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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可逃》第二章

发布于:2024-03-22 作者:admin123 阅读:65

  第二章:歧途风景

   11)

   跟很多小说的进展一样:在时间无情的流逝中,在一种类似于某人回忆的叙述里。张阳章辰等一行18名作奸犯科参差不起的犯人终于不可避免地走到监狱面前。囚车在一个门前开满鲜花的成人监狱外面停下。章辰当时很是好奇地询问即将下车的三进宫,你们的监狱怎么像个大花园?三进宫笑着说,纯粹是种形式!有首儿歌还说我们的祖国像花园呢,那都是诓小孩的。等你到了自己的地盘之后就会明白,那些花是专门栽给哪些人士们欣赏的。由于张阳和章辰暂时还没到达目的地,所以只能站在车外面,看着那些成年犯们从车上往下搬各自的行李。接着,押送他们的警官就开始下车办理成年犯们的交接手续,还顺便大发慈悲,又下了张阳与章辰的手铐,将他俩交由那两名持枪的武警暂时看管。

   那天章辰站在车外,一边揉手腕,一边跟张阳说起了杜亮。他说,妈的,杜亮要是也跟我们俩一起来劳改就好了。张阳说,现在都已经是十五了,你还在过初一。“看得出来,你小子良心大大地不怎么好。”张阳边跟章辰说话,边目不转睛地拼命欣赏着路边不时走过的几名监狱女警。章辰则趁机还击说,自己良心再不好,毕竟在和老大一起有难同当。“鬼才知道以后我们出去了,他会用什么鸟态度对我们!”章辰忿忿地说。“但他胆敢不按时给咱们写信寄钱的话,出去后老子首先砸碎他们家那口油条大锅!不过目前咱们应该祝他们家的油条生意兴旺发达,那样的话咱们以后出去了,才可以在他身上狠敲一笔。最好可以像黑社会电影一样,一次性敲他个一两百万。这样我们不仅可以衣食无忧,还可以狂嫖滥赌一把!哈哈哈哈”张阳说完哈哈大笑。

   章辰被张阳大白天做美梦的乐观精神狠狠地感染了一把,于是搂住他往旁边的花坛上面一站,摆了个自以为很酷的姿势。然后又张牙舞爪地朝看管他们的那个武警钩了钩手指头,忘乎所以地跟他开了个玩笑说:“兵哥哥,你快去帮着弄个相机来,我们兄弟俩要在这里来上一张合影。”那个武警听后大怒,他开口就骂,去你妈的!一看你们俩就是渣子次品。天生一副劳改相,跟刚才进去的那个三进宫简直就是一模不两样。那天在囚车外面,那个兵哥哥不但对他俩很不赏脸,后来还在章辰腰眼上捣了不重不轻的那么一枪托。

   就兵哥哥怒斥他俩是渣子次品的问题,章辰认为,他只是一时没有正确领会到自己是在跟他开玩笑而已。但张阳却很不愿意。他觉得,做渣子倒没什么,但不能连渣子也要做成次品。于是就硬邦邦地问那个武警说,看来大哥你是因为长年累月地品尝次品吧?要不然怎么对次品问题认识的如此深刻?张阳在未进看守所之前,就深谙一些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道理。后来通过看守所的种种经历,现在他对此已经更加的深信不疑。那几年社会上流行着王朔那句“我是流氓我怕谁?”在张阳眼里,流氓应该分为普通流氓与特殊流氓。普通流氓就是那些始终游移在法律之外小打小闹,没有犯罪经历、没见过法院刑事判决书之类大场面的人,他们就像某些无证经营的商贩一样。他自己不但见识过许多成为流氓所必须面对的大场面,而且现在都已经由普通流氓成长为人民的罪犯了。他觉得罪犯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流氓。判决书就像是真正流氓们的营业执照一样。而那些无证经营流氓事业的家伙们,则是王朔所说的那种流氓,不能跟自己相提并论。因此,王朔那句话,要张阳来说则应该是:“我是劳改我怕谁?”

   那天,特殊流氓张阳不温不火不卑不亢的询问方式,显然更加激怒了那个持枪的人民子弟兵。坐过牢的人至多至少都知道一点,从某个角度来看,看守所是个培养抬杠高手的摇篮。但中国的很多问题是,枪杆子底下出道理;况且张阳的垂询对象是个当兵的。最后那个当兵的只好用枪托维持自尊心和道理。和章辰不同,张阳被枪托问候之后,马上毫不犹豫地一把抱住解放军。然后的场面就是:两人在那所成年监狱门外的大花园里滚来滚去,并引来不少过路的人民群众的围观。结果还是那所监狱值班室里出来了几名狱警横加干涉,才平息了那场火暴的警匪打斗片。片子结束之后,匪兵甲章辰赶忙走到匪兵乙张阳身后,殷勤地拍去沾在他衣服上的草屑与花瓣。乙则用一种身教胜于言传的姿态,不无骄傲地对甲说:“现在知道你老大我的厉害了吧?并不是每个人都不敢摸老虎的屁股嘛!以后学着点”甲则深有感触地对乙的英勇举动大树拇指,并不失时机地向乙表示:今后一定更加地拥戴乙,做乙的马前张保,马后王横。

   在警匪打斗情节尚未发生之前,囚车也还尚在途中的时候,张阳因为有幸跟那个三进宫犯人同车而行。通过一些三进宫横飞的口沫,张阳被告知:少管所对于整个监狱系统而言,无非是道小门槛,算不得大场面,因为里面关押的都是些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但因为三进宫没有亲自驾临过少管所,因此,一路上他只是不停地向其他各位阶级兄弟们介绍着有关成人监狱方方面面的事情。不过三进宫说过这么一句话,他说:“总的来说,少管所毕竟也算是个小监狱,既然是监狱,那么它肯定具备了一些监狱的本质。”他说就像自己前两次的劳改生涯一样,初进任何一座监狱,被老犯人“过堂”的事情一定会千篇一律地发生。“无论你是黄飞鸿还是霍元甲,进监狱之后的第一节课就是挨打!”然后他又举例说明:当年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跟阳谷县都头武松,那般了得的英雄,对“过堂”也没提过半个“不”字。并非他们没有反抗能力,关键的问题是刚进监狱,接受老犯人拳脚的洗礼,自古以来就是一种社会潮流,或者说是一种定势。这个潮流已经成为传统,被历朝历代的犯人们沿袭下来了。它不会因为个人的意志而转移或者终止。同时不可否认的一个事实则是:每个监狱里的每一名犯人,他们不可能雷同到就每一个问题都采取每一种同样的措施来解决的地步。就像张阳跟武警发生纠纷后说过的那句话相似,并不是每个人都不敢摸老虎的屁股。因此,就一般犯人,在对待“过堂”这个问题上,这里说的仅仅是一种绝大多数的现象,不代表绝对没有反抗。

   正如后来,张阳跟章辰被一名值班犯人领进少管所的某个中队。似乎连脚后跟还没站稳,就被一群不知道从哪疙瘩冒出来的老少年犯围起来就是一阵秋风扫落叶。狂风暴雨之后,出现在他俩面前的是一名年轻英俊的管教干部。他施施然从天而降,面对早已经满脸开花的张阳和章辰,轻飘飘地说了句双关语。他说,这叫洗心革面。目的是让你们两位新同学以后可以更好地脱胎换骨。开完这个有点像玩笑的玩笑之后,那干部忽然脸色一凛,大声问张阳他们两个:“从今天开始,是龙得给我盘着,是虎就给我卧着。哪怕你们是乌龟王八蛋,也得给我缩头夹尾!听明白了没有!?”那句话弄得章辰跟张阳顾不上整理脸上那些不大光彩的痕迹,慌慌忙忙却居然又异口同声地回答:“明白!”那管教听完颇感满意,于是双手朝身后一背,施施然走开。

   但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张阳始终没弄明白当时到底明白了什么。最后,私下里,他曾经偷偷地询问过一些资深犯人,但一直没有正确的答案。还是到了最后最后最最后,他在自己的刑期里稀里糊涂地七混八混,混着混着又阴错阳差地成为了少管所里鼎而名之的坏蛋时,才先后明白:所谓的“明白”不过是种监狱内部的恶性循环过程---当他已经成了一名能给刚进监狱的新花子“过堂”的老犯人时,他就可以毫无顾忌地用曾经领教过的方式,去干当时自己其实并不明白的勾当。干完后,倘若很不凑巧,没有从天而降的教官出现,他甚至会在这方面替教官代劳。所谓的代劳,无非也就是重复一下教官曾经问过自己的那句话。而那些新花子们的回答,跟他当初的答案基本上都不分上下且不谋而合。然后如此循环而已。

   12)

   当张阳和章辰俩站在少管所入所中队的三课教育室里,硬着头皮上完三进宫所谓的监狱第一课之后。望着那些威武扬威的监狱导师--那群不问青红皂白,冲上来就拼命殴打自己的老少年犯,不知怎的,章辰的脑海里忽然间就涌起一些奇奇怪怪的幻象。他总觉得冥冥中有个声音在不停地提示着自己:“别急别急,以后你就是这样的人。”在他后来为期五年的少改生涯里,这种幻象久久挥之不去。并演示成一种类似于穷人渴望成为富翁的革命精神,给予了他很多取之不尽的动力。可是后来五年过去,他身处滚滚红尘,很多次站在自己明明是触手可及的梦境中,同样也承受着各种各样的打击与压迫,却没有丝毫的幻象提示。最后他在刑满释放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只是默默无闻地躲在一间黑暗的小屋子里面,不敢与整个世界正面接触。并对自己那个阶段的那种软绵绵的生存状态,感到非常、非常、非常的悲哀。

   那天的月亮已经像个白色的大澡盆反扣在天上时,他们才正式抵达少管所。囚车将他俩当成了此行的最后一批垃圾,倒在少管所的大铁门前,然后迪迪两声就掉转车头,扬尘而去。最后一名身材魁伟的狱警将他们领进一座四周全是高墙电网的少年监狱里。

   在正式进门之前,张阳试图缓和一下自己的忐忑情绪,还跟章辰开了个神色自若的玩笑。他朝章辰怪怪地笑了一下,说,我是监狱周刊的首席记者,请问此刻阁下对即将来临的监狱生活有何感想?章辰则麻木地望着头顶那朵白的像宣纸一样的月亮。觉得有个非常沉重却不知是何物的东西,从内到外由上至下地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当时张阳肩上扛着两只大皮箱,里面装满了两人的生活用品。章辰力气小,背着两床被条。

   站在监狱的铁门之外,章辰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他不知道铁门洞开之后,迎接自己的将是些什么模样的人以及哪些性质的事。以前他对监狱一无所知,现在还是一样。只是此刻他如此之近地站在监狱的门槛之外,一步跨过,他就要正式领悟所谓的监狱了。而那些即将到来的感触,将会在他余生的噩梦里随时出现。在同样也是成长的路途上,美丽、悲伤、神秘和丑陋的事物始终躲藏在一个极其阴冷安静的地方,被记忆的缆绳打成死结,像某条毒蛇咬过的牙痕。他无法先行选择出自己的方向和旅伴,更无法提前看清上苍即将赐予他的一切悲喜。跟生活在自由世界里的每个人相似,谁也不能抢在时间之前,正确预测出后来的一切。

   进监第一天,尽管时间已经进入夜晚。但少管所大院里的每一栋楼房里,却依旧灯火辉煌。当时的月光疯疯癫癫地跟路灯抢着镜头。它们一上一下合伙作弄着章辰,然后又从不同的角度将他的影子分割成长短不一的两条。长长的那条是劫难,短短的这条是人生。

   如同三进宫所言,刚到监狱,他俩无法避免地完成掉即时过堂项目之后,双双趴在中队卫生间的水龙头下清洗伤口。三下五除二,张阳很快就清洗完毕。然后站在旁边等侯章辰。可是章辰脸上的血却越洗越多,他看着自己汹涌不止的鼻血,已经慢慢地将整个水槽里的水都染成了红色。忍不住心想,完了,这回肯定活不成了。接着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外面的外婆父母姐姐以及学校里的同学和老师。他脸色苍白地对张阳说,我的鼻梁好象断了,血也止不住,我快死了。并一把抱住张阳流出一些具体的眼泪。张阳后来从被条里面扯出很大一块棉絮,分头堵住他的两个鼻孔。最后风平浪静,章辰才从满槽血水的恐惧里挣扎出来。他破涕为笑,说张阳简直就是华佗在世扁鹊重生。张阳则对他的虚张声势大加嘲笑。他认为章辰连个女人都不如。“正常女人的一次月经就够你流三次鼻血的!看把你吓的连猫尿都淌了出来。长此以往,今后5年的劳改犯你怎么去当?”张阳恶毒地讥讽他说。章辰被抢白得无比羞惭,却又毫不留情地反唇相讥,他说张阳的眼睛乌的像牛蛋,嘴巴舯的像猪B,居然还好意思耻笑自己。那时候他俩都是那么个德行,常常用玩笑的口吻互相攻击着对方,并绞尽脑汁地往攻击对方的词句里穿插各种各样的修辞手法。表面上两人好得想合穿一条内裤,暗地里却恨不得简简单单一句带刺的话就把对手杀死。

   第二天的天还没亮,章辰忽然听到楼下有人在吹小号,旋律是运动员进行曲。然后整个中队就开始轰通踢踏起来。值班犯人在走廊里大声催促全队犯人迅速起床,到楼下集合,去操场出操。那天夜里,他跟张阳一起,被分至第六小组,组长张斌是个小个头,身高大约只有155CM左右。但此人治组作风却非常老道。经常骑在小组组员头上作威作福,气焰甚是嚣张。有次张阳章辰两人在厕所撒尿,张阳撒着撒着忽然将那道水柱飙得贼高,并咬牙切齿地说:“一米五五以后胆敢再对我指手划脚,老子非把他的小胳膊拧断!妈的,干部怎么不指派你我当组长?”当时章辰也正准备发同样意思的牢骚,但已经被张阳抢在前面发泄出来,就若无其事地朝他翻了翻白眼,没有怎么具体表态。也幸亏他没表态,否则的话,一定也被那个满肚子阴谋诡计的组长拿去杀一儆百。后来的事实充分证明了张阳他们的狂妄与浅薄。因为就连那次张阳躲在厕所里发出来的牢骚,都被组长张斌安插在他们旁边假装撒尿的耳目当战果收集了过去。很快张阳就成了第六小组犯人组长张斌的严管对象。以至于半个月不到,张阳就被那个体长比他至少短20厘米的小个组长整得濒临发疯、崩溃,却无计可施。

   在少年犯张阳眼里,进监狱短短几个小时之后,他就已经很难再从章辰身上寻找出过去的一些蛛丝马迹。刚刚踏进少管所,就被一批少年狱友们很不友好地修理了一顿。之后,两人被分派到入所中队犯人第六小组。组长就是张斌。分派完毕,张阳心头窃喜不已。他甚至还一厢情愿地胡思乱想,心想一笔写不出两个弯弓张。看来自己牢运不错,一进来就碰到了个同姓的狱友,还是个领导。

   那晚,中队的水磨石走廊已经被两名专职卫生犯弄的像面冰冷的镜子。张斌走在前面,张阳他们俩拖拉着各自的行李,满脸是血地跟在后面。张斌走到小组门前转过身,表情冷淡地对他俩说:“以后这里就是你们暂时的家,喊报告进去。然后我们从头计议。”张阳傻兮兮地问他从头计议什么。他则像个得道的高僧一样故作神秘地说,来日方长,有什么不懂的,以后你尽可以慢慢仔细地问我。

   张阳喊过报告走进监房,还以为的屋顶一盏小灯泡之下,底下还有二十多盏大灯泡。仔细一看,才发现底下那二十多盏大灯泡是各位同犯们的光头。他们像极了庙里的一些小沙弥。正一丝不苟地盘腿打坐,眼观鼻子鼻观心。对门外刚刚进来的这两名不速之客并未作出什么具体的反应。章辰后来才知道,当时他们一直处于组长张斌的高压政策之下,对任何一种哪怕是很危险的突发事件,都失去了灵敏的感觉。也是后来,章辰鸟枪换炮,成为一组之长而大权在握时,便将第六小组一泓死水的情况修改成另外一个样子。每当小组有新人加入,他则发动全组犯人起立,还鼓掌欢迎。后来这个创意被其他小组当成宝贝一样扒走,章辰又发明出一种类似于纳粹党徒向他们的元首行礼的欢迎模式。因为他总是觉得,只有生动活泼才可以安定新人对监狱的恐惧。从而起到一种寓乐于礼的开心效果,娱人而娱乐,何乐而不为?

