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一个幽默的笑话
每日一个幽默的笑话,给大家添点乐趣,阿三, 筠筠.......你们有好的小故事就发上来共享一下。 晚上,一黑社会老大牵着狗溜圈,一个杀手突然从草丛里蹿出...
2022-05-22
回头有一群朴素的少年轻轻松松地走远
——记忆中平淡而飞扬的日子们,纪念我的大学生涯
这题目,是Beyond的一句歌词。
那天的日子,是9年前的1993年,7月10日。毕业酒喝了,歌唱了,像照了,典礼开过了,连行李也运走了,4年的同窗一个个陆续登程远去,经历了一次次的校门或站台的送别。又在学校赖了一星期之后,同宿舍四年的好友在出入了四年的大学门口送我上了“面的”。心仪的女孩送我到火车站。没有眼泪,没有回头,手抓扶手一步登上了车,另一只脚却在地上顿了一顿,这北京的土地,尽管脚下是月台那不算清洁的方砖地。几个小时后,见到在车站接我的父亲,第一句话说,爸我回来了,其实心里想的是,我毕业了。
脑子里还是4年前,校车进入校门时的一瞬间在减速梯上轻微的两下震动的感觉。
第一篇——报到。宿舍。我都18 岁了。
13年前春夏之交的动乱,对我们的高三复习应考并没有造成很大的影响。当我戴着耳机听着“荷东”的迪斯科音乐走进考场的时候,斗志不可谓不激昂,可是并没有预想取得什么样的成绩。得知名次的时候是十二万分意外的,只好说七分运气、两分发挥,只有一分是靠基础。几经考虑,选择了向往的北京,一所在一流中属中等的大学,当时最热门的专业,尽管当时完全不晓得学的是什么、将来做的是什么。由于特定因素的影响,我的学校10月6日才开学。看着同学们一个个报到走了,还写回了信,还是只有等待那一天。登上北去的列车的时候,不知道前方迎接我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在北京站迎接新生的校车仿佛了解我们这些外来人的心情,载着我们在天安门广场绕行了一圈。当时还在戒严期间,广场上没有游人,只有隔两三米肃立一个穿军装的战士。离学校几百米的三环路边也搭着一个绿色的帐篷,站着岗哨,但不久就撤了。直到1994年1月11日天安门的戒严才全面解除,那天很多外地的同学冒着寒冬的天气去亲密接触广场。
咯噔,咯噔。校车碾过门口的减速梯,前轮、后轮,先后震动了一下。也就是令我4年后乃至现在还记起的感觉。
花园旁的甬路上老生在写着各自名字的系旗下迎接新生,找了好半天才找到我们系的名字,却是一块黑板。事后问起学生会 ,他笑言“系旗丢在天安门了清场时没拿回来”。
转着圈交了各种费用,学费是一学年200,公寓住宿费若干,买餐票。拿到了钥匙,摸到学2楼320,推开房门,里面右边上铺已经到了一位,打了招呼,是从陕西来的陈,交换着家里带来的水果吃。找到了属于我的左边靠窗的1号上铺,对这个位置挺满意。一起下楼买了暖水瓶等用具,打开行李拿出带的英汉词典、小录音机等,安顿下来。
宿舍楼是一栋“L”形的6层楼,女生住6层和5层“L”的一竖部分,其余是男生,还住了部分干部进修生。据说,这是北京少有的男女生混合住的宿舍楼之一(北邮也是的),直到大三才分楼,女生搬到了西边校区,还引起不小的争议,一直讨论到了《中国青年报》。北外很久以来就是男女分楼了,住着大语种女生的学3楼成为不错的“风景区”。英语86的杨澜、88的许戈辉应该都住在里面。
我们的宿舍住8个人,进门左右各立一个分为4格的柜,放各自的箱子什么的,最下面还可以放脸盆等杂物。靠两边墙各有两套双层床,每个床边的墙上钉了一个分为3格的书架。屋子中间是4张桌子,各两个抽屉,也是刚好每人一个。2盏日光灯,窗户上的窗帘要自己去交押金领取,后来经宿舍集体决议不用。公寓制的宿舍,每人配发枕头、褥子、被子各一,枕巾、床单、被套各二,每两周统一换洗一次。
同宿舍的同学陆续到了,有来自湖北的黄,江苏南京的李和江阴的康,浙江宁波的汤和潘,北京的胖子陈是最后一个到的,一头自来卷发,有胡子,看去还以为是老师其实年龄和我们相仿,还有前面见过的陕西的陈和我。我们在一间宿舍同居了4年,整整4年。其中三年级调整了一次宿舍搬到220,但还是我们8个人,连床位都没有换。
对面宿舍一个同学过来打招呼,是海南的林,也是同班,他的入学登记表搞错了,写的年龄是22岁,白白胖胖的样子,一点也不象22岁呀?!当然其实也是18岁。
班主任老师造访,是刚刚毕业的研究生,姓饶,女的,完全象我们的同学和姐姐。当天晚上把同班的女生叫下来,在我们宿舍有点拘谨地坐着,大家自我介绍。正在介绍时又有一位女同学在父亲的陪伴下到了(那时父母送孩子上学的还真不多),进门介绍:我是湖南长沙的方。圆圆的脸,娇小身材,梳了小辫没有?忘了,只记得穿着一件红色的娃娃衫。当时就有北京的女同学张问,你有14岁了吧?我?她指点着自己的鼻子说,我都18 岁了!
晚上都早早上了床,以后4年中几乎再没有还没到11点熄灯就整整齐齐上床睡觉了。大家还不熟悉,开着灯,沉默着,各自想着心事。高中时有一位极富文艺天才的同学(后来考进电视台做了主持人)自己录制了一盘磁带送我,一面是中文一面是英文共10首歌,唱的有熟悉的老歌也有新歌,放出来给大家听。这盘磁带现在还在北方的家中藏着。小录音机效果并不很好,歌声有点飘,却很自然。大家默默地听着,想着什么?不知道,连自己想些什么都记不清了。只有那夜回响的歌声,还能回响在13年后的耳边。
演出开始了。容我有时间和心情的时候,慢慢讲下去。
第二篇——初识的两个笑话。打牌。做生意。
新入校当然免不了站在写着“XX大学”的门口照张相给家里寄去。是谁先张罗这事的也记不清了,是热心的北京胖陈吗?——“记不清”这个词也许会更加频繁地出现,毕竟已经是十数年前了——很多同学一起,一个一个来,那天天气不错,我穿一件银灰色的夹克,别着校徽,手好象还揣在裤兜里,眼睛本来就小,还挺自以为是的样子。同宿舍的8人也在草地上来张合影。两张照片都还在。
刚刚走到一起的8个人还是陌生的。第一次一起开怀大笑,是在填一张什么登记表的时候有一栏是“政治面貌”,8个人竟然分为两派:有的认为该写“团员”,还有至少3个竟然填的是“清白”两个字。大惑不解,难道党员、团员就不“清白”吗?原来他们(来自江浙的几位)从小到大一直是这样填写的。为之绝倒了一大片。直到毕业,我们都记得这第一次拉近彼此距离的笑。
和我头对头睡的康是个极勤勉认真的人,那时每天早晨起来去跑步、读英语。一天早晨他回来,我们刚刚醒来,汤极其亲热友好地问候,老康这么早,去哪里做ai啦?一时全屋人为之瞠目——这个阿汤,看上去白皙俊朗标准的江南帅哥,怎么这么……黄啊?终于弄清楚了,他是问去哪里“作案”,他的口音是ai和an不分的,于是经常有人叫阿汤——吃fai(饭)去,买一个mai(馒)头,两个鸡dai(蛋),然后去打lai(篮)球! 说到汤的口音,据他自己供述,直到上大学前查了字典,才搞清楚自己的名字该怎么念。还有一次他在火车站买票,递钱进去说了句“请买张全票”,意思是不买学生半票,可是他的发音是介乎quan’piao 和chuan’piao之间,售票员姐姐说,我们这里只卖火车票不卖船票。晕倒。
初识,偶尔也有不那么和谐的小事件发生。一次4 个人打“拱猪”,罚则是输家要用嘴或鼻子将“猪”(黑桃Q)从洗好的一叠牌中拱出来。住对面宿舍(我们班男生17人,住两个宿舍另一个人,女生开学时25人,大三去了挪威一个)的山东的刘输了,拱了半天没见到,洗牌的说别是掉了吧,低头一看真的地上掉了一张而且那么巧就是那张黑桃Q,笑了忙说对不起不是故意弄的。刘微微有点不满多说了几句,洗牌的也有点急了,我不是都说了100遍对不起真的不是故意了吗?你XX聋啦?但是也仅此而已,继续打牌。
那个洗牌的就是我。
有梁山好汉般豪爽性格的刘也许早忘记了,在毕业喝酒时是否又曾向他讲起了这事?
据说AB血型的人有混合的性格,我就是。直到现在,很多人说我脾气好,其实自己清楚有时候(甚至很多时候)会急躁,加上有时过分关注一些细枝末节,不免会让身边的人觉得难相处。大学4年集体生活,改了一些,还是很不够,尽管事后自己都觉得没必要或者后悔不已。
我们班男生爱打牌而且水平挺高,最喜欢的是6个人打4副牌的拖拉机(升级),一个人喊了句一缺五,马上就有人接二缺四,很快变成五缺一,六不缺了。还有一个是气氛好,没有人会因为别人出错牌而骂人或斗嘴,就是逗,甚至互相吹捧,出了问题牌还有人替你找理由呢——他当时也有当时的考虑嘛。高高兴兴上桌来,开开心心回家去。
扯得远了。发黄的相片古老的信以及褪色的圣诞卡,一扯就是一长串枝枝蔓蔓的,已经开始为将来怎么写下去发愁了。得象学车的时候,控制好方向盘。
说回到开学。
很多人说我们的学校“左”,开学先是一个星期的入学教育,适逢特殊时期,大家都以为会有无休止的政治学习了。其实仅安排了系办和学生会干部讲了讲当时的情况而已,形式到内容都很轻松,然后富余的时间就是自由安排,全班去颐和园划了船,那些第一次来北京的同学还到处去玩,我做了些什么?都不记得了。第一次全班正式集会,大家再自我介绍,名字里有个“鹰”字的同学摆了个鸟的pose,还有人在黑板上画了点什么。因为我的名字与两位体育界人士相同,饶老师就说,请他当我们的体育班长吧!
因为离家比较近的缘故?我所在省份同学的老乡观念远不如从远方来的同学那么重,有老乡来找,但不多,以后的联系也少,听着宿舍里浙江同学和老乡叽咕说话,一致的看法是象日本话。
很多人到新生宿舍推销。买了几张塑封过的红叶想送给外地的中学同学,鲜红鲜红的看着满漂亮,应该是人工处理过的。也不会讨价还价,大概是1元1张,后来看到最多5角。再后来我们宿舍讨价的水平据说在奔走于首都高校的小商贩群落中(当时多是安徽人,聚居在北太平庄一带)颇有恶名,以至于他们不敢上门。关于“生意”的另一个故事也是吃亏的:还是关于汤的,他和另外几个同学突发奇想,从不知道是几道贩子手里“批发”了一批贺年卡,其实那批发价跟市场零售价也差不多,哪里卖得动?经常在食堂门口看到他们摆摊,我们就装做不认识的过去“捧个人场”,夸几句好,可是最后还是砸在手里,那一年大家的贺卡他们都包了。可见这些书生意气的家伙,不是做生意的料,还是来打牌开心自在——一缺五喽……
毕业后的这些家伙可一点也不缺头脑,除了不才在下混得差一点外,个个都是……算了,留点后边说吧。
第三篇——开学了。上课了。雪中的颐和园。
开学了。开学典礼好象因为什么有事情没有参加,所以全无印象。第一节课是什么也不记得了,是高数?却记得有什么事去晚了,几个人还商量要不要喊报告。进了教室,竟然没有座位,只好站在最后。也许是第一节课没有人逃课?这一幕是现实还是梦境,是这一天还是别的什么时候,已经分辨不清了。
第一年无非是高数、英语、政经、军事理论之类的基础课。
从高中开始就有点讨厌、怕数理化的,所以最初是想选择法律之类没有数学课的专业。微积分很抽象,尽管经常占前排的座位,还是在下午上课的时候忍不住打瞌睡,考试还好过了关。倒是老师说,你们学经济类专业的,数学不用太费力气——从小学开始的重要课程成了副科。一天老师用了一整块黑板演算一道题,终于求出了X,然后说,有了X,Y就好算了——边说边写,Y=好算。
逃课是可以无师自通的,而我最不敢逃数学,一节不上就听不懂了。班里有的是天赋很高的同学,宿舍里宁波的潘是高考数学轻松得了满分的,大家说他学我们的专业真是浪费了脑袋,应该去读个理论物理、数学之类的玩意。潘的口头禅是“大好晴天正好睡觉”,然后蒙头大睡——知道这句话出自哪里?小学语文有篇“寒号鸟”的故事记得吗?他对高数应是属于不屑上的,睡醒了翻翻书,提笔把几道作业题做了,往往还要借给别人参考参考,下次上课让别人代交上去,自己继续睡觉。有位严格而细心的老师提笔在潘的作业上批了一句,同学,您的作业是自己做的吗?潘大受侮辱,下次再交的时候也注了一句:吴老师,我用人格保证作业是自己做的。然后还是不上课,考试时夹着一支笔,随手就可以考个80、90的。
政治经济学还是从“一张羊皮等于两把石斧”开始。但那个时候应该是理论意识形态处在变革中的阶段,课本还是老套的,总有苏联东欧的东西,许多课程老师经常跳开书本神侃新的东西,听着过瘾考试却无从下手。政经是第一门理论课程,考试前好好看了书试卷上的题目却根本不知道在书上的哪一页,参考了一下同桌的开始发挥——以后就知道了,象这样的考试是最不用担心的,知道多少写多少只管尽情发挥甚至在试卷上提出自己的疑问都可以。
军事理论是必修的大课,那两本蓝色封面的书后来被很多人当作占座位的工具。6位教官来自国防大学,都是两杠四星——大校,相当于师长了吧。考试前划了重点,而且大家好象都不太好意思舞弊,因为考场上有24颗金星闪烁。
英语对我们来说是重要基础课程,一二年级好象都是每星期12小时,有时一上午4小时英语听下来说中文都不利索了。三年级还开专业英语。第一位精读老师姓张,男的,计算一下每节课吐出的中文不超过10个汉字。泛读老师芳名丁伶红,自己解释为popular actress(走红的女艺人——伶红),毕业于清华外语系,是个漂亮的长发姐姐,亮亮的眼睛有点幽怨的感觉,听说男朋友去了英国,上课经常给我们做点心理测验啊什么的游戏。后来还有一位精读老师姓刘,一次带她6、7岁儿子来和我们一起看原版电影,问他叫什么名字,答“我叫张小妖,妖精的妖”——“刘老师您儿子叫什么来着?”——“他叫张小幽,幽静的幽”——原来如彼,哈哈。
初期课后的重要工作是查字典。词汇量不够用,课本上大量生词一个个查、标注,好艰苦。第一次期末考试时有从四个单词中选一个填空的题目,据说是TOEFL中的,发现四个中有三个竟然不认识,my God,怎么选?能考80真是意外之喜了。两年后回头看看,那么简单的字怎么当时都不认识?可见水平还是有提高。欣喜。
超过一半课时的英语由外教担任。一年级的老师叫Patricia,大家叫她老Pat,来自澳大利亚,年龄应在50上下,据说当过电台还是电视台播音员的,发音清晰,很认真的老太太,很快就记住了40多个对她言没有任何意思的中文名字。但是刚开始时大家都很少接触真正的外国人,口音、语速都不习惯,第一节课在黑板上写了一串单词,大家一头雾水,下一节上课提问,刚好是英语最好的北京女生之一,也不明就里答不出,终于明白她写的是一句话,一句外国绕口令。到现在还记得其中一个:Barbara Baker baked her beautiful bread while her brother was looking for her baby。一年后她回国前我们全班和她去了北京植物园,还送了什么礼物。第二年换的新外教说,你们班说话都有澳大利亚口音——令我们大为得意,咱也有口音?
和老Pat在一起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在初冬,那天上午她的课在3、4节,她请我们早上去她宿舍随便交谈、看外国杂志(够认真吧!)。头天晚上开始下雪,当天早上还没有停,整个校园都被白雪覆盖了。在她宿舍聊天时说到了雪,活泼开朗的北京女生王提议,咱们把课搬到颐和园上吧!没想到Pat居然同意了,想是澳大利亚见不到雪她也新奇吧。于是赶快四处找人,在校门口集合。Pat穿着大羽绒衣,我们也穿得厚厚的。雪天公共汽车上人很少,30多人一车就到了。
昆明湖几乎完全封冻了,现在想来雪中颐和园应是美得令人窒息的,却无暇欣赏——开始时还老老实实和Pat一起走,不知道谁带的头,展开了大混战,一时间笑声、叫喊声乱成一片,雪球飞舞,反正游人稀少,也不会打扰其他人,恣情笑闹,Pat 也高兴得不得了。雪住了,打闹够了,静静地在冰封的昆明湖边走着,遥望湖上的十七孔桥。记得还看到另外几个年轻人在追逐,其中一个眼看追上了却滑了一跤,当即给前面那位来了个标准的飞铲!周围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们一片哄笑,还有人叫好,他们自己也笑。想起刚才我们的“混战”,旁人看了也该是好笑的,还有,少不了会羡慕我们的青春飞扬的感觉。
那时我们18岁。
18岁还是多愁善感的。10月开学,1月就放寒假了,学期虽仅3个月,但确是第一次离家这么久。冬天,一个人在教室找个靠近暖气的座位看书复习,不时涌起别样的情绪,顺手写下几句话:明天/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回家……其实那词句有点类似当时传唱的歌手杨庆煌还是谁的一首歌。同龄人谁还记得那首歌?
第四篇——David的故事和Dede
David是二年级时的外教,也就是说我们有澳大利亚口音的那位,与我们相处甚欢。中等身材的美国人,约莫25到28岁的样子刮得微青的落腮胡子,深棕色的卷发,略沙哑的嗓音,纯正悦耳的美国英语。David上大学的时候选修过中国文化方面的课,老师刚好是来自我所在大学的访问教授。毕业后没有合适工作,就在父亲的农场帮忙,当年的老师回国后与他联系,问他是否愿意来中国教书,就来了。外教工资其实很低,每月不到2000元,还要付外国专家楼不菲的房租。但他过得很开心,没课的时候在操场打篮球,每到放假就出去旅行,在海南岛拍了很多照片,惊为天堂,我们看来土了吧唧的渔家小孩,他却觉得象“洋”娃娃,好看得不得了。还说过他父亲非常欣赏1990年第11届北京亚运会的开幕式。即使是严寒的冬天,David也仅是衬衫外罩一件皮夹克或羽绒衣,进了教室把外套一脱一扔,再把衬衣袖子卷卷。而我们都穿着厚厚的大衣,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他则调皮而不解地笑笑。
David在美国是学文学的,从不用我们的教材,总是油印一些自己找的有深刻内涵的文章给我们读,最有名的有海明威的《白象似的群山》,还有好多没有听说过的,印象较深是有位叫Raymond的作家所写关于一只名叫沙立文的海鸥的小说,有人知道吗?有些文章实在难以理解,去中文文学类图书馆找美国当代小说选之类,常常能见到中文译本,可见他选取的都非庸作。考试是美国风格的随意,看重平时表现,最后一道题目往往是要求画出阅读过的文章中的一只狗或一种什么昆虫的样子。
David喜欢流行音乐(在他带来的家庭录像中看到他的姐姐是个歌手),上课时有时用录音机放歌,让我们听抄歌词。在他那里第一次听到了John Lennon的歌,Imagine之类的,还为我们翻录了两盘磁带,当时经常听。圣诞节教唱Silent Night,直夸好听(应该主要是女生们的功绩),录下来寄回去给家人听。他常能借到原版影片录像带放给我们看,看之前解释一黑板影片中出现的冷僻词汇,看完之后还要讲解评论。来到广东后在香港电视中多次看到他曾经放过的片子,有Moby-Dick(白鲸)、Witness(目击者)、飘、毕业生等等,很多都不记得了,也有比较冷门的,都是很不错的电影。
6月临回国的时候David准备了很多份小礼物,我们抽中什么就拿什么。我抽到的是一盘录音带,威瓦尔第的《四季》。记得是在小花园里,大家纷纷请他写留言,他写给我的大意是,我记得你的室友说你讲故事的本领,希望你有一天能把你的故事写下来——现在,我终于在写了,David能想到吗——他不停地写,我对同学用中文说,David好象后两节还有课别给耽误了……他忽然抬起头说Yeah,2 hours for another class。我们大惊:相处一年竟然不晓得他懂中文?!他说只能听懂一点点。陪他往上课的教学楼走,还问他出来2年了,一定很miss他的families吧,他说是的。最后说see you。
以为就这样告别了可爱的David。
一年后的秋天,正在图书馆自习,有个同学过来说,你猜刚才谁去我们宿舍了?David!你再猜他回来干什么?结婚!
原来就隐约知道他在中国时请了个家教学中文,是位清华的女生,比我们高一届,见过一次,相貌还端正吧。刚才David向他的学生朋友们坦白,学中文是个幌子,见美女才是真。那女孩祖籍上海,父亲已过世,她跟母亲的家在北京。当时母亲听说女儿找了个美国男朋友,说什么也不同意,David郁郁回国后难以忘怀,经常越洋电话打过来,终于有一天感动了丈母娘,立刻飞回北京,见过我们之后陪女孩回上海看看,然后去他最喜欢的地方——海南岛旅行,之后一起回美国,结婚。
这段异国恋情真象个童话故事。
David是美国农民的孩子,颇有点象中国人的纯朴温和性格,应该能够和中国妻子相处。祝福David和他的中国妻子。
他的全名是David Bogart,走时还留了家里的电话,如有机会过去一定会打去问候。
想起来还有过另外一位外教Dede,也是美国人,从家里的照片看到有私家游艇,应该是个富家女。圣诞节要我们写了名字抽签,抽中谁就要给他/她送礼物,我竟然抽中了写着Dede的纸条。发了点小愁,在学校里面的集贸市场看到一个卖陶制工艺品的小摊档,3元钱买了个带底座的青黑色鹅蛋形状的玩意儿,她果然喜欢,当场给我一个大拥抱,同学们羡慕得不得了。呵呵。
Dede的毛病是上课迟到,甚至达到20分钟。向学校反映后把她辞退了。听说这是北京高校第一次辞退外籍教师。
第五篇——军训
由于推迟到10月才开学,所以军训被安排在大一学年最后一个月,也就是1990年6月,地点是在位于昌平的首都高校军训基地。
该基地当时刚建成投入使用,几排平房,每间房6套双层床住一个“班”的10至12人,全年级1000多人号称一个团,编为若干连,我是5连5班。基地条件很差,天气酷热,蚊子极多。有几个足球场大的操场上寸草不生,烈日下操练不可谓不苦,第一天结束后连长讲评时两眼直发黑,勉强挺住没有晕倒,以后倒渐渐习惯了。
清晨6点军号响,集合出操,班长向连长报告:报告连长,5连5班应到12人时到6人请指示!连长:6人?6人也得跑!向右转,跑步走!然后去5班宿舍床上揪起睡懒觉赖着不起的几个“老兵”。那时刚好是90世界杯,好球的经常晚上不睡觉偷偷跑到附近的政法大学或石油大学看电视转播。连长一次讲评时说,5连5班进步很大,这个班基础比较差……,把我们给气得,把我们给笑得……
早操下来,军装已经汗透。饱吃早餐、整理内务,8点,集合号又响了。上午在操场练队列,天天如此风雨无阻,仅仅过了10分钟就看到前排战士的军装上汗水渗透出来。烈日下广阔的练兵场上近百条绿色的队列,看起来倒是很壮观。没完没了的正步一步两动,激昂高亢的军乐反复播放,军乐停的时候放“亚洲雄风”等亚运歌曲,休息时间到了,所以听到那几首歌都亲切极了。
午餐,午休到3点,号响起床,下午的内容要好过些,每人领到一支沉甸甸的56式半自动步枪,趴在战术训练场瞄准或练习战术动作卧倒、匍匐前进什么的,比起队列训练来偷懒要容易得多,只是战术场是一片刚收割的庄稼地,地里还满是玉米根茎,趴在地上难免扎得慌。南京的李身材高、微胖,加之可能有点偷懒吧,连续卧姿装弹动作别人做了四遍的时候他只做了三遍,被大家嘲笑为动作慢。
下午收操时中午吊在床头刚晾个半干的衣服又汗湿了,还沾满泥土、枪油,惨不忍睹。女生和个别勤快男生到星期天洗了衣服,多数男生的观点是,反正明天又脏得不象样子了洗什么?回去再说。结果回到学校在水房好好泡、洗了几遍,盆里的水居然还是黑得不见一点绿颜色。
晚饭后和班长围坐号称学习,其实是闲聊,唱歌。带我们军训的是北京军区24集团军70摩托化步兵师,因为是第一次进基地军训,大都是在部队选的党员班长(上士或中士),连长都是军校毕业的尉官。我们的班长姓什么?忘了,东北人,在部队是“40火箭筒手”可是一发都没放过,年龄比我们多数人都小,脾气很好,也是拿我们这些“老兵”没什么办法,比如我们经常要求:班长,咱们练一下“坐下”的动作吧……班长很羡慕钦佩我们这些大学生,我们虽然调皮一些,其实还是很尊重他的,每次值日生把饭打回来,总是先给班长把饭添上、菜夹满,其他人才吃饭。
10点吹响熄灯号。戴了红袖标的哨兵轮流值哨,2小时换班。正在谈恋爱的男女生可以和同学换班调到一起聊天,甚至代替别人值班一起过个通宵。
一天收到女生从班长处打探到的绝密情报——当晚有紧急集合,一班人都把背包打好穿得整整齐齐合衣而睡,难受了一夜没动静——情报有误?第二天午休时看到班长们列队跑出去,看来是他们因泄露军事机密而受罚了。某日没有任何前兆,刚睡熟突然哨声响,班长冲进来叫——集合!不许开灯!打背包!出去!快快快!因为是夏天,都没有带被子,男生们的背包大多是褥子,看到几个女生的小背包,教官忍不住地笑:这是什么?背包呀。什么背包?毛巾被一条。难怪那么小,简直象日本女士背后的那个……
团长是个脸膛黑红的精壮汉子,不知疲倦地跑在最前面,后面是1000人的队伍。跑着跑着有打得不够水平的背包散了,班长接过来狂奔出去前面100米重新打好接着背上再跑,不时有口令——往后传跟上不许出声……跑过黑漆漆的县城、野地回到驻地,汗水早已湿透军装又打湿了背包。
另一次紧急集合干脆是在更加没有防备的中午休息时进行的。
军训结束举行阅兵式,校长和部队首长依次走到各连方块队伍前,排头兵高喊:敬礼——
——同志们好
——首长好
——同志们辛苦了
——首长辛苦——不对——为人民服务!
