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香鱼饵（连载）

香 鱼 饵（一）

　　吴海常

　　我来到了北京。一年又一年的，以为我摔一跤，爬起来，再摔一跤，总能拾起些什么，有人就问我是什么让我这样为了一种遥遥的希望坚持又坚持，其实自己心里知道还有因为懒和逃避。在这样的坚持底下，因着各种场合各种原因认识一些各式各样的人，又因着某种联系某种需求后来发展成为朋友的也不在少数，自然多多少少知道些他们的故事，影响到自己的生活；又加上自己为了那一份坚持，过着在别人看来闲散的生活，其实是穷且不自由，又怕最后落得后悔二字，有过不少的矛盾和挣扎。起起落落间，反反复复时，并不缺少写一篇关于我自己的像郁达夫《春风沉醉的晚上》式的小说素材，可惜我才疏学浅，郁达夫又实在写得太好，至使我这样的打算常常还没开始就已作罢。

　　早春的北京还是冷的厉害。我骑着单车，穿行在宽宽窄窄的路上，混在下班的人潮里，这样的缩紧肩胛骨抵抗四面的冷八方的风，温暖却是比一个人呆坐在暖气屋里还受用。天是渲染过的不同层次的灰，慢慢地就要夜了。地表爬过了一层一层的湿气。路灯也像裹了一层的雾，散射的微光朦胧一片溶解在斗空中。在路的一旁有些不法商贩在兜售小商品，最多的就是卖围脖和手套的。快些卖吧！趁着冷的余力还没有消退，我在心底盼望着，这样的小本经营，积压存货，总不是好的。当我看到一个妇人模样时，心却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她的肩斜靠在路旁的树干，头上裹了折成三角的鲜红头巾，脸颊冻成惨红了，眼睛是大的，空空洞洞的望着面前的川流不息，两只手在胸前抻开一张八骏图。她只是等待，谁肯花几块钱就给他一幅万马奔腾，眼前的一切纷繁与她是不相干的。我在心里涌起一股酸涩，一转念，又忍不住的笑将起来。我笑自己在北京这么多年了，还像一个初来者一样的闲逛，遭遇了一些不好的遭遇，还对一个陌生人的现况无用地伤感，由此也就知道自己还没有压垮还能坚持。

　　走在近家的路上。电话响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听声音，是林南清。他说一会儿来找我，问我有没有空，是不是还住在老地方。我答应了等他。

　　林南清离开北京一年了，也断断续续地知道些他的消息。他的父亲去世，紧跟着自己结婚。一年的时间好像一眨眼的功夫，却有了不小的变化。

　　林南清本来就瘦，现在就瘦得变本加利了。他一笑，藏不住眼角细细密密的鱼尾纹。

　　那笑是属于二十几岁人的面孔的；那鱼尾纹却是三十几岁人的内心划痕了。

　　现在是晚餐时间。这样冷的天气，吃涮肉是再好不过了。我们要了牛羊肉、香菇、冻豆腐和一些蔬菜，还有两瓶燕京啤酒。酒我是喝不惯的，只倒了大半玻璃杯子，陪着林南清边吃边聊。

　　“去年我爸去世了，你知道吗？”

　　“知道。”

　　“紧接着我结婚，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在短短的三个月内，我经历了人生的这两件大事。做梦一样！恶梦！”

　　林南清说着抬起头，有些神经质的笑。

　　他把自己的婚姻比作是一场恶梦。我笑不出来。

　　“她来了吗？”我问。

　　“谁？”

　　“你老婆呀！”

　　“她去广州啦！”

　　我不再问，直觉已经告诉我：他们的婚姻可能出现了一些问题。林南清继续说：

　　“其实我和她的婚姻本是一场赌博，现在我承认我输了。我知道她是个好人，也许我们不合适。”

　　“真的觉得输了？你刚才说也许你们不合适。”

　　“真的！一开始我们还能很好的相处，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们就开始了争吵，然后冷战、分居，这不她去了广州，我又回北京了。”

　　不待我细问，林南清喝了一口酒，就把发生的事详细的告诉了我。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特想她。”

　　我不说话，让她继续说下去。我知道“她”指的是“夏梦溪”。

　　“真的！特想她！有一天我在写字台前不自觉的写了很多个她的名字，发现我写她的名字比写我自已的名字都要好，禁不住又翻她以前留下的东西，特别是那些照片，更是受不了。平常那些东西是锁着的，轻易不会打开。每一样东西都有她的影子，在眼前晃啊晃的，还有那些事，刚刚发生似的。当时我哭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站在我背后。我是说我老婆。我回头。她气愤的摔门而去。我没有追。我想我不该再留这些东西了，不敢多犹豫，因为我怕我会失去勇气，一把火把那些东西烧掉，统统烧掉。”

　　林南清的喉头冒出一连串的起泡音，语无论次的、很伤心的调子。我却不想与他作戏，加盟他酝酿的失落剧情。

　　“夏梦溪在银川过得好像还不错。”我说，同时预感到掉进了自己设的陷阱里。

　　“跟他有联系？”

　　“偶尔发条信息。”

　　林南清一只手握着酒杯，另一只手抵着额头，呷一口酒，好像一心品酒的样子。我担心，他会向我要她的电话号码。

　　“你知道我刚才想什么吗？我在想我该不该向你要她的电话号码。”

　　“我不会给你她的号码。”我说，其实他在问我之前我就做了这个决定。

　　“不要再纠缠了，这样对你对她都不好。”我是真的这么以为，我也觉得刚才我的拒绝太真接了。

　　“我不会怎么样的，我只是想偶尔发一个短信，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

　　“没有必要，而且这样不好！”

　　“前一段时间我们家电话老是响，接了，没人说话，有时候半夜也打，也不知道是谁。”林南清想以另一种方式说服我。

　　我有衷而无动。

　　林南清埋着头，向服务员要酒。我拒绝了。我知道他的心情，也了解他的酒量。有时候觉得我这样的朋友是要不得的，自己不胜酒力，不能与人把酒言欢，还限制到别人，以为是在为别人好。其实，他何尝不知道，他想要的就是买一份醉。

　　饭局就此草草结束。林南清挡了出租车，坐进去。之后他的情形，我不想去瞎编累述了。

　　林南清在走之后是怎样的一种状况我不清楚，但是我自己的心情却是复杂的、微妙的。刚才还劝林南清不要再与夏梦溪痴痴缠缠了，其实自己觉得他们是结得太紧的麻团，即使解开了，那些痴缠的曲痕也很难恢复平顺。我按捺不住的给夏梦溪发短信：

　　“你好吗？”

　　“还好！你呢？”

　　“还是老样子，闲逛、发呆、看书、写字，你真的好吗？”

　　“真的！为何这么问呢？有空来玩吧！这儿很美！到了这儿也许你会放弃北京的，我来做你的导游。夏季最适宜。”

　　“好啊！看来你过得真的很好，我也真的为你高兴。”

　　“谢谢！”

　　“林刚来过，他要你的电话号码我拒绝了。”

　　电话那头好一阵沉默。一场纷乱过后，夏梦溪发来简单的三个字，

　　“他好吗？”

　　“不太好，婚姻上出了点小问题。”

　　“婚姻是要好好经营的。”还是简单几个字里透着冷静。

　　我不再说什么。很快她又发来短信：

　　“帮我问他，能不能把我的照片还我。”

　　“我好像听他说把那些东西烧了。”

　　“那就算了，我只是想要回我同学的照片。”

　　“我帮你问问，如果照片还在，他也愿意奉还，我让他跟你联系吗？”

　　“不！先放你这儿，有空你帮忙寄给我好吗？”

　　“好的。”

　　“我又要出差了，这一次是去新疆。”

　　“新疆可是个好地方，你要多看看，多转转才是啊！”

　　这一年来，夏梦溪自从孩子流产以后，我从她的短信中知道：她利用工作的关系去过了敦煌、九寨沟、云南、太原、大同、西安、上海。有一次我问她你这样满世界的跑，你丈夫会不高兴吗？她避开问题没有回答，只说她喜欢这种到处游走的状态。当我问她过得好吗？她也总是说还好。“还好”这个词有点含混不清，我呢也就当她真的过得很好，也从心底里希望她一切都好。

　　亲爱的读者读到这里或许会产生一些联想：林南清与夏梦溪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故事，下面就是故事的全部了——如果我能把那些甜与苦、爱与恨以我的枯笔表现得出十分之一，也就心满意足了———有必要说明的是虽然我是他们的朋友，但也不能事事俱悉；而且我不在他们的故事里面，也就有必要将“我”从现在起隐去。当然这是一部小说，自有一些篡改，编造，至于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聪明的你一定会有你的判断。

　　一开始，人很简单，故事也不复杂，爱就来得直接、甜美。

　　北京是飘一族的大本营。

　　林清南、夏梦溪、余照三个人是带着某种希望从各自的地方来。他们同在一家公司上班，走动的比较多，又都是少不更事的年纪，做什么说什么也都不遮遮掩掩的，关系自然的也就靠得近。

　　一来二往，余照看夏梦溪的眼睛里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要么不敢多看，要么移不开的看，一些些甜蜜与酸涩在他心里澎胀着不吐不快，又被一种患得患失的情绪左右，迟迟开不了口。

　　一天，他拐着弯的问林南清。

　　“你觉得夏梦溪怎么样？”

　　“挺好的！怎么啦？哦……”林南清悟到些什么冲着余照狡锆黠的笑。

　　“我可能喜欢上她啦！”余照羞涩的样子还是个大男孩。

　　“那就跟她说呀！”

　　“可每次话到嘴边就梗住了”。

　　“可什么呀，你不说，难道等她跟你说：说他喜欢你。你做梦吧你！”

　　“可……可我……”

　　“别再支支唔唔了，今天下班就跟她说去！”

　　余照不说话。林南清似乎是给了他一种力量、一种勇气，他也觉得自己再也不能不说了，在暗地里给自己打气，盘算着下班后怎样跟夏梦溪开口。可真到了下班的时候，他已经是一只漏气的皮球，一点一点的鼓不起来了。

　　过了几日。余照始终都没能鼓起勇气，心里的那个疙瘩越堵越大。

　　林南清问余照：“你跟她说了吗？”

　　余照摇头。

　　林南清说：“真有你的，我不知是夸你沉得住气，还是骂你没出息，要不我帮你说说看？”

　　余照不说话，有默认请他帮忙的意思。

　　下班后，林南清叫住了夏梦溪。

　　他们不急着上车，沿着公路往前走，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这一次林南清是用了心的，关于夏梦溪的可爱处也都看在了眼里，这一点，林南清比起余照来就显得后知后觉了。夏梦溪身材高挑，不穿高跟鞋，林南清也丝毫占不了便宜。脸是白哲的脸，眼是杏仁的眼，发是披肩的直发，初看之下，也算不得漂亮，有一种敏感和脆弱的特质。

　　终于，林南清把话头从电视明星趣闻秩事转到正题上：

　　“你觉得余照怎样？”

　　“挺好的。”夏梦溪的回答是从一个普通的朋友的方面来说的。

　　“真的挺好的？”

　　这一问，夏梦溪属于女子的敏感已经意识到林南清问这话的来由。林南清不曾留意到夏梦溪的脸上烧起一片好看的绯红。

　　“余照想请你做他的女朋友，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

　　夏梦溪的回答声音是轻却不含混。脸上的那一片绯红已经退去。

　　林南清也不再做追问，两个人挤上了的公车。

　　林南清斜靠在床头，抽着烟，吐着烟圈儿，眯起眼睛，看着它袅袅的往上翻卷，然后化成一条线，再慢慢的散开。散不开、化不去的是浮在他眼前的夏梦溪的脸。想起与她在一起的种种，觉出她的好来。如果以她的这一份好来做她的女朋友是再合适没有了。他下了决定———要是他注意到夏梦溪因为害羞脸上烧起的那一片绯红的样子，肯定是要下永不言败的决心了———明天再约她出来，向她表爱。这一次不是为余照，而是为自己。这还得感激余照给了他用心去靠近去体会夏梦溪的机会。

　　第二天，下班以后，林南清再次约了夏梦溪。

　　故伎重演，那些电视新闻、明星八卦好像是一个很好的开场白，也就不奇怪这类电视节目收视率颇高、这类报纸杂志热销了吧。林南清还不失时机的把昨晚温习的几个笑话段子说与夏梦溪来听。哄得夏梦溪阵阵的笑。那笑是微风扑面式的，很轻、很浅。林南清看得出来夏梦溪很开心。他也觉得与夏梦溪一起压马路如沐春风，但这时候他更想当机立断，趁热说出他想与夏梦溪说的话。可他也几次都像余照所说“话到嘴边就梗住了”。

　　又过了两站地，林南清讨厌起自己来，觉得如果再不说，就会把自己推到像余照那样的境地。

　　终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我想……我想……你能做的女朋友吗？我喜欢你！”

　　夏梦溪不说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在心里有权衡，埋着头迈她的步子。

　　林南清不及等她的回答，又说：“你不必着急回答，考虑一下，三天后，我希望有你的答案。”

　　正好有一辆空车路过，夏梦溪招手上了车。林南清顿感轻松，又觉得像是失去了支撑，想找一个地方坐下来。

　　在漫长的三天等待里，林南清有意的避开夏梦溪，等到了他所说的那三天期限一过，他给夏梦溪发去短信问：

　　“你有答案了吗？”

　　“试试吧！”

　　是那边的回复。

　　试试吧！很多的不确定。

　　紧接着的那个双休日，林南清约她；

　　夏梦溪借故推辞。

　　又一个双休日，林南清再一次约她。

　　夏梦溪再一次的推辞。

　　林南清是想在夏梦溪的身上实行一些宠爱计划的。但计划是一回事，实行又是另一回事。夏梦溪的推辞让林南清的计划成空。林南清在进退之间辗转之时，又听闻余照说，谁、谁在追夏梦溪，这激起了林南清的征服欲望。

　　林南清逮了个与夏梦溪独处的机会，他直截了当的说：

　　“你真不干脆，我约了两次，你都拒绝，说什么有事，有事吗？你自己清楚，答应做我的女朋友吧，说试试，试试看我有没有足够的耐性？”

　　面对林南清的不依不挠，夏梦溪没有生气，轻轻浅浅的笑，还是那句：“试试吧！”

　　“试试吧！那就试试吧！让我先试着吻你一下好吗？”

　　夏梦溪还是笑，不说话。

　　“你不说话就是答应啦！”

　　嘴唇轻轻碰在了一起，遭到一股电的触击，又轻轻的放开，同时回味到刚才一碰一触间甜的味道，不管不顾的，冲着甜的味道，那唇、舌、心都是贪婪的一众。

　　这一试，像是投在了PH试纸上的一滴试剂，显影在两人面前的是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看在余照的眼里，是又妒又歆。在爱的路上，他曾经没有勇气，现在好像已没了理由，就此草草的划上休止符。

　　秋风、霜降、冬至、大寒、雨水、惊蜇、春风，日子一页页的翻过。沉睡的开始苏醒，潜伏的已经雷动，孕育的都将开放，脱去厚的棉衣整个城市变得轻快、繁忙、亮丽、充满活力、情欲。

　　在玉渊潭公园。

　　夏梦溪一头靠在林南清的怀里，斜侧着身子在草坪上。林南清低头看夏梦溪微闭的双眼，觉得她的眼睛真美，睁着含笑，闭着含情。

　　夏梦溪说：“春风吹在脸上感觉真舒服。”

　　林南清不说话，在夏梦溪的眼上轻轻地落下一个吻。

　　两个人沉醉在春风春情里，像亚当与夏娃沉醉在伊甸园。可伊甸园是已经荒芜了，而在他们周围，一对对情人或倚或卧在草坪上，如绿色绵缎织上了花。

　　现在，夏梦溪与林南清，并肩平躺在草坪上。有一只风筝，静静的飞在清澈的蓝的天空之上，他们望着风筝发呆。

　　“你说那线会断吗？”夏梦溪问。

　　“会！”