   只可惜他自己当年并没得到那样的礼遇。相反,一进监房,组长张斌就交给他一个塑料脸盆,天寒地冻的,他叫章辰去冲凉,顺便把脏兮兮的脸蛋弄干净。张斌的吩咐既像是位体恤民生之苦的犯人领导,又像个不怀好意的牢头狱霸。其实大冬天的,鬼才乐意冲什么凉。但考虑到下属必须服从领导的原因,他还是硬着个头皮进了卫生间。冲凉的时候,他的鼻血横流不止,幸好张阳用棉絮将血草草堵住。两人被冰凉的冷水冲得浑身长满了坚硬的鸡皮疙瘩,打着哆嗦回到监房。进门时,张阳前脚还没落地,后脚就非常结实地挨了埋伏在门后的张斌一棍子。因为有了前车之鉴,章辰在张斌向自己的小腿挥棍子之前,干净利索地报了一告,支溜一下就窜了进去。事后张阳满脸鄙夷之色地说章辰自从过完堂,整个人就变了,圆滑得晓条泥鳅。他还斟词酌句地送给章辰一个预言:“假如把你关进渣滓洞,难保你不当第二个蒲志高。”

   13)

   关于犯人小组长张斌埋伏在房门后面的那么一个细节,事后让张阳感到好笑。他说,劳改队的组长怎么跟国民党的特务一样?然后又对章辰见风使舵的行为颇有微词,并一口认定章辰将来肯定是革命队伍里的败类。被张阳如此武断且不负责任的定论成蒲志高,章辰当时很不满意。可是当年的章辰在理论方面缺乏依据,而浮现在事实表面上的很多东西,不仅根本不能驳斥这个定论,相反只能更加的弄巧成拙。

   直到后来,章辰无意中拜读到诗人韩东的《偶像崇拜》一文,内心的不甘才悄然落地。韩东说过:偶像作为信仰或者信仰的替代物,在今天已经非常普遍。据此现象有人认为现在正是一个信仰彻底沦丧的时代。这一问题的提出,韩先生认为毫无意义。首先,信仰或者是信仰的替代物并无确切的区分,它的确立,只能由人激情投注的质量规定。其次,偶像成为信仰在当今世界已经是个即成的事实,人们只能从一定的范围之内片面地描述出它的危险和成就,至于得失,则早已存在于已有的舆论之中。总结韩先生所说,结合监狱实际,章辰认为:所谓蒲志高,尽管这个人既不是偶像,也无法成为一种信仰,但把他假设成一个信仰的替代物,应该是可行的。而且,蒲志高成为一种信仰的替代物,在监狱里也是一个即成的事实。至少有大批大批的犯人,在真实的立场上,都自觉或不自觉地充当过蒲志高。监狱生活里,蒲志高数量的多寡,完全可以反映出那个地方信仰的贫乏。蒲志高可以迅速满足一些犯人急功近利的种种需求。它由生理本能发动,是犯人的贴身之物,所以无须指责。

   被组长张斌伏击后,张阳心里老大一个不快活。当时值班犯人已经下令各小组开始就寝。张斌一边脱衣服准备睡觉,一边将他和章辰叫到自己床前,草草指示如下:“第一,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进来要脱鞋,进出家门要喊报告。不许单独溜达,一切行动听指挥。第二,不许拉帮结伙。不准搞阴谋诡计。严禁同性恋。第三,睡觉不准蒙头,下床不许光屁股。夜间出门方便要喊报告,否则以预谋逃跑罪严加论处。还有,老子现在基本上代表着政府代表着党,你们以后要听政府的话跟党走。要是胆敢冒充老革命跟我犯相,本组长会把你们弄成变形金刚,让你们下辈子都不想再投人胎。”最后,他还模仿那个年轻教官的腔调问他们:“听明白了没有?”也不管张阳他们俩到底听没听明白,总之他话一说完,就自顾自地钻进了被笼里。

   少管所大院里,每天清晨都有一两个冒充周扒皮的家伙在吹起床号。只要号声一响,整个大院里的绝大多数犯人都必须起床。差个三五分钟还赖在被条里的,常常要被代表着政府代表着党的值班犯人乱棍上身。刚到如此严厉的环境,张阳感到自己很不适应,并一连串地叫苦不迭。

   那天起床后,全组同犯都一声不响且有条不紊地蹲在房间里搞内务卫生。他们三个一伙,两个一组的蹲在地上,叠被的叠被,抹地的抹地。组长张斌像没有听见起床号声一样,继续赖在床上睡他的大觉。值班犯人也像没有看见这么个人似的。小组其他人等谁都不跟谁说话,相互之间却很是默契,像一群懂得腹语的武林高手一样。张阳和章辰俩却像是两杆大枪,傻傻地插在监房里。那是他们刚来少管所的第二天。有个面相较善的同犯,偷偷扔给他们两块毛巾,然后又用动作提示他俩,叫他们学着搞内务。

   趁着进卫生间洗漱的机会,章辰跟那个扔毛巾给自己的同犯大套近乎,得知对方入狱前也是中学生。因为酷爱电子游戏,但囊中羞涩,结果发展到与同学结伙撬门入室,本想从机箱弄出些铜币,不曾料得其同伙对电脑板却大感兴趣。最后东窗事发,他就来了这里。“现在外国有很多青少年整天以玩弄电子游戏为生!知道吗?已经有人把它称之为继文学、音乐、舞蹈、美术、建筑、影视、戏剧和雕塑之后的第九艺术了!这辈子我最喜欢玩的就是电子游戏。我可以为它疯为它狂!连命不要都可以。在外面,所有认识我的同学朋友都不叫我的姓名,他们一律叫我半条命。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经常把生活费全部投进了游戏机,连饭票都拿出来找女生换钱。结果饿得只剩下现有的这半条命。”那天在卫生间,半条命似乎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逮住章辰就一直说个不停。

   后来几天的早上,章辰又发现有个獐头鼠目的家伙,从外面卫生间给正在睡觉且不按时起床的张斌打来一盆洗脸水,轻轻放在组长专用的桌子上面,接着又替他拿来漱口杯,在他的牙刷挤好牙膏,一并齐齐整整地摆在脸盆边。然后那家伙也不搞小组内务,只是低眉顺眼地站在张斌的床前,静等张斌醒来。后来章辰通过各种渠道,得知少管所每个小组,都有这么一个专门伺候组长大人的犯人。他们或被逼或自愿地从事着以上琐事。但有一点,这样的犯人一般很少再干其他杂事,包括他们的改造任务,大多也由组长出面,摊派到小组其他犯人头上。而平常在小组里,一旦组长不在,他们则会恬不知耻地以为自己就是代理组长,对其他犯人吆三喝四的。若有人顶撞的话,他们背地里便添油加醋地学给组长听,像古代朝廷里的那些擅长弄权的宦官一样。在少管所,这类犯人无论表面上如何如何的威武扬伟盛气凌人,但在众多同犯眼里,他们的名声则相当的臭。监狱里,此类犯人还有个雅号:漂子。类似于男性丫鬟的意思。

   就因为亲眼目睹了那么一幕,后来章辰私下里心想,假如自己以后可以荣升组长一职,一定很爽。于是某天他问起同案犯张阳,你最大的监狱理想是什么?张阳白了他一眼,说,那还用问?当然是成为组长啦。不但可以无视起床号令,而且还可以顺便弄个勤务兵使唤使唤。

   跟新兵刚入伍差不多,刚到少管所没几天,张阳他们就要直面军体训练。每次军训之前,组长张斌都会主动出来给他们做几个标准的示范动作。起步正步跑步,三套动作的分解和连贯全部演示完毕后,张斌像个正儿八经的军人一样,“吧唧”一下收势,再一个向后转,站定。然后就喊着口令,带着他的兵们在操场上乱七八糟地演练起来。

   对于个别接受能力差还有他自己认准的专政对象们,张斌有着五花八门名堂繁多的感化措施。张阳曾经在厕所里发泄过对他的不满,结果很不幸地成了他在演练场上严加打击的对象之一。一开始,张阳还蒙在鼓里,军训时甚至还要耍点自以为是的小聪明。一练到踢正步的分解动作时,张阳就低声嚷嚷着说他的脚快断了。张斌听到后,便故意批准他可以不练正步走的分解动作。张阳说,那我练什么呢?张斌想了想,说,你就练静站吧,静站最简单了,还不累。张阳大喜,心想静站不就是站嘛,傻子都会干的事情。于是就按照张斌的要求,收腹挺胸两眼平视正前方。那天,张斌还向张阳承诺说,只要你能站三个小时,今天下午和明天一整天的军训你都可以不参加。

   其实,静站看上去虽然简单,但真正经历过的人几乎都明白,在正规的军姿军体训练中,它是一个非常折磨训练者的项目。而且要求也很苛刻,脸上有汗,不许擦;鼻梁上有蚊虫,不许赶;规定的时间之内,随便动摇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即刻宣告训练失败。因此,像张阳那样生性好动的家伙,岂能接受这么严格的限制?结果他站了两个小时不到,就假装体力不支而晕倒,并煞有介事地从嘴里弄了些白沫沫出来。张斌向他的漂子使了个眼色,那漂子马上就一溜小跑回中队,接着屁颠屁颠端来一盆冷水交给他。章辰楞在原地,还没来得及提醒赖在地上不起来的张阳,那盆冷水就哗地一声浇在正躺着并洋洋得意者脸上。张阳像被电打了似的一跃而起。而张斌则将自己的行为解释成紧急抢救他的唯一措施,还假惺惺地问他现在感觉怎样?要不要去看看犯医?张阳伎俩败露,还被浇了一身的冷水,当时寒风嗖嗖,冻得他嘴唇发黑,浑身哆嗦不止。却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通过那次失败的静站,张阳算是初次领教了小个组长张斌的智慧。之前在厕所撒尿时,他曾扬言要拧断一米五五的胳膊。之后的几天里,在军训场上,张斌一直对他穷追猛打,弄得他洋相百出,筋疲力尽。同样在厕所,还是撒尿,他终于一反原有的狂妄姿势,愁眉苦脸地对章辰说,只要他不再专门整治我,我甚至愿意当众叫他一万声张大爷。但他胆敢继续这样虐待我,我就跟他拼掉算了!妈的,狗急了还要跳墙!

   “鱼不死网不破!”有天,全组同犯都在静坐,见张斌躺在床上假寐,他不知所云地说出这么句话,想以此吓唬吓唬个头不大的组长

   14)

   有天晚上,在中队小礼堂,和平常一样,依旧是管教队长主持晚训示。训示之前,队长手拿花名册,逐个点名。点到章辰的名字时,他木然站起答了声“到。”正准备坐下,身后张阳就大大咧咧往起一站也大声“到”了一下。张阳的名字原本就排在章辰后面,但问题是队长当时还没有点到他。张阳不点自到的场面很是滑稽,使得全队犯人忍俊不住。队长当时也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问他是什么意思。张阳狡辩说,因为自己的名字本身就排在章辰的后面,不点就到的原因是不想浪费政府干部的宝贵时间。他还很是愚蠢地指出:“是队长你没有跟上本犯的节奏而已。”队长朝他翻了翻白眼,示意他坐下。然后又重新点了一次章辰的名字,可张阳却再次站起来,跟章辰一起大声又“到”了一下。紧接着的场面就有点难以控制,整个礼堂的犯人已经发出哄然的笑声。队长责问张阳到底想干什么。张阳习惯性挠了挠头,说,我以为你这次肯定是从我开始,没想到你却从章辰开始;这次是本犯判断失误,我向政府道歉。队长气得把花名册往桌上一摔,大声问:“这个新花子是谁带的?”张斌马上笔直的站起来,小声回答说:“报告队长,是我。”队长说,你怎么能带出这么个天才?明天我是不是应该给你发枚勋章?

   那晚的点名和训示就进行到张阳为止。队长说,妈的就到这里!解散。然后全队犯人一组一组地鱼贯解散。章辰排在回去的队伍里,小声提醒张阳说,你要倒霉了,回去不知道一米五五会怎么收拾你。后者怪怪一笑,说,反正老子天天倒霉,不过今天值得,至少拖带出了那个狗日的。两人正一前一后小声嘀咕着,张斌回过头,问他们俩鬼鬼祟祟的在说什么。张阳得意洋洋地说:“报告组长,我们正在商议逃跑路线。”

   又是一个清晨,张阳他们俩还没来得及洗脸刷牙。就混在一群同犯们的屁股后面搞内务卫生。说到监狱内务,尤其是少管所,在内务卫生方面的严格要求简直耸人听闻。就拿地面卫生来说,因为本身的监房地面早已经干净的像面镜子。但每天,每个小组的每个组长,都会要求自己的组员拿着湿毛巾,仔仔细细、点点面面、不留死角地抹擦它个三到五次。抹擦过程中,即使某人稍不小心将毛巾上的绒线细末弄到地上,倘若没将它扫走而任其尘埃落定的话,那么负责抹擦地面的全体同犯都会大受牵连。常有的下场基本上相似。要么自己主动用舌条将细末舔起来,咽下去;要么自行选择某项体罚。譬如顶墙、蹲马步,譬如做俯卧撑或者扬卧起坐。六组的张斌在这方面还有些新花样。比如他让被罚者一只脚站立,另外一只脚翘起,两手伸直。此为“金鸡独立”;或者叫组员双手背在身后,去走廊蛙跳几十个来回,体罚结束后还问人家“蛤蟆神功”已经练到了第几层。

   张斌颇有文才,服刑期间,经常在少管所的《春雨报》上刊发佳作。是当年少管大院内有名的才子。正因为如此,这家伙在中队很受干警抬爱,而且身兼数职权倾一时。估计是处于一个想象力丰富的年龄阶层,当年张斌还有一个完全独创的体罚项目。那就是事先准备好一只小板凳,让屡犯错误的组员脱鞋脱袜,光脚站到凳子上。然后派其他人帮忙,将其两只鞋系在一起,挂在被罚者脖子上。再随便找些杂物堆放在批判对象的头顶心,接着他让被罚者将自己的袜子用两只手绷直拉紧,成为一张纸的形状,最后,他不仅要求人家将绷紧的袜子当成认罪书,还逼着该犯人煞有介事地宣读。这招是监狱小知识分子张斌从文化大革命的灰堆里扒出来的,还美其名曰地说:“这叫全面悔过”。

   那天清晨的地面卫生已经搞完,张阳跟章辰俩又从床上拉下被条,摊在地上,却互相眼睁睁地傻望着对方。因为头天晚上他俩被告知,从第二天开始,他俩要学习叠行军被。要求是有棱有角成拐成方。否则就要“全面悔过”。可问题是他俩根本不会叠。张阳被章辰望啊望的忽然就望出了脾气。他气得将被条一撂,大声说:“老子们是来坐牢,又不是来当兵!凭什么要叠什么行军被?”其实,张阳的牛脾气迟早是要爆发的。不过在坐牢期间,很多时候,章辰都是他的出气筒。因为他原来的出气筒杜亮那时候已经在外面悠哉悠哉地享受着自由。

   估计是张阳的声音吵醒了正在睡觉的张斌。被吵醒的张斌从床上跳下来,一脚就将张阳踹趴压在对面的章辰身上。还没等张阳反应过来,那个獐头鼠目的漂子,斜刺里也一脚跺在张阳后背上,一边

  跺还一边说,妈的!这么早就把组长嚷嚷醒。还不愿意搞卫生!然后走廊里又冲进来几个张斌的老乡,也不说话,对着趴在章辰身上的张阳就是拳脚、膝盖加拐肘。两个,四个,七个,最后至少有十来个人,都围在一起,踢踏踢踏地寻找着他们各自的最佳角度,对张阳和章辰进行着无情却很是有效的踢打。看来那次行动之前,张斌肯定已经通知过他的同党,要不然的话,那天动手狙击张阳他们的场面不会那么隆重。第一,来的全部是张斌的老乡。第二,来的又几乎是不约而同。第三点至观重要,那就是张斌当天早晨从被条里跳下来的时候,居然是衣裤鞋袜早已经事先弄的妥妥帖帖。而且那家伙一向来都深谋远虑,很少打无把握之仗。

   那天早上,张阳一直没有机会从地上爬起来。他脸上的血已经喷溅在章辰的脸上。却死死地护着身下的章辰。最后围攻者们依次散去。全组同犯麻漠地开始重新整理起狼籍的现场。没有任何人表示出一丝一毫的惊讶。几分钟之后,这里将再次出现一种井然有序的局面,任何不知内情的人,绝对看不出来----之前,这里发生过的一切。那个野蛮而充满血腥的场面已经悄然逝去。后来章辰有过这么一个感觉:那就是监狱里每天都要浪费掉很多血液。或者说每天都要发生一些战争。否则的话,每天平板一样枯燥乏味的生活,那才叫真正意义上的度日如年。

   张阳依旧趴在章辰身上,瞪着血红血红的双眼,问章辰,你总共看到哪几个?章辰说他被压在下面,看不清。那时的张斌却像没发生任何不愉快似的,端着个脸盆向卫生间走去。脸盆里的热水似乎还未冷。那是他的漂子在打斗之前替他弄好的。那天早晨张斌对张阳所发动的围攻,短暂准确而有效,甚至还有些关云长温酒斩华雄的味道。

   张阳说,擒贼先擒王!说完双手撑在地面,做了个比较艰难的深呼吸。然后整个身体在章辰眼前就那么轻轻一闪,忽然之间就离开了地面。他冲向已经走在走廊上的张斌,一掌打翻掉张斌那只盛了点热水的脸盆。水花四溅,弄湿走廊不少人的衣服。“ !先把你个王八蛋弄死再说!”说完他的两只手就紧紧掐住张斌的脖子。然后像起重机上的两根叉子一样,把张斌悬空叉在走廊的墙壁上,跟疯子似的用膝盖猛烈撞击对方的腹部。顿时走廊大乱,因为那个时候全队至少有一半以上的犯人都在卫生间洗漱。他们跟第六小组的全体组员一样,很快围过来观看着这场精彩的把戏。张斌被悬空叉在墙上,脸色煞白,呼吸急促,两脚乱蹬,双眼突出。但却叫不出声音。几个平时跟张斌关系较好的职务犯先后如狼似虎地扑向现场。最后,七八名职务犯配合闻声赶到的章辰,合伙用力,才把起重机弄熄火。张阳临被他们制服之前,还没忘记抽空赏给张斌一个响声剧烈的大脑门。只听见“蓬”的一声,张斌就软软地从墙壁上滑坐下来。当时走廊的地面上尽是水,他也不嫌脏。

