会想用结婚证书来升华我们呢?含雪,你是恨我夺走了你姐姐吗?”蹙紧了眉尖,然而他的目光凌厉如剑,灼灼地刺入了她睁大的杏核眼里,是一种新鲜的痛。麻痹心智,痛彻心肺。那一眼似乎和她隔了千万年。此中情致缠绵,与她无关。含雪振作了起来,她的声音还有微笑轻盈的像无根的野草:“我只恨认识你太晚了,太晚了。”前世我是你独上兰舟采莲南塘秋的女子,你则是我弄剑吹萧回风策马笑的男人,只可惜今生我们错过了。来生便再见无期。
两人都别开头去,冻僵的空气胶著的呼吸。隔壁房间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像聒噪的嘴巴提高了嗓门拼命喊叫:“叮铃铃…叮…玲,叮铃铃”隔着老远一遍又一遍催促着,外间响起了含笑的脚步声。轩桐直奔着电话机而去,侧耳倾听到的全是些断断续续的片断,譬如:你好!请问你找谁?然而终究对那种窃听的行为感到厌倦,正想着,含笑探进头来到:“轩桐哥,外面有找你的电话,快出来接一下。”轩桐诧异道:“咦?谁打电话给我?”他三步并做两步出去,含笑便焦虑的问含雪道:“怎么大姐到现在还没回来?雨这么大不要含月病没好大姐反再添身病。我都快要急死了。”他二姐沉下脸来怒冲冲地道:“你大姐就要病了死了,你还不赶快去?只管在我跟前罗嗦什么?”正说着,轩桐已经转身回来了。脸色苍白。语气里有重惆怅的情绪。“对不起,我现在有点事情要马上走了。含烟回来的话,你们告诉她就说我来过了,轩哥哥还要她告诉含月,等下次我来的时候她一定要健健康康,充当我们婚礼上的花童呢。”含雪见他面色不好,心里也猜着了几分,只好说了声“一定转告。”含笑道:“我送送你吧,这儿怪不好走的。”轩桐道:“不用,不用了,我坐黄包车走就好。刚才电话那头说一个朋友找我有急事,我还真不好慢慢走呢。”是范公馆打来的电话。说范老爷的光景大不吉祥。轩桐从没有在含烟面前提到过自己的父亲一个字,也从不想提起父亲。那是他眼底被风灌入的一粒沙,磨钝了视线,模糊了回忆,只剩过了很就仍难平复的隐痛,然而还是忘掉了那种痛苦。就是刚刚听到父亲病重的一瞬间他不在记恨那些陈年旧帐了。轩桐的嘴唇发白,而眼中蓄满了水——不知道是热泪、是冷汗,抑或是雨珠……十八岁在啜泣!黄包车跑到半路上车轮就跟车夫分了家,瓢泼大雨,孤零零的马路,车夫没了主意。他飞快地从座位上跳了下来扔了钱就跑开了。他改乘一班电车直奔终点去了。
轩桐万万没有料到他急如星火地赶来,却惊见客厅里父亲大人泰然高卧在宝蓝靠垫式沙发上,低着头细细读着《老爷》杂志,大理石壁炉因为天气冷,新近又被主人生起火来壁炉里发出红彤彤的火光。柏亭就近随手丢了一只苹果在里面,苹果燃烧了起来,发出了甜腻腻的香气;热门音乐自无线电里千军万马杀将出来,像是在踢踏着轩桐的耳膜……怎么回事?完全没有电话里讲的病重的迹象。“怎么回事?”轩桐纳闷的问,“刚才听电话里说爸爸病的不轻,所以我就急忙赶来里。可是,爸爸的身体不是好好的吗,你们玩的是上呢么花样?”范啸笙倏地抬起头来,多在金丝眼睛以后面的是双危险的眼睛。他由上到下地他量了轩桐一番,仿佛刚刚认识这个人一样。范轩桐有种被耍了的感觉,一愚弄别人为快乐的这家人让他痛恨,心中涌起的温情刹那被愤怒烧了个一干二净。他恨他们,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拿他不当人的人。他一转身就冲了出去——他不想在这里多呆一秒钟。
就在这时范啸笙的声音自轩桐的身后稳稳地想了起来:“轩桐怎么不坐下来陪爸爸说会儿话?就这么着急走?是想去见你那漂亮的柳含烟吧?”轩桐狠狠的回视了他父亲一眼,不无尖酸地到:“难道这还要经过你的批准吗?我不是小孩子,你无权干涉我的生活。顺便提醒你一句:柳含烟是我的未婚妻,请你以后称她为范太太。”柏亭漠然地吹了个口哨,火光涂了他一脸的红油彩;躲在自己的世界漠不关心地张望着外面的纷纷扰扰——这是个惯爱坐山观虎斗的孩子。
范啸笙瞟了柏亭一眼,用很权威的语气不容反驳地道:“去外面呆一会儿,我和你二哥有话要说;你姨娘们在花厅里打牌三缺一,你替我去吧。”这明白着是要支开他这个不相干的人。柏亭很不友善地朝轩桐翻了翻白眼,悠哉悠哉地吹着口哨离开了。范啸笙鹰一样锐利的目光久在轩桐的身上久久地盘亘,神情是鄙夷的。“我的儿子,瞧不出你还是个做软性子丈夫的好材料。可惜,你只是容易获得战利品却很不善于守护它。”看着儿子沉默不语又道:“怎么,你还要我说的更清楚更明白你才可以听懂吗?轩桐,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有些话我就不直说了,你自己慢慢琢磨去吧。”范啸笙越是闪烁其词,轩桐就越是疑窦。原本一心想走,听了他话中有话反倒觉得应该留下来弄个明白。父亲句句设疑,很显然并不是祝他新婚愉快,难道,难道另有阴谋?轩桐暗道:左右不过兵来将挡,有什么可怕的。如果范啸笙想借机拆散他和含烟,那么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白费心机。
楼外好个夜深沉,雨声浑。范啸笙整个人蜷缩起来借以取暖;轩桐机械地走过去把无线电关了,时间与空间霎时只剩下一片空白。范啸笙突然问道:“那个姑娘在哪上班,你不回介意把真相告诉我吧!”轩桐道:“在纺织厂上夜班,有什么不妥吗?”范啸笙仰起头来哈哈大笑,用那种很恶劣很低俗的神情道:“纺织厂?纺织厂怎么会要这种人?杀了她还污了刀呢。”轩桐气的大叫:“闭嘴!她是我的妻子请你尊重她!”范啸笙继续那副可憎的笑容:“尊重?她也配得到尊重?金凤凰歌舞厅的皇后!金枝玉叶呢!”轩桐的脑袋轰然一声炸开来,粉碎了希冀,炸飞了理智;眼前的世界剧烈地摇晃;脚下的楠木地板在翻转他的脑海里回响着崩溃之歌。“你胡说,你成心想要破坏我们,你是成心的!”他淡淡一笑并不接口。
轩桐踉踉跄跄地向门外走去,恍惚间听到姨娘们正在麻将桌上玩的不亦乐乎并且高谈阔论些什么。“咱们老爷糊涂,咱们可不糊涂。那小子爱娶谁娶谁只要不来分家产就好。”一阵洗牌的声音后又一个甜腻的声音“想不到他还真是个多情种子居然肯娶一个舞女。”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什么多情种子,我看不过是个傻小子。那可是人尽可夫的舞女阿,别说大他七岁,就是白给我我还嫌脏呢。”一阵哄堂大笑。女人们齐声高叫:“要不是老爷派人去查,呀,我我还真不知道她就是以前在我们家圆会上令两个男人大打出手的曼侬,这世界还真是小!”轩桐已经离开了这里,外面的风吹过他的身体,他的灵魂仿佛都被风给带走了……
柳含烟喂含月吃了几片阿司匹林,约莫过了半个钟头她又用手摸了摸含月的额头,此时含月的烧已经退了下去,她心头的那块石头终于可以落地了。未及交睫就听见含笑在门外道:“姐夫又来了,他在客厅里等了你半天说是有要紧事商量。”末了又附上一句:“一天之中来了两次还真是殷勤的很呢。”含烟急道:“我刚睡下,怎么好意思这副样子出去见他,去见他该穿那一件衣服会比较好呢,月白蝉翼纱旗袍还是织锦夜礼服或是紫貂围领刺绣绸衫?不行,衣橱里的衣服跟长三堂子里的没什么区别,怎么能适合恋人间的情调呢?对了,轩桐喜欢素洁的女人,对了,只有素洁的女人才配得上轩桐。”
含烟连忙找了件米白布长外套披上,穿戴整齐地出来了。轩桐正坐在客厅的椅子上抽烟,见到她来了就把半截烟卷狠狠地扔在地上用力捻了捻,劈头就问:“曼侬,你终于现身了!”
含烟恍如当众被一巴掌掴在脸上一,即使是遭遇了雷击不会让她如此惊慌。长久以来一直担心的秘密终于被揭破了,她知道她的世界末日到了。。。。。。她垂下了丝绒般浓密的睫毛,怀着一颗绝望而破碎的心低声说道:“你都知道了?不错,我就是曼侬-列士戈。你一定读过那本小说吧,你应该知道曼侬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荡妇了吧。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勇气说因为我知道那是对你最大的伤害。”轩桐直直地瞪着她的脸冷笑道:“哦,你当初怕伤害我难道说你现在不怕了?柳含烟小姐,你真仁慈啊!你弄碎了我的心再把它拣起来一片一片缝合好,你当我是谁?天下第一号傻瓜格里厄吗?不,我永远不会是那么个傻到家的傻瓜!”她早知道这是必然的结局。从前共同幻想过无数个王子和公主幸福的在一起的故事,然而那只是少年不经事的绮梦而已。他和她的相遇不过是大上海孩子气地编织了一段镜花水月般华丽的因缘,如今,梦醒了,缘散了。往后十年的美丽、二十年的幸福、三十年的恩爱也尽数被她看淡了,化作云烟。她最撕心裂肺的情结却以最平淡安详的手法化解开了“如果我的爱折磨了你使你感到不快乐,那么就让它结束吧,让我终止对你的爱!”
轩桐激泠泠地打了个冷战,猛然抬起头来,他看见含烟把头转了过去,他知道她一定哭了,而他也泫然。“这就是我们婚礼最珍贵的礼物,是你送的?好,我收下。”含烟道“祝你幸福,找到一个百合花一样纯洁的女孩子。”她慢慢地从衣衫前襟取下那枚翡翠胸针,郑重地交到轩桐的手里。一滴清泪扑漱漱跌碎在温暖的玉石上给胸针镀了层晶莹的泪光。他记得她曾经相当喜欢这见定情信物,平常一次都舍不得戴,因为太爱它所以哪怕一次的佩戴都怕给它带来什么闪失,如此却辜负了主人赋予它所承载的意义。“还你的翡翠胸针,谢谢你曾对我的种种情意。”这些话由她娓娓道来就好象电影中才有的对白。这些话落在轩桐的耳中只剩下一片空洞的回音。他一把抓住含烟纤细的双臂,发疯似的喊道:“含烟,别那么做!我从来都没打算不履行我们的约定,从来没有,只是你的事情让我失去了理智,别离开我!”
客厅里的争执很快吸引来了含雪、含月、含笑他们几个。含雪原本就担着双料心事——既不希望轩桐娶她的姐姐也不希望她的姐姐把自己一无反顾地嫁掉。这样一来,柳家的经济支柱才不会倒下去,否则岂不要累煞她也?
含笑打心眼儿里觉得以姐姐的才貌配个总统都绰绰有余,嫁给这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未免太蠢,怀着这种念头它没有上前劝解。她的眼里尽展惊慌的表情,根本没有去理会他们到底在干吗。她的脑中朦朦胧胧有种邪恶的亢奋,仿佛是在剧院里观看电影中捉队厮杀的场景。含烟道:“分手吧,就当我们从来不曾相爱过。这对你、对我都有好处。”轩桐回答道:“我不同意!你凭什么一个人决定我们两个人的命运。我坚决不同意!失去了我你的快乐谁来与你分享,你的痛苦谁来替你分担?”含烟失声痛哭道:“你饶了我吧!难道你不知道我已经是残花败柳/世界上比我镁比我好的女孩子何止成百上千,你又何苦苦苦想逼呢?”轩桐悠悠道:“凭他溺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含烟凝视着这张年轻而又生动的脸,她怎么可以自私地为了自己的幸福而给他带来不幸?她已经是银幕上最后映出的“完”字而他却还是下期佳片预告——如期上演。他可以给她无尽的爱,而她柳含烟只怕无福消受了。因此主意一变正色道:“你不要逼我了,我们的爱情已经死了。”翡翠胸针摩挲着他掌心细腻的纹理似乎化作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的肌肤失去了知觉。轩桐发现喉咙里噎着的半句话竟然说不出来,数度的开口最终化为一声幽眇的长叹。他还能期待什么?承诺死了,爱情死了。诚如含烟说道:“镜子上有了一道裂痕你还会当它如昔日一般完整吗?不可能的!就算你拼好了又能怎么样,那道裂痕依然存在着,就像我们,我们之间已经存在裂痕就算费尽心机去维护也一样没有用的。日后你会不断想起我当过舞女,我出卖过自己;那时你就会恨我没有为你守身如玉那时我们都会在悲剧中毁灭的。”说完她就如同初见轩桐一样礼貌地点了点头。这就是他们《华丽缘》的片尾曲,沉重地在心弦上回响。他明白了。往后的半生即使把这两个人一同关在一幢玻璃房子里住上十年、二十年乃至三十年都不会产生爱情了。
一转身春已去,又一季,徒留恨水胭脂记。含烟永远是对的。所有的事慢慢都会成为过去,人生不过如梦幻泡影,都会过去的,他的爱、他的情、他的生命。。。。。。
轩桐原是踏着飘零的细雨而来,如今又在夜雨的濯洗下孤单地走过街头,未眠的路灯将他的影子拉的老长。回到家里他发疯一样地见什么就砸什么,把所有的痛苦一股脑地发泄出来:含烟的相片首当其冲,满天散落的相片有一张飘到了他的脚边,这使他想起某次语文课上正讲到“落红不是无情物,化做春泥更护花”时,一缕风掀起的白纱窗云也似的飘荡;漫天缤纷的花落就像是化蝶的精魂飘向他地鬓,落向他的肩。两个人都沉醉了。第一次,轩桐第一次向她表白了心曲也是第一次吻了她。。。。。。现在他仍然爱这她,只是这爱比恨更折磨人。他弯腰捡起那桢照片,泛黄照片上的女人桃笑李妍依旧是人比花娇,竟看不出时间的刻刀在她的脸上留下多少痕迹——这已是三十年后的事了。
他结了婚,围绕在膝下的是三个女儿,他的妻妹现在则是名正言顺的范太太,三个孩子、慈爱的母亲在外人看来这是个幸福的五口之家。是啊,丈夫勤勤恳恳,妻子持家有道,女儿们聪慧美丽。。。。。。他们具备幸福家庭的所有条件。然而鞋舒不舒服只有脚知道,瑾烟、铭烟、娇烟姐妹三人是在父母的争吵打闹中长大的。傀儡妻子柳含雪和范轩桐的婚姻是荒了腔走了板的《空城计》,一出感伤的《龙风呈祥》。鼓乐的喧哗热闹掩饰不住凄凉的背景;红木旧家具挤满了洋楼里的空间,每逢有客来访女主人总会用某种谦逊而略带显摆的口气向来客介绍:“这些都是从前范公馆里的旧东西,真是又笨又重搁在哪都占地方。我们家那位相当不喜欢,还是他爹死乞白赖地送上门来的。。。。。。”殊不知轩桐最讨厌她这一点。有时他常常怀疑自己当初是怎么取了这么一庸俗的女人回家的。
范啸笙和柳含烟已经是走在他们前面的人了。轩桐怎能忘记呢?在与含烟分手的第三天他就又去了柳家,记得他在门外徘徊很久后终于忍不住敲开了那扇再熟悉不过的门。这是老天爷有意安排的从逢——他与含烟面对面地对视了。她憔悴的脸上有种风雨过后不胜凉意的瑟缩,仿佛临刑的囚徒等待着轩桐的审判。轩桐故作轻快地道:“曼侬小姐,你还好吗?”含烟一个激灵,她知道他是故意的。揶揄者给了她致命的一剑以次来获得复仇的快感,另他没有想到的是她的唇边竟然绽开一个苦涩的笑,这一笑将他的凌厉杀招化解于无形。这凄楚的一笑几乎令人心碎,仿佛在说:“有什么招数尽管来吧,我能应付的了。”轩桐兀自道:“我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要告诉你才来的,你该不会不给我机会吧?”含烟道:“先进屋吧。说吧,有什么话尽管说,范先生!”“范先生”这几个字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他环顾四周,含雪、含笑、含月全都在,青花釉瓷碗、翡绿的菜碟、焦了的毛竹筷子,豁口碗,那只他曾使用过的豁口碗。
他突然省悟道这情景多久之前曾经上演过,那时他们是何等的欢愉,而如今却如此凄凉,那种尽乎曲终人散的凄凉。他和她曾嘲笑过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结局,可悲啊,他们终究没有逃过同样的命运。梁、祝二人死后至少还有蝴蝶可以思念可他们又有什么呢?他们不过是大千世界里、红尘紫陌上的两粒微尘罢了。是啊,他爱她就应该同样爱她的历史,因为每个人都是由历史组成的呀。轩桐看了看含烟,她的确美的出奇,相比之下含雪的美仿佛像是怕得罪了谁而不敢声张似的。她不就是他要找个朴素的女人结婚吗?那个合适的人选不正是含雪吗?没有妖里妖气,亦不带点仙气,虽然没有含烟美丽但这也很好,不是吗?他要的是一个可以另他放心的妻子而不是曼侬那位女人中的神。范轩桐立刻得到了勇气,像电影里的西方男子一样走上去执起含雪的柔荑同时单膝下跪——等不急含雪挣脱他的手就立即单膝下跪,乞求的声音富有磁性低过了他弯曲的膝盖“我范轩桐请求你
-柳含月小姐嫁给我好吗?我回是这世上最好的丈夫,而你能成为最幸福的新娘,所以嫁给我好吗?”
这话甫一出口不但含月含笑惊讶,就连含雪本人也是一头雾水。在她们看来轩桐应该是向姐姐含烟负荆请罪才对的,料想双方互相谅解一下事情也就过去了,谁知道竟会是这样的结果!含月扭过头去找含烟却发现她的姐姐早就不见了踪影。过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她从卧房里姗姗出来,脸上隐隐泛着水润的光泽。那双眼睛一如既往地晶莹、灵动。轩桐的目光一和她相遇便带着几分欢喜的神情道:“另妹,哦不是我的未婚妻——瞧,我都快乐疯了说起话来都颠三倒四起来。我和含雪已经决定下个月结婚,希望你能抽出时间给我们当回傧相好吗?大姐!”尽管有了心里准备她的脑袋还是瞬间嗡的一声:用娶她妹妹来向她施展报复这一招的确够狠够辣,可是,可是这又怎么能怪他无情呢?要自己眼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和另一个女人结婚,而且这个女人还是自己的亲妹妹又怎能让她不嫉妒?换个角度想一想,就好象要轩桐眼看这自己的女人委身于别的男人——仅仅为了钱而背叛了爱情叫他情何以堪?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啊!