随后是分列式。军乐高奏,口令口号震天,脚步声刷刷。军旗、校旗都由持56-2式冲锋枪(很短,铁制的枪托可以折叠)的飒爽女兵护卫,每连最前面的两个“军官”腰间挂了手枪——空皮套摆个样子,方队到达枪刺上挂了小红旗的“标兵”位置时“军官”高喊“向右——看”,全体“一——二”,由齐步走改为正步,向右看行注目礼通过 台,之后“向前——看”“一——二”,齐步走。训练时间有限,正步走很难达到好的效果,特别是摆臂不容易整齐划一。连长到底是石家庄陆军学院的,想了个好主意:持枪就可以避免摆臂了嘛。齐步走时肩(扛)枪,“向右看”时右手压枪托左手持枪身(啪!)停顿瞬间后顺势下劈,枪刺指在前面一人的右耳根,向右看正步前进——自我感觉节奏很美动作很帅嘞。
男生很少不喜欢枪的。第一次拿到“真家伙”比小兵张嘎还兴奋,雪亮狭长的枪刺“啪”地打开,弹仓打开合上拉枪栓,玩得熟练了比谁快,还要扛着照张相。最后实弹射击,每人10发子弹,一组人趴在地上很久没有人动,第一枪一响立刻就响成一片,比过年放鞭炮过瘾多了——卧倒出枪打开保险,枪身紧贴下巴,三点一线,屏息,手指加压力,击发后肩膀上感觉到强劲的后坐力使人仿佛看到子弹呼啸而出,听到清脆震耳的枪声和远处的回声,嗅到枪膛里冲出浓烈火药味,还要盯着跳出的弹壳拣一个自己打出去的留做纪念。100米外报靶员挥动标志表示不同的环数——最佳射手10发打了98环,连长都说不容易。还有更绝的,两个家伙瞄着一个靶子狂打,结果一个靶100多环另一个是0。我的战绩好象是70多,一般,有一发脱靶。
结束聚餐也只是每人加一瓶啤酒一条鸡腿,我们班多了一条硬塞给班长吃了。
回到久违的学校,好亲切好自由啊。穿着脏军装去食堂打饭,大师傅笑着打招呼:呦戒严部队回来了?师傅给打四两饭。四两够吃吗?多来点!哐!——四两足有平时一斤的分量,实在撑不下,成了我大学中绝无仅有的一次剩饭倒掉。
附近人家的小孩有时进来看我们操练。一天在战术训练场有姐弟两个走得近了点,旁边一个穿与我们同样军装的人赶他们走,手中拿了一支枪“啪”地打开枪刺,小男孩当即吓哭了,我们班几个家伙正趴在地上无聊,立马跳起来围上去——干嘛吓唬小孩——这才看到那人胸前是红色的校徽——原来是个老师。不过他也觉得把小孩吓哭了不那么光彩,作罢。
谁知道下一个学期开中国革命史,走进教室的正是那位吓唬小孩的老师!要命,几个当时咋呼最凶的同学缩着头不敢做声生怕他认出来——这门课还想及格吗?
其实那位游老师是个不错的老师,还当选过北京市优秀班主任,讲课好听,对学生也满宽松。一次他竟然忘了有课,我们去宿舍叫他,他小心地问,你们刚才来的时候没有其他人知道吧?在学校里老师迟到5分钟就给处分,想想迟到一节课是什么后果?从此对我们更加友善。
另一次事件是这样:当时正流行赵传,有一首叫做《英勇勋章》的旋律很好听,国内发行的版本没有见过,只有翻录的带子中有,其中一句好象是“青天白日旗飞扬将至爱奉献给理想”(反动!),有同学在广播站点播了这歌,迅速被老师掐掉。去年见到一张盗版有这首歌当即买回来,印刷的歌词是“青天白日齐飞扬”。除了赵传,唱得最多的其实还是——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
班长啊班长亲如兄弟革命把我们联系在一起……
女兵们唱——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冤仇深……
第六篇——劳动和献血
大一军训、大二劳动、大三献血,是我们学校本科生的三部曲。到大四,自然是毕业分配的结束曲了。
各大学在京郊都有绿化“责任田”,我们的地点在密云。劳动内容是挖树坑(供绿化队工人师傅来植树),时间一个星期。学校在一个小村有一栋小楼,可容纳百余人住宿,3、4人一间。4月末,轮到我们系。
附近的山上都已经种满了树,我们劳动地点很远,因此早晨6点就起床、6点半吃饭、7点出发,头戴草帽肩扛锄头铁锨,走一个小时才能到劳动地点的山坡,一直干到12点收工。饿极了回去开饭的心情迫切,往往比去时要走得快,在路边的水渠洗洗手,水冰冷刺骨。回到宿舍猛吃一顿(军训、劳动,是我记忆中饭量最大的两次),在冰冷的水中洗洗身上的沙尘,上床睡觉——因为路途远下午不再上工。晚上起来吃饭、打牌、舞会、看电视,自由活动。
住宿地点离密云水库很近,走大约5分钟就到。密云水库号称北京最后一杯清水,供给北京市饮用水,严加保护,并没有任何游乐设施。晚饭后在大坝脚下坐坐,看水波一层层涌上来,到脚边又退回去,心随水动,仿佛入定一般。有时拿上短波收音机听听音乐,翻翻书本——当时带了两本书,其中一本易懂的是什么已经记不得了,另一本看不大懂的《朦胧诗选》却记得。远处有几个同学在弹吉他唱歌。
水库很大,水波浩淼,山影倒立。极目西方,火红的太阳正落向远山,很快就只剩下半边、进而不见踪影,只留下漫天红霞,染红了半个水面。
男女搭配的劳动小组中有的同学刻苦耐劳,甚至干脆是以“劳其筋骨”为乐的(如广东茂名的阿明),因此深得女同学欢迎和赞赏。还有的偷个懒,就难免被女同学“怀恨在心”了——有位女同学名字中有个“怀”字而被称为“怀恨”若干年。
往返各一个小时的漫长路程中,还给了很多平时没有太多接触的同学以交流的机会。
大三献血。先体检,就是那时才知道了自己的血型。鲜血当天早上大家猛喝开水以“减小损失”,临走把床铺好,枕头边放上本闲书准备回来好好休息。排队进了校医院,在躺椅上做下来,医生拿药水在左臂消了毒,举起连着血袋的针头,忽然说,戴眼镜的?出去吧不用献了——他一定没有留意我是较为少有的AB型。郁闷地出来,所有准备都白做了。年轻人无所谓,献了血的同学照样上课,有的还照常去踢球,真有点“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的味道。等兴奋状态一过,或多或少都觉得有点疲劳提不起精神,也是过个两天就过去了。系领导带着水果、奶粉上门慰问,学校给了几十元小灶餐票一周内必须吃完以强制补充营养。我这没献成血的自然没有,只好蹭点同学的“献血灶”解馋。
那个年代学校食堂还很便宜,一般的菜价格都在1元以下,餐票的最高面值仅是5角的,品种也还丰富,教工食堂有种肉卷好象是3角8分一个,烤得焦黄,里面卷了肉末,香!但是放假回到家妈妈问想吃什么,总是想吃红烧肉。
第七篇——老师们
我们专业教研室主任陶教授素有X大第一侃之称,形容其口才极佳。当时60岁的人,金边近视眼镜挡不住锐利的目光,对我们却时常露出孩子气的笑意。微微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上课时西装、衬衣、领带严谨整齐,冬天披一件黑呢大衣,进屋脱掉。作为较新的专业,他大概是认为尚无合适的教材,即使现有的也无法跟上时代的发展,故而从来不使用现成的教材,总是自己手写的一本讲义,随时补充新鲜的内容,他讲我们记。上课时要坐两张叠放的凳子,坐下来从皮包里掏出他的设备:除了讲义外,一个小钟,一个大约是自行车铃铛盖改做烟灰缸用,两盒香烟一盒国产的一盒进口的,不时燃上一支——课间休息时经常扔过一盒给班里吸烟的男生们分享。
尽管很多人说陶老师研究学问偏于“通俗”,但听他讲课确实是一种享受。口齿清晰条理明白,尤其是对数据非常敏感,多少年前的东西信手拈来,亦庄亦谐,谈笑间理论实务的学问尽在其中,很多同学毕业应聘时发现陶老师教授的内容是极实用的。讲到得意处,老师曾经讲起一次开讲座,800人大教室“字里行间都坐满了人”。我们的课堂笔记也成为至宝,外面的学生投考本专业的研究生一定想方设法复印参考。
陶老师很宠爱自己的弟子,称我们是“黄埔嫡系”,好象特别喜欢我们班。一次课上讲到某次国际会议没有取得预期的成果——你们知道为什么?几个活泼的女生立刻应对——因为陶老师您没有去!他忙说不是不是,忍不住地笑……有这样会“拍马屁”的学生,能不喜欢?难!临近毕业听说其他教研室给毕业生拨了活动经费,他毫不迟疑从自己钱包里拿出200元。我说谢谢陶老师,他眼光里充满慈祥,笑着摆手说,没事儿。
他曾告诫我们,工作中要“不犯法、不犯傻”。在至今保存的笔记本最后一页记着1992年12月25日下午在2401教师他给我们上最后一节课时送给我们“师生共勉之”的两个字:谦,干。
最后一次见到陶老师的身影是在电视上,应该是1998年。正拿着遥控器频繁换台,偶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连忙调回来,果然是他,在接受中央台专访,结束时主持人说谢谢陶教授,老师仍象当年一样笑着说,没事儿。
今年7月在北京见到同学,听说陶老师双目失明,颇为震惊,想起那么精明强干的陶老师,尤其是那永远锐利的目光。
沈老师年纪比陶老师略长,早年毕业于黑龙江大学俄语专业,毕业分配到中国银行,又调到我们的学校当老师,文革期间回中国银行工作并曾在伦敦分行任职,后又回到学校任教。因为仅是本科学历又长期从事实务工作,临近退休才评上教授职称。他的实务功底非常扎实,在全北京高校中可以说无出其右者。英语尽管几乎全靠自学的,可是经过实际工作的锤炼,非常流利,专业水平尤其高,讲解晦涩的英文版国际法规头头是道,我们总认为没有任何专业问题能难倒他的。与陶老师上课安坐讲台不同的是,沈老师总是一刻不停地在教室来回走动。还有就是他不甚修边幅,总是简朴的一件夹克,袖口还沾着点粉笔灰,从外表看没人能猜出他是一位学识渊博深受我们敬重的大学教授。
对沈老师,同学们最钦佩的除了他的专业水平,还有他的端正人品和治学风格,在物欲的社会保持清白高雅平和的本色。考试成绩出来,他仅给了几个同学“及格”,换了别的老师,同学会说“不给面子”之类的怪话,惟有这一次,他们说,沈老师评判得对,咱就是这个水平。沈老师给我们上的最后一节课后,全班同学争着与他合影。照片上20多个花花绿绿的女生将他围在中间,他端坐着脸上笑开了花。老师当到这份上,应当是一种至高境界了。
沈老师在中国银行总行培训中心兼任客座教授,他要出国探亲时中行在全市竟然找不到一个合适人选可以代他的课,沈老师推荐了我和另外一位同学暂代。有点勉为其难,但也不能给老师丢人,于是花一整天时间备两小时的课,战战兢兢走上讲台,得到很大的锻炼。所幸一个月后中行找到了其他老师。
听说沈老师退休后身体甚健,经常在亚运村游泳馆看到他。
班主任饶老师最初两年接触并不多,放任我们自己管理自己的事情。后来代了我们班的课,一次冬天来上课穿了条漂亮的长裙,我们齐声“哇”,她也“哇”。
大四时我担任团支部书记,临近毕业和饶老师接触多了很多,经常去她宿舍谈班里的事情,她做了饭一起吃。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1993年2月底,27日或28日。当时我已经基本确定来南方工作。饶老师忽然问,在北京有没有女朋友?我笑了回答就算没有吧。她接着问什么叫就算——你觉得方怎么样?
吃了一惊,问到的正是心仪的女孩,一位同班同学,她选择了留京。
饶老师讲了一些自己的感情经历,读本科和研究生的时候都有很优秀也很关心她的男同学,可是当时不太懂事没有抓住。告诉我有喜欢的人千万要抓住,否则将来会后悔。于是第二天就去找方谈了。
尽管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真的好感激象大姐姐一样的饶老师。后来得知她不止一次在方的面前说我的好。毕业后通电话,记得那时刚刚来到陌生的南方,工作不十分如意,在给她的信中流露出情绪也些低落,她说有点后悔支持我来南方。好象还对我和方没能在一起显得很遗憾。
我们毕业后不久,饶老师出了国,渐渐失去了联系。
第八篇——心里的一亩田
与她正是大二在密云劳动的路上熟悉起来的,闲谈间有很多共通之处,感觉很好。随后那个暑假中给她写了信。回信中说既意外又好象意料之中。她的字挥洒流利,字如其人。开学后第一次见她是在图书馆,当时穿一件绿色的小夹克上衣。以后的每个假期都会写写信。记得曾经说我“严谨而浪漫”,很高的评价。还曾经写了很长的信讲述假期在张家界的旅行,路上车坏了大家都焦急惟有她高兴地躺在座位上唱所有记得起来的歌。信的结尾画了很多蜡烛祝我8月的生日快乐。
大三她当班长我做生活委员,觉得她很认真很不容易,一次因为什么事情不顺利在教室就掉眼泪了。就承担了很多代同学买餐票、每天擦黑板之类的杂事,一起组织活动。
有一段时间每天在阅览室占两个座位,她来了就坐在旁边一起看书,那时经常扎着两条小辫,辫梢上戴了各色的小球装饰。实在困了就趴在桌上睡一会要我15分钟后叫醒她。
得知她有一个男朋友时很郁闷。后来知道分手了,竟然很轻松。奇怪的感觉,这样就是偷偷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她生日的时候写了一张大大的贺卡塞在自己班的信箱,没有署名,她一下就猜到了是我干的。
元旦前夜得知她生病了过去看望,女生楼的阿姨竟然破例放我上楼去了。同屋的同学都出去玩了,两个人打开收音机听新年钟声。在屋里坐闷了就穿戴得严严实实出去走走,她说明年的元旦要一起过,至少要打电话。那时女生正流行织毛线活儿,她围了一条大红的围巾,说要织一条送给我,在北方就织一条厚的,在南方就织条薄的。第二年的元旦,我们在相距2000公里的两个城市工作,有没有打电话?不记得了。
听了饶老师的鼓励,晚上10点去她楼下传呼她下来,告诉她饶老师跟我说的话,接着问我到底有没有机会。她说了很多,直到11点熄灯,现在只记得她说,象她这种性格的人,如果有这样的想法早就会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了。只是好朋友,最好的朋友。
那个深夜穿过整个校园走回自己的宿舍,心情难以形容。在水房先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才进屋。
后来还是经常在一起开心地散步、闲谈、互相请吃饭。同学们有撞见的,还有一次一起去北图看电影,好象是《秋菊打官司》,也碰到了几位同学。可回来他们却全当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当面从不问我什么更不开玩笑,以至于还以为他们都不知道。毕业了说起来,其实同学什么都看在眼里,就是怕我在意别人开玩笑。满怀感激。
临近毕业,约一起出去玩,骑自行车去了西山八大处。怕找不到路,自己头天先去了一趟。那里的景致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躺在山坡上看天。当时的心情其实很是迷惘。
公司分配了一间宿舍给她,做过饭给我吃。
毕业前夕一次喝了酒回宿舍刚好看到她在对面打牌。对身边的阿汤说,照顾她。潸然泪下。
毕业后在家休息了两个星期才南下报到。临走前收到她的信,脑中响起的是齐秦的那首歌——踏上开往南方的车行囊却是 ……
这是比较难落笔的一篇。寄托了青春的一段感情,凭一支拙笔怎么能够写尽!天长日久,记忆都是些零散的碎片了,所以琐琐碎碎写了这些。不写出来,会缺少了很多很多。
每个人心里一亩田。田里那年代清纯如水的感觉永在。守护着那感觉,如同catcher in the rye。
第九篇——一间屋里8个人的故事
同宿舍8个人,毕业时陕西的陈、南京的李、江阴的康有了女朋友,住在另外宿舍9个男生中也有3个有了,这6对恋人有5对是本校的同学,其中两对还是我们同班的,另一对是中学同学。毕业后先后结了婚,都幸福美满。再后来北京的陈与老康的一位高中才女同学喜结连理,并在同学中最先为人父。恋爱是大学生中永不过时的话题,但是惟恐涉及弟兄们的隐私,或者以讹传讹,不能妄言。
陕西的陈是我们宿舍的“老大”,大家叫他阿佩(是他名字里的一个字),一个白皙面庞颀长身材的家伙,知识面极广,能言擅辩,有时摆摆老大的谱摆平大家的小争执。凭借聪明的头脑,上课偷偷懒是很正常的事,可他偏偏与班上最乖也是学习最认真、成绩最好的女生之一走到了一起。小胡是四川女孩,不是那种特别漂亮的,但是特别温柔乖巧善解人意,经常来我们宿舍玩,和大家关系都很好,背后叫她做“大嫂”。不管有人最初怎么议论他们未必般配,他们上学时就一起考了TOEFL和GRE,毕业后后双双飞往大洋彼岸求学,某常青藤盟校博士毕业后老大做生意,大嫂在另一所知名大学任教,听说教计量经济学——想想看年仅30的一个东方女子,还是学文科的,在美国大学讲台上讲那艰深难懂的高等数学和经济学的混合体……
北京的陈是“二哥”,身高176公分,体重100公斤,刚上学就曾睡坏过床板一块。陈虽然胖但是毫不笨拙,是个灵活的胖子,足球篮球排球都能比画两下,还能做十几个引体向上——想想他要拉起100公斤的自重!性格颇急公好义,为了帮大家带早餐曾经画了张统计表来登记,买糖包、花卷、油饼、鸡蛋各若干,甚至玉米粥和豆腐乳,令食堂师傅和路人侧目。每每从澡堂洗澡回来手中捏着一个冰淇淋,舒服地倒在下铺——床板嘎吱一响——嘟囔一句“别吵了大爷的好梦”,或者戴上耳机跟着唱歌,也不管曲调已经跑到西门外去了。陈曾经向我们坦承喜欢一个非常优秀的女孩却不敢表白,我们不论有没有经验的,一律给他打气,第二天11点熄灯后才背着书包回来,终于表白了,也就坦然了。有个游戏是4个人象打夯一样分别抓住一人的四肢一二三抬起来令其臀部着地,称为“墩”。话说毕业前夕一个很性情的好同学阿明要走了,提出一个未了的心愿:没有“墩”过陈。以陈的吨位和灵活,正常情况下是很难强迫其就范的。这一回胖子说,等我换条裤子先……
老三黄是住在我下铺的兄弟,来自著名的黄冈高中,当年高考成绩名列该省三甲,英语奇佳,典型的外表豪放内心颇细而且丰富的人物。生得黑而精瘦,酷好足球,平时走路也好象脚下带着球的样子,场上司职前锋,自诩马拉多纳,见到电视里老马用肩膀垫球就终日一耸一耸地练习,终于有日打碎了暖水瓶而改名马拉多尿了,还有过踢断腿拄拐杖的光荣历史和不洗的球袜状如靴子的传闻。毕业后该同学惟恐自己再毛手毛脚误事,编了个口诀终日念叨着:呼机钱包钥匙我(那时还没有手机)。
关于老四阿汤的故事前面已经出现过不少了。性格温和略显腼腆、外表文质彬彬的他身手敏捷,经常象个猴子一样在上铺、桌子、地上蹿上跳下,100米能跑12秒。阿汤绝对属于那种交往越久越有感觉的真朋友。毕业后还曾担心找不到女朋友——象这样的人找不到,我们其他人怎么活?现在已经当爸爸了。
老五就是在下我,是其中最没有特点的一个,缺点倒不老少。
老康和老潘谁是老六谁是老七?记不清了,刚打电话给北京的阿汤问也没有人接。康大概是在女同学中形象最好的男生了。端方稳重简朴随和,严谨认真成绩优异,是男生中个别能排进前10名的。刚入学时努力学习北京话中的儿化音未果。大概江阴纺织工业是极发达的,10元买了套处理西装,听我们说西装要干洗,拿到小店洗了才知道要收3元——买衣服才花了5元(10元/(衣+裤)=5元)!以后就自己在盆里泡泡刷刷晾干穿上倒也没啥区别。老康硕士毕业后出国拿了博士,最近听说在香港某大学任教,不知道现在的西装还自己洗吗?潘就是那个脑袋象计算机却“大好晴天正好睡觉”的,是个至性至情的家伙,酒量不大还要喝,喝多了脸通红就自己在墙角站着不说话。有次因为什么小事与黄闹了点意见,当时闹得挺凶,毕业在火车站告别时两个家伙拉得紧紧的抱头痛哭,别人简直插不进话去。
老八是南京的李,极其聪明也颇有思想,正才歪才都颇有一些,也是感情极丰富的一个。本科轻易混过去了决定读研,硕士毕业又读了我校一位泰斗级教授的博士,前后在大学共待了9年之久。此君年龄最小而个子最大,打入系学生会官至 要职(并内举不避亲地提拔老康为秘书长),在宿舍却时有惫懒无赖行为,例如嗲声道“阿佩,拿个苹果来给我刷牙”,或者以摸摸别人的脸或鼻子为乐。因此时常听到与之对头睡的胖子呼喝:嘿干嘛呐?手!回去!