   15)

   叉完组长张斌后,张阳被五六个值班犯人按头拽脚,像抬野猪似的把他抬进了中队管教办公室。一路上张阳直嚷嚷:“为什么只准组长放火,却不许组员点灯?”那个高大魁伟的管教队长,还没来得及起床。被张阳杀猪般的嚎叫声吵的五心烦躁,忍不住从值班室的床上跳下来,只穿了条宽大的碎花裤头。他一边火冒三丈地套穿着呢制警服,一边还腾出了条腿狠狠地踹了张阳几下。然后从墙上取下一根橡皮警棍,不停地在空中挥舞。他问张阳大清早不让政府干部睡个好觉居心何在。“停停停!再嚷嚷老子就要在你头顶心点盏油灯了!在这里,县长市长的儿子我都敢打!”直到弄清楚事情的全部经过之后,队长才变得温柔了些。

   但他又说:“总之你不应该大清早就把整个中队弄的鸡飞狗跳的,这个做法不对。”另外,队长还认为,张阳差点弄出了条人命,所以决定先要把他铐起来镣起来。上铐上镣的过程中,张阳一个劲地叫唤天理何在,并做了一些垂死的挣扎,但很徒劳。原因是队长已经从走廊里叫来了八个帮手。

   那天早上,张阳挣扎时发出的声音比女歌星韩红蹲下来叫的时候都尖锐。而事实上,他只是被队长在未弄清原委前踹了几脚肚子而已。至今,章辰依然记得那个骚乱而漫长的早晨。他用憋尿的方式,抵触着某只有毒的蜘蛛在他心灵上爬来爬去的恐惧。从那个早晨开始,一个鲜明的主题在他脑海悄然诞生:逃跑!这里的一切让他很难适应。他觉得自己像枚即将爆炸的手雷,只要被某只手轻轻一拉,他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跟这个庞大的监狱一起同归于尽。

   当天上午,张阳就被送进了少管所禁闭室。一个礼拜后才回队。回来后的张阳整个人像被禁闭室重新换了个版面似的。见到什么人都必恭必敬的模样,却偏偏对章辰未加理睬。章辰则认为他在禁闭室一定受到了什么惊吓或者刺激,并一度为此而忧心忡忡。在张阳被关禁闭的整个过程当中,章辰承认自己无形中又做了一回监狱生活的蒲志高。第一,他没有亲自陪同张阳去禁闭,也没有参加那场被许多人称之为正义还击的战争。第二,为了制服沉浸在疯狂状态中的张阳,章辰甚至还成了值班犯人的帮凶。因此,张阳对他的冷淡显得有些理所当然。但问题是,欠债还钱杀人尝命。张斌要是死了,那张阳肯定也活不了。

   被张阳老鹰叉小鸡似的那么叉了一叉后,组长张斌的气焰很快就小了许多。章辰本来以为,张阳被关禁闭,那张斌最起码也要象征性地受到一些惩罚。但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又一次的晚训示当中,中队指导员甚至还指名道姓地表扬了张斌。指导员把张斌说成了一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优秀小组长。并号召全队犯人以张斌为楷模向他学习。训示结束时,全队犯人盲目但很激烈地鼓掌。章辰混在犯人堆里,低下头,朝地下狠狠地吐了口浓痰。

   从禁闭室出来后的张阳和以前判若两人。有天早晨,章辰从床上拉下被条,摊在地下等他过去配合着叠方块被。可左等右等却不见他的人影。正当章辰准备叫新交的朋友半条命帮忙时,张阳居然从卫生间打回来一盆洗脸水,轻轻地摆放在张斌的桌子上面。章辰走过去用手试了试,发现里面装的并不是什么硫酸。便一把拽住他,然后一口气将其拖到卫生间。章辰问他,到底想干什么?是不是准备当漂子?张阳却面无表情地说,当漂子也是靠手艺吃饭,不象某些人,又想当婊子又想树牌坊。他还说:“老子在前方拼死拼活地打仗,你却伙同那帮王八蛋一起对付我!你说你自己是不是蒲志高?”他话一说完,章辰的眼前就一黑,那只一直拽着张阳衣袖的手,像失去了所有感觉一样,软软地松开。

   就在张阳被关进禁闭室的那七天时间里。每天早晨只要一睁眼,章辰就会迫不及待地想念着晚上。假如时间可以任由每个人自己来设计使用的话,那么他宁愿彻底废除掉现在的这个五年。让时间的弧度一划而过。就像金庸书里的星宿老怪丁春秋那样,用龟息大法的功夫来消磨这个五年也未尝不是件美妙的事情。只要能暂时换来这个五年的自由生活,能逃离这个鬼地方,或者干脆叫阎罗直接扣除掉自己五年的阳寿也行。哪怕是八年十年!总之这个五年对他而言,意义已经彻底的丧失贻尽。

   每天都要搞内务、跑操、军训、背书、静坐和学习。每天的改造内容都被监狱安排的满满当当密密麻麻。枯燥乏味却周而复始。有的时候,个别行动缓慢的犯人忙的连屁都没时间放。半条命就时常在小组静坐的时候放屁,张斌对此很不满意,就问他为什么不在外面放完再回来。还把半条命的屁形容成冬雷,说半条命是雷震子下凡。这样还不算,最可怕的就是,很多犯人动辄就要面临一些让他们感到眼花缭乱的体罚项目。比如开飞机、顶床架、蹲马步等等。这些也还不算,还有个别敢搞的小组长,他们甚至还会罚组员顶茶缸盖,顶筷子。

   据说当年少管所就有这么个敢搞的小组长。闲着没新节目觉得很无聊,居然在少管所里制造起让人闻所未闻的“人体水枪”。他乐呵呵地弄来一大盆自来水,七拼八凑地找来本组几名略有违纪行为的犯人,然后将他们集中在脸盆周围,逼他们进行一场喷水比赛。喝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自己亲自过去一按喝水者的肚皮,那水便会从人的嘴巴与鼻孔里喷出来。他还事先承诺说,谁喷的最远谁就是最佳枪手,就是光荣的胜利者,胜利者有奖,失败者再喝。最后大家喝着喝着,就大浪淘沙优胜劣汰了。此事后来被管教干警无意中查获,一举摧毁了他的地下军火库,并撤消了他犯人小组长的职务。但丝毫没有影响此人在少管大院号称“造枪大王”的鼎鼎大名。

   那家伙是珠城蚌埠人。比章辰早出去两年。章辰刑满后,曾专程拜访过狱友半条命。通过半条命得知此人释放后,专门在珠城火车站一带兜售烈性摇头丸。不仅进项甚巨,而且颇有知名度。最后半条命问及章辰是否有意加盟此人麾下,并表示乐意引见。章辰听后慌忙摇头。其实那段时间章辰在社会上东漂西荡的,职业也很不稳定。让他拒绝加盟的原因仅仅是此人先前几年,在少管所里留下的那段造枪佳话。“跟他后面时间长了,哪天他脾气一来,那我岂不成了当年的一杆水枪?”章辰如此这般地推辞说。

   时间可以在转眼之间就让每个人悄然改变,包括爱憎。好几年已经过去,去年秋天,某某杂志在池洲九华举办的一次笔会上,章辰奇迹般地重逢了当年的小组长。当时的张斌除了脸色红润了一些之外,大体上没有什么其他的变化。尽管几年前两人在监狱里互相不屑,形同陌路,不知怎的,几年后两人意外重逢时,却莫名其妙地热烈拥抱在一起,彼此之间像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

   那次意外相见,张斌显得格外高兴。并不无得意地向章辰介绍了他的女友,一位站在他身后,个头至少比他高出半张脸的文学女青年。后来又死拉硬扯地要求三人在一起合个影。之后就是把酒言欢的情节。酒桌上,张斌又不无显耀地告诉章辰,说他史诗性质的长篇“蠢蠢欲动”已经由某某出版社敲定伏梓,样本目前正躺在某某印刷车间批量生产。章辰便笑问他为何不将样本交由他们俩呆过的母校生产。因为少管所有现成的印刷厂和装订车间。以前经常承接社会知名人士们写的回忆录。张斌一听到母校两个字,马上表情紧张地用眼神暗示狱友章辰终止话题。

   最后他趁自己那个身长吓人的女友上一号的机会,告诉章辰说他的女友身出名门,父母都是为官一方的显赫人物。女友本人也是正规体校毕业的,而且根本就不清楚他当年的那段监狱史。他还一再强调章辰再也不要提起那个见鬼的母校。

   两人正在说话,张斌的大个头女友已从一号飘飘然走了过来,娇滴滴的追问两个帅哥在一起嘀咕什么。无意中被大个头强行把自己跟她的男友一起罗列进帅哥行列,章辰感到非常之不荣幸。于是就半真半假地说,我们俩正密谋篡改彼此的历史,誓将当年的共匪修改成现在的共党。大个头却更感兴趣,并就此而穷追不舍。无论张斌怎样围魏救赵都分散不了她的注意力。最后章辰索性似是而非地解释,说因为自己想起了古代的一个故事。他说,从前有个书生很贫穷,读书期间受了乡邻不少的恩惠。后来书生金榜题名,就问手下的师爷应该怎样感谢当年的恩人。师爷沉思良久,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恩人们全部干掉。说完那个故事,正好他的电话响起。于是章辰借口酒馆里信息无法接受,然后就一去未返。

   自那次九华笔会之后,两人从未正式联系过。但章辰却非常关注张斌的那本“蠢蠢欲动”。可是很不幸,在他密切关注的书市里,一直没有发现到上市的蠢蠢欲动。后来他甚至蠢蠢欲动地想单枪匹马杀进文学圈。不为别的,他只想借此机会找到张斌。问问他的那本《蠢蠢欲动》到底藏在那里。他还想看看,那本《蠢蠢欲动》里,到底有没有当年自己青春涌动的痕迹。

   16)

   冬天的早晨,阳光显得分外温暖。章辰陷在一些纷繁杂乱的想象里,感觉那些温暖的阳光像是远方江南小城的眼睛。让他在享受温暖的瞬间,感到一切都恍然若梦,自己却又无比的迷醉于其中。

   某天饭罢,将碗筷草草冲洗干净之后,章辰一头扎进了厕所。而里面早已经烟雾缭绕。少管所明文禁止少年犯不得抽烟酗酒,可所有的少年犯,对此却愈加的疯狂。结果,就像是互相之间在进行着一种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上瘾,一个比一个都敢违反此类规定。发展到最后,连一些在外面根本就不会抽烟也不敢喝酒的,也一个个地成了名副其实的烟枪和酒鬼。

   几天之前,章辰的姐姐来少管所探监,迫于章辰的哀求,就壮着胆子偷偷塞给弟弟一点现金。临走时,她又絮絮唠唠地嘱咐弟弟:“拜托你安心改造。争取减刑,努力!这钱是我读书的学费,但把它给你,姐姐心甘情愿。保重!”那年章辰最小的姐姐正读大四,寒假时抽空去少管所探望弟弟,见到花样年华就锒铛入狱的弟弟,当下很是伤心。最后,不惜连学费都一古脑儿给了他。而章辰则用姐姐给的现金,委托狱友半条命去采购烟酒杂物。半条命比章辰早入所一个多月时间,因此在歪门邪道方面,要比新花子章辰稍胜一筹。他给了半条命两百元,可半条命却只弄回来半条劣质烟。而且半条命在描述自己的采购过程时,还真像忙掉了半条命一样。他说他为了买烟,辗转奔波至少找了二十个老乡。“但这年头,求谁办事不得给人家点好处?况且这么危险的勾当,被干部逮到那是要坐老虎凳的!”

   那批烟草被两人消耗完毕后,半条命又问章辰要采购资金。章辰问:“上次两百块难道就买回来那批价值不上十元的东西?”听他这么一问,半条命白眼一翻,怪模怪样地骂道:“哇靠!你还有完没完?都跟你说了,老子辗转奔波找了那么多的老乡,他们又层层剥削下来,能搞来这五包烟,已经万幸万幸万万幸了!”

   因为这个事情,弄得章辰对狱友半条命大有成见。他认为,剩下来的那些钱,一定是被半条命借口“回扣”而私吞了。但后来他终于明白,其实像半条命那样,入所仅仅一两个月,同样也还算是新花子。在新花子阶段就办成了那么大的一件事情,而且没出任何纰漏,的确很不简单。钱是小事,安全才是第一。否则的话,被狱警查获,仅私藏现金一状罪名,就够他倒霉的了。他们会设想到,犯人是不是准备拿这个东西做逃跑时的盘缠?

   入所第27天。章辰清晰地记得,那天整个中队的犯人分成十个小组,有秩序地排队拿饭。然后面对面蹲成二十排,每两排中间的位置上,则是各小组组长。他们趾高气扬的神态,绝不亚于各大公司开董事会时气宇轩昂的董事长。开饭前,全队犯人例行公事地唱了首《少管所组歌》。饭后章辰正准备往厕所钻,可是组长张斌却在走廊里庄严宣布:各小组,终止一切活动,开始静坐!那段时间,张斌脸色蜡黄蜡黄,说话也有气无力的。章辰曾一度猜疑,是不是因为张阳的那么两手一叉,叉出了个什么后遗症?

   静坐结束就是军训。那天,第六小组组员下楼后,一直都松松散散地盘腿而坐。原因是组长张斌刚出中队大门,就被值班犯人叫到管教办公室去了。而且始终没有回来领他们操练。于是第六组二十多名暂时失去了领导的新犯人,像二十六泡狗屎似的,臭气熏天地堆在操场上。章辰憋的难受,张阳已经彻底的不理他。因为采购违禁品,和新朋友半条命又弄的互相失去信任。适时,他低头看见一只路过的蚂蚁。百般无聊,他迅速出手,一把逮住路过者,将其捏在手里。从它的触须开始,一根一根地拔掉;然后又将蚂蚁的腿脚、锯齿一条条地肢解下来;当他放下手里的蚂蚁,看着它因为失去了触觉和腿脚,在原地乱打转转。那情形,和同样失去了许多东西的自己一样,他感到无比高兴。最后,似乎还是因为无聊,他索性伸出手指,将痛苦的蚂蚁碾的粉碎。

   亲手毁掉一只蚂蚁的生命,少年犯章辰没有丝毫的罪孽感。他只顾及着自己的一些事情。比如现在,他又抬头看着天上飞过的一只不知名的鸟,忍不住就异想天开。他想,假如自己也是一只会飞的鸟,那么就可以飞越出高墙和电网。飞跃于天空会是一种何其奢侈的自由?就算变成刚才那只被自己弄死的蚂蚁也可以,毕竟它可以沿着墙缓缓爬出去。只要能离开这个令他感到窒息的院落,哪怕将暂时丧失掉所有的自尊。

   最后,他想起一则外国人的寓言:《渔夫与魔鬼》。寓言里的魔鬼被困在茫茫大海的一个漂流瓶中,被渔夫救出。这个魔鬼一得自由就扬言,要把渔夫杀死。最后渔夫围绕着魔鬼的一个承诺,跟魔鬼斗智斗勇,结果魔鬼败北,重新被困。寓言也如此说明过,说那个魔鬼在第二个万年轮回之前,的确没有杀死恩人的意思。他在第一个万年轮回里曾经许愿:只要有人来解救他,他将怎样怎样报答恩人,但是没人前来;于是在第二个轮回中他继续许愿,说只要有人救他,他会如何如何酬谢解救者,可惜还是没有人救他;最后魔鬼恶性抬头,继续许愿:再有人来救他,他就要杀死这个人!结果渔夫恰恰撞在魔鬼的枪口下,所以魔鬼要干掉渔夫。故事进行到这里,其实已经应该结束了。只是讲故事的人,基本上都不想误导听众。在这方面,外国人和中国人都一样。结果他们强行加进去一个看上去似乎很美的尾声:让弱小的渔夫干掉了强大的魔鬼。正义得到了声张,任何人都喜欢这个结局。

   通过这么个寓言故事,章辰认为它的漏洞颇多。首先,故事里的渔夫和魔鬼,到底谁代表着恶的一面?其次,整个故事的中心思想到底是什么?它到底想说明什么?假设那个魔鬼在第一或者第二个万年轮回里被渔夫救出来的话,结果会是怎样?但魔鬼一出来,就非常认真地要兑现自己的诺言,仅仅从态度上,章辰认为这个魔鬼是个颇守信用的魔鬼。通过渔夫的诡计,魔鬼重返漂流瓶,再失自由。这个情节教导人们要学会见风使舵,学会欺骗以防身自卫。其实,真实生活中的魔鬼,当他们看完这个故事之后,一定会吸取前辈们的悲惨教训。设若他们再遇到类似事件,一定会一不作二不休地把渔夫们干掉再说。