含烟知道弟弟妹妹们都在注意她的反应,于是脸上显得特别灿烂,可又有她的心却在一寸一寸的在凌迟中滴血。可爱可恨的恋人啊!他在笑,他的笑仿佛水中的倒影飘渺地在眼前晃动。妹妹大喜的日子是不兴哭的。想着想着她改口说道:“恭喜恭喜!姐姐祝你们白头偕老,永远幸福。能娶到我妹妹是你的福气,妹夫!”这声声的“妹夫”灼烧着轩桐的每一根神经,含烟接着说:“你们才是真正天造地设的一对壁人,好妹妹嫁给他咱们吃不了亏。古人云‘易求无价宝,难求有情郎’好好珍惜你们的所有吧!”含雪打从一开始就默不做声这时方才仰起脸来迸出几句不平之鸣:“你和他之间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最好自己解决,不要牵扯别人。坦白地说打从他进咱家门的那一刻起我就深深地爱上这个男人了。假如轩桐不是认识你在先我早就把他强过来了,都是因为你,可恶!”含烟想都没想接口道:“既然妹妹这么爱他作姐姐的就成全你!放你心,就算世上的男人死绝了柳含烟也不会嫁给你的轩桐,你尽管放心好了。”含月、含笑把这些通通听到了,两个人被含烟的无心一瞥吓坏了,跟着被含雪大声训斥了一句:“大人在说话小孩子还不趁早哪凉快哪呆着去,等着挨窝心脚是吧?”为了避免惹火烧身两个孩子只好咕哝着退了下去。他们还真怕二姐的声音会穿墙越户,所以连忙关上房门。从此外面的吵闹便与她们不再相干了。两个孩子都明白大姐是为了养活一家人才出卖自己的,姐姐用青春的血泪终日浇灌着玫瑰,可当玫瑰花开的时候姐姐却枯萎凋零了。
含烟是完了,可含雪这朵花开的正好。轩桐和含烟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而含雪呢?她有的是青春可以赌,大把大把的青春怎见得栓不住一个男人的心?含雪一腔热血喷将出来,羞红着脸垂下了长长的睫毛。她的声音却清清楚楚地传来:“轩桐,我。。。。。我是你的人了,我想和你结婚,你呢?你愿意娶我吗?”轩桐的脸色唰地发白了,飞快看了含烟一眼,他骇异地发现她的睫毛上坠着两滴晶莹的泪滴,但仍然保持着微笑。他相信自己的脸上也一定有款麻木的笑容同含烟的迟钝相匹配。有些爱得不到回报便直教寂寞开放罢了!翡翠胸针在裤带里刺伤了轩桐,含烟什么时候离开的他根本就不知道,以后就再也没见过。
楼外月光下有人唱了段《琐麟囊》。京胡拉的苍凉,唱腔里有金戈铁马欺云裂石开之势,那是谨烟的丈夫唐子肖,范轩桐的长女婿。唱念方歇,一阵洞箫响了起来,似乎在倾诉一段清怨的心事。听得出来这曲子名叫《妆台秋思》小时候轩桐就是听着妈妈吹箫长大的。现在外面吹箫的是唐子肖介绍给小姨子娇烟的结婚对象周少爷。这位姓周的年轻人人品家世都是一流的,含雪对这门亲事根本没有任何意见,一切全凭范老爷作主。老爷还带着少年时代的憧憬活着,而少爷最终升格成了老爷。穷光蛋摇身一变造就了上海滩上属于自己的金融帝国。上海滩是无数有志之士实现理想的梦工厂,它成就了范轩桐的天下。轩桐是踏着父亲的白骨历尽千辛万苦爬上去的,他总算报了当年遗弃他们母子的仇了;范公馆的荣华富贵也随范啸笙的故去而“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据说他临死前挣扎着非要见轩桐一面,可到底没有等到儿子前来。轩桐恨他死的太早,否则含烟那笔帐他不会轻易算了的,至少要让他尝尝心痛的滋味,如此轻易地死去真是太便宜他了!
白纱窗云也似地飘动起来,范轩桐走到长窗前。月亮仍是许多年前一样皎洁,只是当年的少年郎老矣,朽矣!人生亦复如是。风吹动了花影,玉人要往何处?含烟,你好吗!今夜这箫声宛如鲛人夜泣——你可曾听到?轩桐转身来到卧房里。床头柜中锁着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他的妻子正斜倚着柜子打着毛衣,线团滚到了卧在一旁的雪狮子猫脚边。懒猫弓了弓腰迅速从角落扑将出来,时而伸爪拍打毛线团时而又叼住它在女主人身畔嬉戏。看样子小家伙是把线团当作它假想中的敌人了。含雪撑不住嗤地一声笑了,喃喃的骂道:“小淘气,你要是再淘气就让我家老爷卖了你。”轩桐咳了一嗓子,这是他对妻子的专用语言。范太太好象是做错事的人在找合适的解释似的:“最近天气转凉了,我看你的毛衣实在破的不成样子,所以就让铭烟娇烟她们买几团线回来趁着没事给你和孩子们打几件毛衣。”轩桐没好气地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做这些事情了吗?商店里有的是机器织的毛衣,何至于非得自己受累去织那劳什子,好象我们穿不起一样!”范太太强笑道:“买的是买个方便,做的是做的心意。你生意上的事忙,我能帮你分担多少事就帮你分担多少事不好吗?”轩桐忍耐道:“孩子们不会愿意穿的!现成的洋货子都穿不过来谁还要穿你做的?真是自讨苦吃!”柳含雪对丈夫的话向来不敢苟同。因为怕和他吵架所以能忍则忍,和他是说不清楚的!从几十年前嫁给这个男人开始直到青丝变白发柳含雪早就觉悟了。从前看到范轩桐是道北京烤鸭——诱人,及至嫁给他才发现想象与现实相差的太远太远!他只是个没有味道的烤鸭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却永远满足不了他的胃口。
老了,可不是吗!年轻时何曾想到自己会有衰老的一天?真是老了。范轩桐苦笑了一下,确实老了。十七岁时爱过的人、十九岁时娶的人,他已经在痛苦中彻底为这几十年来所捱过的日子后悔了。天地良心,范轩桐和柳含雪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个美丽的错误:他只是不堪含烟带给他的耻辱而对她进行报复娶了含雪,他又给所娶的女人带来了什么呢?一阵难言的酸涩向他袭来,屋子正中央的地板上匍匐着月光,一抹从窗外闯进来的安宁。感谢含雪能让他静一静。她的离开让人觉得世界过分地美好,至少让他少了好些烦恼。范轩桐缓慢地从床头柜下抽出一个云锦匣,他的动作那样轻盈,仿佛里面睡着一只蝴蝶。打开匣子的一瞬间有道绿光从眼前划过,是含烟的翡翠胸针!他有点恍惚了,在它面前时间显得像灰尘一样渺小——任它怎样侵袭腐蚀那枚胸针依然温润如昔。这些年来,哪怕范家沦落到举家食粥的地步他也狠不下心来把它卖掉,这是他最初也是最终的爱,今生今世都不会遗忘。“雨打桃枝花断魂,费教行人泪思春。归去只恐无荷叶,莫请玉郎恨长门。”听,是谁在唱歌?哦,不。那是题在一方素帕上的诗,另他魂牵梦绕了这么多年。
诗是她留下的,同翡翠胸针一起被放置在盒子里成了那段青葱岁月的墓志铭。伊人已是古墓中幽怨的红颜,果然是“雨打桃花欲断魂”。轩桐常常想如果他和含烟真的结婚,一切该有多么美,至少要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才好;白天孩子们各忙各的,晚上全家围坐在饭桌上讲讲白天各自遇到的趣事;哪怕谁都有事要忙静静地一言不发也是很美好的。。。。。。轩桐听见楼外那几对男男女女的打情骂俏,自己只有觉得无所适从的份儿了,含烟的逝去早已把他拖入了坟墓的边缘。范轩桐踱着八字步走到玻璃窗前狠狠地咳嗽了几嗓子,外面立刻清净了不少。谨烟笑道:“爸爸又要骂咱们了,你还是趁早老实会儿吧!”唐子肖朝玻璃窗上的那张老脸遥遥喊道:“岳父,您老人家也下来陪我们一块玩儿吧,三妹给我们几个讲笑话呢,您也来听听吧。”里面的人挥了挥手将窗户关上了。等到再瞧时,人已离去。
唐子肖耸耸肩向周仙机道:“你瞧,老人家的脾气就是这么古怪,真叫人受不了!”这周仙机是唐子肖高中时的同学,两个人最是要好,因为小姨子的眼光实在苛刻:无论什么样的男人一概看不上眼。所以至今仍是小姑独处。谨烟夫妇俩一合计,干脆把人称“情场圣手”的周仙机介绍给她认识,一来人家那男孩子实在是够帅气,配得上范三小姐的如花美貌;二来他们的确不愿意再挑起这份担子了,为了这刁蛮的妹妹这些年来他们两口子不知得罪了多少亲戚朋友,包括二妹铭烟和她的死鬼丈夫。现在有这么一个既英俊有有女人缘的小伙子放在娇烟身边不愁她不动心。那周仙机果然不负众望,打从他一进范家的大门,娇烟便一直用痴痴恋慕的眼光仰望着他,还亲昵地叫他“机灵鬼”。“机灵鬼”道:“不要怪老伯恼,实在是闹的太不象话了。依我说大家还是斯文些比较好。”娇烟笑道:“可不是,还是机灵鬼机灵,要不然得罪了爸爸包你们吃不了兜着走!”谨烟和子肖对视了一眼,面有得色。月光是冷冷的,可是照在这些年轻人的身上便也暖如春日了。
婚期是男家订的,女方家是由范太太负责打理。娇烟整天高兴的什么似的,范轩桐有种说不出的惆怅:三个女儿,三只小燕子就要离开父母各自去筑自己温馨的爱巢去了。想到这他不能不感到悲哀,小燕子们飞走了,留下满屋子零零碎碎的记忆;留下白发苍苍的爹娘空守旧巢。飞走了,迟早都有这一天不是吗?你能以爱它们的名义阻止它们前行吗?婚礼那天含雪多年不见的娘家人——含月、含笑都来了,还有一堆自称含雪婆家的人。含雪纳闷含笑、含月是从哪里得来的信息,更纳闷的是轩桐的兄弟们怎么会来?见到含月、含笑两家轩桐心如刀绞,顾不得和范樊榭、范柏亭两家相认。顾自向柳家的人点头致意,含月尚能还以一笑,可含笑却对轩桐视而不见。范轩桐心里比谁都清楚他们恨死他了,恨死这个用情不专的人,为了含烟,也为了含雪。
那一整天轩桐都像是行尸走肉一般,看不见英气逼人的新郎,看不见被幸福感包围的女儿;听不见老婆和亲家热切地讨论些什么,听不见神圣的婚礼进行曲。。。。。。大千世界被他隔阂在自己的世界之外,数十年的往事一一掠过心头:龙华寺的定情、雨街上的笑闹、在含烟家的决裂、含雪的允婚、传来含烟在香港割腕自尽,留下一条题着诗句辗转落到他的手中,一切那么清楚,清楚的好象昨天发生的一般。婚礼即将结束的时候,不料老天爷骤然换了一副面孔,大雨突然从天而降,雨点砸在毫无防备的人们的身上,大家又咒又骂。唐子肖骂的尤其难听,令他难过的是男傧相这身簇新的西装算是报销了,几个客人要告辞,他急忙指使二妹夫姜怀义去张罗几部车子来,可没人听他的。
含笑、含月两家也要起身告辞,含雪道:“怎么这么着急走,留下来多住几天吧,咱们姐弟多年不见本该坐下来聊聊才是。”含月道:“改天吧!”正说着,自称含雪婆家的人挤了上来,范太太道:“恕我眼拙,要不是咱们亲戚隔的远,应该长来长往才是。”话还没有说完樊榭和柏亭就齐声开口道:“我们今天来,不是为了别的。最近手头实在是有点紧,想朝轩桐借个千儿八百的。”含雪双手一摊叹了口气说:“你们也知道这家里刚刚办完喜事手头上暂时没什么钱了。”柏亭道:“二嫂实在是太会说话了!这上海滩谁不知道数你们家有钱有势,再不济您老拔根汗毛比咱们腰还粗呢。”含雪原本硬起心肠不想开恩的,但架不住这两人的软磨硬泡只好转身回房取了钱递给了樊榭道:“这儿是五百块,你先拿去用吧!”柏亭将钱一把夺过了过来,谢也没谢就扬长而去。
送走了含月他们。含雪看着谨烟在梳妆台面前开始了漫长的卸妆工作——连她都替女儿感到麻烦的工作。早上化好的新妆不料到了晚上就完成了它的使命,于是第二天一切又得重新折腾,何苦来哉?镜子里忙碌的谨烟突然问道:“妈,今天三妹大喜的日子你怎么没有戴那枚翡翠胸针呢?”含雪道:“罢,罢,罢,以后别再提什么翡翠胸针了。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小时侯,有一次你偷偷把那翡翠胸针别在腰上向别人炫耀,没想到后来让你爸爸知道后差点没把你打个半死,不过打那以后你倒变乖了不少。”谨烟抿着嘴含羞带笑地道:“谁还记得那些沉芝麻烂谷子的事?人家早就忘了。”她母亲点了点头:“说起来,老二的婚事多亏你一手促成。唉,从前你们在家的时候我和你爸总嫌你们一天到晚有打不完的仗,吵得要命。现在,最后一个女儿也嫁人了,我倒害怕过这种安静的日子。”女儿道:“您这是什么话?好象我们不是嫁出去的而是被买出去的似的。妈,你放心!实在不行我们就搬回来住。”刚卸下化妆品捏制的面具,脸上展露的是出奇的坦白。这会子她倒成了妈妈的贴心小棉袄,撒娇地直往妈妈怀里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白天婚礼上的奇闻趣事,她有些奇怪那些衣衫褴褛的家伙到底是些什么人,可惜到底没问出来。
日子越走越快,转眼过了三个多月。一天早晨含雪正在用早点,管家领进来两个男人说有要事要找范老爷商量。她不看则矣,一看竟然是范樊榭和范柏亭两兄弟。她笑道:“两位今天怎么有空来玩?偏巧我家老爷刚出门,不然你们呀,还真得好好聊聊。”柏亭道:“二哥不在?那正好我就不用给他请安了。樊榭道:“弟妹,我们今天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想向你借一万块钱作创业资金。。。。。。”不等他说完,含雪已经跳了起来道:“一万块?你知不知道这家里的钱财一向是轩桐把持的,我上哪里给你张罗这么大的一笔现款?”她死死盯着樊榭,对他提出的无耻要求嗤之以鼻:“这个家还过不过了?那叫一万块啊,你以为我们家是开银行的吗?”樊榭好整以暇地道:“弟妹,别发火嘛,万事都有的商量。”一面说一面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懒洋洋地伸出两根脏兮兮的指头从盘子里夹起了一片牛舌头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还不时说“好吃,摁,真不错!”含雪这才意识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多大的坑往里跳,她真是悔不当初。唉,唯今之计只有使诈僵住他们才是对付这两个混蛋的不二法门。想毕便道:“这样吧,不如你们自己朝轩桐借吧。我呢,可以替你们敲敲枕边鼓如何?”柏亭面无表情地道:“好吧,,我们亲兄弟也该好好谈谈啦!我还可以顺便向他揭发是谁出卖了他的旧爱柳含烟呢,就这么办好了。”柏亭话音刚落,他大哥便继续道:“弟妹,你可要好自为之呀!保不齐我们兄弟嘴上没把门的就跟轩桐说了也未可知。”含雪一震,这句话已经明确地告诉了她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处境。不行,她得用实际行动堵住他们的口,决不能让轩桐听到半个字!念及此整个人反倒镇定了下来。含雪道:“老娘今天算是栽在你们手里了。也罢,一万块钱权当打狗的骨头,我豁出去了!”她把这两人单独留在了房间,自己则拨了个电话去银行,以谨烟的名义支了一万块钱出来。原本她想直接从帐房里取出一笔现款,然而一则数目太大容易引起别人注意,二则家中财政若闹了赤字她可无法交代——范轩桐的管家自然不会有想要多少钱就取多少钱的权利,范太太更没有本事从丈夫那里空手套白狼。再说,一旦东窗事发以轩桐灵敏的鼻子自然可以揪出幕后的黑手,不过,以大女儿的名义从银行取钱那就不用害怕范轩桐会怀疑到她头上了!她得先保护好自己不是?等到含雪的承诺兑现,樊榭、柏亭马上千恩万谢地点头告辞,像哈巴狗一样来了又去了——满载而归。
某日范轩桐查看帐目,结果发现上面少了好多钱,秘书告诉他是大小姐支走的。范轩桐听罢也只是“哦”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不过暗地里却留心悄悄地观察起来。不料他还没来得及追究,情况却发生了变化。起先不过是一万,后来是十万、二十万都不见了踪影,范轩桐坐不住了,叫来一部车子直奔谨烟所住的白沙渡路唐公馆去了。
推门进去后,他万没料到他看见妻子正在这儿吃着茶,闲扯些女人的话题。看见父亲来了,谨烟到:“难道今天是谁下了帖子不成?往常妈来一次都很难,想请爸爸过来坐坐更是难上加难,想不到今儿妈妈刚进门爸立刻不放心地跟来了。”含雪道:“你吃饭了没有?要不就在这儿将就着对付点的了,子肖做了道什锦抹茶海苔卷,说是日本风味的,你尝尝。要是吃着还好的话,我回去做着给你吃。”不等她把话说完,范轩桐就将她的话拂袖打断:“别让我试这日本玩意儿,外国人当中我最恨小日本!他们把我们中国的文物、古玩、字画、珍珠、翡翠全都搜刮到自己的腰包里不说,还大肆开采中国的矿产,更要厚着脸皮‘资源保护’。哼,全是他妈的狗屁,这跟家中出了暗鬼,变着法子往外弄钱一样无耻之尤。”子肖、谨烟听他这么义愤填膺都颇感意外,独独含雪被最后那几句话戳着了患处,因此面上登时热辣辣的好似挨了一记耳光;心里忐忑不安,好像一只四处闯荡的小鹿误入荆棘丛中,转头时却发现来时的路已经找不到了。
轩桐满面怒容地看着面前的小两口;一个是自己的女儿一个是自己的女婿,枉他疼了这么多年竟疼出了两条白眼狼,两只吸血鬼。有他们吃,有他们穿竟然还不满足,这次要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下次还不把老子生吞活剥了?这一瞬间,暴躁愤怒把范老爷彻底征服了。他把所有的怒火全部发泄在女儿女婿身上:“你们两个狼心狗肺的家伙,果然是夫妻一条心,居然有胆子算计你老子的钱。还不快老实交代帐目上那二十几万的资金去向?难道非要我亲自查你们才肯说是吗?”谨烟两口子怎么也没有想道父亲骂的居然是他们,顿时楞住了。任由范轩桐骂了半个钟头。他骂的口干舌燥,唐子肖适时地递上一杯咖啡道:“爸爸,先喝杯咖啡润润喉咙吧。”轩桐冷冷地打量着他:“收起你那套把戏吧,我看过了,也厌倦了。我只问问你老婆,是不是动过银行里的钱,干什么用了?”沉默许久的范太太胸口像是挨了一记重锤,痛击迸发出的声波在耳朵里、在头颅里掀起了肆虐的风暴;她的身体晃了晃,膝盖被剥了筋似的一软,整个人都差点摔倒。谨烟急忙枪上去扶住她妈妈关切地道:“妈,你怎么了?”含雪因为做了亏心事心里忐忑不安极了,听到女儿的问候,微微振作了一下。谨烟责备地看了父亲一眼到:“谁那了那比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妈妈。妈最近气色不太好,你应该多花些时间陪陪她。”轩桐道:“陪她?你妈才不希望我陪着呢。我人又吝啬又刻薄留下来给她添堵?丢了二十多万她可以算了,我可不能就这么算了,谁像你们娘们那么心宽地大?”