　　“怎样才能不断呢？”

　　“不要拉得太紧或太松。”

　　“像爱情一样？”

　　“像爱情一样？”

　　“那如果断了真是很伤心，”

　　“肯定是伤心的！很多事情表面上看是矛盾的，其实又是统一的。系在风筝上的线好像是约束到了风筝飞的自由，其实它是风筝的根，只有有了根，风筝才能飞得高、飞得稳。如果断了，就会漫无目的，也不是飞，是飘，某一天飘到树上或别的什么上面，像塑料袋那样挂着，风一吹，呼啦啦的作响。如果断了，也就断了温暖的线索。那放风筝的也就只能望着风筝飘走的方向叹息。”

　　夏梦溪不再说什么，脸上布了一层忧郁，像是真的丢了风筝。林南清见不得她有半点的不开心，慌忙拉她的手往游船码头奔去。付过钱，坐一艘脚踏船缓缓地向湖心划去。

　　夏梦溪的手探出船舷，在水面划出一道八字型水痕。间或还能得到几根细细长长的水草，墨绿色的，把它裹在手上。那手本来就美，又在那修长、白嫩之上点缀以墨绿。艺术的创造也不过这样像玩童的游戏把平常物体的美放大、扩大。

　　林南清觉得夏梦溪的一举一动纯真而不幼稚、自然而不刻意，饶有兴趣的欣赏着她。夏梦溪全无察觉，忘情地小声哼唱起来：

　　“谁的船歌唱得声悠悠，谁家姑娘水上泛扁舟……歌声飘过年华似水流，似水流。”

　　唱到此，夏梦溪用手掬起一捧水向远处泼去，泼起一片好听的哗啦声。轻轻地，有风撩起了她的几缕发丝，有阳光在那上面跳舞。

　　林南清拉她在自己怀里，极疼爱的看着她。船停在湖面，任由它漂去。

　　林南清说：

　　“你是谁？好像我从来都不曾认识你。”

　　“你没发烧吧！说糊话呢！”

　　“你是我喜欢的那个夏梦溪吗？”

　　“难道你还有几个夏梦溪吗？”

　　“我有好几个呢？包括我想宠爱的，想征服的，想拥有的，现在又多了一个令我感到害怕的夏梦溪。”

　　“害怕什么？”

　　“害怕失去你。怎么会呢？”“因为你的美。”

　　“酸死了，你取笑人家。”

　　“我说真的高兴吗？下星期我们再去划船，去什刹海，你应该更喜欢那儿。”

　　“我去过的。”

　　“那我们下星期还去吗？”

　　“去啊！你看过海吗？”

　　“看过。”

　　“我没看过海呢？海应该很美吧！真想去看海。”

　　“那我们就去看海，找一个时间，就我和你。”

　　“真的？”

　　“真的。”林南清给了夏梦溪一个肯定的回答外加一个热热的吻。

　　海是一个神奇、充满魅力与诱惑的地方。面对大海，是会许下海枯石烂的爱情盟约的冲动，就是最最不懂浪漫的人，到了那儿，也会生出一些浪漫的事来。

　　“我爱你。”

　　“我也爱你。”

　　林南清与夏梦溪说到了海就充满了浪漫的无边怀想，深藏许久如醇酒佳酿一样的三个字就这样脱口而出。

　　夜里，在一张小小的床上，两个人舞出海一样的节奏。

　　尝过了那样的生命体验，也像是经历了某种意义上的成人训练，爱也由此变得真实也更有内容。夏梦溪是以一个女人对自己丈夫那样的体贴与入微爱着林南清的，林南清也以一个丈夫的角色给予夏梦溪比更多还要多的回应。

　　这一天是六一儿童节。夏梦溪偷偷地放了礼物在林南清的枕头下面，想象林南清发现礼物时的情景就足够让她开心的。按他们的年龄，六?一儿童节是早已激不起他们的兴趣的了，可热恋中的人哪一个不是总有能力也有理由把任何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过得像一个正儿八经的节日一样？林南清躺下，发现枕头下有东西，侧身掀开枕头，是一只闹钟，粉色的，像一只猪。

　　林南清问：“你买的吗？怎么把它放在枕头下面？”

　　“今天六一，是送你的礼物。”

　　“是吗？谢谢！哪有送礼送钟的呀！”

　　“对不起！我忘了！明天我改送一份，这个收回。”

　　“没事！我喜欢！”

　　“你收下啦？”

　　“收下啦！”

　　“现在几点？”

　　“晚上九点四十五分。”

　　“九点四十五分是吗？我要你从现在开始，时时刻刻都想着我。我的闹钟是有魔法的，如果你有什么不轨，不是整点，它也会自动的响，可不要‘警钟常鸣’啊！”

　　“我想我爸、我妈还不行吗？”

　　“那不算出轨，它不会响，它不冤枉你”。

　　“看来如果我想有什么不轨的话，只好等到整点的时候了。”

　　“我忘了告诉你，它的设计是很人性化的，如果你在整点有什么不轨，它又不会响了。”

　　“完了！完了！这真叫送钟啊！”

　　“你再说‘完了’我跟你没完。今天六一呢，说说你小时候的时候的事吧！我想听。”

　　“小时候啊！我很帅呢！”

　　“很帅吗？怪不得现在这么难看。”

　　“难看吗？是难以抗拒吧！”

　　“别那么多废话，你就说吧！”

　　“我跟你说过我家在一座小镇的吧，它叫练潭，是因为周围被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潭链接包围。

　　‘那时候，整个小镇就一条街，窄窄的，一头是小学，现在废弃了，另一头是教堂，奇怪是吗？像这种小地方一般多的是寺庙。放学之后，大都不愿意回家，在一条小街上，东看看，西看看，偶尔也能买一回不管吃的或玩的，总是高兴，满足小小的欲望。教堂是我们的聚集地，滚玻璃球、扇火柴盒、打仗……都觉得开心。春天的时候，我们喜欢到油菜田里去捉泥鳅。每个人选一块油菜田。田沟里的泥是湿的，用手一扒，就能捉到泥鳅。于是晚餐的桌上就多了一碗泥鳅。

　　“现在还能捉得到吗？”

　　“由于大量的使用化肥，农药、田里泥鳅现在很少啦!”

　　“夏天，天热，偷偷地到河里洗澡。水里实在好玩，还可以摘菱角吃。但菱角的藤扎在泥里，裹住人，是很危险的。父母是不许的，但还是禁不住的下河。”

　　“被打过吗？”

　　“就为这件事，经常挨打，我家就我一个孩子，父母虽是疼爱，但还是挨打。”

　　“说一个听听？”

　　“记得有一次我爸出差回来，带了很多的糖。下课的时候，我塞了几颗糖给老师，那时我一年级还不懂什么叫贿赂，以为这样上课就可以胡闹。老师说了我，还是不听，最后被罚站，自己不服气，偷偷地扎了老师的自行车胎。后来，老师碰到我爸，笑谈起这事。回家，我就挨了我爸的打，那一次打得特重。现在我如果犯了错，我爸连打我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中风躺在床上好几年了，你别笑我，有时候想要是他能有力气打我也好啊！别光听我说，也说说你自己呀！”

　　“我没什么好说的，我们家是在一座小城。我有一个妹妹，就因为我从小就很乖，父母没动我一根指头，一直以来，父母也就对我很放心。我有一个好朋友叫张乔，是我们家隔壁邻居，也是同学。她现在也在北京，改天让你们见见。没事了，我就拉上我妹妹跟她一起跳跳绳、踢踢毽子什么的，童年就这么迷迷糊糊的过去了。对了！有一回看见别人弹古筝，哭着闹着学了一段时间的古筝，也没学好。那把琴至今还放在家里。”

　　“哎，那时候，你喜欢看动画片吗？”

　　“爱看，现在也爱看。”

　　“我一直想学习动画制作呢。”

　　“是吗？我也想过，要不我们一起学？”

　　“好啊！这个双休日，我们先去买书回来自己看，看不懂，再报一个补习班。”

　　小满、芒种、小薯、大薯，林南清与夏梦溪过日子过得不紧不慢，既有浪慢的爱情生活，也有真实的人间烟火。不知从哪天开始夏梦溪就放弃了做为女人穿高跟鞋的权利。这是她在浪漫的爱情生活与真实的人间烟火之间做的一点平衡，因为她和林南清都不习惯，由于身高的缘由当他们出双入对时，从周围投来的诧异目光。可有时浪漫的爱情生活是一回事，真实的人间烟火是另一回事。

　　那一年的国庆节，夏梦溪回家，不无幸福地把与林南清的种种说与她父母听。她的父母只用眼睛观察到自己的女儿，不反对也不表态，临了，夏梦溪返京的日子，她的父母却百般阻挠她与林南清的来往。这当头棒喝，把夏梦溪在毫无准备的情形下，从蜜罐扑通一声扔进了药缸里，那甜还没来的及下咽，那苦就紧跟着往下灌，滋味不堪言表。夏梦溪心有不甘！为自己、为林南清尽心尽力说的种种好话，在做父母的这边听来，也只是一些好听的流水声，留不到心里去。他们坚持以过来人的经验和直觉说此事不容商议就此打住，要她明白将来她若跟了他到另一个地方，他们是不放心的，本来两地生活差异就大，存在的隐患也多，受了委屈，跟谁说去？又问她真的就舍得离开他们去得那么远，见一面都难吗？要她计较这其中的种种利害，还希望她能明白，他们这么做不是因为狠了心，是爱她，是为她好的，最后还威胁到她：如果她不听从他们的劝告，他们不认这个女儿是可以做得到的。

　　面对此种境遇，夏梦溪恍恍不得终日，终日不知所措，觉得他们似有些不近情，因为自己的爱就要摧毁到她与林南清之间。他们的爱是带一点侵略性的，不比林南清的爱和风细雨似的，让她呼吸自由，难道林南清的爱不比他们的来得急切与浓烈？她恨不得立刻奔到林南清的身边，体味他的气息。带着淡淡的烟草味男人的气息。可是她感情的天平不能失衡，两边都是她爱的人，无论偏离那一边，都有扯心牵肝的痛。

　　国庆节的七天长假已经过去两天了。夏梦溪像折了双翼的鸟，忧郁的眼滴了夜露似的，想着林南清现在一定也在想着她。还不知道她在这边的情形，肯定在焦急中生出许多坏的念头，而那些坏的念头肯定也有折磨到他，这让夏梦溪感觉到一丝安慰又让她寝食难安。本来她是不打算让林南清知道此事的，在与林南清的短信里也只是说她的父母希望她在家多呆些日子，看现在情形，只有一五一十的告诉他实情，看他能不能有好的法子，帮她说服到她的父母做出一点点的让步。

　　夏梦溪偷偷地拨了电话，林南清听出夏梦溪的声音来，说话的声调一下子提高了一个八度：“你怎么啦！过得好吗？你在哪里？怎么还不过来？出什么事了吗？你知道我有多急吗？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了？”

　　林南清大有把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到底的势头。

　　夏梦溪不说话，听到林南清的声音像是所有的委屈得到了补偿似的，眼泪关不住的往下落。林南清不管有多急切和关切，也只有放慢发话的语速：

　　“你怎么了？慢慢说！别哭！我在这儿呢，不管有什么都会过去的！慢慢说！”

　　夏梦溪把她父母的意思原原本本的告诉他，问他怎么办？林南清一时也无好的法子，只有小心的安慰着她。其实他的心里也是重的，那些安慰她的话却安慰不到自己。

　　翌日。林南清拨通了电话，那一头接电话的是夏梦溪的母亲。

　　“您好！请问夏梦溪在吗？我是她的经理，您是？”

　　“我是夏梦溪的母亲，您有事吗？”

　　“这几天她怎么没来上班呢？”

　　“她生病了。”夏梦溪的母亲撒谎。

　　“不要紧吧？”林南清也假装的问。

　　“不要紧！休息两天就好。”

　　“那就好！事情是这样的，公司最近很忙，由她经手的业务呢。别的同事不熟悉也不好插手，还有些文件，在她的电脑里，她上锁了，没法打开，麻烦您转告她希望她病好之后，马上去公司报告。”

　　“哦？她可能不打算再去啦！”

　　“是这样啊！这就麻烦了，您看能不能让她过来一趟有些事情还得她亲自处理，再说过两天上个月的工资就该发啦！她上月的业绩蛮不错的，您帮我一定把话带到。”

　　“好的！我一定转告。”

　　“那就这样了，再见。”

　　“再见。”

　　这一通电话之后，夏梦溪的父母觉得情理上夏梦溪是应该也有责任把公司的事情处理好；更重要是看着自己的女儿整天恍恍惚惚，丢了魂似的，自己的心也是忐忑，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又思又想，允许她去北京走那么一趟，处理好该处理的一切。这是他们能做的让步，不能让步的是五天后准时回来。

　　这个时候的北京正闹着秋天。有一些的凉，也不是冷，却是容易让人感染上一种病的，慢慢地，不易察觉地浸透到人的心上去。

　　夜里十一点半。西客站月台上，乘客上车、下车，总是行色匆匆的。林南清站着。手里的烟烧到了三分之二处的地方。两边精窄的轨，泛着幽幽冷冷的光。路灯之下。他在等。他和他的影子站成孤独两行。

　　火车晚点。林南清觉得时间的漏斗被堵似的，流得慢了许多。车上的人陆陆续续下车了。林南清在人群之中搜寻夏梦溪的影子。夏梦溪一眼就看见了他。这个人并不高大，看见他在人群中慌乱搜寻的样子，夏梦溪的心感觉披了一层大衣的温暖。夏梦溪没有像以为的那样会冲过去，而是一步一步地慢慢的走，在林南清就要回头的一瞬间，从背后抱住他，又一下子收紧。林南清直起腰，感情的浪涛像高潮时的音乐一层一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眼泪在他的眼眶里了，他强忍着，还是掉了下来。

　　TEXI行驶在夜的深处。夏梦溪紧靠着林南清。谁也不说话。这沉默很好，能够就这样靠下去更好。那个五天，对他们来说真的珍贵，也真的残酷，像一顿豪华大餐如鲠在喉。

　　夏梦溪没再去上班，林南清替她辞了工作。她哪儿也不去，呆在屋子里，洗衣、收拾屋子、晒被子、发呆、等林南清下班回来,她等得有些急，如果林南清晚归她会更急。在林南清下班回来之前饭是早就准备好了的。这两天她连早饭都自己做，做好之后，推醒林南清，看着他一阵猛吞，然后送他出门。林南清除了上班也一直陪着她，能在一起就不会分开。

　　现在是下午两点。夏梦溪在屋里来回的走。屋里一切收拾妥贴，每一样东西都有它合适的位置，每一样东西也都有它的来历有它的故事。这屋子充盈回忆味道。这让夏林溪很忧伤，也感觉欣慰，像一个爱上邪片的人，抽一口，神清气爽，其实心里是知道这样下去真的不好。

　　那幅混了不少棉的麻纱白底蓝色小碎花的窗帘，是他们找了好几家批发市场才选中的。夏梦溪记得林南清当时走得累了，说不就是一幅窗帘吗？他觉得哪一幅都挺好。夏梦溪却坚持要这一幅，从天花框架顶端长长的垂下来，有风轻摆舞着温柔，有光薄透埋着隐私。

　　书桌上那本《动画制作》的书，安静的躺在那里。书翻到的地方有折痕，标明现在读到的页数。

　　当然陪他们挑战的还有那盏灯。书一页页的翻过，翻过的还有那些夜。努力，欢笑、打闹、静谧,灯有见证；还有争吵，做爱的时候要不要开灯，夏梦溪说不要，她不喜欢有第三者介入，林南清说那他可不可以不戴套，他说他也不喜欢第三者介入。

