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浮躁的鹄
浮躁的鹄 新千年钟声敲响的时候,我已褪下束腰的军装,和大多退役军人一样等待政府的安置。 三年的服役中,我干过文书,当过班长,参加了震撼全国的抗洪抢险。在...
2024-03-24
虽然早闻天涯的大名,却是刚刚来到,实在惭愧。在毫无目的的浏览中发现了“闲闲书话”,看到有那么多的朋友都在谈论关于自己读书的事情,心中也不尽痒了起来,也想把自己这些年读书的经过写下来,和大家一起分享。
本人虽不敢说读书万卷,可也确实读了一些书。遥想当年,还是顽劣少年,学校里识得几个汉字,于是就以为自己可以阅尽天下之书。拼命搜刮可以读的书。
记得家里有一套文革期间出的《十万个为什么》,被我拿来当作了可以冲击的食粮,虽然还不是很能理解里面的内容,但也看得津津有味。好像看完了几篇文章后,我就对这套书失去了兴趣,反而把书里的插图全部用剪刀剪了下来。现在想起来,真是罪孽。
其后又从垃圾堆里捡过半本连环画,名字根本没有,只记得是讲述明末抗青名将袁崇焕之子的故事,反复看过多遍,后来丢进灶坑,化为青烟而去。整个小学期间,除了该学的课本以外,读的大多是一些作文选、成语故事之类的书籍。好像到了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第一次接触了武侠小说。
那时候,学校号召我们收集废纸,勤工助学,于是大家就纷纷从家里拿了大批的废旧书籍、报纸等,送到学校汇总好了以后,由五年级的学生用车子拉到镇上去卖,我刚好被选为押运员。就在去镇上的路上,我们不停在车上扒拉,希望能找到几本可以一读的书,最后,我找到了半本《新凤霞回忆录》,和我关系非常好的一个同学找到了一本《笑傲江湖》。回家后我就把那本《笑傲江湖》借回去看,好像是一个周六的晚上,如果平常,我应该是在看电视,但是那一次,我却坐在昏暗的台灯下,读起了《笑傲江湖》。当时也不知道这是一本什么书,也没有听过“笑傲江湖”这个名字。这就是我第一次接触武侠小说。小学快毕业的时候,曾经托一位同学从他哥哥(一个初中生)那里借过几本武侠小说,在课堂上偷着看,被老师发现后没收,最后在我们毕业后又还给了我。现在想起过去的事情,真的不明白当时怎么就有那么高的精神头?还有就是好像在五年级的时候恳求家里给我买过一本《苦菜花》,后来上初中以后捐给了学校图书馆。
然后就是初中阶段,刚上初中不久,我就从我们班长那里借了几本童话书,然而不久我却因为生病住院了。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就是靠着那几本童话书读过了那几天寂寞的生活。然后好像就是无休止的学习,基本没有再碰过出了课本以外的闲书。现在想来,当时不是不想看,主要是家长看得太紧了。
反倒是到了初三,可能因为繁重的学业,特贝希望放松和释放,反倒读了几本书。那时候我妹妹还在小学,他们学校(也就是当年我的母校)的图书室开放了,于是我就让她借书回家看,记得第一次借过一本西藏的民间故事的一本书,后来还有格林童话(不要笑话我初三了才看格林童话),长袜子皮皮。还有一件好笑的事就是,我在这个时候看了《水浒传》,当然是经过改变的少儿版,可笑的是我居然是从下册开始看得。看完下册才让我妹妹又借了上册回来看。那时候因为要面临中考,家里特意给我安排了一间书房,让我学习,以上那些书就是在那间书房看完的。可能因为正处于青春期,在那段时间也偷着看过几本“黄书”。
尽管从小就开始看书,但是还说不上是喜欢,也没有特意去关注,只是觉得是一种本能。那时候也没有文学的概念,至于说真正特意地去看书。应该是在高中阶段。
我们的高中在一个远离县城的镇子上,离学校不远有一家很小的新华书店。刚进入高中不久,学校就号召我们要练字,于是在一个中午,我跑到书店买字帖,无意间看到了一本名字叫《军妓》的书。当时心里就一震,十五六岁的年纪,对性的渴望可想而知,再加上初中那几本书的熏染,我隐隐感觉这本书里会有我想看的东西,但是碍于面子,当时没有买。回到学校后怎么也忘不了那本书,因为自己不好意思去买,甚至一度有过雇一个同学去买的念头,后来又怕同学笑话,最后在一个傍晚,耐不住诱惑的我终于把那本书买了下来。回到学校,我给那本书包上了书皮,如饥似渴的读了起来。当我把整本书看完的时候,我发现,那里根本没有我想看到的那些描写,反倒是让我看到了另一面的抗日战争,我没有想到原来抗日战争的背后有那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那些和我从课本上学到的完全不一样。于是我深深地爱上了读书。遗憾的是,这么一本具有象征意义的书,后来却丢了。
从此我一发不可收拾,拼命攒钱买书。那时候家里每个礼拜给我十块钱作为伙食费,我就从家里带咸菜,把那十块钱节省下来买书。买了书以后,怕被家里发现挨骂,就藏在阁楼上,那段时间卖数多于看书,因为高中的功课还是很重的。记得买过的书有:三国演义、红楼梦、三个火枪手、傲慢与偏见、野火春风斗古城、保卫延安、巴金的激流三部曲、爱情三部曲、雾都孤儿、封神演义、水浒传、车间主任、围城等等。以至于我高考失败后,家里给我的说法就是:你如果不买那些闲书,你可能就不是现在这样了。但是我并不后悔,通过那些书我改变了自己的性格,认识了一个完全全新的世界。
我的另一个读书的春天是进入大学(姑且这么说吧)后,由于课业的轻松,自己有了更多的自由时间,再加上手头的钱比高中时候那十块钱可多多了。这个时候除了买书就是看书,再就是写一些文章,虽然没有发表过,但是自己很欣慰。每个礼拜天,只要没有什么事情,我就会躺在床上看书,饿了就去吃饭,困了就睡觉,醒了接着看。当时买书有一部分是从新华书店买的,还有一部分是从学校附近的几个旧书摊上淘到的,其中不乏精品,曾经花了五块钱买了一本人民文学的《儒林外史》、八块钱买的《罪与罚》,都非常的新,还有其他好多书。最让我感到欣慰的就是,花了三十块钱淘到的全套人民文学的《悲惨世界》,当时如获至宝。也许因为了那两年的阅读,我现在居然也成了一个文字工作者,真有点世事沧桑的感觉。
后来毕业参加了工作,手里有了钱,更是大肆买书。每次回家我都会被两大书包的书。上学的时候,很多同学都不太爱和我一起走,因为我的书太重了。呵呵。当时在宿舍,为了省钱买书,每顿饭只吃三个大包子,花一块五毛钱。宿舍其他兄弟也一样,但是他们的钱不是用来买了一幅就是用来吃喝,想想现在,他们当年买的衣服估计不能穿了,当年吃下的食物早就化为粪土,可我当年买的书依旧躺在书架上,看这就有一种成就感。
有的时候发现,人有心情买书的时候,他必定会有心情读书。现在,俺已经结婚,面临诸多问题,实在没有那个闲心去买书了,偶尔爆发灵感,买了回来也会把它束之高搁,现在真怀念那段买书读书的苦日子,那种日子叫做肉体的痛苦和精神的快乐。
2005年5月25日
虽然早闻天涯的大名,却是刚刚来到,实在惭愧。在毫无目的的浏览中发现了“闲闲书话”,看到有那么多的朋友都在谈论关于自己读书的事情,心中也不尽痒了起来,也想把自己这些年读书的经过写下来,和大家一起分享。
本人虽不敢说读书万卷,可也确实读了一些书。遥想当年,还是顽劣少年,学校里识得几个汉字,于是就以为自己可以阅尽天下之书。拼命搜刮可以读的书。
记得家里有一套文革期间出的《十万个为什么》,被我拿来当作了可以冲击的食粮,虽然还不是很能理解里面的内容,但也看得津津有味。好像看完了几篇文章后,我就对这套书失去了兴趣,反而把书里的插图全部用剪刀剪了下来。现在想起来,真是罪孽。
其后又从垃圾堆里捡过半本连环画,名字根本没有,只记得是讲述明末抗青名将袁崇焕之子的故事,反复看过多遍,后来丢进灶坑,化为青烟而去。整个小学期间,除了该学的课本以外,读的大多是一些作文选、成语故事之类的书籍。好像到了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第一次接触了武侠小说。
那时候,学校号召我们收集废纸,勤工助学,于是大家就纷纷从家里拿了大批的废旧书籍、报纸等,送到学校汇总好了以后,由五年级的学生用车子拉到镇上去卖,我刚好被选为押运员。就在去镇上的路上,我们不停在车上扒拉,希望能找到几本可以一读的书,最后,我找到了半本《新凤霞回忆录》,和我关系非常好的一个同学找到了一本《笑傲江湖》。回家后我就把那本《笑傲江湖》借回去看,好像是一个周六的晚上,如果平常,我应该是在看电视,但是那一次,我却坐在昏暗的台灯下,读起了《笑傲江湖》。当时也不知道这是一本什么书,也没有听过“笑傲江湖”这个名字。这就是我第一次接触武侠小说。小学快毕业的时候,曾经托一位同学从他哥哥(一个初中生)那里借过几本武侠小说,在课堂上偷着看,被老师发现后没收,最后在我们毕业后又还给了我。现在想起过去的事情,真的不明白当时怎么就有那么高的精神头?还有就是好像在五年级的时候恳求家里给我买过一本《苦菜花》,后来上初中以后捐给了学校图书馆。
然后就是初中阶段,刚上初中不久,我就从我们班长那里借了几本童话书,然而不久我却因为生病住院了。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就是靠着那几本童话书读过了那几天寂寞的生活。然后好像就是无休止的学习,基本没有再碰过出了课本以外的闲书。现在想来,当时不是不想看,主要是家长看得太紧了。
反倒是到了初三,可能因为繁重的学业,特贝希望放松和释放,反倒读了几本书。那时候我妹妹还在小学,他们学校(也就是当年我的母校)的图书室开放了,于是我就让她借书回家看,记得第一次借过一本西藏的民间故事的一本书,后来还有格林童话(不要笑话我初三了才看格林童话),长袜子皮皮。还有一件好笑的事就是,我在这个时候看了《水浒传》,当然是经过改变的少儿版,可笑的是我居然是从下册开始看得。看完下册才让我妹妹又借了上册回来看。那时候因为要面临中考,家里特意给我安排了一间书房,让我学习,以上那些书就是在那间书房看完的。可能因为正处于青春期,在那段时间也偷着看过几本“黄书”。
尽管从小就开始看书,但是还说不上是喜欢,也没有特意去关注,只是觉得是一种本能。那时候也没有文学的概念,至于说真正特意地去看书。应该是在高中阶段。
我们的高中在一个远离县城的镇子上,离学校不远有一家很小的新华书店。刚进入高中不久,学校就号召我们要练字,于是在一个中午,我跑到书店买字帖,无意间看到了一本名字叫《军妓》的书。当时心里就一震,十五六岁的年纪,对性的渴望可想而知,再加上初中那几本书的熏染,我隐隐感觉这本书里会有我想看的东西,但是碍于面子,当时没有买。回到学校后怎么也忘不了那本书,因为自己不好意思去买,甚至一度有过雇一个同学去买的念头,后来又怕同学笑话,最后在一个傍晚,耐不住诱惑的我终于把那本书买了下来。回到学校,我给那本书包上了书皮,如饥似渴的读了起来。当我把整本书看完的时候,我发现,那里根本没有我想看到的那些描写,反倒是让我看到了另一面的抗日战争,我没有想到原来抗日战争的背后有那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那些和我从课本上学到的完全不一样。于是我深深地爱上了读书。遗憾的是,这么一本具有象征意义的书,后来却丢了。
从此我一发不可收拾,拼命攒钱买书。那时候家里每个礼拜给我十块钱作为伙食费,我就从家里带咸菜,把那十块钱节省下来买书。买了书以后,怕被家里发现挨骂,就藏在阁楼上,那段时间卖数多于看书,因为高中的功课还是很重的。记得买过的书有:三国演义、红楼梦、三个火枪手、傲慢与偏见、野火春风斗古城、保卫延安、巴金的激流三部曲、爱情三部曲、雾都孤儿、封神演义、水浒传、车间主任、围城等等。以至于我高考失败后,家里给我的说法就是:你如果不买那些闲书,你可能就不是现在这样了。但是我并不后悔,通过那些书我改变了自己的性格,认识了一个完全全新的世界。
我的另一个读书的春天是进入大学(姑且这么说吧)后,由于课业的轻松,自己有了更多的自由时间,再加上手头的钱比高中时候那十块钱可多多了。这个时候除了买书就是看书,再就是写一些文章,虽然没有发表过,但是自己很欣慰。每个礼拜天,只要没有什么事情,我就会躺在床上看书,饿了就去吃饭,困了就睡觉,醒了接着看。当时买书有一部分是从新华书店买的,还有一部分是从学校附近的几个旧书摊上淘到的,其中不乏精品,曾经花了五块钱买了一本人民文学的《儒林外史》、八块钱买的《罪与罚》,都非常的新,还有其他好多书。最让我感到欣慰的就是,花了三十块钱淘到的全套人民文学的《悲惨世界》,当时如获至宝。也许因为了那两年的阅读,我现在居然也成了一个文字工作者,真有点世事沧桑的感觉。
后来毕业参加了工作,手里有了钱,更是大肆买书。每次回家我都会被两大书包的书。上学的时候,很多同学都不太爱和我一起走,因为我的书太重了。呵呵。当时在宿舍,为了省钱买书,每顿饭只吃三个大包子,花一块五毛钱。宿舍其他兄弟也一样,但是他们的钱不是用来买了一幅就是用来吃喝,想想现在,他们当年买的衣服估计不能穿了,当年吃下的食物早就化为粪土,可我当年买的书依旧躺在书架上,看这就有一种成就感。
有的时候发现,人有心情买书的时候,他必定会有心情读书。现在,俺已经结婚,面临诸多问题,实在没有那个闲心去买书了,偶尔爆发灵感,买了回来也会把它束之高搁,现在真怀念那段买书读书的苦日子,那种日子叫做肉体的痛苦和精神的快乐。
第七章:目光恋
1
马秀珍拿着电子管厂送来的表扬信,不知如何是好。信中表扬英华女中的施彤老师是活雷锋,并详细介绍了他的先进事迹。
这个施彤,不知是何用心。在学校时到处显示自己,在农场却能够一声不吭守着玉米地,并且修理好重要仪器,收买人心。我就不相信他会没有怨气。许多单位不能修好的高级仪器他能修好,这个人,能力非凡┉┉她忽然想起能忍受胯下之辱的韩信,想起父亲一再说过的话:"如果不是施彤亲自来厂里,根本不会把我的股长撤掉,更不会把我的出身改成兵痞!"由不得心里涌起极大的忿恨。
马秀珍在支委会上读了电子管厂的来信后,钱唐极力强调当初让施彤到农场的不妥。"正是这一屇毕业班打大翻身仗的紧要关头,把他派到农场去,严重影响了毕业班高考的物理成绩。放着有本事的人不用,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政策!"