谨烟纳罕地道;“真是奇怪,究竟是谁在你面前造谣生事?爸,这话你也信?我根本就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从银行里拿过二十万。”他的父亲被她矢口否认的态度气的浑身乱抖,破口大骂:“呸,你还不承认?那张单据上可签着你范小姐的大名哩。如果不是经你授意他们怎么敢随便支出二十万?你认准你爸爸是只软脚蟹可一任你们随意摆布是不是?”他的厉声质问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这使他愈加愤怒了,从而引发了范轩桐生命中的海啸。他越想越恨,猝然冲上前飞起一脚踢了出去。不料这一脚正好踢中了前来阻止的含雪的小腹上。真材实料的那一脚给了含雪货真价实的疼痛,她整个身子瞬间给狠狠地摔在了地上。谨烟和子肖同时尖叫了起来大喊一声“妈!”,强出去扶起含雪。范轩桐也吓了一大跳,他没有料到这一脚真的伤到了人,伤到了妻子。正当他弯下腰准备去扶时,含雪已经由谨烟夫妇搀扶起来了。她的脸上慢慢呈现出灰白色,双眼发射出奇异的光芒,深吸了一口气幽幽地说道:“轩哥,我实话告诉你,那比钱是我拿的。”范轩桐难以置信地看着含雪,半晌才怒道:“什么?那比钱让你拿去了?你拿这么多钱想干什么?”谨烟、子肖他俩全都默不作声了,整座房间充斥的只有含雪类似受伤的野兽发出的声音,那是嘶哑着嗓子的啜泣:“我。。。。。。我借给你的弟兄们了。他们是在娇烟婚礼上。。。。。。”没等听完范轩桐就恶狠狠地朝她咆哮起来,他的眼睛里燃烧着噬血的兽性,好象马上就要大开杀戒:“你。。。。。。你为什么这么蠢?我再三警告过你家里人决不许借给范啸笙的儿子们一分钱,你竟敢违抗我的命令,看来我这一脚你确实受之无愧。我真恨不得杀了你,用血来祭奠我妈妈还有你姐姐的再天之灵!”他疯了,他的手旋即拧住了她的脖子。这一举动深深地刺激了谨烟,她哭喊着飞扑过来,企图分开纠缠挣扎的两个人。她的手刚碰到轩桐衣袖,一股不小的力道将她直摔了出去。唐子肖顾不得岳父岳母,慌忙扶起妻子。等谨烟站起身来时,含雪已经呼吸困难了。她面色血红,喉咙中发出即将断裂的“咔咔”声,泪水瞬间弥漫了她的眼帘,这不是缘于对死亡的害怕,不是。此刻,轩桐那张挟着愤怒的手掌默然触电般松开。他看见她那双梨花带雨的眼睛,一瞬间竟仿佛多少年前的含烟!顿失力量,他怎么能伤害她最宝贵的妹妹呢?屋子里寂静的很,只有几个急促的呼吸声可以闻到。世界上每个人都活的有滋有味,独独含烟注定只能和黄土为伴,留给恋人一首诗,一段未守的鸳盟和一生都剪不完的情丝。
他身子僵硬地转了个圈子,握紧拳头朝门口走去,他要放了她,他要放了她,永远结束这场令两个人痛不欲生的婚姻。“离婚协议书几天后就会送到,麻烦你到时候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这就是她爱情最终的落幕?含雪整个身子烂泥一样地瘫软在地上。,没有眼泪,只有一声声冷笑,一声比一声高——即笑轩桐,也笑自己。轩桐扭过头来望了她一眼,仅仅这一眼就够了。柳含雪的头毫无异议的点了点,仍旧伴着那无所顾忌的狂笑。他知道这便是她的回答,千言万语涌上来的却只有一句话“谢谢你的成全。”
弄到了这样无法转圜的地步,他的女儿女婿们不得不轮番前来劝解,结果都是一样——无功而反。此时,柳含雪病倒了。她躺在谨烟家里不能起床已有一段日子了。红纱帐琉璃塌成了狭窄的避风港。含雪最近在这里常常想起许多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父母病逝是含烟是怎样忍住泪水去做舞女的,她说:“你们不许哭,把眼泪擦下去。父母虽然去了,可还有我呢?”那时含烟真的做到了姐代母职,完全符合几个弟妹心中妈妈的形象:为了学费的事替含雪去学校恳求欧阳老师通融,就是那一次她把自己的肉体当作鱼饵钓到了这条鱼。换回了学费全免。至尽都忘不了含烟对那对幽怨的眼睛强忍这泪水向含雪报告这个好消息——这双眼睛一定没有料到日后给她致命打击的竟是自己苦心养育的妹妹。。。。。。最近,这双眼睛时常出现在含雪的梦里,像是轮回一样。以至于含雪经常从梦中惊醒,而每当她再度入睡后,那双诡异的眼睛再度出现。泪水和汗水湿透了枕巾,她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
。。。。。。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对眼睛,好像正从天上朝人间俯视一般。她想逃,可是手脚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逃也逃不掉。眼看着那对眼睛越逼越近,她尖叫着醒来。谨烟、铭烟、娇烟都把头凑过去,惊喜地喊着:“妈,你好些了吗?”“你不知道昨天晚上你病的有多吓人,小妹、二妹一接到电话就和妹夫赶过来了。哦,还有爸爸。”含雪的目光在这几个孩子的脸上游游移移,在人群中却少了丈夫的影子。一滴眼泪从眼角滚了下来,她懒怠去擦,由着它自己风干了。轩桐从外间一走进来,谨烟便朝妹妹们使了个眼色——走出房间时,别忘了把门带上。
寂静中两人相对无语。然而还是有谁先打开了局面。“我们还是老样子,都是不喜欢开口的人。”他看着形容枯槁的妻子,心里不胜凄楚。她奉献给他的是一辈子和三个女儿,而他给了他什么?三十年的积怨,三十载的冷漠。如花一样的年纪被蚕食光了,如今只剩下病躯一具。含雪躺在那片锦绣的乾坤里,只不过是个苟延残喘的活死人罢了。她已经瘦的皮包骨头全然没了当年的风采。轩桐拿起含雪那只露在外面的手摩挲着自己的脸颊,这一温情的动作从前在含雪心里幻想了不知多少次,却从不曾得到过。还好,临死之前总算让她得偿所愿了。她笑道:"都老喽!孩子们看见了会笑话的."轩桐柔声地道:"怕什么,我们是夫妻啊!"
含雪这才意识到这句话恐怕是与他结婚这么多年来他所说过的最动听的一句.很久以前,这种甜言蜜语他只对一个人说起过,后来,那人死了,如今她也快死了.她仰起脸痴痴地望着丈夫,呢喃似地问道:"那么,你不怪我了吗?"轩桐宽厚地一笑:"怪你什么,借钱给范家人么?不,过去的就算了!"含雪道:"我说的不是那件事.我要告诉你,我要向你忏悔,我对不起……姐姐和你啊!"轩桐愕然道:"什么?你说什么?"含雪道:"这件事如果今天不讲出来,我怕以后就没机会向你坦白,更没脸去见姐姐了."她反手握住丈夫的手,急促地说道:"你不知道吧?最近每晚我都会梦见穿着一身白的姐姐,她的眼睛逼得我满世界地跑,躲也躲不掉.轩哥,我预感再不把在心里藏了三十年的事告诉你,姐姐会杀死我的."轩桐听着含雪讲下去"那天晚上大概十点钟吧,姐姐很早就去上班了,含笑、含月已经睡下了。我刚洗完衣服正要去睡觉,突然听见有人敲门,我以为是姐姐回来取什么东西呢,赶紧开了门。不料门外站了四个彪形大汉,四把黑洞洞的手枪对准了我,当时我吓坏了,想把门关上,可他们没费力气就把我塞进一部车子,用黑布蒙上我的眼睛;我求他们放了我,一个人跟我说‘不要害怕,我们是想带你见一个人,不会杀你的。’我听了这话也就放心了。后来也不知车子走了多久才停住。我们下了车,我清楚地记得有一个很苍老的声音问我认不认识你,我说认识,他又问我柳含烟是我什么人。我告诉他那是我姐姐。那人就说‘只要你肯告诉我你姐姐是做什么的我就放了你。’我说她给一个学生当家庭教师,他说他要的不是这个。我想也许他已经告诉你实话了,我又何必替她遮掩呢,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口气全都告诉他了。包括她正在做舞女,现在仍在金凤凰上班。他再没说什么就叫了个司机把我送回家并威胁我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诉给第三个人,我答应了。唉,说到底是我害了她,也害了你,如果没有那件事也许你们早就终成眷属了呢。我……我…真对不起你…。你们。"轩桐有理由相信她讲的全部都是真的。三十多年前他就疑惑到底父亲是从谁的嘴里得知含烟的秘密的,想不道竟然是她最疼爱的妹妹出卖了她。可是他自己就脱得了干系吗?一切都源于他对爱情的追求——容不下瑕疵导致的结果。如果当初一切谈开了该有多好,现在一切都晚了。“真正害死含烟的不单是我父亲,也不单是你,是我们一起毁了她的,是我。”含雪紧盯着丈夫苍白的脸颊,她知道他一定又在想含烟了,纵使她柳含雪用尽心机去占领这颗心,也总有一个角落是固若金汤的,她看不见的敌人隐藏在那里。无论如何她都无法攻陷这片隶属于别人的领地。胜负,早由天定下了。
从含雪躺在那张床上起一直到死,她都再没有起来过。丈夫依稀记得临终前她提出个并不过分的要求:“轩哥,能不能把那枚翡翠胸针送给我?假如到了阴曹地府姐姐问起我来,我好告诉她你真的待我不薄。”轩桐细心地将胸针别在了她的胸襟上,含雪脸上便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孩子般容易满足的愿望得到了满足。那笑容静如初蕾淡如菊。抚着胸针上温润的翡翠,含雪轻声地对轩桐说:“忘了我吧!就当我从来没来过,就当我还是从前的我。”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花朵瞬间又在双颊上缓缓地开放了。人儿沉醉在春困深处越堕越深,于是便做了场长长的梦,长长的。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轩桐习惯地坐在玻璃窗前看着天边那轮月亮。他给自己冲了杯绿茶,在那弥漫着茶香的空气里凭吊起逝去的故人,逝去的往事。这世上再也没有值得他爱和值得他恨的人了。相反,现在轮到女儿、女婿们嫌弃他了——就像当初他恨自己的父亲一样。范啸笙尚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爱他,可他呢?尘归尘,土归土,到头来只落得个空空如也,白来这世上走一遭。对不起的人太多,含烟、含雪还有母亲。翡翠胸针能锁住了一个女人,徒惹得一世情伤;劈死了另一个无辜的女人令她终生憾恨……他闭上眼睛——不敢看,也不能看了。隐喻的月光透过玻璃窗淋漓了一地的碎片,外面的景物被剪成无数种形态的阴影,四下里静得出奇,唯有一只杜鹃在林梢凄惨地啼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或许真的到了该走的时候。这样也好,有些债今生还不完,来世接着算。
一片云遮住了月亮的脸,窗台上空留了一只杯子,没喝完的半泓茶兀自飘散出烟痕,随即散了……
全书完
一、[长篇]三个爱情
第一章考上大学
我是十八岁那年参加高考的。
我清楚的记得我知道我考上大学的那天是七月二十一日。这个日子我铭记在心,永远记得——我的命运由这一天而发生变脸,我真正的人生也由这一天而开始。
那天是个下午。吃过午饭,父亲让我到村子南边的一片半亩地里去锄草松土,干完活时,我已累得浑身是汗,便到地头的水渠边,斜靠在一颗白杨树上休息。
这时夕阳西下,太阳将紧跟在它身后的云块一块一块染红,等天边的云块的全部燃烧成火云时,那瑰丽的万道光芒的也投到地面;树枝,野草,玉米,黄土地……世间万物都好像处在金黄的霞光里。连我都觉得自己通体透明融入到这宏伟绮丽的世界里。这我想大概是贫瘠的黄土高坡上的唯一美景了。
这壮丽的时刻只持续了一小会。随着夕阳慢慢的变成一个像烧红的大铁饼挂在天边缓缓的往下落时,云块也一点一点的变紫变黑。等夕阳从地平线消失时,天边也就没有了一丝云彩。夜幕就要降临了。
我该回家了。在我起身时,远远的看见一个人朝村口这边急速走来。等近了我看清那人是我的同学王云,他和我同班同岁,家也同在一个大队,两家的村子也只离一里多远,。他今年也参加高考。不同的是他报的是理科,我是文科。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耍,同一年上学,从小学一年级就在一个班念书直到现在,在漫长的读书过程中,我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成了最好的朋友,在同学中我们两关系是最铁的,就像俗话说的是穿狗皮袜没反正的铁哥儿们。
王云也看见了我,加快步伐朝我跑来,边挥手边喊:“安文,分数出来了,你考上哪。考上大学哪。。。。。。。”
“真的吗?”我大喊问他,心里不禁一阵狂喜。我心乱砰砰的跳着打开他递给我的信封,看了各门课的分数和总分,仔细的的看了好几遍,生怕看错。王云在旁边说你文科总分数居全市第一。全省第三,今天全校都轰动了,老师和同学让我代他们祝贺你呢。
十年寒窗,不堪回首的高考前的没日没夜的苦学,费尽心机的猜测试题,临进考场前的祈祷,高考结束后忐忑不安的焦急等待为的就是这张小小的分数通知单,为的就是这个结果。我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突然放松了,甚至有点虚脱,我面色潮红,伸出双臂,仰天大喊说:“考上了,我终于考上了”。然后仰面倒地。
王云也跟着躺在我身边。我说:“哥们,谢了!带给我这个好消息。”
王云说他今天是父亲让他去在县城的亲戚家办事,他下午就顺便去学校看了看分数,他今天事没办完,本来不回来的,可是想我一定等的心急,所以就赶回来告诉我。
我前两天还去学校看过分数。准备明天再去看呢。这下不用去了。省得多跑一趟。从我们这到设在县城的学校要四十多里路,车很少不好坐,就是能坐我们为了省钱也都舍不得坐,都是两条腿走着去学校的。
王云到现在还有点气嘘喘喘,他一定为了告诉我一路小跑回来的。我感动的再一次谢谢他,跑这么远路回来告诉我。
王云说咱弟兄还客套什么呀,见外了。他捶我一拳说:“哥们,你太棒哪,我替你高兴,为有你这样的朋友而感到骄傲。”
对朋友的祝福,由衷的替朋友从心底而高兴,因为朋友而荣耀……这些真诚的写满在他的脸上。我不由自主的握紧他的手。
“哦,那你呢,考了多少?”在激动,兴奋之余,我这才想起来问他。
他松开我的手、垂头丧气的说:“唉!我只考了383分。大学肯定是考不上了。”
我很替他惋惜,也为自己刚才太兴奋觉得不好意思。
他说:“没什么的。这个成绩早就该想到了,你学习一直名列前茅,我呢成绩最好的时候居中。”
其实王云挺聪明的,他学习就是偏科厉害,他作文一塌糊涂,言不达意。没有条理,很难看懂说什么。英语就更别提了,到现在他连语句都不会。他说他见到文科就头疼,实在是没兴趣学。但他数理化学的好,特别是化学,他最爱学,接受的化学知识远远超过了课本和老师教给我们的范畴。老师经常被他提问的哑口无言。大家都承认在化学方面他很有天分。
他身材结实,黝黑的四方脸,看起来一脸凶相。他小学四年级时就带上了近视眼睛,但却没有给他添一点斯文气。他性格豪爽,爱交朋友,也爱打架。他打起架来可是玩命的,眼睛后面射出冷森森的寒光,拳头忽忽生风,很少有人打得过他,也没人敢惹他。连街头那些地痞流氓也怕他。但他并不持强淩弱,为人很讲义气。同学之间有矛盾了,或者是那个同学不小心惹上混混了,都是他出面排解的。都把他当作我们的大哥。说实话我就是因为他把我当成最好的的朋友,这些年在学校才没有被人欺负过。他的朋友五花八门、学校的。社会上的,三教九流都有,这使得他常常被他们勾引的旷课。我劝过他多少次都没起多大作用。
或许是因为这两个原因影响了他吧,他的学习一直不太怎么好。
沉默了一下。我问他 :“那你打算怎么办?”
“还没想,回去了再和家里人商量吧。”他看了看天色。“天快黑了,我得回去了。”
我请他到家里去吃个晚饭,他说不了,早点回去免得家里人担心。
目送着王云的身影消失在暮色后,我转身飞奔回家,我知道还有好多人在等着这个消息。
第二章孔子之后
我要告诉的第一个人是我爷爷。
我爷爷今年八十一了。他三年前干农活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昏迷过去,抬回家一天一夜都还没醒过来,医生和村里人都说不行了,赶紧准备后事吧。
我们给爷爷穿好寿衣,全家围着他痛哭时,爷爷却睁开眼睛,醒了过来。他扬起颤抖抖的手擦着我脸上的泪水,对破涕为笑的我说:“兎崽子,傻哭啥。爷的命就这么脆,一跤就能摔死。”——兎崽子是爷爷给我的称呼,从小就这么叫我——“爷现在还不能死,爷说过要等到你考上状元后才能死,要不到九泉之下爷怎么去面对列祖列宗。怎么给他们说。”爷爷老把我考大学叫考状元。在他们老一代人眼里现在的大学和古代的状元没有什么区别,不过就是名字变了而已。
爷爷这样对我殷殷的期望是有原因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句话已经不合时代,老掉牙了。可是在我们家却永远奉为金科玉律。没有人比我们家重视读书了。因为我们有一个伟大而高贵的姓氏——我们家姓孔,我们是孔圣人的后裔。
我问过他说人家孔子的后人大都在山东曲阜,我们怎么到这个地方来了,因为我们村三百多户人家都姓张,村名也叫张家村。唯独我们姓孔。他说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怎么到这里来的,反正祖祖辈辈都传下来说我们是孔圣人的后人。
我查证过,孔子的后代现在在海内外有三百万人左右了,但是孔氏家族有比较严格的家谱记载,有相当一部分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虽然自称他的后代,但不能认祖归宗。我们也许就是其中的一支。我们家有一个遗传了好多代的画像,画像上的人和我在书上看到的孔子画像一模一样。爷爷说那就是先祖孔圣人;在在他画像的下面还有还有好多小画像,爷爷说是我们的祖祖辈辈。画像就挂在爷爷房间里的墙上,每逢奠基的节日我们要给他们磕头烧香。
还有我爷爷的相貌和画像上的孔圣人几乎一模一样,高大的身材,宽宽的额头,长长的胡子。我父亲和我也是这模样,只是现在还没有留胡须罢了。
凭着这图像,凭着这长相,虽然我们入不了孔家的族谱,但我相信我们是孔圣人的后代。
爷爷很为我们姓孔而感到骄傲。他逢人便说,使得方圆几十里都知道张家村有一家孔圣人的后代。为这个他在文革中还挨过红卫兵的批斗。
他经常这样宣扬,有的人就听不惯了,反诘他:你说你们是孔圣人的后人,可是哪有圣人的子孙不识字呢?这话一下就戳中爷爷的软肋,这时他就会羞愧的低下扬起高高的头,无言以对。
我们家不知从那代起就断了读书的香火,从书香门第,变成蓬门荜户。我父亲,我爷爷,我爷爷的爷爷往上好几代不识字。每个人临终的遗嘱都是说记住要让后代读书识字,不枉是孔圣人的后代。可是每代人的愿望和努力都落空,带着愧对列祖列宗的遗憾而去。爷爷说穷,没办法啊!
