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自传体纪实文学《脚印》二九——沙包里的故事（二）

　　二九 沙包里的故事（二）

　　拉 沙

　　很快，冬天到了。

　　新疆的冬天冷得出奇，有这样的传闻，冬天野外小解，必须带一根木棒，一边撒尿，一边用木棒敲断冰冻尿柱。不然，撒完尿人就定在那里走不了了。

　　虽然这是戏谑取乐之词，也有夸大之嫌，可也见得新疆的寒冷至极了。

　　地处沙丘包围之中的25连，冬天就更是难熬难过了。

　　每年冬季，大雪覆盖大地，其他连队的职工拾完棉花，地里就没有什么活计可做。零下40°C以下，都不会在室外干活，要么在家里剥剥玉米，摘摘棉桃，积积肥，要么组织学习，参加批斗会，搞阶级斗争。

　　25连却不一样，这里的土壤是粘土，板结严重，“天晴一把刀（天旱时龟裂，如刀一样拉断禾苗植根），湿时一团糟”，不进行改良，是长不好庄稼的。秋去冬来，滴水成冰，地里没了庄稼，正是改良土壤战天斗地的黄金时节。板结的土壤掺上沙子，就成了既蓄水又透气的砂质土壤，种啥长啥。拉沙改良土壤，25连有着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沙包就在条田地头，用之不尽，取之不竭。因而，这里没有冬闲，有的是更苦、更累、更艰辛的冬忙。

　　拾棉花活一直干到阳历年底。元旦一过，全连总动员，男女老少齐出动，拉沙的战场热火朝天。职工们有的用坎土曼劈刨沙包供应沙，有的用铁锹铲沙装车，有的用双手帮着卸沙，最重的活是拉沙。浇水班的小伙子人手一辆架子车，每天要近百趟地飞驰在沙包和农田之间，把几十吨的沙子运到田间，大冷的天，汗流浃背，眉毛胡子都挂满冰珠雪霜。

　　元旦休息一天，那天晚上我正在家里逗我的女儿玩耍，班长掀起厚重的棉门帘来到我家，带进来一股冷气，放走一股热气。七八平米的屋子，顿觉温度下降几度。我倒吸一口冷气，妻赶忙招呼班长。班长畏缩着身子，火车头帽子的绒毛上，是雪？是霜？厚厚的一层白。他把手贴在火墙上烘烘，然后双手捂住通红的脸蛋暖暖，说：“零下39°C，飘雪花了。”

　　妻给班长沏一杯热茶，放一把红糖递过去说，“快喝杯热茶，暖和暖和！下雪了？”

　　班长背靠着火墙，帽绒上的雪霜融化了，滴着水珠子。他说：“这鬼天气！一冬天把人折磨死了，敲着冰凌渣子拾棉花，这不刚刚拾完棉花，要拉沙了，它又下雪，路滑沙硬……唉！”班长说秋收工作基本结束，连里要开总结大会，要我给浇水班写个秋收总结，他如此这般地交代几句，说，“你看着写吧！多表扬几个人，还有阶级斗争，早请示，晚汇报，面面要俱到……不说了，你会写！”

　　最后临走时，班长说：“指导员很关心你，他昨天专门给我说，你身单力薄，拉沙，就不给你发架子车了，可以干轻一点的活，比如帮助推推车子，和妇女一起铲铲沙子，或者搞搞鼓动宣传什么的……这样吧，到时候再说！”

　　“使不得！使不得！”听此言，心里热乎乎的，但我不能因为我给别人带来麻烦，我知道连队斗争很激烈，几个“SKGB”领导还在盯着我，我赶忙说，“指导员的心意我领了，我是浇水班的，大家干啥我干啥，不要照顾，我能干！拉沙，给我一辆架子车，我不会给班里丢脸！”

　　到25连三个多月了，虽然我没有再被批被斗，但我目睹了那些“牛鬼蛇神”的遭遇，惨不忍睹。这里有被称为阎王爷的L连长，被戏称为乔老爷的Q副连长，还有一个年轻的被暗地里叫做魔鬼的S排长，三条 “程咬金” ，豢养着一群恶狗，狂吠乱咬，想要喝人血吃人肉，无恶不作，人人提心吊胆，蹑手蹑脚，夹着尾巴干活。指导员是个老军垦，正义、正统、正派，虽然看不惯，但无能为力。上次指导员表扬我，就引起过这些人的不满和非议。我的同事、大恩人王大华，和我一起被流放到这里劳动，被他们用繁重的体力劳动整得流了产，就前几天的事。王大华怒不可遏，事情闹到场部组织股，组织股批评了L们，事情才得以平息。

　　现在指导员想要照顾我，我想着这些虎视眈眈的眼睛，实在害怕，宁愿受点筋骨之累，皮肉之苦，也不愿让心灵再受创伤，更不能因为我给指导员留下遭人指责的口舌。

　　我的倔强和执拗，让班长无可奈何，只好给我发了架子车，配了拉车背带，妻又在背带的肩部，缝上一块厚厚的毡片，作为垫肩，保护肩膀。

　　1969年元月3日，天刚蒙蒙亮，上工的钟声，在冰冻的空气中，急促地震响。连队里顿时沸腾起来，屋前屋后一片嘈杂。

　　昨日的一场雪，把大地覆盖得严严实实，寒气瑟瑟逼人，吸进鼻子的不是空气，像是冰，雪霜把人们个个化妆成白眉毛、白胡子的老头。

　　工地上，彩旗飘飘，红旗招展，“抓革命，促生产，大战寒冬，拉沙改田，誓夺粮棉大丰收”的标语牌子一字儿插在沙包上，电线杆上高音喇叭播放着轻快的《解放军进行曲》，沙场里的大黑板上打擂台的竞赛表格里我的名字赫然在目。 我拉着架子车走进沙场，心情振奋，情绪激荡，犹如上战场一样紧张和躁动。