   下面回过头来,继续说监狱内部里的一些事情。如上所述,少年犯章辰百般无聊地杀死一只蚂蚁后,对自由生活和一则外国寓言,进行了一些人之常情的想象与思考。当然,跟众多不切实际的想象与思考一样,所有的一切,很快就被无情的现实所粉碎。随着中队值班犯人一声尖锐的集合哨,他第一次对自由生活的非份之想,即刻就魂飞魄散。紧接着,他夹杂在两百多名入所队新花子当中,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地走回命定的监牢。

   17)

   回到监房,才知道组长张斌因为被查证患有甲性肝炎,已经被两名犯医领去卫生所进行隔离治疗。就这样,中队叱咤风云的六组组长,炙手可热权倾一时的少犯张斌,无可奈何地扛着自己的行李包裹,神色萧然地离开了入所队。

   张斌一走,整个六组的改造氛围很快就显得活泼透明起来。他们开始毫无顾忌地互相查询起对方的犯罪史,相互之间又为彼此的悲惨遭遇长叹短吁。什么兄台贵姓、府上何处、哪里高就、贵庚几何等等,文绉绉假惺惺且乱糟糟的。有人甚至已经开始小声诅咒起了优越的社会主义制度和伟大的党。另外,一些久违了的生猛词句,譬如妈妈的X奶奶个熊爷爷的鸟之类的淫词秽语,便很是自然地从各自的嘴巴里冒出来。总而言之,张斌走后,第六小组的全体组员,整个上午都过的十分愉快并非常开心。

   令章辰感到如释重负的是,通过与本组全体同犯们的深入交流,得知自己五年刑期跟他们相比简直是小菜一碟。全组26名少年犯,他和张阳分别是倒数第二和第一。其他的,都是8到15年不等,另外还有两个无期,一个死缓。最后,那些刑期都比他长的同犯纷纷向他表示祝贺,而他却分外谦虚并不怎么好意思地向各位重刑犯们作揖不止。尤其是张阳,当他得知本组居然还有一个两年后就要执行枪决的同犯时,不禁吓的花容失色。居然忍不住向那个死缓犯人一揖倒地,说,兄台风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小弟自叹弗如。那个被判死缓的家伙,听后并未言语,只是嘿嘿地笑了那么一笑。一副未置可否的样子,神态有点傲。

   正当六组全体组员暂时沉浸在一片群龙无首的快乐之中时,值班犯人在走廊里大声叫喊起章辰的名字。说是政府有请,六组章辰速到管教办公室。章辰一听到这样的叫声,心头顿时慌乱不止。因为最近以来,他暗地里违反过不少的所规队纪。况且在监狱,根本就没有什么真正的隐私,大家整天在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干活,一起洗澡。互相之间什么都非常公开,偷偷摸摸的小动作只能插在别人的梦境里进行。去办公室的路上,章辰左思右想苦思冥想七想八想东想西想,无论怎么想也没想到,居然是范进中举的情节。“什么违纪不违纪倒霉不倒霉的,让他见鬼去吧。”从办公室回来时,他得意洋洋地想。

   那天他一进办公室,就看到里面坐满了中队的头头脑脑。上到指导员中队长,下到以工代干的带工干部。有一半以上的章辰连面都没见过,尽管他从入所到现在,已经整整二十七天,可每天都沦陷在周而复始的改造任务里,除了晚点名,早训示之外,平时连进出小组的机会都少之又少,根本就没有时间跟管教干部做正面的接触。换句话说,入所队的全体新花子,他们就像过去皇帝老儿后宫内的三千佳丽一样,能偶尔得到管教干部的召见,回到监房之后,都要感慨一下主上的圣恩。当然,因为违纪被召见的却比比皆是。比如上次张阳狙击组长张斌那样。那种召见含有秋后问斩的意思。因此,少管所干部一般并不单独召见犯人。但一旦被召见之后,那么,这个被召见者的命运肯定要受到一些变化,非惩即奖。历来如此。

   当时他毕恭毕敬地站在众多干部的包围圈里。等待着自己劳改命运的第一次转折。好象是队长的声音。他说:“根据目前中队第六小组的实际情况,结合少犯章辰的犯罪档案以及该犯最近一个月的具体表现。括弧,在阻止同组少犯张阳蓄意报复组长张斌的重大违纪事件里,有突出的表现。括弧。现经过中队队委会研究决定,冒号,自即日起,由少犯章辰暂代中队第六组犯人小组长一职。”然后就是希望章辰如何如何怎样怎样,然后办公室里鸦雀无声,干部们都在抽烟。而章辰自听完队长的宣布意向之后,大脑就有些不受控制的危险。有点窃喜,又有点承受不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喜讯。总之,他想起了范进中举。想着范进得知自己中举后的那个情形,觉得自己现在也很有昏过去的危险。于是就用贴在裤缝边的手指,拼命地掐扯着大腿。并一个劲地提醒着自己:不能失态!千万不能失态,要宠辱不惊。

   鬼使神差阴错阳差。原本显得很是漫长的27天,忽然之间就变得非常非常的短。短得像那次美国佬偷吃过兴奋剂后参加的百米冲刺。短短27天,章辰就扔掉了那顶所谓新花子的大帽子。光冕堂皇地跻身于职务犯的行列。回到监房后,他一撸裤管才察觉,大腿上有两个地方的肉已经被自己掐的乌紫乌紫。队长向他宣布队委会决定时,他还偷偷看了看所有管教们的脸,他们有的很严肃,很庄重,有的不怎么以为然,有几个干部眯着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还有个干部在聚精会神地吐烟圈。而章辰自己总是找不到什么真实的感觉。总觉得一切都轻飘飘的没有份量。

   关于那次章辰伙同值班犯人,把张阳从张斌身上拉开的事情,张阳从禁闭室一回来,就这么向他叫嚣过,他说好,好好好。章辰你给我听着,现在我不会怎样你,咱们之间的这笔帐,等你我都释放回家了,再慢慢地算!章辰当时的辩解则是:看上去我是在救他,其实我是为了救你。张阳说那又怎样?他是被你救了,可我却被你送进了小黑屋。章辰说他自己也没料到会有那样的结果。但张阳很快打断他的话,并习惯性地将嘴上方的肌肉向眼角移了移,说:“嘿嘿,蒲志高要是能料到最后的革命可以胜利的话,我也敢保证他不会沦为叛徒!”

   黄袍加身那天,章辰坐在原来张斌的床上。面前是全组25名新花子,都面向他盘腿打坐,包括张阳。他们把自己的身体与地面垂直成标准的九十度,凝神屏气,以如此标准的静坐姿势来欢庆新领导的诞生。那种庄严和隆重的场面,俨然像个过去割地而治的小朝廷,章辰像个表情威武的小皇上,全组同犯则像金銮殿下那些诚惶诚恐的文武大臣。

   “现在,革命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白色恐怖状态,蒲志高受到敌人的重用。我张阳空有一身的好本事,苦的是怀才不遇,报效无门啊!”据章辰安插在群众心脏里的间谍半条命报告:很多次,张阳在厕所里向另外的犯人如此感慨。报告完毕,半条命忧心忡忡地说:“张逆一日不除,本组就永无宁日。”前段时间,无论章辰怎样跟张阳套近乎,他始终都意志坚定,对章辰不理不睬。现在又常常在群众内部大肆宣扬新组长章辰是个不折不扣的蒲志高。说章辰是踩着他张阳的肩膀才得以平步青云的。“知不知道?在外面,他是我的小弟,跟班,我指东他就不敢朝西!可现在,他妈的!”最后,他似乎很有总结性地说:“他所有的幸福都建立在我张阳的痛苦之上!不信你们自己亲自去问问他。”对此,章辰却只能一笑置之。

   18)

   成为蒲志高之后的一个夜里,第六小组所有的组员都在新领导章辰的种种优待下呼呼睡去。章辰本人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入睡。于是他走到其中一名组员,也就是他的同案犯张阳床前,捏了捏他的鼻子,想把他弄醒,就自己是否蒲志高的问题,与昔日的老大展开一场辩论。张阳被他弄醒后,一脸睡意非常不悦地嘟囔说,深更半夜的干什么?章辰不说话,只是朝他钩了钩手指头,然后那家伙自己把腰弓得像个虾米一样,走到章辰床前。紧张地问他是不是想要杀人灭口。章辰笑笑说,你得还我一个公道,我怎么就成蒲志高了?张阳像根本不知道这么回事似的,一个劲抵赖。并装出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说:“这话是谁说的?被我逮到了非叉死他不可!”一句话弄得章辰顿时语塞。便笑笑,说,那你紧张什么,还说我要杀人灭口。张阳嘿嘿狡辩道:“古代很多人得势之后,首先就要把知道自己底细的人干掉嘛。”

   其实章辰心里也没底,在这个问题上,他不知道应该相信谁。于是就跟张阳东扯西拉起另外一些事。两人相互说话的间隙,张阳看见章辰手上的烟灰好象即将落下来,马上就把双手合在一起,成为一个肉制烟灰缸的形状,并殷勤地朝章辰递过去。章辰一楞,心想,张阳肯定是在作弄自己,因为在学校读书时,自己一直惟他马首是瞻,只不过偶尔代其写写情书而已。他另外的一个直觉是:张阳在自己成为组长的这个问题上,心怀不满。否则,以他的个性,似乎做不出来这种低三下四的动作。更何况在章辰心目中,张阳依旧是自己最好最好的朋友。想到这里,他就感到非常生气。便问张阳怎么变成这么个品种。张阳则一脸无辜的样子,还头头是道的说章辰现在是组长,组长始终都代表着政府代表着党,这个级别逾越不得。然后又用一副商讨的表情说:“你的当官梦想已经实现了,现在你得考虑考虑我是不是?我的要求不高,别人能做的我也能做,就连张斌那个小王八膏子我都能给他端水递茶的,再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说到底我们还是老乡加同学。”谈话进行到这里,章辰似乎失去了继续的兴趣。索性把烟灰弹到张阳的手掌心里,又将正在燃烧的烟蒂狠狠地朝他手掌心一按。说,那好!现在你快去睡觉,记得明天早上给老子打好弄好洗脸水!张阳往起一站,像日本国那些忠于天皇的武士一样,沉声说:“哈依!”

   张阳说睡觉真的就回去睡觉了,而且不久就发出了均匀的鼾声。这边章辰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一夜未眠。后来他听到楼下的起床号声,看见张阳从床上骨碌一下子就爬了起来,抢了个脸盆就冲了出去。稍后,他果然给章辰打来洗脸水,并从碗柜里拿出一瓶开水,往里兑了点,兑好后甚至还用手试了试水温。然后又在章辰的牙刷上挤好牙膏,把漱口杯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脸盆旁边。最后他双手一背,神色自若地在监房里走来走去。没有像平常那样整理小组的内务卫生。偶尔还低声斥责那些整理内务的同犯,说这个没到位那个不标准。望着眼前的张阳,他忍不住怀念起学生时代的老大。但已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因为失眠,他感觉得自己太阳穴里似乎起了一场大火。

   “时间不会让人永远地保持住一种形态!”这是第六小组新组长花了整整一夜时间,得到的唯一答案。也就是从那天早晨起,章辰开始失眠、厌食、多梦、神情恍惚。每逢入夜,很多次他都要跌进一个相同的恶梦里。梦见张阳举着一把明晃晃的东洋刀,用各种各样的姿势砍他,戳他,刺他。有次他还梦见张阳一刀就把自己齐腰砍断了。最后他的整个身体,像条藕似的变成了两截,中间还粘了些没有断尽的丝,在空气里飘来荡去......

   许许多多难眠的夜,章辰都是被一些奇形怪状的恶梦所惊醒。梦醒后的监房里,依旧是灯火通明。那些人工合成的光,让他稍感心定。由此他曾一度认为,监狱里很多盏彻夜不熄的灯,从某种意义上说,无非为了帮助恶梦者度过思想上的黑暗与恐惧。其时窗外的夜空如墨,那样的时刻,披衣而起,站在窗前,心海之内便会有浪花涌动之感。漫天的星子,像朵朵透明的蓓蕾。随便认出其中的一朵,抽出些丝丝缕缕的记忆,都是一些不尽的伤感。从天堂坠入地狱,置身与四堵围墙圈成的人间荒漠,没有真正分明的泾渭,友谊臣服于国家机器;暂时还不明白爱情的含义。青春如同凋零的花瓣,落地便是尘埃。谁可以无动于衷?

   章辰常常在夜里静静地看月,云,星星和树影。他很想从私有的夜里,从无尽的苍穹捞出点什么给自己。长时间的倚窗而立,人是静止的,而天幕却像是流动的一般。繁星点点,是那弯如眉新月的臣子?而月亮又如同一位不停繁殖的母亲。天上的星星已经越来越多。母亲的眼睛也越来越柔情万种。于是夜空如湖,新月成钩。钓起他心海梦的小鱼,掀起波光粼粼,层层拥往事成潮,向他汹涌而来。他没命、孬种地逃,想逃出那些记忆,却总是黯然泪下。

   无法逃脱。而且根本上又不想逃。“过去是一种纠缠”。可是这种纠缠却显得异常亲切。那是一种病态的心甘情愿。就像是人们面对一个已经变节的爱人,在痛恨她的同时,却又时时惦念着她林林种种的好。而所有这些美好、温馨又有些疼痛的感触,只能发生在夜里。只有夜,才是监狱犯人私有的东西。因此,好几年,唯一能让他私人拥有的那片灵光,就只能是那些短暂而肆然的夜。可夜的私有,终归会被一些横空而起的晨号拦腰砍断。最后白天降临:行动军事化,思想公众化,日程机械化而改造必须规范化。

   担任起组长之后,章辰才深刻体验到一种痛苦。其实,当组长并不是什么风光的事情。尽管从外表上看去,这个位子威风八面,似乎一国君主。但事实上,他仅仅是种上传下达的工具。首先,面对组长的众多组员,他们绝不会永远都是一群恭良温顺的臣子。如同水能筏舟亦可覆之的古训,稍有不慎,便会祸起萧墙。在私下里,大部分组员认为,劳改队里所谓的鹰犬与走狗,无非就是这些狐假虎威的犯人组长。况且监管区域内的每个中队,甚至每个小组,假如每天不发生一些大小战事,看不到暴力与血腥的话,那么肯定就是不正常。犯人们自己也会因此而感到日子缓慢。很多人认为监狱生活肯定是一泓死水,其实不然,在监狱内部生活过的人,他们知道,从种种表象上看去,监狱生活的确如同平板。至少,它一副中规中矩的样子。但渗透进去你才明白,越是有秩序的地方,内部就一定充满了各式各样蠢蠢欲动膨膨欲裂的危险因素。稍不留神,它就会爆裂。让你每天都生活在一种应接不暇的感觉中,焦头烂额。只有刑满释放的犯人,才有权利这样说:劳改队里的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章辰带组期间,根本就不好意思翻版原来张斌的一些政策。什么金鸡独立蛤蟆神功全面悔过之类的东西,已经一律取消。军训时,其他小组基本上都是一字长蛇阵,集体训。他则不然,他让他的组员大爷们三三五五地训。这队走过去立正稍息,向后转稍息。然后就地等候第二队开步压过去,继续立正稍息,向后转稍息。再等第三队。如此一来,表面上第六小组和其他小组一样,都是在训练。但是六组组员却大大获益。以至于每天结束训练后,其他组犯人满脸是汗,而六组犯人中,有几个擅长磨牙的家伙,居然拢着个手直哈气,阴阳怪气地说,这鸟天,好冷!

   张阳就此情况提醒过他不少次,他说,你小子书生气太重。没有古代帝王登基后就大开杀戒的魄力!半条命也认为章辰这叫妇人之仁。这样下去无疑是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章辰看了看进谏的这两名左膀右臂,嬉皮笑脸地说,等你俩下了连队,俺就开始坚壁清野重赋苛税,游掠虏获横征暴敛!