"钱校长,请你弄清楚,谁也没有想要派他去,是他自己坚决请求去的。当时,是你亲自批准他去的呀!"马书记板着面孔。
"我?┅┅噢 ,的确是我!那还不是因为你们搞的什么《夺旗事件》┅┅快有半年啦,到轮换的时间了。应该把他调回来,充分发挥他的作用。"钱唐极力主张。
"作用?他唯一的作用就是教好书。就让他负责这一屈高三毕业班四个班的物理教学好了。"马秀珍说。
"毕业班二班和四班的物理课已经安排了孙老师。"新一屈毕业班的级主任陆应麟说。
"那就让他教一班和三班嘛。"
见大家都不说话,马秀珍又说:"还有,他原来搞的课外活动兴趣小组,我看也可以恢复,让他搞天文和无线电之类的兴趣活动┅┅人家来了表扬信,我们总该有个态度。"
支委会一致通过让施彤回来并担任毕业班两个班的物理课教学,同时负责指导学生的课外科技活动。马秀珍心想,只要他规规矩矩,老老实实教书,就暂时让他教书,整他的机会多的是,等机会来了再说!钱唐则感到忿忿不平。
"电子管厂的表扬信应该在学校黑板报上刊登。"钱唐说。
"那可不行,不能又犯错误,引起全校师生对他的尊敬。"
"提拔不行,表扬也不行,有了历史问题,就永世不能翻身┉┉"钱唐自知"翻身"这个词说错了,立即停住。
"钱校长,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我说你太左,太左!"
马秀珍的脸又拉长了。"钱校长,你难道不知道,全国在搞四清运动,许多地方被敌人夺了权,我们应该有警惕。这样吧,把这封信在中层干部学习会上提一下就是┉┉但,支委会要心中有数,对这样的人我们不能完全放手信任!"
钱唐向她投以鄙视的目光。
施彤接到回学校的通知,忙着利用买的那个旧变压器把五灯超外差式收音机装好,等周娃来时给她。工厂已经决定下个月就送她去作眼睛手术。
他刚调试好中频变压器,收音机传出音乐声时,突然周娃带着她的爷爷来了。
那位脚有点跛的约莫五十六、七岁的老汉,满脸黝黑,脸上布满皱纹。他牵着周娃,一进门就合了双手向施彤作了一揖,连声道谢。
"施老师,你是孩子的再生父母,如果不嫌弃,今天就认她做干女儿吧!"不等施彤说什么就把周娃双肩一按,要她跪在他面前。
"这可不行,周大爷,你不知道,我是划过右派的人!周娃认了我这个干爹,会有许多坏处。"
"什么右派不右派,我才不管。我只知道你是个大好人。我道道地地的贫农,又是工人,我怕什么"
周娃不顾施彤的阻止,爬在地上向着施彤磕了三个头,亲切地连声呼唤"干爹!"
他还没有结婚,可心底的确再一次产生了父爱的涌动。他紧紧抱起小周娃,把自己的脸贴在她脸上。他让她双手抬着收音机,说:"下个月动手术,要听医生的话,没事时自己打开收音机听听音乐。"
2
从高中二年级升到毕业班一班和三班的学生中,少数人已经知道了施彤的右派身份,多数人还不知道。就是已经知道的人,也不像已经毕业的上一年级茹小倩那个班,学生已经没有了听到突如其来消息的那种惊恐心态。学生们热烈欢迎施彤来上课,知道了他的历史问题的人大多也没有向其他同学散播,围着他问问题的人依然很多。课外活动小组也迅速成立,报名参加的学生不少。施彤接受了教训,再也不主动去辅导晚自息,避免和任何一个学生有稍微多一些的接近。虽然女中的学生中有许多漂亮的姑娘,虽然她们也常常凝注他,对他表示好感,他却有意回避,一碰到有点特别的目光就立即低下头。由于没有在晚自习时去课堂辅导,除了自己教的一、三两个班,他对二、四两班的学生一个也不知道。
两个月中,他为满足课外活动的需要,自己动手制作了不少学校没有的设备。其中有两件得到了市科学技术协会的表扬,并被当作收集品放到学校自制仪器展览会上展览。一件是红外线探测仪,一件是向市科委要了一只计数器利用普通220伏变压器串联制成的一千五百伏高压宇宙射线探测仪。
毕业班年级组长陆应麟、语文教师李子平和施彤等三个老师共用一个教员休息室,三人处得很融恰。
这天下午课后,陆应麟、施彤和李子平在闲聊,高三四班团支部书记宋伟瑛,一个长得面目清秀、人高马大、性格豪放的姑娘,气呼呼闯了进来对陆应麟嚷道:"陆老师,你知道吗,我们发现覃小青天天被一些坏蛋跟踪,今天抓了一个来了。"
"什么?"陆应麟吃了一惊:"在哪里?"
"就在我们班教室里,我叫同学们看守着呢。这些天,天天都有人护送她,今天是我自己去的。我刚才带了几个同学陪她回家,果然有个坏蛋一直跟踪覃小青,被我们抓来了,请你去审问审问。"
陆应麟立即起身和宋伟瑛出去。
李子平一把拉着施彤说:"走,看看去,什么怪事?"
他们走到教室,见一个身穿红色棉毛衫的青年,长得还算清秀,正在和几个女中学生激烈争论。
"你们有什么理由把我抓来这里,老实说,我是怕街上看热闹的人太多,才跟你们来的,要不然,你们休想把我弄来。"
"你为什么要天天跟踪我们的同学。我已经看着你跟踪她走过几条街了,你休想抵赖!"宋伟瑛怒气冲冲。
"看你这身旧军服,你爹一定是个军官吧!告诉你,我不怕,我有什么问题?"那青年说。
"她父亲是军区副司令,你要怎样?"旁边一个学生说。
"管你多大的官,我又没有犯法,你们凭什么管我?"
"你承不承认天天跟踪我们的同学。"
"承就承认,有什么大不了!告诉你们,跟踪她的人可不只我一个!"
"你为什么跟踪她?"
"我┉┉"他环顾了一下周围的学生,故意一字一句的说:"她比你们哪一个都好看得多!要是你们,要我跟我还不耐烦呢。"
"臭流氓!"一个学生骂。
"什么流氓?我做了什么?我跟着她看看,什么也没做,国家有哪一个条法律规定不可以看人!我走我的路,她走她的路,我什么也没有做,一个指头也没有碰她,我犯了什么法?"那青年理直气壮。
这时,陆应麟插了进来说:"你们都不要再讲,我说几句。女学生正在上学,你天天跟踪她,对她造成一种精神负担,这是很不应该的。虽然你也没有什么过分的行动,但学校有责任保护学生,我劝你立即停止跟踪我们学校学生的行为,否则我们要采取必要的措施!"
"宋伟瑛,叫你爸爸派几个解放军来对付他。"一个学生说。
"我看你也是个好青年,你大概也是哪个学校的学生吧!你以后不要再跟踪我们的学生,如果再不改,我们就通知你的学校。" 陆应麟说。
听见要通知自己的学校,那男青年流露出害怕的表情。他一扭头,自己跟自己说"不跟就不跟,有什么大不了的!"说着就推开身边的人群快步走出。
"喂!站住! 你要写个保证书!"宋伟瑛大声吼叫。
那青年头也不回迅速往校门外走了。
覃小青是谁?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施彤对毕业班二班和四班的学生一无所知。那个男学生走后,他和陆应麟、李子平回到了教员休息室。
李子平说:"这覃小青也的确长得秀气,特别是她的语文在全班也是突出的。我曾经叫她在班上朗读过一篇她写的作文《谈谈史湘云的性格》,她说史湘云有两种最突出的性格,一是自然,没有一丝矫揉造作,一切言行纯属天然;二是她有一种女孩子中少见的豪放气势。"
"她喜欢《红楼梦》?"施彤不经意地问。
"不只《红楼梦》,她看过许多小说,不过特别喜欢《红楼梦》。"李子平说。
"这个学生很聪明,可惜就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太浓,同学和教师都说她迷恋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文学,对无产阶级文学没有兴趣,而且,她偏科,文科倒是很好,可对理科不感兴趣,数理化都比文科差,所以她申请入团一直没被批准。"陆应麟说。
李子平笑了起来说:"陆老师,我倒是不太同意你的意见。你说说哪些是封建主义文学?哪些是资本主义文学?哪些是无产阶级文学?毛 不是也很喜欢《红楼梦》吗!"
"我只知道世界无产阶级文学的代表是高尔基,中国无产阶级文学的代表是鲁迅。"陆应麟有点尴尬。
"鲁迅写《呐喊》和《狂人日记》的时候,恐怕还不知道马克思是谁呢?"李子平带着嘲讽的语气说。
"我是教政治的,对文学其实我不太懂……对覃小青,我的印象也满好,只是许多老师和同学都有议论,我也判断不清楚。"
"施老师,你的看法呢?"李子平问。
"我?我不了解情况,没有什么意见。"施彤非常小心谨慎。
一天上午下课后,施彤上街买东西,正想横穿马路,忽然身旁一个女学生向他点头鞠躬,轻声叫了一声"施老师!"
他转身一看,由不得惊呆了。天下竟然有这么美丽的姑娘。他混身像触电一样被重重击了一下,这是生平从未感觉过的事。
"你?"他不知所措。"你是女中的学生?"
"我叫覃小青,高三四班的,施老师,我听过你居里夫人的讲座,你的口才真好!"
他由不得注视了一下她的眼睛,只见那一双极其美丽的眼睛在他的注视下,黑色的眼珠缓慢地从直视他的角度向旁边移动,先向上方,轻转一下又折向下方,然后眼框才随着头的移动略略移开。这眼珠的飘移像梦一样轻盈,胜过一切诗人的美丽诗句,胜过人间的一切形容,那只是一瞬间,可让人永久难忘!在眼珠的飘移中他看到了一个娇羞的、无比自然而纯洁的灵魂。
她说完就走开了,可他却久久站在原处不动,直视着她的背影离去。他心底涌起从来没有过的强烈感觉,原来这世界是如此美丽,人生是如此可爱。长期积蓄在内心深处的火一样的激情像火山一样爆发了。三十出头了,虽然也对某些姑娘有过好感,虽然也曾被打动过,但这样的强烈感觉却从未有过。这是一种震憾似的感觉,是的,有此一面之缘,三十多年形成的贬低爱情的人生价值评价几乎忽然崩溃了。
记得曾经在书本里看过,伟大诗人但丁年青时在桥头见到一位美丽姑娘,从此陷入一生的单相思,爱慕一生┉┉我┉┉我对她无所求!就是有所求,也是根本不可能的。我要什么呢?不,什么也不要,我只要能多看上她几眼就够了。是的,那个男青年跟踪她,他说他没有犯法,他是对的!人的眼光没有罪!我想再看她几眼,仅此而已。天啊,她那眼波流转,的确让我失魂落魄了,我一定还要看她几眼!活了三十多,才算懂得《西厢记》的伟大,啊,"怎担她临去那秋波一转!"