我们家代代单传。我有一个姐姐,两个妹妹。我出生时爷爷他们别提有多高兴了。满月那天他大摆酒席,宴请全村人吃饭。还用两斗麦子请了个七十多岁的老算命先生给我起名字。
当我从屋里抱出来时,大家看了裹在襁褓里的我,都惊叹说我生的像玉雕粉砌般的,没见过生下来就这么白净的小孩儿,都争着抱我,爱不释手。
那算命先生仔细端详了我一下,也是啧啧称奇,。摸着山羊胡子摇头晃脑说:此儿抱玉握珠而来,发疏光润,眉清目秀,额阔面头,鼻体丰隆,是贵人像。又说我长大后必定是掷果盈车之潘安,才高八斗之李白。我们又是孔圣人的后人,就叫安文吧。
我爷爷和父亲听了喜的合不拢嘴,连声说这名字好,就叫这名字。
父亲说那年月缺吃少穿,一年里只有在麦收后和过年的那几天才吃麦面,别的时候都是粗粮。给我过满月把几年攒的小麦都吃完了,有点铺张,害得他们好几年只有在过年时才吃麦面。可我爷爷说值,吃一辈子粗粮都值,他指着我说:传宗接代,改门换庭,让咱们孔家扬眉吐气,就靠这兔崽子了。
从我呱呱落地到现在全家人都当宝贝似的,爷爷更是对我疼爱有加。家里有点好吃的,全让我吃了。但爷爷最操心的还是我的学习。好在我没辜负他的厚爱,每学期差不多都拿第一,奖状贴满了他房间里的墙壁。
爷爷说他这辈子平平庸庸,没干什么事。但有两件事让他脸上有光,引以为傲:一件是我们是孔圣人的后人,一件是他有我这么一个兔崽子孙子。
我上学后爷爷几乎每天叮嘱我要像毛 老人家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耳朵听得都要磨出了茧子。每次大大小小的考试都要求我给他汇报,成绩稍微下滑一点,他担心得要命,直到我分数上去,他才松口气。我的学习成了他心情好坏的晴雨表。
就这样周而复始到我高考。高考结束后我回家他第一句话就问我考的咋样,能不能考上。我安慰他说差不多吧。从第二天开始就问我分数出来没有,一天要问了我好多次。
今天正午吃饭时又问,我又好气又好笑说:“爷爷,数一数,今天你是第八次问我了,您烦不烦呀,别老问了,分数出来了我自然会第一个给您说的。”
爷爷听了,吹胡子瞪眼说:“兔崽子,还敢烦我,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就蹬腿见阎王去了,还瘫在床上遭这罪。你考不上,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给他接过爷爷吃完饭的碗,哄他说:“我错哪,您别生气,今天下午干完活。明天兔崽子就去看分数,保证给您考个状元回来。”
爷爷呵呵的笑了,说:“这还差不多,像我的乖孙子。”
我能不能考上大学,是重病缠身的爷爷顽强的存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第三章 告诉爷爷
在院子大门前我停下来。我们家算是村子里最穷的,住的是只有三间屋子的土瓦房;但我们家院子很大,是别人家的两倍。爷爷说据传原来这里金碧辉煌,阁楼相连,宾客盈门,但后来不知在那代败落了。
现在院子用低矮的土墙围着,有的地方倒了,就用玉米杆堵着。整个院子看起来破旧不堪。但却有一个高大的门楼耸立在门口,是周围几个村子都比不过的。门楼上面挂着一个大牌匾,上面刻着“圣人门第”四个大字。匾上油漆斑驳脱落,一看就年代久远,但因为精心保存,那四个字遒劲方刚,历历在目。多少年了,逢年过节贴对联时,不管下联如何变换横批“圣人门第”这四个字永远不变。透出一个家族的执拗和自信。
大院子,高门楼,显示着一个家族曾经的繁华和荣耀。
我端详着那四个字,心潮起伏。这四个字已经把我人生的轨迹给画好了。要立言,立德,立功做一个君子,要让圣人门第这四个字在我手里重现辉煌。今天是我迈出的第一步。
进屋时,母亲晚饭已做好,一家人围着着桌子,正等着我吃饭。我首先对躺在炕上的爷爷宣布了这一喜讯,说了王云告诉我分数的经过。爷爷听完竟激动的自己撑起双手坐了起来,我爬上抗扶他靠墙坐好,递给他分数单,指着每门课的分数给他念了一遍。
爷爷让我大声重复念了三遍后,把分数单传给父亲,父亲小心翼翼的接过,尽管他不识字,他还是翻来覆去的把分数单仔细看了好几遍才传给母亲,姐姐又给母亲念了一遍。
母亲喜极而泣,用围腰抹着泪说:“熬出来了,终于熬出来了。”
父亲搓着满是老茧的双手连声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
爷爷干枯的眼睛也湿润了,他让我给孔圣人上香跪拜,谢恩他的庇佑。在爷爷炕头的左边放着一个黑木柜,上面放着一个小香炉,墙上挂着祖宗们的画像,我点燃三支香,恭敬的鞠躬上香。爷爷又又吩咐父亲明天去坟地烧香烧纸,让祖宗都知道。
两个妹妹早已连大喊着我哥考上大学哪,奔走相告乡亲去了。
我是村子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不一会听到消息的乡亲满满的挤了一屋子,向爷爷,父亲,母亲他们表示祝贺,责备自己的孩子不争气。又说我给村子也争了光,以后别的村子再也不会笑话咱们村风水不好,不会出大学生了。
有人戏虐爷爷说:“您老不死的还是命硬,终于等到孙子给你考上学了,这下你们孔家真的是名至实归,没人再和你抬杠哪。”
爷爷呵呵笑着说:“哪里话,不过把安文供到考上学,是真的了了祖宗的遗愿。”
母亲和姐姐张罗着给乡亲们倒水,憨厚老实,不喜欢多说话的父亲殷勤的给男人们一根一根的用纸卷着旱烟抽。
屋子里蓬荜生辉,今夜爷爷他们脸上都闪着熠熠的自豪的光芒,听着乡亲们的对我的表扬和祝贺,
儿时的伙伴把我围在中间,很是羡慕我,说我终于能走出这这小村子。去大城市,吃上国家粮了。他们因为家贫,或者学习不好,或者这样那样的原因都没有完成学业,早早回家种地了。只有我坚持了下来。
爷爷瞅空给父亲说让我去给李老师说声。父亲说应该的。母亲接过话茬说李老师和我们一样等得心急,今天中午在村头碰到我又问了。我说好的,我现在就去。
临出门时,爷爷叮嘱我快去快回,别耽搁时间,回来还有事要给我说。我说知道了,会早点回来。
第四章 下乡知青
李老师是我第二个想要告诉的人。
李老师不是本地人,他是北京人,他就读于北京一所知名大学。作为同时代渴望有所作为的热血青年,他积极响应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支援农村的号召被分配到我们乡。他不能免俗的把名字也改为卫东。
我们这里原来偏僻,落后,寂静。随着李老师他们的到来,文争武斗风生水起。到处是高音喇叭响着革命口号,游行,批斗闹的不亦乐乎。
爷爷不可避免的被卷了进去,起因是我们家有一张孔圣人的画像。那年代他被当作封建社会标志的头号人物被批判,并拥有了一个孔老二的外号,全国人民皆知皆恨。爷爷理所当然的成了代言孔老二的活的标本。李老师带着那帮红卫兵冲进我们家,翻箱倒柜,上房揭瓦,搜寻那幅画。爷爷早就听到了风声,把画藏了起来。
他们逼问爷爷画像在那,他说烧了。他们当然不信。不例外的爷爷被抓了起来,白天挂着大牌子游行批判,晚上审讯。爷爷不管怎么挨打总是斩钉截铁的回答烧了。终于有一天爷爷受不了,他反抗了,大吼:“我犯了那条王法,不就是一幅画么?值得你们这样作践我?你们不是下乡来帮助我们贫下中农的吗?可是看看因为你们荒芜的土地,不组织种田收割,整天斗来斗去,能斗饱肚子?别忘了你们城里人吃的都是我们农民辛苦种出来的。”爷爷满腹的冤屈,一屁股蹲在地上,抱着花白的头失声痛哭,涕泪横流,断断续续哽咽:“现在村子里家家没有余粮,都快吞糠咽菜了,你们这帮娃子呀…….不知怎么说你们…….”
李老师他们怔住了。或许他们被爷爷说动了,或许一个老人的沧然涕下触动了他们被革命的热情掩盖了的心底的良知。李老师摆摆手,打发其他红卫兵走了。他搀起爷爷,送回到我们家。
多年以后李老师对我说爷爷当时那个凄伧流涕的样子深深的刺痛了他的神经,成了他心头多年挥之不去的阴影。
第二天,李老师就解散了红卫兵,他搬到我们村住,老老实实跟着爷爷学种庄稼,和乡亲们一起劳动,靠挣工分养活自己。慢慢的和爷爷成了忘年之交。
知识青年返城时,很多人都想方设法找门路,争先恐后的回去。李老师却要求留下来。我们大队四个村,没有学校。上学就要去镇上,要走十几路的。天晴好说,要是下雨了,道路泥泞,很难走得去。就算是上了,每天起早摸黑的,小小年纪要大人接送,大人也有地里活要忙,天天接送是顾不上的。所以我们大队大多数孩子都没去上学。因为忏悔,因为读书人骨子里薪火相传的血脉。李老师对已经当上大队长的爷爷说办个学校,他给孩子们教书。
爷爷喜出望外,我当时已经快到上学年龄,他正犯愁我没地方读书。他看着和伙伴们在黄土堆里摸滚爬打玩耍的我说:“你想法太好了,娃没学上,一直是我的心病,你是全县仅有的几个大学生,我相信你一定会教娃和你一样成材的。大队全力支持你,你知道的我也给乡里说了好多回了,乡长说现在乡里经费和老师都紧张还没考虑给咱这建学校,要办的话老师和校舍自己解决,乡里可以给编制,经费只能拨一点点。可是没有校房呀?大队现在一分钱都没有,盖不起的。唉……”爷爷唉声叹气又发愁了。
李老师说:“地方我已经想好了,就把城隍庙当学校吧。”
“那地方行吗?”爷爷疑惑的问。
“行,鬼神之事不可信。把里面打扫拾掇下就行。”李老师坚定的说。
爷爷想了半天说“也只有那个地方了。”
我们大队四个村方位成四角形,城隍庙在在正中间。据说修建于清末年间,开始香火很旺,可是随着军阀混战,乱世黑暗,土匪大行其道,把那当作撕票的地方,人杀了就扔在那里,白骨累累的,人就都不敢去那求平安了。更邪的是有想不开不想活的人也去那上吊自杀。人们就说那些死了的冤鬼再找替身,是被把魂勾了去。以讹传讹有人就说半夜里听见庙里有鬼哭嚎叫,有人说他亲眼看见一个人是被鬼叫着名字进去上吊的,等等很多吓人的传闻,那庙就败落了,成了恐怖的地方,没人敢去了。
我们四个村互相走动时,本来从中间叉过来很近的,可是因为那庙都要绕一个圈子。大人吓唬小孩时说再哭闹不听话把你丢到庙里去。于是小孩变得乖乖的。我,王云和伙伴们打赌比谁胆子大,就到庙里走一圈。我们壮胆走到门口,扒在门缝里感到阴气扑面,往里还没望清楚,就听见里面什么东西一声嘶叫,惊得我们扭头就跑,我们几个除过王云,裤裆都吓的尿湿了,被爷爷他们笑话了好几天。
远远望去庙断壁颓垣,墙头和屋顶长满了衰草,不时的有乌鸦被惊飞,阴森森的。爷爷和李老师带着村民拉着架子车,手里拿着锄头,扫把,瓦刀等工具站在门口,却没有人敢先进去。李老师第一个进去了。
爷爷对跟在他屁股后面的我说:“兔崽子,爷为你今天豁出去。”他扬声说:“乡亲们,常说有鬼,可谁亲眼见过,都是传言,城里人都敢,咱们还怕个球。大家都进去,不进去扣工分。”他第二个进去,别的人才一起拥进去。
爷爷话说的胆大,到晚上还是在家门口地上画了一个十字,放上一大把麦草,撒盐点燃,硬拉着李老师在大火上面跨了几个来回,说不管信不信燎一燎,别万一被鬼缠上。
忙了几天,把倒了的外墙堵上,把里面杂物清理出来,打扫干净,把破的墙壁用泥修补了。正堂小一点,一分为二,半间做大队办公室,半间做李老师住的地方。西厢和东厢作为教室。爷爷用乡里拨的那点钱,买了些水泥和石块打成预制板当课桌,一座学校就建立起来了,大家都说还挺有模有样的。为了打消大人和孩子们的疑虑,搞好后的当晚爷爷和李老师就住了进去。
母亲用缝衣服裁剩下的边角布,给我拼凑了一个书包,姐姐又在上面绣了好多花,花花绿绿的蛮漂亮。爷爷给我挎上书包,端详着我,笑说:“人模人样的,像个念书的学生娃。记着要争气,好好学习。”又感慨的说:“多少代了。孔家终于有人读书识字了。多亏李老师。你要听他的话,没有他你们就上不了学。要记着他的恩情,知恩图报。”
第五章 第一堂课
开学的第一节课,李老师端着教案和一个地球仪走进教室,他表情严肃庄重。我紧张之下,将普通话“起立”用我们的土话“起来”喊了出来,同学们一时反应不过来,有的站起来,有的坐着,随后哄堂大笑。这个前几天李老师已经教我们练习了好几天,可是我还是喊错了,我臊红了脸,不知所措。
李老师敲敲讲桌说同学们请安静。又对我说孔安文,没关系,镇定些,再来一遍。他鼓励的望着我,在他的目光下,我吸了口气,正确的喊出起立这两个字,同学们整齐的站起来说老师好。李老师满意的回答说同学们好,请坐下。
我们坐好后,李老师对我们说:“同学们,今天正式开学了,这个学校是咱们大队的第一所学校,你们是第一批学生,这一切都来之不易,希望你们以后好好学习。”
我们望着他讲桌上摆的满满的课本,盼着发到我们手里。但是李老师满意急着给我们发书,他问我们说你们谁能说说你们西岐县的历史,我们都摇摇头。他说他又问哪么你们知道县城的周公庙吧。这个我们听大人说过,我们都点点头,但我们长这么大很少出过我们村,大都没有去过。
李老师给我们详细的讲了周公庙里那个“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的周公。他指着我说我的先祖孔子开创的儒家就是把周公的人格典范作为最高典范,最高政治理想是周初的仁政,孔子终生倡导的是周朝的礼乐制度。我引以为荣,又骄傲又感动。暗暗发誓长大了要像先祖那样周游天下,潜心学问。
他接着说周公的故事就发生在周朝。他说西岐是周王朝发祥之地,从周太王迁到西岐到周平王东迁近400年间,岐山一直是西周的中心。他讲了很多,最后他总结说别小看了我们西岐,它可是是中华民族的发祥地之——中华文明的主体已经在周朝时有了雏形。是炎帝生息、周室肇基之地,历史悠久,文化灿烂,享有“青铜器之乡”、“甲骨文之乡”、“民间艺术之乡”和“陕菜之乡”“转鼓之乡”的美誉。
他说姜子牙率军伐纣时就是从西岐出发的。《封神演义》里的所有神话故事都是从这里起步产生的。
我们听得津津有味,没想到脚下我们土里打滚,捏鸟鸟泥,一年两料庄稼的贫瘠的黄土地竟是一方热土,有这么悠久辉煌的历史。原来周文王,姜子牙,手拿火尖枪,脚踏风火轮的哪吒等就是从这里走过讨伐纣王的。一个王朝就是在这里开始孕育的。我们现在踩的地方也许就是他们征战时踏过的脚印,我们仿佛听到战马嘶鸣,车轮声隆隆。我们敬畏的抬起脚跟几乎不敢落下。
他接着讲我们西岐县周围附近的钓渭那个钓出周朝八百年的姜子牙钓鱼台,讲那个紫气东来号称“天下第一福地”老子著《道德经》的楼观台。一步一步扩展开来讲黄河长江湖泊大海五岳长城。
没出过村子的我们第一次详细听到自己出生的国家是这样的广阔美丽吸引人心。恨不得现在就走出去游历亲眼见识。
中国讲完了,他讲七大洲五大洋,讲美国纽约,德国的柏林,。法国的巴黎,英国的伦敦等主要国家。
一个中国,一个世界,一个地球装在我们幼小的心里。。
他接着又给我们讲我们抬起头能看到的天空。讲月亮不过是反照了太阳的光芒。讲金星,木星,启明星......说银河系是由一,二千亿颗恒星组成的。但银河系不过是宇宙离我们最近的一个星系。宇宙之大是无法想象没有尽头的,有无数个星系,其间的距离用光年和光分也难以计算。
他手里拿着地球仪转动指着说我们生活的地球只是许多围绕太阳转动运行的有生命的星球之一,在时空无垠的宇宙里不过是沧海一栗。我们眺望神秘太空,幻想月宫的美丽的嫦娥和她的小白兔,天上的玉皇大帝和神仙。其实我们生存的蔚蓝色的地球也悬浮在太空,假如别的星球有生命,他们就像我们眺望他们一样,也当我们是神仙。
他让地球仪停下来说:“同学们。看一眼地球仪再闭眼,幻想我们现在就是漂浮在太空,周围满是星球。我们站的地方就是地球的中心,也是宇宙的中心。”我们闭眼幻想,似乎闻到宇宙的本初,感到无法言说的神奇。
一个神秘,时空无限的宇宙的廊然于我们幼小的胸里。我们每个人随时随地站的地方都是宇宙的中心,这是多么的神奇。我们感到又伟大又渺小又虚无,活着有什么意义,无数个为什么同时在我们心里生起。我们齐刷刷的望着李老师渴求答案。我们崇拜他,觉得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李老师回答说:“同学们,这就需要你们通过学习去挖掘你们心里的疑问。知识是人类的好奇心的产生的杰作。人生的意义在于我们活着,活着就得活下去,活下去就得经历和感受,活下去就得活的自我感觉美好。”
他给我们讲了几个励志的小故事。安徒生童年时父亲是穷鞋匠,他的母亲是洗衣妇,祖母有时要靠讨饭来维持生活。因为家里穷,都没孩子和他玩。但他却给孩子们写出了很多经典的童话故事。至今在丹麦,你取笑他们的皇室都行,但是你要侮辱安徒生,他们可是要找你打架的。爱因斯坦和爱迪生小时候曾被当作笨孩子。而发明灯泡的爱迪生更是只上过三个月学。
虽然以后我们知道这些故事人人知道,但当时对我们来说闻所未闻,原来那些天才小时候和我们现在一样普通,使我们大着胆子有了进一步幻想的可能。我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又望望自己打着补丁的衣服。小脸紧绷,小手紧握,雄心勃勃,暗想留着鼻涕的自己有朝一日也许会像他们一样。
李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刷刷的写下了三句话。
朝闻道,夕可死。
有志者,事竟成。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他逐句讲了意思。并让我们把这三句话铭记于心。他说时空浩垠无限,生命如白驹过隙,相对比才觉得对活着的迫切和热爱,只要不虚耗生命抓住眼前的每分每秒就是成功的人生。
我们的父辈大都不识字,他们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一辈子去几趟市里,个个孤陋寡闻。而经李老师这样一讲,我们幼小的心里已装下了一个中国,一个世界,一个地球,一个宇宙。虽然我们听得懵懵懂懂,脑袋满是疑惑。但是明白通过读书就能找到答案,对知识的热爱,对学问的渴求这个时候在我们的心里深深的生根发芽了。
这些讲完了,李老师给我们发下课本。他说:“同学们,现在开始我们学习第一课,请同学们打开书,注意听讲。”我们圣神庄重的翻开书,此刻我们知道有别于祖辈的人生也翻开了第一页。
第六章 留住老师