8人关系融洽感情极好,至今记得刚入学时生病,老大等几人寒夜陪我去医院打针。
11点熄灯后的卧谈会是必备节目。大一时给班里的女生打分,几个得分高的现在还记得是谁。一次8个人来了兴致熄灯后一起唱歌,老潘的拿手曲目是“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歌唱完了就唱戏,沸反盈天地唱到起码1点多了才睡,第二天隔壁同学纷纷谴责。有段时间晚上听台湾中广的一个讲鬼故事的节目“午夜奇谈”,听得不敢去厕所,偏偏这时寂静的走廊上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走到我们门口停住了,敲门叫一个陌生的名字要开水喝,可我们并不认识他,哪里还敢应声!还是老大开口——我们也没开水了!后来才知道是个睡迷糊了走错楼层的。更多的时候是没有任何主题,军国大事、历史掌故、花边新闻、芝麻绿豆,任何一个人的一句话、一件小事都可能引发无边的议论,曾经有过几个人聊累了,头先睡觉的另外几个家伙睡醒一觉换班接着聊的事情。
好孩子们间或也干点小坏事。本屋的暖水瓶丢了几个,就掀起一个所谓“迎亚运比贡献”活动,见到有别人忘记的壶就提回来,最多时屋里有11个壶。冬天北风呼啸,打算周末在屋里吃涮羊肉,为省钱大家穿了军大衣出去,“顺”了16棵学校冬贮的大白菜回来,每人2棵,白菜心极嫩,切了随便加点调料一拌就好吃。学校有柿子树,秋天晚上去偷摘了些回来,全是青的涩得没法吃,有主意——放在一个坛子里加水再加白酒浸几天就得,削了皮象吃苹果一样一点都不涩。相比这些,把老康的饭盒焊起来之类的恶作剧已经算不了什么了。
本宿舍的另一个重大活动是作“诗”,号称田宝诗社,取“肥田宝”之意。规则是用任何话题凑8个字的一句话,8个人每人占一个,以这个字为首吟七言“诗”一句,要合辙押韵还得有点意思。比如题目是“老、潘、是、个、好、同、志、呀”,我是1床就要以“老”字开头说一句,依次类推。比较经典的一次是3床吟道:“是”非曲直有公论,4床马上接:“个”别群众还不服!齐赞“好诗好诗”。还有一次2床的黄轮到个“毛”字,刚念出“毛手毛脚……”,其余7个人齐声喊出“黄XX”(他的名字),然后狂笑,他只好默认。最惨要属8床的胖子,经常要以“呀”、“了”、“呢”等语气词开头。
几年前从北京阿汤手中抢来一盘磁带,是在北京的同学聚会时录下的。听到那些熟悉的声音,好象又回到当年的宿舍,一起笑出声来,几次忍不住要插嘴,口张开了才想起,那不过是录音。yesterday once more。
第十篇——有关游玩的记忆。圆明园。北大。陶然亭。《鹿港小镇》。
因为中学的时候就去过北京,因此回头想想在这4年中很少去名胜古迹游玩。倒是经常骑着自行车到处走,最常去的地方,远的是天安门,要大约50分钟,可以从天安门一直走到午门;近的是颐和园,下午吃完饭骑车十几分钟就能到东宫门,看一看再回来。有一天骑去了圆明园,空旷苍凉,杂草丛中常可见仆地的石柱石梁,广阔的湖面显露着往昔的皇家气派。在大水法、远瀛观的残柱间,适逢几个摇滚乐手在拍片子。夕阳西下,百年前的断柱被映得血红,与皮衣、牛仔裤、披肩长发、金属饰物、吉他贝司的强烈反差真的很特别。
到近邻的北大,混过森严的门卫(遇敏感日期查得更严就很难混了),看看博雅塔、未名湖,进大讲堂看周末电影。1992年为考TOEFL报了东方大学的班,上课在电教314。俞敏洪老师教听力,自诩模仿TOEFL听力的语调极似正版,若干年间的听力题目一一在心不须翻查。不过水平确实高,且极富敬业精神,手持一特大号水杯(用过的咖啡容器),侃侃而谈3小时中间不休息。下课后疲惫不堪,自高考之后未有过的紧张,不过外语水平也得到空前提高,听完了学校所有的听力磁带。坐在湖边的石上吹吹风、看看月,或混进图书馆自习。有一次适逢周末,下课后赖在教室不走竟也无人过问,等着看电影,还记得是Dances With Wolves(与狼共舞)。
一个初春的清晨天还黑着就出发去天安门看升旗。那天我的车后座上带了一个漂亮女生,本来就腼腆,再加上知道他是一男生的暗恋对象,越发拘束,几乎一言不发。经过钓鱼台,看到层层松墙,月亮还在半空,才开口说了一句,看,明月松间照。看了升旗,在朝霞初映的广场上手拉手合影,清凉的空气中真的有飞扬的感觉。那天还去了陶然亭公园,有高君宇、石评梅两个相邻的小墓,碑上刻着那首著名的小诗:我是宝剑/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
爬过香山,登过长城,独自游过雍和宫,骑自行车去稻香湖野炊,坐火车去十渡,在龙潭湖游乐园的海盗船上有的哇哇乱叫有的心惊肉跳还故作镇定,一群大孩子抢着玩碰碰车撞个不亦乐乎。
那次在前往长城的汽车上一位同学戴着耳机听磁带,抢过来一听就放不下了。那是当年红透半边天的一盘带,收录了《恋曲1990》《童年》《乡愁四韵》《光阴的故事》《之乎者也》《蒲公英》《恋曲1980》等曲目。但是,真正令我初听就产生电击般的震撼感觉并长久为之心动的,是下面的——
假如你先生来自鹿港小镇/请问你是否看见我的爹娘/我家就住在妈祖庙的后面/卖着香火的那家小杂货店
假如你先生来自鹿港小镇/请问你是否看见我的爱人/想当年我离家时她一十八/有一颗善良的心和一卷长发
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鹿港的街道鹿港的渔村妈祖庙里烧香的人们/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鹿港的清晨鹿港的黄昏徘徊在文明里的人们
假如你先生回到鹿港小镇/请问你是否告诉我的爹娘/台北不是我想象的黄金天堂/都市里没有当初我的梦想
在梦里我再度回到鹿港小镇/庙里膜拜的人们依然虔诚/岁月掩不住爹娘纯朴的笑容/梦中的姑娘依然长发迎空
再度我唱起这首歌/我的歌中和有风雨声/归不得的家园鹿港的小镇当年离家的年轻人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繁荣的都市过渡的小镇徘徊在文明里的人们
听说他们挖走了家乡的红砖砌上了水泥墙/家乡的人们得到他们想要的却又失去他们拥有的/门上的一块斑驳的木板刻着这么几句话/子子孙孙永保用世世代代传香火
鹿港的小镇……
早晨的阳光下穿行在校园时听着这首歌,骑着自行车走过长安街时听着这首歌,毕业背着背囊走出家乡城市的火车站时听着这首歌。北京也不是我想象的黄金天堂。怀旧,苍凉,无奈,纯朴。《鹿港小镇》,中文流行音乐的绝代经典。
学校东门口的小花园是弹吉他的校园歌手啸聚之地。经常听到崔健、黑豹、郑智化的歌,有个嗓音高亢嘹亮的男生用民谣摇滚节奏唱一首女声的旧歌:记得那年三月三风筝飞满天……别有韵味。一次一个歌手忽然把手中的黑色吉他递给在一旁听的一个陌生女孩,令她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我会?轻拨琴弦,她唱的居然是上面那首《鹿港小镇》。唯一一次听到女孩唱这首歌。
第十一篇——你总说毕业遥遥无期转眼就各奔东西
从初中14岁开始有了写日记的习惯,紧张的高三丢下了几个月。进了大学想再拣起来,渐渐地觉得日子怪单调也没啥可记的,于是日记变成了周记、月记,最后几乎成为年记,每年年底年初写几笔发发感慨。直到大三下学期,突然发现自己快将大四,每一个日历上的日子都将是最后一次在学校度过,甚至是一生中在学校的最后光阴了。于是才又拿起笔来写身边的人和事。
1992年12月31日,在学校的最后一个元旦晚会上,山西女孩蕊忽然拿出一张有点揉皱的纸给大家读。天哪——那是3年前大一元旦晚会上我写的一篇好玩的东西,把全班42位同学的名字串在一起组成的一篇有点煽情的小文,当时她把它要走了,真难得有心保存了3年。等她读完,立刻上去抢过来珍藏起来。蕊现在芝加哥大学经济系任教。
是哪一年?元旦晚会开始前大家去吃饭了,和老康、华留守我们布置好的教室,打了肉卷和小菜回来,三个人摆张桌子在空荡荡的教室中间,关掉电灯点上蜡烛——这是至今吃过的最简单但是最浪漫的一顿烛光晚餐。华是和我同省的老乡,纯朴清丽,心有灵犀,文笔极佳,谦和自然的性格深得全班同学特别是男生喜爱。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儿,母亲早逝,她丝毫没有辜负父亲和几个哥哥的期望,高考成绩足以进入国内任何大学的任何专业。还有一次班里同学一起包饺子,一个个笨手笨脚的,华伸手接过菜刀才几下,立刻赢得喝彩——她从很小就要做家务照顾父兄了,这点小事自然难不倒。
大四下半学期除了做毕业论文和少量的计算机实践之外就没有课程了。因为专业的缘故我们很难找到集体实习的单位,也是因为专业的缘故分配进行得很顺利,来我们系招聘的单位很多,经常要宿舍、图书馆四处召集同学去面试。
根据当时的规定,留京指标为外地生源的15%。也就是说,我们班41个人,除了11个北京的,30个人只有4到5个人可以留下来。找工作相对容易,留京指标的限制成了困扰很多同学的事情。这几个指标怎样分配(好象还与优秀毕业生的评选交织在一起),大伤脑筋。其中的细节已经记不清了,最后只好采用很笨的办法,根据学习成绩、社会工作等打分排队。班会开始的时候气氛有些紧张。
评选结果大体出来的时候,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一位排名在前面的北京女生(她是谁?因为当时混乱的环境和心情,竟然记不得了)说,我不用留京指标,也退出优秀毕业生的评选,把机会让给需要的同学。一个接一个,北京的,考了研的,决定出国的同学纷纷表示退出,事情竟然这样解决了,结果是想留京而且找到了工作的同学都顺利地留下来。其实现在回头想,一开始就跟大家开诚布公地谈,也许才是更好的解决办法。
心事重重,经常很早就醒来。有一天清晨看表以为是6点多,过了好久才发现才5点多——刚才看错表了。就这么睁着眼睛看窗外的阳光一点一点爬上对面宿舍楼的窗户,听着校门外公共汽车报站,320路开往颐和园,等到7点起床去吃饭。是去,是留?坚持,还是放弃?对前途,时而是充满信心的期盼,时而是种种未知的和不确定的焦虑,就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回旋往复,处在很深的矛盾迷惘之中。
“年轻的心中什么事都难不倒”,再发愁的事,一觉醒来看到碧蓝如洗的天空往往就开朗起来了。
一天在女生宿舍楼下遇到江西的芳,想起在大二的时候,我们几个人号称“西瓜帮”,每年夏天活动,内容是吃西瓜。说起旧事,聚集几个人抱了两个大西瓜在图书馆后的石桌上消灭掉,谈着4年来的事。毕业后有一次冬天回学校碰到还在读研的芳,提起“本帮”仅余两人,无尽感慨,四处搜寻竟然还找到了卖西瓜的,成为西瓜帮最后一次活动。白皙清秀的芳的厉害之处在于本科4年总平均学分绩是满分5,也就是说所有必修课成绩都是5分。现供职于美联储。
小花园里粉的白的桃花梨花开了又谢,树叶由春天的嫩黄绿色逐渐加深为浓重的绿,知了的鸣叫中,太阳变得白亮炙人,夏天的气息蒸腾得越来越浓。学校里出现了身穿写有“我毕业了”字样T恤的同学,四处留影的同学,校门外的小餐馆多了以各种理由聚餐的同学。五香花生米,水煮肉片,醋溜土豆丝,价格低廉的菜式,燕京啤酒或者二锅头,他们疯疯癫癫,叫嚷谈笑,唱所有记得起来的歌,唱到一半就已泪流满面。每天都有人喝醉,都有眼泪在飞,平日里斯文秀气的女生都不顾形象了。
正是生命中最辉煌最轻狂的时光,空气中洋溢弥漫的骄傲、活力、执着、情谊浓厚得几乎可以点燃。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在带着酒意的知心话中,离愁别绪令人变得脆弱激动,难以承受。
在小餐厅摆开的告别晚餐,一开始秩序还算井然,很快就乱了套,回忆4年中大大小小的事情,找各式各样的理由来干杯。熟悉的要喝,平时交往不多、不太熟悉的更加要喝。分配到一起的要喝,天各一方的特别要喝。男生要喝,男生和女生尤其要喝。有理由要喝,没什么理由为啥不喝?胶卷迅速地被各种各样的组合消灭,照出来个个眼睛红红的。短发的大连女孩莉拉着我玩“老虎杠子鸡”,两天后她在远去的汽车里向我们挥手告别,可以看到眼中饱含的泪水。
彻夜不眠地聊天,排队托运行李,在校园到处留影、闲荡,花光所有的餐票,在校门口送行,在火车站送行,车上车下执手相看泪眼。
办了最后的手续,领取了派遣费,交出了图书证、学生证,假称丢了把校徽留了下来作纪念。后来看到余杰在《毕业生》一文写到毕业时,在图书馆的电脑前查自己的名字,查自己所借过的书的名字,象跟遥远的老朋友打电话。第一本书是冰心的《寄小读者》。那一瞬间,泪眼朦胧……
经常是睡一觉醒来,就走了几个。宿舍里少了4年来熟悉而且习惯的生龙活虎的一个个身影和声音,而且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时候风靡一时的校园民谣还没有出版,但大概天下的毕业生感受都是相类的。
第十二篇——尾声,电台里朴素少年的故事。9年后。
有位手巧的师兄装配了一部电台发射机送给我们宿舍,于是饶有兴致地象小时侯过家家一样玩播音。对着话筒说话,同时打开收音机选到FM的某频率,在耳机里监听自己的声音。这种小电台其实应该是属于非法的,所以玩的时候紧闭房门,也从来不敢透露自己的名字,播音员都用代号,英语好的老康播英语节目,我喜欢读北京青年报上面的各种小块文章,用一种很自然轻松的语调。上课时听到班里女生议论,昨晚的主播不错——大为得意,那就是我啊。电台的发射功率很小,半径大概只有几百米,但因为占用了离Radio Beijing很近的一个频率,收听英语节目时很容易接收到。为了检测电台的接收范围,曾经派人在楼下看着,同时连续呼叫请听到本台播音的宿舍将电灯开、关闪亮三次。后来女生们知道了,说,那天我们宿舍的灯都快被拉坏了。
没有节目时就放音乐,一面加上自己的一点感受和评论。放的都是当时宿舍最经常听的歌,最多的就是Beyond乐队的那盘《大地》,一遍又一遍——
多少年向往的日子总感到古老神秘/多少篇光荣的历史我已经记不清
千千万万的身影在大地的怀里/弯弯曲曲的流水涌在心底
眼前不是我熟悉的双眼/陌生的感觉一点点/但是他的故事我怀念
回头有一群朴素的少年/轻轻松松地走远/不知道哪一天再相见……
正是此时此刻在CD中播放的,按下repeat键一遍又一遍地播放。
毕业那年6月,黄家驹不幸意外身故。
写到这里,工具栏里的字数统计显示22500字。
2002年7月的一个傍晚,又走进了大学的东门,右边就是曾经住了4年的宿舍楼,楼道里仍然光线阴暗,飘着水房、洗手间和男生宿舍特有的味道,开着门的宿舍里多数摆放着当年不曾有的电脑。320和220都锁着门,不知道里面是否你刻在墙上的字依然清晰?
校园里飘一股松柏的清香,花园里的喷泉还在喷着水,只是没有听到歌手的吉他声。橱窗里名为“新闻周报”的板报还在出着,教学楼门前还是停满旧自行车,几乎忍不住在里面寻找自己那辆28型的老永久。走进教3楼看看,在上过高数等不少课的3104教室后排静坐片刻,找不到旧日的感觉,只看到一个身穿肚兜装的女孩的背。
回头有一群朴素的少年
轻轻松松地走远
不知道哪一天再相见……
心祭
母亲的雪化了
儿子的草青了
——题记
小心哟,当心哟,正午煞气大啊,不能出远门哟······煞气?哪来的煞气?我怎么看不到呢?屋后的竹林仍绿着呢,一种冰凉冰凉的绿啊,看一眼就像沁了一口解渴的茶。屋前的杏树越发茂盛了,叶子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我可以躲到那根老桠上,一缩头,必是无人能见了。竹叶的影子摇曳在古井里,一片片的,尖,细,修长,多了就幻成星星了。哦,这深沉的冷静的井,从来都不说话,从来都那么甜蜜,现在是越来越静,越来越亮,可以给我当镜子,照我灰不溜秋的小脸了。有稻花的香气飘过来。有知了的叫声越过树梢,挠我的耳朵。有淡淡的风。有纸船儿掉进小溪了——呀,快,快,外婆,我的小船儿丢了,漂走了,快把它拉回来,这美丽的小船,是三姐教我叠的呢,她还第一次夸我聪明呢,她还甩起黑油油的麻花辫,要给我唱歌呢。嘿,她,她还抱着我,亲我呢,可我不害羞,我喜欢她雪白的胳膊呀——呀,外婆,快抓住我的小船!
这美好,安静,动人的午后!外婆啊,你苍老歌谣里的“煞气”,究竟在何方呢?你揽着我,亲着我的额头,拍着我的背脊,唱着慈祥的歌谣,那么,你没有工夫替我去抓小船了?呵,不要紧,不要紧,我顶多哭一次,闹一次,三姐就过来抱我了,亲我的脸,擤我的鼻涕,再给我叠一只更大、更漂亮的小船。她牵着我,到小溪边——哦,夕阳已经溜到天边来了,山烧着了,小溪也起火了——冰凉冰凉的火焰,就跟红鲤鱼在跳,跳得我心眼痒痒的。她把小船放到小溪里,天和水的火也将她烧着了,红彤彤的脸,亮晶晶的眼,还有那渗进发丝里的滴滴金光,呵,都花了我的眼了。“三姐,三姐,不放这个船,好不好?”我拽着她的小腿,不知心疼地捏它——白,嫩,细,被我捏红了,混着金红金红的霭,呀,真像一场红色的雪——哭诉道。“干什么不放,兰哥儿?放了才好玩呢——”她哄我道。放就放了吧,漂到远处去,把三姐的烦恼都带走,把外婆的担心都带走,把我也带走吧,把我带到妈妈的身边去,是的,我想妈妈了。
外婆,我闻到艾草的味道了,你何时将它挂上了门楣,怎么我还不知呢?哦,我又去捉小鱼了,还有小虾,还爬到树上摘杏子,我一回来,艾草就香满了整个屋子。木盆摆好了,热气腾腾,泡着艾草水——你逼着我洗澡,温柔地按我的脖项,抚我的皮肉,逗我的肚脐儿——我快乐,我舍不得反抗,我要你用瘪豁的嘴巴亲我的脸呢。
外婆,我看到厨房里摆着新鲜的肉了。后山的木柴真是好烧,哔哔剥剥,腾起一大团火来,青烟也溢到房顶上,成为悠扬的线条。蚊子、灰尘、茅草和我,围绕在你的旁边,对着狰狞的灶膛,呵,你又唱起歌谣了,哦,是戏吧?是我听不懂的戏文,但好听,有韵。“外婆,好好听,我不懂啊——”我趴在衰老的膝盖上,认真地问,睫毛一眨一眨的。“兰哥儿,你快点长大,考个状元,骑着白马。那你妈妈也就不受苦了,可晓得了?”“晓得,晓得,可我妈妈在哪里呢?”我哭起来了,我又想妈妈了。
外婆,我穿上你亲手缝制的衣裳了,红的,比去年的石榴花还要红;香的,比去年的桂花还要香;轻,凉,比去年夏天你给我讲牛郎织女时,蒲扇摇的风还凉。我高兴极了,我成了红彤彤的一簇,我有神力了,就算遇见鬼啊怪啊,也不怕了,就算跑到那老深老深的林子里去,也丢不掉了,就算妈妈不来找我,我也定能找到她,就算三姐再给她妈妈骂,我也可以帮她顶嘴了,哼!为什么把我的三姐骂哭了?
外婆,你看,真是一个白衣裳的仙人呢!我看见了,就在小溪边,就在三姐带我放小船的地方,他飘在那里呢,好像还骑着马,不是,是骑着龙,雪白雪白的龙啊,就跟今年春天三姐家里开的梨花一样颜色!他是仙人,是投到江里去的仙人,他给了我神力,为我避邪来了。呵,外婆,我真的看见他了——
我突然听见外婆的歌谣,我看见她迷离的眼神,我看见自己穿着红衣裳,上面尽是口水。蒲扇,嗡嗡着的苍蝇,门楣上的艾草,还有三姐的“哟,兰哥儿,睡醒了?”都跑过来,问候我的感觉了。三姐逗我,亲我,她的辫子更柔软,她的脸也更嫩,我也懂得搂住她的脖子,贴她的皮肉。
“小心哟,当心哟,正午煞气大啊,不能出远门哟······”外婆又唱起来,三姐也跟着唱,可我就是要出去:“我要出去找妈妈去——”
“兰哥儿,今天是端午节,大中午的,外头尽是煞气,不能出去的——”三姐拉着我的手,越拉越紧,我也被拉住了。“还是你讲话管用,三姐儿,以后给兰哥儿当媳妇吧,可好?”外婆摇着蒲扇说。
呀,羞死人了!我才不干呢!他还是个小奶伢儿呢!三姐突然红了脸,一溜烟跑走了,她的辫子更轻盈了,幻成双飞的燕子,载着艾香而去。我还在滴口水呢,我想起妈妈了,呜——我开始大哭,外婆又哄我,摇着摇着,唱着唱着,我又迷迷糊糊睡去。可再也不见三姐,也不见小船,也不见仙人,只见空白,沉闷的空白。等我醒来,我遇见了我的母亲。
(问:遇见?
答:是的,我遇见她了。我很久没见她了。我们就跟陌生人差不多了,必然遇见,在偶然的时间和地点。)
我从外婆的臂弯里醒来。不知何时,胡须爬上我的下巴,精子跑进我的精囊,声音也粗壮了,身材也魁梧了,眉毛也浓了,心灵的青苔也滋长了,纯真的镜鉴早碎了——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是个高二学生,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昏黄的灯光洒满了整个房间,椅子亮成一点鬼火。月在前几天跌碎了,不再圆,但还有淡光,阴冷地罩着院子里的梧桐树,并漏了一些,透过无声的窗。月和灯,这黑夜的主宰,阴森地甩出冷辉,虫似的爬满了写字台的缝隙,啮咬着我的手。我失去感觉了,手不再颤抖,因为心碎裂了。一点光球,鬼魅似的栖在笔尖和纸相交的点,竟化成长蛇,张开大口——啊,我忙护住握笔的手——然而心更疼了。它精灵,见到了我的弱点。
疼,驻进我的心。痛,扼我的喉。苦,楔进我的眼睛,敲出泪,一滴滴地蠕动。它可恶,速度这么慢,依恋我的脸,保存痛苦,比我更悲愤,要彻底使我沦陷。投降吧,懦夫,我向痛苦举起了白旗。他们都不体恤——月、灯、泪、窗、树、笔、纸——仍然朦胧,爬,咬,而且更凶狠了。
墙上的日历撕去不少,剩下的像个钟摆,一摇一晃——你什么意思呢?宣示某种周期性吗?愚蠢!你这个不务正业的小流氓,时间怎么会有周期性呢?它去了,就不来了;来了,终要去的,它是可恨的箭,流水啊,一去不回啊,哪里会随便掉头呢——过去了,过去了,日子像落叶一样飘落,日历也渐渐浅薄,而我仍然徘徊在悲哀的丛林里,看灼热、嚣张的季节,飞扬跋扈的落日,嗅尖刻的艾香,圆熟的杏,听暴雨的音响,田野里的蛙鸣,并思考······是的,思考,倚靠在夜的怀中,坐在冰冷的椅子上,看着迷离月色,听着风,蚊子的吼叫,我静静思考。
泪干了,凝结在脸上,我嗅到盐味了。椅子也热了,它偷走我的大部分体温,把我变成冷血动物。光更稀更淡,不再是大片大片的晕,而成了飘扬的曲线,甚至是无所着落的点了——密密麻麻的点,纷纷扬扬地飞舞,像霰,像蜜蜂,更像母亲筛下的面粉。日历暴躁地跳起来,骂,我大惊,啊?五月十九了。
整整七天过去了。我已经七天没见到母亲了。灰色外套的色彩在跃动,蓝格子床单无声地睡着,印着“XX公司”的饭盒闪着银白的光,忙碌的气味粘在锅台上,这些东西已经休息七天了。我恐惧地站起来,日历上的“五月十九”嚎叫,伸出尖而且利的长爪,似乎要掏出我的心肝,啊,我情不自禁地捂住胸口——原来是风冲进了屋子,拨弄起日历的琴弦,窸窸窣窣,唱起陈旧的挽歌。风大了,我立不住了,而这时,我遇见了母亲!