施彤变化了。他一反先前对任何女学生视而不见、低头相向的态度,他到处在寻找那双令人销魂的眼睛。
在做课间操时,他在操场边碰到了她,覃小青美丽的面容微微一笑,无限娇羞地看了他一眼,立即低下头轻轻叫了一声"老师",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这轻轻的一声叫唤,给了他极大的快乐!
他天天在校园中寻找机会,可一个月过去了,他再也没有单独碰到她。有时虽然碰上,她却和许多同学在一起,她一瞥见他就低下了头。
一天,学校组织高中全体师生去参加建筑工地上的劳动。毕业班师生们一早就到达分配给的工地。原来这个工地距公路有一段两百米左右的路程,卡车运来的砖不能直接送到工地,需要把砖从公路边运到工地上。总务主任指挥高三年级师生排成两行,每排各自从东边公路边往西边工地传送砖头。教师们插在学生中间参加传递。
两排学生面对面排好,拉开间距,开始传递砖块。一班和三班在一排,二班和四班在一排。大多数学生因为手小,都是双手传递,而施彤和一些男老师则是单手传送。人们有说有笑,一派欢乐气氛。施彤站在靠西边的地方,当他回身接旁边传来的砖头时,忽然看到对面靠东边约三十米处站着覃小青。
他在传递砖块时,每一次转身都注视着她,她没有看这边,只顾和身旁的同学说笑。突然,她抬头向西边看了一看,眼光停在施彤身上,那眼光充满惊讶和兴奋,稍一注目就带着羞赧移开了。
她回身接砖头,再转身时,一双眼睛向施彤所在方向直射过来,和他的目光正好对接,施彤清楚看到她脸上的娇羞。当她转身时,他看到了她那有着无限魅力的眼珠的微微飘移,这有意的目光飘移似乎在告诉他:"我已经看到你了!"。
下次转身,她不会再看我了,不会了。再看我一眼,就有明显的情意了,这是他不敢想像的。正当施彤这么想着时,他已经看到她第三次向他投来凝注的目光。她的目光扫在他脸上,虽然仍有些许害羞,但却含有温柔的微笑成分,带着脉脉情意。她的脸上几乎看不出笑容,真奇怪,难道眼光也会微笑!
啊,没错,是情意,是好感!他激动了。
他心不在焉一不小心,失手没有接住旁边一个学生传来的砖块,砖头吊下落在了他的鞋尖上。身旁的学生尖叫起来:"施老师,你怎么了?脚弄伤没有?"
他觉得脚很疼,但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一丝痕迹。只是有些尴尬地望着身边的学生,狼狈地说:"没有什么,我一时没注意,没有把砖头接好!"
传了一会砖,他又鼓起勇气向她所在方向望过去,见她在和同学们说笑,没有再注视这边,由不得有些失望。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还是每次接砖时都向她窥视。终于,他看见她的目光,那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到脚上,又从脚上移到脸上,眼光不再飘移而是呆呆盯着他,明显流露出关心之意,她聪明地向他投来关切的一瞥,这关切的表情虽然呈现在脸面上,却只有些微痕迹,只有他能看出,别的人绝对看不出!他陶醉了。是的,她投向我的目光是有情的,目光中含有关心之意,不会错的,是关怀,她看到我的脚被砖砸了。
下次他们的目光对接时,她脸上没有微笑,也没有了羞怯,她的目光凝注着他,发出明亮的探询的闪光,那是种充满智慧的探查的目光,明显在问:"你究竟为什么老看我?"
"覃青青,你是怎么搞的,你怎么把砖头送到我肩膀上了!"他听见远处传来一个学生的声音。他向她那边看过去,正看见她双手拿着一块砖从身旁同学的肩边移开,不好意思地向对方道歉。等传送了这块砖后,她向西边一抬头,见施彤呆呆看着着自己,由不得一阵羞怯,低下了头。
小青感到自己有些神不自主了。这施老师,从那天第一次在靠近他的跟前叫了他一声"施老师"之后,这些天脑海里老浮现出他的影子,这老师的才华早已知道了,他那种非凡的气度实在令人┉┉他每次看我都流露了那么多的爱慕之情。男人的爱慕眼光,我是再熟悉不过的了,我已经看过无数次了。可这次有点不同。以往,总是对这种眼光感到厌恶,总想千方百计回避,可对他的目光却不同,每次看见那充满情意的目光,自己就像被磁石吸引似的,就像被云雾托起来一样快乐。似乎有一种巨大的无法克制的力量迫使自己一次又一次在传递砖头时向他窥望……啊,多么令人陶醉的时刻!
过了一会,施彤又在接砖时偷偷向东方张望,忽然发现她不见了。他向远处辽望,见她和另一个同学正沿着田埂向公路边的厕所走去,在她前方,几辆卡车开过,尘土飞扬……身旁的学生对他说:"施老师,我父亲是搞建筑的,他说发明烧砖是中国人一项了不起的成就,你说对吗?"
"当然,当然,是一项……大成就……大成就"他心不在焉。
等了一会,才见她回到送砖队伍中。他向东边望了几次,终于等到她的目光向他直射过来,她不但没有微笑,反而带有一丝发呆的样子,这是一种陷入陶醉的表情,其中蕴有显然的情意留连。这种表情令他心花怒放,多少年了,从来也没有这么欢乐过,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欢乐啊,它胜过一切好吃的东西,也胜过一切好玩的东西。在小说中无数次看过所谓眉目传情,啊,"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世界上还有什么能和这情意绵绵的美目盼兮相比!
在小青心目中,这次的目光接触,明显感到他在爱慕醉意中又加上了强有力的挑逗成分。这挑逗的目光锐利、逼人,具有刺穿人心的力量,这实际上是最大胆的爱的表白,它咬人肺腑,使她的心灵颤抖,使她像失去任何反抗能力的小鸡一样准备任人摆布。啊,糟了!我怎么这么容易就会产生任他摆布的感觉?
他再次看到她的目光时,那是一种传送爱意的表白,她的目光表明她认为她们间已经有默契了,已经认可相互爱慕的感情了!此外,那目光中还流露出迷惘和情感的失控,那是在自己控制不了的力量支配下的情感放纵。是的,她在感情失控下表达的爱慕之意已经无所掩饰地从那美丽的眼睛中大胆放射出来!那是一蓬散开的情花,它们盘旋在他身体四周,芳香四溢……那是一杯能灌入他心灵的美酒,令他迷醉。这种迷醉是那么美,比喝葡萄美酒更美得多,它使你全身心流淌着一股幸福的暖流。
在施彤为这表达了爱意的目光陶醉时,小青却从这次目光对接中看到了一种她从来没有碰过的极强烈的感情,他的目光带有一种极强烈、极浓郁的情意,带有最坚决的决心,他似乎在告诉她,我愿为你做一切,我愿为你死!
施彤想起在农场监督劳动的岁月,那时候,他常和一些年老的农民在一起。一位聪明的老农民用农民的语言描写了人生最美好的生活,他说:"好吃不过腹中饥,好玩不过眼睛皮!"是的,人生最好吃的东西是你腹中饥饿的时候,那时吃什么都是最好吃的;而人生最美好的精神上的享受,莫过于眉目传情了。
世界上,还有什么享受能和心心相印的美目盼兮、眉目传情相比吗?没有了!也许吸毒和性交令人最难抗拒,但那毕竟只是肉体的快乐,毕竟是到处可以找到代替的对象,只有这种在特定对象间四目相对传送无限情意的快乐,才是人类独有的,才是咬定特定对象无可代替的,才是人生最宝贵的一瞬,才是人生的最大幸福。
整整半天,在两排师生们在忙碌运送砖头时,没有人注意到他和她在传递砖块中都有意加速或拖延动作,使传递转身时都恰好能脸面相对,恰好能相互凝注传情。每一次眼角流盼,施彤都感到远胜畅饮浓郁美酒的欢快,每次都产生陶醉的感觉!真要喝半天的酒,任何人都会醉倒,可这酒是一种每一杯都令人陶醉却又不会使人醉倒迷糊的兴奋剂,他但愿能一直这样喝下去!这半天的眉目传情,也许超过许多人一辈子的类似幸福,也许许多人一生间也没有一次类似的欢乐。这是多么大的幸福,是多么值得珍惜的一天。本来这只是人生难有的一瞬间的巨大欢乐,可他们竟然有了一次又一次的一瞬。
他想,虽然沦为双颊剌字的囚徒,可今天却享受了这人生最高级、最罕有的快乐,也不算白活了!是的,我只要这些,我满足了,绝对不敢多有什么奢望了!
在劳动结束解散时,他才发觉小便急得要命,天啊,我怎么小便这么急也没有注意?早上喝了许多水,在传递砖头时一直忍着,现在才发现膀胱似乎很疼,小便几乎立即要喷出来┉┉他飞快地跑去找厕所,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找厕所竟然成了如此迫切的事件。
中午在工地吃的饭,和同学们玩了一会,下午四点多钟,小青才回到家里。那是一个小小的多年失修的四合院平房,住有好几家人。院里有一颗高大的缅桂花树,每年春、夏都能开出许多芳香的花朵,她的童年就是在这颗缅桂花树的陪伴下渡过的。
她似乎才从一个美丽梦幻中走出来,那令人迷醉的梦境依稀犹存。今天上午一整个半天,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男女之间情意的甜蜜。啊,那是什么目光?它哪来那么大的魔力?
她有着天生的聪慧和敏感,虽然才十八岁,可是已经从数不清的男人和女人天天射来的目光中体会出了人们眼光的差别。
眼睛是一个人灵魂的窗口。人的目光各式各样。什么"目光迥迥","死眯羊眼","鱼眼","两目无光","目光逼人","目光灼人","眼神不定"……
大自然给予女性天生的直觉敏感,而小青对人们目光的敏锐观察力超过许多成年女性。她从人们的目光中体会到:有的目光清明、锐利、坚定,洋溢着聪明和智慧;有的的目光执着、咬定、纠缠,充满贪婪;有的目光有神、犀利、明亮,展示着对异性追求的渴望;有的目光闪烁不定、收缩、回避,一眼看去就是一个胆怯者;有的目光凶狠、穿刺、伤人,对你满怀忌妒;有的目光灰暗、迟短、无力,让人感到他的心灵在失望;有的目光牵引、缠绵、跳动,蓄意对你挑逗;有的目光扫射、阵发、捕捉,一派淫荡之色;有的目光朦胧、散射、有情,流露着陶醉之情……总之,目光有正派、邪恶、善良、凶狠、爱慕、锐利、温柔、挑战、合解、惊恐、哀求、威逼、明智、愚昧、呆滞、灵秀、绝望、兴奋……种种类型,她觉得自己多半都能分辨。
这施老师的目光与众不同,像聚焦的光芒,锐不可挡,能穿透你的心灵;像许多条光索把你的灵魂捆住,甘心让他俘去;可也像毒蛇纠缠似的,能把你缠死!我今天是怎么了?一切都像梦!我似乎心甘情愿被他俘获,心甘情愿被他缠紧。那剌穿心灵的目光射来时,我竟然如此快乐,如此兴奋……我在心灵深处总是把自己的整个身躯迎上前去!
小青是中国书法和文学的爱好者。她从小爱好写字,自己挑选了苏东坡、黄庭坚、赵孟頫三人的碑贴作为临本,她觉得这些比颜真卿、柳公权、欧阳询的字更吸引自己。这天下午劳动回来,她洗净了手脚,就坐在自己卧房内书桌旁拿起毛笔写字,一张报纸被她写满了"施"、"彤"、"眼睛"、"老师"这些字,最后,当她提笔写了"爱慕"两个字后,又立即把这两个字涂沫了。这时,同院住的吕琼未敲门就走了进来,看见覃小青在写字,称赞道:"又在用功,我们的女才子!"覃小青镇静地把报纸放在身后床上。
同院里有两个青年,一个年龄比她大三岁,叫甘登彦,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在供销合作社当营业员,一个是比她大一岁的姑娘吕琼。吕琼的母亲早死了,她由父亲带大。六岁时的一个冬夜,因在工厂做工的父亲加班,深夜未归,她在火炉旁等待爸爸打瞌睡,不小心铁倒在火炉中,把半边面孔烧伤,破了像。长大后成了一个两面人;一面是美丽的面孔,一面是伤痕累累的面颊。初中毕业后,她没有再上学,一直在家里做家务,照料父亲的饮食。她天资聪颖,喜欢文学,也爱好绘画与书法,和小青相处融洽。甘登彦、吕琼常和小青在一起讨论文学,一同读过《简爱》、《安娜卡列妮娜》、《红楼梦》等书藉。甘登彦早就对小青爱慕崇拜,但为人忠厚胆小,他曾鼓足勇气写过一封情诗给小青,小青在接到情诗时,只觉得好笑,根本未加理睬……从此,甘登彦完全放弃了对她的奢望。
"你有什么事,已经说过了,虽然是同院,进屋来也应该先敲门的!"小青对闯进来的吕琼说。
"啊,真对不起,我以后一定注意就是。我是因为有┉┉有件好笑的事告诉你。"
"什么好笑的事?"