   19)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首七律是当年章辰的同僚,入所队第七小组组长钟胜利拿来描述整个监狱生活的。因为带七组的缘故,大伙儿都叫他钟老七。章辰对钟老七影象颇为深刻。别人进来,最多是伙同几个同学或者朋友。老七则不同,他进来很有些拖家带口的味道,居然连老婆也一起捎带进了劳改队。

   老七的老婆叫金秀。金秀章辰也见过。当年老七的七组和章辰的六组睦邻而居,两人相处的也很是融洽。老七在少管所服刑期间,他老婆金秀就在隔壁的女子劳教所里劳教。女子劳教所和少管所仅有一墙之隔。据老一辈少年犯吹牛说,早几年劳改劳教们爬墙头乱搞男女关系者甚众。说前几年的女子劳教所和少管所简直就是一座男女混合监狱。“那些年坐牢可舒坦了。可以谈恋爱,爬墙头。无压抑之苦尔,无饥渴之劳形!”最引人入胜的是他们居然说:“嘿嘿以前?以前咱们长年累月爬墙头!爬着爬着那边就有了革命的胜利果实。后来那边女教们的肚皮开始显山露水。到了最后这边叫种子公司,那边则成了托儿所。可惜啊!男女干警们棒打鸳鸯,横加干涉。后来那边流产堕胎现象此起彼伏。可热闹了!这不,现在墙被加高了,两边政府都提高了警惕。当年的景象,已是昔日黄花喽。”

   老七和金秀是同案,两人犯罪前就同居一处。当时金秀双十年华,大老七三岁。小夫妻俩当年的生活来源则是:经常在芜湖新市口一带敲诈勒索。每次都是颇有姿色的金秀出面,勾引回来一些外地散客。将其带到指定地点,乘散客与金秀授受不清的时候,老七便会手持板斧之类的利器破门而入。继而怒斥奸夫淫妇,或者指责散客图谋不轨还说自己的妹妹(金秀也)是未成年少女,最后示意该客人看着办。不少脓包客人没见过如此场面,经老七凶神恶煞般的这么一咋呼,基本上会乖乖就范,自认倒霉破财消灾。

   常在水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结果出了个比较棘手且不幸的事情。那次金秀吊得一个猴急猴急的凯子,准时到达预定位子。可老七却不知怎地,被其他事物所缠,一时难以按时出现。最后猴急猴急的家伙强行地完成了他自己的意愿。等老七匆忙赶到事发现场时,悲剧已经结束。那家伙一边系腰带还一边嘟囔着说:“妈的,以后还敢不敢再跟老子冒充处女?”而金秀正衣衫不整鼻青脸肿地躺在地上,情状颇为凄惨。老七悲吼一声挥斧而上,结果锒铛入狱顺理成章。但是那个霸王硬上弓的凯子,的确非常本事。事发之后,不仅摇身一变,成了受害人,而且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还一举罗列出老七夫妇俩先前的光辉业绩。最后,在原有且即成的事实面前,老七的故意伤害,敲诈勒索罪名成立,数罪并罚,课刑九年。而金秀则涉嫌卖淫,敲诈。政府大概考虑到此犯乃女流之辈,且有被凌辱的细节。故而匆匆草草,网开一面,将其送至女教所完事。

   当年章辰听完钟老七简单的自我描述后,总结其案件性质为:陪了夫人又折兵。然后感叹自己案件的性质,说,七哥你犯罪是为了维护你马子的贞洁问题,而我则是为了维护兄弟马子的贞洁问题。案情及其性质基本上异曲同工,都是陪本的买卖。老七哈哈一笑,说章辰为兄弟的马子不惜两肋插锹肝胆相照,可敬可嘉。并约定出去后隔条长江互相关照。最后两个家伙便常常厮混在一起,沟壑一气狼狈为奸。

   在中队时间呆长了,老七经常就要拉着章辰,要他陪自己去看金秀。听老七口头描述金秀怎样怎样国色如何如何天香之后,章辰正中下怀。心想,倒要见识见识金秀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美人。便陪同老七混过少管所大院的道道关卡。两人一口气跑到教学楼。趴在二楼的窗户上,章辰看见对面的女教所,基本跟这边一样。那些或年老或年青的女劳教们,在对面的车间里走来走去,也不知道她们具体在瞎忙活些什么。老七轻车熟路地爬上窗户,隔着中间那堵墙高喊金秀的名字。也不怕那边的女警。

   但很多次两人都大失所望,因为金秀所在的抽纱车间是一楼。后来两人又去爬窗户,那次,章辰几乎快绝望了。他说,这次再看不见你马子,我以后坚决不陪你到这来了。但恰恰是那次,金秀终于被老七喊上了二楼的机绣车间。而且对着这边的老七,非常骄傲地撸起她那件宽大的蓝色劳教服。里面也没别的饰物,就那么白花花远距离地向这边播放三级片。由于距离教远,章辰并未如愿领略到钟老七所谓的国色天香。但事实告诉他,金秀敢于弄潮。当众裸露身体的举动,让章辰对其大生骇异,虽然那是隔墙犒劳她少管所里的小老公。当时,章辰正准备自行下窗,那边钟老七斜斜一脚却早已踹过来,并人模鬼样糊弄章辰说那是成年镜头,少儿不宜。

   监狱里时间过得真像个笑话。你说它长,它就长得像丧失了整个未来似的。你说它短,那么它一下子就短得让你没有了青春涌动的感觉。张阳和老七以及半条命他们都有各自打发时间的绝招。张阳的方式是在笔记本上画个时间表,每过完一天就划个红色的叉叉,并能喜形于色地宣布:老子离自由又靠近了一步。半条命最拿手的就是搞外交,他每天都在各个小组里进进出出,大肆进行狱内贸易。以此消磨流动的岁月;老七要么赌博要么酗酒,他常嚎叫:“人生如酒千般滋味今夜让我喝个够一个人走。”而嗓音颇具特色,且小有沧桑之感。

   许多次老七弄到酒,便会邀章辰同饮,章辰则带着张阳。最后他们三人常常一起饮酒作乐。偶尔老七醉熏熏诗兴发作的时候,李白就成了古人。他学着章辰的叫法,称张阳为老大。他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没酒喝凉水!偷偷摸摸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张老大,钟老七,将进酒,杯莫停!长风万里送秋雁,一醉可以解千愁。服刑改造不称意,越狱逃跑弄扁舟......往往说到这个时候,就要一头栽倒,不管在那个监房里,他都能呼呼睡去。

   其实在监狱酗酒是绝对明文禁止的。一旦被狱警抓获,轻则禁闭反省,情节严重的,往往记过处分。“三个大过加一年!”不少资深犯人都这么说。但与成年犯不同的是,少年犯在对待众多令行禁止的条条框框方面,天生就有大大的叛逆心态。仿佛越是不准干的事情,他们就偏偏要干。钟老七不仅对章辰说他有酒,而且还邀他同醉。处在这种情况里,章辰拒绝共饮只能代表两个意思。1),扭捏作态冒充纯洁;2),想搞小动作检举揭发。加上本身监狱生活的枯燥乏味,而适量的酒精却可以使人轻松入眠。故而他从不推辞。

   在外面,章辰张阳甚至连老七,他们原来的酒量几乎都难登大雅之堂。可后来,章辰跟在老七后面偷偷摸摸一操练,居然酒量大增。他时不时在酒瓶只剩下二三两白酒的当口,一仰头就咕嘟咕嘟把它干了个底朝天。气得没有尽兴的东道主老七在一旁小声骂他是丹顶鹤,独腿鸡。意思是说章辰自私不顾其他客人。章辰则还击说老七令色,明明知道最近客人酒量涨了,招子也不放亮点,多弄些酒有备方可无患。张阳则一根手指直戳章辰脑门,用力一抵,说:“狗东西!出去后,老子要把你泡进酒缸。看你小子到底有几斤几两!”

   时光在众多犯人丧失主动的间隙里匆匆而过。在少管所里度过的第一个冬天,就像一个短腿的谎言,被除夕夜里,章辰他们燃放的烟花爆竹一赶,就仓皇逃走。然后1997年的春天姗姗到来。

   之前,众所周知,监狱新花子章辰鸟枪换炮,黄袍加身。全组犯人在其推行的惠民政策中悠哉悠哉。静坐基本上已被变相取消。因为一到那个时候,章辰就会出现在中队各个角落,翻找自己感兴趣的一些书。很少过问自己组员静坐时,所谓的什么九十度八十度的。任由张阳在六组大权紧握狐假虎威。静坐时,张阳说腰杆挺直大家就把腰杆挺直,说休息同犯们就休息。老七说章辰坐牢居然坐出了改革新气象,雇起了佣工,自己跑去当甩手掌柜。章辰口头上说的是紧跟时代潮流,其实心里面,他希望中队能快点往底下队分人。快点把张阳和半条命他们分走。否则他都不屑问鼎小组任何政务。

   这个情况发展到最后,他索性连小组军训的口令都全权交给了权欲旺盛的张阳去喊。自己则找一处清净的地方坐下去,把一些小说看得昏天暗地。有次全队紧急集合。听到集合哨声的张阳和半条命两人疯子般的在大院里到处找他也没找着。最后只好领着队伍提心吊胆地回去了队里。那次依旧是队长点名,点到章辰的时候见没人答到,当时队长脸色非常难看。马上组织全队职务犯在整个大院疯狂搜索。事后张阳面无人色地对他说:“当时就差没拉警报说你已经越狱了!”

   当章辰被一干职务犯从大院拐角的一簇冬青树下拉扯回队部时,队长正铁青着脸,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老七率先报告说章辰躲在冬青树下看书,估计没听到集合哨声。队长走过来,用力煽完章辰几个耳光之后,才歇了口气。他先问章辰的职责是什么,然后又说:“看来老子应该给你配只BB机了?”事后钟老七提醒他说,这回是队长点名,人家欣赏你有点小才华。换了其他政府,嘿嘿你不蜕层皮才怪!

   BB机的玩笑开过之后,就是春节。那段时间,整个少管所,上上下下都忙得不亦乐乎。大院里到处张灯结彩。各个中队的管教干部也都一反常态。变得分外平易近人。操场四周的那些冬青树,已经被绿化组的老犯人们修剪的端方四正。监房从里到外也更加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的样子。就连监管大楼上的那两盏探照灯,也虚张声势地亮了起来,夜夜辉煌通宵达旦。所部大楼顶上白天红旗飘飘,夜晚彩灯闪烁。好一番新春喜庆歌舞升平的狱内景象。

   在此期间,省局、所部、以及各兄弟省市少管所的高级管理人员们,开始濒繁进出参观。与本所领导首脑们交流治狱经验,顺便加固彼此之间的私人感情。外面的一些报社、学院、电台、剧团等社会帮教组织,也一个一个磨肩接踵地开进来走马观花。他们会将各自单位库存的图书大批大批地运进少管所,那些书上充满了各式各样行迹可疑的痕迹,大部分布满灰尘且霉味扑鼻。赠书仪式上,一些犯人代表则纷纷上台,朗诵他们的感谢信与决心书之类的华词丽语。

   春节前后的那半个月里,每天三餐都是鸡鸭鱼肉排骨汤。弄得张阳很是受宠若惊,他甚至怀疑后面会不会有类似小日本南京大屠杀的场面。他说过去犯人临刑前,都要享受一下类似的待遇。钟老七每每酒足饭饱之后,则从监房跳到走廊上,把自己的肚皮拍的叭叭响,一边拍肚皮还一边大声安慰其他同犯:“吃吧吃吧!放开你们的肚皮吃!吃饱了不想家!”

   20)

   1997年的春节用雪花覆盖大地的方式来临。那场雪将监狱整整一年的压抑化为乌有。时间则隐藏其中,静侯春季的温暖来融化有关于她的全部梦想。

   时光恍惚。不久,六组的半条命就莫名其妙地生了场怪病。他忽然梦见了一只幸福的青鸟。梦醒后,他声称该鸟在梦里传授了他很多飞翔的技巧。自从做过那场怪梦,半条命不管在什么场合,都能大模大样地排出些粪便,并常常在中队各个角落里肆意地起飞。他先是把床单撕成长条状,再一条条的缠在自己的两条胳膊上。然后做游泳的姿势,不停地划动双臂。那些床单在空中晃动的样子,像是晚唐的周姬在跳霓裳羽衣舞。半条命发病前,就向狱友章辰他们公布了自己的理想,他迫切地希望自己能早日成为一只会飞的鸟。历尽无数次徒劳的起飞,累得他神形憔悴。最后他每天都蹲在走廊,或者坐在厕所里练声。高唱他是一只小小鸟,想要飞呀飞,却怎么也飞不高嗷嗷嗷嗷!

   征对半条命种种类似精神错乱的举动,队长说,他那么想成为一只鸟,肯定是想逃跑!然后特别嘱咐中队所有的职务犯:至此非常时刻,你们要协助政府提高警惕,对其严加防范。队部决定押送他去精神病医院治疗那天,所有的职务犯都严阵以待。可得到消息后,半条命却在走廊一闪,猛地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那天,中队所有积极向上的同犯几乎是倾巢出动。他们手里就差没有捕蝶的工具,否则,一定很有儿童们在草地上捕蝶的味道。康复后的半条命,曾经这样形容过同犯们当时搜捕他的情形:“鹰犬爪牙和走狗们对我地下党布下了天罗地网!那万众一心要屠杀同志的恐怖呀,让我终身难忘。”章辰记得,当时队长在行动之初还紧急制定出一套方案,规定所有参与行动的成员,发现情况则学某某鸟连叫三声即可。不许惊动预谋脱逃的半条命,防止他杀身成仁。

   最后,他们在厕所发现,身材短小体弱多病的半条命,正紧闭双眼地斜卧在一个大水箱里。面对下面如潮的观众,不闻不问,整个一副掩耳盗铃的表情。队长则用橡皮警棍指着他,让他自己主动爬下来。半条命却探出满脸是水的头,对着下面的人群轻轻唱起罗大佑的那首《童年》。象模象样的歌声征服了所有的围观者,整个喧闹的厕所顿时鸦雀无声。好象只有半条命的童年在厕所里面轻轻,轻轻地流淌。

   半条命临被众人抬进蓝灯闪烁的救护车时,章辰还意外地发现,他居然神态清醒地趴在车窗玻璃上,向章辰很是亲切地笑了那么一笑。然后还向他偷偷做出一个胜利的V字手势。紧接着那辆车就轰然开走。剩下来的记忆中,章辰不禁对深谋远虑的半条命佩服的五体投地。

   过去的深夜里,章辰总是发现一些睡在上铺的兄弟,半夜三更的时候将床铺弄得摇晃不止。尤其是已经被狱警强行送走的半条命,他最喜欢在凌晨时分,用手解决自己成长过程中的烦恼。少管所内部称此现象为“打手冲”。其实,在生理常识中,这叫“手淫”。而在古代中国知识分子类型的人群中,则流行一个比手淫更高一个档次的风气,那叫“意淫”。此类现象,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曾着力描述过。那大概就是现在少年犯们“打手冲”现象的鼻祖。

   偶尔,章辰自己也避免不掉此类生理问题的干扰。总之,只要中队头天晚上放电视,只要电视屏幕上出现一两个青春可人的美女,那么第二天少管所的晒衣绳上,则会胜利地加上多于往日数量的五颜六色的内裤。仿佛又是一场比赛,洗内裤濒繁的,就代表着精力旺盛。反之,则标志着某项体能的衰竭。据体弱多病却精力旺盛的半条命说,常常打手冲可以加快体内的新陈代谢,起到消灭青春疙瘩痘的作用,简单实用一箭双雕。尽管在简单发泄之后,很多犯人,包括章辰在内,他们都难以减轻自己对自己的鄙视。但问题是,在种种热血蠢蠢欲动的青春时代,加上四面高墙电网对他们形成的重重包围里,解决类似的生理问题,谁还有其他什么锦囊妙计?

   钟老七有次出去窜队,回来时表情激动地在章辰面前来回踱步。原因是他的一个老乡,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从外面弄进来一本厚厚的色情画报,一百多页,全部是世界各地赤身裸体的猛男豹女。现在被他借了回来。于是两人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也不知道老七从哪摸出一个放大镜,对着里面一个象是哭又象是在笑的女人上下比划个不停。然后他很有见地的总结出,什么三围不标准,某某部位不性感。事后他还非常不屑地对章辰说:“你喜欢这些东西吗?我才不稀罕那些黄色画面!我十六岁那年就被我老婆开了苞,这方面你可不如我。”

   第二天,老七又把张阳叫过去共享那本画报。回来后张阳有点语无伦次。他不停地向章辰和同组的犯人叫嚣着“老外女人的那里真美!山是山来水是水!”章辰禁不住问:“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中国女人曾经被你见识过?”张阳听后马上跳将起来,说,要不是杜亮跟你小子汇报那么一个鬼事,现在小路能逃得出我的五指山?