　　那两个一对并排放着的卡通茶杯何时买得呢？是买窗帘的那天顺带的吧！喝水的时候他们先举起来让齿形的一侧吻出声音，然后相视而笑。

　　夏梦溪在屋里来回的走，像商家年终盘点货物。这里的一切还有爱，是她的财富。然而，她将离开。

　　她瞥见镜子里的自己，眼睛有点湿，头发也有点长了。她抬头看钟，晚饭的时间还早.她走出去。

　　剪完头发，看见路边的花店,她走进去，买了大捧的百合。这时候她最是喜欢百合，玫瑰是刺眼的。

　　回家，在敞口的透明玻璃瓶子里，放了大半瓶的水，把百合一把放进去。真美！百合又白又嫩又纯又净，盛放又冷清。夏梦溪估计它还能再开几日，她要在她走之前扔掉它。她不想让林南清看到它凋残的样子。

　　又是一天。双休日还没到。林南清上班去了。夏梦溪在屋里兜圈，找不出一件事可以做，一个人背了包去了香山。

　　游客很多！这个季节香山的枫叶该是红得最为浓酽最为恣肆！

　　夏梦溪有意避开游人，没有走人工开好的石板路，专挑一些曲折迂回少有人踏足的小路。夏梦溪一步一步往上爬，她必须不能分散精力，专注于脚下。夏梦溪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专注、这样的小小放纵，从这几日的阴云密布中把她拉出来。

　　香山，并没有像夏梦溪以为的那样会是漫山遍野的一片红，但是也没有使夏梦溪感到失望，虽然不是一片火海，但也红的有致。她站在半山腰，看远远近近，这边一块红成条状的，那边一块红成格状的，间格的夹在深绿中，还有几条如练黄土曲径穿行其中。山脚下，城市已远得模糊。有光薄射，有风轻拂。

　　此景此境，夏梦溪油然想起林南清如能同来，她想风景会更美些，心情会更妙些吧！她拨了林南清的电话：

　　“你在哪儿呢？”

　　“我在香山，这儿很美。”

　　“你要小心，要不要我请假现在过去？”

　　“不要，你来我就不能好好看风景啦。”

　　夏梦溪挂断电话。心有所失。继续往上爬。

　　在鬼见愁。

　　林立的石头上，曲折的游廊里，游人散座着。

　　鬼见愁，为什么叫鬼见愁？山不算高也不算险。她不很明白，只是山顶的风猛劲些，汗落得快，有情人拥抱着嘻笑。夏梦溪禁不住打了冷颤，觉出自己正是那发愁的鬼，落荒而去。

　　下到半山腰。夏梦溪无视禁摘红叶的标示，摘了很多片，拿在手里端详着。她想枫叶在那一瞬间是带着悲怆极尽所有激情盛放来完成生命的赞礼，这是怎样的勇敢和绝冲？

　　回屋。夏梦溪拿出一片红叶，准备在上面写一些字，然后夹在《动画制作》的书里，送给林南清。她脑子里掠过林南清打开了书，红叶滑落在地，林南清弯腰去拾的影像。夏梦溪坐在那里，久久地写不出一个字，最后干脆就不写，把那片红的心形以原来的样子放在里面。

　　在《动画制作》那本书的扉叶，夏梦溪却写下了一串小字：

　　这本书是我们一起买的，本来是打算还要陪你看到底的，现在，我不能再陪你，你也不要中止你的追求，要知道这是我们一直期望的啊！祝你过得好！爱你！永远！

　　梦溪。

　　写完这些字。夏梦溪赶紧站起来，去准备晚饭。她不想也不能耽得太久，这让她几近崩溃。

　　双休日，林南清早上醒来，夏梦溪已经在厨房忙开了。

　　林南清说：“我们去看海吧！”

　　夏梦溪那一头静默的没有回应。

　　“你听见我说话吗？我说我们去看海，虽然时间不多，还是可以就近去一趟天津或北戴河，你说去吗？”

　　夏梦溪快要哭了：“有你在，哪儿都一样！”

　　“我说去吧！你不是一直都想去的吗？”

　　“我说不去就不去，这样你就欠了我，以后我若想起你，就会觉得你也不是特别的好。”

　　话虽这么说，其实心里想的是：就是你欠了我，我还是觉得你好。

　　夏梦溪有意把水龙头开得很大，偷偷地抹泪。听了这样的话，林南清刚刚爬起，又一头栽在了床上。

一、[长篇]香鱼饵 （连载一）

香 鱼 饵（一）

　　吴海常

　　我来到了北京。一年又一年的，以为我摔一跤，爬起来，再摔一跤，总能拾起些什么，有人就问我是什么让我这样为了一种遥遥的希望坚持又坚持，其实自己心里知道还有因为懒和逃避。在这样的坚持底下，因着各种场合各种原因认识一些各式各样的人，又因着某种联系某种需求后来发展成为朋友的也不在少数，自然多多少少知道些他们的故事，影响到自己的生活；又加上自己为了那一份坚持，过着在别人看来闲散的生活，其实是穷且不自由，又怕最后落得后悔二字，有过不少的矛盾和挣扎。起起落落间，反反复复时，并不缺少写一篇关于我自己的像郁达夫《春风沉醉的晚上》式的小说素材，可惜我才疏学浅，郁达夫又实在写得太好，至使我这样的打算常常还没开始就已作罢。

　　早春的北京还是冷的厉害。我骑着单车，穿行在宽宽窄窄的路上，混在下班的人潮里，这样的缩紧肩胛骨抵抗四面的冷八方的风，温暖却是比一个人呆坐在暖气屋里还受用。天是渲染过的不同层次的灰，慢慢地就要夜了。地表爬过了一层一层的湿气。路灯也像裹了一层的雾，散射的微光朦胧一片溶解在斗空中。在路的一旁有些不法商贩在兜售小商品，最多的就是卖围脖和手套的。快些卖吧！趁着冷的余力还没有消退，我在心底盼望着，这样的小本经营，积压存货，总不是好的。当我看到一个妇人模样时，心却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她的肩斜靠在路旁的树干，头上裹了折成三角的鲜红头巾，脸颊冻成惨红了，眼睛是大的，空空洞洞的望着面前的川流不息，两只手在胸前抻开一张八骏图。她只是等待，谁肯花几块钱就给他一幅万马奔腾，眼前的一切纷繁与她是不相干的。我在心里涌起一股酸涩，一转念，又忍不住的笑将起来。我笑自己在北京这么多年了，还像一个初来者一样的闲逛，遭遇了一些不好的遭遇，还对一个陌生人的现况无用地伤感，由此也就知道自己还没有压垮还能坚持。

　　走在近家的路上。电话响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听声音，是林南清。他说一会儿来找我，问我有没有空，是不是还住在老地方。我答应了等他。

　　林南清离开北京一年了，也断断续续地知道些他的消息。他的父亲去世，紧跟着自己结婚。一年的时间好像一眨眼的功夫，却有了不小的变化。

　　林南清本来就瘦，现在就瘦得变本加利了。他一笑，藏不住眼角细细密密的鱼尾纹。

　　那笑是属于二十几岁人的面孔的；那鱼尾纹却是三十几岁人的内心划痕了。

　　现在是晚餐时间。这样冷的天气，吃涮肉是再好不过了。我们要了牛羊肉、香菇、冻豆腐和一些蔬菜，还有两瓶燕京啤酒。酒我是喝不惯的，只倒了大半玻璃杯子，陪着林南清边吃边聊。

　　“去年我爸去世了，你知道吗？”

　　“知道。”

　　“紧接着我结婚，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在短短的三个月内，我经历了人生的这两件大事。做梦一样！恶梦！”

　　林南清说着抬起头，有些神经质的笑。

　　他把自己的婚姻比作是一场恶梦。我笑不出来。

　　“她来了吗？”我问。

　　“谁？”

　　“你老婆呀！”

　　“她去广州啦！”

　　我不再问，直觉已经告诉我：他们的婚姻可能出现了一些问题。林南清继续说：

　　“其实我和她的婚姻本是一场赌博，现在我承认我输了。我知道她是个好人，也许我们不合适。”

　　“真的觉得输了？你刚才说也许你们不合适。”

　　“真的！一开始我们还能很好的相处，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们就开始了争吵，然后冷战、分居，这不她去了广州，我又回北京了。”

　　不待我细问，林南清喝了一口酒，就把发生的事详细的告诉了我。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特想她。”

　　我不说话，让她继续说下去。我知道“她”指的是“夏梦溪”。

　　“真的！特想她！有一天我在写字台前不自觉的写了很多个她的名字，发现我写她的名字比写我自已的名字都要好，禁不住又翻她以前留下的东西，特别是那些照片，更是受不了。平常那些东西是锁着的，轻易不会打开。每一样东西都有她的影子，在眼前晃啊晃的，还有那些事，刚刚发生似的。当时我哭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站在我背后。我是说我老婆。我回头。她气愤的摔门而去。我没有追。我想我不该再留这些东西了，不敢多犹豫，因为我怕我会失去勇气，一把火把那些东西烧掉，统统烧掉。”

　　林南清的喉头冒出一连串的起泡音，语无论次的、很伤心的调子。我却不想与他作戏，加盟他酝酿的失落剧情。

　　“夏梦溪在银川过得好像还不错。”我说，同时预感到掉进了自己设的陷阱里。

　　“跟他有联系？”

　　“偶尔发条信息。”

　　林南清一只手握着酒杯，另一只手抵着额头，呷一口酒，好像一心品酒的样子。我担心，他会向我要她的电话号码。

　　“你知道我刚才想什么吗？我在想我该不该向你要她的电话号码。”

　　“我不会给你她的号码。”我说，其实他在问我之前我就做了这个决定。

　　“不要再纠缠了，这样对你对她都不好。”我是真的这么以为，我也觉得刚才我的拒绝太真接了。

　　“我不会怎么样的，我只是想偶尔发一个短信，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

　　“没有必要，而且这样不好！”

　　“前一段时间我们家电话老是响，接了，没人说话，有时候半夜也打，也不知道是谁。”林南清想以另一种方式说服我。

　　我有衷而无动。

　　林南清埋着头，向服务员要酒。我拒绝了。我知道他的心情，也了解他的酒量。有时候觉得我这样的朋友是要不得的，自己不胜酒力，不能与人把酒言欢，还限制到别人，以为是在为别人好。其实，他何尝不知道，他想要的就是买一份醉。

　　饭局就此草草结束。林南清挡了出租车，坐进去。之后他的情形，我不想去瞎编累述了。

　　林南清在走之后是怎样的一种状况我不清楚，但是我自己的心情却是复杂的、微妙的。刚才还劝林南清不要再与夏梦溪痴痴缠缠了，其实自己觉得他们是结得太紧的麻团，即使解开了，那些痴缠的曲痕也很难恢复平顺。我按捺不住的给夏梦溪发短信：

　　“你好吗？”

　　“还好！你呢？”

　　“还是老样子，闲逛、发呆、看书、写字，你真的好吗？”

　　“真的！为何这么问呢？有空来玩吧！这儿很美！到了这儿也许你会放弃北京的，我来做你的导游。夏季最适宜。”

　　“好啊！看来你过得真的很好，我也真的为你高兴。”

　　“谢谢！”

　　“林刚来过，他要你的电话号码我拒绝了。”

　　电话那头好一阵沉默。一场纷乱过后，夏梦溪发来简单的三个字，

　　“他好吗？”

　　“不太好，婚姻上出了点小问题。”

　　“婚姻是要好好经营的。”还是简单几个字里透着冷静。

　　我不再说什么。很快她又发来短信：

　　“帮我问他，能不能把我的照片还我。”

　　“我好像听他说把那些东西烧了。”

　　“那就算了，我只是想要回我同学的照片。”

　　“我帮你问问，如果照片还在，他也愿意奉还，我让他跟你联系吗？”

　　“不！先放你这儿，有空你帮忙寄给我好吗？”

　　“好的。”

　　“我又要出差了，这一次是去新疆。”

　　“新疆可是个好地方，你要多看看，多转转才是啊！”

　　这一年来，夏梦溪自从孩子流产以后，我从她的短信中知道：她利用工作的关系去过了敦煌、九寨沟、云南、太原、大同、西安、上海。有一次我问她你这样满世界的跑，你丈夫会不高兴吗？她避开问题没有回答，只说她喜欢这种到处游走的状态。当我问她过得好吗？她也总是说还好。“还好”这个词有点含混不清，我呢也就当她真的过得很好，也从心底里希望她一切都好。

　　亲爱的读者读到这里或许会产生一些联想：林南清与夏梦溪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故事，下面就是故事的全部了——如果我能把那些甜与苦、爱与恨以我的枯笔表现得出十分之一，也就心满意足了———有必要说明的是虽然我是他们的朋友，但也不能事事俱悉；而且我不在他们的故事里面，也就有必要将“我”从现在起隐去。当然这是一部小说，自有一些篡改，编造，至于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聪明的你一定会有你的判断。

　　一开始，人很简单，故事也不复杂，爱就来得直接、甜美。

　　北京是飘一族的大本营。

　　林清南、夏梦溪、余照三个人是带着某种希望从各自的地方来。他们同在一家公司上班，走动的比较多，又都是少不更事的年纪，做什么说什么也都不遮遮掩掩的，关系自然的也就靠得近。

　　一来二往，余照看夏梦溪的眼睛里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要么不敢多看，要么移不开的看，一些些甜蜜与酸涩在他心里澎胀着不吐不快，又被一种患得患失的情绪左右，迟迟开不了口。

　　一天，他拐着弯的问林南清。

　　“你觉得夏梦溪怎么样？”

　　“挺好的！怎么啦？哦……”林南清悟到些什么冲着余照狡锆黠的笑。

　　“我可能喜欢上她啦！”余照羞涩的样子还是个大男孩。

　　“那就跟她说呀！”

　　“可每次话到嘴边就梗住了”。

　　“可什么呀，你不说，难道等她跟你说：说他喜欢你。你做梦吧你！”

　　“可……可我……”

　　“别再支支唔唔了，今天下班就跟她说去！”

　　余照不说话。林南清似乎是给了他一种力量、一种勇气，他也觉得自己再也不能不说了，在暗地里给自己打气，盘算着下班后怎样跟夏梦溪开口。可真到了下班的时候，他已经是一只漏气的皮球，一点一点的鼓不起来了。

　　过了几日。余照始终都没能鼓起勇气，心里的那个疙瘩越堵越大。

　　林南清问余照：“你跟她说了吗？”

　　余照摇头。

　　林南清说：“真有你的，我不知是夸你沉得住气，还是骂你没出息，要不我帮你说说看？”

　　余照不说话，有默认请他帮忙的意思。

　　下班后，林南清叫住了夏梦溪。

　　他们不急着上车，沿着公路往前走，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这一次林南清是用了心的，关于夏梦溪的可爱处也都看在了眼里，这一点，林南清比起余照来就显得后知后觉了。夏梦溪身材高挑，不穿高跟鞋，林南清也丝毫占不了便宜。脸是白哲的脸，眼是杏仁的眼，发是披肩的直发，初看之下，也算不得漂亮，有一种敏感和脆弱的特质。

　　终于，林南清把话头从电视明星趣闻秩事转到正题上：

　　“你觉得余照怎样？”

　　“挺好的。”夏梦溪的回答是从一个普通的朋友的方面来说的。

　　“真的挺好的？”