"你听说过昆明有个'皮鞋西施'么?"
"甘登彦说过几次了,我知道。怎么了?"
吕琼笑道:"这个甘登彦,上星期天约了几个男朋友去卖皮鞋的商店看'皮鞋西施',回来后,大家都说的确长得不错。一个男朋友硬说这西施姑娘对他有情意,看了他好几眼,昨天拉了小甘陪他去表白。他们在一个巷口拦住了这位卖皮鞋的姑娘,那朋友对姑娘九十度一鞠躬,恭恭敬敬地说:'同志,我们交个朋友好吗?'你猜猜皮鞋西施说什么?"吕琼忍不住咕咕的笑。
"说些什么?"小青也被她逗笑了。
"人家楞了一会,忽然大声骂了一句:'臭流氓!'就快步走了。他两个站在那里半天缓不过气来。"
"他怎么就会以为人家喜欢他呢!真是笨蛋!"小青笑道。
"女的就不会,女的绝对不会把男人的眼光弄错。"吕琼说。
"真的吗?"
"绝对不会!"
听了吕琼的话,小青忽然沉默不语。想了一会才说:"今天劳动,晒太阳晒多啦!对了,我还要洗换下的衣服鞋子呢,她说着就拿了鞋子往外走,吕琼也只得回到自己家中。"
她坐在洗衣盆边洗衣服鞋子,洗一会又发一会呆。父亲、母亲和哥哥还没回来。父亲覃威是解放军军官,一位少校。黄浦军校毕业,在过地方保安团任营长。解放前参加了云南地下党领导的滇桂黔边区游击纵队打游击,解放后一直在军事学院作教官。为人忠厚朴实,勤奋刻苦。1956年转到地方工作,分配到华云县武装部任部长,妻子儿女没有随他去,平常一直和妻子儿女异地而居。前几个月奉命到昆明进修半年,他下午学习完毕后,多数日子都回家吃饭睡觉,以便多有和家人团聚的时间。母亲范婷婷在百货商店任财务科副科长,性格比较急躁。哥哥覃晓明高中毕业后在一所小学教书。平常大家都很忙碌,中饭各自在食堂吃,晚饭则由母亲从食堂打回饭菜一起吃,也常常自己做一些菜肴 。
六点多钟,大家都回来了。母亲放下菜篮后,向覃小青说:"小青,你在发什么呆?还不快去厨房把这青菜洗干净,做一锅青菜豆腐汤,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一会儿,小青把汤煮好,妈妈也回来了。她把母亲买来的饭菜热了一热,放到桌子上,招呼父亲和哥哥一道吃饭。
她心不在焉地低头吃,忽然哥哥一声惊叫,一口把汤喷在地上,用手指着汤。
"怎么了?"小青睁大双眼。
"你自己尝尝!你是怎么搞的?"覃晓明大声斥责。
她舀了一勺汤往口里送,一股强烈的苦涩味把自己的舌头都弄麻了。她这才恍然大悟地叫了起来:"唉呀!我错把碱粉当做盐了!"她一幅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
"你这姑娘,越来越不像话啦!看你嫁了人怎么办?"范婷婷一脸怒容,很不高兴。
"算了算了,没关系! 小青快毕业了,她一心想着考大学,哪能没一些疏忽。我给你们做一碗鸡蛋汤去。我一个人在华云,常常自己做饭,现在做的饭菜比从前好多了!"覃威笑着站起来把豆腐汤倒了,到厨房去煮鸡蛋汤。
小青看着仍在生气的哥哥说:"你别气,这个星期天我给你做板栗红烧肉,保证你满意。行吗?"
"你这是怎么啦?你从来没有闹这种笑话啊。"哥哥带着某种诧异之色看着妹妹。
"没什么……" 小青对着哥哥诡谲地一笑。
饭后,太阳才刚落山,还有一个多小时才会天黑。她把父亲和哥哥换下的衣裤全放到一个大盆中,加上没有洗完的自己的一件衬衣,抬到院子里自来水管旁,用搓板搽洗。一面洗,一面非常高兴地轻声唱起同院几个朋友孩时就爱唱的歌:
兰兰的天空银河水,
有只小白船。
船上有颗桂花树,
白兎在游玩!
不多一会儿,她就把一大盆衣服全洗完了。母亲刚才的怒气已经过去,说道:"你今天怎么啦?从来没见你吃过晚饭洗衣服,今天这么积极。其实,放错了盐妈妈也没有太多责备你的意思,你快要毕业了,也不能要求你多做家务。"
她抬头看了看,没有作声,只对妈妈微微一笑。
"走,小青,陪爸爸散步去,你也累了。"
她收拾好洗净的衣服后,和父亲一同来到不远的盘龙江边,父女两人漫步在堤岸上。
"爸爸,你和妈妈当年是怎么讲恋爱的?"
"你这丫头,今天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嗨!你不好意思说。老封建!有什么怕羞的。"
"那好,你要知道什么?"
"你们是不是常常四目相对,脉脉含情?"
"哪能有这种事,我们经朋友介绍,相互看了几眼,和家里商量商量就定了,哪来什么四目相对、脉脉含情。"
"爸爸,你就不对了,眉目传情才是最美的事。我才不信。你们结婚前一定有过许多眉目传情的。"
"胡说!没有就是没有。"
"那你和妈妈间就算不上有爱情。"
"谁说的?我们的爱情是在结婚后慢慢培养起来的。"
"那别人呢?那些先讲恋爱后结婚的人呢?他们是不是都有许多次通过眼睛表达情意?"
"这倒很少听人说过。我在部队里和地方上的朋友都没有说过什么眉目传情……啊,小青,你怎么了?你问这些作什么?你是不是……"父亲用略带惊奇的眼光看着她。
"没什么。我是在小说中读到男女间总是常常四目传情的,说那是很大的幸福。语文老师也讲过'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的。"
"别听小说书上乱编造!看几眼是有的,哪有许多眉目传情。你还小,你不懂这些。男女间就那么回事,没有什么神秘的。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慢慢懂的。"
"爸爸,我还小吗!我已经十八岁啦。"
"啊!你……小青啊,你可千万不能想什么讲恋爱的事,你要考大学的!一定是院子里这个甘登彦,是不是他对你说了些什么?小心我打断他的腿!"
"他敢说什么,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就是说了做了又会对我起什么作用?我只是好奇问问你,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小青边说边在心里想,自己一定会比爸爸妈妈过得更幸福些。原来今天自己的感受竟然超过了父母一生的经验。
晚上她还是不能平静,还在回味传递砖头的情景。做营业员的同院青年甘登彦忽然在屋外大声叫:"小青,可以进来一下吗?"他没有等回答就急冲冲闯了进来,手中拎了一个装着几两菜油的玻璃瓶,满脸堆笑对覃小青说:"前次你给我们供销社写的通告,写得好极了,大家都夸这字写得好。我还想请你写一张关于食油供给的通告,再麻烦你一次,谢谢!这是送你的油!"
"谁要你的油?你哪弄来的?"小青一脸不高兴。
"这又不能算是偷来的,那么大的油桶,舀出一点,有什么关系。"
"好呀,你甘登彦,你一定经常偷公家的油回家,我告你个贪污去!"
"唉呀,我的姑奶奶,我全是为了你,我自己哪敢拿。"
"什么?我成了你的姑奶奶了?"小青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不,不姑小姐……"
"我也不是小姐!"
"好了,好了,我的覃大姐,噢,覃大妹子,总可以了吧!求求你啦,我已经答应领导明天一定托人把通告写好的。真的,求求你啦,是不是要我给你下跪!"
"那你别告诉你们领导说是我写的。"
"上次你写那张,我告诉领导是我爸爸写的。"
小青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嘴都合不拢。
甘登产自知失言,也笑了起来。
"你怎么不请吕琼写,她写的也很好嘛!"
"再好也不能和你比……还有,我有点不敢去她家。"
"为什么?"
"这……告诉你也不怕,这么多年了,我也是把你当自己的姐妹看的。我妈妈成天埋怨我找不着对象,她说你小青是仙女,我这个赖虾蟆休想吃天鹅肉……但吕琼也不错。她经常照顾我母亲细致周到,我母亲对她印象很好。我妈说无非就是一边脸受伤,人本来是很清秀的。可是我到了她家几次,总下不了决心,矛盾得很。"
"怎么样的矛盾?"
"我在自己家里时,想起她,总觉得还可以,特别是她的一边脸还是满漂亮的。她为人好,对我也好。可是,可是……不知怎的,一到她家,看到她的受伤的脸时就心里不好受,下不了决心。小青,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关系你一辈子,我能发表意见吗?"
"有什么关系,你说了我又不会怪你,你说说,我参考参考。"
"你见到她被烧伤的半边脸时,是很讨厌、很难受还是只有些不习惯、不满意?如果只是有点不习惯,我看你们还是可以结合的……如果,如果是觉得讨厌、难受。恐怕就值得考虑了。"
"唉,我自己也说不清是不满意还是讨厌难受……这样,等我再到她家去几次,再体味一下究竟是什么滋味……唉,真难办!"他边说边摇头。
"对了,忘记问你,你老说你自己,人家吕琼对你怎么样,她看得上你吗?"
"她?我看没没问题,她肯定对我满好。"
"听说你们去看什么皮鞋西施,被人家羞辱了一场,有这回事么?"
"唉,别提了!我那个朋友简直是神经错乱了,我决不会像他那样做白日梦。好,不说这些了,请你快给我写。"
帮助甘登彦写好通告后,小青闭灯睡觉了。可睡在床上老是在回想白天的事,翻来覆去……不对,我今天太过分了。虽然只是目光,也太过分了。我又不了解施老师这个人,一个女孩子轻易流露爱慕人的目光,实在太过分啦。可当时又实
在控制不住自己。不行,绝对不行,这会令别人感到轻浮,这是生平犯的第一次错误,应该立即纠正,是的,必须纠正……可是,天啊,他那目光为什么这么令人陶醉……她在矛盾中久久思索,后来才在不知不觉中入睡了。
4
已经领略了人生巨大幸福的滋味后,施彤再也无法安宁了。他成天想着那双令人销魂的眼睛,回味着那无与伦比的美目盼兮。一想起那天两人脉脉相视的情景,就由不得感到一股热流在混身激荡。可是,有一个阴影暗中在脑海中徘徊,那就是茹小倩低垂着头从他身边走过,故意装作不认识他的往事。千万要记住,不能和她有任何超过目光注视的来往,不要和她讲话,这样,也许还能暂时享有这令人陶醉的幸福。这种幸福当然注定不会长久,但是,它太迷人了,多一次也是极可宝贵的事。反正这一生已经走上不归路,已经半个身子陷在坟墓里,有什么可以奢望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忍不住想尽办法去寻找和她再次相见的机会。
这天上午,经过认真思索,他终于发现了一种机会。每天头两节课后,全体学生都要离开教室到操场上做课间操,上第三节课时又忙着上楼回到教室。高三年级的教室都在二楼,他所在的教员休息室在三楼,如果在适当的时候从三楼到楼下,应该有机会碰上她。
课间操时,他在三楼上远远地看学生们做操。等到做操完毕,学生们都向自己教室走来时,他迅速从三楼跑下,从迎面涌来许多学生中穿过,在二楼的楼梯角落处宕延。忽然,她上楼来了,他疾步迎过去,正好碰上她上来。两人相遇了,他极为紧张,双眼直盯着她,他们相距这么近,他盼望着再次看到她晶莹秋波多情的一瞥。可是,他失望了。他看到的是平静的几乎没有表情的目光。虽然她向他看了一看,可眼光却没有任何表情。他的心陡然收缩,他不得不伤心地走开。
小青看到了施彤那双充满失落、悲伤、惶惑的目光,在他走过后,她感到了良心的自责。我是不是太狠心了?他怎能知道,我也很痛苦啊!难道说我一个女孩子可以轻易和别人目光调情?
她无心功课了。不论白天或夜晚,总有一张英俊的面容浮现在眼前,总有一双像磁石般诱人的眼睛或近或远向自己窥望,总有一道刺穿人心灵的充满爱意的目光追逐着自己……天啊,我是多么渴望再有一次传递砖头的活动,享受又一次长达几小时的眉目传情!