   记忆这个东西,的确有很大的本事。在所有过往的事件里来回穿梭,随时随地的,它就可以改变任何人对事物原来性质的看法。比如刚过去半年,张阳就淡漠了对自己案件的原有负罪感,现在进而一步,他因为没有见识过女友小路的山水,就很是从容地将责任推向章辰和杜亮。还一副被牵连的模样。章辰则开始感觉出人类思想的苍白。岁月的列车一如既往地承载着每个人,飞快地刷新着他们的记忆,还能顺手改变着他们的思维方式。它沿着世界的脊梁,永不停歇地朝前奔跑。没有终点,也没有方向,一切都显得那么荒谬,那么迷惘。

   章辰自己也常常思考,当年自己,杜亮和张阳,他们三个人当中,到底谁是主谋?谁应该担负起全部责任?这些看上去已有分晓的问题常常把他逼进一条死胡同。就像青少年到底应不应该恋爱和手淫一样,他应不应该把自己的罪错完完全全地推给另外的两个人?在这个无解的问题上,狱友老七认为,事实上谁都没错。错的是上帝,“狗日的上帝冒充能干!在这个世界上造什么人?造来造去,结果造成现在这么一个烂摊子,可他自己却一溜青烟躲进了天堂。”老七向他如此阐释。

一、如是我闻之夜来听妖

皮老太爷

   皮老太爷在我们那片老有名了,就算是外县的人,跟他一提奶子山下皮老太爷,他也能眉飞色舞给你白话上大半天。传来传去的那些事,真真假假谁也说不准,在我看来,是假的成分多,因为还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经常去皮家玩。我和皮家的孙子——老猫,从光腚就在一个泥坑打滚,在一棵树上摘果子吃。在我印象里,皮老太爷就是一普通老头,要说有啥不一样的,那就是他只有一只右胳膊,而且胡子又白又长。皮老太爷还有个姓关的老哥们,是他们家邻居,说是老哥们,其实皮老太爷比老关爷还要小个十几二十岁。在我眼里,俩人倒没啥区别,就是俩老头。这俩老头天天一起喝茶,聊天,早晨起来一起遛弯。皮老太爷慈眉善目,不象外面人传的那么邪乎,对我也很好,我经常能在皮老太爷那弄到点好吃的,我想我是沾了他大孙子老猫的光,皮老太爷极疼这个孙子,不过奇怪的是,老猫不姓皮,倒姓毛。有时候玩得晚了,我就睡在皮家,要是赶上皮老太爷心情好,他就在场院上摆个小桌子,泡上一壶茶,就在皎洁的月光下,给老猫和我讲故事,每当这个时候,老关爷就夹起小板凳,慢悠悠的回家去了。

   故事都不白听,皮老太爷也得捞些彩头,他最喜欢逗老猫,让老猫脱了裤子,翘着小鸡鸡围着场院跑一圈,每次老猫跑完了,就揪着皮老太爷的胡子吵着要听故事。皮老太爷就抱起我和老猫,一个腿上放一个,然后天南海北的胡吹。给我们讲他年轻的时候,在一垄地里就刨出过两千斤的大地瓜,还说当初 在东北的时候经常在他们家借宿。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两千斤的地瓜到底有多大,也不太清楚 到底是何许人也,倒是那些鬼鬼神神的故事让我和老猫晚上缩在被窝里不敢露头。

   下面我要说的这个,就是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个。

   皮老太爷说:俺是山东人,家里排行老三,人家都喊俺皮三,年轻时候闯关东到了关外,先是到辽宁,后来在闯到吉林,就在这蛟河奶子山下安家了。

  后来啊,俺运气不好,撞邪了,亏了遇见俺师傅,把俺给救了,俺就拜他为师,学了点本事,那时候俺年轻气盛,再加上受过这些东西的气,下手不留情,小妖小怪也不知道死在俺手里多少,俺尤其喜欢整治黄皮子,这东西太害人。曾有看手相的人说俺这个人心善手黑,说是心善有善报,手黑有恶报,反正是祸福难料,让俺好自为之,这话简直和没说一样,俺那时候才不管这个,哎,你们俩小家伙可得记得,以后得饶人处且饶人,不仅是人,啥都一样,不要赶尽杀绝。

   今天俺要说的这个事,可是有年头了,那时候还没解放呢。日本人,国民党,共产党都想争这块地方,打来打去,可死了老鼻子人了,再加上东北这地方到处是深山老林,你走上个大半天都见不着一个人影,这人气少了,邪气就盛了。

  有一年秋天啊,俺到县里赶集,那时候可没啥公共汽车,都是走着去,来回有四五十里,山道又难走,所以俺们那时候赶集,都得早起。那天天一亮,俺就起来了,吃了点东西,拿了杆猎枪,又请了几道符、拿了一块朱砂塞在褡裢里可就上路了。

   俺紧走慢走,等到了蛟河县都快晌午了,俺就满大街瞎溜达,给老猫他奶奶买了两块布,那时候老猫他爹还没出世,俺就给老猫他爹买了几个泥娃娃,算是当爹的见面礼,又买了点黑火药,打算弄点弹药,上山打猎。

   等这些事都办完,俺就在路边找了个小酒馆,买了两斤猪头肉,又油炸了一盘蚕蛹,整了半斤的二锅头,正喝的过瘾呢,就觉得背后有人拍俺,俺一回头,没人,奶奶的,那边又有人拍了俺一下,俺就火了,回过身一看,原来是新立屯的二老憨,俺就骂他:“你个王八羔子左一下右一下想咋的?”二老憨就傻笑:“哥,你咋自个吃独食呢?也不叫兄弟一声?”你们不知道,二老憨曾经和俺一起放过山,算是个伙计,人还行,就是忒懒。俺就骂他长了个狗鼻子,闻着味就来了。二老憨嘿嘿光笑,坐下就吃。俺就又要了两斤二锅头,俩人就喝开了。不怕你俩小家伙笑话,你爷爷俺也算是一胆大心细的汉子。哎,就是在个酒字上犯糊涂,喝高了就啥也不管不顾了。那天啊,等俺们喝完了,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俺一看不好,夜路难走啊,就赶紧打了两斤酒,又买了两斤牛肉,付好钱,拿腿就往家走。

   刚出了县城,天可就擦黑了,本来这一路上都是老林子,豺狼虎豹大狗熊是啥都不缺,搁在平时,俺还真不敢走,可是那天俺喝多了,手里又有枪,胆子不免比平时大上那么几分,俺就背着褡裢,把枪上好膛,就那么提溜着,敞着衣襟就往回走。

  正走着呢,俺就觉得这天咋越来越黑,抬头看看,刚上来的月亮都让云彩给盖住了。黑漆嘛乌的,隔不几步,就朦朦胧胧地啥也看不清了,俺也不管了,反正俺就顺着道往东走,丢不了就是了。

   没多一会,走到一个岔路口,俺就听见道边上苞米地里啊,哗啦哗啦响,好像有啥东西,那时候八月节都过了,苞米早就收完了,就剩些苞米秸子在地里竖着,风一过那些枯叶子就哗啦哗啦响,俺就停下来,伸伸手,看看好像也没啥风啊,这光景,苞米地里可响的更厉害了,俺还听见喀嚓喀嚓的声音,那是干的了苞米秸子让啥给踩折了的动静。俺就寻思,这是谁啊,大黑天的放着好好的道不走,在苞米地里瞎晃悠,吓唬人玩,俺非得也吓唬吓唬这小子不行。俺心里这么想,嘴上就没吱声,就蹲在道边草丛里等那小子出来,俺蹲的脚都麻了,那小子也不出来,光听见里面哗啦哗啦响,俺那火腾一下就上来了,也不想吓唬他了,就想直接把那小子揪出来修理修理,哪知道俺刚想站起来,就看见前面的苞米秸子往两边一分,一个黑乎乎的大家伙从苞米地里晃荡出来,晃晃悠悠的往前走,离俺也就两步远,俺吓了一跳,定睛仔细看了看,不看还好,这一看更是把俺吓坏了,你俩猜那是啥,哎,那是老熊瞎子啊。

   你们俩小家伙那是不知道啊,关外的熊瞎子那可老厉害了,比电视上演的还大,站起来比俺高出一头来,俺那时候听老人们说啊,在老林子里,连老虎也怕熊瞎子,要是让熊瞎子逮着,就得装死,要不啊,让它逮着,它也不咬你,就拿那个大屁股往你身上坐,坐上去以后啊,就跟那揉面似的,来回地揉。你想啊,那熊瞎子多沉啊,等它这屁股揉完了,这人也差不多没气了,它就舔你,人家说熊瞎子舌头上都是倒钩,它往你脸上一舔啊,一层皮可就没了。

二、[短篇]那年夏天

那年夏天

    因为无法举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刑警坚持认为,我们选择这种天气去海里游泳,肯定另有图谋。可是,我们与徐昆情同手足,无冤无仇,怎么可能蓄意谋杀他呢?

    神情颇似福尔摩斯的刑警不肯轻易放弃这个宝贵的疑点,好像那是一把万能钥匙,能够助他打开徐昆命案的吉祥之门。他穷追不舍道,除了神经病,谁会淋着哗哗大雨洗海澡?

    刑警的怀疑不无道理:那天沙滩上只有我们四个人。但我宁愿承认自己是神经病,也不愿承担谋杀的罪名。我只能再一次申辩,之所以冒雨游泳,只为避开令人烦恼的吵闹。整个夏季,海滩上的外地游客多过沙子。他们的热情,鲨鱼似的让我们望而却步。好像经过海水一泡,真的可以凉爽一夏,不生痱子,不长膘。他们洗脏海水,吃光海鲜。然后,上得岸来,操南腔北调,在大街小巷信步而行,傻瓜似的纳闷我们的笑脸相迎。

    雨确实很大,而且越下越大,但却丝毫没有影响我们的兴致。恰恰相反,我们求之不得。雨越猛,持续时间越长,我们独享私人海滩的乐趣,岂不是越多?

    我们找个岩洞,准备换衣下海。徐昆嚷着要“彻底解放身心”,怂恿我们陪他裸泳。反正不会再有人来,徐昆说,既然你们成天吵着回归自然,现在大自然敞开了怀抱欢迎你们,你们还犹豫什么?

    我望望显然在等我表态的另外两位伙伴:小丁和小卯。他们已经脱得只剩内裤,正抱着膀子看着我,只要我点下头,他们便会立刻扯下巴掌大的遮羞布。我转过身,避开徐昆幸灾乐祸的眼神,指着不远处的观察塔,让他们相信里面随时会伸出一只喇叭,指责我们破坏浴场制度,违反文明市民守则;甚至可能是一挺机枪,二话不说就把有伤风化的四个家伙就地正法。为了增加说服力,或者说为了不让他们把我当成一个古板守旧、胆小怕事之人,我还讲了个荦笑话。他们果然开怀大笑。小丁甚至夸张地捂紧裆部,仿佛已经被蟹钳钳住不能脱身。他说,现在是零隐私时代,要是美国卫星照到你那玩意,还以为中国在试射新型导弹呢?我又带他们回忆前不久一同观看的希区柯克的电影《鸟》,指着雨中穿梭的海鸥,说,老徐你信不信,那些灰头灰脑的家伙,会把你那宝贝一口啄掉?徐昆嗯嗯应着,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我又说,老徐,改天我请你去东海洗温泉,你想怎么裸都可以。徐昆咧咧嘴,欲言又止。我又说,实在今天想裸的话,天黑再来,我奉陪到底。徐昆扔了烟头,歪着嘴说,好,不来是孙子。

    雨势减弱,微风轻拂,海鸥不知不觉多起来。我和小丁小卯玩了一会百米游比赛,便散开自由活动。徐昆站在没膝深的水里,表情凝重地抽着烟。过早发福的肚子随着波浪的起落,时隐时现,活像拴在船舷边的干葫芦。我冲他招招手。他点点头,继续吞云吐雾。由他去吧,管他想些什么呢?我仰面八叉浮在水面,看着阳光穿过雨丝,洒满海面。海鸥身子微斜,逆着阳光攀升,贴着浪尖疾行。岸上的建筑,山上的树木,海市蜃楼一般,在青烟似的水气中时隐时现。寺内钟声嗡嗡荡来,仿佛置身史前荒原。小丁和小卯,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一个玩着排球,一个忙着练习潜水。徐昆仍然站在原处,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见我冲他游去,马上扑进水中,发疯似的游向大海深处。

    我走上沙滩,望着水中的三位伙伴,就像面对一盘没有希望的残局,心情沉重。小丁小卯先后跟上来。三人坐成一圈,抽烟聊天。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徐昆。我暗示小丁小卯注意,徐昆的情绪有点不对头。小丁手搭眼罩,装模作样地向海里张望。烈日下的海面就像无数只摇摆不定的镜子,白花花一片,鬼知道他能看见什么。小卯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接着说,要是徐昆遇到麻烦,咱们弟兄三个,可不能袖手旁观。小丁笑我小心过甚,他反问我,你说,好端端的,会出什么事?那语气,好像我平白无故诅咒徐昆似的。我瞪着他,倒不知如何应答,只好求救似的转向小卯。小卯忙把搓好的沙球扔向我,算是回答。沙球落在我肚皮上,立刻散成沙粒,沿着汗痕流成美丽的树枝图案。小丁又说,不管怎么说,集体活动嘛,谁都不该带情绪。小卯又扔个沙球给我,击中我腰间的赘肉,就像射进去一颗子弹,疼得我都流下了口水。我揉着痛处,说,弟兄弟兄,就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小丁摆手道,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老卖文化。大家齐声大笑。这小子,你别想在嘴上占他便宜。小丁拍拍手,说,咱们别光傻等了,找点乐子吧。他提议每人讲个笑话。我忙补充道,但不得与色情、暴力沾边。小丁小卯举手赞成。小丁又建议订个奖惩条例,谁获掌声最少,罚他晚上请客。大家举手通过。

    三人之中,我年龄居长,遂被邀为打头炮。我首先声明自己不会讲故事,而且从没听过笑料丰富的好段子。但是两位不依不挠。而等我结结巴巴地讲完后,他们却互相对视一眼,然后齐声说,继续啊。完了,我说,你们两个笨蛋,难听就听不出来?他俩哈哈大笑。小丁说,这破故事,我至少听过十回,要是徐昆听了,非骂死你不可。

    小丁的笑话还没讲完,就被我不客气地打断了。我首先嫌他犯规,有色情成份;其次,不尊重女性,指桑骂槐;第三个毛病是太过直接,不含蓄。你一开口,我酸溜溜地说,我就想笑,可直到你讲完,我还没笑出声来。

  小卯的故事更不怎样。不过,我还是捧腹大笑,夸他的笑话立意好,笑料多,而且雅俗共赏,完全可以当成爱国素材写进教科书;小卯人品好,性格好,人也聪明,我们三个都喜欢他。小丁说,你这话倒提醒了我,徐昆不会一个猛子偷渡日本吧?我趁机骂他信口雌黄,破坏团结。“七·七事变”后出生的中国人,都在娘胎里种了牛痘,怎么可能认贼作父,自投狼窝?

    恰好徐昆走到我身后,闻言哈哈大笑。他说,谁说我不会偷渡?告诉你们,我做梦都想背颗核弹,扔到东京。我们在沙滩上铺好塑料纸,摆上面包、火腿、黄瓜、啤酒,开始吃午饭。小丁把我和小卯讲的笑话复述给徐昆听。徐昆左手握酒瓶,右手举火腿肠,歪着脑袋望着我,似笑非笑地说,胡说八道,老刘怎么可能讲这种低级趣味的笑话,他可是举世公认的道德君子,你们恐怕不知道吧,北大哲学系已经给老刘发来聘书,打算请他开门课,专门教授三纲五常仁义道德。小丁小卯摇摇头,煞有介事地表示不知道。我把半截黄瓜塞进徐昆嘴里,骂他混蛋,还逼他一口气喝光两瓶啤酒。小丁跟着起哄,嚷着让徐昆讲笑话。徐昆抹抹嘴巴,说,就是你不提,我也是要讲的,我肚里的笑话,比屁都多,一天不排几个,涨得慌。小丁小卯乐得不行,你揍我一拳,我拧你一下,闹个没完。徐昆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我有个搞服装的朋友,姓李,——老刘你应该认识的,咱们一起吃过饭。——他到南京谈生意,夜里做梦,梦见妻子与别人通奸。醒来后,就往家里打电话。他对女人说,刚才朋友告诉我,有个男人住在我家,有这回事吧?女人说,那是阿芬刚交的男朋友。挂断电话,女人赶紧喊醒保姆阿芬,求她帮忙,替自己认了这事。阿芬死活不干。女人扑通跪倒在地,说老李要是知道我给他戴绿帽子,非休了我不可。阿芬也哭了,她说,要是老李知道我和别的男人上床,他会杀了我的。哎,你们怎么不笑?不好笑?真可笑!太可笑了!哈哈哈!徐昆拄着酒瓶,哼哼叽叽撑起身子,摇摇晃晃走进海里。

    从厕所出来,我信步登上半山腰处的一座古堡状建筑。原来是个废弃多年的灯塔。站在窗口抬头仰望,只见山顶乌云时聚时散,有时像千军万马,有时如微风吹发。海天相接处,海鸥音符似的上下翻飞。脚下惊涛拍岸,银沫四溅。想起米兰·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我百感交集:有时只需多上两级台阶,哪怕是换个视角,竟可以发现更多意想不到的风景。带着沉甸甸的轻松,我回到沙滩。小丁小卯正兴高采烈地玩着沙雕。我向海里张望,海水开始涨潮,轰轰隆隆,活像一头饥饿的海怪。徐昆不见了!我踮起脚来,又喊了一遍。小丁说,徐昆走了。走了?对,回去了。不可能!我跑到高处,搭起眼罩往海里张望。除了焦躁不安的海鸥,和满腹牢骚的水沫,什么都看不见。徐——昆——快——回——来。小丁跑过来,骂我招魂。我喷着唾沫星,说徐昆不见了,我可没心思跟你开玩笑。小卯也赶过来,证实小丁没开玩笑,徐昆确实是有事先走了。小卯说,他好像很急,来不及等你回来,就让我俩转告你。怒火在我的胸中瞎猫一样横冲直撞。家里失火了?我吼道,不过就撒泡尿的时间吗,就不能等等我?我还用清晰的表情提醒他们,好歹我还是掏钱的东家!小丁小卯转身走开,继续他们的沙雕创作。我跑向岩洞,发现徐昆的衣服还整整齐齐堆放在原处。这两个混蛋!我爬到岩石上,冲着大海,扯着嗓子继续高喊。小卯慌慌张张向我跑来,我估计他俩看到了闻声向我眺望的浴场保安。我说将心比心,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能不急?小卯攥紧拳头,赌咒说,骗你是孙子。这怎么可能?徐昆可以裸泳,可以光着屁股在沙滩上晒日光浴,但他不敢,也不会放肆到穿着泳裤跑回城里。何况,出门之前,我们有约在前,任何人都不准带手机。难道他有心灵感应?小卯对我的推理不屑一顾,他揶揄我说,你不是巴望徐昆出事吧?我从岩石上滑下来,指着仍在朝我们观望的保安说,走吧,我们一起去报警。神经病!小卯跳起来,好像脚下踩到了地雷。

    见我扭头往保安跑去,小卯破口大骂,骂我是个高傲的混蛋,从来不肯相信别人。还口口声声弟兄呢!他越骂越来劲,除了本地土话,还用了很多外地方言,包括英语。他怎么会这样?这小子可真让我失望。难道我真该信他们一回?