　　这一问，夏梦溪属于女子的敏感已经意识到林南清问这话的来由。林南清不曾留意到夏梦溪的脸上烧起一片好看的绯红。

　　“余照想请你做他的女朋友，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

　　夏梦溪的回答声音是轻却不含混。脸上的那一片绯红已经退去。

　　林南清也不再做追问，两个人挤上了的公车。

　　林南清斜靠在床头，抽着烟，吐着烟圈儿，眯起眼睛，看着它袅袅的往上翻卷，然后化成一条线，再慢慢的散开。散不开、化不去的是浮在他眼前的夏梦溪的脸。想起与她在一起的种种，觉出她的好来。如果以她的这一份好来做她的女朋友是再合适没有了。他下了决定———要是他注意到夏梦溪因为害羞脸上烧起的那一片绯红的样子，肯定是要下永不言败的决心了———明天再约她出来，向她表爱。这一次不是为余照，而是为自己。这还得感激余照给了他用心去靠近去体会夏梦溪的机会。

　　第二天，下班以后，林南清再次约了夏梦溪。

　　故伎重演，那些电视新闻、明星八卦好像是一个很好的开场白，也就不奇怪这类电视节目收视率颇高、这类报纸杂志热销了吧。林南清还不失时机的把昨晚温习的几个笑话段子说与夏梦溪来听。哄得夏梦溪阵阵的笑。那笑是微风扑面式的，很轻、很浅。林南清看得出来夏梦溪很开心。他也觉得与夏梦溪一起压马路如沐春风，但这时候他更想当机立断，趁热说出他想与夏梦溪说的话。可他也几次都像余照所说“话到嘴边就梗住了”。

　　又过了两站地，林南清讨厌起自己来，觉得如果再不说，就会把自己推到像余照那样的境地。

　　终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我想……我想……你能做的女朋友吗？我喜欢你！”

　　夏梦溪不说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在心里有权衡，埋着头迈她的步子。

　　林南清不及等她的回答，又说：“你不必着急回答，考虑一下，三天后，我希望有你的答案。”

　　正好有一辆空车路过，夏梦溪招手上了车。林南清顿感轻松，又觉得像是失去了支撑，想找一个地方坐下来。

　　在漫长的三天等待里，林南清有意的避开夏梦溪，等到了他所说的那三天期限一过，他给夏梦溪发去短信问：

　　“你有答案了吗？”

　　“试试吧！”

　　是那边的回复。

　　试试吧！很多的不确定。

　　紧接着的那个双休日，林南清约她；

　　夏梦溪借故推辞。

　　又一个双休日，林南清再一次约她。

　　夏梦溪再一次的推辞。

　　林南清是想在夏梦溪的身上实行一些宠爱计划的。但计划是一回事，实行又是另一回事。夏梦溪的推辞让林南清的计划成空。林南清在进退之间辗转之时，又听闻余照说，谁、谁在追夏梦溪，这激起了林南清的征服欲望。

　　林南清逮了个与夏梦溪独处的机会，他直截了当的说：

　　“你真不干脆，我约了两次，你都拒绝，说什么有事，有事吗？你自己清楚，答应做我的女朋友吧，说试试，试试看我有没有足够的耐性？”

　　面对林南清的不依不挠，夏梦溪没有生气，轻轻浅浅的笑，还是那句：“试试吧！”

　　“试试吧！那就试试吧！让我先试着吻你一下好吗？”

　　夏梦溪还是笑，不说话。

　　“你不说话就是答应啦！”

　　嘴唇轻轻碰在了一起，遭到一股电的触击，又轻轻的放开，同时回味到刚才一碰一触间甜的味道，不管不顾的，冲着甜的味道，那唇、舌、心都是贪婪的一众。

　　这一试，像是投在了PH试纸上的一滴试剂，显影在两人面前的是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看在余照的眼里，是又妒又歆。在爱的路上，他曾经没有勇气，现在好像已没了理由，就此草草的划上休止符。

　　秋风、霜降、冬至、大寒、雨水、惊蜇、春风，日子一页页的翻过。沉睡的开始苏醒，潜伏的已经雷动，孕育的都将开放，脱去厚的棉衣整个城市变得轻快、繁忙、亮丽、充满活力、情欲。

　　在玉渊潭公园。

　　夏梦溪一头靠在林南清的怀里，斜侧着身子在草坪上。林南清低头看夏梦溪微闭的双眼，觉得她的眼睛真美，睁着含笑，闭着含情。

　　夏梦溪说：“春风吹在脸上感觉真舒服。”

　　林南清不说话，在夏梦溪的眼上轻轻地落下一个吻。

　　两个人沉醉在春风春情里，像亚当与夏娃沉醉在伊甸园。可伊甸园是已经荒芜了，而在他们周围，一对对情人或倚或卧在草坪上，如绿色绵缎织上了花。

　　现在，夏梦溪与林南清，并肩平躺在草坪上。有一只风筝，静静的飞在清澈的蓝的天空之上，他们望着风筝发呆。

　　“你说那线会断吗？”夏梦溪问。

　　“会！”

　　“怎样才能不断呢？”

　　“不要拉得太紧或太松。”

　　“像爱情一样？”

　　“像爱情一样？”

　　“那如果断了真是很伤心，”

　　“肯定是伤心的！很多事情表面上看是矛盾的，其实又是统一的。系在风筝上的线好像是约束到了风筝飞的自由，其实它是风筝的根，只有有了根，风筝才能飞得高、飞得稳。如果断了，就会漫无目的，也不是飞，是飘，某一天飘到树上或别的什么上面，像塑料袋那样挂着，风一吹，呼啦啦的作响。如果断了，也就断了温暖的线索。那放风筝的也就只能望着风筝飘走的方向叹息。”

　　夏梦溪不再说什么，脸上布了一层忧郁，像是真的丢了风筝。林南清见不得她有半点的不开心，慌忙拉她的手往游船码头奔去。付过钱，坐一艘脚踏船缓缓地向湖心划去。

　　夏梦溪的手探出船舷，在水面划出一道八字型水痕。间或还能得到几根细细长长的水草，墨绿色的，把它裹在手上。那手本来就美，又在那修长、白嫩之上点缀以墨绿。艺术的创造也不过这样像玩童的游戏把平常物体的美放大、扩大。

　　林南清觉得夏梦溪的一举一动纯真而不幼稚、自然而不刻意，饶有兴趣的欣赏着她。夏梦溪全无察觉，忘情地小声哼唱起来：

　　“谁的船歌唱得声悠悠，谁家姑娘水上泛扁舟……歌声飘过年华似水流，似水流。”

　　唱到此，夏梦溪用手掬起一捧水向远处泼去，泼起一片好听的哗啦声。轻轻地，有风撩起了她的几缕发丝，有阳光在那上面跳舞。

　　林南清拉她在自己怀里，极疼爱的看着她。船停在湖面，任由它漂去。

　　林南清说：

　　“你是谁？好像我从来都不曾认识你。”

　　“你没发烧吧！说糊话呢！”

　　“你是我喜欢的那个夏梦溪吗？”

　　“难道你还有几个夏梦溪吗？”

　　“我有好几个呢？包括我想宠爱的，想征服的，想拥有的，现在又多了一个令我感到害怕的夏梦溪。”

　　“害怕什么？”

　　“害怕失去你。怎么会呢？”“因为你的美。”

　　“酸死了，你取笑人家。”

　　“我说真的高兴吗？下星期我们再去划船，去什刹海，你应该更喜欢那儿。”

　　“我去过的。”

　　“那我们下星期还去吗？”

　　“去啊！你看过海吗？”

　　“看过。”

　　“我没看过海呢？海应该很美吧！真想去看海。”

　　“那我们就去看海，找一个时间，就我和你。”

　　“真的？”

　　“真的。”林南清给了夏梦溪一个肯定的回答外加一个热热的吻。

　　海是一个神奇、充满魅力与诱惑的地方。面对大海，是会许下海枯石烂的爱情盟约的冲动，就是最最不懂浪漫的人，到了那儿，也会生出一些浪漫的事来。

　　“我爱你。”

　　“我也爱你。”

　　林南清与夏梦溪说到了海就充满了浪漫的无边怀想，深藏许久如醇酒佳酿一样的三个字就这样脱口而出。

　　夜里，在一张小小的床上，两个人舞出海一样的节奏。

　　尝过了那样的生命体验，也像是经历了某种意义上的成人训练，爱也由此变得真实也更有内容。夏梦溪是以一个女人对自己丈夫那样的体贴与入微爱着林南清的，林南清也以一个丈夫的角色给予夏梦溪比更多还要多的回应。

　　这一天是六一儿童节。夏梦溪偷偷地放了礼物在林南清的枕头下面，想象林南清发现礼物时的情景就足够让她开心的。按他们的年龄，六?一儿童节是早已激不起他们的兴趣的了，可热恋中的人哪一个不是总有能力也有理由把任何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过得像一个正儿八经的节日一样？林南清躺下，发现枕头下有东西，侧身掀开枕头，是一只闹钟，粉色的，像一只猪。

　　林南清问：“你买的吗？怎么把它放在枕头下面？”

　　“今天六一，是送你的礼物。”

　　“是吗？谢谢！哪有送礼送钟的呀！”

　　“对不起！我忘了！明天我改送一份，这个收回。”

　　“没事！我喜欢！”

　　“你收下啦？”

　　“收下啦！”

　　“现在几点？”

　　“晚上九点四十五分。”

　　“九点四十五分是吗？我要你从现在开始，时时刻刻都想着我。我的闹钟是有魔法的，如果你有什么不轨，不是整点，它也会自动的响，可不要‘警钟常鸣’啊！”

　　“我想我爸、我妈还不行吗？”

　　“那不算出轨，它不会响，它不冤枉你”。

　　“看来如果我想有什么不轨的话，只好等到整点的时候了。”

　　“我忘了告诉你，它的设计是很人性化的，如果你在整点有什么不轨，它又不会响了。”

　　“完了！完了！这真叫送钟啊！”

　　“你再说‘完了’我跟你没完。今天六一呢，说说你小时候的时候的事吧！我想听。”

　　“小时候啊！我很帅呢！”

　　“很帅吗？怪不得现在这么难看。”

　　“难看吗？是难以抗拒吧！”

　　“别那么多废话，你就说吧！”

　　“我跟你说过我家在一座小镇的吧，它叫练潭，是因为周围被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潭链接包围。

　　‘那时候，整个小镇就一条街，窄窄的，一头是小学，现在废弃了，另一头是教堂，奇怪是吗？像这种小地方一般多的是寺庙。放学之后，大都不愿意回家，在一条小街上，东看看，西看看，偶尔也能买一回不管吃的或玩的，总是高兴，满足小小的欲望。教堂是我们的聚集地，滚玻璃球、扇火柴盒、打仗……都觉得开心。春天的时候，我们喜欢到油菜田里去捉泥鳅。每个人选一块油菜田。田沟里的泥是湿的，用手一扒，就能捉到泥鳅。于是晚餐的桌上就多了一碗泥鳅。

　　“现在还能捉得到吗？”

　　“由于大量的使用化肥，农药、田里泥鳅现在很少啦!”

　　“夏天，天热，偷偷地到河里洗澡。水里实在好玩，还可以摘菱角吃。但菱角的藤扎在泥里，裹住人，是很危险的。父母是不许的，但还是禁不住的下河。”

　　“被打过吗？”

　　“就为这件事，经常挨打，我家就我一个孩子，父母虽是疼爱，但还是挨打。”

　　“说一个听听？”

　　“记得有一次我爸出差回来，带了很多的糖。下课的时候，我塞了几颗糖给老师，那时我一年级还不懂什么叫贿赂，以为这样上课就可以胡闹。老师说了我，还是不听，最后被罚站，自己不服气，偷偷地扎了老师的自行车胎。后来，老师碰到我爸，笑谈起这事。回家，我就挨了我爸的打，那一次打得特重。现在我如果犯了错，我爸连打我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中风躺在床上好几年了，你别笑我，有时候想要是他能有力气打我也好啊！别光听我说，也说说你自己呀！”

　　“我没什么好说的，我们家是在一座小城。我有一个妹妹，就因为我从小就很乖，父母没动我一根指头，一直以来，父母也就对我很放心。我有一个好朋友叫张乔，是我们家隔壁邻居，也是同学。她现在也在北京，改天让你们见见。没事了，我就拉上我妹妹跟她一起跳跳绳、踢踢毽子什么的，童年就这么迷迷糊糊的过去了。对了！有一回看见别人弹古筝，哭着闹着学了一段时间的古筝，也没学好。那把琴至今还放在家里。”

　　“哎，那时候，你喜欢看动画片吗？”

　　“爱看，现在也爱看。”

　　“我一直想学习动画制作呢。”

　　“是吗？我也想过，要不我们一起学？”

　　“好啊！这个双休日，我们先去买书回来自己看，看不懂，再报一个补习班。”

　　小满、芒种、小薯、大薯，林南清与夏梦溪过日子过得不紧不慢，既有浪慢的爱情生活，也有真实的人间烟火。不知从哪天开始夏梦溪就放弃了做为女人穿高跟鞋的权利。这是她在浪漫的爱情生活与真实的人间烟火之间做的一点平衡，因为她和林南清都不习惯，由于身高的缘由当他们出双入对时，从周围投来的诧异目光。可有时浪漫的爱情生活是一回事，真实的人间烟火是另一回事。

　　那一年的国庆节，夏梦溪回家，不无幸福地把与林南清的种种说与她父母听。她的父母只用眼睛观察到自己的女儿，不反对也不表态，临了，夏梦溪返京的日子，她的父母却百般阻挠她与林南清的来往。这当头棒喝，把夏梦溪在毫无准备的情形下，从蜜罐扑通一声扔进了药缸里，那甜还没来的及下咽，那苦就紧跟着往下灌，滋味不堪言表。夏梦溪心有不甘！为自己、为林南清尽心尽力说的种种好话，在做父母的这边听来，也只是一些好听的流水声，留不到心里去。他们坚持以过来人的经验和直觉说此事不容商议就此打住，要她明白将来她若跟了他到另一个地方，他们是不放心的，本来两地生活差异就大，存在的隐患也多，受了委屈，跟谁说去？又问她真的就舍得离开他们去得那么远，见一面都难吗？要她计较这其中的种种利害，还希望她能明白，他们这么做不是因为狠了心，是爱她，是为她好的，最后还威胁到她：如果她不听从他们的劝告，他们不认这个女儿是可以做得到的。

　　面对此种境遇，夏梦溪恍恍不得终日，终日不知所措，觉得他们似有些不近情，因为自己的爱就要摧毁到她与林南清之间。他们的爱是带一点侵略性的，不比林南清的爱和风细雨似的，让她呼吸自由，难道林南清的爱不比他们的来得急切与浓烈？她恨不得立刻奔到林南清的身边，体味他的气息。带着淡淡的烟草味男人的气息。可是她感情的天平不能失衡，两边都是她爱的人，无论偏离那一边，都有扯心牵肝的痛。

　　国庆节的七天长假已经过去两天了。夏梦溪像折了双翼的鸟，忧郁的眼滴了夜露似的，想着林南清现在一定也在想着她。还不知道她在这边的情形，肯定在焦急中生出许多坏的念头，而那些坏的念头肯定也有折磨到他，这让夏梦溪感觉到一丝安慰又让她寝食难安。本来她是不打算让林南清知道此事的，在与林南清的短信里也只是说她的父母希望她在家多呆些日子，看现在情形，只有一五一十的告诉他实情，看他能不能有好的法子，帮她说服到她的父母做出一点点的让步。

　　夏梦溪偷偷地拨了电话，林南清听出夏梦溪的声音来，说话的声调一下子提高了一个八度：“你怎么啦！过得好吗？你在哪里？怎么还不过来？出什么事了吗？你知道我有多急吗？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了？”