她分明站在梧桐树下面,白衣裳,黑头发零乱地披在肩上,双手垂着,没有骑马,也没有骑龙,根本不是仙人,而是一个鬼魂!十四天前,端午节,我和她一起在甲家吃饭。十三天前,她病了。十二天、十一天、十天前,她认为病好了,撑着。九天、八天前,她病重。七天前,她去世了。而今天,她来见我了,不言语,不笑,眼睛不眨,却分明在看着我,犀利的眼光透过窗,成为一把钳子,夹出我内心的险恶。
我跑到梧桐树下,只见到诡谲的月光往苍老的树皮里嵌,似尖刀在剜,似给树施刑。而母亲呢?她隐去了,或许在星月的光辉里,或许在树叶里,或许在风的声音里,或许在我叠的小纸船里,总之,平静了。只有风的声响。风狠毒而尖刻,围住梧桐树,从细小的叶缝里钻进去,无孔不入,捅,斜切,横扫,捋,割。干仍挺立,但院里的影明显有些颤,似拭去月光的尘。一根桠颤巍巍地叫,所幸没断,另一根又摇头叹气,做好抗争的准备。叶啊,柔弱的物,你为谁而生?吸取了太阳的营养,却终要化为黄土的一粒,你短暂的一瞬,成就了无数个季节!一片叶落下了。像我叠的小船那样飘,却无依托,无航线,任风的凌虐。它仍然是绿的,还没黄,便是那属于自己的一瞬,它还没有完成,但是力量剥夺它生存的权利。什么力量?说不清。
这片落叶,我相信,它包含有母亲的灵魂。我将它放在掌中,轻轻地吻,将我唇上的苦涩溶进它绿活活的血液里。我听到温柔慈爱的脉搏,然而很快就停了,血液也干涸了,它褪去了新鲜,定格成干枯的形状,在我的视野里。风拂去它,轻飘飘的,比蝉翼还轻,在空气的漩涡里挣扎,上下摇摆,左右扭动,这是留恋的表示吗?或许是吧,可它终于沦陷了,沉入泥土,那枯涩的色彩和悲伤的旋律为它殉葬。
我分明遇见了母亲,又分明没有遇见她。
(问:矛盾的话语。迷糊了?
答:我没有迷糊。事实就是这样。)
仍然是五月十九的日历,而钟已前进了。夜深了。真静,天空死在月的怀中,垂下无力的流星,给迷途的草原增加希望。大地开裂了,无声地拉,张,撞,碎,制造深渊和坟墓,瘗尸体跟灵魂——哦,没有,我耳朵裂了,才有这样的假象,大地仍然恬静,风的碎片和光的细屑越堆越厚,都成被褥了,就像三冬里麦上的雪。梦苍白了,像个病人,失了热量的红,也失了血液的淌,僵硬成旷野的树干,毫不活泼了。花萎了,早在季节开始前,就凋谢,零落,化成泥,便是凋谢和零落的声音都萎了,萎到某个深处而不见。鸡早睡熟了,猪也懒得叫唤了,归巢的鸟,早依偎他们的母亲眠了。风也累了,越过山头,不知到哪儿住了。树更累,又伤心,早凄冷地闭目,还哆嗦着身子呢。
唯有钟的步伐,一瘸一拐,却不断,要将夜撕裂。我舔干脸上泪化的盐,逃亡,在撕裂到来之前。灯、椅、窗、笔、纸是我逃亡的车轮——是的,我是懦夫,我不敢面对任何撕裂,肉体的,灵魂的,声音的,色彩的。笔跟纸停下来。怎么了?我问。背负罪孽的是你,为什么要我们一同陪你受罪?他们回答。他们的确有灵性,挑出我内心深处的罪恶。
为什么?为什么?因为我恐惧,害怕,怯懦,我的心灵承受不了太多的苦痛,所以要你们帮忙着承担。求你们了,给我一个忏悔的机会吧。七天了,七天了啊,母亲离开我七天了啊,她的鬼魂游荡七天了啊——也许它随着落叶,没入大地的深处,也许它随着清风,钻进林间的灵籁,也许它随着月光,登上星星的营地——总之,它恍惚了,混沌了,缥缈成一个幻象了,迷漫成一团青烟了,它可以来,却不会留,它可以去,却不会走,它不定,根本想找一种方式,生存。
(问:生存?
答:是的,灵魂有赖于记忆而生存。如果记忆缺失,那么灵魂死亡。你还能看见那人性朦胧的时代里,同类相残而流出的鲜血吗?你还能听到在恐怖笼罩的大地上,无数冤魂的呐喊吗?你还能想起那悲哀分离的时刻,无助而愤怒的顿瞑吗?如果你都不记得,那鲜血、呐喊和顿瞑就真正地死了。)
我的笔和纸被我说服了,灯也温和地照耀,椅也配合我的姿势,风早不闹了,窗送新鲜的空气以更新我的呼吸,树也滋养我的眼神了。房间里凝固出一副冷静的画面——我坐着,握笔,继续写祭母文——而画面深处是火,凉的火,看起来热气腾腾,触手却是冰一般寒。墨水流淌,纸开始抖动,字符开始跳跃,文章却湿润了——因眼睛起了风暴,眼泪变成雨了——像桃花遮蔽住的墙根的泥土那么湿,因为三春晖再也不照耀它:
哀哉吾母!少时笑语,曾言侍奉;今日噎声,顿成别离。纶训失违,乍已一七惨晦;慈颜揖仰,匆飞十六流年。未禀画荻之才,谨聆三迁之教。襁褓怜深,倾身侧而哺乳;夫妻情重,托案举而齐眉。青枫暗日,愁增丸熊之苦;黄丘蔓草,恨堆北堂之哭。爱成新茔,壤透殷切之温;身化抔灰,土掩叮咛之嘱。忿阎罗专散家室,追冥簿而免勾决;怨菩萨不恤鳏孤,推香炉而去叩拜。卜筮陋鄙,妄谈生死之理;佛祖弃灵,乱定因果之数。悔将无及,漫言医误;逝之何迅,实嗟命薄!孤凤洒泪,引青山而俱呜咽;断瑟绝音,停绿水而共低沉。狂儿不孝,未识乌鸟;孺子多罪,实类枭獍。弥留未发遗言,执绋终余浩叹!哀阮郎之纵酒,讥庄公之鼓盆。魄欲返而形不在,儿未养而母先归。昏灯白墙,近观人间之笑;孤衾冷席,远隔黄泉之魂!空怀卧冰渐澌,徒余鹿乳已凉。痛何如哉!
先慈生当蓬荜之门户,心高锦绣之楼台。年未及笄,手足已趼;岁至结缡,形体浸疲。岂愧巾帼之佼佼?不让须眉之铮铮。中馈常调家蔬甘味,厅堂不见腐垢沉埃。飞针密线,灯花光凝绿鬓;送水端茶,寸草泽答春晖。溪边桃李,同映浣衣沤麻之影;塍头花草,共铭拔稗锄秽之劳。涉荆榛而刈柴莽,荷耒耜以事田畴。心高气傲,终获暴躁之议;劳神焦思,遂抱膏肓之疾。虽云心机,合于浑浊之世;若无烈性,羞乎软弱为人!应知妯娌睦厚,当羡姊妹情深。攒锱铢之积,而舍肴馐以茹素;叹束脩之巨,乃望子女能成龙。笨犊痴騃,不觉舐沫之旨;凯风和煦,但吹棘心之夭。闭门不出,岂肖龟缩?驰心远迈,乃作鹤潜。忧家贫而子幼,愁入少而出多。犯众议而背井,处僻土而怀乡。辗转县镇,奔波郊城。独卧陋室,拍窗风雨;孤倚朽树,落叶春秋。孰怜薪资之寡,总哀劬劳之酷。疾来无应,床头无照料之人;医至少钱,病榻少回生之药。端阳邪气,笼高山而秀梅杏;三夏鬼霾,摄慈魂而暗江河。发乌而气已绝,齿坚而血已冷!方届不惑而有奇,未知天命尚为早。孺子失恃,乌巢佥号;牖下人空,倚闾谁望?
今夜庭中,梧枝绕月色凄冷;昨日槛内,萱花并椿叶茂荣。援翰管而泪先陨,述往昔而心已灰。向悲村巷之距,矧造阴阳之别!设知心碎,不做红尘之子;既已龄弱,却失黑发之亲!构庐为邻,恐逆慈愿;颓梁赖拄,当兴家强。儿亦有志,乞先母三分灵气;母若堪怜,托稚子七尺羽鹏!自兹形分泉壤,尔后神会黑甜。儿思不敏,儿才不捷,情充胸臆,和泪而成。以此焚于先慈茔前,知明心迹。尚飨!
写好了。不用化了,我知道母亲清洁,她见到肮脏的灰,定是要避开的。她的衣裳比水还干净,还清澈,便是一粒灰尘也不敢侵犯呢。便是要洗衣服了,也到最深处的水源,绕开那洗菜洗粪桶的下游,这才无瑕,拨开蓝汪汪的水块,掬一捧,润了浣衣石,方哼起歌谣,捶起棒槌——美极了,桃花开在一边,蜂蝶有意,和着歌,而映山红的色彩淌到她头上了。锅台亮赫赫的,像镜鉴,却发出梅花的香气,是的,经她摆弄的水,总有梅花味,便是抹布,也余着一丝梅萼的淡雾,哦,她是冬天的生日,那时候,梅花正开满世界,她定是生来便袭了花香了。桌椅橱柜油滑滑的,像新浴过的婴儿,亮着眼睛,打量母性的呵护,母爱的光辉呢。庭院空敞着,却雪一样净,鲜有生灵来打扰,鸡鸭早隔出空间来觅食,麻雀飞鸟路过,亦顾惜,舍不得排泄。
我读吧,亦不用出声,用心读吧,母亲应能听见的。她遥远的灵魂,并未失去对我的感知,她定能听见的。她的歌谣,更改了外婆的旋律,却更青春活力,更有红润的气息,哄得我曾经吮着指头入眠,偎在她怀里,像安静的动物般取暖。那么,听听我内心的歌吧,母亲!我幼稚,懦弱,不孝,无知,笔墨窘涩,但情感炽热,炙烤得我干燥,龟裂,甚至爆炸了。
我站到梧桐树下。诡谲的夜啊,你缠裹着黑暗,停在哪个田野里?驻扎在哪个小溪边?也在听我的歌吗?广袤的天空啊,你在远方,守护着天使,安慰着魂灵吗?
我知道你的心中,
有一个美好的天堂,
那里叶绿花香,飞鸟鸣唱,
时时都有春光,没有死亡,
河流奔腾着奶和密,
云和霞亲吻着山岗,
没有恨,没有嫉妒,
没有耻,只有善良。
幽密的梧桐树叶啊,凝望我,聆听我,唱,舞,呜咽,都为了我和我的歌。
母亲听到了。一盏流星坠落到不知名的荒原,在向我暗示,她听到了。我相信这是暗示,虽然说不出理由。今夜,星星的环裂了,秩序一瞬间崩溃,宇宙也丧了威严,拉不住败亡。风醒了。月明了。星远了。树动起来,叶沙沙响,割我的听觉。是的,这是暗示,母亲听见我的歌了。而我,突然失去了视觉,整个视野定住,定在某个逝去的时间点,定在一只送葬的队伍中。
(问:送葬?
答:是的。我的意识结冰了,冻得无法动弹,而那只送葬的队伍亦凝在这个冰层。)
不算宽阔的土路,泥泞却又干结。雨停了,泥巴晒着太阳,还没干透,就跟腊月的米糖稀,印着车辙和鞋样,好像刚犁过的荒野。路两边,三三两两错落着房子,三层的楼,贴磁砖,挂空调,擎卫星天线,挺拔的树,幽深的井,宽敞的庭院,金赫赫的春联,朱红的大门,明晃晃的窗;两层的楼,平顶,砖墙,一面糊水泥,其余的光着身子,门楣上有镜子,窗户上贴福字,井边巴着春字;单层的平房,低,矮,破旧,三角顶,木质椽梁,裂缝的门,渗水的墙,不透光的窗,土围的庭院。一边的房子靠土丘,另一边靠田。土丘只余下地势的含义了,它身上早爬满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房屋。田却恣意伸展,绿,黄,红,灰,色彩不拘束地蔓延,驮着秧苗、窜逐的鸡鸭、野花、泥土,一路向前,倏地刹住——小溪蜿蜒地切进大地的皮肤。小溪白而且活跃,飘扬舞动,像少女青春鲜活的裙裾,像老婆婆温暖慈祥的白发,摩擦着光滑的鹅卵石,踢着跳动的小鱼儿。它躺成一条无法用函数表达的曲线,将田和山隔开。山不再是土丘,是巍峨,是绵延,是褶皱,是森郁,是葱茏,是云蒸霞蔚,是翠绿欲滴。有松、柏、竹等坚持着绿色,有花固守着季节,有流泉奔泻而下,激扬起飞鸟的歌,有獾、刺猬等神出鬼没,甚至还有虎狼,隐在深密处,磨牙吮齿。有寺庙附着峥嵘的岩石,妄托佛祖驾临,吸引香火,有水库匍匐在山脚,宽容地等着溺被逼无路的女人,有精神病院愣着,立在荆棘丛里,困在石头坳里,虔诚地祈祷阳光的造访,有水塔仰着脖子,撒尿,给有钱人家的水龙头以大山深处的滋养,有古洞,堆满了传说和蝙蝠粪,还有,坟墓——山慷慨地容纳人间的尸体,或者骨灰,漠视人间的热情,任人们掘开一抔泥土,掩埋另一抔泥土,堆成无数的坟墓——墓下的亡魂啊,如果你和我一样,还无聊地活在人间,你必定是悲苦的:谁在意你的活着?谁在意你的死去?谁都漠视你的卑贱,谁都艳羡你的光荣。谁都侮辱你的沉默,谁都嘲弄你的生存。你不期落入荒原,盛开为野花,任耕牛来践踏罢了。你活着的香味,在耕牛的蹄下,你死去的骨骸,在土壤的怀中,如此罢了。悄无声息的荒原,默默无闻的野花,便是生和死的画图。
低,矮,破旧的单层平房。土围的庭院里,梧桐树生长着,朝着飞鸟,艰难地堆积高度。裂缝的木门内,供奉着死亡。正屋,消隐不见了,代之以灵堂——母亲的灵堂,我的灵堂,家族的灵堂,时间的灵堂。道士早来了,他有钱,相貌猥琐粗陋,有个漂亮老婆。
(我亲眼见到的。那天,我和某人去请他来做法事。他正在家打牌呢。牌桌被红红绿绿的花圈挤得变形了,被桌上红红绿绿的钞票压得喘气了,而他还不知道。他老婆从房里出来了,穿着大红的紧绷绷的衣裳,把线条全露出来了,胸,腰,臀,都暴露在他的酒气之中。她催他:“事情来了,歇了,歇了。”他这才看见我跟某人。某人说:“某处有事情了。”他歇了牌局。我看清他了,黑,尖脸,发红的眼睛,被酒泡红的鼻子,长着毛的痣。他开口了:“好,好。等一下,这种事情不能等——”牌友们知趣地散了,我也看清他的牙,面黄,缝黑,显然是烟鬼。)
他正写符咒呢,也许只有鬼魂才知道他在写什么。纸车纸马纸衣裳纸房子纸元宝纸钱也叠好了,一个牙齿掉光的老太太叠的,她的岁数比院里的梧桐树要大,手脚还利索,收了阳间的钱,也就叠了好些阴间的钱,花了好几个工,还吞吞吐吐地说了不少老掌故。劣质的香和香油,烧着,灼得时间疼痛不已。人有的拥挤,有的散开,占据这狭小的房屋和院子。某中年妇女趴在地上,捶胸大哭,心里在想着刚拿到的香烟和毛巾,是否能抵得过赙金。某老婆婆挤了几滴泪,便闪到一边,找一个有钱人,论起她儿子的前程。某少妇坐在椅子上,无力地垂着手,脸上挂着尚未风干的泪珠,看起来惹人怜悯,引得某男子频频注目。某老头儿捧着茶杯,叼着香烟,说到趣处,想笑又觉不当,只得将泛起的笑意吞下去,化为一个响屁射出。某中年男子在高谈阔论,说政策,谈局势,又引电视又摘报纸,还吹嘘起没人能听懂的股市。某孩子在来回穿梭,东张西望,跑,笑,喊,被他的母亲一把抓住,狠掴了几下。
(年轻的母亲啊,你何必掴孩子?他从来没享受过死亡的图景,你又何必要怂恿他如此?我以前和他一样大呢,躺在外婆的臂弯里,忽然外公死了。死是什么?没有人告诉我,因此外公是出门去了,我想。我连最亲近的外公的死亡,也不理解,何况他是在面对一个陌生无比的死亡呢?年轻的母亲啊,别掴孩子了,因为你没有泪珠,所以他不知痛苦。)
父亲苍老了,嘶哑了,他的皱纹干涩成枯水的河床,心成了迷失季节的霜。弟弟还小,他倚着门框,迷离地哭。我在抽泣,我已经不会放声大哭了——虽然这样能博得亲戚朋友长辈同侪的喝彩,但并不能消除我内心的痛——我披麻戴孝,无力地站着,假装成一个孝子,模拟礼法设置的程序,跪,拜,起。
爆竹震撼起来,像敲着破碎的鼓。人群开始嘈杂,哭,喊,连滚带爬,捶胸顿足,哭天抢地,装饰出悲哀的气氛,并随意地组织成队列。我走在队列最前面,捧着一盒灼热的灰烬——母亲的温度还没有消散,我想,她的未带走的爱,必是融入灰中了——低着头,出了院子。泥泞而又干结的马路,成为我的地毯,通向死亡的。唢呐吹起来了,锣敲起来了,铳也炸起来了,纸钱也漫天地飘起来,化成五月的雪,鹅毛大雪。下吧,化吧,雪,你飘落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融化吗?
有人出房子来了,放爆竹接——某户接,并不是接死人的魂灵,而是表示个人哀悼的好听的说法,我推测——我跪下答礼,头埋得很深很深,我不敢碰见任何目光,不管是真实的还是虚伪的。爷,娘,奶奶,爹爹,我朝他们一个个跪下,因为他们都接了,当然,他们也得到香烟跟毛巾——这是还礼,于此亦体现出火药声音的价格。队列里,有德高望重的人负责接与还礼——谁家要是接了而没得到香烟跟毛巾,定然要在夜里骂的,说不定在白天也会骂起来——因而并不是小事。我的脚步被切碎,断断续续,跪,哭,起,移,腿更麻了,心更凉了,眼更红了。停下,停下,让我跟母亲两人,就我们两人,平静地呆一会吧!我心中有无数的话语要跟她说,旁人何必充当无趣的听客?可恶的送葬队列,你别卖弄虚假了,停下吧!然而,队列不理我,仍推着我前行。
过了些许房子,些许树,上了田埂。我的鞋裹在泥巴里,形成重量,拉着我下坠。一块平静的田野,好久没耕作了,野雀子在枯萎的稻茬里觅食,野鼠也设计出榛莽,供他们窜。“就这里吧,这里平,方位也不错,把东西烧了。”队列里的长者抖出尘封的经验说。我不得不停下来。鲜艳的纸车纸马等,被某人的火柴点着了。长者又急又愤地骂我,恨我不懂事:“兰哥儿唉,快些喊,喊你妈妈收这些呢——”熊熊的火,把我全身的汗化为气了,也把我的声音烤化了,我喊不出,即便是喊出了,旁人也听不到。“快些跑呢,兰哥儿唉,绕着火跑,喊你妈妈收呢——”长者说,引起无数的附和。压力逼我跑起来,围着火旋转,这花花绿绿的火啊,越冲越高,灰烬中腾起母亲的形象。我的力量衰减了,被火中的形象摄了,我不跑了,而火还旺着。我不懂事,呆,没出息,长者愤怒的语气里包含着同情,狠狠地甩掉一个烟头。
过桥了,石板小桥,平,窄,稳,却喑哑。它屈辱地活着,被踩,被踢,被吐唾沫,可沉默不语。小溪在哗哗,数片青簇着一点白,一点白里含着无数沫,一片推一片地奔。
(母亲,我跟你在这里洗过鞋子的,那是个寒冷的冬日,小溪忍住了,没结冰,但水寒得刺骨。你挑着木桶来了,鞋子,碗碟,梳子等等,被你从桶里掏出,放在水边。风来了,它是势利的小人,总欺负阶层中的大多数。我缩脖子了,我怯懦,我可耻地逃避风的侮辱。你笑了,搂过我,把我的帽檐下拉,外套下拽,并擤去我满下巴的青鼻涕。我也笑了,我不舔鼻涕了,蹲在你旁边,吓哭了。啊,你的双手,恐怖的双手,流着脓水,裂开皮肉,都隐隐见到白骨了。冷,这残酷的杀手,剐你的手,将它变成苦痛的灰尘,吹入我无知的大脑。你从腰里摸出布条,将手裹住,很快,血从布的纤维里沁出来了。你命我到一边,便开始刷鞋子,动作的力度震颤着手上的创口,它们决堤了,无数的黄脓和红血,冲到布外,蔚成疼痛的云彩,接着淋漓成雨。一滴,两滴,无数滴,这鲜红的雨点,把我的心汪成恐惧的海洋。“哎呀,妈妈,你手怎么了?疼不疼?”我天真地心疼起你来。“到一边去,别靠着水。”你慈爱地瞪了我一眼,根本不理会我的问题。是啊,你怎么回答我呢?我是个无知的畜生,你回答“疼”,我也只会瞬间有一种震颤,接着便散去;你回答“不疼”,我便以为是真的不疼了。
刷我的鞋子了,你一点点地刷,边刷边叹:“兰哥儿,瞧你这鞋子穿的,也不晓得走好路,鞋底都走歪了。又这么脏,尔后拣干净地走,可晓得了?”我怎么会晓得?我笨,蠢,没有丝毫的同情心,竟嬉笑:“三姐也说,我鞋底是歪的。她还讲给我纳鞋底呢——”
“真的?”你笑着问我。当然,我怎么会骗你呢?不过她妈妈不让,要不她肯定给我纳了。她真好,就跟你一样好,妈妈。
“兰哥儿,把三姐儿给你当媳妇,可好呢?”你怎么也这样问呢?外婆问过三姐,她害羞地跑了,可你问我,我要不要跑呢?不跑,我又不会害羞,我只管说:“好,好。”呵,你笑起来了,说我不害羞。我也笑,笑得满脸都是鼻涕。)
我捧着母亲的骨灰,迈过石桥了。路窄了,送葬的队列自然拉长了。阴森的一条长线,白,细,串着哭声的珠,蹒跚延伸。线吻合路的形状,嵌在田跟小溪的缝隙里。草木茂盛极了,配合夏天的规律,顺从地蓬勃。野竹林,更绿,密,直,在五月十五,端午后十日。端午,给无情的草木以欣欣向荣的机遇,却扼杀母亲的生机。端午真有煞气,邪气,摧毁我的心灵。外婆的歌谣流传很久了,大概是从远古的仙人那里得到的,可真真应验了,在我的身上应验了。
上山了。五月十五的山,热而且毒,无数的树木挣扎地礼拜天空和云彩,给热量撑出无数把伞。虫、蛇等挥发动能,伏,窜,甚至袭击,渲染毒的底色。我仍走在队列的前面,捧着母亲的骨灰,却想停下,不是累——这山早爬惯了——而是恐惧,因为我快和母亲别离了,真的别离了。我手上捧着的,非血非肉,不言不语,但有温度,能够在我心中燃出爱的光亮。可一旦它不见,我真害怕,我心中的光亮也会灭的。密林里游出一条蛇,要咬我,被人驱走了。它定是厌恶我占领它的领地,所以才伸出舌头来捍卫。可我本不想如此,是谁逼着你产生这样的厌恶呢?是谁逼着我来到你的领地呢?你去山顶的寺庙问问泥塑的菩萨,或许它知道。
墓穴已经挖好了。方的,不大,却挖出许多土,堆成松散的坟头。风水先生来看过这里,握着罗盘,踏了几圈,念了咒语,命人砍去几棵枫树,放出一条方向,大概是符合他心中的理论的。堆土和枫树桩之间,削去了坡度,平整出狭窄的地面,成为祭奠处。寒酸简陋,这本是土壤的本质,如今彻底暴露出来了。富贵的墓碑背后隐藏着简陋的本质。我傻了。我手中所捧的,马上将失去。呀,存在与消失的界线在哪里?太模糊了,根本无法断定,甚至寻觅。一层黄土便隔开两个世界,一层空气便隔开无数个空间,呵,这是怎样的规律?
“兰哥儿,别孬了,快跪下——”长者总是嫌我不懂事,说我傻,不会讲话,脑子晕乎乎的。确实,我脑子晕了,旋转着思索,越转越迷糊,最后,将言语的功能隐蔽了。我还是跪下了,小心翼翼捧着母亲的骨灰,但仍不说话。爆竹响了,声音像春天竹笋的无数拔节,夏天田野里的无数蛙鸣,震,抖,烈,飘到寺庙的上空,绽开了。花圈烧着了,纸钱飘洒,唢呐等嚎叫成一片。看起来是正规的仪式,实则是拙劣的表演,我越想越觉得自己恶心。
长者越发恼我了,却不喝斥,只催我:“快些,快些,兰哥儿,你在想什么?快过来啊——”想什么?我什么也想不出了。我无意识地领会了他的意思,拖动着脚步,走到墓穴跟前。母亲离我而去了!一瞬间,她脱了我的把握,再不听我的言语,再不见我的内心,就那样孤零零地去了!爆竹聒噪着。树林遮住了日头,毒蛇也躲起来了。没有光,没有影,只有声,活生生的哭声拥挤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宣告它是幽灵的处所。我被命令着磕头,无数次地磕。我又被命令站到一边去,让旁人来尽他们的意。哭声更大,更夸张了,挤得空间越发狭窄,而我不会哭,我天生无情。我谨慎地从人和哭声中拨出一条路,让目光行走其上,而母亲的骨灰盒——沉在墓穴底了。有人装模作样地爬到穴边抓土:“叫我——跟——你一起——同去啊——”有人大喊:“莫——这——样——去——啊——”有人瘫倒在地指天大骂,有人跪倒在一边抽泣不语,有人掏出手绢擦眼角的细汗,有人······而我更加平静了。我望着枫树林漏下的一点天空,竟岑寂了。有海绵将我的悲伤吸走。我无需悲伤,我要让母亲活下去——不论以什么方式——所以,我需要回忆。是的,我明白,回忆能够让灵魂存活,因而一个久远的呻吟刺入我的耳朵。
(问:久远的呻吟?