李老师领着我们念了些日子书,庙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爷爷把小卖部也办在那里,又和李老师动手在庙门前做了个乒乓球案子,篮球场。昔日恐怖的地方一下子人来人往,热闹起来,没有人再绕着走了。村民们个个竖起手指称赞李老师,爷爷对李老师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对我说读书人就是不一样,一个阴森森的地方硬是被他变得祥和了。你长大了只要和李老师一样,爷爷就安心满足了。
李老师想留下给我们教书,但他家里不行,不停的写信,打电报催他回去。他一次又一次的搪塞拒绝。每次有信来时我们总要紧张一阵子,暑假春节他要回去探亲时,我们把他送出老远老远,恋恋不舍,生怕他不再回来。
两年时间过去了,知青们早已走的一个不留。李老师的家里给他找好了工作,他青梅竹马的女朋友也催着他回去结婚。他家里给他下了最后通牒。他不得不走了。
他的父亲和他的女朋友亲自来接他。他们来的那天下午放学后,处于对城里人的好奇,我们挤在李老师的门口,生怯的张望他的女朋友。记得那时是深秋了,天气已经变冷,我们都加衣了。但她却穿着一件黑色的连衣裙,白皙秀丽的面孔,窈窕玲珑的身材。她和我的姐姐她们大不一样,她们因为干农活皮肤晒的粗红,腰围粗壮,常年四季穿着粗布衣服。她是我们见到的第一个城里女人,在我们眼里,她洋气漂亮,漂亮极了。
她看我们拥挤在门口,就叫我们进屋。当她用标准的普通话开口说:“孩子们,别挤在门口,没关系,都进来玩呀。”那声音如珠落玉盘,在我们耳里就像天堂传来的音符,好听极了。
我们怯怯的望着她,不敢进去。她看我们不进去,从包里抓出一大把水果糖给我们发,说是特意给我们买的,还有好多好吃的,鼓励我们谁进去就给谁吃。她发糖轮到我时,停住了,她说这是谁家的小孩,如花一般的娇,如玉一般的白。她很奇在这穷乡恶水的地方竟有这么俊俏的孩子。她弯下腰,拉起我的小手说:“给阿姨说说,你叫什么名字。”
李老师替我回答说:“哦,叫孔安文,别看他才七岁,但他 现在已经能背一半《诗经》了。”
“是不?那给阿姨背一首听听,好不好?”她对我说。
很多同学觉得古文枯燥难懂,不爱学。可是我却对古文有着天然的爱好,最爱看。李老师那里有很多国学书,他看我喜欢,有空就教我读,我一点就会,过目不忘。荷尔蒙已经发育的我扬声背诗经里的《关雎》。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毛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她听我背完,捏捏我鼻子说:“太聪明了。不过生的这么俊,长大一定是帅哥。不用琴瑟友之。那些窈窕淑女,会寐求之你的。小天才。进屋玩吧”她牵着我的手进去,也招呼别的同学一块进去。从那天后我在人们口里拥有了一个小天才的外号。
他们来住了两天后就要走了。走的那天爷爷和乡亲们,我和同学们背着乡亲们送给他们的大包小包的土特产去送他们。离村子五六里的地方有一个高坡,高坡下就是铁路,当我们站在坡口看着下面蜿蜒的铁轨,知道老师李老师会沿着着它消失再远方。我们眼睛变红了。下到半山坡时,随着一声长长的汽笛,隆隆的火车开过来了,李老师坐着它这次真的要走了。没有人再给我们教书了。
尽管大人早已叮嘱我们不准哭。可是不知谁先领头哭了,接着我们都仰止不住哭了,我们抱住李老师哭喊着求他别扔下我们走了。没有人理解我们这些乡下孩子读书的艰难,也很少有人理解我们对外面世界,尤其是对城市的向往。而今李老师要走了,他刚给我们打开的另一个世界也就关闭了。通向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城市;见识蓝蓝的大海,飞机轮船的梦想也就毁灭了。大人们要拉开我们,我们死命抱着李老师不松手。爷爷更是火了,狠扇了我一耳光,骂我不晓事。我张这么大还没被人碰过一指头,爷爷后来后悔了很多天,可是对我说不打不行。
李老师的女朋友从爷爷手里拉过我说“大爷。别打他。孩子这么小,不怪他。”她心疼的抚摸我脸上无指清晰的红印,替我擦泪。
这时漫山遍野的哭声,李老师哭了,她的女朋友抱着我也哭了。李老师说他也舍不得我们。他悲悯的看着我们,决断的说:“别哭了,不走了,老师决定不走了。咱们现在就回去。”他的父亲,她的女朋友看到这情形,向他点点头同意。
当我们破涕为笑,兴高采烈的拉住李老师回去时,没有想到自私的我们给李老师埋下了多大的悲剧。当晚他们商定李老师第二天回去结婚后就继续回来。他父亲是一个工人,像爷爷他们一样,忠厚本分,呐言善行。他对爷爷说他有两个儿子,这个小儿子就送给你们了。爷爷紧握住他的手,感激不尽,大恩无法言谢,只骂说都是那些小兔崽子害的,连累李老师了。
李老师回去结婚十天后就回来了,她的妻子也跟着她来给我们教书。因为她和他丈夫一样有一颗慈悲之心,内心无法抛甩开一群乡下企望他们目光的渴望读书,出人头地的穷孩子。因为只有他们两个老师,两口子苦心研究了很多教书的方法,他们交叉,轮换,礼拜天加班给我们上课。没有拉下一节课,没有拒绝一个来读书的孩子。
三年后因为水土不服,生活条件太差,一场重病夺走了她年轻美丽的生命。她死后就埋在我们村子的公坟里。每当他们结婚日子,李老师都会坐在她的坟前,怀抱吉他,弹着他们的山盟海誓,诉说他对她的绵绵思念。这个时候地里干活的人们就会把牛牵的远远的,停下干活。把蓝天白云,小草野花;正待丰收的庄稼,把宁静留给这对苦命的情人。
从那以后李老师更没有了回去的念想,呕心沥血的教我们读书。只是他脸上的忧郁一天比一天浓。到现在他也没有再娶。爷爷对他说这十里八乡的姑娘只要他喜欢,他就去给说,李老师摇摇头拒绝了。他的为人师表,他的忠贞不渝的爱情在我觉得是那样的完美统一。
二、漂白剂
怨妇状小声问:还有人记得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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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龙篇: 散场时,演员都走了,我还在
雨龙长了一张欠揍的脸,所有人都这么说。
二十岁的时候眯起眼睛阴险得像三十岁大叔,三十岁的时候裂着嘴笑却像个二十岁的傻孩子。
在街上撞见阿井和小露的时候,雨龙仍然穿着他的招牌纯白羽绒服。热情似火的阿井穿过行人花坛车辆无数飞奔过去----“我说天才你离诺贝尔奖还有几步之遥啊?”
然后就在一步之遥的地方把手里的咖啡泼上雨龙前襟。
“报复,这肯定是报复!”小露扶着腰慢慢往前赶,远远看见雨龙的手抬了起来----因为看起来非常欠揍,雨龙总是先发制人的那个,为此他的奖学金都用来赔医药费了。
但雨龙已经三十岁了。三十岁的成年人当然可以当街打架,教职就要到手的物理学教授回国度假就是为了吃喝嫖赌,雨龙却什么都不会做。
他在酒店里足不出户地睡了一周,最后厌倦了伏特加和安眠药,决定出门去吃麻辣烫。
果然是一想起麻辣烫就会出现那些人:胡子拉茬的阿井、公鸭嗓子的小露、还有那个一把年纪了都还穿着套头卡通衫的一护……
现在阿井和小露就在他面前,脸冻得通红,男的开始发胖,女的挺着肚子。
“以后给他们的孩子买套头卡通衫吧----”雨龙没头没脑地想,同时抬起手,把厚厚的羽绒服脱了,贴身的毛衣居然还是白的。那天零下十二度,戴着无框眼镜、眉清目秀、白衣胜雪的雨龙裂着嘴笑了:“你们好。”
面对雨龙递来的好意之手,阿井和小露一起打了个寒战。
“一护?我也很多年没联系他了。”雨龙被阿井夫妇拉着去吃海底捞,服务员小妹们显然对真人版福山雅治有好感,接二连三跑来倒茶,雨龙为此接二连三地跑厕所。“小龙你肾虚啊?”小露甚是关怀地给他捞鱼丸。
“报复,这肯定是报复!”阿井笑得无比畅快。
雨龙推眼镜,推不出寒光一闪,只好摘下眼镜拿手帕擦:“一护好像去了加州,早些年做程序员,有消息说他最近热衷于在ebay上倒买倒卖小玩意,还非得管指甲钳叫斩魄刀,手电筒是虚闪……”
阿井摸一把头上的汗:“果然是逃到外面好!我们两口子苦啊,老婆做外贸,正准备今后自己开公司,我混进政府机关做蛀虫,拼死拼活好多年,这才买上房子,还是五环外面的,开车一个多小时才进城。”
雨龙也摸一把头上的汗。
当年和阿井打架的时候,他可是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两败俱伤玉石俱焚,因为对方长发狂野刺青乍眼,事实的确是雨龙被阿井打爆了头,当然,阿井的胳膊也被踢成了粉碎性骨折,几个月不能弹吉他。
于是乐队的头头志波带着修兵吉良几个找雨龙算账。那时候一护居然又挺身而出,嚷嚷着“谁敢动他我就砍了谁!”
他手上的不是斩魄刀,也不是指甲钳,是随地捡的树枝。
雨龙想哭。他奶奶的每次你都这样,急吼吼地跳出来当英雄结果架还得我打血还得我流钱还得我赔。难道说我上辈子抢过你女人?还是小时候就是不给你作业抄从此被怀恨在心?
雨龙和一护有孽缘。他俩从幼儿园开始同学,小学同桌,中学同班,大学同寝。本科毕业后雨龙出国,一年后,有人往他实验室打电话:“郎呀郎,我们两个不离分。”于是刚到纽约的一护在雨龙公寓里睡了一个月沙发。
“我好喜欢阿井的女朋友怎么办?”一护每天晚上都要眨巴着他的大眼睛问雨龙。
“去死。”雨龙蹲在地板上夹着网球拍缠手胶。
“我觉得她也不讨厌我,该死的阿井,他要是被车撞死就好了。”一护丧心病狂地揪T恤上的卡通猴子。
“你-们-全-都-去-死!”雨龙拿网球拍砸一护的头。一护真是只小强,多少年来,不管雨龙怎样痛下杀手,这家伙的脑袋居然连个坑都没有。
“我知道我脑袋秀逗,可这都是雨龙你打的啊!”一护哀怨地叹口气,“幼儿园发校服的那天,我骗你说大家都要穿裙子…...于是你就穿着那么可爱的泡泡裙把我从二楼阳台上踢了下去……
从那天起,我就没正常过,这样多好,世界变得不那么可恶。
只要稍微好一点,好一点点……喂小龙你还在听吗?
好吧小龙我肚子饿了……好想吃麻辣烫……”
雨龙什么都听见,什么都看见,然而,对他来说,什么都没发生。如果你的存在没有存在感,那就老老实实地退场,做观众甲或者路人乙吧。
“妈妈说了,不要同陌生人说话,更不能跟着怪叔叔去他家,最重要的是,好孩子千万别混黑社会!”一护超常发挥出的这套递进句让雨龙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挫败,而不是气势汹汹的志波一众,甚至那个谈笑间化干戈为玉帛的浮竹。
架没打起来,因为阿井怕自家老大志波惹祸,很是机灵地搬来了老大的老大。
结果大家都被请到浮竹那里打游戏。雨龙选了一套拉风的弓箭“银岭弧雀”射死无数小鬼;一护和阿井挥动斩魄刀互砍,一个嘟囔着递进句,一个胳膊上缠着吊带;志波叼着烟敲他们的脑壳:“这哥俩好,傻一块儿了!”
“你们真的在玩乐队?” 人来疯的一护把脚翘上桌子,显然是如鱼入水地融入了这个大家庭。
志波的手很好看,修打口带的动作特麻利,叼着烟的样子好像黑帮片里的英雄,更要命的是,他根本就懒得理睬一护的盲目崇拜。
志波只在浮竹开口的时候才一跃而起,浮竹叫他出去给大家买麻辣烫。
大家都说真看不出,雨龙那么斯文的孩子打起架来像疯狗,吃东西活脱脱就是头猪。
送他们走的时候,只有浮竹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雨龙:
“今晚你一句话都没说呢。”
雨龙从小到大没朋友,除了一护。一护被送去检查少儿多动症的时候,雨龙被家长担心是自闭症儿童。结果他俩都正常得祖坟冒烟,然后就一同坟头春草般茁壮成长。
“小龙,那边土包包里的人在吵架!”清明扫墓的时候,一护悄悄告诉雨龙。
“你小时候能看见鬼!”十年后,雨龙在骑车回家的路上大声提醒讲无聊鬼故事的一护。
“放屁,你才见鬼呢!”一护出了名的没记性,考卷做到一半就交是常有的事,别人说那是因为他忘了背面还有题,而据他自己说,早交卷才能买到刚出锅的鸭血粉丝,只可惜他总也不记得到底哪天食堂才卖鸭血粉丝。
所以,还是别指望他能记住街上飘来飘去的白影子了,他们胸口都有个洞,他们叫做“虚”,他们是那些死了都不得安宁的人,没有心,只剩洞,他们以为把别人的灵魂填进那个洞就再也不会饥饿。
可是,他们是虚,永远都不会饱,永远漂泊,永远被人畏惧。
被雨龙踢下阳台后,一护居然毫发未伤,唯一坏了的是脑子。那晚睡觉前,一护爬到雨龙的床上向他描述自己看见的怪物:
小龙,我们一起战斗吧!我的刀叫天锁斩月,你的箭是银岭弧雀!
一护肯定已经不记得了。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再也看不见的东西,对雨龙来说,是怎样巨大的阴影。
一护家教严,每晚七点必须回家,周末要学小提琴,假期要上补习班,不许看课外书,尤其是漫画。可他的零花钱全买了漫画,都堆在雨龙的床板下面。
雨龙差不多过着没人管的日子,龙爸是神经科医生,老婆跑了,扔下儿子,他没时间亲自调教,于是不停地请保姆和家教。一护他爹跟龙爸是医学院同学,后来一个开小诊所一个投奔大医院,虽说见面就吵架,但还是特意把儿子凑在一起读书,可见也算铁哥们。
雨龙跑去医院找爸爸要钱的时候总能见到众多的中风病人,斜眼歪嘴手脚抽,然后一群护士抓住俊俏的雨龙揉头捏脸,总之是贾宝玉般的待遇。
在温香软玉里打滚,迟早会落得跟那群病人一样----这是雨龙的风月宝鉴,于是他赶紧揣了钱去找在楼下等着的一护,他俩逃课去海洋公园看鲨鱼。
下楼时按错了电梯楼层,血癌病人光着头黑着脸在咆哮,雨龙见多识广,知道这是排异反应,骨髓配上了又如何,手术成功了又怎样?
总之都是命。
那年,雨龙十五岁。竞赛得奖,围棋五段,英文杂志随便翻,最喜欢的漫画家是小畑健。一护那脑残也就追久保带人的《Bleach》的水平。
别人眼里看来,雨龙实在是一帆风顺得过分,于是招来不少麻烦,生性再孤僻都会被骚扰。骚扰者分两类,一类矢志拯救他的灵魂,还有一类垂涎于他的男儿身。
国外搞什么狗屁宗教自由,轮子闹得无法无天。雨龙常去的饭店免费派送《大、纪、元、时、报》,系里系外的同学同事里就有好几个轮子。中国教授在课堂上演完一道复杂的数学题之后感慨一下宇宙大法之玄奥是常有的事,雨龙还好几次被人拉着痛说被迫害家史,没有三个小时脱不了身,连说急着撒尿都不让走。这谁迫害谁啊?我真肾虚怎么着?
期末系里聚餐,雨龙又被轮子缠上,说我们这些探索宇宙奥秘的人离大法那个近啊,来来来,近水楼台先得月,石教授也弃暗投明了吧!雨龙暗暗咬牙切齿:“Kuso,我的银岭弧雀在哪里?!”嘴上说得更绝:“其实吧,我有个梦想----共产主义一定要实现!”
比轮子更可怕的是女人。这些年雨龙的办公室、公寓、手机、信箱里表白的说亲的络绎不绝。我这种万年宅男也算钻石王老五?早上刷牙的时候雨龙特地多照一眼镜子,想看看自己到底是否吻合别人的描述。
描述之一:模样周正性情贤淑。(这是娶媳妇还是嫁老公,嗯?)
描述之二:条件好能力高,这么年轻就在名校当教授!(大姐,你们可真势利!)
描述之三:无明显缺陷或不良嗜好。(找谁不行啊偏找我?)
最后,雨龙终于被逼急了,脑筋一乱放出话来:“我只喜欢没有胸的!”
他指的是阿井家媳妇小露,一护那条忠犬暗恋(索性说明恋?)多年的女王。不过,小露怎么会是万人迷,那丫头不就一万能盾牌吗?
雨龙三年就拿了博士。这要归功于美国医生开的强力抗抑郁药,吃得他high过了头,搞科研发论文势如破竹,脸上还时常洋溢着白痴般的幸福微笑。
做博士后的时候,雨龙向组里新来的小妹妹推荐怀旧经典《花仙子》,惨遭鄙视,人家说回家要看《绝望先生》。停了药的雨龙也就是个绝望先生,酗酒成性,没有安眠药睡不着觉,还不定期地抽风,一会看新闻骂政府忧国忧民,一会看漫画骂一护说那家伙每周都买Jump还不肯寄给我看。
雨龙现在都带研究生了,开春时读申请人的personal statements读得吃不下饭。那些献身科学万死不辞的套话跟一护当年写的情诗一样可怕。
“姐姐,今夜就让我睡在你胸前吧!”一护还真写过这话。
“小露有胸吗?”雨龙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打断一护的诗朗诵。
龙爸被别的医院挖角,雨龙本科还没毕业的时候就去了南方,都快退休了还忙着救死扶伤。雨龙出国后家里房子懒得卖,租出去收点小钱。雨龙放假回国先在原先的城市呆着,起初还找同学,后来就索性住酒店。但老爸不能不见,于是坐火车轰隆隆南下,现在的卧铺比以前干净点,雨龙能睡着觉了。
睡着了就做梦。
梦见回家,家里那栋楼看着挺陌生,倒像是爸爸以前工作的医院。雨龙拿着钥匙怎么都开不了自家的门,不是租给别人了吗,笨!后来那家人回来了,爸爸妈妈牵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咦,那孩子怎么长着一护的脸?小一护还是那么可恶,使劲地往妈妈的裙子底下钻,雨龙恼了,你跟你妈撒娇可我妈在哪儿呢?你不欠揍谁欠揍?!于是先下手为强,拎起那孩子就往电梯口走,那里没门,黑洞洞的一个大坑。小一护哭得像杀猪,拼了命地打雨龙,然后,最可怕的事发生了,小孩的手穿过雨龙的身子,伸向紧随其后的爸爸妈妈。
雨龙低头,看见自己胸前的大洞。
惊醒时,火车刚巧从某个山洞里钻出,窗外砰地一下就亮了。云在飘,鸟在飞,风景多么美。“虚”的世界,白茫茫一片,多么美。
阿井篇: 向着星星咆哮的野狗
阿井家住在河边,菜场里。
某天晚上他起来打算往河里撒尿,身边一条野狗忽然仰天长啸,于是阿井也抬头,哎呀,满天星,亮晶晶,阿井一个不小心,尿到了自己脚上,于是愤愤地踢那条骨瘦如柴的小狗,小狗哀怨地嗷了一声,他很内疚。
后来有一次在志波那里过夜,啤酒喝多了,半夜爬起来找屎茅子,撞见浮竹在院子里支起望远镜看星星,天上都是云,甚至还飘着点小雨,亮晶晶的是浮竹的眼睛,阿井先是很纳闷,然后很郁闷。
白天志波他们几个鬼哭狼嚎的时候,浮竹一个人在隔壁看《国家地理》杂志,做轮船模型;这会志波他们打呼打得山崩地裂,浮竹裹着毯子摆弄望远镜,看细碎的雨点在镜头上洇开。
阿井从浮竹身边一溜烟跑过,他俩谁都没开口,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都是野狗。
高二那年,阿井就已经铁了心要娶小露。班上男生都怀疑他不是直的是弯的,因为小露根本就没胸。阿井被逼急了,拍着胸脯放出话来:“共产主义一定要实现,小露的胸一定会发育!”