终于有了第二次在楼梯口碰面的机会,当他胆怯地小心翼翼地向她看去时,他忽然又发现了些微带有脉脉情意的目光。小青本来想好还是像上次一样对他不流露任何感情,可当四目相对她看到他凄凉的目光时,她动摇了,在他刚把眼睛移开时,她给了他脉脉含情的一瞥。
他没有意识到,在他看到那有情的一瞥时他自己的目光立即闪射出巨大的欣喜,虽然只是刹那间的一闪,可她却捕捉到了他的反应。因此,他们彼此都感受到了极大的欢乐。
享受这种巨大的欢乐成了他们共同的诱惑,那是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诱惑!
他又有计划地寻找与她相遇的机会,他终于在楼梯口找到似乎已经失去的、在传递砖块时她流露的放肆目光。她的目光向着他,眼珠一动不动,明确无误地告诉他:我在想你!多么想你!不得不走开时,她向他明确无误地微微一笑。
他由不得心花怒放!啊,多么美!多么幸福啊!一整天,他都在回味这一瞬间的美味,浸沉在巨大的欢乐中。
她在感到极大的欢乐同时,又隐隐地有一种生平从未有过的犯罪感。我是不是太轻浮?我能这样吗?虽然没有讲话,虽然没有行动,可我心动了呀!王阳明这老头说心动就是罪过,我还是纯洁的小青么……唉,古人讲过,人生哪得几回醉,讲过千金买一醉!老天爷,就让我好好渡过这人生难得的一醉罢!反正我坚持不讲一句话就是,目光是无人知晓的,是不能算数的!
从这天起,他只要上午第三节没有课,就一定在课间操结束后掌握好时机,不早不迟赶在楼梯转角处与她相遇。她完全意识到这一点,她也忙着在作操后恰到好处时,赶到楼梯上和他碰头。这是一种完全没有语言作媒介的约会,因而是绝对出于心灵感应的约会。显然,双方都从这每天见面的眉目传情和相对一笑中获得极大满足。
他每天的情绪几乎完全被是否有这美好的一瞬支配。只要上午见到她,在她脸上看到那醉人的微笑,只要自己被她那胜似阳光的目光照射过,一整天就会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快乐,整个心房都被欢乐充塞了,那种欢快是沁人肺腑的,令人迷醉的,什么政治形势,什么相对论,统统被她的影子驱逐了!
天啊,要是能天天享受这种醉人的幸福,我宁可只活一年!不,两年!那我就不再是人间地狱中的鬼魅,不再是事事时时都低人一等的可悲的僇人,我就属于那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群。
5
可怕的事终于来到了!那是使他的灵魂颤抖的事。
他在楼梯转角处碰到她,正在充满期待地等着那醉人的一瞬,可出乎意外,她却低着头从他身旁走过了,显然是故意不看他。他感到一盆冷水,不,是一股冰雪的寒流从头上直淋到脚下。茹小倩的形象猛然浮现在脑际,一道吞噬人、撕裂人的闪电剌痛他的全身。是的,一年前的往事又在重演,茹小倩当初不也表现出过对自己的爱慕之情吗?可我只是用眼睛注视了她呀,我什么也没有做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在反右派斗争中被划为右派开除党藉后,他曾饱尝过被从母亲身体上活生生撕下来,血肉模糊的伤痛,那是一种怎样可怕的伤痛哟!现在,他尝到了另一种同样可怕的伤痛!这是被活生生从自己一心向往的少女身边强迫驱逐的伤痛,同样使你血流如注!茹小倩不理睬自己,虽然也曾带来过一些感伤,可那还不能称之为痛苦,那一切更多是在自己心中激起了愤怒。那和现在完全不同,失去覃小青目光的照射,简直令人无法忍受,痛彻肺腑!
唉,裘丽,她那首小诗是什么意思?真难忘记她那双羞怯又温柔多情的眼睛……我为什么不敢多看她几眼?她也许不会……
春城昆明的初冬,阳光明媚。可是,他只觉得暴雨倾盆,雷声轰呜,山崩地裂!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家里睡在床上的,他只知道,这些天的无与伦比的美好梦幻在霎时间破灭了!在反右派运动后,有一段时间,一想到国家的建设,想到祖国的大好山河,心里就会感到尖锐的疼痛。现在,一想到她美丽的身影,一想到她美丽的目光,就像有尖刀往心里戳!唉,人生这样,不如死去……
6
小青生病了,请假在家休息。
前天中午放学后,宋伟瑛的自行车坏了,她和小青一同走路回家。
走了一会,宋伟瑛忽然说:"看,一街的人都在瞧你! 走过去的人百分之九十都回头,不但男的回头,女的也回头。"
"人家是看你!"小青道。
"说老实话,我一个人上街,有时也会有人看我,但与你在一起,就不会有人看我啦。有你在旁边,谁还顾得上看我?"宋伟瑛笑了起来。
小青微微一笑,说:"由他去,我可管不得这么多。"
"你这小美人,你是习惯了。我可是觉得很新鲜,这么多的人回头!"
"真难听,什么小美人大美人的,人家听见像什么话。"
"小青,我敢说,男人们见着你就一定会被征服。我也想要征服男人,不,是制服,要制服他们。嘻,我可没有你那可爱的相貌,我要凭自己的威风制服他们。"
"凭什么威风?"
"毕业后,我要考军事学院。爸爸说了,一定会帮我想办法的。等将来,我要做军官,最理想的是做高级军官,这样就可以制服所有的男人。"
"那你将来嫁了人,连自己的男人也想制服吗?"小青笑了起来。
"当然!自己的丈夫更是要制服。否则,像语文老师说的《红楼梦》中林黛玉所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你不制服他,他就会制服你。"
"夫妻间应该恩恩爱爱,讲什么制服不制服。你将来一定会给你男人洗脚的。"小青笑着说。
"小鬼,你不信等着瞧!我不想结婚,真的不想。如果,万一,结了婚,我一定叫他怕我。"
"大家说你男人怕老婆,你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我只在家里要他怕我,在别人面前,我愿意让他三分。"宋伟瑛自己说罢先笑了起来。
"原来你是个两面派!"
"好,别说啦。我问你,上次让我给逮着的那个家伙,那个小流氓,他还跟你吗?"
"我也不太注意,好像没有天天跟了。"
"再跟,就把他送专政机关,定他个坏分子。"
"你这人政治性太强,什么都扯政治。可是,我见你上政治课也并不很用心。"
"陆应麟的政治课根本没有听场,他这人胆量太小,人心倒是好,可什么都害怕。讲课干巴巴的。"宋伟瑛说。
"就是,听他的课想打瞌睡。"小青说。
"李子平的语文倒是讲得不错,今天早上讲毛 的《蝶恋花》,真是讲得好,有声有色。这人算是有才华的。不过,真正才华横溢的是施彤,他在农场劳动时,不费多少力就把全昆明都修不好的仪器给修好了,真有一手!可惜……"
"可惜什么?"小青猛然一惊。
"可惜他是右派。"
"你说什么?"
"他是右派,你不知道?"
"什么右派?"
"地、富、反、坏、右!这你总知道,我们国家的五种坏人。"
"施老师是右派?"
"是右派,不过已经摘了帽子,是个摘帽右派。"
"右派都是坏人吗?"
"当然,他们都是想推翻我们的无产阶级专政国家的。不过,改造好了,我父亲说,也有些可以变成好人。"
"施老师算改造好的吗?"小青的声音有点发抖.
"我也是因为对施彤这个人感兴趣,特地问了我父亲,我父亲说摘了帽子的右派,大多数心里还是不服气,要经过长期考验才能说改造好了。施彤这种人,特别聪明,能力很强,学问好,越是这样,就越是难改造。"
小青手中的书包突然掉在地上,宋伟瑛帮助她拾起来,一抬头,吃了一惊:"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样坏?"
小青弯腰用手握着肚子低声说:"我有点不舒服,肚子疼。"
宋伟瑛扶着她回到家中才自己回去。小青一直想着她说的话,脑中一片混乱。右派?他怎么会是右派?右派是坏人,我怎能和坏人眉目传情?可他的目光并不坏,是很明亮清纯的目光呀。她脑海中浮现出他英俊的面容和向自己射来的能穿人心灵的目光。那目光,虽然没有其他男人那种淫邪的成分,倒是有点毒蛇缠人似的,难道说,他的心果真有歹毒的成分?我该怎么办?一切都还来得及,我并没有和他有什么,只是眼睛传情罢了。
第二天,她在楼梯上碰到施彤,在极度矛盾中低下了自己的头。当低头从施彤身边走过时,她忽然觉得自己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痛苦,心里好像有火在焚烧。课后回到家里,四肢无力,除了施彤,什么也进不了头脑。好像是发烧了,头疼得厉害。她向父母说身体有病,就请了三天假。
她在迷迷糊糊中度过了一天一夜。
"小青怎么了,不吃不喝。"覃威问范婷婷。
"谁知她的,昨天不还好好的。她说发烧,可我摸她的头也不怎么热。我看不要紧,多半是感冒了,休息两天就会好的。"
小青躺在床上,不知怎的,总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他怎么能是坏人呢?什么算坏人?唉呀,糟了,怎么我总无法忘记他。这一个多月,几乎每天都有的生平最强烈的欢乐,已经深深把他刻在自己心中了。一想到不能再看他一眼,心里就疼得厉害。这可怎么办?隔壁那个男孩吸毒,他爸爸送他到戒毒所,一直戒不掉。吸毒戒不了,我天天和他眉目传情,不也有点像吸毒?我是在吸毒吗?其实,隔壁那男孩也并不真坏,他人还是满好的……不,我不能放弃他,不能,那太美了,太迷人啦。只是看一看,又不做坏事,有什么不可以?他也并没有什么想越轨的迹像,彼此看看有什么不可以?问题是看来看去会不会发生什么?反正我不和他说话就行了,只是看看。没有原因就这样不理人,太不讲道德啦!他昨天见我低着头不理他,心里一定难过极了,我这算什么呀......他如果是坏人呢?坏人又怎么啦?他就是坏人我也想再看看他!是我自愿的,他又没有强迫我看他.......看坏人,和坏人眉目传情,别人知道了还得了,真不要脸,真害羞,覃青青和坏人眉来眼去,多丢人!我该怎么办哟!啊,头疼得厉害,真不知怎么才好……
覃威回来了。他拿着一包耦粉、糖果和蛋糕走进女儿的房间。"好点吗?"
小青从床上坐起来,面对这么多好吃的东西,毫无味口。她不忍心让父亲耽心,连忙回答道:"好多了,我没有什么,只是有点头痛。"
"不要紧,头痛,我看是感冒了。我给你去拿阿士匹林。"
"不,爸爸,不用啦!妈妈已经给过我几片,这不是。"她指着桌子。
覃威坐在女儿床边,递给她一块蛋糕说:"来,吃一块。你们真是幸福,要是在前些年,大跃进中,那可惨啦,哪能有什么蛋糕?我是在部队,算好的了,那时发酸的馒头也成了宝贝。"
小青把蛋糕拿在手里,说:"爸爸,我闷得很,你讲点什么有趣的事给我听行吗?"
"你想听什么?"
"给我讲讲右派是怎么回事。"
"嗨,你这孩子,怎么对这个问题有兴趣。"
"不是,不是我有兴趣,是┅┅我们有一个老师是右派,但他讲课讲得非常好,人也好,弄得我们稀里糊涂的。"
"那好,爸爸给你讲。唉,提起反右派,我心里就有点发毛。"
"怎么?"她突然直起身子坐正。"你详细讲给我听听。"
"1957年,我们部队响应党的号召,开展整风运动,上级号召大家敝开思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对一切不好的东西提意见,帮助党整风。人人都准备了发言提纲。我准备了三条意见。一条是说外来干部对云南地下党和边纵有成见,不能一视同仁。二是说民主作风不够,上级常常动不动就训斥下级,下级却没有提意见的机会。三是说个别高级干部的生活太特殊化。写好提纲,正准备第二天在会上发言,却接到一个通知,说成都军区一位首长要来视察我们军事学院的作战教学,学院首长命令我连夜准备有关事务,不要参加第二天的会议了。我就没有去开会,也没有发言。写好的提纲也就随手丢了。后来,开展了反右派斗争。
啊呀,从来没有见过,小青啊,你们根本不懂,太可怕啦,一下子就把许多提过意见的人打成右派分子。凡是提了外来干部岐视地下党边纵的原边区纵队团营两级干部,绝大多数定成了右派分子。我因为没有提意见,躲过这一次灾难,还受到表扬。真是危险呀。现在每次想起来都害怕。"
小青猛然把蛋糕放下,拉住父亲的手焦急地问:"那么,你如果在会上发了言,也会定成右派了?"
"肯定,百分之百的肯定!"
"那么,右派分子不是坏人!"