　　林南清大有把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到底的势头。

　　夏梦溪不说话，听到林南清的声音像是所有的委屈得到了补偿似的，眼泪关不住的往下落。林南清不管有多急切和关切，也只有放慢发话的语速：

　　“你怎么了？慢慢说！别哭！我在这儿呢，不管有什么都会过去的！慢慢说！”

　　夏梦溪把她父母的意思原原本本的告诉他，问他怎么办？林南清一时也无好的法子，只有小心的安慰着她。其实他的心里也是重的，那些安慰她的话却安慰不到自己。

　　翌日。林南清拨通了电话，那一头接电话的是夏梦溪的母亲。

　　“您好！请问夏梦溪在吗？我是她的经理，您是？”

　　“我是夏梦溪的母亲，您有事吗？”

　　“这几天她怎么没来上班呢？”

　　“她生病了。”夏梦溪的母亲撒谎。

　　“不要紧吧？”林南清也假装的问。

　　“不要紧！休息两天就好。”

　　“那就好！事情是这样的，公司最近很忙，由她经手的业务呢。别的同事不熟悉也不好插手，还有些文件，在她的电脑里，她上锁了，没法打开，麻烦您转告她希望她病好之后，马上去公司报告。”

　　“哦？她可能不打算再去啦！”

　　“是这样啊！这就麻烦了，您看能不能让她过来一趟有些事情还得她亲自处理，再说过两天上个月的工资就该发啦！她上月的业绩蛮不错的，您帮我一定把话带到。”

　　“好的！我一定转告。”

　　“那就这样了，再见。”

　　“再见。”

　　这一通电话之后，夏梦溪的父母觉得情理上夏梦溪是应该也有责任把公司的事情处理好；更重要是看着自己的女儿整天恍恍惚惚，丢了魂似的，自己的心也是忐忑，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又思又想，允许她去北京走那么一趟，处理好该处理的一切。这是他们能做的让步，不能让步的是五天后准时回来。

　　这个时候的北京正闹着秋天。有一些的凉，也不是冷，却是容易让人感染上一种病的，慢慢地，不易察觉地浸透到人的心上去。

　　夜里十一点半。西客站月台上，乘客上车、下车，总是行色匆匆的。林南清站着。手里的烟烧到了三分之二处的地方。两边精窄的轨，泛着幽幽冷冷的光。路灯之下。他在等。他和他的影子站成孤独两行。

　　火车晚点。林南清觉得时间的漏斗被堵似的，流得慢了许多。车上的人陆陆续续下车了。林南清在人群之中搜寻夏梦溪的影子。夏梦溪一眼就看见了他。这个人并不高大，看见他在人群中慌乱搜寻的样子，夏梦溪的心感觉披了一层大衣的温暖。夏梦溪没有像以为的那样会冲过去，而是一步一步地慢慢的走，在林南清就要回头的一瞬间，从背后抱住他，又一下子收紧。林南清直起腰，感情的浪涛像高潮时的音乐一层一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眼泪在他的眼眶里了，他强忍着，还是掉了下来。

　　TEXI行驶在夜的深处。夏梦溪紧靠着林南清。谁也不说话。这沉默很好，能够就这样靠下去更好。那个五天，对他们来说真的珍贵，也真的残酷，像一顿豪华大餐如鲠在喉。

　　夏梦溪没再去上班，林南清替她辞了工作。她哪儿也不去，呆在屋子里，洗衣、收拾屋子、晒被子、发呆、等林南清下班回来,她等得有些急，如果林南清晚归她会更急。在林南清下班回来之前饭是早就准备好了的。这两天她连早饭都自己做，做好之后，推醒林南清，看着他一阵猛吞，然后送他出门。林南清除了上班也一直陪着她，能在一起就不会分开。

　　现在是下午两点。夏梦溪在屋里来回的走。屋里一切收拾妥贴，每一样东西都有它合适的位置，每一样东西也都有它的来历有它的故事。这屋子充盈回忆味道。这让夏林溪很忧伤，也感觉欣慰，像一个爱上邪片的人，抽一口，神清气爽，其实心里是知道这样下去真的不好。

　　那幅混了不少棉的麻纱白底蓝色小碎花的窗帘，是他们找了好几家批发市场才选中的。夏梦溪记得林南清当时走得累了，说不就是一幅窗帘吗？他觉得哪一幅都挺好。夏梦溪却坚持要这一幅，从天花框架顶端长长的垂下来，有风轻摆舞着温柔，有光薄透埋着隐私。

　　书桌上那本《动画制作》的书，安静的躺在那里。书翻到的地方有折痕，标明现在读到的页数。

　　当然陪他们挑战的还有那盏灯。书一页页的翻过，翻过的还有那些夜。努力，欢笑、打闹、静谧,灯有见证；还有争吵，做爱的时候要不要开灯，夏梦溪说不要，她不喜欢有第三者介入，林南清说那他可不可以不戴套，他说他也不喜欢第三者介入。

　　那两个一对并排放着的卡通茶杯何时买得呢？是买窗帘的那天顺带的吧！喝水的时候他们先举起来让齿形的一侧吻出声音，然后相视而笑。

　　夏梦溪在屋里来回的走，像商家年终盘点货物。这里的一切还有爱，是她的财富。然而，她将离开。

　　她瞥见镜子里的自己，眼睛有点湿，头发也有点长了。她抬头看钟，晚饭的时间还早.她走出去。

　　剪完头发，看见路边的花店,她走进去，买了大捧的百合。这时候她最是喜欢百合，玫瑰是刺眼的。

　　回家，在敞口的透明玻璃瓶子里，放了大半瓶的水，把百合一把放进去。真美！百合又白又嫩又纯又净，盛放又冷清。夏梦溪估计它还能再开几日，她要在她走之前扔掉它。她不想让林南清看到它凋残的样子。

　　又是一天。双休日还没到。林南清上班去了。夏梦溪在屋里兜圈，找不出一件事可以做，一个人背了包去了香山。

　　游客很多！这个季节香山的枫叶该是红得最为浓酽最为恣肆！

　　夏梦溪有意避开游人，没有走人工开好的石板路，专挑一些曲折迂回少有人踏足的小路。夏梦溪一步一步往上爬，她必须不能分散精力，专注于脚下。夏梦溪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专注、这样的小小放纵，从这几日的阴云密布中把她拉出来。

　　香山，并没有像夏梦溪以为的那样会是漫山遍野的一片红，但是也没有使夏梦溪感到失望，虽然不是一片火海，但也红的有致。她站在半山腰，看远远近近，这边一块红成条状的，那边一块红成格状的，间格的夹在深绿中，还有几条如练黄土曲径穿行其中。山脚下，城市已远得模糊。有光薄射，有风轻拂。

　　此景此境，夏梦溪油然想起林南清如能同来，她想风景会更美些，心情会更妙些吧！她拨了林南清的电话：

　　“你在哪儿呢？”

　　“我在香山，这儿很美。”

　　“你要小心，要不要我请假现在过去？”

　　“不要，你来我就不能好好看风景啦。”

　　夏梦溪挂断电话。心有所失。继续往上爬。

　　在鬼见愁。

　　林立的石头上，曲折的游廊里，游人散座着。

　　鬼见愁，为什么叫鬼见愁？山不算高也不算险。她不很明白，只是山顶的风猛劲些，汗落得快，有情人拥抱着嘻笑。夏梦溪禁不住打了冷颤，觉出自己正是那发愁的鬼，落荒而去。

　　下到半山腰。夏梦溪无视禁摘红叶的标示，摘了很多片，拿在手里端详着。她想枫叶在那一瞬间是带着悲怆极尽所有激情盛放来完成生命的赞礼，这是怎样的勇敢和绝冲？

　　回屋。夏梦溪拿出一片红叶，准备在上面写一些字，然后夹在《动画制作》的书里，送给林南清。她脑子里掠过林南清打开了书，红叶滑落在地，林南清弯腰去拾的影像。夏梦溪坐在那里，久久地写不出一个字，最后干脆就不写，把那片红的心形以原来的样子放在里面。

　　在《动画制作》那本书的扉叶，夏梦溪却写下了一串小字：

　　这本书是我们一起买的，本来是打算还要陪你看到底的，现在，我不能再陪你，你也不要中止你的追求，要知道这是我们一直期望的啊！祝你过得好！爱你！永远！

　　梦溪。

　　写完这些字。夏梦溪赶紧站起来，去准备晚饭。她不想也不能耽得太久，这让她几近崩溃。

　　双休日，林南清早上醒来，夏梦溪已经在厨房忙开了。

　　林南清说：“我们去看海吧！”

　　夏梦溪那一头静默的没有回应。

　　“你听见我说话吗？我说我们去看海，虽然时间不多，还是可以就近去一趟天津或北戴河，你说去吗？”

　　夏梦溪快要哭了：“有你在，哪儿都一样！”

　　“我说去吧！你不是一直都想去的吗？”

　　“我说不去就不去，这样你就欠了我，以后我若想起你，就会觉得你也不是特别的好。”

　　话虽这么说，其实心里想的是：就是你欠了我，我还是觉得你好。

　　夏梦溪有意把水龙头开得很大，偷偷地抹泪。听了这样的话，林南清刚刚爬起，又一头栽在了床上。

二、[长篇]香鱼饵 连载

香 鱼 饵（一）

　　吴海常

　　我来到了北京。一年又一年的，以为我摔一跤，爬起来，再摔一跤，总能拾起些什么，有人就问我是什么让我这样为了一种遥遥的希望坚持又坚持，其实自己心里知道还有因为懒和逃避。在这样的坚持底下，因着各种场合各种原因认识一些各式各样的人，又因着某种联系某种需求后来发展成为朋友的也不在少数，自然多多少少知道些他们的故事，影响到自己的生活；又加上自己为了那一份坚持，过着在别人看来闲散的生活，其实是穷且不自由，又怕最后落得后悔二字，有过不少的矛盾和挣扎。起起落落间，反反复复时，并不缺少写一篇关于我自己的像郁达夫《春风沉醉的晚上》式的小说素材，可惜我才疏学浅，郁达夫又实在写得太好，至使我这样的打算常常还没开始就已作罢。

　　早春的北京还是冷的厉害。我骑着单车，穿行在宽宽窄窄的路上，混在下班的人潮里，这样的缩紧肩胛骨抵抗四面的冷八方的风，温暖却是比一个人呆坐在暖气屋里还受用。天是渲染过的不同层次的灰，慢慢地就要夜了。地表爬过了一层一层的湿气。路灯也像裹了一层的雾，散射的微光朦胧一片溶解在斗空中。在路的一旁有些不法商贩在兜售小商品，最多的就是卖围脖和手套的。快些卖吧！趁着冷的余力还没有消退，我在心底盼望着，这样的小本经营，积压存货，总不是好的。当我看到一个妇人模样时，心却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她的肩斜靠在路旁的树干，头上裹了折成三角的鲜红头巾，脸颊冻成惨红了，眼睛是大的，空空洞洞的望着面前的川流不息，两只手在胸前抻开一张八骏图。她只是等待，谁肯花几块钱就给他一幅万马奔腾，眼前的一切纷繁与她是不相干的。我在心里涌起一股酸涩，一转念，又忍不住的笑将起来。我笑自己在北京这么多年了，还像一个初来者一样的闲逛，遭遇了一些不好的遭遇，还对一个陌生人的现况无用地伤感，由此也就知道自己还没有压垮还能坚持。

　　走在近家的路上。电话响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听声音，是林南清。他说一会儿来找我，问我有没有空，是不是还住在老地方。我答应了等他。

　　林南清离开北京一年了，也断断续续地知道些他的消息。他的父亲去世，紧跟着自己结婚。一年的时间好像一眨眼的功夫，却有了不小的变化。

　　林南清本来就瘦，现在就瘦得变本加利了。他一笑，藏不住眼角细细密密的鱼尾纹。

　　那笑是属于二十几岁人的面孔的；那鱼尾纹却是三十几岁人的内心划痕了。

　　现在是晚餐时间。这样冷的天气，吃涮肉是再好不过了。我们要了牛羊肉、香菇、冻豆腐和一些蔬菜，还有两瓶燕京啤酒。酒我是喝不惯的，只倒了大半玻璃杯子，陪着林南清边吃边聊。

　　“去年我爸去世了，你知道吗？”

　　“知道。”

　　“紧接着我结婚，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在短短的三个月内，我经历了人生的这两件大事。做梦一样！恶梦！”

　　林南清说着抬起头，有些神经质的笑。

　　他把自己的婚姻比作是一场恶梦。我笑不出来。

　　“她来了吗？”我问。

　　“谁？”

　　“你老婆呀！”

　　“她去广州啦！”

　　我不再问，直觉已经告诉我：他们的婚姻可能出现了一些问题。林南清继续说：

　　“其实我和她的婚姻本是一场赌博，现在我承认我输了。我知道她是个好人，也许我们不合适。”

　　“真的觉得输了？你刚才说也许你们不合适。”

　　“真的！一开始我们还能很好的相处，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们就开始了争吵，然后冷战、分居，这不她去了广州，我又回北京了。”

　　不待我细问，林南清喝了一口酒，就把发生的事详细的告诉了我。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特想她。”

　　我不说话，让她继续说下去。我知道“她”指的是“夏梦溪”。

　　“真的！特想她！有一天我在写字台前不自觉的写了很多个她的名字，发现我写她的名字比写我自已的名字都要好，禁不住又翻她以前留下的东西，特别是那些照片，更是受不了。平常那些东西是锁着的，轻易不会打开。每一样东西都有她的影子，在眼前晃啊晃的，还有那些事，刚刚发生似的。当时我哭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站在我背后。我是说我老婆。我回头。她气愤的摔门而去。我没有追。我想我不该再留这些东西了，不敢多犹豫，因为我怕我会失去勇气，一把火把那些东西烧掉，统统烧掉。”

　　林南清的喉头冒出一连串的起泡音，语无论次的、很伤心的调子。我却不想与他作戏，加盟他酝酿的失落剧情。

　　“夏梦溪在银川过得好像还不错。”我说，同时预感到掉进了自己设的陷阱里。

　　“跟他有联系？”

　　“偶尔发条信息。”

　　林南清一只手握着酒杯，另一只手抵着额头，呷一口酒，好像一心品酒的样子。我担心，他会向我要她的电话号码。

　　“你知道我刚才想什么吗？我在想我该不该向你要她的电话号码。”

　　“我不会给你她的号码。”我说，其实他在问我之前我就做了这个决定。

　　“不要再纠缠了，这样对你对她都不好。”我是真的这么以为，我也觉得刚才我的拒绝太真接了。

　　“我不会怎么样的，我只是想偶尔发一个短信，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

　　“没有必要，而且这样不好！”

　　“前一段时间我们家电话老是响，接了，没人说话，有时候半夜也打，也不知道是谁。”林南清想以另一种方式说服我。

　　我有衷而无动。

　　林南清埋着头，向服务员要酒。我拒绝了。我知道他的心情，也了解他的酒量。有时候觉得我这样的朋友是要不得的，自己不胜酒力，不能与人把酒言欢，还限制到别人，以为是在为别人好。其实，他何尝不知道，他想要的就是买一份醉。

　　饭局就此草草结束。林南清挡了出租车，坐进去。之后他的情形，我不想去瞎编累述了。

　　林南清在走之后是怎样的一种状况我不清楚，但是我自己的心情却是复杂的、微妙的。刚才还劝林南清不要再与夏梦溪痴痴缠缠了，其实自己觉得他们是结得太紧的麻团，即使解开了，那些痴缠的曲痕也很难恢复平顺。我按捺不住的给夏梦溪发短信：

　　“你好吗？”

　　“还好！你呢？”

　　“还是老样子，闲逛、发呆、看书、写字，你真的好吗？”

　　“真的！为何这么问呢？有空来玩吧！这儿很美！到了这儿也许你会放弃北京的，我来做你的导游。夏季最适宜。”