这话传到女生那里,小露穿过操场去找正在打球的阿井算账,隔壁班跑八百米,一群人抢跑道撞成史上无敌大肉球,无辜的小露被压在最底下,被挖出来时撅着《东成西就》里欧阳锋那样的香肠嘴。
换了别人肯定就哭哭啼啼地去医务室然后躲在宿舍里十天半个月都不见人,小露不。小露打掉无数只关心的手继续往篮球架的方向进军,一把揪住比她整整高一头的阿井的校服前襟----阿井吓得腿都软了,这满脸煤渣双手沾满鲜血还长着猪嘴的是什么东西啊?
露之彪悍,可见一斑。
学校里的男生打牌打得百无聊赖,开始打赌,赌某人如果剃了光头来上学就给他三百块。某人果然为区区小钱剃了个秃瓢。众人大笑,说如果有女生肯秃,那他们每人出一千,那时候刚开学没多久,大家手里都还积着压岁钱。
结果那些钱全都落入了小露的腰包。她给自己买了最新款的山地车,请全班人吃了必胜客,剩下的天文数字捐给贫困山区的小屁孩。于是那群男生不得不绞尽脑汁给感激涕零的弟弟妹妹写关怀信。小露头上已经长出青虚虚一片毛,像个小和尚。
小露是自费生,中考差一分没上线。初中摸底考试她是年级第一,可以保送重点高中,可是校长和班主任找她谈话,说你成绩这么好还是自己考吧,然后保送了教导主任的女儿,小露考试那天发烧,题还没做完就吐了。
自费生一年交三万。阿井爸妈下岗买断工龄也不过就给三万。
学校尊重学生隐私,从不公布自费生名单,只有小露不管,到处跟人说我自费。阿井跟她不一个班都听见了,大骂:“有钱还不如去整个容隆个胸,瞧你长得那个难民样!”
小露二话不说冲上前一拳打得阿井眼前飞小鸟。多年后一护也有幸享受同等待遇。
“话说我眼前飞过十五只乌鸦。”阿井说。
“我也有我也有,十六只,比你多!”一护伸手在屁股旁扇动做翅膀状。
“你真的没放屁吗?赶紧扇一扇就怕别人没闻见?”小露满头黑线,可能有十七根。
她高中自费三年,可每次考试都能进年级前十名。高三下学期,尖子生瓜分保送名额,小露拿到了P大数学系的录取通知。千古奇冤,一日昭雪。
“你要是也考上P大我就做你女朋友。”小露端着饭盒去球场上找阿井。
阿井揉揉眼睛,天快黑了,转身看见教学楼唰地一下亮起灯来。三十七盏日光棒纵横交错,像燃烧的棋盘。
野狗快跑,星星就落在前面的沟里!
两个人改变了阿井的命运。小露。志波。
如果不是因为小露,阿井现在没准在河边的菜场里卖馄饨,要不就是跑去深圳打工。“这孩子身胚好,考不上至少还能卖苦力。”老娘这么说的时候阿井就老大不高兴,他不是都读上重点高中了吗,根本不用自费,再说家里又不是真穷得揭不开锅。老爹在城外给人看仓库,管吃管住一个月还给五百块;老娘在家卖馄饨,阿井跑堂洗碗还得送外卖,小日子过得挺有滋有味。
“什么时候这里才能拆迁啊?”阿井越长越高,猛地站起来头会撞上天花板。
家在城北,棚户区,据说爷爷那辈是船民,连这种破房子都没有呢。
老娘在馄饨铺里摆一只黑白电视机,吃饭的过路的都会瞟一眼新闻,夏天那会好多高考专题,电视台采访一个又一个分数高得吓死人的贫困生叫大家捐钱。
“喔哟哟,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老娘再看看手里阿井的成绩单,“伲屋里这个唔指望了……”学校非常恶毒,给每个家长发信,信里有个代表名次的数字,家长去教室开会的时候就找贴着这个数字的椅子坐,阿井他娘一下就意识到自己果然是走到哪里都给人垫底的。
那些年大学学费火箭升空一样地飚,考得上也读不起。
除非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学校。
比方说P大。
“要不是我逼他,他哪可能小宇宙爆发考进P大啊!”小露偶尔跟阿井回家,不知好歹地在婆婆面前吹嘘自己的影响力。
阿井他娘看媳妇从来不顺眼,故意往馄饨汤里多撒一把盐:“我养的儿子我最清楚,身胚好脑子笨,你以为他光凭最后那几个月就能考上名牌大学?他高三整整一年都半夜三点睡觉!”
“没有胸也就罢了,屁股还那么窄,一看就不好生孩子。”
阿井他娘不喜欢小露。其实几乎所有人都很奇怪为什么阿井对太平公主死心塌地。女生都说阿井长得帅,留长发扎个马尾让人看了就想扑倒。阿井却说自己胆小找个丑女不会被人抢。其实不然,危机时刻存在。
一护喜欢小露,甚至跑到小露上课的地方当着全班师生的面心旷神怡地看个不停,托着下巴,口水滴滴嗒嗒。事后还跟阿井感慨:“可爱,太可爱了,你哪天跟女朋友分手了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小露上GRE班,一护不仅也跟着去,还派遣雨龙给他们占最前排的座位,结果就雨龙一个人听课,一护和阿井隔着小露你瞪我我瞪你,小露拿书蒙着头睡觉。小露说志波写的歌词真好看,一护马上就买来一堆诗集号称要当诗人,那阵子雨龙的脸始终是青的,见到阿井就说赶紧把你家太平公主锁在哪个宫里吧,我已经被下铺那位恶心得吃不下饭了。
一护其实没什么,真正的威胁是志波。
小露喜欢志波,她以为没人知道,但谁都知道。
好像没有人不喜欢志波。而且,要是小露真跟了志波,阿井连个屁都不会放。
如果我是志波就好了----那时候大家都这么想。尤其是浮竹。
志波读过好多书,听过好多歌,看过好多电影,本科毕业后竟然考进了美院学油画,而且成年累月地旷课,窝在家里组乐队。
“最讨厌不务正业的人了!”阿井不停地提醒自己,结果还是成了志波的人肉卫星。认识志波之前,阿井的世界一片混沌。对,是一片混沌,不是一锅馄饨。那感觉,就好像是劳动人民的愤懑在地下沉睡多年,终于被革命家煽风点火,哗地一声就呈燎原之势。
志波绝对是杨秀清之类的人物。
就好像浮竹平定一护雨龙之乱时,阿井在一旁看热闹,脑子里闪过一堆武侠小说里的人名:陈近南李寻欢金世遗萧秋水石之轩,怎么琢磨怎么不贴切,最后还是志波有能耐,说我们老大那就是个洪秀全啊。
于是阿井想莫非您是东王殿下?那我混个忠王成吗?再一想不行,虽说我的字也就李秀成那狗爬样,但我不要被千刀万剐。
话说白了吧,不是我不想疯狂到底,是我没那资格。
阿井读的是哲学系,不但分数线低,而且每年都招不满,学生大多是调配过来的,反正很适合阿井这种“只要进P大就好”的投机分子。
老师讲《道德经》的时候阿井凑巧睡醒了,觉得“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真他奶奶的有道理。阿井他娘看到新闻里说和谐社会就要骂:“要不是不太平,朝廷为什么成天逼着大家和谐?!”老子的话真好,亲切得像家里老娘一样。于是阿井忽然就跟开了窍似地开始读书,甚至拿着《罪与罚》求小露看了跟他探讨救赎问题,小露踹了他一脚,志波给他了一张碟,苏联人七十年代拍的《罪与罚》。
志波和阿井之间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对话。志波总是不耐烦地随手抓书或是碟扔给阿井,阿井只觉得一扇扇大门凭空打开。
他进去转了一小圈,然后转身往回跑,等到那些门全都关严实了,发现老婆正守在电视机前调台,看了“快乐男生”再看“加油好男儿”。
小露的预产期是明年三月。
志波都死好多年了。唉,东王之乱。天朝覆灭。能守住“太平”的只有小露的胸,肚子挺成那样了还不见发育。
她要是下不来奶怎么办?阿井烦恼得不行。
“吾等今将奔赴决战之地—
坚信吧,吾等之刃永不破裂!坚信吧,吾等之心永不言败!
那些不能同赴战场的,他们的钢铁意志与吾等同在!
起誓吧,即使大地裂开,我们也要活下去,再次回到这里!”
阿井和一护不打不相识,认识了还是打,打游戏。阿井自诩是高手,没想到一护进步神速,很快就成了附近网吧里众人皆知的不死小强。网吧里乌烟瘴气,阿井输了就翻一护带来的《Bleach》漫画,还推醒已经睡着的小露叫她看热血台词。
“狗血!”小露嗤之以鼻,“你学谁不好学一护那个脑残星来的单细胞生物!”
阿井学志波的时候小露倒是没什么好说的。
志波虽然任性,却野心勃勃,说话办事更是好比光屁股坐板凳—有板有眼。
女孩们都暗地渴望这位草莽英雄早日从良。当然,他要是不从良自然会有另一群女孩趋之若鹜。
相比之下,阿井就是个窝囊废。
他太清楚自己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所以就老老实实地干些力所能及的俗活,这些要干好了也不错,谁知他天生一个滥好人,虽说哪儿人多他往哪儿挤,可是再怎么挤都还是脱不了一身的“与世无争”气。
只要能让身边的人过上好日子就行—他就这点理想。孝敬父母,体贴老婆,将来再好好宠爱孩子。
爹娘一辈子被人踩脚底下,除了我世上没人对他们好,难道指望朝廷救济金?哪朝哪代的朝廷不劫贫济富?
媳妇性格太硬,这可怎么行,女孩子太好强就是请人来欺负啊,我得好好守着她。
单位里明枪暗箭,大家满脑子的奖金升职,阿井搞不清哪帮哪派,叫他干活就干,叫他帮忙就帮,心想我的人缘那可是从来都很好啊,结果被人在背后骂“缺心眼”。
阿井不傻,回家就呆在阳台上抽烟,半包下去了忽然想起什么,抽出一根揉碎了看烟丝在风里飘:“志波你投个好胎,阿猫阿狗都不错,不过别做野的,一定得争取当上宠物,吃喝不愁还有人疼。”
本科那会,阿井他们班上有人发急病,阿井自恃身胚好,背起那两百来斤的大块头就往医院跑,然后就困那儿了,陪床陪检查陪手术,整整一个多月砸进去。
小露给他打了饭送去,撞见阿井拍着胸脯说:“全都包在我身上!”
对方说父母身体不好,不能惊动,拜托阿井照顾到底。
“你爹娘要好好供着,我男人就得被踩?”小露当场就把饭盒砸了。
于是事情就全砸了。
对方身体不好的父母被惊动了,连夜坐飞机赶来,还是头等舱;来了就把阿井往外赶,感慨人情冷暖啊人情冷暖,我家孩子生了病还要受气。然后觉得不能太过分,阿井好歹卖了那么久苦力,于是说要不我们按照小时工给你钱吧!
小露被大家锁屋里派浮竹看着,志波出马去接阿井,志波嘴毒,该出的气就得出。
病房里挤满家长兼首长的老同事和老同学,嘘寒问暖那叫亲切;再看那高血压的爹和心脏病的妈,既年轻又壮实,要不怎么生得出两百多斤的娃。
志波叼着烟大声问阿井:“说,这一个多月你掉了多少斤肉?”
阿井一声不吭只管推把志波往外推,志波恼了:“你贱不贱啊,送上门被人嚼?”
公车很空,志波一屁股坐下,阿井站他身边拉着吊环:“孩子心疼爸妈是应该的,你们这么闹我很为难。”
阿井他娘看电视,新闻里讲某大学生出意外死了,那孩子的爹是开出租的,娘是扫马路的,砸锅卖铁送孩子读书,正等着熬出头,忽然就一场空,新闻里的娘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把,阿井他娘也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把。
踏进病房的那一刻,有钱有势的娘还是眼泪鼻涕一把把。
后来志波竟然没了,阿井没见着他娘,也不敢去见,反正就是眼泪鼻涕一把把呗。
“你怎么不把他的工钱也一起要回来呢?!”那是小露唯一一次冲志波发飙。
“你给我闭嘴!”那是阿井唯一一次吼小露。
“好了好了大家都消消气……”浮竹试图打圆场,却明显心有余力不足。
“你们全都给我闭嘴!我就是窝囊废怎么样干什么都半吊子就知道不知青红皂白地对人好我就是贱民我们家十八辈子都是贱民被人踩了还给人舔鞋子!”天黑了,星空当头,阿井直着脖子吼。
小露哭,志波骂,浮竹叹气,遍地是野狗。
一护篇: 你好,欢迎来到脑残星的嘉年华!
第一次见小露,一护真没把她当女孩。
下晚自习回宿舍的路上,雨龙和阿井为了争麻辣烫打起来了,一护赶紧上前劝架,却被一个小个子从横里冲出撞了个七荤八素,说起来一护那身材比雨龙更像打手,而且大家都被期末考试烦得想拆楼,于是二话不说揪住撞人的家伙就抡拳头。
结果竟然被对方闪过,反击,一拳打在大饼脸的正中。
然后阿井撇下雨龙过来狂扁一护。
一护郁闷得要发疯:明明是我被小个子打,长发愤青怎么扁我扁得那么慷慨激昂?完了完了小龙救命啊,我把下个月的饭钱全贡给你!
头缠绷带的雨龙果然吃了一个月一护进贡的小炒,天天按时冲进食堂的一护被人追问是不是终于泡到了马子,一护嘿嘿地笑:“青梅竹马青梅竹马。”
雨龙不知道自己名节不保,对一护卑躬屈膝的态度还算满意:“这就是你动手打女人的下场。”
那个寸头、平胸、公鸭嗓的生物真是母的吗?
一护愤愤地哼一声:“那个长发愤青真可怜,女朋友怎么长成那样。”
女人嘛,就该像我妈妈一样美丽!有长长的卷发,软软的嘴唇,亮亮的眼睛—其实那个叫什么露的眼睛倒是挺大的,又大又黑,还有点湿漉漉的,好像煤饼。
一护在食堂买饭的时候正好排在小露身后。小露没啥记性,觉得一护脸熟就朝他笑,一护受宠若惊地赶紧跟她打招呼。
然后这两位没啥记性的找了个桌子坐下来一起吃饭。
“你的眼睛好像煤饼。”一护没心没肺地盯着小露的眼睛看,“好可爱。”
小露刚想发作就被白菜里的肉丸子噎住了,于是瞪着眼睛抢一护的可乐,额头上贴着几绺碎头发,一护居然伸手去摸,然后自然而然地顺手拍人家的肩:“慢点喝慢点喝。”
说实话,那时候一护仍然没把小露当女人。
一护啊,以前是真傻,后来是装傻(这话是雨龙说的。)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有了绿卡,正等着入籍。他恨他妈妈。
妈妈对爸爸吼:“你为什么还不去死?”爸爸就去死了,开车到郊外,封死门窗,打开尾气。警察打电话叫一护去收尸。爸爸腕上的手表停在三点二十八分。那时候,大家正忙着拍毕业照。
大学毕业后,一护失踪了一年,然后出现在纽约。他什么都没跟雨龙说,只是偏执狂一样地念叨小露,一边笑着听雨龙骂“去死!”
雨龙早知道了,除了细节,虽说龙爸去了南方,但不可能没听说老朋友的死讯。雨龙不想告诉阿井和小露,他什么都不想说,只想把药片扔进酒瓶,喝了好睡觉。
一护的左腿有点瘸,下雨下雪的时候疼得直叫唤。雨龙问起时,他说是撞的。想睡觉的时候喝咖啡,睡不着了再灌伏特加,然后晕乎乎地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睡还是想醒,这时候骑摩托出门找麻辣烫吃,就撞到树上了。
“你这种废物还是死了算了!”雨龙虽然暴躁,但愤怒成这样还是第一次。
一护笑笑:“我出来前在学校里遇见浮竹了,他的头发全白了,他说志波被车撞死了。哎呀,还好,不是我撞的。”
雨龙是张纸,白得过分,于是沾满别人的黑。幼儿园里听老师讲故事,小红帽的奶奶被狼吃了,就雨龙一个人放声大哭,别人都说羞羞羞,一护腾地站起来推倒笑得最响的那几个。
“谁都不许欺负小龙!”这是一护的宣言,然后用手背擦一把鼻涕往雨龙身上甩(真不是故意的),“猎人会把奶奶从狼肚子里救出来的,你哭什么呀?”
只有在故事里,被吞没的人才能好好地活着出来。这多可怕。雨龙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该当真的东西其实是希望,他早早地就放了手。
一护却怎么都不肯放手,这也未必是好事。
其实他不恨妈妈,也不爱小露。爸爸和陌生女人在诊所的空病房里干了些什么,他都看见了。后来他一个人闲着无聊,跑去未名交友网站注册,居然真有女人跟他聊天,一护说我请你吃饭吧,于是跑去Chinatown 吃火锅,唉可惜没有麻辣烫,然后女人就跟他回家了。
一护学着爸爸的样子脱她的衣服,摸她的身子,把自己身上的东西放进她里面,扭过头看见墙上贴的“银魂”招贴画,笑着想:“我不过就是又一个猥琐男呀。”
一护在信用卡公司上班,挣的钱买了公寓,车,还有漫画。
三十岁的人了,居然还会开车一个多小时去日本城买Jump周刊,车里回响着动漫歌曲大联唱,漫画屋里的日本小伙计都认识他。
一护心想我现在废柴得就像空知英秋画的银时,于是又多买一件周边,银时的木剑“洞爷湖”,回家后就顺手搁在冰箱上。
晚上睡不着去厨房找草莓牛奶的时候顺手一挥,还要喊一嗓子:“万解!月牙天冲!”可惜雨龙不在,以前一护拉着他讨论《大剑》里到底哪个姐姐波最大的时候,雨龙无奈地推眼镜:“《大剑》可是很严肃很悲壮的漫画呢!”
一护难得被雨龙搞得满头黑线:“我知道我知道,难道你不觉得我这人其实也很暗黑很深刻吗?”
“儿子,你爸爸可是很暗黑很深刻的呢!”一护踢一脚蜷在餐桌底下睡觉的猫。去年冬天在狐朋狗友家喝酒,对门捧着一窝小猫问有没有人要,一护喝得醉醺醺地随手抓起一只,还没长牙的小猫张嘴就咬他的手指。
哎呀,好暖和!