答:是的,我听见了,从很远处传来,幽渺但是清晰。)
太阳把风赶走了,占领了角落。天空显出原色了,剥去了乌云,一望满是澄澈的蓝。快黄昏了,但暑热仍从角落的裂缝里喷出来,浇灌着花、草、树、狗、蚂蚁和飞鸟,以及人。角落倔强地站在县城的某处,挂着医院的牌子——有几座高楼,围出一个花坛。花红着,却是暗红,灰红,明显不娇艳了,它超越了季节。草连绵着,想不让泥土裸露,却力不从心,还是有蚯蚓拱出头来,大块的泥土也成了秃子的头发,寥寥缀着几根草罢了。树,都是常见的品种,干巴巴地立在混乱的位置上,却绿,而且不怕热,还屙出黑黢黢的荫凉呢。太单调了,无声的单调,因此狗跑过来,偎在荫凉里舔嘴巴,口水滴得老长,像去年冬天屋檐上结的冰凌子。蚂蚁上树了,又滚下来,搬泥土、大青虫,敲锣打鼓般挥舞着触角,放出特殊的气味。飞鸟是天空的情人,总弃不了的,一棵树巴结它,顶它在头上。人,暑热里的人呐,穿行在医院各处的人呐,医生,护士,病人,病人的朋友和家属,都干燥极了,都憋着一种说不清楚的火气,要以牙还牙,反抗天了。
我站在某楼层的走廊上,垂着泪眼,俯视花坛,默默计算高度,我想跳下去,因为我的生命没有意义了,却被乙拉住,他的声调很悲哀:“兰哥儿,你妈妈可怜,已经老了。你这晌也别想太多了,别哭了,等一下好多人要来,你要朝他们跪下——”我无心听下去,也不想回答,谁听我说话呢?只有母亲和眼泪罢了。眼泪刚生,立即就死,被热量勒死在我的脸上。而母亲,她躺在病房里,全身被白布蒙上,没有知觉了,不会言语了,她露出的手,先前还红,接着白,后来就青,黑,枯萎了。床头摆着印有“XX公司”的饭盒,稀粥还没吃完呢,装在里面,泛起可怕的泡沫,馊了,臭了。
我入病房里,只我一个,旁人不敢进来,他们怕,怕沾染了死亡的气息,某人后来说:“哟,兰哥儿怎么那么胆大呢,那天在房间里,就他一个人陪着死鬼——”甲听了这句话,便握了证据,说我胆大,没事便替我吹嘘。
(甲,我虽然不是胆小鬼,但也不胆大,母亲知道这点,她是在某个遥远的黄昏知道的。她叫我去喊客人,因为她刚从镇上回家来,她在XX公司打小工,洗衣做饭,收入微薄,难得有一天的假,便买了菜,要请客:“兰哥儿,快些去喊,喊他来吃饭。”客人在山的那一边,我过了小溪,穿过本就稀疏的几个房子,到了山路上。一层细薄的雾,缠在幽暗的竹林里,给大山戴孝。竹林入我的视野,我吓住了。人们讲那片竹林里,以前是大官的墓地,地下埋着许多宝贝,金,银,还有宝剑,却给鬼魂护住了,千年万年也不准人挖,偷。有人不相信,扛着尖锄头,找了个大黑夜,摸来了,狠狠地挖。宝贝出来了,光芒四射,竹林里挖出月亮了呢,那人说,在他疯了以后。是的,他喋喋不休,说自己那晚挖出了宝贝,却无福消受,说看到一把亮晶晶的宝剑,却被一个仙人拿着。他疯了,说的话也没人明白,可竹林神秘起来,成了禁地了。
偏偏在这薄暮时刻,母亲让我来闯禁地了。我懦弱——不错,我才上初二,是个懦弱的儿童——可我天性中有一种难言的胆怯,时不时便跑出来磔杀我的勇气。我退缩了,我见了模糊的竹和雾,远远地看见,却更增模糊,更引胆怯,我的腿颤抖了。回家吧,妈妈的吩咐就完成不了了;前进吧,我可能要被野鬼吞噬了。
啊,野鬼?父亲曾在比这个黄昏更遥远的某个夜晚,跟客人谈起鬼,我都听见了。停电的夜晚,煤油灯发出难闻的气味,我靠在黄色的、粗糙得挠我脖子的米袋上——它撑满了新收获的稻子——眼前开始幻出鬼的影子。鬼有影子吗?说不清,也描述不出,总之我是看见了。父亲说,山上鬼多着呢,不能夜里走山路,要不入了迷阵,便绕进了圈子,走不出来了。客人喝茶抽烟,点头附和,还举出例子来证明。我更加相信了,也更怕了,眼前的鬼影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浓,要将我化去。我反抗了,哭了,母亲便骂父亲:“这漆黑的晚上,你们讲这些,做什么?都吓着兰哥儿了。爷们在一块聊天,总得谈些大事吧?”她炽热的嘴唇也吻上我的额头,喉咙里也涌上过年戏班子才唱的歌谣。
“大事?讲大事,你听得懂吗?台湾在哪里,你晓得吗?听说过美国吗?你大字不识一个,道理还不少呢——”父亲抿了一口茶,维护自己的尊严。母亲显然要反驳,因为她的唇离开我的脸了,但客人笑起来:“兰哥儿,真是胆小鬼,丑——”他用手指划脸的姿势逗我呢:“哎呀,嫂子唉,依我看,这一个村里头,你们家日子最好了。门门都有——”
“兰哥儿尔后要读书,还不是花钱的事?尔后小伢子们大了,光念书,就是好大一笔钱呢——”母亲说。父亲挥手说:“是倒是,但也太远了——”
“那说眼下的吧,好几家的孩子都大了,我瞧着他们的婚事也张罗起来了,这都是不隔的亲戚,总要去的。”母亲心思缜密,必是有计划了。可我不知道,因为我睡着了,带着上学堂的美梦,睡着了。
想到那遥远的鬼的传说,看着眼前的竹林和迷雾,我打哆嗦。还是活下去吧,别当了鬼的食品,我心颤地想。母亲见我回来,忙问怎么了,我撒谎说见鬼了。她也有些惊吓,更担心我,搂着我,叫了无数遍心肝,还问我恐不恐,她想着去请巫师来给我祛邪了。我说不用,今年端午的大中午,我没有出门去,因而也没邪气来找我。她笑了,恬静地笑了,笑我的纯真,或者傻,却放心了。客人终没有来,而那晚,我吃了一顿美味的饭菜。)
初二的我早死去了,高二的我,孤单一人坐在病房里,陪伴着母亲的尸体。我低着头,无助地呜咽,我能做什么?除了表现我的怯懦,我做不了什么。十几分钟前,母亲还躺在病床上,意识昏迷,但嘴角还可以抽动,也微微地呻吟,弱,沙哑,含着一股吐不出来的气。我固执地认为,她不可能死亡的,因为她坚强,一直以来都是。她挑过老重的担子,风风火火地走在田里,砍过粗壮的柴火,捆绑着冲下山来,她有力量,而且不低头,从不惧怕任何人和事,难道单单会怕死亡吗?她不怕的,我相信,甚至死亡应该惧怕她,不会来朝她挑衅。可她已说不清话语了,眼睑也一张一闭,进入她视野的形象定是模糊了,手指也无力地举起,朝我暗示。她定是有话要说,我跪在病榻前,仔细地捕捉她含混的音调,但终是得不到确切的含义,只断断续续的“粥”,模糊在我耳畔——在我不会说话时,我饿,要撒尿,冷,疼,都只能哭,可她能分辨出我的哭声,知道给我喂奶或添衣。她懂我的语言,尽管它简单粗笨。可我不明白她的言语,至少在此刻。我朦胧了,啊,我这个愚蠢的——也许她要吃粥,我自以为是。我似乎要哭——可怕的预感已经播撒进我的脑子中,只是还没发芽,开出罪恶的花朵——但忍住了,颤声问:“妈妈,你——要吃——粥——吗?”她脸色苍白,头发汗湿了,零乱地堆在额头,更看不出她的眼神,也听不出她的声音,只有手指在晃,指。到底是什么,应该是粥,我更加自作主张,舀了一勺粥喂她。可她不要,她急了,她有话要说,但说不出口,她在骂我的愚蠢,苍白开始沁入她的骨髓,她抽搐,抖动,双手摇晃,指着混乱的方向——突如其来的情景!我吓住了,下意识地呼喊,医生来了。好几个白褂围成帘幕,把我排到一边去,各种仪器接上来了,护士也忙碌地穿梭,而我心凉了,泪迸射出来,要淹没这一切的悲哀。
乙在病房门口招呼我:“兰哥儿,出来,跟我来。”医生也附和,赶我出门去,说我妨碍抢救。我做不了主了,只好哭着出门来,而走廊上的空气,全部被我一泻而出的热泪溶化了。真空漂浮着,我无法呼吸,欲栽倒,被乙拽住,到另一个房间。满头银发的老医生见了我,却朝乙挥手:“情况你都晓得了。”乙又拽我到门外,说母亲病危,大概······我无需更多的眼泪来宣泄悲痛,我的心早麻木了,因为先前的预感长成了蒺藜,又腐烂、僵硬,快成灰了。
医生们面无表情地走出病房,示意我进去,见母亲最后一面。而她白,硬,如安静的大理石雕像,失去了生气。我跪在床前,抓着她略有温度的手,肆无忌惮地哭。我是俗子,我无法按捺住悲痛,我必须要哭泣,为我最亲爱的母亲!你到底还是抛弃我了,母亲!你小时候哄我说,你要去何处何处,再也不见,以求止住我的哭闹,而你到底去了某处,彻底跟我隔绝了!你不再生怕我受罪,而倾着身子,满怀怜爱地给我哺乳,不再在轻柔的午后摇我的床,给我唱外婆教给你的歌谣,不再摇着蒲扇,抱我在腿上,指着夜空的银河,给我讲古老的故事,不再梳理我的头发,不再洗我的衣裳,不再开玩笑,说荧屏上的某某跟我真般配,要娶她回来当媳妇,不再夸我,说我是掌握火候的好手,而要我年年烀粽子炸鱼的时候烧锅添火,不再听我表达我幼稚的雄心,长大了一定要孝顺你,不再听我幻想远方,不再鼓励我考上最好的大学,等着专车来接,不再漠视我抱着你的腿,掏你腰包的钱,不再训斥我“以后不准到那脏河里洗澡”,不再做好满桌的菜,不再骂我是个不争气不成材的孩子,不再恼我晕乎乎地不会说话,不再了,不再了,不再看一眼我满额头的粉刺,不再听一句我粗犷的声音,不再想一下我无情的本性,都这么去了,一瞬间,便消融了。
有人掀起白床单,要盖上她了。莫,莫!且让我记住她的面容,她留在这世界上的最后形象。她没有照片,不知为什么,或许她认为能永远年轻,有力量,因而不必留存青春的影迹,又或许她根本就不认为会死亡,而可怜地留下纪念。总之,她的肉体消失了,形象便也消失了。我不愿意如此,我悲哀地凝望,我的脑子,将是她最后的栖息。她上身明显地抬起,欲逃脱床,抵挡死亡,手因而下垂得更有力,尚想抓住什么,或是抵在某物上,整张脸亦略略后仰,以配合身体的升起。全身弥漫了一层青青的白,像黎明的天,要撑破夜,喊出新生的昼。脸更白,太阳中心的那种白,彻底而纯粹,略有浮肿,却显出雍容和富态,正符合她一贯的审美观。眼闭上了,再睁不开,睫毛却傲然立着,像利刃,像松柏,要从死亡中挺起。鼻和嘴不分明了,便是唇,也淡隐了,同被一种青青的白淤住,模糊了界线。发乌黑,先前的汗也蒸了,倔强地在额头翘着,像茅草,抗拒山风的怒吼。整体看,是死亡,是挣扎,是不甘心,是反抗,是冤屈,是谴责,是骂我的无情,是刺我的剑,是恨上苍的不公,是无数话语无法倾吐,是一切悲苦的累积。局部看,眼,鼻,唇,发等,却那么有生气,有活力,简直没有消退功能,要努力宣示生存的权利。
白床单裹住她的面容,几个哭声响起,包括甲和乙,也包括有同情心的陌生老太太。医护人员将其他的病人撤离,空出房间,我不经意地一瞥,啊,不远处的烟,白而且直,平行地沿着窗玻璃升,若是近一些,定有臭味了——我知道,那是火葬场的烟。医院跟火葬场,功能格格不入,而相距这么近,奇怪。
(别奇怪,反惹人笑话。三姐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在医院里躺着,病床的被子还没焐热,便去火葬场了。那好像是冬天,我记得,哦,就是去年,我高二的寒假,大雪筑起冰冷的堤坝,凝结人们泛滥的热情。她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真真假假的哭声围着她。她母亲,我母亲,她外婆,我外婆,都来了,还有她丈夫,那猥琐的姓王的男人,窝在墙角,吸劣质的烟。他的嘴唇吞噬着香烟的骨灰,他是肮脏的,我想。人们都说三姐命不好,他也说是:“三姐命苦啊,命薄啊,哪个叫她不安心,非要往外头跑呢?一出就出这么大的祸事——我的小伢子哟——才断奶呢——”
“三姐心好,手又巧,真是可惜了,肯定有哪路的鬼过来缠着她,有人逼她了,都是冤孽,冤孽——”我外婆恨不得念一万声佛。她外婆抹着泪说:“清清白白地走了,就是可怜啊——三姐,我的小丫头,怎么这么个烈法——真是冤孽啊——”
“三姐,你怎么这么老实,这么孬?我可怜的小伢子啊,换了是我,早在怀里揣把刀,要死也拼他一条命啊——你这么善,善给谁啊?哪个有那么好,这世上都是虎狼啊——你清白,死一条命,这清白又哪个能晓得啊——”我母亲哭喊着说。她母亲滚在地上,指天大骂:“作死的小伢子!没王法的天呐,逼得我家姑娘跳楼啊——老娘要告——告那些丧尽天良的啊——”指着她丈夫骂:“你家老婆一条命没了,你家小伢子没了娘,你别孬在这里窝囊,是哪个害死的我姑娘,是哪个拿命来陪!”
“人家——这——怎么——讲的——的——清朗——晴朗?事情都——许多——当——官——官的看了——现场——都讲——讲——”她丈夫嗫嚅着说。她母亲怒道:“当官的几句屁话,你就信?三姐那么机灵的人,哪里就从窗台上崴下来了?还擦玻璃?你没看她衣裳都拉碎好大一块——”
她丈夫愣了。这事实的真相,便是瞎子也能看得出来。她从酒店的楼上跳下,衣裳拉碎好大一块,被不明不白的人送到医院。她定是受辱了,她傻,她烈,她不爱生命,爱虚伪的道德。官啊,吏啊,富翁啊,他们喝酒的房间窗台上跳下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我的三姐,呵,却是擦玻璃而不小心——不,她一向小心的——而坠楼身亡?无耻的谎言,薄如蝉翼的谎言,而她丈夫信了。她丈夫不得不信,因为有人给了他钱,买到他口中的证词。
我愤怒,为三姐的冤。她冤死在真相中,人人皆知的真相中。然而真相是什么?有人恨它,有人怕它,有人掩埋它,有人吻它,它是迷雾,是谎言,是饭后的谈资,是无聊的玩笑,是我心中幼稚的痛苦。
不了了之。她母亲漠视女儿的生命,装模作样地骂完了,便数钱,不明不白的人给的钱。她外婆和我外婆称赞她的烈,获得一个新生的话题。她丈夫凶狠地想,弃下她的孩子,逃,去吃喝嫖赌——后来,他果真做到了,他实现了理想。我问我母亲:“三姐的死明显有问题,难道酒店赔了钱,事情就了了?”我母亲拉我到一边,擦了泪水,骂我的幼稚:“你别孬讲!这事情,你不要管,你念书的人,怎么这么多话?你安心读你的书就对了,本来今天你都不必来——”我争辩,被我母亲堵住:“她家里人得了大笔钱,都不想这事了,你别凭空岔出来,反叫他们骂你多事,还损了他们的体面。”
我母亲保护我,用这种方式。我软弱,我低头了,我的眼前晃过无数鬼魂,在矿山里被炸死的,跟婆婆吵架而投水的,被计划生育的坚决执行者逼得逃跑而最终上吊的,误入黑厂打工而饱受凌辱至死的,辛劳半生病来无钱少药而死的······都来恐吓我了。我惧怕,无所适从,我最后看了三姐一眼,她曾吻过我额头的唇,曾激荡起我热烈幻想的发,还有俏丽坚强的脸,便离开了。我母亲说的对,我本不必来的,我旁观死亡,是个懦弱的过客。可我恨,恨生活,因为它势利,侮辱了三姐。是的,生活,你这卑贱恶毒的小人,不住地侮辱我们!)
乙哭完了,朝我说:“兰哥儿,记着今天呢,老历是五月十二,你妈妈的祭日呢——”
我记住了,五月十二,端午节后七日。它罪恶的延伸,是我痛苦的根源。我不知怎么的,出了病房,凭走廊的栏杆,而乙不知去了哪里,给了我空隙。我俯视花坛,默默计算着高度,想跳下去,因为我的生命没有意义了。然而我终究怯懦,没有跳,而乙又跑过来,跟我说了几句,我也听不清什么,却分明地听见时间残忍的笑。
(问:时间残忍的笑?
答:是的。时间笑了,它完全有理由这样。它是快速的杀手,它骄傲了。它扼杀一个生命,而得到虚荣。)
Y镇在南,S镇在北,像失散的孩子,孤独地绕着县城。山绕着S镇,平原围着Y镇。公路连接起山和平原,我骑着破旧的自行车,行在路上。明天是端午节,我知道,我要去Y镇看母亲。她跟随着XX公司而流动,负责做饭,展转全县的很多镇,贫穷、荒凉、破败从不离开她的眼睛。村庄都衰老了,路口的树似枯不枯,叶子没好气地耷着,半点精神也没。池塘是旺盛风水的,却干涸了,袒出臭哄哄的泥巴。山上的草木疯了,发情了,要朝着月亮里的桂花树长呢。残存的老人们围着鸡鸭鹅,奢侈地谈论收成,而田,大多荒芜了,种水稻的改成油菜了,种麦子的改成玉米了——种粮食的钱比买还多呢。小孩子们书声琅琅,心思在电视和游戏机上,而学校也懒得管了,老师以前臭,没钱,抖不起精神管,现在有钱了,都享福去了,一家一户地轮流吃喝,说是家访,访完了还要去找小姑娘捏脚。孩子们学不到东西,字写得像螃蟹爬,零头小帐也算不顺溜,父母急了,老师却说,你们这些家长啊,都跑到外面去打工挣钱发财去了,留这么些小家伙给我们教育,哪里能管的过来?小家伙们都机灵着呢,又不服我们管,说是长大了不侍弄田地,能打工挣钱就行,哪里还想着念书呢?父母怀疑,问孩子们,却和老师讲的一样。父母没法,打了几巴掌,骂了几句,又去城市里捡破烂、做皮鞋、上工地、缝衣裳、搞装潢了。农村包围城市,城市逃避农村,对。
我奋力蹬车,突地链条松了,这该死的破车!老是坏。一株村口的老树,给我和车歇凉。树荫外,是典型的农村,家禽飞,家畜叫,蒲扇摇着老人颤巍巍的声,弹珠滚着孩子活泼泼的笑。不见男人和女人,他们顺着潮流,鄙视农业,去务工了,或大雪纷飞的东北,或暑气蒸腾的海南,只要有活干就行。凋敝,一种叫人心颤的凋敝,不停地敲我心头的钟摆。生活便是这样谋杀快乐,制造无奈和悲哀,它是可鄙的,我更相信这一点了。
修好了车,我口渴,去讨水。可敬的老婆婆领我到幽暗的厨房,指着水缸说:“小伢子,自己舀,慢慢喝,这水喝了不疼肚子的,都是自家井里的。”我谢了谢,拿起葫芦瓢,舀,灌,沁,一阵甘甜的凉啊,从大地深处透出的愉悦,注入我心中。我闻到熟悉的香,啊,是艾草!老婆婆在昏暗的老堂屋里——瓦缝里筛下一缕光束,灰尘钻进去,蹦跳起邋遢的舞蹈——挑选艾叶,一旁晾了许多粽叶。“老人家,你要裹粽子吗?”我问。“是啊,你是念书的,我瞧得出。以前我们这里过端午节,都裹粽子的,后来穷了,灾害什么的来了,人都没的吃,哪里还搞那些呢?这晌年轻人都淡了,都不记得这些了,也不懂,大年三十也不祭祖了,我裹两个粽子,给我的小孙子吃,三十晚上哪能不祭祖哟,老祖宗莫怪——”老婆婆混乱的逻辑把我赶出这个村庄。踏,踩,蹬,一连串的动作消耗我的力,而公路不断,太阳更大了。五月初四的中午,是灶膛,要烤熟我这个山芋。我滴口水了,在想到山芋时,恨不得咬自己一口。
(别滴口水,三姐正给我烤山芋呢。她出落得水灵灵的,辫子更长更乌,皮肤更白更细,眼睛也会说话了。她妈妈刚帮她解开了心里的秘密:“三姐儿,长大了呢,来潮了,不要紧的。”是的,她长大了,母性膨胀在体内,冲,撞,泻到我的身上。
我刚从父亲的鬼故事里醒来,背上书包,幸运地成为祖国的花朵,呵,老师说我们是跨世纪的接班人呢。三姐也念书,背着自己缝的布书包,却懒得学。她妈妈说她念书是白花钱,女孩子认那么多字做什么。她外婆也点头称是。她爸爸想点头,最后还是摇头了,说给她念几年吧,政策跟以往不一样了。
三姐总是夸我聪明,说我一下子能认许多字,而她半天也记不住一个。我高兴极了,比得了我母亲的夸奖还欢,真怪。怪到我母亲嫉妒了:“兰哥儿,怎么三姐说你一声好,你就得了糖一样,娘老子我讲你万声好,你都嘟个嘴巴——”话还没说完,啊,三姐又羞了,跑了,她怎么这么容易害羞呢?比海棠花还羞,至少春天我逗了它半天,它也没落啊,仍开过好几场雨水。
我也跑,跟在三姐的后头。我外婆在后头叫我,我都听不见。冷,刺骨的冷,却布置了热气腾腾的瓦窑,供我和三姐取暖。瓦窑被铁门封起来,却开了小口,透出冷静的红,周围一圈黄晕的红。三姐将辫子拨到略见突出的胸前,靠在柴垛上笑:“兰哥儿,你怎么来了?等一下,你妈妈跟外婆要急了——”
“不要紧,他们晓得我跟在你后头——”我得意地说:“这里好暖和,三姐。我要住在这窑里,就好了——”
三姐笑起来:“孬啊你,兰哥儿,这里尽是疯子跟讨饭的住呢,他们又脏,又打人,你不怕吗?”
“哪个打我,我就打他——”我挥舞起拳头,表演拙劣的武功,引得三姐大笑了:“兰哥儿,我们烤芋头吃,可好?又香又甜的——”说着,变戏法似的掏出芋头来,小心翼翼地放到窑下的草灰里:“兰哥儿,这草木灰里焐熟的芋头,最香了。”
果然香,三姐将芋头掏出来,香气便弥漫我的鼻腔了。她挑了一个大的,剥了皮,递给我吃。真香呢,比我在二奶奶家里偷吃的饼干还香,我不经意间夸耀自己的犯罪经历。三姐笑嗔说:“兰哥儿,你这个小老鼠,这晌都念书了,该懂道理了。你整天就晓得偷吃,就不怕老师打吗?尔后不能偷人家东西吃,可记得了?”母亲也跟我说过,老师也说过,可我都记不住,而三姐说的,我决定记住:“好,三姐,尔后我再不偷吃饼干了,也不偷桃子了。尔后年年寒假,我都来找你,我们烤芋头吃——”
三姐沉默了。她似乎哽住了,说不出话。怎么了?我问。她干笑道:“兰哥儿,我明年就不念书了,我妈妈不要我上初中,我也懒得上——”
啊?为什么呢?三姐说:“我要挣钱去,兰哥儿,我挣了钱,一定给你买糖吃,好不好?”