　　“好啊！看来你过得真的很好，我也真的为你高兴。”

　　“谢谢！”

　　“林刚来过，他要你的电话号码我拒绝了。”

　　电话那头好一阵沉默。一场纷乱过后，夏梦溪发来简单的三个字，

　　“他好吗？”

　　“不太好，婚姻上出了点小问题。”

　　“婚姻是要好好经营的。”还是简单几个字里透着冷静。

　　我不再说什么。很快她又发来短信：

　　“帮我问他，能不能把我的照片还我。”

　　“我好像听他说把那些东西烧了。”

　　“那就算了，我只是想要回我同学的照片。”

　　“我帮你问问，如果照片还在，他也愿意奉还，我让他跟你联系吗？”

　　“不！先放你这儿，有空你帮忙寄给我好吗？”

　　“好的。”

　　“我又要出差了，这一次是去新疆。”

　　“新疆可是个好地方，你要多看看，多转转才是啊！”

　　这一年来，夏梦溪自从孩子流产以后，我从她的短信中知道：她利用工作的关系去过了敦煌、九寨沟、云南、太原、大同、西安、上海。有一次我问她你这样满世界的跑，你丈夫会不高兴吗？她避开问题没有回答，只说她喜欢这种到处游走的状态。当我问她过得好吗？她也总是说还好。“还好”这个词有点含混不清，我呢也就当她真的过得很好，也从心底里希望她一切都好。

　　亲爱的读者读到这里或许会产生一些联想：林南清与夏梦溪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故事，下面就是故事的全部了——如果我能把那些甜与苦、爱与恨以我的枯笔表现得出十分之一，也就心满意足了———有必要说明的是虽然我是他们的朋友，但也不能事事俱悉；而且我不在他们的故事里面，也就有必要将“我”从现在起隐去。当然这是一部小说，自有一些篡改，编造，至于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聪明的你一定会有你的判断。

　　一开始，人很简单，故事也不复杂，爱就来得直接、甜美。

　　北京是飘一族的大本营。

　　林清南、夏梦溪、余照三个人是带着某种希望从各自的地方来。他们同在一家公司上班，走动的比较多，又都是少不更事的年纪，做什么说什么也都不遮遮掩掩的，关系自然的也就靠得近。

　　一来二往，余照看夏梦溪的眼睛里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要么不敢多看，要么移不开的看，一些些甜蜜与酸涩在他心里澎胀着不吐不快，又被一种患得患失的情绪左右，迟迟开不了口。

　　一天，他拐着弯的问林南清。

　　“你觉得夏梦溪怎么样？”

　　“挺好的！怎么啦？哦……”林南清悟到些什么冲着余照狡锆黠的笑。

　　“我可能喜欢上她啦！”余照羞涩的样子还是个大男孩。

　　“那就跟她说呀！”

　　“可每次话到嘴边就梗住了”。

　　“可什么呀，你不说，难道等她跟你说：说他喜欢你。你做梦吧你！”

　　“可……可我……”

　　“别再支支唔唔了，今天下班就跟她说去！”

　　余照不说话。林南清似乎是给了他一种力量、一种勇气，他也觉得自己再也不能不说了，在暗地里给自己打气，盘算着下班后怎样跟夏梦溪开口。可真到了下班的时候，他已经是一只漏气的皮球，一点一点的鼓不起来了。

　　过了几日。余照始终都没能鼓起勇气，心里的那个疙瘩越堵越大。

　　林南清问余照：“你跟她说了吗？”

　　余照摇头。

　　林南清说：“真有你的，我不知是夸你沉得住气，还是骂你没出息，要不我帮你说说看？”

　　余照不说话，有默认请他帮忙的意思。

　　下班后，林南清叫住了夏梦溪。

　　他们不急着上车，沿着公路往前走，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这一次林南清是用了心的，关于夏梦溪的可爱处也都看在了眼里，这一点，林南清比起余照来就显得后知后觉了。夏梦溪身材高挑，不穿高跟鞋，林南清也丝毫占不了便宜。脸是白哲的脸，眼是杏仁的眼，发是披肩的直发，初看之下，也算不得漂亮，有一种敏感和脆弱的特质。

　　终于，林南清把话头从电视明星趣闻秩事转到正题上：

　　“你觉得余照怎样？”

　　“挺好的。”夏梦溪的回答是从一个普通的朋友的方面来说的。

　　“真的挺好的？”

　　这一问，夏梦溪属于女子的敏感已经意识到林南清问这话的来由。林南清不曾留意到夏梦溪的脸上烧起一片好看的绯红。

　　“余照想请你做他的女朋友，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

　　夏梦溪的回答声音是轻却不含混。脸上的那一片绯红已经退去。

　　林南清也不再做追问，两个人挤上了的公车。

　　林南清斜靠在床头，抽着烟，吐着烟圈儿，眯起眼睛，看着它袅袅的往上翻卷，然后化成一条线，再慢慢的散开。散不开、化不去的是浮在他眼前的夏梦溪的脸。想起与她在一起的种种，觉出她的好来。如果以她的这一份好来做她的女朋友是再合适没有了。他下了决定———要是他注意到夏梦溪因为害羞脸上烧起的那一片绯红的样子，肯定是要下永不言败的决心了———明天再约她出来，向她表爱。这一次不是为余照，而是为自己。这还得感激余照给了他用心去靠近去体会夏梦溪的机会。

　　第二天，下班以后，林南清再次约了夏梦溪。

　　故伎重演，那些电视新闻、明星八卦好像是一个很好的开场白，也就不奇怪这类电视节目收视率颇高、这类报纸杂志热销了吧。林南清还不失时机的把昨晚温习的几个笑话段子说与夏梦溪来听。哄得夏梦溪阵阵的笑。那笑是微风扑面式的，很轻、很浅。林南清看得出来夏梦溪很开心。他也觉得与夏梦溪一起压马路如沐春风，但这时候他更想当机立断，趁热说出他想与夏梦溪说的话。可他也几次都像余照所说“话到嘴边就梗住了”。

　　又过了两站地，林南清讨厌起自己来，觉得如果再不说，就会把自己推到像余照那样的境地。

　　终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我想……我想……你能做的女朋友吗？我喜欢你！”

　　夏梦溪不说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在心里有权衡，埋着头迈她的步子。

　　林南清不及等她的回答，又说：“你不必着急回答，考虑一下，三天后，我希望有你的答案。”

　　正好有一辆空车路过，夏梦溪招手上了车。林南清顿感轻松，又觉得像是失去了支撑，想找一个地方坐下来。

　　在漫长的三天等待里，林南清有意的避开夏梦溪，等到了他所说的那三天期限一过，他给夏梦溪发去短信问：

　　“你有答案了吗？”

　　“试试吧！”

　　是那边的回复。

　　试试吧！很多的不确定。

　　紧接着的那个双休日，林南清约她；

　　夏梦溪借故推辞。

　　又一个双休日，林南清再一次约她。

　　夏梦溪再一次的推辞。

　　林南清是想在夏梦溪的身上实行一些宠爱计划的。但计划是一回事，实行又是另一回事。夏梦溪的推辞让林南清的计划成空。林南清在进退之间辗转之时，又听闻余照说，谁、谁在追夏梦溪，这激起了林南清的征服欲望。

　　林南清逮了个与夏梦溪独处的机会，他直截了当的说：

　　“你真不干脆，我约了两次，你都拒绝，说什么有事，有事吗？你自己清楚，答应做我的女朋友吧，说试试，试试看我有没有足够的耐性？”

　　面对林南清的不依不挠，夏梦溪没有生气，轻轻浅浅的笑，还是那句：“试试吧！”

　　“试试吧！那就试试吧！让我先试着吻你一下好吗？”

　　夏梦溪还是笑，不说话。

　　“你不说话就是答应啦！”

　　嘴唇轻轻碰在了一起，遭到一股电的触击，又轻轻的放开，同时回味到刚才一碰一触间甜的味道，不管不顾的，冲着甜的味道，那唇、舌、心都是贪婪的一众。

　　这一试，像是投在了PH试纸上的一滴试剂，显影在两人面前的是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看在余照的眼里，是又妒又歆。在爱的路上，他曾经没有勇气，现在好像已没了理由，就此草草的划上休止符。

　　秋风、霜降、冬至、大寒、雨水、惊蜇、春风，日子一页页的翻过。沉睡的开始苏醒，潜伏的已经雷动，孕育的都将开放，脱去厚的棉衣整个城市变得轻快、繁忙、亮丽、充满活力、情欲。

　　在玉渊潭公园。

　　夏梦溪一头靠在林南清的怀里，斜侧着身子在草坪上。林南清低头看夏梦溪微闭的双眼，觉得她的眼睛真美，睁着含笑，闭着含情。

　　夏梦溪说：“春风吹在脸上感觉真舒服。”

　　林南清不说话，在夏梦溪的眼上轻轻地落下一个吻。

　　两个人沉醉在春风春情里，像亚当与夏娃沉醉在伊甸园。可伊甸园是已经荒芜了，而在他们周围，一对对情人或倚或卧在草坪上，如绿色绵缎织上了花。

　　现在，夏梦溪与林南清，并肩平躺在草坪上。有一只风筝，静静的飞在清澈的蓝的天空之上，他们望着风筝发呆。

　　“你说那线会断吗？”夏梦溪问。

　　“会！”

　　“怎样才能不断呢？”

　　“不要拉得太紧或太松。”

　　“像爱情一样？”

　　“像爱情一样？”

　　“那如果断了真是很伤心，”

　　“肯定是伤心的！很多事情表面上看是矛盾的，其实又是统一的。系在风筝上的线好像是约束到了风筝飞的自由，其实它是风筝的根，只有有了根，风筝才能飞得高、飞得稳。如果断了，就会漫无目的，也不是飞，是飘，某一天飘到树上或别的什么上面，像塑料袋那样挂着，风一吹，呼啦啦的作响。如果断了，也就断了温暖的线索。那放风筝的也就只能望着风筝飘走的方向叹息。”

　　夏梦溪不再说什么，脸上布了一层忧郁，像是真的丢了风筝。林南清见不得她有半点的不开心，慌忙拉她的手往游船码头奔去。付过钱，坐一艘脚踏船缓缓地向湖心划去。

　　夏梦溪的手探出船舷，在水面划出一道八字型水痕。间或还能得到几根细细长长的水草，墨绿色的，把它裹在手上。那手本来就美，又在那修长、白嫩之上点缀以墨绿。艺术的创造也不过这样像玩童的游戏把平常物体的美放大、扩大。

　　林南清觉得夏梦溪的一举一动纯真而不幼稚、自然而不刻意，饶有兴趣的欣赏着她。夏梦溪全无察觉，忘情地小声哼唱起来：

　　“谁的船歌唱得声悠悠，谁家姑娘水上泛扁舟……歌声飘过年华似水流，似水流。”

　　唱到此，夏梦溪用手掬起一捧水向远处泼去，泼起一片好听的哗啦声。轻轻地，有风撩起了她的几缕发丝，有阳光在那上面跳舞。

　　林南清拉她在自己怀里，极疼爱的看着她。船停在湖面，任由它漂去。

　　林南清说：

　　“你是谁？好像我从来都不曾认识你。”

　　“你没发烧吧！说糊话呢！”

　　“你是我喜欢的那个夏梦溪吗？”

　　“难道你还有几个夏梦溪吗？”

　　“我有好几个呢？包括我想宠爱的，想征服的，想拥有的，现在又多了一个令我感到害怕的夏梦溪。”

　　“害怕什么？”

　　“害怕失去你。怎么会呢？”“因为你的美。”

　　“酸死了，你取笑人家。”

　　“我说真的高兴吗？下星期我们再去划船，去什刹海，你应该更喜欢那儿。”

　　“我去过的。”

　　“那我们下星期还去吗？”

　　“去啊！你看过海吗？”

　　“看过。”

　　“我没看过海呢？海应该很美吧！真想去看海。”

　　“那我们就去看海，找一个时间，就我和你。”

　　“真的？”

　　“真的。”林南清给了夏梦溪一个肯定的回答外加一个热热的吻。

　　海是一个神奇、充满魅力与诱惑的地方。面对大海，是会许下海枯石烂的爱情盟约的冲动，就是最最不懂浪漫的人，到了那儿，也会生出一些浪漫的事来。

　　“我爱你。”

　　“我也爱你。”

　　林南清与夏梦溪说到了海就充满了浪漫的无边怀想，深藏许久如醇酒佳酿一样的三个字就这样脱口而出。

　　夜里，在一张小小的床上，两个人舞出海一样的节奏。

　　尝过了那样的生命体验，也像是经历了某种意义上的成人训练，爱也由此变得真实也更有内容。夏梦溪是以一个女人对自己丈夫那样的体贴与入微爱着林南清的，林南清也以一个丈夫的角色给予夏梦溪比更多还要多的回应。

　　这一天是六一儿童节。夏梦溪偷偷地放了礼物在林南清的枕头下面，想象林南清发现礼物时的情景就足够让她开心的。按他们的年龄，六?一儿童节是早已激不起他们的兴趣的了，可热恋中的人哪一个不是总有能力也有理由把任何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过得像一个正儿八经的节日一样？林南清躺下，发现枕头下有东西，侧身掀开枕头，是一只闹钟，粉色的，像一只猪。

　　林南清问：“你买的吗？怎么把它放在枕头下面？”

　　“今天六一，是送你的礼物。”

　　“是吗？谢谢！哪有送礼送钟的呀！”

　　“对不起！我忘了！明天我改送一份，这个收回。”

　　“没事！我喜欢！”

　　“你收下啦？”

　　“收下啦！”

　　“现在几点？”

　　“晚上九点四十五分。”

　　“九点四十五分是吗？我要你从现在开始，时时刻刻都想着我。我的闹钟是有魔法的，如果你有什么不轨，不是整点，它也会自动的响，可不要‘警钟常鸣’啊！”

　　“我想我爸、我妈还不行吗？”

　　“那不算出轨，它不会响，它不冤枉你”。

　　“看来如果我想有什么不轨的话，只好等到整点的时候了。”

　　“我忘了告诉你，它的设计是很人性化的，如果你在整点有什么不轨，它又不会响了。”

　　“完了！完了！这真叫送钟啊！”

　　“你再说‘完了’我跟你没完。今天六一呢，说说你小时候的时候的事吧！我想听。”

　　“小时候啊！我很帅呢！”

　　“很帅吗？怪不得现在这么难看。”

　　“难看吗？是难以抗拒吧！”

　　“别那么多废话，你就说吧！”

　　“我跟你说过我家在一座小镇的吧，它叫练潭，是因为周围被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潭链接包围。

　　‘那时候，整个小镇就一条街，窄窄的，一头是小学，现在废弃了，另一头是教堂，奇怪是吗？像这种小地方一般多的是寺庙。放学之后，大都不愿意回家，在一条小街上，东看看，西看看，偶尔也能买一回不管吃的或玩的，总是高兴，满足小小的欲望。教堂是我们的聚集地，滚玻璃球、扇火柴盒、打仗……都觉得开心。春天的时候，我们喜欢到油菜田里去捉泥鳅。每个人选一块油菜田。田沟里的泥是湿的，用手一扒，就能捉到泥鳅。于是晚餐的桌上就多了一碗泥鳅。

　　“现在还能捉得到吗？”

　　“由于大量的使用化肥，农药、田里泥鳅现在很少啦!”