一护的猫叫“儿子”。一护给儿子买猫饼干猫厕所猫睡垫,还教他钻床底爬锅台,儿子喜欢跳起来咬人,跟爸爸打架的时候也从来不知道收爪子,好几个月一护浑身都是血道道,却还是笑呵呵地撸儿子头颈里的毛讨好他:“造反有理!”儿子被宠坏了,晚上一护不让它进卧室就挠门,还哭,折磨得邻居都来敲门抗议。一护只好让它进屋,只见儿子腾地一下蹿上床,伸出爪子掏一护躲在被子里的脚,拖出来抱着就啃。一护大叫:“儿子哎,这可不是猪蹄!”
更惨的是大清早。好好的大男人那里不会硬怎么可能?儿子见到有东西冉冉升起,马上就条件反射地飞扑过来,一声惨叫后,一护下定决心周末就去阉了儿子以示报复。“儿子,没有那个好,你也不发疯,我也不受罪!”
做完手术回来,儿子的眼睛黑漆漆一片,不吃不闹只管睡,一护翻翻漫画,再看看儿子,忽然心疼得不行,赶紧趴在地上摸那个小脑袋:“我是好爸爸,不会抛下你!”
爸爸还在的时候,一护不用长大。爸爸不在了,一护还是不想长大。
爸爸死后,一护不停地买钟买表,全都调到三点二十八分,然后往回拨往回拨,拨着拨着,又到了三点二十八分。妈妈来敲他的门,勒令他把钟表都拿去退了。“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一护握着拳夺路而逃。
时间流逝,有些东西不会改变----这不是广告词,这是在说一护的脑残。
脑残好,逗人开心。爸爸得意地说:“我儿子的幽默都随我!”雨龙拿被子蒙头:“一护别烦了我要睡觉!”
一护很少板着脸,但在火葬场的时候谁都不敢笑。雨龙从小抑郁,有一护捣乱倒是能睡着觉。
幼儿园里,一护和雨龙一起看图画书,《秋光镂空的花园》,里面的小孩在花园里见到一个透明的小姑娘,那是他奶奶呀,他奶奶的一颗童心穿越时空化身为头扎蝴蝶结的小美人一个。(本句没有骂人话,如果看错,是你不纯洁!)
一护没啥记性,却忘不了那个故事,他也想要那样的花园。花园花园,风吹雨打都不怕,不管发生了什么。以前是真傻,现在得绞尽脑汁地装傻,这项任务真他奶奶的艰巨。
觉得撑不住是常有的事,终于买了第二天的机票去雨龙教书的城市,假也不请,电话也不打,直接跑去理科大楼,雨龙的办公室在五层,他正和学生谈话。
从虚掩的门看进去,雨龙的眼睛是红的脸是青的衬衫是雪白的,像漫画里的鬼。
雨龙没时间跟一护出去吃饭,于是打了电话叫外卖,一护出去上厕所回来,雨龙趴在键盘上打瞌睡,一行口水往下流,够猥琐。
在外面这些年,一护从没跟雨龙提过家里的事,起初是羞于启齿,后来是因为不想让他难受。雨龙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不管是谁的。
算了,我还是好好保护小龙吧,不许任何人欺负他!一护挠着头想,放弃了又一次开口的机会:“哦哈哈哈我公司出差啊顺路过来看看你。”
雨龙的眼镜滑在鼻梁上,他从没有镜片的地方迷离而明确地瞪一护:“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成人?”
哦哈哈哈,对不起,我不能。“孤天斩盾,我拒绝!”阿咧,说错了,这个是漫画里大波小妹的台词!
一护觉得加州是个好地方,没有四季,到处是花园。生活也舒服,要什么有什么,随便打个电话能找着十个以上大学同学。
可是人来疯的一护竟然成了独行侠。
雨龙每年都回国,一护却连个电话都不往家里打。
他哪有资格恨妈妈,只是没脸见她,现在的一护就像当年的爸爸。
虽然爸爸是医生,诊所的事却都是妈妈在张罗。一护家教严,管他的也只是妈妈,不是爸爸。别人都说爸爸娶了个好老婆,爸爸起初连连点头,后来慢慢地不吱声了。家是妈妈养的,留给爸爸的活就只能是败家。
妈妈请卫生局的人吃饭,请药店的人吃饭,请税务局的人吃饭,爸爸点头哈腰地跟着。妈妈带一护去学小提琴,送一护上补习班,还给一护做他最喜欢的西红柿打卤面,爸爸嬉皮笑脸地说我好吃醋啊!
爸爸妈妈带着一护去朋友家玩,妈妈跟一帮阿姨唧唧喳喳地交流护肤心得,一护觉得水果糖很好吃,捧着去问爸爸可不可以带回去给小龙尝尝,爸爸没理他。
爸爸正发呆,然后突然站起来去窗口探头探脑,看的居然是星星。
诊所里有个年轻护士,干了一年多就去外地了,走的时候一步一回头,眼泪汪汪地偷着瞅一护爸爸。妈妈很奇怪:“我们欠她工钱了吗?”
“爸爸,小龙说看见你在街上帮不认识的姐姐拎包!”一护放学回家的时候赶紧向爸爸汇报。爸爸使劲地按他的脑袋:“嘘,爸爸学雷锋呢,别让你妈知道!”
一护在诊所里撞见爸爸脱陌生女人的衣服,爸爸给他五块钱,一护赶紧跑去街上买《七龙珠》和《圣斗士》,还想要《乱马》,钱不够了,只好让雨龙掏腰包。
终于有一天,妈妈把一锅西红柿卤全扣在了爸爸头上:“我把什么事都包了,正好叫你有钱有闲去睡别的女人!”然后龙爸来了,先把爸爸骂了个狗血喷头万劫不复,然后小心翼翼地数落妈妈:“你呀你,为什么非得那么逞能,这不给人压力吗?”妈妈二话不说把炒西红柿卤的锅扣在了龙爸头上。
一护躲在房间里啃手指头:“完了今晚我吃什么呀。”
好不容易熬到读高中那会,爸妈终于和好了,亲亲热热地挤在沙发上看他的成绩单。一护考了全年级第二十三名,爸爸拍手笑:“真不赖全年级三百来号人呢!”妈妈瞥他一眼:“人家老石家的孩子考第一还嫌自己满分不够多,我们家这个哪点比他差,就是被你宠坏了,不求上进!”
学校午休的时候一护拉着雨龙翻围墙出去打游戏:“受不了我妈了,张嘴闭嘴都是小龙,我们换吧,你去当她儿子。”
“可以考虑,你妈做的西红柿打卤面是极品。不过我家可没妈啊,安徽小阿姨还老占着我的电脑跟人聊天。”雨龙在路上买了五个巨无霸当午餐,一护手慢,只抢到最后一个。
一护在downtown买了公寓,楼下就是家麦当劳,门前棕榈成行,鲜花似锦。
房子很大,儿子特别喜欢在阳台上打盹,小火球一样地滚到这儿又滚到那儿。
“如果妈妈来了,这里就摆一把藤椅,让她织毛衣看杂志。对了,我还得去入个中文电视的cable。” 一护天天都要想一遍,却总也拨不出那个电话。
一护跟谁都没联系,除了偶尔骚扰一下雨龙。
公司里的中国人都说这小子真是个洋奴,成天跟美国人混在一起,还有什么俄国毛子和印度阿三,见了同胞却不说话。一护觉得他们真无聊,满脑子除了挣钱娶媳妇养娃娃平时全家浩浩荡荡地杀到中国店吃饭年终再全家浩浩荡荡地冲到旅游胜地人看人啥都没有。一护觉得自己更无聊,就知道抱着只猫下载动漫新番看一群纸片上的人打打杀杀。
有时候实在是无聊得难受,只好上网约女人,后来觉得花时间吊女人太累,索性花钱买,报纸上整整一版都是那种广告。一护打电话的时候指明了要东亚清纯型的,最好是日本来的,个子要小波要大,宅男的最爱。
可怜的阿井,陷在没胸的小露里面拔不出来了。弱水三千,只饮一瓢,这不是白活了吗?嗯,志波喜欢东欧女人,他要是还在我们可以一起打电话,叫来一对姊妹花,东西合璧!雨龙……雨龙会被气死的吧?也不知这些年他都是怎么解决问题的,一把年纪了还自己动手?
一护越来越像爸爸,越来越不敢给妈妈打电话。
爸爸在外面嫖妓赶上警察抓人,妈妈叫他去死,他就老老实实地开车出去找个地方死。是他拖累了妈妈一辈子,最后还要再抹一把黑。一护觉得他们父子俩都对不起妈妈,他居然每夜都梦见爸爸,这真对不起妈妈。
他在家里呆不下去了,只好出国。加州天气不错,大家都很惬意。活着就该这样,没有风雪,没有存在感,四季如春像花园。
浮竹篇: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浮竹是少白头,黑里夹着白,就成了斑驳的灰。脸色也总是灰的,还有眼神。却并不难看,甚至透出奇怪的温柔。
浮竹身体不好,所以毕业后留在本校读研,所以连研究生都没读完就退学了。幸好这人的智商和体力呈绝对反比(志波说的),他租了间房修养生息的时候炒了炒股,居然一发而不可收拾,赚得堪与孟尝君比富(这还是志波说的,志波是孟尝君的头号食客)。
更美好的是,跟着浮竹混的那阵子,乐队里人人考试成绩突飞猛进。老师们都乐得考前透题,学生们却懒得四处求解,好在“队长”总是笑眯眯地把题要了去,第二天再笑眯眯地把答案发回来,“十三番”的队员们只要临时突击瞄一眼解题步骤,混个及格是不成问题的。
于是皆大欢喜,大家有饭吃有学分拿,还能专心搞乐队(浮竹队长你真的不是神仙下凡的吗?)
“十三番”是浮竹“养”的乐队,大家都管浮竹叫队长,真正管事的却是志波。
志波写歌,还是主唱,吉他贝司鼓手都是他找来的,除了阿井。
小露暑假打工的时候在公司里认识了浮竹,浮竹叫她过来玩,她带着阿井,介绍的时候摸着后脑勺说:“这是我家属!”后来这关系就颠倒了,阿井天天跟志波他们混在一起,小露过来找人,浮竹直接打志波的手机:“阿井的家属来了。”
谁都知道志波的偶像是浮竹。浮竹是志波同一所高中的学长,曾经的传奇。绝对的人见人爱车见车载型,只要一句话就能煽动全校学生罢课,再一句话又能感动得全体老师放下屠刀拥抱祖国花朵。这位大哥生不逢时,赶上国破山河在的时节说不定能混成某朝太祖。而且,老天实在是公平得过分,给他聪明,给他人心,就是不给他好身体。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志波脱了十几层皮才考进的P大里,长年缺席甚至在考场上都临时中退的浮竹居然是某年入校的最高分。
一护吹嘘雨龙聪明不打折逢考必满分的时候,志波啪地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雨龙算个屁,有我们队长天才吗?”
“阿井他家的老大志波说你是个屁。”一护严肃地向雨龙转达志波的问候,结果又挨了一巴掌。
“阿咧,看吧,就是被你们打傻的!”一护揉着脑袋去雨龙书包里翻作业本。
“你笨那是你爹妈的责任,别拉屎拉不出怪屁眼!”雨龙伸手抱住面前的方便面,以防一护的魔爪抓到了作业再来夺食。
“你是屁,不是屁眼!”
志波这种眼高于低的人会有偶像?这可真是个奇迹。浮竹会跟一伙摇滚小青年混在一起?这也是个奇迹。
事实是,他们一起租房,出双入对,琴瑟和鸣----奸情的,应该没有吧。志波终日呼朋唤友,身边美女如云;浮竹就在隔壁睡觉,炒股,做模型,破解软件,甚至给大家做饭。志波会在排练热火朝天的时候突然撇下大家冲进浮竹房间提醒他吃药。浮竹给志波洗外套、床单、甚至内裤。
他俩互相唠叨起来就好像互为父母,看得阿井修兵吉良一众闲杂人等面面相觑。
志波对谁都爱理不理,他就是从小被宠坏了,还不像一护雨龙那俩纨绔子弟,一看就是温室花朵,志波啊,够倔够霸道够讲义气,写进青春小说就是风靡万千少女的男主角,可我们的男主角时运不济,走在校园的小路上,没有公主嘤地一声晕在他怀里,倒有个大男人胃出血喷他一身搞了个杀人犯造型。
血淋淋的邂逅,血淋淋的青春,一切都好像天注定。
浮竹出院时两个人已经亲近得一起租房了。志波的那件衬衫却怎么都洗不干净,不管用多少漂白剂。当时应该赶紧洗掉,现在留了痕,黄渍纠结进纤维,回天已然无力。
阿井辩证法学得好,早看出和谐场面下的不和谐:一山难容二虎。
浮竹病得起不了床的时候,志波整个人轻快得要飞起来,那时候的温柔体贴和无微不至不是登峰造极的问题,而是终于发自肺腑,如假包换。
而志波偶尔发作文艺青年综合症酗酒滥交吸多了大麻睡得天昏地暗乍一睁眼时,浮竹那种 “你杀人放火都还是我家小孩”的溺爱表情连一护那种外人都想叫妈。
事实是,一护憋了半天憋出一声“十三姨”。
越是这样情满人间,越不对头,就是不对头,绝对不对头。阿井看过志波给他的伯格曼电影,里面的人都温良恭俭忠孝悌忍,但气球一戳就破,那些人爆发起来活脱脱就是动物世界片头里扭成一团的大猩猩。阿井一直小心翼翼地等着气球爆炸的那天,却终于没能亲眼目睹。那时候他被小露逼着去考律师资格,还没考上。
后来他跟小露说:其实我早看出来了,志波不厚道,浮竹也够缠人。
志波要是厚道,就不该大雪天光着膀子在窗外野地里打球,也别往浮竹房间里堆色彩如同火山爆炸的未完成画稿,更不能叫上我们哥几个搞什么金属风格的乐队。他本来就耀眼,谁在他面前都自卑,更何况是那个废人?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知道这话是红楼梦里说丫头的,谁愿意摊上丫头命,更何况是那个谁都把他当天才的浮竹?
是,浮竹那一辈的精英,再过些个年头,可真就有人每年十月都会等斯德哥尔摩来的电话,也不乏身家几个亿的公司老总,最差的也能混个一官半职想怎么腐败就怎么腐败,大家撇下浮竹一个,没办法,那就脱俗吧,跟一帮长不大的孩子混在一起过什么忠于心灵的边缘生活。
可就连这青春,都是志波的,跟他无关。
大家都睡了,浮竹一个人在院子里看星星,天上都是云,雨点打湿了他的白发。
浮竹写得一手好字,志波买来笔墨纸砚,大家屏住呼吸看一方白纸上风起云涌,果真是翩若惊鸿矫似游龙: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
天生我材必有用。天生我材必有用。
浮竹不动声色地放下笔,说真不好意思,我累了。
一护很喜欢“十三姨”这个叫法,还连带着叫志波“飞鸿师父”,顺便自称“大眼莫少聪”,他实在是想不起来《黄飞鸿》里面莫少聪演的那小子叫什么,倒是记得有个“鬼脚七”,那不就是阿井吗。
那阵子五音不全的一护特别爱唱《男儿当自强》,忍无可忍的雨龙从球鞋里掏出袜子往他嘴里塞,一护誓死不从,还大叫“谋杀亲夫”。
一护特别羡慕志波,觉得他像个幸福的地主,家里有美丽贤惠的大老婆红旗不倒,外面还满园春色彩旗飘飘。当然,美中不足的就是大老婆太柔弱了,连煤气罐都扛不动。早就有人暗地里跟志波说:“你想玩弯的无所谓,可是别搞林黛玉啊。”结果被揍得半个月起不了床。志波是百分之二百的直男,看见俩男的搞在一起就有痛扁一顿的冲动。一护叫他“师父”的时候要不是有“十三姨”拉着,恐怕又得血溅当场。
浮竹闲着也是闲着,反正有笔墨纸砚,于是抄佛经。
“彼国常有种种奇妙杂色之鸟,白鹤、孔雀、鹦鹉、舍利、迦陵频伽、共命之鸟。是诸众鸟,昼夜六时,出和雅音。”
“彼佛国土,微风吹动诸宝行树,及宝罗网,出微妙音,譬如百千种乐,同时俱作。闻是音者,自然皆生念佛、念法、念僧之心。”
志波说我给你买只鸟吧,浮竹说我不敢养,怕辜负人家,于是志波抱了盆吊兰回来。浮竹笑着说这个好,跟我的名字对偶。然后每天都去看他的吊兰,浇浇水,捏捏土,还拿手量量叶子看长了没有。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群太监上青楼。以前班上同学说笑话的时候,大家都最喜欢这个,真他奶奶的生动透彻。
浮竹从小身子弱,下巴尖尖,眼睛还水汪汪。隔壁班的男生管他叫“美人”,浮竹居然去单挑那一群壮汉,结果被爆扁一顿,他却不吭声,当然对方也没少吃苦头。最后事情闹大了,大家全都被揪到老师那里去,浮竹大大方方地说是我挑衅,却又打不过人家,是为活该。事后那群壮汉接二连三地成了他的部下,别看浮竹没体力,论起头脑和拼命来谁都不是他的对手。
这就是他混“黑社会”的开始。
后来浮竹俨然成了整所高中的山大王。严于律己,宽厚待人;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志波进校的时候浮竹已经顶着状元的头衔杀进大学去也,惟余一代传奇。
浮竹好强,除了体育什么都争第一,尤其热衷于做个真君子。
为什么呢?还能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他弱吗。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群太监上青楼。越是无能为力,越是要拼一个豪气干云。没看见那些太监又是娶老婆又是造祠堂吗?至于擅权乱政就更不用说了。浮竹比太监更雄心勃勃,他要做道义上的大丈夫。
所以一护的那声“十三姨”其实很刺耳。要不是志波先发作了,恐怕动手的会是浮竹。
他不想依赖志波,更不想像个怨妇似地天天独守空房。
可志波是火,他是蛾子,命里注定只能往上扑。
人呐,就是生而不平等。
浮竹自以为心平气和,该看穿的就看穿,该放手的就放手,与世无争,所以才格外的正直公允,细心体贴。凡事都先为别人着想,其实是因为对自己没什么指望。他苦心经营着这“无我”之境,直到志波出现。
大雪天光着膀子在窗外野地里打球的志波,往他房间里堆色彩如同火山爆炸的画稿的志波,在他隔壁砸锅卖铁鬼哭狼嚎嬉笑怒骂的志波。
浮竹眼里只有志波,然后,渐渐地,不可抗拒地,痛苦,嫉妒,贪恋。这些从没有活过的感情,活了,全活起来了。
他知道自己正饮鸩止渴飞蛾扑火。可他就是犯贱,就是缠着志波,不管自己多难受,就是忍着他,宠着他,贪恋他耀眼的锋芒。或者说,贪恋自己心头那些从不曾开放过的毒花。
就在这时,说闲话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女人拿着刀子跑来逼问志波到底是不是男女通吃。还有女人趁浮竹不在家砸了他的吊兰。浮竹一怒之下砸了志波的吉他,他最恨别人把他当作言情剧温柔隐忍女主角。
“燕志波,你该检点些了!看看你都招了些什么样的女人?”