　　看着个个虎背熊腰，身强力壮的农工小伙子，我心里忐忑着、惶恐着，我是对手吗？102斤的体重，清瘦羸弱的书生，能行吗？

　　我似乎有点后悔，不该在班长面前逞能，拒绝指导员的好意。

　　但走回头路不是我的性格，争强好胜、从不服输、至善至美的追求是娘胎里带来的天质。既来到战场，宁愿站着死，绝不跪着生。怎能去当熊囊包！

　　我拉起架子车，精神抖擞地来到装沙场，装沙的妇女排长鲍秀兰给妇女们说： “给小吕不要装满，平车即可！”

　　我说：“不用，不用，一视同仁，装满，装满！”

　　几个妇女嘴里喷着热气，格格地笑:“瘦得像螳螂一样，能拉动这么一车沙？”

　　我被奚落了，心里老大地不高兴：“车是我拉的，又不是你们拉的，拉动拉不动，你们知道？”

　　是我惹怒了她们，还是她们想看我笑话，故意把车装得尖溜溜的，再用铁锨拍打拍打，又加几锨，然后都抿着嘴窃窃地笑。

　　我心里也窃笑，你们笑我，我也笑你们，你们只看外相，不识内功，瘦就没劲？

　　你们可知道我自小就有锻炼！9岁上山砍柴卖柴；小学时就能干地里的犁耧耙耱许多农活；中学时上山垦荒种田，深山挖矿大炼钢铁；大学时勤工俭学挖土

　　方，扛铁管暖气片子爬楼梯上高层，赴太行山劳动实践翻地种田；近两年经受“文革”砥砺，打土块、挑茅厕，挨打罚站、弯腰弓背，功夫深着呢！骨头硬着呢！

　　我驾起车辕，搭上背带，用力拉车子，车子却一动不动，回头一看，车轮下一堆沙子逆住了车轮，妇女们竟没有人帮忙推一把！别人她们可是帮着推的呀！

　　我知道她们还在嚼我刚才话的味道，分明是在看笑话。

　　我猛憋一口气，咬紧牙关，弓腰、伸背、发力，车动了。

　　我朝她们笑一笑，甩开双腿直奔条田里，身后传来妇女们一阵咯咯的笑声。

　　几趟下来，驱走寒冷，浑身冒汗，隆起帽脸，好不舒服。

　　太阳爬上高高的沙包挂在沙包上那棵倔强的红柳树上，把光辉洒在银白的大地。光芒闪烁，耀眼夺目，煞是难受。我赶忙收回目光，却见远处送饭的毛驴车噔噔地朝工地驰来，这才觉得肚子空空荡荡咕咕乱叫。

　　开饭了，玉米面窝窝头、玉米面糊糊、包包菜炒皮芽子（洋葱），热气腾腾。喝一碗糊糊，浑身暖和；可这窝窝头，吃一半，另一半就结上了冰，冰凉冰凉。雪后的天气冷啊，零下40°C！

　　一天下来，计算成绩，近百车的沙子，几十公里的奔跑，我的名字竟被排在擂台榜的第一名，谁也不会相信。有人吵着闹着要统计员重新核算。结果，广播里却把我的名字叫得更加响亮。

　　这一刻，我才感到浑身的疼痛，两腿沉重得竟不会走路，潮湿的眼睛里竟滚出两颗泪珠。

　　鲍秀兰大姐走到我的跟前，没有好气，一句冰凉的话，暖和我几十年：“你不要命了！”

　　晚上回到家，脚上几个血泡，妻给我用热水泡过，用针穿刺，挤出血水；看见我红肿的肩膀，她轻轻地抚摸着，心里像剜肉一样，眼泪滴在我的肩膀上，火辣辣的……

　　我的女儿快四个月了，这会儿躺在被窝里，是那样地安详，我给她一个轻轻的吻，她给我一个微微的笑，我却把一滴眼泪掉在她那红扑扑的脸蛋上……

　　一个冬天的拉沙竞赛，我竟多次名列榜首，那些当初奚落我的女同胞们，个个见我都刮目相看了，那几个“SKGB”们对我也少了许多斜眼……

　　2008年我和妻去新疆乌鲁木齐、石河子，专程看望了当年在25连一起战斗过的妻的班长刘映卿、妻的同学靳海兰。谈起25连的生活，大家都感慨万千。她们都给过我们许多帮助，特别是刘映卿对妻的照顾，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我们在宾馆热情地接待了她们，表示对她们深情的感谢。

　　鲍秀兰就在石河子，我们打听到她的电话号码，准备买上礼物重重地去谢她，怎奈她外出不在家，给我们留下永远的遗憾。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