　　“夏天，天热，偷偷地到河里洗澡。水里实在好玩，还可以摘菱角吃。但菱角的藤扎在泥里，裹住人，是很危险的。父母是不许的，但还是禁不住的下河。”

　　“被打过吗？”

　　“就为这件事，经常挨打，我家就我一个孩子，父母虽是疼爱，但还是挨打。”

　　“说一个听听？”

　　“记得有一次我爸出差回来，带了很多的糖。下课的时候，我塞了几颗糖给老师，那时我一年级还不懂什么叫贿赂，以为这样上课就可以胡闹。老师说了我，还是不听，最后被罚站，自己不服气，偷偷地扎了老师的自行车胎。后来，老师碰到我爸，笑谈起这事。回家，我就挨了我爸的打，那一次打得特重。现在我如果犯了错，我爸连打我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中风躺在床上好几年了，你别笑我，有时候想要是他能有力气打我也好啊！别光听我说，也说说你自己呀！”

　　“我没什么好说的，我们家是在一座小城。我有一个妹妹，就因为我从小就很乖，父母没动我一根指头，一直以来，父母也就对我很放心。我有一个好朋友叫张乔，是我们家隔壁邻居，也是同学。她现在也在北京，改天让你们见见。没事了，我就拉上我妹妹跟她一起跳跳绳、踢踢毽子什么的，童年就这么迷迷糊糊的过去了。对了！有一回看见别人弹古筝，哭着闹着学了一段时间的古筝，也没学好。那把琴至今还放在家里。”

　　“哎，那时候，你喜欢看动画片吗？”

　　“爱看，现在也爱看。”

　　“我一直想学习动画制作呢。”

　　“是吗？我也想过，要不我们一起学？”

　　“好啊！这个双休日，我们先去买书回来自己看，看不懂，再报一个补习班。”

　　小满、芒种、小薯、大薯，林南清与夏梦溪过日子过得不紧不慢，既有浪慢的爱情生活，也有真实的人间烟火。不知从哪天开始夏梦溪就放弃了做为女人穿高跟鞋的权利。这是她在浪漫的爱情生活与真实的人间烟火之间做的一点平衡，因为她和林南清都不习惯，由于身高的缘由当他们出双入对时，从周围投来的诧异目光。可有时浪漫的爱情生活是一回事，真实的人间烟火是另一回事。

　　那一年的国庆节，夏梦溪回家，不无幸福地把与林南清的种种说与她父母听。她的父母只用眼睛观察到自己的女儿，不反对也不表态，临了，夏梦溪返京的日子，她的父母却百般阻挠她与林南清的来往。这当头棒喝，把夏梦溪在毫无准备的情形下，从蜜罐扑通一声扔进了药缸里，那甜还没来的及下咽，那苦就紧跟着往下灌，滋味不堪言表。夏梦溪心有不甘！为自己、为林南清尽心尽力说的种种好话，在做父母的这边听来，也只是一些好听的流水声，留不到心里去。他们坚持以过来人的经验和直觉说此事不容商议就此打住，要她明白将来她若跟了他到另一个地方，他们是不放心的，本来两地生活差异就大，存在的隐患也多，受了委屈，跟谁说去？又问她真的就舍得离开他们去得那么远，见一面都难吗？要她计较这其中的种种利害，还希望她能明白，他们这么做不是因为狠了心，是爱她，是为她好的，最后还威胁到她：如果她不听从他们的劝告，他们不认这个女儿是可以做得到的。

　　面对此种境遇，夏梦溪恍恍不得终日，终日不知所措，觉得他们似有些不近情，因为自己的爱就要摧毁到她与林南清之间。他们的爱是带一点侵略性的，不比林南清的爱和风细雨似的，让她呼吸自由，难道林南清的爱不比他们的来得急切与浓烈？她恨不得立刻奔到林南清的身边，体味他的气息。带着淡淡的烟草味男人的气息。可是她感情的天平不能失衡，两边都是她爱的人，无论偏离那一边，都有扯心牵肝的痛。

　　国庆节的七天长假已经过去两天了。夏梦溪像折了双翼的鸟，忧郁的眼滴了夜露似的，想着林南清现在一定也在想着她。还不知道她在这边的情形，肯定在焦急中生出许多坏的念头，而那些坏的念头肯定也有折磨到他，这让夏梦溪感觉到一丝安慰又让她寝食难安。本来她是不打算让林南清知道此事的，在与林南清的短信里也只是说她的父母希望她在家多呆些日子，看现在情形，只有一五一十的告诉他实情，看他能不能有好的法子，帮她说服到她的父母做出一点点的让步。

　　夏梦溪偷偷地拨了电话，林南清听出夏梦溪的声音来，说话的声调一下子提高了一个八度：“你怎么啦！过得好吗？你在哪里？怎么还不过来？出什么事了吗？你知道我有多急吗？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了？”

　　林南清大有把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到底的势头。

　　夏梦溪不说话，听到林南清的声音像是所有的委屈得到了补偿似的，眼泪关不住的往下落。林南清不管有多急切和关切，也只有放慢发话的语速：

　　“你怎么了？慢慢说！别哭！我在这儿呢，不管有什么都会过去的！慢慢说！”

　　夏梦溪把她父母的意思原原本本的告诉他，问他怎么办？林南清一时也无好的法子，只有小心的安慰着她。其实他的心里也是重的，那些安慰她的话却安慰不到自己。

　　翌日。林南清拨通了电话，那一头接电话的是夏梦溪的母亲。

　　“您好！请问夏梦溪在吗？我是她的经理，您是？”

　　“我是夏梦溪的母亲，您有事吗？”

　　“这几天她怎么没来上班呢？”

　　“她生病了。”夏梦溪的母亲撒谎。

　　“不要紧吧？”林南清也假装的问。

　　“不要紧！休息两天就好。”

　　“那就好！事情是这样的，公司最近很忙，由她经手的业务呢。别的同事不熟悉也不好插手，还有些文件，在她的电脑里，她上锁了，没法打开，麻烦您转告她希望她病好之后，马上去公司报告。”

　　“哦？她可能不打算再去啦！”

　　“是这样啊！这就麻烦了，您看能不能让她过来一趟有些事情还得她亲自处理，再说过两天上个月的工资就该发啦！她上月的业绩蛮不错的，您帮我一定把话带到。”

　　“好的！我一定转告。”

　　“那就这样了，再见。”

　　“再见。”

　　这一通电话之后，夏梦溪的父母觉得情理上夏梦溪是应该也有责任把公司的事情处理好；更重要是看着自己的女儿整天恍恍惚惚，丢了魂似的，自己的心也是忐忑，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又思又想，允许她去北京走那么一趟，处理好该处理的一切。这是他们能做的让步，不能让步的是五天后准时回来。

　　这个时候的北京正闹着秋天。有一些的凉，也不是冷，却是容易让人感染上一种病的，慢慢地，不易察觉地浸透到人的心上去。

　　夜里十一点半。西客站月台上，乘客上车、下车，总是行色匆匆的。林南清站着。手里的烟烧到了三分之二处的地方。两边精窄的轨，泛着幽幽冷冷的光。路灯之下。他在等。他和他的影子站成孤独两行。

　　火车晚点。林南清觉得时间的漏斗被堵似的，流得慢了许多。车上的人陆陆续续下车了。林南清在人群之中搜寻夏梦溪的影子。夏梦溪一眼就看见了他。这个人并不高大，看见他在人群中慌乱搜寻的样子，夏梦溪的心感觉披了一层大衣的温暖。夏梦溪没有像以为的那样会冲过去，而是一步一步地慢慢的走，在林南清就要回头的一瞬间，从背后抱住他，又一下子收紧。林南清直起腰，感情的浪涛像高潮时的音乐一层一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眼泪在他的眼眶里了，他强忍着，还是掉了下来。

　　TEXI行驶在夜的深处。夏梦溪紧靠着林南清。谁也不说话。这沉默很好，能够就这样靠下去更好。那个五天，对他们来说真的珍贵，也真的残酷，像一顿豪华大餐如鲠在喉。

　　夏梦溪没再去上班，林南清替她辞了工作。她哪儿也不去，呆在屋子里，洗衣、收拾屋子、晒被子、发呆、等林南清下班回来,她等得有些急，如果林南清晚归她会更急。在林南清下班回来之前饭是早就准备好了的。这两天她连早饭都自己做，做好之后，推醒林南清，看着他一阵猛吞，然后送他出门。林南清除了上班也一直陪着她，能在一起就不会分开。

　　现在是下午两点。夏梦溪在屋里来回的走。屋里一切收拾妥贴，每一样东西都有它合适的位置，每一样东西也都有它的来历有它的故事。这屋子充盈回忆味道。这让夏林溪很忧伤，也感觉欣慰，像一个爱上邪片的人，抽一口，神清气爽，其实心里是知道这样下去真的不好。

　　那幅混了不少棉的麻纱白底蓝色小碎花的窗帘，是他们找了好几家批发市场才选中的。夏梦溪记得林南清当时走得累了，说不就是一幅窗帘吗？他觉得哪一幅都挺好。夏梦溪却坚持要这一幅，从天花框架顶端长长的垂下来，有风轻摆舞着温柔，有光薄透埋着隐私。

　　书桌上那本《动画制作》的书，安静的躺在那里。书翻到的地方有折痕，标明现在读到的页数。

　　当然陪他们挑战的还有那盏灯。书一页页的翻过，翻过的还有那些夜。努力，欢笑、打闹、静谧,灯有见证；还有争吵，做爱的时候要不要开灯，夏梦溪说不要，她不喜欢有第三者介入，林南清说那他可不可以不戴套，他说他也不喜欢第三者介入。

　　那两个一对并排放着的卡通茶杯何时买得呢？是买窗帘的那天顺带的吧！喝水的时候他们先举起来让齿形的一侧吻出声音，然后相视而笑。

　　夏梦溪在屋里来回的走，像商家年终盘点货物。这里的一切还有爱，是她的财富。然而，她将离开。

　　她瞥见镜子里的自己，眼睛有点湿，头发也有点长了。她抬头看钟，晚饭的时间还早.她走出去。

　　剪完头发，看见路边的花店,她走进去，买了大捧的百合。这时候她最是喜欢百合，玫瑰是刺眼的。

　　回家，在敞口的透明玻璃瓶子里，放了大半瓶的水，把百合一把放进去。真美！百合又白又嫩又纯又净，盛放又冷清。夏梦溪估计它还能再开几日，她要在她走之前扔掉它。她不想让林南清看到它凋残的样子。

　　又是一天。双休日还没到。林南清上班去了。夏梦溪在屋里兜圈，找不出一件事可以做，一个人背了包去了香山。

　　游客很多！这个季节香山的枫叶该是红得最为浓酽最为恣肆！

　　夏梦溪有意避开游人，没有走人工开好的石板路，专挑一些曲折迂回少有人踏足的小路。夏梦溪一步一步往上爬，她必须不能分散精力，专注于脚下。夏梦溪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专注、这样的小小放纵，从这几日的阴云密布中把她拉出来。

　　香山，并没有像夏梦溪以为的那样会是漫山遍野的一片红，但是也没有使夏梦溪感到失望，虽然不是一片火海，但也红的有致。她站在半山腰，看远远近近，这边一块红成条状的，那边一块红成格状的，间格的夹在深绿中，还有几条如练黄土曲径穿行其中。山脚下，城市已远得模糊。有光薄射，有风轻拂。

　　此景此境，夏梦溪油然想起林南清如能同来，她想风景会更美些，心情会更妙些吧！她拨了林南清的电话：

　　“你在哪儿呢？”

　　“我在香山，这儿很美。”

　　“你要小心，要不要我请假现在过去？”

　　“不要，你来我就不能好好看风景啦。”

　　夏梦溪挂断电话。心有所失。继续往上爬。

　　在鬼见愁。

　　林立的石头上，曲折的游廊里，游人散座着。

　　鬼见愁，为什么叫鬼见愁？山不算高也不算险。她不很明白，只是山顶的风猛劲些，汗落得快，有情人拥抱着嘻笑。夏梦溪禁不住打了冷颤，觉出自己正是那发愁的鬼，落荒而去。

　　下到半山腰。夏梦溪无视禁摘红叶的标示，摘了很多片，拿在手里端详着。她想枫叶在那一瞬间是带着悲怆极尽所有激情盛放来完成生命的赞礼，这是怎样的勇敢和绝冲？

　　回屋。夏梦溪拿出一片红叶，准备在上面写一些字，然后夹在《动画制作》的书里，送给林南清。她脑子里掠过林南清打开了书，红叶滑落在地，林南清弯腰去拾的影像。夏梦溪坐在那里，久久地写不出一个字，最后干脆就不写，把那片红的心形以原来的样子放在里面。

　　在《动画制作》那本书的扉叶，夏梦溪却写下了一串小字：

　　这本书是我们一起买的，本来是打算还要陪你看到底的，现在，我不能再陪你，你也不要中止你的追求，要知道这是我们一直期望的啊！祝你过得好！爱你！永远！

　　梦溪。

　　写完这些字。夏梦溪赶紧站起来，去准备晚饭。她不想也不能耽得太久，这让她几近崩溃。

　　双休日，林南清早上醒来，夏梦溪已经在厨房忙开了。

　　林南清说：“我们去看海吧！”

　　夏梦溪那一头静默的没有回应。

　　“你听见我说话吗？我说我们去看海，虽然时间不多，还是可以就近去一趟天津或北戴河，你说去吗？”

　　夏梦溪快要哭了：“有你在，哪儿都一样！”

　　“我说去吧！你不是一直都想去的吗？”

　　“我说不去就不去，这样你就欠了我，以后我若想起你，就会觉得你也不是特别的好。”

　　话虽这么说，其实心里想的是：就是你欠了我，我还是觉得你好。

　　夏梦溪有意把水龙头开得很大，偷偷地抹泪。听了这样的话，林南清刚刚爬起，又一头栽在了床上。

三、打酱油的

打酱油的

　　张生全

　　 打酱油的最近在网络上一路走红。起先我并不关心，后来发现连街上捡垃圾的老太太都在议论他，便也上网搜看。乖乖的还真不得了，短短不到两年时间，百度上竟然有四千多万条网页记录。一看照片，哟，这竟然还是我的一个熟人呢，而且一度还是我小时候最好的朋友，他的本名叫小强。说“一度”，是因为有件事情让我们彻底决裂。

　　 那时我们读初中。那一天，放学回家路上，我和小强看见一帮同学在那里取笑一个瘸腿的残疾人。那帮同学边比划边高声念一首打油诗：远看如战马悬蹄，近看像步兵稍息，走路似公鸡啄米，睡觉是老狗打屁。看见我们过来，便高声招呼道，来呀，来跳舞啊，好玩儿呢！我心里很不舒服，但是小强却立即跑了过去，兴高采烈跟着唱起来。残疾人坐在一块石头上，手里挥舞着一根拐杖，作势要打，却又不像真打，嘴里也嗬嗬嗬大笑着。我心里就更加不舒服，这人也是，怎么不狠狠给他们来两下！于是厉声高叫道，走啊小强！快走啊！小强却兴致勃勃，央求我，玩一会儿再走吧，好玩儿呢！来嘛，一起玩儿嘛！其他同学也大声招呼我。我踢一脚，恨一声，转身就走。我听到有人在身后大声嘟噜，呸，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成绩好一点吗！我不理他们，继续走。我以为小强要跟着来的，但是没有。我走着走着，眼泪忍不住就流下来了。

　　 回到家，母亲看见我流泪，忙问，谁欺负你了？没人欺负我……那你哭什么？我给母亲讲了路上发生的事。母亲笑着摸摸我的头说，你这孩子，不过大家玩一玩，那瘸子都习惯了，他都不生气，你生什么气！我不满地说，小强！母亲却反而称赞小强，小强这孩子好啊，随大流，有人缘，你呀，你该学学他。