    保安很爽快地把电话借给我用。谢天谢地。接电话的恰是徐昆妻子——素心。她先是客气地和我互道午安,并愉快地接受了我的恭维。我岔开她没完没了的废话,告诉她徐昆突然失踪了。她咯咯咯笑着打断我,说你真会开玩笑。她说,那人昨晚去北京了,明天晚上才能回来。她压低声音,低得我恨不得把她从线路那端拽过来。她说,我闷得要死,过来陪陪我好吗?我捂住话筒,朝保安点点头。保安冲我眨眨眼,善解人意地退到门外,并且轻轻把门带上,只留下窄窄的缝隙。我小声和素心解释,徐昆根本没有去北京,整个上午,我们都在海里游泳。素心又咯咯咯地笑了,笑声脆得像吃冰棒。她说,只有你,才会想出这种浪漫的借口,反正那人不会;他的借口千篇一律,除了加班,就是应酬。我恨不能当着她面,手按胸口发誓。我说,千真万确,徐昆真的出事了。素心哼道,不来拉倒,用不着找借口。然后,啪地挂了电话。

    保安在门口拦住我,红着脸说,我无意偷听你的电话,不过,我倒见过你的朋友。他告诉我,半钟头以前,我的朋友,——除了徐昆,还能有谁。——在门口上了一辆出租车,往市区方向去了。我谢了他,并从他兼管的商店里买了两包中华烟,给他点上一根,又把剩下的全都塞给了他。我还特意关照他,万一有人问起今天这事,就说不知道。保安讳莫如深地笑了。

  回城路上,三人心事重重,一声不吭。快到市区时,小丁突然冒出一句,问我找到徐昆没有。我摇摇头。心想,也许正像素心所说,那小子正躺在情妇的床上看电视呢。小卯说,那你怎会善罢甘休?我压住怒火,把保安的话学给他们听。两人把头扭向窗外,一个向左,一个向右。他们肯定在骂我。换了我,我也有气。谁让你宁肯相信一个陌生人,也不相信自己弟兄呢。

    晚饭时分,小丁打来电话,没头没脑地说,徐昆出事了。他告诉我,电视台正在播放认尸启示,说是在海滨浴场的旧灯塔内发现了一男一女两具尸体。我打开电视,恰好看到徐昆的照片一闪而过。随后的女尸,表情痛苦,头发凌乱,模样还像漂亮。

    怎么办?小丁说,一起去刑警队吧。我推说头痛,请他代表。小丁沉思片刻,自言自语道,那个女人,会不会是老李家的?哪个老李?我明知故问。就是徐昆中午提到的那个,卖服装的。我说有可能。其实,我当时就纳闷,徐昆为什么会讲这个故事。小丁又提出让我陪他一起去刑警队。他说,这条线索也许对警方有用。有个屁用啊,我说,你又不认识那个王八蛋老李。你们不是一起吃过饭吗?那又怎样!我高声吼道,和我吃过饭的姓李的有一千多个呢。见对方不吭声,我拼命按捺住内心的烦躁,故意带着哭腔说,徐昆的死,太意外,太让我难过,我实在不愿再到陌生人面前,提这桩事。怕他鲁莽行事,惹些不必要的麻烦,我又搜肠刮肚编出很多例子,让他相信港城刑警皆如神兵天降,定能很快将犯罪分子缉拿归案。小丁这傻蛋倒也好骗,竟然反过来安慰我,要我节哀。放你娘的狗屁!你们几个就是都死光了,我也不愁没人玩。朋友嘛,其实跟酒肴没啥两样,吃完了自会有人给你端上来。

    素心好像知道我晚上会去;我一摁门铃,门就吧嗒开了。素心咯咯咯笑着,一把将我拽进屋内。那天夜里,我们玩的很开心。这个臭婊子,真会讨人喜欢。睡到半夜,我被素心的惊叫吵醒了。她紧裹床单,指着纹丝不动的窗帘,颤抖着说,海鸥,海鸥。什么海鸥?我翻过身去,说,睡吧,睡吧,别自己吓自己。她晃醒我,说她梦见数不清的海鸥,从天而降,撕咬着徐昆的尸体。我坐起来,望着脸色苍白的女人,犹豫着要不要把徐昆的事告诉她。你还梦见了什么?我说,有没有梦见凶手?情妇,她说,她一刀捅死他,然后又割断自己脖子,倒在他身上。我打开灯,耀眼的灯光像一把锋利无比的钢刀,削去夜的黑衣,裸出光滑雪白的肌肤。素心腾地坐起来:穿上衣服吧,求你了。她垂下头,眼泪滴在席上,眨眼就洇干了。我跳下床,边套裤子边损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徐昆死了,岂不是正合你意。她的头垂得更低,随着身子的悸动,鼻子几次碰到膝盖。临走的时候,我扶着门框,说,晚上我再来陪你;不过,可别告诉警察我来过这里。

    直到夏天过去,徐昆的案子仍然没有告破。那段时间,我几乎天天陪着素心。其实,从第一天起,我就厌烦了她。糟糕的是,我又没法摆脱她的纠缠。每天晚上八点,如果我没有准时出现在她的面前,你就瞧好吧:这个臭婊子,便会毫无顾忌地把电话打到我家里。要是接电话的恰是我妻子,那可就热闹了,两个女人免不了对骂一场。更要命的是,她还经常打电话到我办公室;要知道,我们办公室的六个人,共用同一部电话。和她在一起的每一秒钟,我都在思考着如何尽快脱身。有一天,我试探她,说,咱们结婚吧?素心咯咯咯笑个不停,说,结婚?你这家伙可真能搞笑。我正色道,别他妈这样看我,我可是爱你的。素心止了笑,说,拉倒吧,谁稀罕你爱啊,我还怕找不到男人舔屁股?

    没事的时候,我喜欢模仿警察的思维方式,把所有可疑因素都集中起来,分析徐昆的案子。分析的结果,竟然和警察的推理如出一辙。也难怪:除了神经病,谁会淋着哗哗大雨洗海澡?好在我呆的地方不再是刑警队,我也犯不着再为这个讨厌的称呼生气。心情好的时候,我就用自嘲来安慰自己。比如说:对,我就是神经病,碍你什么事?神经病好呀,神经病杀人不犯法,多爽!还比如说:我们是艺术家,对艺术家来说,“神经病”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浪漫,或者叫艺术气质。就算我和小丁小卯全是俗物,但徐昆,那个只穿着花花绿绿的泳裤跑回城里,然后赤身裸体,和漂亮情妇双双神秘死去的男人,总该当之无愧地戴这顶帽子吧。

    除了琢磨案子,我还经常想起那个至今没能解析的怪梦。其实,它只是我整个夏季所作怪梦中的一个,比它更荒诞,更可怕的,不计其数。至于我为什么对它恋恋不忘,不光是因为它发生的时间极具戏剧性,而是因为我觉得,它预示了徐昆(也可能是我,小丁,小卯,或者其他人)的不幸,或者说,它像一个神秘的魔盒,藏着我想知道的一切,包括徐昆的死因,凶手和漂亮情妇的信息,还有徐昆连个招呼都不打,只穿着泳裤,匆忙回城的原因。这个非同一般的怪梦,连同那天所有的一切,都因为徐昆的被害,被无限地夸张,变形,千方百计地阻挠我回到过去的平静。很长一段时间,我戒吃一切海货。——在这个早晚会用腮呼吸的海滨城市,我的极端行为,就像和尚拒吃斋饭一样难堪。——两个月不洗澡。说话或写公文,仿佛为了避讳,改用“盐水”代替“海”。有一天,我站在窗口想心事,十几只海鸥排成尖刀阵形,挺着银光四射的硬喙,屏住呼吸向我杀来。我失声尖叫。同事们反感我的一惊一乍,说,瞧你,不就是几只鸽子吗,至于吗?我倒在椅子里,有气无力地擦着汗,分辩道,不是鸽子,是海鸥!海鸥?他们反问道,海鸥?怎么可能是海鸥呢?是呀!怎么可能是海鸥呢?这分明是一张死神的邀请书,一把复仇的匕首,一个新怪梦的开始。可是,除了一些可以原谅的小错误,我没有做过任何坏事啊!

    事隔不久,小丁邀我出来“聊聊”。我清楚他约我的真实目的,我才不会傻乎乎跑去送死呢。见我推辞不去,小丁对着话筒破口大骂,骂我禽兽不如。隔着长长的电话线,我能想象他当时的模样。去你妈的爱情,他吼道,小心老子废了你。我怕他把事情闹大,忙请妻子出面。妻子毫不掩饰她的鄙夷,说,你不但是个色鬼,还是个小人,十足的小人。我见软的不行,就拿离婚威胁她。——此招百战百胜,可谓我的看家本领。——岂料妻子顺水推舟,说,行。瞧她那幅蛮不在乎的样子,好像早就在等我这话了。我怕她诈我,就说房子、孩子都得归我。她仍然说,行。我愣了,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要你好意思当着儿子面,妻子说,承认你背着我玩女人。我一个耳光抽过去。她躺倒在地,捂着嘴巴,连个屁都没敢放。我拽着耳朵,将她从地上提起来,警告她管好自己的嘴巴:要是拿我的事四处造谣,看我不宰了你。

    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小卯,谁又能想到,竟然闹出个天大的笑话。徐昆出事的第二天,他拿着两张往返南京的车票,主动去了刑警队,声明徐昆出事头天,他去了南京,并在那里住了两宿。这小子可够聪明的。如果警方认定他说的事实,那么我和小丁在刑警队所做的笔录,岂不成了一纸谎言?好在刑警见多广,没有被小卯的雕虫小技所迷惑。刑警说,没人说你杀人啊?而且,我们也没请你来嘛。听说,仅凭小卯作伪证一项,就可以判个五、六年。臭小子,活该!谁让你自作自受。

三、[中短篇]纳闷儿

纳闷儿

  05年写的一小说,读读还不错。

  一

  我对作家这个称号向来就很纳闷儿,因为作家可以什么都变,甚至连变成一只鹅,一条狗,一只鸡都可以,只要他想要写,并且为文字的,就可以是上帝。于是后来我开始写作,我写过很多东西,写过很多人,也写过很多事,这样我觉得自己有些上帝的模样了,但是我一合上书,我就不是上帝了。对此我很郁闷,因为做一个要翻开书走路的上帝很难,况且上帝是不需走路的,翻书当然更不需要,所以这种被称作是作家的上帝,我又不想做了。

  不过在我上大学之后,我却见到过几个真正的作家(——据我所知,他们都已经离上帝很近了,而且有一个人,已经见到上帝了),其中有一个是诗人,他是我大学时期的一个讲师,所有的人都管他叫老杜。他似乎也很喜欢别人叫他老杜这个名字,因为他的大名叫做杜宝贵。对于这个名字,老杜觉得太土,已经有很多次想要改掉,可是都被我的师娘给劝阻了。因为师娘在和老杜做爱的时候总是要喊:“宝贵!宝贵!”——这已经形成了一个习惯;但假若老杜改名作了杜谢,师娘就要改喊:“谢!谢!”这样喊虽然简短了,但是却有了早泄的危险。鉴于以上原因,师娘对老杜要改名这件事情坚决反对,而且还放了话:“若是改了,就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老杜有一个乳名,叫狗蛋。”——师娘这么说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师娘,而不是用耳朵听,因为这样一个消息的惊讶度,达到了足以用眼睛看就能明白的程度。于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老杜就是狗蛋这件事情,关于这件事情,第一因为我是一个实事求是的作家,第二老杜是我的老师兼朋友。所以我只好保持沉默,不发表任何评论。

  但是老杜这个名字还是要叫的,若是叫宝贵,老杜就会感到老土而不高兴;若是叫狗蛋,公共场合必然会招来辱骂,所以只好叫老杜。所以每次有人在他身后喊他一声:“老杜——”他就会转过身,呵呵地笑,而且眯紧了眼,说:“哎——”

  还有一个就是住在我家楼底下的写小说的余二,但是个气管炎,说话总是要闷声闷气的。他每天傍晚上总要去菜市场买菜,然后急急忙忙地赶回家给老婆做饭,若是见了我,就点头说,哎,下班儿了?然后就能听见他老婆在上面喊:“余二,快回来给我做饭。”他便答应一声,然后一脸苦相的跟我说:“老婆叫我,我要回去了。”我只好点点头,同情地看着他转过身,拖着两根木头腿上楼。

  老实说,我很难想象出他这么一个怕老婆的人,写起小说来,会是什么模样。

  后来余二得心脏病快死了,我也去看他,临死的时候他看见我来了,就问我,你怎么也来了。我说今天歇班儿,顺便来看看你。他勉强干笑了一声,说,我一直都歇班儿呢。然后他就转过脸,跟他的老婆说,我这辈子过得挺窝囊。他老婆一听忽然就慌了,以为余二临死了还在埋怨她,就啪嗒啪嗒掉下眼泪来说:“余二,我知道了,下辈子我一定让你管着我,啊?”余二摇了摇头,但是我们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摇头,我以为他是咽不下这口气了,便劝他:“余二你放心去吧,想想看你老婆对你多好啊,人就这一辈子,只要是有个人对你好,你就知足吧。”听了这话,余二的眼睛忽然瞪得很大,几乎要掉出来,张开嘴巴唔唔啊啊地要说话。他老婆侧过耳朵去听,一边掉着眼泪一边儿一个劲儿地点头——眼泪就流到了余二的嘴巴里,然后我们就看见余二忽然伸长了脖子,十分痛苦地咳嗽了一声——死了。

  余二生前的朋友少得可怜,所以火化的时候没有来几个人,只有他的妹妹,老婆和女儿。我对着余二的遗体鞠了一躬,看着他的喉咙似乎发了紫,我想,他老婆的功劳也许真的不小,怪不得要说自己活得窝囊。老杜最后也来了,他不知道怎么却掉了眼泪,说怎么说也是同道中人,同道的人先死了,自然免不了伤心,不过死了也好,死了落个逍遥,就是这火葬场有点儿太清静了,没个气氛。

  我踹了他一脚:“你是不是也怕死了?”

  之后余二的老婆到我家给了我一个小箱子,里面装的是余二的小说稿。我用了好几天的时间去整理里面的东西,整理完之后我找到了一家出版社,但是却要收钱。我想了想,余二生前确实没给过我什么钱,所以我只好为余二感到叹息。

  之后我做梦的时候再没梦见余二,唯一一次梦见,他却又被他老婆给喊回去了。我想余二的命真苦,做人做成他这样子的确是不容易的。不过读完余二的小说我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就是想讲一个故事。而余二似乎就是这个故事的主角。所以我现在要讲的这个故事,就叫做:余二的故事

  二

  故事的开始是这样子的。

  我从来没见过安可。但是我听说安可是我们村里的最漂亮的女人,而且她的名字也是我们村里最好听的名字。

  那天我蹲在枯萎的葡萄架下跟我的几个哥们瞎掰,便说起安可来。为了让故事更有些吸引力,我就说:安可那个女人是个破鞋,整天跟一群撒尿都撒在街上的男人鬼混,晚上还要陪好几个男人睡觉。

  他们一听,就都来劲儿了,主要原因很多,除了安可这个最火的话题,我讲故事的水平也是一流的。那天我的故事的题目是:安可和她的男人们。这个故事我已经讲过很多遍,而且还是连载,这让村子里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这个故事的大概:安可是个很淫荡的姑娘。由于我对这个故事具有绝对的版权,已经引得很多人的嫉妒,由此我经常要过架的。

  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使我对讲故事从此丧失了兴趣。这个事情是由一个腿粗胳膊粗的男人从人群中钻出来开始的,他钻出来之后他朝我的脸上就是一个拳头,我一踉跄,倒在了地上,紧跟着又围过来一群人在我的屁股后边开始噼里啪啦地踹。然后我的鼻子开始流血,起先是我的脸上沾满了血,后来血就流到了地上,并且马上染红了一大片。

  那时我还小,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血。我几乎要吓晕过去,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就大喊:“快死人了,我快死了,别打了——”那些汉子还真听话,立马就停了手。他们看见我喊完了就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就开始骂我,我没有听清他们骂我什么,因为我感觉自己肯定是要死了,没有心思听他们骂我。骂完我之后他们就一起往我身上吐唾沫,过了一会儿,我想是大概他们的唾沫也吐得没了,就骂骂咧咧的走了。

  之后我在地上躺了半个下午,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我就仰在那里看天。后来,我感觉有些肚饿,就爬了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巴,把脸上凝固了的血给抹了抹,朝家的方向就跑。路上有几个大人看见了,就问:“阿庆,这是怎么了,你又挨揍了么?”我也不看他们,就大声喊:“被孙子打了!”