“好!”我拍着手说。原来到了三姐这么大,就可以不念书了,呵,多么好的事情呀,我不用再天天像个孬子似的坐在课堂上,又可以去山上捉刺猬了,又可以下河摸鱼了。快了,快了,我虽然刚刚上学,但很快就跟三姐一样大了。她又长不了我几岁,也高不了我多少,我只要听妈妈的话,就能很快追上她的年龄和身高了。)
终于到了Y镇。我推着车,像幽魂似的,晃荡在破旧的街道上。日头毒,烈,烘托得狭窄的石巷更加焦灼,苦闷,热。只有我和车的声响,偶尔有狗窜过来,依稀听见“端午煞气大哟······”苍老的歌声,和婴儿的哭声。这一家,不是,那一家,也不是,这是棺材店,这是打铁的,这是卖包子的,这是照相的,都不是,我捏着车刹,一间间地找寻母亲。石板停止延伸了,前面已经是村庄。青白的电线杆稀疏地立着,灰的电线像蛇一样爬行,吐着火辣辣的信子。树,房子,狗等,凝固成石头一样的冷静。有粽叶的清香流出来,啊,意外!我相信这香味是路标,加快了脚步,果然,母亲在等我,她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一片粽叶被她卷成灵巧的弧。“妈妈,你怎么今天裹粽子了?”我把车停好,窜进房子里说。
“公司里要吃,也随便裹一些。晚上你留在这里,也吃一点。你怎么又瘦了,这阵子学习可好?”母亲裹好一个粽子,歇下来问我。
“还好,还好,还没考试呢,也不晓得怎么样。你可好?”我吞吞吐吐地说,我成绩一塌糊涂,根本说不出口,而母亲宁愿相信我是好学生,微微笑了。
(我也笑了,我好些日子没见她了,上次她送菜到寝室来给我吃,我记得,那天还冷呢,那天的前几天还下了雪,说是桃花雪。她穿着靴子来了,虽然天已放晴,可外头的雪才融,嵌满了桃花的泥巴也陷人呀。她穿着灰色外套,来了。
我,头梳得油亮,衣服半新不旧,嘴巴哼着傻里傻气的、毫无意义的、词写的比白开水还没有味道、调子却靡靡的流行歌谣,坐在床头,和同学高谈阔论幼稚的哲学问题。我高二了,但幼稚可笑:“这课本上的哲学真无趣,尽是政治理论。我听说哲学有很多流派,怎么我们学的,只是某门某派呢?”
同学说:“你别犯戒,别跑出唯物主义的门槛。你知道什么叫哲学吗?”我不敢装懂,摇头。同学说:“我来告诉你。不过先回答我,你是人吗?”
废话,当然是。我说。
“女人是人吗?”同学问。
更是废话,当然是。我摇头说。
“你是人,女人也是人,所以你是女人。”同学说。我愣了,这是哲学吗?有趣,可笑,怪。同学笑了:“你是动物吗?”
是啊。我虽然谨慎,但没办法否定,因为达尔文是这么说的。
“猪是动物吗?”同学继续问。我知道了,他等一下得出的结论必是“我是猪”了,嘿,打住!我不上当了:“这算什么?不过是模糊概念而已——”
“那么,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又如何?这算切实了吧?”同学说。
“这所谓八德,孝字为先,看来有道理——”我还没说完,母亲进来了,穿着灰色外套,踩着靴子,端着印有“XX公司”的饭盒,进来了。她太土,太穷酸,像个乞丐一样,太丢我的脸面,啊,同学们终于知道,我有一个乞丐一般的母亲!我愤怒了,我想将她驱赶出去,但没有,我莫名地克制住,但语气明显生硬:“妈,你怎么又来?我说我在这里好得很,好得很,哎呀——”我感觉到同学的嘲笑,似乎我不能独立生活,这么大仍需要母亲的关怀。我莫名地感到自卑,好像还是个小孩子,而同学们都长大了。我似乎想剪断包围我的卵翼,冲上天去——愚蠢的冲动,后来的光阴将鄙视我的无情,嘲弄我的无知!
母亲瞪了我一眼,却没骂我:“这菜还热的,我现烧的,尔后我再不来了,看你饿去!我难得来一趟呢,公司里见我烧菜送给你,肯定要讲的,你这个孬子——”边说边给我叠被子,整衣裳。我明白母爱的无私和珍贵,但又嫌母亲的唠叨和溺爱,我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什么都行,最好能逃脱所有的束缚,去自由地生活,所以,我又觉得母亲老是在束缚我,虽然这种束缚是爱编织的。
我因而烦躁,但母亲仍絮叨,问我许多,又是鞋子,又是冷不冷,还有学习之类的,我烦透了,恨不得一脚将她踢出去,将乞丐般的她一脚踢出去!我恶毒的内心,表现无遗,但最终还是平静了,我不敢这么做,是的,不敢,我害怕受到惩罚——我虚伪,愚蠢,无情,恶毒,以为心存这种想法而不付诸行动,便会免受惩罚。
我无言以对,没头没脑地听母亲唠叨罢了。我越来越烦,她老当我是孩子,太可恶了!我不住地推,搡她:“呀,我晓得了,晓得了,等一下我上课了——”就这么,她被我的力量驱逐而去。她为何形同乞丐?因为她为我而乞讨。她为何絮叨不止?因为她怜悯我的无知。她为何遭受驱逐?因为我无情,我是一个满口仁义道德,内心卑鄙险恶的伪君子!)
夜晚的Y镇,静,无风,透出一种诡秘。有点热,但并不烦躁,动物都不弄出声响,敛伏着,在端午的前夜。阴气退,阳气生,煞气大概也酝酿着,要到明天中午大肆爆发。老板、工人等都散去了,他们刚吃过母亲裹的粽子,炒的菜,大夸好吃,剔着牙,叼着烟,摇头摆尾地去打牌或嫖妓了。只余下我、母亲和一个师傅。师傅有些老,但仍有力,纵横的皱纹里,都流淌着力量。他抽着烟说:“想不到你家小伢子相貌堂堂,尔后定有出息,大姐你也少操些心。”母亲看看我,笑说:“他不服管,我也不晓得他书念的怎么样——”
师傅笑说:“总比我家小孩好些。我那个大儿子最没出息,书念不成,文凭混不到,跟在人屁股后头打工,都没人要。不过有点倒还好,还有些孝心,总劝我歇着,别在工地上干。过年家来,也买不少东西给我跟他妈妈。讲起话来,也贴心,不隔着。比小时候总算要懂些事了,唉,讲起来,他小时候也没少受我的打——”呵呵笑了几声:“他一个月也没好多钱,我劝他余着,尔后还要结婚办事呢。我这晌还能干,哪能在家歇着,受他的养护呢?他总归是没出息,做不成大事,混了几年了,也不见长进,天天这个不急,那个不急,就他妈妈帮他急着——”
我的脸发烧了,有一种羞耻粘在上面。我自感无能,却成天吹牛,编织遥远的孝敬双亲的梦想。我是一个无知且庸俗的人,以为孝,是待父母年老,才应该体现出来,而少时两手空空,根本谈不上尽孝。可一句贴心的问候,寒夜里奉一杯热茶,除夕宴上敬一杯酒,挠一次痒,帮着洗一次筷子······又何尝不是菽水承欢?我根本是个无情无义的人,连这些微渺的事都做不到,又有什么脸面侈谈那些理论?我色难,我不知非,我只会装门面,我本性是虚伪的。
师傅看我呆痴,嘲笑地看了我一眼,出门去了。母亲问我父亲和弟弟在家怎么样,我说还好。又问我生活如何,我说不错,别担心。接着我说:“妈,明天端午,你回家吗?”她沉思了一下,摇头说忙,不回了。
(是的,她沉思了一下。她定是想起什么了,或许是那个纷纷扰扰的午后,跳出来挠她的记忆。是秋日,庭院的梧桐树叶有些黄了,但还没透,我放学回家了,走了好长的路,因为我刚刚上初一,中学离家太远。
乙在堂屋里笑:“哟,兰哥儿,散学了?今天学了什么呀?”我表达完对他的敬意,便跳到厨房找饭吃,蔬菜,咸肉,摆在锅台上,香气撩我的鼻孔。我大口大口扒完两碗饭,抹了抹嘴巴,母亲叫我:“兰哥儿,桌上泡了白糖水,过来喝——”我不肯,她继续劝:“秋天燥得很,你下午上课又喝不到水的,快过来喝。”
白糖放的太多了,沉在碗里,厚厚一层,似最高山顶的茶园上空经久不去的雾霭。我长高了,高过桌子很多,熟练地端起白瓷碗,饮。父亲威严地靠在太师椅上,随意地瞥我,冷峻,深刻。我退缩到门槛上坐了,梧桐树上有一片落叶摇摆着下来,打痛我的眼神。母亲似乎开玩笑,问乙:“XX公司既然要人,你看我行不行?”
乙看了父亲一眼,叼着烟说:“公司都来回跑的,今天在这,明天在那,没个准。你跟在后头跑,吃不消的。”父亲瞅了瞅母亲:“家里事情这么多,忙都忙不过来——”
“家里再忙,还不是瞎忙,又忙不出一分钱来。这晌又不像以前了,哪个还困在家里?村里人都走光了,打工的打工,挣钱的挣钱,再不像以往了。尔后兰哥儿要考上高中,开支越来越大,光靠你的手艺,还有那几分田地,连口都糊不了。”母亲驳父亲。父亲亦驳:“外头世界那么大,乱七八糟的事情多得很,你又没出过远门,哪里弄得清朗?有哪个妇女像你这样,整天想着往外头跑呢——”
母亲还要驳。乙说:“是,外头的事情我都搞不清,反正乱——”朝母亲说:“再说,你一出门,长时间回不来,就舍得下兰哥儿?”母亲凝望我,她内心深处必是在跟自己辩论,要鼓动着自己下决心了。我不理会,我在舔碗底的白糖,心想着刚学的ABCD是多么有趣,情不自禁要唱起歌了。
她微微叹了口气,朝乙说:“我听甲说了,XX公司今年下半年就来我们这镇上,你帮我跟头子讲讲,只要能进去,我哪怕开头不要工钱,也肯干的。”她见了我的呆痴,感到我的无情,大约下定决心了。乙有些惊讶,不想她能这么明了XX公司的情况,但仍推托:“公司里事情杂,不是随便哪个都做得了的——”
“这个我晓得,我没文化,做不了那些大事。但洗衣煮饭的小事,还是做惯了的,也难不倒我,累不倒我。我想不管公司怎么样,做什么事,人总要吃吧?我去做饭,总行的——”母亲显然计划了很久,连父亲都听得瞪大了眼睛。他没想到她这么坚决:“你别以为什么事都那么简单,我瞧你是没吃过苦头!”
母亲不理父亲的严厉,只看着乙,眼神里满是哀求。乙颇为心动:“那好,我帮你去瞧瞧,要是要人做饭,我便来叫你去。不过也别太指望,这种事情只能等,求是求不来的。”母亲兴奋了,父亲沉默了,乙摇头了,我舔光了白糖,咂了咂嘴巴,便要上学去。一句话拉住我的脚步,是乙笑着开口:“听讲三姐儿许了人家?是哪家?家里怎么样?”
啊?这么天大的事,我如何不知?你们做什么事情,都瞒着我吗?我愤怒了,不想上学,窝在门槛上要听个究竟。母亲不在意我的存在:“三姐儿也不小了,长得又标致水灵,人又好,也该许人家了。听她妈妈讲,许多家来说媒提亲,都定不准。这晌大概有着落了,听说要许给镇上一个姓王的。”父亲也感兴趣了:“哪个姓王的?”
母亲说:“靠街口的那家,我想。我常见那小王,人是漂亮的,白白的,性格也好,家里也不错。他上回见了我,还跟我打招呼呢——”说着笑起来:“我问他是不是常去找三姐儿,他还怕丑,后又央求着我,叫我给他在三姐儿跟前讲好话呢。”
“他有正经事做吗?”乙问。母亲点头说:“我哪晓得那么多,听讲他倒是有钱。前两年一直在外头做事,手下还带着队伍,接了几个工程,定是赚了不少钱。他家里的房子盖得漂亮,又高,摩托车什么的,也轰隆隆地响,大概什么都不缺,就缺个老婆了。不过这是三姐儿的事,行不行还靠她家里作主呢,我们在一边看着罢了。”
乙点头说:“这是。论三姐儿的模样,也该他这样的好人才配得上。我以前还想着做媒,给三姐儿讲一门好亲事,这晌是没机会喽!”见我愤愤地呆痴在一边,逗我说:“哟,兰哥儿,你的三姐儿要嫁人了,做不成你媳妇了,你恼了吧?这大半晌都孬呆呆的,想什么呢?”
父亲、母亲都笑我,我脸腾地红了,怒着站起来,狠命地跑。我跑得再快,也追不上母亲和三姐。他们都背叛了我,走了。是的,没过多久,梧桐树叶还没落尽的时候,母亲去XX公司打工了,如她所愿,做饭洗衣,她背负着父亲的反对和外婆的不解,到镇上去了。接着,三姐出嫁了,嫁给了那个小王,喜事办得很隆重,我没有参加——我有理由,我说我要念书,没时间——但我很想去看看她成为新娘的模样,可又怕。)
晚饭时,我吃了好几个粽子,肚子胀,睡也睡不着。已经有蚊子了,挟着血的匕首,来割皮肉了。母亲也睡不着,她躺在另一张床上:“兰哥儿,你把帐子压好了,这里的蚊子毒,一咬就是一个大包。被子也盖紧些,别凉了,到了半夜,冷气就来了。”我哼着答应,她又说:“我在这里也呆不了多长时间了,下半年公司又要走,要到Q镇去——”我默默计算,从初一到高二,五年了,我见母亲的时间加在一起,也不到一年。初一初二时,她在我们的镇上,我和弟弟时常去看她。初三,她到L镇,便少见了。高一,她又到S镇,那是最远的镇了,我也去看了她一次,在她那里住了一晚。高二,她跟着XX公司来到Y镇,还欣喜呢,说离我的高中更近了。呀,可如今,她又要到Q镇去,又离得远了,怕是难见了。我既高兴于能够远离她的唠叨,却又生了留恋:“啊,Q镇?那么远——”
“远些才好。你不是老嫌我烦吗?我索性离你远些,还不好?”母亲苦涩地笑。
我,我说什么呢?我说不来贴心的话,我是个呆痴的人,我不通人情,我竟嗫嚅了好半天,开不了口。母亲失望了,却仍笑语安慰:“快些睡吧,兰哥儿——”哦,我突地想起了什么:“妈,明天端午节,甲说让我们去他家吃饭。反正路近,一下子就到。你说好不好?”母亲想了想,最后说好。我便没话了,枕着蚊虫的叫声,渐渐沉入梦里去,而三姐儿在梦里等着我呢,她成了我幻想中的爱人,是啊,她去年冬天死了,可现在又活了,活在我的梦里。
(不是梦,是回忆,是回忆来啃我了,啃得我滋滋响,口水湿了床单了。三姐显得俊俏了,辫子不再是两根麻花,而是一蓬马尾,更乌了,透出油亮,招引得大红的蝴蝶栖在上头了。她明显地露出女性的体态,凸,凹,粗,细,都有条理地配置得当,经了上帝的双手。她亦现出女性的神态,柔,静,安详,温暖,美,能够送一个笑容,化了我的烦恼,凝一个秋波,融了我的忧愁。尤其是她的声音,化了轻微的淡妆,薄施粉黛,轻点蛾眉,笼了一层白纱,越发是柔媚,细巧而朦胧了。
她从大城市回来了,带了一大包的糖果和衣服。她聪明,学会了缝纫,一开始还愣着,摆弄不来那冷冰冰的机器,而后看着看着,试着试着,竟熟练地可以缝布娃娃了。她没念初中,年纪又不甚大,在大城市里受了万般欺负,却不知朝谁讲,幸而带她出来的几个姐姐,和她同病相怜,排遣她的寂寞,安慰她的孤独。但她终究是无助的,她终究是一个弱女子,她受到厂里的压榨,没日没夜地辛劳干活,却工资微薄,只够糊口。她要反抗,可说不出话,便是姐妹也劝她不要多事,她便敛了口舌了。她叹,叹命运的不公平,她恨,恨父母的薄情寡义,她问,问为什么。是啊,为什么?我是一个女孩子,难道就天生该受这样的苦楚吗?我为什么这么小,就要出来给家里挣钱?父母向往着弟弟考上大学去,而总嫌弃我读一个小小的初中——呵,国家说初中是义务教育,每个人都要念,可父母舍不得花钱啊!
她是浮萍,漂在父母亲设置的池塘里,逃不出的。她明白这一点,略微对着镜子叹气罢了,从不敢跟别人说这些的。她有些沉默了,是的,或许是成熟了,又或许是喑哑了。总之,她见了我,只高兴地笑,并出乎意料地亲我的额头——贴近的一瞬间,我分明见她眼中的湖,凝着泪的烟——但话少了:“哟,兰哥儿,升级了吧?念书可好?”
“不好,没芋头吃了。”我仰着头回答,去年这个时候,她领着我在瓦窑里烤山芋呢,可今年,我有一种预感,她不会这么做了。果然,她说:“你这个小好吃佬,总想着吃,也不想着正经事,那瓦窑里脏不拉几的,烤出的芋头也不卫生呢。”她用词变化了,“卫生”本是城市的用语,农村里难得听见,可她说出口了,她试图以此表明自己和别人的一种不同。
我无趣地点头,口水早涌出喉咙,挂在口角,因为三姐摆出许多糖果,各式各样,都喷出香甜呢。她第一次从大城市回来,领教了无数的新奇经验,虽然受了很多苦,但仍觉得异于其他困守山村的人,便不失时机地吹嘘,同时还小心翼翼地掩饰这一点:“兰哥儿,来,来,吃糖,都是好糖呢,好甜的。这个糖是在一个大店里卖的,那大厦有好些层高呢,仰头都看不到顶,比前山还高呢。”她剥了一颗糖给我,说得津津有味,好像是说给我听,实则是对着我母亲、我外婆、她母亲讲。我呆痴,刚上了一年多的学,识不了几个字,哪里听得懂那许多话?
我母亲羡慕了:“哟,那么高的楼啊?盖那么高,不怕倒吗?天上的雷不打吗?今年热天,我上前山,就见一棵老松树给雷打死了,树桠打得一地都是,连树干都一劈两爿呢——”她是有一定的推论能力的,我想,她可以见微知著,从松树的被雷劈,想到楼亦有遭逢此事之可能。我却看过小人书,笑起母亲:“妈妈,妈妈,高楼上都有避雷针的,不怕雷打,能把雷吸走啊——”
三姐正愁着不知如何回答我母亲的问题呢,可巧我无意中帮她解围了,她立马附和:“是,是,就是有那个东西,兰哥儿真聪明——”她又抱起我,吻我,剥糖给我吃了。我外婆也高兴极了,把我从她手中抢来,密密地吻:“兰哥儿唉,菩萨保佑唉——”她逻辑迟钝了,我想。
我母亲朝她母亲说:“三姐儿真巧,真能,这么小年纪,出落得漂亮,手又快,真一万个里头挑不出一个的。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一天到晚还在山上割草呢——”她母亲点头说:“我还不是跟你一个样?那时候,割草都难得能割到呢,家家户户抢着割,哪像这晌啊,山都荒了,没几个人到上头去摸了——”
我外婆搂着我,看着我吃糖,朝我母亲说:“你还跟三姐儿比?你那晌是什么时候,这晌又是什么时候?都隔一代了,你讲你可怜,我小时候比你更可怜呢——”她毫不客气地将我母亲的苦涩回忆和牢骚顶回去。
三姐儿不插嘴,看着我笑呢。我也看着她,幼稚地欣赏她的美。我宁愿这样看着她,一直看下去,不停歇,偏偏我母亲来打扰了:“三姐儿,我真想跟你一起,到外头去瞧瞧呢。外头那么好,就是看一眼,也好——”
“你别老想这些了,把小伢子看好才要紧。兰哥儿这晌都念书了,还心实,落七落八的,你总得看住他才是。这回来,我看兰哥儿又瘦了些——”我外婆捏捏我的脸,证实她所言不虚:“你也不晓得好好调理他。就想那些野念头,讲出来也不怕人笑掉大牙。”
我母亲的眼睛里流淌出愤怒的气,要还嘴了,可终没有,因为三姐儿笑起来:“我到了外头,都不敢一个人出去呢。我认不到几个字,一跑到市里,便迷糊了,找不到东西南北了。我平日里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厂里,忙死了,有时一个月得一个空,有时好几个月没空,说不准的。有空了也不定去市里呢,要洗衣写信,也忙呢。我也没去过几次市里,你要是想到外头瞧,尔后等兰哥儿长大了,考上大学了,能拿钱了,叫他驮着你到处看,想到哪里就哪里呢——”说得我母亲高兴地笑起来,又朝我外婆说:“也叫兰哥儿驮着您老,去北京,去上海——”她母亲也附和着笑,眼神里充满了对闺女懂事的称赞。接着,目光都聚到我这儿了,我还不知怎么回事呢,三姐儿跑过来,弯腰,双脚可爱地并拢,双手扶着膝盖,臀圆圆地后翘,胸尖尖地斜立,好美丽的姿势呢!她的脸近了,近了,睫毛弯,黑,要撩我的喉咙,发丝细,长,飘扬,要触我的眼睛,而自然红的唇轻轻地张开,莹白的牙齿露出:“兰哥儿,你尔后长大了,带你妈妈跟外婆去外头玩,想到哪就到哪,可好呢?”
“好,好——”我一向对三姐的回答都是“好”,却引得我母亲和外婆高兴了,我外婆连亲我的脸,三姐的母亲也朝我母亲夸,夸我懂事。可我不懂事,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三姐,那你呢,你去不去?我长大了,也带你去——”
哄笑。他们都笑我的天真和愚蠢了,三姐在笑声中略有羞涩,但脸不红了,也不跑了。我外婆假意拍我的背:“你这个小孬子,花头花脑的,尽想这些古里古怪的,尔后不能乱讲了,晓得吧?”
呵,三姐大了,他们也不开她的玩笑,不再说要把她配给我当媳妇了。我母亲却捡到话题了:“三姐儿,外头漂亮小伙子多的是,可有中意的了?”
呀,我还小呢,我才不想嫁人呢。三姐这回真的羞了,脸晕了几圈淡淡的红,但仍不跑,却蹲到我旁边来,逗我,掩饰呢。可我分明瞧见她羞怯的眼神,好像花骨朵,欲绽不绽的。)
天亮了。端午节又一次从尸骨堆中醒来,吞噬了黑暗,还张着巨口呢,要吞噬白昼里的生灵。我醒了,三姐儿陪了我一夜,坐在我的梦里。母亲已经在锅台上忙碌了,隐约有工人放肆的笑声传来。我飞快地起床,洗漱停当,恰工人们进来吃饭。他们排挤我,不要我搀和,我便端着粥,站到后院里,扒,狠命地扒。梧桐树映在我的碗里,要发芽了。这后院也有一棵梧桐树,跟家里的小院一样,莫不是家里那棵的鬼魂,跟着母亲来这里了?Y镇栽着各类的树,偏是梧桐树少,偏是这后院有一棵,难道是在预示什么?我不敢想下去了,把碗底的最后一滴粥舔干净,便收拾那辆破车,踢,打,拍,咣咣当当,跟医生解剖骨架一般。
太阳渐吻着梧桐树,从我的角度看过去。母亲端着一大盆洗碗水出来,倒在沟里:“真是可惜了,这一大盆水!要是在家里,还能喂猪呢。这里剩菜剩饭什么都倒,太浪费了——”她自言自语,引得我发笑。我问:“妈妈,我们什么时候走,去甲家?”
“你大事不急,小事倒急,我总得忙好了才能走。我还没请假呢——”母亲说。我没好气说:“今天过节,还请什么假?那些老板早上都没来吃饭,中午定不来了,必是回家过节去了。这些工人,你跟他们讲一声,让他们中午自己做一顿饭,不就好了?”
也是,我的分析是符合事实的。老板能舍下工人,绝不舍下老婆孩子的,他们大概昨晚上便回家去了。工人失了老板,玩的玩,逛的逛,也不在意中午一顿饭了,去馆子里搓一顿,才是潇洒的。母亲笑着点点头:“过一下,反正这晌还早。我把这里料理清朗了再走。”
等待,我无聊地坐在房间里。母亲在擦桌椅,擦了一水又一水,跟在家里一样干净。我有些不耐烦了,催:“快些啊,妈妈——”母亲瞪我一眼:“你就这么急着走?你把地上扫扫,扫好了,就走。”她很少吩咐我做事,而她不吩咐,我便以为没事做,虽然我想帮她做。这时,我莫名地高兴起来,又暗骂自己的愚蠢,我真笨,这老半天坐着,也不晓得扫地,非要妈妈吩咐,唉,真是没脑子。的确,我高兴极了,也觉得心里很好受,似乎长久的亏欠稍微抹平了一些,我执起笤帚,不放过任一个角落,跟掏耳屎似的,把灰尘掏的簌簌飞舞。灰具有灵性了,扭动腰肢,引诱着我哼起歌谣:“小心哟,当心哟,正午煞气大啊,不能出远门哟······”这简陋的歌谣是基因,从外婆,到母亲,到我,遗传。母亲笑说:“兰哥儿,这歌你记住了?”