覃威突然发觉自己的讲话有问题了,忙解释说:"我是说我们单位,别的单位情况不同,右派肯定是有问题的。现在已经把右派定为敌人,爸爸刚才对你说的你千万不能拿出去乱说呀!你要是说了,让别人知道,爸爸要遭殃的。"
"我才不会乱说,你放心。真谢谢你,谢谢你。"她脸色通红,极为兴奋。
"你这孩子,怎么搞的,忽然对爸爸这么客气起来。你看,你脸这么红,是不是发烧了?"
"不,爸爸,我好了。"她边说边穿了鞋子下床,催着他一道去吃饭。
覃威莫名其妙地看着女儿,摇摇头,慢步走出屋子。
7
小青逐渐冷静下来。右派不一定就是坏人,这一点可以肯定了。可是,问题在于我对施彤这个人并不了解。眉目传情是会发展的,情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事实上我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这可是一生的大事,不能听之由之,要拿出主见才是。好在情况还不严重,一切还来得及。是的,今后见到他也不必不理,把带有情意的目光收回来就是,用对其他老师的目光,也就是尊敬的目光对待他就是……是的,想他想得厉害,难忘他那英俊的面孔,难忘他那磁石般的目光,难以摆脱那种巨大的诱惑。可我覃青青也不是一点没有克制力的人,我要以非常的毅力控制自己!
最难渡过的是星期六和星期天,平常在学校里上课上晚自习,时间比较容易打发,可假日就格外冷清。父母的话语也不能消减心中的苦恼。还是全心练字罢。苏东坡、黄庭坚、赵孟頫的碑贴都在身边,多写不如多看,这是专家们的共同意见。她躺在床上翻弄三人的字贴。赵孟頫的字真秀气,可是似乎稍嫌软了一点。苏东坡的字正如他的诗词,汪洋滋肆,气势磅礴,可又真难学。还是以黄庭坚的字为主练习好些。她坐起来提笔练字。
甘登彦见窗户开着,小青一人在练字,靠在窗子上说:"啊,写得真漂亮,我要是能写出这一手字就好啦……小青,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你这人真不爽快,有话就说。"
"你最喜欢《红楼梦》,我想请教你,黛玉的诗词中你最喜欢哪一首?"
小青因为心烦,觉得甘登彦来打插也是好事,就笑道:"你呢,你认为哪一首最好?"
"你说'葬花词'怎么样?"
"那当然美极了。可是用字很多,未必强过和史湘云联句'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一句。黛玉这'冷月葬诗魂'五个字,简直是千古的绝妙好词。"
"对,对!我完全同意你的分析。你的字写得好,你两次给我写供销社的通告,我都说是我父亲写的,我们的领导大加赞赏……啊,上次你听到我说是我爸爸写的笑得不亦乐乎……我想请你给我写一幅黛玉的诗。上次你给我写的一幅对联,被一位亲戚要走啦。"
小青想了一会说:"'葬花词'太长,'冷月葬诗魂'又只一句。这样吧,我给你写一首四句的。"
甘登彦在窗子外合起手掌作揖连声道谢。
小青把一大张宣纸裁开成几小张,也许是心中想着自己的处境,不知不不觉悬肘写下了贾宝玉受伤后黛玉写的诗:"眼空蓄泪泪空垂,闲洒暗抛更向谁?尺幅鲛绡劳惠赠,教人焉得不伤悲!"甘登彦跑进屋来拿着连声说太好啦太好啦!他正想拿走,小青忽然伸手抢过来说,等一会,这首诗不合适,还是另写一首好。她想了一下提笔写下了黛玉的菊花诗:"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毫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甘登彦称赞道:"我真佩服你,背得出这么多诗。你真是又漂亮,又有才气!"
小青生气道:"你再说这些,我就不给你写啦!"
甘登彦又连忙作揖道歉,不等小青反应,一把就把写好的诗篇抢走了。跑出屋外后,他又回到窗子边对小青说:"噢,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我有一位老同学,他父亲在部队里是高级军官,他约我们高中时的一些同学下星期天去看步枪的实弹射击,有几位女同学都去,你愿不愿去?他说可以让我们都亲自打打枪,不知你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但我又不是你们高中时的同学,能行吗?"
"那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公家组织的,是那位同学私人安排的。"
小青考虑到自己心情苦闷,日子难过,也想考验考验自己的胆量,就答应了。
第二天,小青在学校操场上碰到施彤。她心里直跳,想以尊敬的目光看他一眼。但走到面前,却由不得把头低下轻轻叫了一声"老师!",然后就迅速走开了。施彤从远处就看到她,他心中一沉,把头扭向一边。可相互搽肩而过时,他听到了她叫他一声"老师"。这轻轻的一声,令他万分感动。啊,覃青青不是茹小倩,这个姑娘在知道自己的右派身份后,虽然不敢再用目光表示情意,可她显然有所不安,她是在用表示尊敬的称呼来安慰自己……还能要求什么呢?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她并没有被一个右派鬼魅的形象吓倒,她还有勇气主动称呼自己,真应该谢谢她。这一声呼叫,多少给施彤的心灵流血的伤口一些抚慰。
一星期后的星期天,甘登彦和小青来到约好的地方,一男一女两个学生见他们来了都表示欢迎,两人都目不转睛注视着小青。小青问甘登彦怎么只有两位同学,他笑着说原来想去的几位女同学实在不敢打枪,临阵逃脱了。
一会儿,一张吉甫车飞快来到他们面前,从车上下来一位身穿皮夹克的二十多岁的青年,他看见小青顿时呆住了,一直盯着他目不转睛,弄得小青只好低下了头。甘登彦介绍说这就是钟尚武,他父亲是军区参谋长。四人上车后,钟尚武飞快开车前行,一个多小时后,他们到了昆明北郊四十多公里的一所军营。
进了钟尚武家的大厅,甘登彦由不得叫起来:"太高级啦,太高级啦!这么大的客厅,这么多沙发!"另一个男学生也大声说:"太气派啦,太气派啦!"
钟尚武从厨房里拿出一大壶由勤务员刚榨出的鲜橙汁招待几位同学,那男同学品尝了一口再次说:"太气派啦!"那个女同学问道:"你们也每天烧煤吗?天天生火真讨厌极了。"钟尚武说:"我家才不烧煤,我们是用电灶!"他的话引起大家极大兴趣,都站起来跟随他到厨房里去看。看到厨房里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灶上放着一台有两级开关的大电灶,那男学生叫了起来:"啊,太气派啦!"
钟尚武请他们在客厅坐下,他从屋里抬出一台机器,看来很重,甘登彦忙去帮助他,足有三十来公斤重。机器放到桌子上,钟尚武兴奋地迅速打开让大家看,但见里面有两个大碗口大的圆盘绕满赤褐色的细带子。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钟尚武把机器打开,圆盘转了起来。他叫甘登彦对着机器唱一支歌,甘登彦就唱了一支《你是灯塔》。钟尚武不知怎么弄了一下,机器中忽然响起刚才甘登彦的歌声,大家都欢呼起来。
"这不像我的声音嘛!"甘登彦说。
"怎么不像,就是你的!"大家都说。
甘登彦用手摸着自己的头连说真奇怪真奇怪。钟尚武笑道:"我早问过部队的专家,人家说自己听自己的声音是经过口腔中的管道,别人听的声音是经过空气,所以你听到的自己的声音和别人听到的不一样。"
钟尚武的话引起大家很很大兴趣,连小青也嚷着说想听听自己的声音。他们轮流唱歌或朗诵诗歌,一个个挨着秩序专心倾听自己的声音。结果都大吃一惊。那位女同学说:"我的声音怎么这么难听?"小青虽然没有说话,但也非常惊奇自己的声音怎么会是这样的?
钟尚武告诉大家这就是录音机。"我爸爸说了,这一台太笨重,过一久可以换一台轻一点的。"
吃过丰盛的中餐,钟尚武带他们去打步枪。两个男的都打了,第一次打枪令他们极为兴奋,随着震耳的吼声,枪弹打在靶牌上,虽然没有命中,但也没有飞离靶牌。钟尚武对小青说:"这位小妹妹,你敢打吗?要是敢打,我来教你。"
小青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站好姿势,手持枪身,学着别人把枪托紧靠在肩头准备射击。她正想射击,钟尚武忽然走过来靠近她说:"你瞄准的姿势不太正确,我来教你。"边说他边靠近小青伸出手搂着她帮助她瞄准。小青觉得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男人靠得这么近,觉得很不舒服。但为了打枪,还是勉强忍受了。她注意"三点成一直线"的道理,一扣板机。轰的一声子弹飞了出去,竟然打在八分环上。大家都欢呼起来,钟尚武更是手舞足蹈,大声夸奖小青。
他们每人打了十多次,用了五十来发子弹。钟尚武招待他们回到客厅休息。他说:"这里有小电影厅,可惜今天放电影的人不在,要不然可以看电影呢。"那男学生忙问:"你一家有一个电影厅?"钟尚武说:"不,不是我家有电影厅,是部队首长共用一个电影厅,不过一般只是十来个人看。我可以带你们去观看。"
众人兴致勃勃来到电影厅。原来是一间非常豪华的小客厅,里面全是高档沙发,只能容纳二十多个人。前面是比一般电影院银幕小一点的银幕,后面有一个放映电影的小工作室。甘登彦又叫了一声太高级啦!
"你叫了十多次'太高级了'吧!"小青用嘲讽的语气对他说。可他却毫无感觉,理直气壮地回答说:"就是高级,就是高级,太高级啦!"
他们在军营里又吃了丰盛的晚餐,天快黑了才回家。钟尚武坚持请小青坐在前面他旁边的坐位上。他要显示自己驾车的本领,一直不开灯,凭着一丝微弱的光线开车。车开得飞快,但见一排排树木影子疾速从眼前掠过,吓得那女同学惊叫起来……突然,车子辗到什么跳了起来,大家都吃了一惊。钟尚武骂道:"他妈的,是哪家的野狗,死了活该!"小青伸头往后看见一条狗躺在路上,一动不动。钟尚武这才把灯打开,飞速前进……
过了几天,甘登彦对小青说:"钟尚武说想请你有空时再到他家去玩,他开车来接你。他说你简直是月里嫦娥……小青,你别生气,我说句良心话,也只有钟尚武这样的人家才配得上你,你天生就应该住在这种豪华的地方!"
"不许你再说这些令人讨厌的话,告诉你那位朋友,我不想再去了。"
两个月来,小青只见过施彤几次,她尽量避免注视他,只是在搽肩而过时低着头轻声叫他一声:"老师!"有一次偶尔看到他凄凉的目光,那是多么令人怜惜的目光呀!天啊,我多么想再和他四目相对,多么想对他表露一些情意。可是,我能吗?既已经成功地克制了自己,还能跨越那条不应轻易逾越的门槛吗?
她在爱恋与克制的煎熬中困难地渡过一天又一天!
这天中午,小青一家正在吃中饭,忽然一个二十七、八岁的漂亮女人拎了许多食品走了进来,大声叫道:"姑妈、姑父你们好!"
"啊,表姐来了!"小青十分欢喜地站起来。
"表妹表弟你们好!"她把礼物放在桌子上。
"小燕,你怎么一年都不来家里?"范婷婷大声嚷着站起来欢迎她。
"实在对不起,赵敬业被借调到北京工作,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日以继夜,连信也很少给我写。妈妈又去世了,我心情不好,又参加了学校里一个紧急的科技攻关项目,一点自由活动的时间都挤不出来,实在没有空,因此一直没有来看望你们。上个星期才算基本完成任务,所以才有空来,实在对不起。"
"自家人嘛,买东西作什么?吃饭没有?快坐下,我们刚吃完。"覃威说。
"我吃过才来的,姑父不用客气。"她边说边坐下,
范小燕坐下后,盯着覃青青笑着说:"小青,你可是越来越好看啦,简直可以称得上春城一枝花了。"
覃青青微微脸红,笑道:"表姐,你才漂亮呢!。"
"我?像我这样,十个加起来也抵不上你一个。"
"敬业他没有累坏吧?"覃威问道。
"谢谢姑父。他还不是老样子,很结实。只是人太老实,能力不大,任务压下来就没命地干,一点不敢偷懒。要不是我经常提醒,他准给压死。"
"听说反右倾斗争中,他几乎出了问题,怎么样啦?"覃威问。
"幸好他接受了反右派斗争中的教训,小心谨慎多了,大跃进中说了几句话,也不严重,反右倾中只被批判了一下,没有载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帽子。七千人大会后,情况好多了,也得到领导信任。"
提到反右派斗争,小青立即关注起来。"表姐,你说什么?表姐夫在反右派中也出过问题吗?"
"危险极了!如果没有我们在大学的同学施彤的保护,他早就划成右派了。啊,对了,施彤大约就是调到你们学校教书的,你应该认识,是不是有一个施老师,教物理的?"
"有啊,他讲课可讲得好啦!".
"唉,真可惜!多么优秀的人才呀!他保护了许多人,自己反落得个可悲的下场。赵敬业全是靠他的保护才免脱了划成右派的灾难,可他自己却成了右派。"
"噢,这位施老师划了右派?"覃晓明问.