志波低头抽烟,不说话,第二天又买了个盆回来,把吊兰收拾收拾塞进去。
奇怪的是,那盆吊兰很快就枯死了,不管浮竹怎样精心伺候。
他俩见面越来越尴尬,那时候阿井忙着考研,乐队搞不起来,家里冷冷清清,两个大男人面对面坐着吃饭,谁都不说话。
后来又找到了新的吉他手,一切回到从前,阿井和小露也会跑回来凑热闹。阿井悄悄地跟小露说:“浮竹看志波的眼神好奇怪。”
越来越像个怨妇。尖尖的下巴,水汪汪的眼睛,我见犹怜。
“男人长那样真可惜了。”小露叹气,“好好收拾一下除了没胸别的都比我强。”
志波的乐队搞出了点小名堂,参加了音乐节,某电台DJ自称是“十三番”的粉丝,还有公司打电话找志波。他手机拉家里了,浮竹接的,一口回绝。
浮竹为人坦诚,志波一回来就全跟他说了。
志波说你给我个理由。浮竹说好,然后开始循循善诱,有理有据,仁义道德,海阔天空,总之那意思无非是你小子去投奔商业实在有损艺术家的尊严。
“战斗分两种,一种为了保全性命,另一种为了守卫尊严。”----一护跑到哪儿都带着《Bleach》漫画,志波他们排练的时候一护就给浮竹读狗血台词解闷。
志波一点都不生气,反而笑,冷笑。
浮竹也一点都不难受,反而莫名其妙地高兴。原来我只是个伪君子啊,不过就是怕志波羽翼丰满飞走了想栓住他吗?哪怕栓不住也得折腾一下?这就是所谓的存在感吗?私心,邪念,冠冕堂皇的遮羞布。“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
志波何等聪明,一眼就看穿了浮竹转的是哪道弯,于是笑够了也转着弯骂人:“你该不是爱上我了吧?对不起,别误会,我对你好那只是出于同情病人。”
志波走了,驼着背很沮丧的样子。志波回来过,他得收拾东西搬家。
浮竹已经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反正活着就是受罪,他还真往洗脸池子里放满了水,也是凑巧,志波忘了把剃须刀拿走。最后却终于没动手,心想我堂堂七尺男儿犯得着这么窝囊吗。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群太监上青楼。愁就愁吧,太监也有忠勇之士,看,又开始自欺欺人了不是?
后来,浮竹还蔫不拉叽地活着,志波却死了。他夹着一堆东西去画廊,好好地靠着墙走,竟然被刹车失灵的车挤死了,流了一地的肠子。浮竹和志波断了联系好久,这消息是出事半个多月后阿井打电话通知他的。
浮竹半响没说话。阿井听着电话那头的呼吸声,忽然想起“日本佛教史”那门课上老师打着呵欠念的课文,大意就是法然和亲鸾都说凭“自力”不得往生,因为人心险恶,不是欺人就是自欺。
浮竹拼光了自力,败得落花流水。
这时候,该投奔“他力”了吧?“彼佛光明无量,照十方国,无所障碍,是故号为阿弥陀。”
“极乐国土,有七宝池,八功德水,充满其中,池底纯以金沙布地。四边阶道,金、银、琉璃、玻璃合成。上有楼阁,亦以金、银、琉璃、玻璃、砗磲、赤珠、玛瑙而严饰之。池中莲花大如车轮,青色青光、黄色黄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洁。”
别人的青春是青葱的,血红的,乌黑的,然后一点一滴被漂白,浮竹的世界里却从来都只有灰白。
曾经有那么一霎那,他以为水天会逆卷,碧空落在怀里,璀璨的群星盈盈可握,莲花大如车轮,谁知到头来还是两手空空。
浮竹的头发全白了,慢慢留长了披在肩头,居然出奇地好看,走在街上有人叫他神仙。浮竹脾气还是很好,笑眯眯地说:“哎呀,我渡了你吧。”
“我尘缘未了不甘心呐,别人死去活来,我不死不活。”那人原来是一瘸一拐的一护。
“彼此彼此。”浮竹把手背在身后走开,恍如乘风归去,衣带渐宽,发如雪。
小露篇:坚信吧,吾等之刃永不破裂!坚信吧,吾等之心永不言败!
女人要是长得丑,脾气再好点,肯定少不了吃苦头。
男人哪个不好色啊,没人在意什么心灵美,大家都宁可被坏心眼坏脾气的美女虐。
其实小露一点都不丑,阿井和一护那也就是俩正常男人,没什么独到的眼光,再说了,就连志波都不得不屈从于大众审美,说小露这姑娘真奇怪,搁眼前也就一发育不良的萝莉,往人堆里一扔却属她最抢眼。
小露眼睛大,乌溜溜的,一脸机灵相,整个人还特精神,又会穿衣服,心情好的时候小外套花项链短裙子长统靴看得人眼花缭乱,头上还别着个兔子发卡。
“恰比恰比!”一护赶紧给小兔子起名字,“我们刚认识那会你为什么不穿这样的漂漂裙裙呢?”
“再玩骚扰我叫阿井扁你!”小露摩拳擦掌,那架势就是其实扁你都用不着出动我家阿井。
喜欢小露的人都说这姑娘是个积极向上的好青年。
不喜欢小露的人嫌她冷淡,傲慢,死要强,还没什么太大本事。
当年自费读重点高中不过是因为难得发次烧,谁知一场小病竟然花掉家里全部积蓄。
“我们家没门路啊,嘀嘀刮刮的小市民。”爸爸叹气,谁不心疼那九万块钱。
“不,是我不够强,我只要再聪明一点,就不至于让爸妈操心成这样。”小露面无表情地开口。而且,她跟抢了自己名额的女孩关系虽然不好,却从没说过人家半句坏话。小露可不是什么平胸圣母受,根本就是瞧不起那些一路受庇护的。
小露保送名牌大学的时候,妈妈都哭了:“好了好了,熬出头了,以后一定要像你白菜哥哥那么出息。”
白哉是小露妈妈老同学的儿子,名校毕业,在外国人的银行里做白领,被很多家长当作榜样教育自家孩子。小露刚学说话那会口齿不清,见了那男孩就嚷嚷白菜哥哥,人家很不高兴,板着个脸像面瘫。
白菜哥哥结婚的时候妈妈去参加婚礼,回来说:“结什么婚,就是一家子发昏,鸡飞狗跳鸭格哩得来。”(妈妈单位里考职称,被逼无奈补习英文,谁知她跟女儿一样口齿不清,管ugly叫鸭格哩。)
白菜哥哥家境好卖相好什么条件都好,却非得娶一个山区出来的女孩,家里原先坚决反对,结果他往窗口一站,号称不让他“孝敬领导”就往下跳。那女孩是他研究生同学,虽说是乡下人,却活络得不得了,当干部搞活动,对白菜哥哥还特别照顾,于是白菜哥哥管她叫“领导”,还发誓要“孝敬”她一辈子。
白菜妈妈气得直哆嗦,说你娶吧娶吧,娶了媳妇忘了娘。
白菜哥哥得寸进尺,就真不叫他娘住自己买的新房,还说这是为了避免婆媳矛盾。
“唉这也是你阿姨太势利遭了报应。”小露妈妈说,“我看白菜的媳妇挺好的,那小子谈恋爱唔啥错,对老娘那样却实在是头白眼狼。各打五十大板!总之啊,以后你千万别嫁白菜哥哥那样的“上等人”,我们家就是嘀嘀刮刮的小市民,门不当户不对有的是苦头吃,你阿姨骂人家小姑娘不要太鸭格哩哦……”
小露连连点头,结果找了个阿井,家里是菜场上卖馄饨的,人称馄饨小当家。
“你也不用矫枉过正啊!”妈妈又叹气,“我们不指望什么金龟婿,可是……”
“妈你什么都别说了,要不我学白菜哥哥从这窗口跳下去!”
小露想过出国,阿井说我怎么办,我学中国哲学的英文成绩还惨不忍睹。
小露好几天翻来覆去没睡好觉,最后还是舍不得阿井,不考GRE了,改修经济学的第二学位。
阿井也识趣,戒了一护和志波那两棵大毒草,不打游戏不玩乐队,乖乖地考研考律师考公务员,有的没考过,有的考上了,边考边说:“我知道你是在逼我,可这些都是为了我好啊。”
小露舍不得阿井,就冲这句话。
一护根本就是不知好歹,志波只会我行我素,只有阿井把她的话当回事。
乐队里没了阿井自然有别的愣头青。大家偶尔骂一句:“阿井这小子为了女人不要兄弟。”志波骂他们:“我看你们要是有了女人肯定跑得比阿井还快。”浮竹笑笑:“人各有志,况且,你们能陪阿井一辈子?”
果然,阿井跟小露厮守得好好的,“十三番”的那间小院子却赶上修路,被拆得荡然无存。
“小露,哪天阿井不要你了,赶紧来嫁我,我这么好的男人就是去了脑残星都找不着啊!”
小露藏着一护的信,在一只紫色的移动硬盘里。一护隔三差五地给她写信,她看了,存了,删掉原件,从来不回。十年,一眨眼。
要是跟阿井吵架了就赶他去外面睡沙发,自己躺在床上看一护的“情书”。死野狗,你老婆我可是有人仰慕的呢!可是看着看着火更大,这都是些什么狗屁话?
“爸爸的骨灰盒是不认识的女人买的,妈妈什么都没说。”
“我想说话,没人听也无所谓。志波死了,雨龙很忙,阿井被老婆管着,哎呀差点忘了,他老婆就是你。”
“这个世界很可恶,世界上的人更可恶,孤天斩盾,我拒绝!”
可恶,说这话的人最可恶!不懂的人永远不会懂,懂的了人只能忍耐,为什么要说出来?该死的一护,你为什么还不去死?!小露差点把电脑给砸了。
青春小说里的女人是种尴尬的存在。男人都追求梦想去了,女人吗,不是那个虚无缥缈的梦想,就是拖住男人不让他走的现实,前面那种叫圣母,后面的是巫婆。
女人自己没啥梦想,她们都忙着找男人呢。
小露不是圣母也不是巫婆,她是个活生生的女人,不过别以为活生生的女人就能摆脱小说里的套路。世上没什么真正的原创,都是抄袭。换句话说,女人把规矩抄好了,日子就不会过得太差。如果时运不济倒了霉,人家会说这个女人真不像话,狐狸精啊红颜祸水,没人想过“话”到底有什么问题,人家凭什么要“像”这个“话”。小露很独立很要强,但是觉悟还没高到要放弃抄袭彻底原创,算了,还是“像话”吧。
其实,小露的漫画看得不比任何人少。中考之前,她在作文里写:我要当漫画家!
一分之差落榜后,她红着眼睛跟爸妈说:“我去上美校吧。”
爸妈以为这孩子不是跟自己赌气就是在安慰大人,赶紧拿出存折:“没事的没事的,我们花钱读重点!”
小露哭得更厉害了。九万块的生活敲门砖,九万块的梦想死刑书。操他大爷的就是这么贱。哭完了,擦擦眼泪,一个人骑车在城里转来转去。阳光明媚,小露的白衬衫和蓝裙子在风里飘,凤凰树的花开败了,地上厚厚一层绯红,真漂亮。
“老婆,跟你商量个事,我们孩子叫志波好不好?”晚饭的时候,阿井问小露。
小露没点头也没摇头,她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她喜欢志波,因为志波会画斩魄刀。一把一把又一把,不带重样的。每次去“十三番”小露都会缠着志波画一把,那些纸上的刀干干净净,寒光凛凛。
----这把别看样子挺唬人其实没啥攻击力,叫蛇尾丸,嗯,是你家阿井的。
----一护啊,给他画个扛肩上的大菜刀,(一护嚷嚷:怎么这么丑!)好吧,起个好听名字,斩月!
----四眼仔是神箭手,这套弓箭逆天华丽吧,银岭弧雀呀!
----我呀,水天逆卷吧,捩花!不错吧,水系斩魄刀,瞧多气派!
----浮竹队长的?(志波往厨房探了探头)今天他买了两条鱼,画个双刀双鱼理怎么样?
----最后是我们小露的,嗯你的可是最漂亮的啊,看这长穗子!谁挥都得绊个跟头……凌舞吧,袖白雪!
小露笑得大眼睛都弯了,“我以前也想学画画。”她小声对志波说,生怕别人听见了。
谁知一护耳朵尖,大叫着冲过来:“我会画兔子恰比!”然后蹲在地上拿砖块画了一个怎么看怎么像骷髅的东西,雨龙说你果然够暗黑够深刻。
浮竹抄莲花经的时候小露也偶尔跟着看,看到龙女成佛那段,顿时就义愤填膺,尤其恨这句话:“汝不久得无上道,是事难信,所以者何女身垢秽,非是法器。云何能得无上菩提?”
那是舍利弗那厮说的,他嫌女人身子脏。然后龙女就拿大宝珠贿赂佛爷,佛爷收得那叫一个快!龙女说,佛爷收贿赂有多快,我成佛就有多快。说时迟那时快,龙女变了个男人,身子不脏了,就成佛了。
“这操他大爷的都是什么狗屁!”小露骂脏话从来都只侮辱男性。她算不上什么女性主义者,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中考时,小露只差一分没上线,女生分数线。天打雷劈的学校搞男分女分,因为据说男生有潜力女孩却只会往下掉,所以分数线不能统一。赤裸裸的性别歧视,还没法去告教育局,因为就是没有这个“法”。操他大爷的九万块钱啊!谁不心疼?
进大学后,成了数学系的“五朵金花”之首,考试的时候有同宿舍的女生作弊被抓,老师居然很好心,沉吟片刻说:“算了,你们女的也不容易。”小露拍案而起:“什么叫‘你们女的’?!我抄小条了吗?那边几个男的东张西望你怎么不去抓啊?”于是那学期的奖学金就砸了。
找工作的时候,小露抱着简历满脸堆笑走进办公室,有人失望地挠头:“唉怎么又是个女的,没干几年就得生孩子这不白招了吗?”有人拿出一纸公文:“这里有个附加合同,五年之内不许生孩子,否则交违约金!”有人纳闷地盯着小露:“你问男人的工资干嘛?那个再高你也拿不到啊!”
小露已经学乖了,不拍桌子不砸东西,只是笑。
等她好不容易升职加薪当上了小头目,公司里的人又开始议论:“哟那姑娘啊,太精明强干,哪有男人敢要……”小露昂首挺胸发喜糖的时候,大家又开始嘀咕:“等着吧,看她什么时候离……”小露终于休产假了,复印机和饮水器那里聚了一群人:“大家说她还回来吗?回来还能像以前那么拼命吗?我们部门业务差到时候奖金少怎么办?这不毁在一个女人手里了吗我正攒钱买房子呢!”
小露已经习惯了,听见又如何,听不见又如何。
她知道自己命好,遇见了好男人----这么说多可悲,但又能怎样?好男人是阿井。还有一护,志波,甚至雨龙,浮竹。当然,这些人要是哪天真干坏事了她也不奇怪,不过都是普通人。
大家都活得奇形怪状,不知道为什么。活得好好的人她见得更多,已经差不多总结出来了,无非两种:大多靠欺人,也有些靠自欺。优胜劣汰,适者生存。就这么简单。我家孩子可别像阿井那个窝囊废,也千万不能宠成一护那个熊样,从小就要锻炼好身体看看浮竹就心酸,长大了学什么都好就是别搞什么艺术志波不出那事也会有别的事,嗯数来数去就雨龙还比较正常,无明显缺陷或不良嗜好条件好能力高这么年轻就在名校当教授模样周正性情贤淑,唉早知道我追他得了。
对了,我家孩子一定得是个男的。可阿井不这么想,他喜欢女孩:“女孩多好啊,我们把她当公主养,再攒钱去欧洲旅行带她逛天鹅堡卢浮宫!”
小露白他一眼,操他大爷的人家龙王家的公主成佛都得先化男身。
小露下定决心要自己生,谁知胎位不正,只能剖。算了,钱就让医院赚了吧。
产房是个热闹的地方,一堆女人无数场戏,大家看新来一对年轻夫妇赶紧围观:
“你们夫妻俩都是独生子女吗将来能生二胎呢第一刀横着切第二刀竖着切!”----小露汗一个,这是浪客剑心的十字疤吗?
“前两天有个孕妇去剖,谁知她对麻药过敏,天呐那就是活生生地割开肚子把孩子揪出来啊这比关老爷刮骨疗毒还狠!”----小露吓得直掐阿井。
“别看现在大家都围着你转,等孩子出来了,家里老老少少都去看孩子,没人理我们产妇,女人啊就是装孩子的盆!”----小露心想这位大姐倒是挺有女性主义觉悟的。
“看你肚子挺大的等孩子出来了那些皮撑开了缩不回去就全在腰里堆着走起路来那个波涛荡漾啊!”----小露寒一个,赶紧叫阿井去买平复妊娠纹的霜。
“我有同学在美国做博士后叫老公过去探亲结果一炮放准现在孩子生在美国以后就有国籍了!”----小露嘿嘿一笑美国好美国真好美国孩子从小生活在天堂我们这儿都是被迫下凡的猪八戒。
“最近那个民工老公不肯签字害死老婆连带肚子里的孩子的新闻你们也看到了吧?”---阿井黑线一个,干嘛盯着我看老子我成天在单位里签公文。
然后就真剖了。真是儿子。八斤多的大胖小子。
这一刻,一护抱着猫儿子去给应招女郎开门;雨龙买了一箱伏特加往车里扛;志波死翘翘,埋在地里;浮竹病怏怏,不知所终;阿井屁颠颠地帮老公不在身边的产妇去买水果;就在这一刻,小露的孩子出生了。
“于无始生死,无明所盖,爱结所系,长夜轮回,不知苦之本际。”
那天晚上,阿井跑火车站接两位老娘去了,手术临时提前,两位老娘在火车上拿着手机听孙子/外孙的第一声哭。
小露一个人躺在产房里睡觉,睡不着。刀口疼,疼得撕心裂肺,操他大爷的谁说剖腹产不受罪的?心里唯一的感觉竟然是后悔。
她特后悔,后悔得要死,为什么要生?又一轮苦集灭道,何必呢?赶紧抱来让我掐死了吧!天啊莫非这就是产后抑郁症?怎么就让我轮上了呢?
小露的脑子就像只走马灯,转出了志波出事那天的阵阵蝉鸣,转出了一护画在地上的骷髅兔子,转出了被浮竹揉皱扔在纸篓里的“将进酒”,转出了雨龙一拳砸在阿井脸上然后掏出手绢擦眼镜,转出了阿井捧着饭盒看见教学楼亮起灯来好似星空降临,转出了她的车轮碾过满地柔软细腻的凤凰花,落红如血,空气闷热,整个世界就像是个巨大的子宫。
转着转着,转出一护最可恶的那封信----
“我梦见大家一起去战斗,对手是叫做“虚”的怪物。
前方有无数扇门,无数条路,我们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心一横闭上眼睛走下去。
我听见阿井大声起誓,我们手叠着手,沉甸甸的大刀在背后:
‘吾等今将奔赴决战之地—
坚信吧,吾等之刃永不破裂!坚信吧,吾等之心永不言败!
那些不能同赴战场的,他们的钢铁意志与吾等同在!
起誓吧,即使大地裂开,我们也要活下去,再次回到这里!’”
小露很疼,刀口疼,宫缩疼,心疼,哪儿都疼----“微风吹动诸宝行树,及宝罗网,出微妙音,譬如百千种乐,同时俱作……”
却不敢哭出声来,怕吵着其他产妇,只能一个人悄悄地咬着枕头掉眼泪:
“我也有的,我也有斩魄刀,我的 “袖白雪” 是最美的斩魄刀!”
就在这一刻,育婴房里的孩子们有的哭有的睡有的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上的灯。
是的,我们并肩战斗,吾等之刃永不破裂!吾等之心永不言败!无论生死,都回到这里,风流云散,长夜轮回,所谓的“苦之本际”,无非是于无常之世,生执着心,贪心,嗔心,痴心,还有一颗死不悔改的少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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