  我说过那个时候我经常要跟别人打架,不过虽然总是挨打,却一次也没有这次窝囊的,我一边跑一边想,等老子长大了,把他们一个个都扁一顿。但是我又想我连是谁打的都不知道,心里就又泛起糊涂来。这么想着,就看见家里的烟囱缓缓的冒着烟,肚子也呱呱地叫开了,我便决定不再去想今天的事儿。而且打架嘛,谁都有可能挨揍的。

  回到了家,我便说我饿了,想吃饭。娘说要等爹回来,顺便就朝我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发现我脸上的血迹。

  她二话没说,就抄起棍子追我,而且一边追一边骂:“你这王八羔子,整天惹事生非,看我不把你揍死,不把你揍死我就不是你娘!”

  我看见娘抄起了棍子,便什么也不顾地冲出门外,大声地叫:“爹,爹,娘要打死我了——”

  就这么叫着,门口的邻居就都出来了,有的来看热闹,也有的要出来劝解。我奶奶最后也从人群里冲了出来,看见我蹲在地上挨打,便呼天抢地起来,去争夺娘手上的棍子,却被娘一下子给甩开了,她一下子摔倒在地上,便有几个人上去扶她——都被她给推开了,然后她就坐在地上大哭。

  这个时候爹也刚进门儿,立马就丢了锄头跑过来,看见我奶奶坐在地上,眼睛顿时胀得通红,问也不问,朝着我娘就是两个耳光。

  我给惊住了,呆呆得看着娘,可是娘没作声,她摸了摸正在逐渐变肿的脸,泪汪汪地朝我爹看了一眼,就拾起掉在地上的木棍,默默的进屋去了。

  爹铁青了脸,对我说:“你也给我滚回去。”

  然后他过去扶起我的奶奶,我奶奶也不哭了,蹒跚地过来摸着我的头,说:“我的好孙子,奶奶疼你,乖。”

  我只觉得脑袋很胀,鼻血似乎又要流出来,便挣脱了奶奶的手,回家去了。可是自那以后,我没缘由地就十分恨我的奶奶。

  然后又过了几个月,奶奶两腿一蹬,去世了。

  送葬的那天,我竟倔强地怎么也不肯下跪。爹看见我没有跪,踹过来一脚在我屁股上。我一个跟头,栽在了奶奶的坟前,就大声地哭开了。

  那天晚上爹一个人去守灵,我睡不着,就靠着娘躺着,要她给我讲故事。

  娘说我跟我爹一个样,脾气都倔得像驴,将来肯定要吃亏。要是在文革,一定会跟邻居家的老六一样,被拉去煮了吃了。我听了也不害怕,便说,文革肯定是老早以前的事儿了,早就没人提了,哪里还会有人被煮着吃。

  娘看了看我,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奶奶对你那么好,你这倔脾气也不知道磕个头。”

  我什么也不说,朝她又紧紧地靠去,恍恍惚惚的就睡着了。在梦里我看见了安可,她穿着雪白色的毛衣,长发随着微风轻轻飘散着,还冲着我甜甜地笑,可是我却不敢正脸去看她;又过了一阵儿,安可却消失不见了,我忽然看见我死去的奶奶,拿着木棍,朝着我的脑袋就要砸过来,我害怕了,使劲儿地往下钻——

  然后我就醒了,醒来我发现我依旧在娘的怀里,她摸着我的脸,正浅浅的笑着。我模模糊糊的叫了一声:“娘——我害怕。”

  娘也不问,就说:“别怕,有娘在。”

  我听了,觉得确实什么都不怕了,就又一歪头,一觉睡到了天亮。

  三

  就这么过了一阵子,我好像开始要把安可给淡忘了。但是好多时候我总是做梦,梦见一个穿白颜色衣服的女人,留着长头发,对着我甜甜地笑。有时候她还会开口和我说话:“余二,我是安可呀!”她这么叫着,我听了忽然就醒过来了,醒过来了我才知道那是一个梦。而这个梦做得时间久了,我就以为她是我的阴间的姐姐,对我像娘一样好的姐姐。我给她取了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就叫安可——我所听过的最好听的名字。

  不过后来我终于还是认识了安可,不过说实话,认识安可并没有想象中的有趣:

  有一天我看到我的几个哥们儿趴在党校的墙头上,似乎很兴奋地看着什么。他们看见我来了,就说,你不是跟安可很熟吗,进去打个招呼吧。我一听是安可在那里,就有点儿犯傻,说我都好长时间没见她了,她肯定不认识我了。

  可是最后我还是去了,我实在想见见安可,想看看她跟我梦里见过的安可是不是长得一模一样。虽然这是我第一次跟安可说话,但是我并不扭捏——我朝墙头的方向上看去的时候,我的哥们儿看见我直吹口哨儿。于是我就壮足了胆,来到安可眼前,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安可,说:“我叫余二。”

  ——事情的经过我不再赘述。

  不过我发现安可跟我梦里的安可一点也不一样,安可是短头发,穿的一身黑色的衣服,体形要显得臃肿多了,而且笑容也并不好看。这让我很失望。

  时间过得似乎有点快,转眼之间已经两年。在此期间我再没见过安可,但是我听说这两年她在城里读书。我也在读书,不过就要初中毕业了。这两年断断续续地我也梦见过安可,而且时常看见她的脸,但是笑却不是很好看了,仔细看去会觉得有种淡淡的苦涩。我想,这两年,也许她已忘了我吧。

  后来放寒假,她竟真的回来了。

  于是我便找她,递给她一个纸条。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我是余二,我喜欢你。”

  谁都知道,小时候的话做不了真的。但是安可好像信了,这让我对她的智商有了一次重大的怀疑。

  过年的那天,她遇见了我,我假装没看见她。她却跑过来对我说:余二,元宵节跟我去看烟火吧。

  没错,安可的确这么约我去看烟火。

  元宵节看烟火的人很多,不仅村里组织要放烟火,而且家家户户都会放。我们在村头上溜达,看来看去都像是姐弟俩。安可比我高出很多来,而且穿的是高跟鞋,她欣然地拉着我的手,一边走一边仰起头来看烟火。

  我想她一定是年纪大了寂寞了,而又没有像我这样浪漫的男人来陪她。这个年头浪漫的人都死光光了,看烟火的人却不见少。

  安可仰头看了一会儿烟花,就转过头来问我说:“烟花好看吗?”

  “不好看,”我说,“赶不上你好看。”

  于是安可哈哈地开始笑,说:“小家伙的嘴真甜。”

  我说:“是真的,你是最最最好看的了,那些烟花根本就看不下去。”

  她用一种很奇特的眼光来看我,据我回忆,那时我被看得心慌了。

  然后我就说:“不如咱俩赶快去结婚生孩子吧,烟花好看是好看的,不过自己放的更过瘾,等那时候我们挣足了钱,每天夜里都出来放烟花。”

  说完之后,我使劲儿地松了一口气。安可却翻了白眼儿瞪我,说:“去死吧,就你?”

  她依旧仰足了头,那股兴奋的笑容一直弥漫在她的脸上,映着灿烂烟花的影子,显得更加地好看。

  我看着她的脸看了好一阵儿,觉得看累了,就跟她说:“我要回家了,你真傻比,不去就算了,等我有了钱,回来天天到你家门口放烟花,让你嫉妒死。”

  后来我就真地走了,我头也不回地就跑。我想安可一定笑话死我了,因为说完之后,我也觉得我说的有些幼稚。但是我不管了,管她笑不笑呢,我是这么想的。

  跑到了村头快要转弯的时候,我偷偷地望了她一眼。我看见她依旧仰着头站在那里,根本就没发现我已经不在她的旁边了。

  四

  安可1993年来了北京。

  从1983到1993,我仿佛就是睡了一觉。

  这一觉醒来,我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十年前,十年前家乡的所有记忆,我似乎都以我固有的方式来记录的。毕竟让我长大的小乡村,有着太多的往事,也有着太多的遗憾。

《无处可逃》第二章

  “可是这些遗憾就将告终了,”我对自己说,“——因为我的暗恋儿来了。”

  安可来的时候我正蹲在马桶上读着报纸。

  这是一张旧报纸,每次上厕所我都要读上一阵。其实也不是真的读——那些东西早就被撕烂了,因为我总是一块儿一块儿地撕着它当卫生纸来擦屁股。我记得在老家的时候爹和娘总是用一些破报纸和碎布片儿摆在茅房里,而且谁都不准用太多,用多了娘就会扯着嗓子大骂败家子。而这个习惯,自打我离开老家来到北京的那天起,我就一直保留着。我也不怕别人说我老土,就是怕忘了自己是个农村出来的娃儿。

  我娘也经常对我说:“人要是日子过得好了,就容易忘本。”每当我听娘这么说,就不自觉得心里难受。俗话说:娶了媳妇忘了娘。而我还没有娶老婆,却已经把家里的那些穷日子给忘得差不多了。

  话扯远了。

  我一听见有人敲门,便撕下了一块儿报纸,赶忙擦了屁股,跑过去开门。

  开了门,我就看见安可站在门口,瞪大了眼睛,咧着牙问我:“余二,你还认识我不?”

  我很惊讶地看着她,认出了是安可,紧忙把她让进了屋儿。

  然后我就给她倒水,顺便仔细地把她从上往下看了个遍儿。安可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说:“这么多年,咱们俩还都没有变呐。”

  我说:“哪会不变呐,自从离家那一天我就变了,你是没发现而已。你看看我,是不是成熟了?”安可就真的来看我,然后哈哈地笑起来。

  我问她:“你笑什么啊?”

  安可说:“笑你成熟了啊!”

  我想了一想,也跟着笑起来,但是我无法理解成熟有什么好笑的。反正我笑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安可今晚在哪里住的问题。

  笑完后安可没有再看我,只是四处开始巡视我的房间,她大概看见客厅的墙上挂的一幅油画,画的是一个裸体女郎,侧着身子,把胸部隐藏在胳膊里,露出一双眼睛来。安可的视线停留在上面大约几秒钟的时间,就游离到我的卧室,所有的东西横七竖八地摆在床下,床头挂满了裸体女人的照相。她一直没有显现出任何的表情来——只是转过脑袋的时候看见我正看着她,仿佛很惊讶。

  “怎么不说话了?这么看着我,要吃我呀?”安可说。

  我感觉有点尴尬,就问安可:“噢,谁想吃你来着,我只是在想啊,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有想起过我吗?”

  我忽然觉得自己在自欺欺人。我总喜欢编一些我所希望的故事,假想安可这些年也曾像我一样,时常惦记过我。可是想象还要算想象的,跟现实永远都靠不上边儿。安可冲我的脸看来看去,说:“你不就是那个曾经跟我一起半夜里看烟花的那个小孩儿吗,你还说要买很多很多的烟花到我们家门口放来着,对不对啊?”

  我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急忙地说:“是啊是啊,亏你还记得。”

  她苦笑说:“时间太久远了,我是苦思冥想了半天呢,要不是你这张孩子脸,大概我也应该早忘了的吧。”我看着她,顿时感觉我对于她的生活,只是不明亮的碎片而已,而她对于我,却像一段苦难史,一页一页地翻过去,记忆也就跟着刻了上去。

  安可看见我不说话,就转移了话题,问我:“余二,你说,我这个人怎么样啊。”

  我想也没想,就说:“你的名字真是好听,我小时候就是知道了你的名字才想去认识你,后来认识了你,发觉你还真的很漂亮。”

  安可笑笑说:“是真的吗,你一定又在骗我。小时候你就这么会说话,现在一定又是在说谎了。不过——”她停顿了一下,视线落在我的脸上,撒娇地说,“不过看在是说我好的份儿上,我就暂且相信了吧。”

  我感觉像是被羞辱了,就没好气地说:“你不相信也是不行的,我喜欢就是喜欢,又没想占你便宜。”

  安可愣住了半天,说:“原来是这个样子啊,我以为你从小就暗恋我呢,原来是暗恋我的名字呢。”

  我说:“有什么不对的吗,我的确是暗恋呀,你的名字跟你都是。”

  说完这句话,我和安可都没话说了。

  然后我们就开始一起沉默,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我不知道安可在想什么事情,反正我想的是这样的:

  画面慢慢地回放到:那年夏天,阿庆在到处打听安可。

  他的模样很糟糕,穿着很破很破的衣服,而且还带着一顶发了黑而且有很多洞的草帽儿,在太阳底下到处打听安可:

  “你该知道安可吧?”

  “安可你肯定认识,我要找她。”

  阿庆一直这么不知疲倦地问着,也不知道问了多少人了,但是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所有的人都给他类似的答案:

  “小朋友你问安可做什么?”

  “是不是找她有什么事儿啊。”

  于是阿庆就很失望地拖着步子回家,一回家什么也不说,躺在地上就要睡。

  阿庆他娘就走到他身边,朝他的屁股上踢上两脚,叫:“狗啊?睡在地上,上炕上去!”

  然后阿庆就磨磨蹭蹭的爬起来,一个骨碌,滚到了炕上。但是他睡不着了,就躺在炕上瞎想。于是他忽然就想起当日揍他的那个粗壮的男人来。

  “莫非他是安可的旧相好?一定是。如果不是旧相好,那么他揍我做什么?”

  “照这么说,那个男人一定不敢让我找到安可,于是就威胁那些人不让他们告诉我安可在哪儿。”想这想着,阿庆感觉茅塞顿开了似的,胸口一阵咚咚咚的心跳,冒险的刺激的感觉涌了上来。于是阿庆就确信,他们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关于这个秘密,由于他挨过那个粗壮男人的拳头,他们是不肯告诉他的。

  画面在这里似乎停顿了:我似乎看见一群男人围在一起正在踢一个小孩儿,那个小孩儿流着鼻血,大声地喊饶命。而那个小孩儿长得很像我。我忽然就想,我是不是应该告诉安可,有一个男人打过我——像流氓一样地打过我?

  就此我忽地记起我更小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儿来,那时候我还在上幼儿园,我是一个聪明地总被别人嫉妒和欺负的孩子。有一次我们在一起排队玩过山车,远远的我看到一个外国人,我就对身边的小女孩说:“看,那是个老外。”我估计老外的耳朵是最灵敏的了,甚至比我家里的那条狗还要灵敏一些。那个外国人看见我指着他,似乎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二话没说,大步地走过来就朝我屁股墩儿上踹了两脚。我立马就哇哇大哭,幼儿园的老师看见了,便跑过来问我这是怎么回事儿。我伸出手指头要指那个外国人,可是指了半天却发现他早就没影儿了。于是我更是大哭大叫。老师觉得很生气,说:“哭什么哭,这么小就会骗人,如果长大了肯定是个大骗子!”于是就在我脸上啪啪来了两个巴掌,我有点儿回不过神儿来,立马就不哭了。那个老师便冲着我旁边的小女孩说:“看见没有?以后可不准撒谎,要是再撒谎老师就像打哥哥这样打你——走吧,陪哥哥去那边儿玩儿去。”

  老师走了后那小女孩背对着我,捂着嘴巴开始偷笑,我跟受了委屈一样,忽得又是一阵大哭。我觉得应该谁都是可以打我的:不管是洋鬼子还是老师鬼子,都是可以随随便便在我身上踹上两脚和给上几下耳光的。

  于是自那以后我便最恨两种人,一个是洋鬼子,一个是老师。我的记忆里面他们都应该是被拉去枪毙的,但是这个想法的实现实在是有难度的,直到今天我还会看见洋鬼子满街撒欢,老师对着学生满教室撒野。

  而在我小学的老师鬼子是我认为最可恶的。一年级的时候我们班里有个叫吴建涛的同学丢了买铅笔盒跟剪刀的八块钱,那时我们老师是个姓韩的姑娘,她组织班里对所有的同学进行一次大搜查。于是就在我的内裤里搜出四块八毛钱来,说来也巧,我马上就心慌了。我立马说:“这些钱不是我偷的!是我自己的!”可是我忘了,作为一个小学生怎么可以发现这么多钱呢,并且是在裤衩里发现的?韩姑娘对她的这个发现十分的满意,马上就要我承认错误,而我的确没有什么错误可以承认。

  整件事情是这个样子的:“第一:每天中午我的舅妈会在学校门口赶着自行车卖油炸糕;第二:我每天会跟老娘要三毛钱或四毛钱去买午饭吃;第三:我免费吃了十几天的油炸糕;第四:我有了四块八毛钱。”

  于是第二天早上我娘来到了学校,我在包括二十三个女同学的九十多双眼睛面前挨了一顿暴打——其实也不是很疼,这让我有心思偷偷地去看那个韩姑娘,我看见她的脸好像冰块一样,这让我对她的健康十分担心。

  我的小学的岁月就被这场灰影给无情地罩住了。五年的时光里只有两个小女生对我产生过好感,并且在知道了我曾经是一个小偷之后再也没有理我:这是题外话。

  想过这些事情我便认为那个胳膊和腿上下一样粗的人一定是不配做洋鬼子的,只能配做个老师,甚至连老师也不配地做,做个小学生算了。

  然后那幅画面又渐渐浮显出来了:阿庆的脑中不断的出现一些蹩脚的想象,最后他断定: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只好由他去了,否则,若是再招来一顿毒打,他是肯定吃不消的。

  而且,管那个叫安可的骚女人是谁呢。她可能早已经知道有人要跟踪她,到处在打听她了,她一定很小心着呢。况且,那个跟她相好的男人也八成也已经知道了,因为他们是老姘头嘛。

  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那年,余二十三岁了——早熟得就像是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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