　　 和小强彻底决裂是另外一件事。也是在放学路上，几个同学在一起聊天。当时一种小册子的连环画正流行，大家都很为它疯狂，上课也偷偷看。不能让老师知道的，老师认为那是“耍耍书”，发现了，一准当场撕掉。但是放学了，可就谁也管不着。大家坐着躺着看，边走边看，毫无顾忌。有个同学激愤地说，秦桧真是坏啊，要不是秦桧，我国早就把金国给消灭了。我那时看的书相对多一些，感觉自己明白的道理多一些。当时心里想，宋朝也并非我国，金国也并非敌人，即便没有秦桧，宋也未必能打败金。不过我不想和他们谈这个，说了他们也不懂。可是我又忍不住，有些东西不说出来如鲠在喉，便挑了他们一小毛病，我说，秦桧这个“桧”字，不读“快”，读“会”。我话音一落，就招到那同学的强烈反对。他说，读“快”，不读“会”！大家也都说读“快”，不读“会”。其中有个同学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哎呀，我知道你为什么读“会”了，四川人，学得尖（狡猾之意），认字认半边！他摇头晃脑念这顺口溜，得意地大笑起来。四川人，学得尖，认字认半边！其他人也哈哈大笑。我一时气得张口结舌，脸憋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转头，忽看见小强也跟着大家摇头大笑，脑袋轰一声，悲愤地喝道，小强！小强却还满不在乎地笑，似乎根本就没注意我的表情。我和小强的朋友关系就彻底断了。

　　 母亲又批评我。母亲叹口气说，你呀，就你这小鸡肚肠，怎么交得到朋友啊！母亲的话说准了，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独来独往。好在我喜欢看书，没有朋友也不觉得特别难受。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一度让我产生了和小强重修旧好的念头。小强的父亲和母亲闹离婚了。离婚本来是两个人的事，但是他们每次都搞得全村人都知道，对骂，厮打，砸东西，惊天动地。而且他们还常常把小强扯在中间，小强妈说，小强，给我骂那骚狐狸，臭不要脸！小强爸说，小强，你妈才不要脸，，平白无故骂人！小强妈说，小强，你爹是淫棍，你给我打！小强爹说，小强，你妈是泼妇，你去撕她的嘴！小强被他们拖来扯去，连衣服都给撕破了，但他不开腔，还嘻嘻笑。

　　 我觉得小强很可怜。骂架的人是他的爹妈，说得那么下流，全村人都在一旁津津有味看笑话。我想小强心里肯定特别难受，他笑，那是悲愤无处说的苦笑，我感到这时候正需要我这样的朋友去安慰他。不过，当我向他走去的时候，他正和一众伙伴有说有笑地玩儿。旁边有两个大娘蹲下来，逗他。小强，你爸你妈正闹呢，你也不去劝一劝！他们闹他们的呗，关我什么事！怎么不关你事呢？他们在砸房子呢，砸坏了，你将来就没房子娶婆娘了！没房子就不娶嘛，娶婆娘干什么！说着小强就要跑，俩大娘忙拉住他，你怎么不当回事呢，你爸妈离婚了，他们都不要你了，看你将来咋办！不要就不要呗，不要我正好天天出来玩。听了小强这话，我一下就打消了安慰他的念头，这小强，还说他难受呢。没心没肺的！这时那俩大娘站起来，一个说，这孩子好啊，大气！另一个感叹道，我要有这样的孩子，我早就离婚了！我们那丫头呀，我们凡有点风吹草动，她就要死要活的！

　　 我读完书后在外面参加了工作，小强则回到村里。几年过后，我忽然听说小强被选为村长。这个消息让我大吃一惊，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人，也能当村长！但仔细一想，又觉得该是他。当了村长后，小强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下种的时候他也下种，秋收的时候他也秋收，遇到赶场，他就随大家上街，买卖完该买卖的，就去麻将馆。麻将馆挤满没空位了，他就坐一旁，靠膀子，别人高兴他也兴奋，别人着急他也叹息。不过大家也不觉得他不称职。现在的村里，大多数男人都外出打工了，留在家里的大都是些老人孩子及一部分女人，这极少的人并不需要他带领着致富奔小康，而且现在也不需要搞农业税征收对公负担提溜计划生育突击这类工作。经常发生的倒是哪个光棍又摸上了哪家媳妇儿的床被公公发现了哪家小媳妇儿和哪家大姑娘传小话打起来了哪家的猪没人管溜下圈把哪家的青菜给吃了哪家的腊肉被小偷一夜之间全偷光了。他接到报告，也赶到现场，这边说几句，那边说几句。更多的时候，他一个人静静地听他们说，听他们诉苦。他在一旁嘿嘿笑，时不时插上一句没盐没醋的安慰话。不过大家也不需要他放盐放醋，大家都明白，通奸的事情，连法律都不判罪了，他小村长能咋样？小偷的问题，连警察都解决不了，他小村长能咋样？

　　 不过，小强的村长并没有当太长时间。促使他下课的主要有两件事情。一件是本村的一位村民和邻村的村民发生土地纠纷。本村村民在一块地上栽上了树，邻村村民认为那块地是他家的，就把那些树给拔了。两家的纠纷就这样起来了。先是一个栽一个拔，接着是对骂，接着是对打，接着是一家人和另一家人全体对打，接着是一村人和另一村人全体对打。小强招致大家不满，是在这个不断升级的纠纷过程中，他起到非常消极甚至负面的作用。当树苗第一次被拔的时候，本村村民曾找过小强，要他上前给撑腰。那时小强正埋头给玉米薅草，他不想去，说，争那块地来干嘛呢？给他不就结了！本村村民惊异地叫道，怎么能给他呢？那是我的地呢！我要栽树苗呢！小强扁扁嘴，栽树苗？你算了喂！你那么多地都荒着，那么多地不栽，独独把那块地栽上！后来村上有个老辈子又来找过小强。老辈子说，小强，你这就不对了，作为一村之长，怎么能够把本村的地拱手让给别人呢？你这一让可不得了啊，连全县的地图都要重新画边界了！老辈子的话是有道理的，因为邻村是另一个县的。但是小强并不以为然，他眯着眼说，老辈子，你这话就有些上纲上线了，本县也好邻县也好，还不都是咱中国的，又没给外国占去！他还打了个比喻，比如小学生要是在课桌上划三八线，老师批不批评？怎么到我们成年人就理直气壮了？就因为作为村长的小强，没有及时消除这些隐患，造成两个村群斗这样的流血事件，产生了极坏的影响，连两个县的副县长都到了现场。乡上因为出了不稳定事件，年终的评优选先资格也给取消了。事情过后，小强受到开除留用察看的处分。

　　 第二件事是关于村里一个孩子的。那孩子的爹妈都在外地打工，只有一个奶奶和他在家里。他奶奶近八十多的人了，一年中差不多有四分之三的时间在床上。既不能照顾他，也不能约束他。他呢，并没有秉承“贫家出孝子”的传统，一年中则差不多有四分之三的时间不在家。不在家，在学校的时间也很少。在哪儿呢？在野外。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春天竹笋长起来时他折竹笋，秋天玉米棒子成熟了他掰棒子。他折呀掰呀也并非是要运回家，他不，他扔得满地都是。受害的村人抱着被糟蹋的竹笋欲哭无泪，找不着主——找谁呢？找那毛小孩？连法律都免刑责你能把他怎么着！找他父母，远在天南海北，电话也联系不上，怎么找？找他奶奶？一进那屋就只能听她诉苦，几天没吃饭了能不能给个馍啊烧得嘴唇都起泡了能不能给端口水啊孩子都十多天没落屋了能不能帮找一找啊……只得赶紧跑掉。本是来索赔的，再迟了，损失会更大！找老师吧？老师又不是孩子的监护人，老师要负责，也只能负教育责任。怎么没教育呢？老师拿出厚厚一叠记录本给村人看。老师算了一下，差不多每天都要教育一次，可是，起作用吗？教育要起作用也不用教育这么多次了！

　　 受害村人抱着那捆竹笋转了一大圈，愣是找不着放的地方。最后他抱到小强家里。他抱到小强家里原本也不是要向小强索赔，他知道索赔也索不着。他只是要诉诉苦，他觉得小强是个很好的诉苦对象。苦诉完了，他甚至愿意就在小强家把笋剥了，搞一个菜，和小强喝两盅。不晓得那天小强是怎么回事，一向温顺的他忽然大发雷霆，咋啥鸡毛蒜皮的事都找我啊？关我什么事啊？我还种不种地啊？我一年就领政府两三千块钱干得了那么多啊？给我拿开，别到这儿来烦我！

　　 那受害村民本是来小强这里消气的，结果气没消，又添了一股。他的火也冲起来了，你当的啥鸡巴村长！啥都不关你事你还好意思赖在这位置上？你都开除留用察看了还这样为老百姓办事的！趁早给我们滚下来，别在那儿碍我们的眼。受害村民和小强你一句我一句，最后竟打起来了。打起来的受害村民忽然就来了劲儿。原先他是有仇恨，但是找不到对象，仇恨就没地方放。现在小强主动撞在枪口上来了，他一下变得兴高采烈。和小强打了一架后，他那股劲儿还没有泄尽，突然想到刚看了一部周星驰的无厘头电影，原来“小强”还是蟑螂的别称。而电视里刚好又在播一种杀虫剂广告，于是他给小强取了个“无敌杀手”的绰号，又拟了个标题：无敌杀手村官施暴，柔弱百姓血流成河。他搞了一张大字报贴在村头的桤木树上，报中列出小强逞强施暴、、聚众赌博、玩忽职守等十大罪状。受害村民的想法只是要闹一闹。没想大家也都来了劲儿，迅速就把这文章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方圆几百里的地方。传到后来，那文章上是些什么内容大家都说不清楚了，却记着“无敌杀手”的名号。这名号迅速成为大家一个通用名词，凡是对方想要用强时，就说他是“无敌杀手！”

　　 而民间的这种称呼又迅速传到网上。我也是在上网查“打酱油的”时候才查到的。其实这个“无敌杀手”的名字我也早有所闻，只不过以为又是某种广告用语，或者像芙蓉姐姐之类的炒作，并没在意。没想到这竟然是小强闹起来的。小强在成为网络新名词“打酱油的”之前，他早就已经“盛名远扬”了。

　　 受害村民没想到他的一份大字报竟让小强遭受到那么大的嘲笑。他有些过意不去，又去竹林采了一把竹笋抱到小强家，准备向他道歉。在竹林里他发现自己的笋子又被那调皮小孩破坏了不少，不过他已顾不得生气，掰了笋子就赶紧去小强家。不过到小强家才发现，小强似乎并不在意，他蹲在地头，埋头专心给青菜除草。受害村民递给他一支烟，和他叨了半天，他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你在开玩笑吧，你说的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等他确定那“无敌杀手”确实是在说他的时候，小强大笑起来，反过来安慰受害村民，这有什么，说说而已，人生在世，哪有不被人说的！不伤筋不动骨，怕啥说呀，杀手就杀手呗！

　　 他们更没料到的是，这一场风波结果被乡长知道了。乡长又是县长告诉他的。县长说，哎，你那里有个村长是怎么回事？最近在网络上可是闹得沸沸扬扬呢，这对你们那里的招商形象有多大损伤啊你知道吗？还有什么老板敢到你们那里去投资啊你知道吗？乡长受了训，回来一查，原来是小强！上次因为出了不稳定事件，已经让乡里受伤害了，这次居然还是他。乡长动了雷霆之怒，一声令下，小强这个村长就给撤了！

　　 撤了村长，小强倒是没什么，小强婆娘的意见却大了。小强一直没娶到婆娘，这婆娘还是他当村长的时候才嫁给他的，现在小强不当村长了，小强婆娘就觉得很吃亏。虽说当村长一年才两三千块钱，和外出打工差得很远，但毕竟是村长，在地方上多少是个头面人物，自己出去也很有面子。现在面子没了，连两三千块的小钱也没了，而小强这个人，按她的说法，特没劲儿！她的落差一下就出来了。成天就和小强吵闹，摔东西。小强感到他似乎又回到小时候他父母闹离婚那会儿。他也和小时候一样，不开腔，不生气，随婆娘骂、打、摔。闹得实在过不下去了，他就拎了个瓶子出来，去村里小卖部打酱油，躲一阵。

　　 以后村人都明白了，凡是小强拎着瓶子到小卖部打酱油，一准就是他婆娘和他闹起来了。起初他只要拎瓶子，他婆娘就闹得更疯。可是到后来，小强发现，他婆娘竟然现出高兴的神色。小强也没多想，只要婆娘不闹，他就天开云散了！不过渐渐地，就有人开他的玩笑，小强啊，你又出来打酱油啊？酱油吃得这么快呀？是啊，我吃酱油可厉害了！小强讪讪地说。我看酱油不全是你吃的吧？说不定有人偷吃了你的酱油呢！那人朝小强挤挤眼，怪笑着。小强也嘿嘿笑，酱油那么咸，谁偷吃啊！说不定就有人不怕咸呢，你还是回去看看吧！小强不想回去，他说，偷吃就偷吃吧，吃了我出来买就是了。但是后来不断有人劝小强转回去。小强没法，只得转回去了。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吃吃吃的像是吃什么的声音。他一推门，门是从里面锁着的。他喊了声婆娘的名字，吃吃吃的声音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他婆娘衣冠不整满脸绯红冲出来，吼道，你怎么不死在外面啊？这么早就回来了！小强嘿嘿笑道，是不是有猫在偷吃我们的酱油啊？我回来看看！他婆娘啐他一口，是呀，就是有猫偷吃啊，要不，你怎么老是出去买酱油呢？小强心想，哎，好心没好报，我不管了，偷吃就偷吃吧，吃了我正好借机又去买！

　　 后来，小强被他婆娘撵进城里来了。他婆娘说，你以前不出去打工，是因为当村长，当村长多多少少还有两个进项。现在村长没了，什么收入也没了，就伺弄你那点泥巴，我可穷得连裤子都没得穿了！你该和村里其他男人一样，进城打工找钱了！小强本来想说，没钱就少用吧，穷就将就过吧，但是他怕婆娘。于是，他就用蛇皮口袋装上些换洗的衣服，和村里其他男人一样，进城了。

　　 那个“打酱油的”故事就是他进城以后发生的。那天中午，他提着个酱油瓶准备出去打酱油。正走着，忽然碰到电视台的两个人，拿着话筒和摄像机向他走来。他们把摄像机对着他，把话筒支到他面前。问他对陈冠希和张柏芝的艳照门有什么看法。小强哪里见过这阵势，也不知他们在说什么，摄像头一照，他一下就头晕了。嗫嗫嚅嚅地说，这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哈，我是出来打酱油的！

　　 两个记者忍不住大笑起来，他们觉得这真是一件太有趣的事情，赶紧把它发到了网上。于是小强这事就和艳照门一起，迅速蹿红了整个网络。网友们热烈地跟帖，编出各种小段子；媒体热烈地，做节目；学者教授们热烈地讨论，理出诸如民族劣根性之类的问题。我心有不忍，这小强，毕竟是我儿时的好朋友啊，他怎么被糟蹋得这样面目全非！我到处找小强，我得帮助他，我要为他维权，恢复他的名誉！终于在一块工地上找到他。那时他刚从锅里舀出一大碗米饭，没有菜，就倒了些酱油在饭里。一搅拌，碗里飘来一阵热腾腾的咸咸的香味。我说你怎么不做菜啊？这样吃饭营养怎么够！他说，没时间做菜啊，吃了马上就得干活去！他又笑笑说，说什么营养呢，吃饱就好了嘛！而且，他迟疑了一下说，也没钱啊，菜又贵，工地上差不多半年没发工资了！我惊讶地问道，半年没发工资了，你为啥不去找老板讨要？民工工资是受保护的嘛！小强一伸脖子，把一大口饭咽下去，哎，讨什么呢，老板也不容易，他有了钱总会发给我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