“当然,都听熟了。能不记得吗?”我骄傲地扬起头,像个孩子似的说。母亲乐了,问:“我小时候给你哼的摇床歌,还记得吗?”
摇床歌?这倒没印象了,依稀有柔和的旋律响起,但终究捉不住,摸不透了。不过摇床,那泛黄的毛竹制成的,晃来晃去像小船儿似的,堆着尿片和絮被的,妈妈在一边轻摇着的摇床啊,已然清晰、明亮,又模糊、消隐,似在跟我的眼睛捉迷藏了。呵,别走,温情的摇床!我在内心里呼喊,而母亲意外地哼起来:“天上的月亮弯弯,地上的小船弯弯,我家的摇床弯弯,我家的毛伢平安——”呀,温馨的旋律,充满了爱,暖,呵护,又悠远,细腻,起伏有度,简直要使我睡着了,再睡在妈妈的怀里。母亲不知为何会在今天哼起这遥远的歌,对着魁梧健壮的我,我也不知为何嗅到一种久违的香气,对着日渐衰老的母亲。这歌谣的意思浅显,而韵味深长,带着一种难言的深和热。
我呆住了,手不再灵活,笤帚不再听话,似乎要在妈妈的摇床歌中,缓缓睡去。我已经不需要这幼稚的歌谣催着入梦了,便是三姐儿梦中的模样,就能使我沉沉睡到下一个轮回,但很明显,此时的我有些迷糊,要睡去,而眼睛也潮了。“快些扫呢,兰哥儿——”母亲惊醒了我,笑我呆痴了。
收拾停当了。蓝格子床单叠得整齐,帐子优雅地垂下,桌椅擦得像抹了香油,锅、碗、瓢、盆都摆放得妥贴,灶膛里的火也彻底地灭了,地坪扫得干净,门也锁得紧了,母亲觉得放心:“走吧,去甲家。”她招呼我说。
我骑车带你,怎么样?我自告奋勇说。
她亦高兴,便坐在车的后座。我蹬起车,刚上公路,见着来往的许多汽车,早有一阵晕眩,便摇摇摆摆,差点把她摔下来。我和她都下了车,我不好意思地笑:“不要紧,先推到公路上再讲,过一下再带你。”
“算了,算了,这路上车子多,你当心些。你一个人先走吧,我等三轮车,一会儿就有,你先走吧——”母亲催我,我恨,恨无能载她,便一人蹬起车,欲走。再回首,母亲站在路边等车,她身后不远处便是刚才她给我哼摇床歌的房子,房子后便是有梧桐树的院子,我将跟你们远离了!哦,Y镇,你和S镇一样,都慷慨地收容我,让我陪伴母亲度过一个温馨的夜晚!
(S镇,我记得你,你还记得我吗?嘈杂的街道、破旧的人群、奔啸的鸡狗、林立的商铺,便是你的所有,哦,还有一条长,宽,白,翻腾着大浪的河流。河流冲出一个方向,延伸,扩展,拍,切,并衍生出岸边的村庄。绿蓬蓬的草钻进村庄的怀中,渲染出一种宁静和忧郁。是的,草太蓬勃了,吞了大半的人烟,屋宇凋零了,鸡鸣狗吠远遁了,只孤单地留了几间平房,碉堡似的,固守。
某间小平房,三角顶,瓦片的质被雨水冲刷,在墙上刻下无数的泥痕,墙也颓萎,笼着莫名的沧桑,门窗历了风雪,裂,碎,腐,无声地哀鸣。黑是房内的主题,虽然它包括一间堂屋,两个卧房,一个厨房,面积不算小,纯是为三口之家所设置的,但方位偏了,避开太阳的角度,故有大把的黑暗洒进来。它的主人忙碌去了,赁它于XX公司,因而我的母亲便住在它的内脏里,像未生的蝉,体味着冥漠和荒凉。
我来了,坐车来的。我头发有些乱,肤色却有条不紊地布在脸上,骨骼也按着纹路正常生长,我全身好像要被某种力量撑破,因为我在蓬勃,我高一了。衣衫破旧,皮鞋黑,但粘着一层厚灰,像松花蛋,我来到S镇,寻找母亲。我看见河流,它的方向是一种象征,我想,XX公司大概最希望将工地设在近水处。丛林里迷路了,沿着河流,一般能走出去,找到希望,或许这个规律在S镇也适用,我跃跃欲试,沿河而行。
正是草长的季节。人迹罕至让草没有顾忌,爬,冲,伸展,蔓延,缭绕着我的双脚。草根的未化的露,热情,优雅,替鞋子洗脸。有一种冰凉的湿,在河面上,在树下,在草中,都萃到一处,润我的鼻和喉。遥遥有牛的哞声,也看见白色的飞鸟翻飞,啄着泥土,还有房子孤苦地兀立,炊烟腾空而起,如缠绵的乐章。有点像田园诗的景色了,我想。
呵,这迷人的色彩,温柔的气候,动听的声音,真是一种久违的美,可美的下面掩藏着悲苦。美的背后是挣扎,是为了生活进行的挣扎。炊烟下的房子里,我遇见了母亲,这是我第一次来遥远的S镇,也是我第一次觉得,我和她分别得太久了!
是的,初一初二时,她在本镇,初三时,她在L镇,都能偶尔回家来。可一到高一,她转到S镇,因为路途远,便极少回家。我上了高中,成了野魂,离家远,离母亲更远,我伸出两只手,总想抓住些什么,可一切都离我越来越远。我孤独,在月夜,会可怜巴巴地吟诵诗歌,表演酸腐,以求心中的平静。长久的分离产生思念。我想母亲了,淡淡地偎着枕头想,想到就散了,渐而想到了,留住了,终还是散了,后来便散不去,蟠住我的脑,要拽我的脚步,去S镇了。
母亲老了,她的皱纹会笑了,她一见我,我便觉有泪光闪进我的瞳孔,而我的体内,更觉有一种力量上冲,要压迫我的泪囊。我没有哭,我幼稚地表现坚强,而母亲微微扭过头去,暗暗擦了泪,拍我的肩,捏我的胳膊:“呀,兰哥儿,长了,又长了,好些天不见你,我这梦都做不安稳了——”
“妈,你一个人在这里,不急吗?”房间里是混沌,我受不住了,急问。“又有什么办法呢?晚上就我一个人,是急,前些日子还有个老太太来陪我讲话,这晌她老了,也不再有人来,我看看电视罢了,又看不懂,只好早早睡了,天一黑就睡。白天倒是好的,人一来,就热闹了。过一下子,公司的人下班了,他们来吃饭,就热闹了。你这脸上怎么长了这么多粉刺,也不想个办法弄弄?”母亲难得找到个说话的人,我想,她此刻定觉得说话是愉快的。
“什么办法都试过了,温水加香皂洗,没用,手挤,疼,更没用——”我接了母亲倒的水,回答她的问题。她突然摆手了:“千万别挤——你这个小伢子,一点也不晓得顾惜自己的脸。你瞧瞧你一脸的麻子,看起来哪像个白面秀才——”我为这个古老的词语,笑了笑,她继续:“要是没办法,还是去医院瞧瞧,总得把它去了。你瞧瞧你,满额头,满脸都是一片云似的,红得就跟起了火,真是不好呢——”
我不耐烦了,挥手道:“晓得了,晓得了,回去到医院瞧瞧,反正又不是我一个人有,同学脸上都是,有的比我还要多呢。”
“哪有像你这样的?满额头上都是,去又去不掉,这最不好了,最是坏事情呢,你信我的话,一定去医院瞧瞧——”母亲越说越郑重,我却觉得奇怪了:有这么严重吗?“最不好”,“最是坏事情”?我并没有将她的话放到心上,竟跑去看电视了。
电视没内容,都是在扯淡,我烦了,无聊,帮母亲烧锅。“不要你烧,到一边去,别把衣裳搞脏了。”母亲温柔地制止。我不理会:“反正没事干——”早叉了几钳草进灶膛了。母亲在锅台上炒菜:“兰哥儿,来尝尝,瞧合不合你口味。”
“无所谓了,你炒的,都合我口味。”我头也不抬地回答,青春期的某种叛逆,似乎播种到我的心里了。“恩,还好,还不错,他们这公司的人都喜欢吃淡点的,又吃味精,跟我们的口味不一样。我炒着炒着,怕是味道都跟在家做饭不一样了呢?”母亲自言自语,因为我没有搭理她。
她不介意我的沉默,她知道我是个寡言的、无情的孩子,仍喋喋不休:“兰哥儿,你能歇几晚?”
“还几晚呢,就今天一个晚上罢了,明天下午肯定要走,后天就要上课呢。”我据实回答。母亲略有失望了:“这晌学生放假都这么短了?”
我笑了:“妈,你真是一点也不晓得了。连我一个星期放几天假,还没弄明白呢——”我更笑她的可爱:“一个星期两天,又不是暑假跟寒假,能那么长的。”
“你不跟我讲,我哪里晓得?你这个小伢子,从来就不要我管你的事呢——”母亲亦笑,透出无奈,高兴,还有点哀婉。我又沉默了。不知何时,我学会了沉默,满脑子都是话,但说不出,我不怕人,但怕复杂的礼数,怕某种需要学习的真理:对什么人说什么话——可我学不会,我始终是个傻子。
母亲问起父亲和弟弟,我说还好。实际上什么是“好”呢?他们每天都平常地过着简单的日子,穷,苦,父亲忙,弟弟上学,随着太阳升落的节奏,拨弄生活的琴弦罢了。这就是“好”了,每天被生活打一拳,习惯了便不觉得疼痛,倘某日被刺了一刀,被踢了一脚,大概便是“不好”了吧。
母亲同意我的说法,点头。我又说,父亲和弟弟都惦念着你。他们定是想着她的,我想,我确定,虽然我愚蠢到从没有问过他们这个应该问的问题。母亲又点头,笑了。
接着便有粗犷的声音涌进来,尽是些工人,举着饭盆,叼着香烟,敞露着胸膛,他们见了我,有的不理会,有的笑笑,有的多看几眼,朝母亲说:“呀,大姐,这是你小伢子吧?一瞧就是,跟你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真好,真好!”这是一种热情,我不得不表示谢意,母亲也笑,看着我笑。
领导来了。三四个人,挺着肚子,晃荡着进来了,他们不像来吃饭,倒像是散步,或者遛狗。一个胖子见了我,朝母亲笑:“呀,这是你儿子吧,大姐?”我和母亲都点头,他便关心起我:“这晌在哪里上学呢?”他的肚子太大了,让我产生无数想象,孕妇,吃喝玩乐,宿便,脑满肠肥······
母亲见我愣了,便有些不高兴,拍我道:“兰哥儿,领导问你话呢,你在愣什么?真是没长进,书都白念了——”我还呆痴,没明白她的意思,她急了,满脸堆笑地替我答:“呀,我这小伢子不长进,怕生,真叫你们领导见笑了。他上高一了,在县城念书,离家远,也不晓得学得怎么样?”
“哦,哦,哦,”胖子点了几次头,陪同的几个人也跟着“哦”起来,如清晨公鸡的打鸣。有人给胖子发了香烟,他点了,又向我:“不错,不错,考个好大学,不错,不错——”
“呀,那真要托您的福了,他要是有那个福份,考上个大学就不错了,我也不指望好大学了,他要是能考上,到时候一定请你们几个领导喝喜酒,坐上座呢——”母亲见我不会说话,急忙在一边替我回答,又暗暗瞪我几眼。我有些窘,傻傻地朝领导们笑了笑,端了饭碗欲出门去,被胖子叫住:“哦,兰,兰——”想了想:“兰哥儿,是吧?来,来,兰哥儿,跟我们一块吃,别到外头去,外头还有些冷呢。跟我们一块,喝点酒——”母亲忙打住:“他一个小伢子,上不了桌子的,叫他扒两口饭,就好了,他喝不来酒的——”胖子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对我不依不饶:“哎呀,大姐,兰哥儿这么大人了,总能喝一点的嘛——”旁人亦附和。母亲朝我:“兰哥儿,你要不陪领导喝几杯?”
胖子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实在不会喝酒,只得倔强地回复母亲:“妈妈,我还是到外头去吃吧。我喝不来酒,真喝不来——”早低头出门去了。胖子大约有些恼,因为我在屋檐下,听见母亲不断地赔罪:“他一个小伢子,真喝不来的,喝不来的——”
工人很快便吃好了,三三两两散去,有几个趴在桌子上睡觉,口水横流,淹死无数苍蝇。领导们也吃好了,剔着牙,红着眼走出来,胖子见了我,神秘地笑笑,头也不回地走了。我觉得清静,忙折回屋里,却被母亲低声骂:“你真不懂事!都这么大了,就跟小姑娘一样,遇到场面都圆不过来。你这书真是白念了呢——”
“书上又不教这个——”我幼稚地反驳,被母亲厉斥:“还乱讲!你这脑子真是没一点长进呢,尽得罪人,一点主见都没有呢——”
“好了,好了,你到底是要我念书还是干什么?我得罪哪个了?那胖子吗?中午的事情,就得罪他了?”我不耐烦地反驳,母亲端了茶过来:“你就会跟我发火?怎么对外头那些人,一句话都讲不出,就跟个小姑娘一样?真是没出息!是的,是的,这些事情你也别多管,你把你的书念好,我就念一万声好了,快喝些茶——”
我见茶叶绿莹莹的,便喝了一口,觉得水更是甜丝丝的:“妈妈,你这茶是家里带来的啊?怎么跟家里的一个味?”
“你不讲,我还忘了呢,你下回什么时候能来,到家里去给我抓点茶叶来。我这茶叶都差不多喝没了,光喝开水,我又喝不惯——”母亲说。可我没实现她这个微渺的愿望,因为我尔后再没去过S镇。
S镇的夜是平静的,这很正常,基本上农村都是这样的景象,即便是打麻将,亦关门在家,若是做爱,则深藏在被窝里,声响都被掩盖起来,好像它是一种耻辱。河流在奔腾,也许上游有汛,它更凶猛了,白花花的力量像雷似的,炸我的耳。我躺在床上问:“妈,这河太聒噪了,白天还好,这一到晚上,就跟抄家似的——”
呵,你从哪里学的这些话?母亲睡在另一张床上,听了我运用方言中不常用的比喻,大约觉得我可爱,恬静地笑了。我心里竟有些得意,为博得她的笑:“肯定是跟你学的,还能跟谁去学?我只是不常讲罢了。”
她开始回忆,也许我的童年正是她的快乐,我想。她迷迷糊糊地跟我讲过去的事情,田里,山头,如何如何,像当年哄我睡觉一样,而我也真的睡去了。呀,好一个寂寥又温馨的夜晚!
灯火微黄,
河流奔响,
青草微香,
一切都那么迷人,
一切都那么芬芳!
似乎有人控制了月亮在流淌,
似乎有人偷窃了星星在闪亮。
风入我的心房,吹我的花朵开放。我没有遇见梦,便醒在一个清晨。母亲早已起来了,锅台上的声音,挂在我耳上,长久地没去呢。我重新审视昨夜的河流,它更加有力了,汛传递,积累,到此爆发,平静中隐藏着澎湃,青草都湿漉漉的,似受了突如其来的洗礼。
我实在不忍离别这滔滔奔放的河流,河流边歌一般的田园,田园里慈祥的母亲,可时间催我,拉我,召唤我。母亲给我做了菜,分装在几个罐头瓶里,吩咐我说:“这瓶先吃,这瓶后吃,别时间放长了,尔后有时间再来,”我一一点头,她又说:“记得到医院去瞧瞧脸,别一门也不顾惜。回家去,说我好——”她还说了很多很多,比河流还要长,比青草还要温暖,可我不耐烦,我总是这样,我觉得什么都懂,什么都不愿意她指教,便哼哼唧唧地走了。她一直送我到镇边的马路上,看我上了车,方回去。她很孤独,我知道,透过车窗,她的影子一瞬间拉长,好像要跟着车轮跑,但很快缩小,渐至消失。我没什么感觉,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好像这是一场普通的离别,没什么太大的意义,我以为我尔后还能再来S镇,可我没有。我自认为记住了母亲的吩咐,但我也没有,我并没有去医院治理额头的粉刺,给它扩张的机会,很快,它便要实现一个可怕的预言:“火烧印堂,不死爹就死娘。”是的,它似火,烧我的额,也宣告我的残忍。)
五月初五,端午节,Y镇通往县城的公路上,高二的我,一个人骑着车,奋力前行。身后,一辆三轮车在轰鸣,前面,一辆卡车在停在路边。我和自行车,被安排在三轮车和卡车之间。很热,我渴,但我确信意识还没有模糊,因为我的双脚,仍然在驱动车轮,虽无力,但毕竟未停。我在前进,朝着县城的方向。我判断,卡车是停着的,它是不会动的,它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也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只干巴巴地立着。我必须超越它。我靠近它了,越来越近,可以看见车牌号,也看见轮胎了,忽然,它动了!我模糊了,接着是惊恐,我的判断失误了,哦,不,是它超越了我的判断,在我接近它的一刻,突然地动了起来。卡车背叛了我的判断,而我的自行车更不听话,它野马似的狂奔,失了刹车了!
完了!我一瞬间想到了死亡,我和失控的自行车一道往前冲,而卡车在缓缓朝路面上倒。越来越近,我清晰地看见车牌号的大大的白,眩我的双眼。啊!我惊叫,我下意识地伸出双手,不得力地推了一下车厢,而自行车早箭一般地脱离我的身体,弯了一个不精确的弧形,歪倒在车底,铃铛噼里啪啦地大响。我在可恨的铃声里,斜着下坠,我被车厢略略一弹,抛物线般落地,可地上无支撑,便狠狠摔下,仰面朝天,屁股贴地。卡车听见我的叫声,止住了。深刻的疼痛从远方传来,刺激我的身体,我好不容易爬起来,蹒跚而行,大骂卡车司机,可他只是从倒车镜里看看我,赖在驾驶室里不肯下来。
三轮车从后面来了,又停下,母亲慌张地下车:“兰哥儿,怎么了?怎么了?叫你当心,当心,你还是不注意——”又拍手跺脚地问:“哪里疼?可撞到哪里了?”
我说全身都隐隐作疼,母亲便怒起来,要与卡车司机理论。司机见大人来了,方下车,陪笑说:“大姐,你是不晓得情况呢。你瞧瞧,我这车还没倒呢,轮胎原先在哪里,这晌还是在哪里呢。我车不过是响了发动机,连动都没动。你家这小伢子不晓得怎么搞的,自行车没把稳,竟往路边冲——”
母亲满是狐疑,问我。我说:“我看见车子动了,听到车子响了——”
司机争辩:“我响了发动机,你瞧瞧,我要是车子开动起来,你这条小命早就没了!你这自行车明明没刹车,拐不过弯来——”旁边有几个人上来帮腔。母亲屈服了,问我疼不疼,我说还好,她便作罢了。我觉得窝囊,但也无法,把那破自行车捡起来,推着向前。
母亲又拦了一辆三轮车。她招呼我上车,自行车也拖上来了。我和她都没说话,她的脸色苍白,像笼了一层严霜。她嫌弃我的懦弱,我想,我说不出话,心中满是恨,恨什么呢?说不明白,我乱了。
到了甲家,自然受到热情款待。谈起车祸,甲立马说我不开窍,脑袋是木头做的,一定要揪住司机,叫他赔钱才对。又怨母亲不会哭,不会喊,要不定能赔钱的。我愣呆呆地说,我的自行车真没有刹。甲嘲笑说,书呆子,一点脑子也不会用。我承认这话正确,我整天像个傻瓜一样,看起来是在沉默地思考,实际上却是在躲避。母亲也恼我这一点,我相信是的。可我又能怎么样,从初一开始,我便是这样了,我夸夸其谈,华而不实,宁愿自己活在幻梦之中。
(我的确是这样,初一时便这样,尔后也没改进。初二的暑假,XX公司仍停驻在我们镇,母亲为它工作,将近两年了。我骑着自行车,载着弟弟,袭了满身的灰尘和黄土,来看她。
房子很简陋,可怜巴巴地立在路边,路人不理它,惟有雨天的车,轧了无数泥巴水,喷它的墙,画成诡秘的印象。有土质院子,小,不平,尽是疙瘩,硌脚呢。有白杨树挺在院子的胸脯上,挣扎出沧桑的曲线,树叶被灰尘压弯了,如临刑前的囚徒。偶尔会有鸡,神秘地叫唤,不是下蛋,像是在寻找它的集体。一开始,母亲就是孤独的。她同情孤独,所以来陪伴它。后来在L镇、S镇、Y镇,皆是如此。XX公司并非有意这样,我相信,但事实上它是这样。
我和弟弟来了,她很惊喜:“你们两个怎么来了?呀,瞧二子脸上,鼻涕拉糊的,你也不晓得给他擦?”这是对我说的,我看看弟弟脸上可爱的鼻涕,正想帮他擦去,他却拿袖子荡了荡脸,干净了。她好气又好笑,骂弟弟:“瞧你那衣裳,还能穿吗?过一下脱了,我给你洗洗——”
弟弟淌着口水,要西瓜吃,他这一叫唤,我也馋了。她瞪着我们:“真是一天到晚就晓得吃!吃又吃不出钱来!这里哪有卖西瓜的?两个现世宝,我给你倒冰糖水喝,比西瓜还甜——”
“不,不,我要吃西瓜,我刚才见了,有个老头,挑西瓜担子——”弟弟忙不迭地摆出证据,我也附和,确实,我刚才也看见了。她笑骂:“那都是人家挑剩下的瓜,不好的,不甜,还是来喝冰糖水——”
我和弟弟不依不饶,弟弟更是抱住她的腿,她禁不住纠缠,又笑又怒地出院子来。公路上灰尘滚滚,跟战场一样,她擦眼道:“哪里有呢?你们两个现世宝,尽瞎扯!哪里有卖瓜的呢?”
有的,有的,我去望望。我高兴极了,游弋在黄尘中找寻。悠长的声音传来了:“卖——西瓜——喽——又大——又——甜的——西瓜——喽——”
动听!宁静的午后需要这样的声音来装饰,才更妩媚。我有些沉醉了,好像回到了母亲的怀中,听到卖货郎摇着拨浪鼓的声音,糖的香味缠绕在梧桐树梢,而我叫喊着要,要,要吃。我不知不觉滴下口水,而卖西瓜的担子近了。老头见我像个傻瓜似的,呆痴不语,口水淹了下巴,竟冷笑着不理我,朝母亲道:“大嫂子,好甜的瓜呢,大清早从地里摘的,藤子都是活的,甜呢,都是沙瓤呢——”
弟弟踊跃了,围着瓜担子,麻雀似的蹦跳。我知道自己的傻样与情境不合,也收起回忆,蹦跳起来。母亲细心地挑选,她有经验,这个藤死了,这个皮太厚了,这个不脆,她都有准头。挑出了一个,哦,还没问价钱呢,母亲恍地想起。老头说价,她说高,于是一高一低地求平衡,却达不到,她恼了:“这么贵,你不卖就算了!我有钱,还买不到好西瓜么?”不知为何,我觉得这话很刺耳。老头让步了。母亲挑选的西瓜,果然甜,而且凉,一口下去,脏腑都结冰了。我跟弟弟吃得欢,她却切了一小块,吃完便喝水了。很快,院子里便躺满了瓜皮,乱七八糟,有的仰,如小船,有的趴,如扣肉碗。鸡闻到香味,来啄了,蚂蚁也得到讯息,来吮了。
话题不知怎么的,转到了三姐身上。谁挑起的,考不出了,总之,母亲笑说:“兰哥儿,三姐儿还想着你呢,你这个没良心的,她结婚,你也不去,她添小伢子,你也不去——”
“呀,我去做什么?你们大人的事情,老是扯上我,你去了,不就行了吗?我又没假放,哪里去的了?”我驳斥。母亲说:“别人也就算了,可三姐儿,小时候跟你那么亲,你差不多是她带大的呢。她这晌有大事了,你都不晓得去瞧瞧?”
我有些理亏了,三姐儿成妈妈了,她定是渴盼着这一刻,她当年那么亲我,母亲似的关怀我,也许正是这一刻的预演吧。我低头想了想,问:“妈妈,那,那,三姐儿这晌怎么样了?今天要不要去瞧瞧她?她不是嫁给镇上姓王的那个人了吗?她家离这儿不远吧?”