"他摘了帽子啦。"小青轻声说。
"施彤是个非常聪明、非常能干、非常果断、非常善良、非常讨人喜欢的人,他是我和赵敬业的好朋友。"范小燕不知怎的,竟然一连用了五个非常来形容人。
"真的?"小青一脸兴奋之色。
"他教你们的物理课吗?"
"没有,他教别的班。不过┅┅我听过他的讲座。"
"你们怕不怕他,他可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人啊。"小燕又用了一次非常的形容词。
"什么?怕他?施老师非常和气啊!"
"这就怪了,以前他可是很严肃的,我们都有点怕他。"
"你们屋里坐去,让我收拾桌子。"范婷婷说。
"表姐,你在家多玩一会,我有点事,对不起,不能陪你了,我要出去一下。"覃晓明说。范小燕向他点点头,他就起身往外去了。
小燕来到小青屋中。
"表姐,你刚才说你们有点怕施老师,真的吗?为什么会怕他?"
"他满脑袋都是政治,人聪明,见识多,思维能力超人,讲起话来斩钉截铁,不容反驳,一脸严肃,大家都又佩服他喜欢他,又有点怕他。"
"女学生也怕他?"
"是啊!那时他才比我们大几岁,英俊潇洒,有一次他作报告,不但同学喜欢听,就连大学教授们也听得不亦乐呼,对他佩服得很。唉,小青,我敢说,再也没有谁能作出那么精彩的报告了,我一生就听过那一次!那天他在讲台上讲话,多少同学听得着迷,尤其是女同学,一个个都呆呆望着他。其实我们不少女同学都喜欢他,可就是不敢和他接近,连说话也不大敢。平常他总是少有说笑,一脸严肃,特别是对女同学,不理不睬。"
"表姐,他也不理睬你吗?"
"我?我┅┅他对我算得上很好的。他曾经说过,他把我和另一个女同学王艳玲看成自己的妹妹。有一次┅┅唉,说给你听也不要紧……"
已经快三十的小燕脸忽然红了起来,抬头看着天花板,沉入在回忆中。
"有一次什么呀?"小青非常关心地追问。
"有一次他给我们解了一个非常难的数学习题……他还给我们讲了许多哲学和做人的道理。"小燕显然言不由衷。
过了一会,她继续说:"后来,我送了一件毛线衣给他,可惜,我真笨,我没有敢对他多说几句感谢的话,真是后悔,他不久后竟然划成了右派┅┅"
" 你自己织的毛衣?"小青非常精细。
"他在反右初费尽心思保护我们,我们还误解他,我心里真不过意,就织了件衣服送了他,可是,可是,许多心里话都来不及说他就......." 小燕流露出挽惜之情。
小青呆呆看着表姐,突然问:"表姐,我听你的话语似乎你喜欢过他,是吗?"
"那┅┅"一瞬间,范小燕脸上飘过一丝娇羞。她知道自己说走嘴了,忙解释说:"我是说,我很崇拜他。"
"崇拜"这个分量很重的词,令小青心里一震。
小燕看见书桌上有一张毛笔写的大字,顺手拿过来一看,原来是小青写的一首林黛玉的诗。她呆呆看着,两眼一动不动停留在纸上。"小青,你的字可是越写越好了,多么秀美,看了你的字,真有些惭愧!"
"表姐,你说些什么呀!你怎么不说我的数理化一塌糊涂。"
"我想请你再写一张,不过要改动一句。"
小青立即拿出纸笔和砚墨,对小燕说:"表姐,你说改哪一句。"
小燕念着,小青写着,一会就写好了。小青轻声朗读:
眼空蓄泪泪空垂,
闲洒暗抛更向谁?
风流才子逢乱世,
教人焉得不伤悲!
"表姐,你改了第三句,是说的施彤吗?"
小燕点点头。
小青又读了一遍,不知为什么,她竟然流泪了。
"你怎么啦?"小燕吃了一惊。
小青没有回答她,却抬头问她:"表姐,施彤真的那么好吗!"
"你不信我?我如果看错人,宁愿把自己的眼睛挖掉!"
小燕话语的分量令小青震撼。她忽然觉得自己太对不起人,太无情,太自私,太怯懦,一股强烈的爱恋与负咎之情涌上心来!
这天晚上,小青经过慎重考虑,下定了一往无前的决心:既然真正喜欢一个人,这个人又是的确值得爱恋的,就应该舍生忘死去追求!
晚自习时,天文课外小组在球场上活动,施彤怀着满腹辛酸,在天文望远镜旁指导学生观察木星的卫星。
天文小组的学生一个一个极有兴趣地轮流观看,她们并没有谁注意到老师茫然失措的面部表情。
九点半了,学生都回家去了。施彤正准备收拾仪器,忽然他耳边传来一个声音:"老师,能让我看看吗?"
他一回头,忽然看见从兰球架的黑影里走出了覃青青。她低着头走到他身边,突然仰面对着他,双眼直瞪着他,流露出无限情意!她轻轻说:"老师,我也想看看木星。"
他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从嘴里跳出来,双手发抖,激动得几乎把望远镜推倒。他极力抑制着冲动,把天文望远镜的目镜调好,对她说:"来,来看!"
她迅速把眼睛放到目镜上。
"看到没有?一颗很亮的星。"
"看到了,啊,多明亮!真好看,怎么星星会这么大!"
"木星是金星之外天空最亮的星,它的质量很大,比所有其他八颗行星加起来还重。它有十四颗卫星,也就是我们说的月亮,木星有十四颗月亮。今天晚上能看到四颗。你仔细看,有四颗极小的亮点在木星周围,那就是它的月亮们。看见了吗?"
"老师,怎么我看不见?"
"我来指给你。"她刚让开,他的头已经向目镜移过来,两人的头发轻轻碰触了一下。
他感到一次电击,他怀疑这是不是梦境?是不是自己神经错乱?
"来,再仔细看看,在木星的左上方有两颗,左下方一颗,右下方一颗。"
她再次对着目镜仔细观察,一会儿,忽然叫了起来:"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她再没有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但两人相隔这么近,如果她在这么近的距离看他,会有什么后果?他完全明白这一切。今晚不需要眉目传情,刚才那令人销魂的一瞥已经足够了!她今晚来这里显然不是为了看木星,一切尽在不言中。这绝对是一种主动消除误会的暗示。
"快十点了,天晚了,老师,谢谢你,我该回家了。"她没有抬头就告辞了。
睡在床上,他反复思考着这两个月发生的一切。可以断言,她是因为知道了自己的右派身份才一反先前的态度,低头对我不理不睬。后来,因为心有不安,相逢时总是低头叫一声"老师"。今晚她来,是作了充分考虑的行动,是经过两个月慎重考虑后的表态,是知道了自己的右派身份后,愿意继续保持相互间已有情感的表态。这需要多大的勇气!需要多大的付出!七年了,有哪一个姑娘在知道自己是右派后还愿和这个右派保持交往!也许裘丽有,可也只是猜测,和她谈不上情意……这种勇敢的情意是近乎伟大的呀!许多天来一直存在心里的忧惧在一瞬间消失了。梦幻变成真实啦!这梦幻不是要求进一步的亲近,不是有所奢望,不是男女间的结合,只是那醉人的目光,是一个美丽姑娘自然而真诚的情意。是的,再说一遍,如果有一年,两年,能天天享受这美好的目光传情,死了也值得了。她,覃青青,值得我为她付出一切,值得我为她死!
第二天上午课间操后,他迅速来到楼梯拐弯处,心里充满紧张和兴奋。她今天会像以往一样来到无言的约会处吗?会注视自己吗?还是又会低下头?是的,自己的命运操在她手中,立即就可以知道她的审判结果......她上来了,一双眼睛立即抓住他,她看着他,目光明显在讲话,她的两眼说出许多他能读懂的话。那是委曲,是愧咎,是深深的爱的倾吐,是决心的表示。虽然只不过一瞬间,但人的目光感情表达的速度比语言快得多,目光一扫,竟然有千言万语似的。眼睛是灵魂的窗户,这是对的,千真万确的;但这还不够,眼睛表达的思维和情感,远远胜过语言和动作的速度与容量。看来,人类还不是宇宙间最高级的生物,也许,有一种生物,他们间的思想交流有比人类更高明得多的语言,类似人类的目光。
似乎已经黯然逝去的巨大幸福又回来了,这是多么幸运!欢快的心情流遍全身,流遍每一根血管,那种美是无法形容的。
几天后,一个明朗的上午,施彤为高三一班的学生讲太阳光谱。第四节课,他在没有体育课的兰球场上支起了一套课桌椅,在桌子上放了一台学生用的光谱分析仪,对好太阳,指导学生们轮流观看线状太阳光谱。看完后,下课铃声响了,学生们陆续离开,准备回家,只有一个学生还在观看。他正站起来准备收拾实验用品,忽然看到小青挎着书包出现在操场另一边,正向学校大门外走去。他停住了,凝注着她。她一抬头,猛然看见他在指导最后一个学生观察天空,他的目光在鼓励她前去观看。她没有作任何考虑便离开原来的方向向他走过去,突然又觉得有什么不妥,脸一红就折向原来走的方向。再看他,他还是微笑着在鼓励她,她又转向他。这样,在短短几秒钟里,她竟走出了一道S形曲线的轨迹。最后,她终于走到他身边。他热情地招乎她,在那最后一个学生离开后,让她坐下观察。
"老师,这一条一条的密密麻麻的黑线就是太阳光谱?"她满是惊奇。
"对,就是这些一条一条长短不同的黑线。不同的化学元素有不同的线条组合,分析这些线条,就可以知道太阳上有些什么元素。"
"我们班的物理老师怎么就不给我们作演示,在一班真好!"她在近处瞟了他一眼,发现他也在注视自己时,黝黑的眼珠慢慢地向一旁漂移,那是明显的害羞。整个眼睛因为眼珠的微妙漂移放射出一道极其妩媚迷人的梦也似的光雾。
他再次被迷呆了,这眼珠的漂移他曾经看过,但是,这么近的距离看还是第一次,真令人陶醉!等他清醒过来,她已经不见了。
过了几天,地区卫生防疫站的人员来学校为学生注射疫苗,施彤从楼下花圃边经过,一抬头,看见小青卷起衣袖,露出洁白的胳膊,医生的针正扎下去。不知世界上是不是有心灵感应,她忽然抬起头把目光投向施彤所在方向,发现施彤正凝注着自己,由不得突然把胳膊一缩,几乎把针头弄弯。医生大叫一声:"你怎么了,你动些什么?"
小青偷偷向施彤望了一望,满脸通红地垂下了头。他却舍不得离开,呆站着木然不动。
就这样,在校园中,日常生活中点点滴滴的小事在不断集累着。他们两之间主要通过目光的恋爱变得日愈热烈。可谁也不想有进一步的发展,就这样,尽情享受这无言无声的幸福,就足够了!
参观王杰事迹展览,使事情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王杰是解放军新推出的学习雷锋的标兵。学校组织全体师生轮流前往北郊参观《王杰事迹展览会》。这天轮到高二和高三两个年级
八个班的师生排好队出城,起初是两人一排,到山路上走成单行。一字长蛇阵排得很长很长。施彤排在高三年级学生后面,他个儿高,非常显眼。
郊外的路弯弯曲曲,走在前面的小青发现,她每次转弯时,都有机会乘机略一侧身就看到排在后面的他。她注视了他几次,他也发觉了。从此,他们又开始了另一次有趣的目光对接。每逢转弯,她就略为侧身向后,把目光射向他,他也远远地盯着她。因为距离比上次传送砖块时远一些,眼睛的表情不是看得很清楚,只是做到了心照不宣。但是,正因为距离远一些,他看到了她走路的姿态。她穿着一件浅黄色的上衣,有点像旧军装,裤子是深灰色的。脚上是一双白色的浅口塑料鞋。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她走路似乎不费力,像轻轻踏地飘行一般。她的脚轻轻掠过红土地,掠过地上的小草,随着脚步轻轻移动,身体的美丽曲线在空中飘动,多么婀娜迷人!
享受了一个多小时的情意交融后,他们来到王杰事迹展览馆。十几个展览陈列室布置得很好,学生们一班一班地都随着讲解员,一个一个陈列室顺序参观。过了一会,秩序被打乱了,同一个班的学生有的朝前,有的落后,班级秩序打乱了。人们边参观边议论,有说有笑。
施彤有心跟在小青所在的一群,边参观,边不时相互顾盼。由于人很多,比较拥挤,他们相互顾盼的机会并不多。
参观进行得较慢,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后面的人才进入中间的一部分陈列室。这时,已经在靠最后面陈列室参观的覃小青碰巧在近处看见施彤。不知道是临时的决心还是经过仔细考虑,她在两人四目相对时,忽然向他一眨眼,然后就走出这个陈列室。施彤从那一眨眼中立即悟出这是一个信号!