“别孬讲,什么姓王,姓王,这也是你乱叫的吗?你万不能在人前这么叫他,真是一点礼貌也没——”母亲训了我,又道:“三姐儿家倒不远,但她不在家。她上回还来望我,讲她要到城里去。我当她随便讲讲,哪晓得没过几天,她真去城里了,临走前,还来跟我讲话,讲想你呢——”
“那她小伢子不要了吗?”我问。母亲很意外我会问这个问题,惊讶后,说:“三姐儿也是操劳命,她哪里舍得下小伢子呢?她把小伢子一起带到城里去了。那小王大概也去城里了,好久没见他了——”
我替三姐儿感到高兴,因为她一直渴盼着飞出贫穷的山村,此时终于做到了。母亲也替她高兴,说起她来,眼神里尽是羡慕。是啊,他们都是不识几个字的女人,生下来就被当作赔钱货,等着出嫁,什么工作啊,挣钱啊,似乎都不应该在他们身上发生,甚至他们脑子里都不应该有这种出格的想法。但是他们不愿意这样!我的母亲,我的三姐,他们都倔强,看惯了锄头声里的日升日落,他们厌倦了,他们渴望某种命运,而这命运只会在外面的世界上演。因而,他们走出来,虽然脚步背后是非议和嘲笑。
我相信,反抗是母亲的主题。或许她不想如此,但不经意间,她扬起了头,便不再低下去。她在年少时,有一次奉外婆之命,在家里和她妹妹一同磨面。她体恤妹妹体弱,遂主动推磨,让妹妹添米。或许是她的身体过于单薄柔软,而磨杆太刚硬,两者发生了龃龉,于是,她被磨杆狠狠拨倒。
下意识地,她拿左手抓系在屋梁上的磨绳,在被拨到的一瞬,却恍恍忽忽抓了个空,右脚不自觉地金鸡独立,终至得力不足而侧身歪倒在地。妹妹忙放下手中的箩筐,赶过来作势要扶她。她却强自挣扎着起来了,脚刚落地,一阵疼痛便从遥远的地心传来,以闪电划过夜空的巨速啃啮着她的神经。她不由地发出一声尖叫,眼泪便要夺眶而出,然而一偏头见外婆正在院子里熟练地择菜,遂一咬牙将还没成形的泪珠咽到心里去,又强迫自己抓住磨杆,有些赌气地作势仍要推行。妹妹见她这样,甚是心疼,忙扶住她道:“大姐,我们两个斢,你来添米,我磨磨子!”
她却不肯,并非她有能力忍住那钻心的疼痛,而是强迫自己不在母亲面前低头。她不是遇软则软遇硬则硬的弹簧,倒像是一块始终坚硬的石头,遇到鸡蛋,便不屑一顾地要去砸破它,遇到了钢铁,也要冲上去磨出几道火花。她觉得外婆不喜欢她,却不认为这是自己的错,而是因为外婆偏心,她从没想过怎样去博取外婆的欢心。骂她,她便顶回去,罚时,她全盘接受,从不说个不字。
可她对外公,则是另外一种态度。他的教导,她总是点头接受,他的偶尔呵斥,她也不反驳。确实古怪,她也想不出是为什么。或许每个人的情感都是一张太极图,一边多了,另一边就少了,又或许外婆于她这块石头而言,是更加坚硬的钢铁,而外公则既不是软弱的鸡蛋,又不是锋利的宝剑,倒像是贝壳,能将石头包裹起来变成珍珠。
妹妹见她执意不让,有些不知所措。外婆回头瞥她一眼,脸色有些阴沉,说:“小丫头真是不晓得好跟歹!像你这个样子,一辈子都有苦吃!别一天到晚,当我讲的话都是耳边风!这晌自己吃了苦,还不晓得让,害的还不是你自己?当真还叫我吃了好多的亏不成?!”她有些意外,好像是第一次体会到外婆的关怀,因为外婆的话里似乎含着些怜惜,但她还是硬顶:“吃亏就吃亏——”话还没说完,妹妹忙夺过她手上紧握的磨绳,将她扶到一边来。她这次没有坚持,一瘸一拐地到一旁坐下了。外婆随便瞅她一眼,便挎起篮子洗菜去了。
“怎么了?”外公回来,见她神色痛楚,关切地问。她低头不语,妹妹说:“大姐脚崴了。”
“哪个脚?我瞧瞧。”外公问。她仍不语,却缓缓伸出右脚来。外公见她白花花的脚踝渗出青,心疼,扶她坐到椅子上,给她按摩。特别的恩宠,她得到了,觉得欣喜,一直没有流出的泪水迸发而出。外公以为她怕疼,笑说:“一开始揉都疼,过一下子就好了。”
她没有忍住哭泣,仿佛多年来凝结在她心底的泪水之冰在这一瞬间融化成苦涩的河,沿着她的脸颊放肆奔淌。是的,她坚强,但并没有抛弃女人与生俱来的细腻情怀和多愁善感,只是在她心中,这些细腻的情感之芽因为没得到春风的吹拂,而被暂时压制住了无法破土。
妹妹从没见她哭成如此模样,也当是疼痛甚巨,递给她一个手帕,朝外公说:“我来揉吧,你力气太大了,真是疼呢。”外公笑说:“你小伢子,不晓得。力气大才好,揉了不起包。这晌疼一阵子——”她完全没听见外公在说什么,只眼泪模糊地看着妹妹和父亲,真想时间就在此刻留住,让某种含蓄的温暖一波一波刻进她的心胸。她渐渐失神了,拿在手上的手帕没有去堵决堤的双眼,却捂在了鼻孔上,突被父亲一声喝:“可好些了?”让她猛地一惊。她忙点头道:“好了,好了,好多了。”随即慌乱地拿手帕擦擦双眼,抬起头。外公笑说:“脚上肿消了,眼睛又肿了。瞧你这晌眼睛像桃子一样。要是哪个小伢子见了,肯定要啃上一口!”
——这是古老的故事,但我知道,它发生过。
我母亲的少年,便是三姐的少年。)
五月初五,我和母亲在甲家吃饭。饭局很丰盛,可母亲很忧郁,她的脸色很苍白。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她病,病重,去世,刹不住生命的车轮,带着永恒的悲苦,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没有人想到事情会按照这样的步骤发生。我最后一次见比较清醒的她,是在五月十一。她已经病重了,但还能认出我,她由Y镇转到县城的L医院,是甲和乙定的主意,她完全失去做决定的能力了。L医院建议转院,甲、乙便把我从学校喊来。我扶着她坐上车,她面色苍白,浮肿,说不出话,眼神却坚定,看着我,我忙问有什么事,她却嗫嚅着答不出。她抖抖索索地从裤腰里摸出钱,那是她用繁重劳动所换来的微薄工资!但于她而言,已经很多了,可以付我的学费,买菜,做衣裳······我突然要哭了,悲苦哽在我的喉咙中,她却茫然地看着我满额头的粉刺,茫然地想,她在想端午节那天的车祸,想我在Y镇帮她扫地、想我在S镇陪她聊天、想我和弟弟在本镇跟她一起吃西瓜——
(我最后一次见活着的三姐,是在高一的暑假,在她死亡前半年,在甲家见的。她见了我,自然热情,但难免拘束,毕竟她已是妻子、母亲,而我还是个没用的书呆子。我和她趴在窗台上,一人占一个窗,同看楼下的滚滚红尘。她丰腴了,辫子变成了短发,还染了说不出的那种红,她的身段还残存着青春的妩媚,吸引得我屡屡勃起。但她的眼睛,不会说话了,装满了忧郁,像秋风吹过的荷塘。
我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能说会道,我沉默了,好半天找不到话题,只干巴巴地笑。她也陪我笑,突然盯着我问:“兰哥儿,你要是爱上一个女孩子,会真心陪她一辈子吗?”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很难回答,毕竟我没爱过谁,但我有青春期的冲动:“当然,我要是爱上一个女孩,一定会陪她白头到老的——”
“唉,我不认得几个字,但常常看电视,电视上那些爱情故事,真是叫人羡慕。我常常看得眼水直淌——”三姐不知为什么,竟跟我说起这个来:“你是念书的人,明理,有人跟我讲,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你说呢?”
我不知道,但苦难是生活的本质,我答非所问。她有些失望:“这个谁也说不清的。兰哥儿,我以前从没想过自己要嫁人的——”她现在说什么也不会害羞,倒是我有些不好意思了:“可最后还是嫁了。我要是以前在大城市里呆着,不回来就好了,说不定还能做点事情。一到家里来,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了——”
“你这晌不是在县城的酒店里做事吗?挺好吧?”我糊里糊涂地安慰她。她随意地捋捋头发,说:“有什么好不好的,不过是挣钱糊口罢了。我们还有什么出息呢?又不像你,以后书念出来了,定能做大事情呢。”
我随意地点头,这些漂亮的废话,我听过无数遍,但第一次听三姐这么说,我还是有些意外,但很快平复。她无话可说了,便去找甲,我仍趴在窗台上,看车,人,在流动,滚,飞奔,徘徊,虽节奏不同,但没有一个停止,是的,都在动,都在挣扎,寻觅,突破。
甲的话传过来:“三姐儿唉,你老是跟他吵什么呢?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小伢子着想吧?小伢子都那么大了,他总得有个娘吧?你跟我讲心里话,是不拿我当外人,既这么着,你就听我一声劝,能忍就忍,也别太烈性了。小王这个人,本性是不坏的——”
“不坏?他背着我做的那些事,当我不晓得呢?我真后悔当初没看清他,唉,回想起来,我到底是什么?就跟畜生一个样,他出点钱,我家老头子老娘就把我卖给他了!我还想着他不错呢,要跟他好好过,哪晓得他吃喝嫖赌,什么事情都干,真是样样全!你叫我怎么过?我要是不烈性点,他都能把我打死!我这晌什么也不管,我在酒店挣的钱,我自己余着,不跟他合在一处。他仗着家里那点老底,在外头哄啊,闹啊,我都随他,他老子老娘都管不住他,我再没那个本事拉他的缰!”三姐儿跟甲有共同语言,我认为,他们肯定以为这些话我不懂,所以放肆地大声谈论。
甲说:“三姐儿,过日子嘛,一开始都难免磕磕碰碰,过去就过去了,你要老是不要它过去,自己给自己找疙瘩,那还怎么个过法?我还是那句话,小伢子你总要顾着吧?”
“他清闲地打麻将喝酒,我给他带小伢子,真是扯空!反正小伢子是他的后,他老子老娘当个宝贝似的,眼里哪还有我这个儿媳妇?我才不想给他做牛做马呢——”三姐的声音越来越大,我越觉压抑,再也懒得去听了。
三姐的婚姻出了问题,我知道,那个道貌岸然的小王,把三姐弄上床,生了儿子,便觉得完成了任务,每日吃喝玩乐,悠闲自在。家的根基摇动了,三姐心灰意冷,在我初二时,她婚后不久,便抱着孩子在县城里打工。后来把孩子送回婆家,又换了好几个工,最后到酒店,被权贵调戏受辱,愤而跳楼。她一点也不烈,太懦弱,我母亲也一样。面对生存和善良,他们是强者,可面对死亡和丑恶,他们是懦夫。)
安息吧,我的母亲,我的三姐,你们的灵魂永在,因为我从未放弃思考。你们诠释了命运的险恶,引导了我的青春。
小心哟,当心哟,正午煞气大啊,不能出远门哟······我不会忘记这首歌谣,因为它透漏出某种鲜活的预感,在我贫瘠的青春。
1。引子
看到此标题各位看官不要误会,不要以为我们是从雪乡一路杀到东北亚滑雪场的,而是我们几个月前就精心策划的春节“雪乡之行”由于人员及种种原因被迫改为“东北亚滑雪场之行”了。人员由7人变成3人(说到这儿,请给我们一点小小的同情心)这在心里上怎么说适应也需要时间吧。我们气馁了吗?没有。我们是谁呀?我们是户外人。对我们来说,虽然雪乡和东北亚滑雪场在本质上有很大的差别,但我们善于发现身边的美丽,善于让自己找到快乐,所以我们的铿锵三人行虽然开头很糟,但一路上还是充满了信心。
2。起大早赶晚集
由于雪乡的无法成行,所以我、小武、老狼决定改为去东北亚滑雪+去老乡家住宿。我们在QQ讨论了半天决定初三那天去,通知各有关人员,然后大家就关机睡觉了。
为了确认,在初二的晚上小武发短信给我和老狼约好晚上8点在QQ上商讨明天的有关事宜。但8点钟在网上的只有我和小武,老狼迟迟未到且手机关机,小翠手机到是通了但是无人接听,为第二天的故事埋下伏笔。我和小武定好第二天早上9点在市府广场集合,小武继续通知小翠,老狼则由我负责,到了临睡觉前老狼的手机仍是未通,我在天涯上发短信通知他并告知收到消息后发短信或打电话给我。
第二天早上,我打电话给老狼,头两声通了,我的心立马激动起来,但随后~~~~~`手机就变成关机状态,我的心立马就拔凉拔凉的,反复思考仍不得其解。打电话问小武那边,小武说小翠早上锻炼去了,估计得9点多才能回来,我一看东北亚是去不上了,只得挂电话忙别的事了,谁能想像从雪乡到东北亚又到不能成行这是多么大的打击呀!
谁料事情锋回路转,到了9点钟电话响起,一接是老狼说已经打车去市府了让我赶快出门。我说你早上的电话怎么回事,他的回答当时令我佩服的五体投地。
“因为早上还没睡醒,所以根本没看就关机了。”
我说“大哥,我不是发短信给你告诉你收到信息后回信吗?你不回信谁知道你知不知道啊?”
“我说去就肯定去,你们根本不用再通知我。”我晕~~~~我心中说了一句“ I服了YOU”。
等我坐车到了市府广场,已经9点半了。
下面我们铿锵三人行的成员就该出场了:老狼、小武、Shirley。
去滑雪场的车早在9点钟就已经走了,那叫郁闷~~~~~~偌大的广场就我们几个在那儿站着,经过投票决定去北站坐到新城子的车,在北站搭上了最后一辆通往新城子的车。
卖票的叔叔问了一句去哪儿呀
东北亚滑雪场
怎么不上黑龙江呢?
我们互相对看了一眼,那真是谁苦谁知道啊~~~~~~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心说要是能去谁还上东北亚呀,东北人在自己家门口玩,说出来都丢人。
3。沙丁鱼
经过一路颠簸,窗外的风景由高楼大厦渐渐变成了一片旷野,阳光普照,但我对方向已经渐渐失去控制,只知道我们行驶在通往农村的路上,眼睛里没有熟悉的建筑物。车在王家沟停下,司机叔叔告诉我们在道边等另一辆小客,就呼啸而过,远远望去只看见一阵烟。
有人已经在路上等了,本想拍照留念,可是才把三角架架后,身后就驶来一辆小客,车门一打,一车的沙丁鱼,看来过节回家探亲的人就是多,可是为啥就都挤一辆车呢?连忙收拾东西,也像沙丁鱼一样的站到了车上。一想路途遥远,而作沙丁鱼又不知何时才能了,心里不禁惶恐起来。
4。公车遇小偷记
习惯性得觉得应该看一下兜里的手机,发现兜是半开的,于是把东西拿出来放到衣服里怀里。身边的那个GG看起来不像是个好人,为了谨防起见,我的手拿着三角架在小武的后面晃来晃去(因为他的腰包就放在后面)。等到那个GG下车,旁边的大嫂问是不是遇到小偷了,我说“也说不准,上车时习惯将重要东西放到里怀或是包里”。那个大嫂说这小偷属于节日加班工作,我心里哦的一声,惊出一身冷汗,看来我是遇小偷了~~~~~~~
5。生死时速
经过又一阵颠簸,我们又被告知需要在清水下车,等森林中巴。但是下车以后只看到那种蹦蹦车,经过讲价,以12元成交直接带我们去东北亚滑雪场大门口。坐上了那个狭小的半透明的车,我们就上演了一场中国版的“生死时速”,经过一路狂奔终于到达森林公园(东北亚滑雪场)。
而中途更是发生了一件搞笑的事,老狼竟然以为我们去的是棋盘山,简直要把我和小武佩服的五体投地。
6。菜鸟滑雪
经过讲价,以一晚10元的住宿成交,将背包放在老乡家就直奔东北亚。 进了公园大门,一路欣赏风景,之前所说的滑雪场里下饺子的盛况没有看到。先不着急滑雪,早上吃的那点饭,现在早已空空,于是找了一个小卖店,叫了三碗面条,3元一碗管饱。
吃完饭,我们的滑雪就开始了,到了雪场,看到高高的雪道上已经有人在那上下翻飞,象是轻盈的蝴蝶。老狼和小武都是第一次滑,而我自从两年前滑过一次雪以外,根本就没滑过,所以基本是菜鸟三只。这时有一个人在我们身边经过,用一种无比景仰的目光看着我们说了一句,挺专业的啊(当然是指衣服了。)我们的神情立马就像是高手一样仰起头。
先介绍一下我们的装备,老狼、小武是 THE NORTH FACE的冲锋衣(盗版的)我们三个是一色的THE NORTH FACE 的黑色裤子(当然也是盗版的),身后都背了一个腰包,特别是小武同志还戴了副酷酷的眼镜。那是~~~~~~我们是谁呀?我们是户外人,虽然在技术上我们无法压倒别人,但~~~~~~我们要在装备上压倒别人。
等到踩在滑雪板上的时候,我们就无法伪装高手,只能是菜鸟一只了。我们这几只菜鸟就迈着苯拙的脚步开始滑雪了,(是滑倒在雪上)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把这项运动叫做滑雪,原来如此,真是贴切呀。
排队等着上山,想要从最高处滑下来,可是到了顶上左等右等也看不见他俩的身影,别人都已经滑下去一次了,是越不滑就越不敢滑,我的勇气需要旁边有人鼓励。现在身旁没人只好灰头土脸的走下山去。走到半山腰,看到小武正在下面滑呢,看来他和我一样也是没有勇气从那么高的地方滑下来。
既然无法技压群雄,就只好委屈一下在下面滑,谁叫俺技不如人呢?看着别人自如的滑来滑去,我只能用一种羡慕的眼光看着了。
7。归家的路
快滑完雪的时候,已是黄昏,太阳的已经躲在树林后面,露出最后的面容。等到我们从滑雪场出来的时候,长长的雪道上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太阳已经完全躲进山后了。出了森林公园,走在长长的公路上,我们的心情仍然很兴奋,老狼和小武仍没被滑雪耗尽力气,看见身边的一座小山就嚷嚷着要去爬。我则坐在公路的界石上看着他们爬山脉,身边偶尔有呼啸而过的车,他们也是在归家吧。
公路的尽头是大片的晚霞,赤红,天上显现出淡淡的月影。四周已沉浸在暮色之中,晚霞的下面是无边的黑暗,在视野里向两边延伸。空旷的田野里,竖着几根细长的电线杆。不知道像机能否将这瞬间的美丽捕捉到?
在乡间的公路上,暮色中的山石像是巨兽一般压了过来,山上只种着稀疏的树木,更多的是裸露的山石。回头望去,看见一条弯延的公路,伸进山里。公园的大门早已看不见,只看见树影里一片萧瑟。黑夜来临的那一段时间,看什么东西都是是模糊一片,快到村子时,看见了炊烟,心里觉得很踏实,一种回家的感觉......
8。星光与焰火
我一直向往着农村生活,在寒冷的冬日里,坐在温暖的火炕上,看着电视,喝着白酒是我对农村生活的所有想像。那种北方特有的豪爽,不醉不归的心情,想必是每个体验过北方冬日的人都了解的吧。不喜欢那种太精致的生活,更喜欢粗犷的、质朴的、能够让人不防备的放松,这就是我喜欢农村的缘由。
盘腿坐在火炕上,支着小炕桌,女主人的不善言词,把菜端上来就到另一个屋子里呆着去了,酸菜炖肉冒着热气,香喷喷的白米饭,花生米,炒鸡蛋。经过一天的运动我们都饿了,立刻大吃起来,我则把带来的白酒烫了,喝了一口从胃一路暖下去,别提多舒服了。平时连喝一杯啤酒都要脸红的小武,今天是超常发挥,的白酒喝了半杯却一点事没有,我们直夸他大有潜力。一顿饭下来,菜几乎都吃光了,半斤白酒全都喝光,然而我们却都没有醉 。
吃完饭我们上后院放焰火,天上群星闪烁,又大又亮,院子外有一条小河已经冻上冰,夏天的时候会是夏虫呢哝,河水哗哗流过吧。整个村子里很静,后面的山上有两道光柱闪来闪去,问阿姨说是棋盘山那边的灯柱。老狼依然指给我们每个星座的名称(每次户外运动时,他就指每个星座的位置)。忽然看到一闪一闪移动的星星,他们说那是飞机,静静的仰望星群,这是我每次在野外必做的事,为着这少见的满天星光。
太阳、月亮、星辰是我所愿意书写的景象,总觉得生命中最美的瞬都与之有关,美到无以加复,美到繁复无比。那是一种个人的感觉,无法拿出来与人分享。有一种悲壮的美,觉得青春稍迅即逝。所能留下来的,不过是几本日记,几个人,几许记忆,几首歌,这就是我青春里的所有感动。
一直喜欢焰火,那是一种稍迅即逝的美丽,有一种不真实感,繁花之上再生繁花,在黑寂的天空绽放最美丽的容颜,安妮宝贝说“爱情是一场偶遇的烟火,有些人能看到。有些人一辈子平淡。”有些快乐很简单,就像现在,我们像孩子一样,为那美丽的焰火所欣喜。用快乐的心情去摇动它,一支熄了就燃另一支,将快乐继续。
9。大眼睛老吴的鬼故事之老狼篇
从前我是不怕鬼的,现在自从在天涯的“莲蓬鬼话”里,看得太多的鬼故事后,也渐渐怕鬼了,后来我干脆不看了,才渐渐的好些。对于鬼神中国人的态度是敬而远之,而且还有点谈鬼色变,这在半夜讲鬼故事时是最好的体现。小武说,星期六的晚上十点FM 92.1有鬼故事,可是怎么听也只是大眼睛老吴在里面讲笑话。
于是老狼同志毅然担当起讲鬼故事的重任来,我们于是为了有气氛就关上灯听他讲,他先讲了他的“鬼压床”的经历,然后又开始讲他身边的人的故事。有些事就怕联想,特别是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越听就越觉得像真的,越听就越觉得害怕。黑暗之中,周遭一片寂静,只听老狼的声音缓缓道出,“在一个夏夜的晚上,没有开灯~~~~~~~~~~~门是开着的~~~~~~~~~顺着门望出去,只见~~~~~~~~~隔壁的门也是开着的~~~~~~~~~~~~~~~在窗户上仿佛看见一个人的脸~~~~~~~~~~~~那是我大爷的脸。”这时的我早已蒙上被子不肯再听了。
10。我们的“嘿嘿”
早上的时候,睡眼蒙胧中,小武已经起床。多年的炮校生活,让小武同志养成了晚睡早起的好习惯。可惜我是不能的,多年的早睡晚起让我只在极个别的时候才会早起,比如今早七点钟。而老狼同志更是蜷在被子里睡个昏天黑地,小武上前一把将凉冷的双手伸进老狼同志的脖子里,老狼才半睁着眼睛坐在炕上傻笑,基本还属于半梦半醒状态,我和小武说什么,他的答案都是嘿嘿,于是老狼又有了一个新名字,叫“嘿嘿”~~~~~~~~~~
10。早晨追赶鸭子,现代农夫
梳洗完毕,吃完早饭。推开门到后院里,院子里一群鸭子正嘎嘎的叫着,主人的猫咪也正弓着身子晒太阳。看到我们出来鸭子们都进到窝里,任凭你怎么唤也不出来。
早晨的雾气还没有散,田野间、山坡上、沟垅里飘着薄雾。太阳在山坡上,逆光向远处望去,一层层的山叠笼着显现出由深及浅的颜色。雾渐渐散去,我们的眼前渐渐清晰起来,远处的山上立着几棵松树。信步走了过去,所见之处处处都被开垦成玉米地,田垅里留下的是收割后的痕迹。远远的看见一群羊儿吃着玉米杆,看上去像是一团团的棉花,看见我们走来,慢慢的向后退去。
11。追随摩西的脚步
老狼往远处走去,前方的山坡上有一棵松树孤立着,太阳的光照在老狼的身上,远远的看着让我想起了一本书的名字《跟着摩西走》,那是一本有关旅游的书,名字取得非常讨巧,不过是后人沿着前人的足迹又重寻了一下圣经中的地方。这样既不费力,又可吸引大众的眼球,跟着一起大块朵颐了。当然老狼不是摩西,我们也就是说说罢了。
12。返城
终于要返城了,不论哪次回家心情都是愉快的,外面的世界再精彩,始终都是要回家的。我们的东北亚之行算是圆满结束了,当然小武也发誓说下一次一定要去雪乡。当然我也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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