他稍一犹豫,就迅速跟了出去。他看见她往回走进大家已经参观过的最前面的一个陈列室,他从另一侧走了进去。
这时,学生们已经参观过的这间陈列室中空空荡荡,一大间陈列室只有他们两人。他们相互走近,她看着他,他看着她,谁也不想把目光移开。她的目光是火热的,他的目光是紧紧缠人的。两人默默相对,足足有一两分钟,谁的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他们谁也没有碰谁一下,但两个灵魂却紧紧拥抱在一起了,他知道这一点,她也知道这一点。是的,我要紧紧拥抱你!两人的目光都在说同样的话。
总不能这样一直呆下去,她转身走了。临别时,她的眼光忽然流露出一种期待的色彩,这期待的色彩最后竟然变为一种责备的光芒。
这天回到家中,他失眠了。这是真正真的辗转反侧。无限的欢乐,无限的困惑!
对于我,早就想过,并且也作过充分的准备。我只要能天天见到她,得到她那天使般眼光的沐浴,一切就足够了。能这样一年,最多两年,人生就没有白活,生命就可以在幸福中结束了。从来也没有更多的奢望,从来也没有跳越眼睛范围欲求的追寻。我和她,一旦超越目光的范围,就必定会给她带来无尽的灾难。一个右派的情人,一个右派的妻子,会遭到无数的羞辱和苦难,这不是正常人能够忍受的。我要是超越范围,越过灵魂交往这一界限,我就是犯罪,我就是恶人!
她必定是了解一切的,知道了自己是右派,还坚持要来往,她已经表现了多么惊人的勇敢,她似乎还坚持要付出大的牺牲!怎样对待这一切?她的目光显然在责备了,这种责备实际上是极强烈的爱的追求,她显然已经为仅仅停留在目光范围而痛苦,她不满足于目光之恋! 我能让她老是痛苦吗?可是,一时的痛苦总比较容易对付,长期的痛苦就不同了,我怎能带给她长期的痛苦呢?。
如果一切只停留在爱情范围,绝对不涉及婚姻呢?如果只是爱情,如果不涉及婚姻,就不一定会给她带来严重的灾难。唉,爱情,久别了的字辞,一直不敢碰触的领域,我能吗?我像一个久久在沙漠旅行的流浪汉,许久以来,长期赤足踏在炽热的荒漠沙土上,双脚痛苦地肿胀着,似乎有一团团火焰在脚底燃烧,使你疼痛难忍。我现在站在一条清澈透明的溪流边,只要轻轻一举足,就可以把脚伸下去,唉,那是多么令人神往的有些冷冽的小溪,把脚伸下去,会是多么醉人的剌激啊!我会发抖,会混身舒畅!唉,清明澄澈的流水,啊,冷冽醉人的剌激,我能么?我实在无法抗拒这巨大的诱惑啦!
在教员休息室里,李子平老师拿来了一个文子林琴,学着弹奏。他极力怂恿施彤也找一件乐器一起合奏。施彤在农场时买过一只破旧吉他,也许是出于逆反心理,他没有学绝大多数人弹奏的西班牙方式,而是学习用夏威夷方式弹奏。夏威夷方式要用特殊的滑板和手指套,他曾经在农场自己做了一块很光滑的金属滑板,买了一套金属弹奏指甲。在拉手风琴之余,也常常学习弹奏吉他,后来这吉它坏了。就没有继续练习下去。经不住李子平的怂恿,他向学校音乐教研组租借了一个,不时和李子平一道弹奏。虽然他弹吉他的水平不如手风琴,但当左手滑板在弦上轻柔滑动时,仍然能够发出美妙的滑翔音。他们两经过两个月的配合,已经能弹奏深受人们欢迎的《梁祝》的大部分段落。
课间操时,他们在教员休息室里一起弹《梁祝》,陆应麟在一旁轻声哼着,三人非常高兴。
"太好听啦!"他们忽然听到一阵掌声。原来是十来个学生挤在门口倾听。施彤一抬头,猛然看到小青也挤在同学们中间,一幅极为兴奋的样子。
李子平大声笑了起来。"我们只是随便玩玩,根本谈不上什么好听!"
"不,真的好听! 施老师的吉他那种滑音真迷人!"一个学生说。
因为有小青在场,施彤显得有些羞怯。他站起来对她们说:"我们只是初学,真的弹得不好!"
"老师,你学了多久啦?"
"前前后后一共算起来,也不过只有一年时间。"
她们走后,施彤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自己弹的吉他究竟好听还是难听?有时自己也觉得弹奏时那滑板滑动时发出的声音的确很美,但多数场合弹奏的曲调并不好听。她会觉得怎样呢?严格说,自己的水平是很丢人的! 自己对键盘乐器比较熟悉,对弦乐器的掌握差多了。
两天后,上午下课学生们都走完了,施彤正准备收拾好课桌回家,突然,身后有人轻叫了一声:"施老师!"
他一回头,竟然是小青站在教员休息室门口。
"老师,我想请你帮助我去买一只吉他。"
"啊┅┅这┅┅好,什么时候?"施彤语无伦次。
"今天吃过中饭老师有空吗?"
"有,有!"
"那么,一点钟我在正义路乐器店等你,可以吗?"
"行,我一定来!"
中午一点钟,他们在乐器店见面了。她的眼光一反在学校时碰到的情况,那种脉脉含情的目光不见了,完全是一个学生对老师尊重而热情的普通态度。他们在选购吉他前,很自然地在店里观看了各种乐器。
走到钢琴旁,她问道:"老师,听说你的手风琴拉的很好,你一定会弹钢琴,是吗?"
"会一点!"施彤谦逊地说。
"老师,你弹一曲给我听听好吗?"
施彤既兴奋,又紧张。他打开钢琴盖,拉出座位,坐下来,双手放在钢琴键盘上。犹豫了一会,开始弹奏他弹得最熟悉的悲多芬的《献给爱丽斯》。在他弹奏时一些在乐器店里的客人也围过来观看。
乐曲终了,有的顾客拍起了巴掌。他抬起头,忽然看到小青那一双眼睛又呆呆凝注着自己,闪射出无限情意。"啊,太美啦! 老师,我想再听一次!"
他又弹奏了一次《献给爱丽斯》。 弹完后,他对她说:"其实,我弹得并不好。这只乐曲中有两段要求很快的速度,可我水平不够,放慢了。"
她没有理会他,脸上一幅陶醉的样子,又一次说:"啊,太好听啦,太好听啦!"
他们继续观看各种乐器,施彤问她:"你也很喜欢音乐吗?"小青不好意思地回答说:"我对音乐不熟悉。从小时候起,我就爱写字画画,对音乐不熟悉。但那天听施老师你弹吉它,我真正吃了一惊!怎么吉它会这么好听。就是从那天,我也有了学习吉它的想法。"
他们最终挑选了一只吉他,标价二十八元。她拿出钱付了帐,说:"我昨天向我爸爸说想买一只吉他,爸爸马上就同意了,给了我钱。"他们又挑选了一套金属吉它套指,但没有买到滑板。
在分手时,她两站在街道上,相互凝注着,热烈的目光又彼此拥抱在一起。
过了几天的一个上午,放学时他推着自行车,在学校大门口碰到小青,显然,她是有意在等他。她向他一眨眼后立即回身就走,那一瞬间她的眼睛一眨似乎又讲了一些话,正如在观看王杰事迹展览那次一样,他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骑上自行车远远跟着她,她回头看见他跟了来,流露出满意的眼神。
在靠近家时,她有意不走正路,故意穿过一条两幢高楼间的非常狭小的缝道,巷里没有其他人,她在巷中间等着。很快,他骑着单车出现了。他以高超的技术,骑着车飞快穿过狭窄的小道到达她身边。
"施老师┅┅你┅┅你能帮助我学习吉他吗?还有,那天买到了指套,可就是买不到滑板,老师能把滑板借给我吗?"她说话时脸色微微发红,不胜娇羞。
"那当然可以!"
"你家住在哪里?"
"蔡公西街节孝巷24号。"
"你家中有什么人?"她轻声问。
"就我一人。"
他们相互对视,久久沉默。两人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吃过晚饭来找你借滑板,行吗?"她鼓足勇气说。
"这……不……我……那好,我等你!"
晚饭后,他站在自己家中窗口旁,直盯着大门。一秒一秒地过去了,还是不见有人进来。他的心跳得很厉害,手心出汗,望眼欲穿。只不过站了半小时,却觉得双脚发软。
突然,人影一闪,她来了。他立即迎出去,把她带到自己书房中。
本来,她和他已经很熟了,从目光的交流看,那一次又一次的凝注,一次又一次的眼光的相互纠缠,他们的灵魂早已拥抱在一起。可是,目光的语言毕竟不能代替真正的语言,人类还得靠语言生活。一旦靠语言交往,他们忽然发觉彼此还很生疏。
真奇怪! 日夜思念、向往的相聚来到时,双方的目光突然收敛了。那充满情意的、大胆无畏的、炽热追逐的、有时还带有挑逗意味的目光突然消失了!目光的拥抱是一回事,真正在一起相处是另一回事! 他的目光变得清明聪慧,她的目光变得庄重羞怯!
她坐下后,在椅子上似乎忐忑不安。他也没有说话,只不时抬头望着她,过了好一会,她才低着头羞怯地说:"施老师,请你给我讲讲怎么用滑板?右手的的指法我似乎还勉强可以自己练习,但滑板的使用就一点也不知道怎么办。"
"一般都是用西班牙式的弹奏法,夏威夷式的弹法很优美,但不太普及。你为什么不学习西班牙式的弹法呢?西班牙式既不要指套,也不要滑板。"
"不,我就是想学老师你的弹法!"她坚定地说。
他拿出从从学校带回来的吉他和滑板,认真地给她讲解使用的方法。
在她自己练习时,他在一旁进行着紧张而激烈的思想博斗。应该尽快把自己的历史问题告诉她。他害怕的是,虽然似乎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右派身份,可这只是猜测。万一她不知道呢?如果她不知道,突然听见施彤是个右派,她会怎样呢?算了,下次再说,今天就算了┅┅但能够这样对待她么?宁可她负我,我不能负她!
施彤满脸是汗,双手紧攥着。
她正在全心专注地练习滑板的使用,忽然听到他的一声叹息。
她抬起头看他。但见他脸色凝重,脸上有汗珠,双眼含有惶惑。不由得吃了一惊。他迟疑了一会,慢慢对她说:"你知道我的历史问题么?"
"老师,你是说关于什么右派的事?"
"对!"他松了一口气。
"那我早知道了。"她对他嫣然一笑。
这一笑,千金难求! 为这一笑,我原意付出一切!是的,我愿意用生命来交换! 施彤的脸色开朗了。
"你一定听别人说过,右派是坏人,是吗?"他进一步试探。
"坏人,好人,我自己能分辨。老师,我相信你┅┅"她眼中突然闪现出如怨如慕、充满情意的光芒,这光芒直射他的心胸,无比温暖地抚慰着他的心灵。
这天晚上,他第一次用看天仙似的目光在近处看着她。
她低下头不吭声。过了一会,抬起两眼在他的书房中观看了一会,站起来走到他的书柜旁,打开柜门,仔细看里面的书。
"想不到,你有这么多的书,我家里可只有很少的书。"她顺手拿了一本《静静的顿河》在手里翻着,又坐回原来的地方。
"老师,我只喜欢文科,我的理科学习很差,你知道吗?"
"我听李子平说过,这有什么关系!各人有各人的爱好,偏好是缺点也是优点,没有偏好,世界就不会产生各种各样的科学家和艺术家,你说对吗?"
"老师,你真会说!我自己的数理化不好,我不会为自己辩护,但你的话倒是包含着深刻的哲理。"
"你喜欢外国小说吗?看过些什么?"他问。
"我喜欢外国小说,但能找到的书很少,只看过《安娜卡列妮娜》、《简爱》、《红与黑》、《战争与和平》┅┅同学们批评说我爱看外国小说是有资产阶级思想。因此,我更多是看《红楼梦》,我特别喜欢这本书,看了许多遍。可是,同学们又说我有封建意识。"
"哈!" 他笑了起来。
"怎么,她们批评的不对?"
"你说呢?"
"我觉得她们并不完全正确,但多数同学都这么看,连许多老师也这么看,总有他们的道理。我恐怕是有点资产阶级和封建思想。"
"不,他们肯定不对!爱好文学是一种优点。就说《安娜卡列妮娜》,据克鲁普斯卡娅说,列宁看这部书看了差不多几十遍!"
"谁是克鲁普斯┅┅什么的?"
"克鲁普斯卡娅,列宁的夫人,她在回忆录中说的。"
"我们班的团支部书记宋伟瑛说,她爸爸说,除了苏联小说,外国小说都是资产阶级的文学。她还说,我喜欢拉菲尔、米盖朗其罗的艺术和和悲多芬的音乐也是资产阶级思想。"
施彤皱起眉头说:"你信她们这些话?"
"我问过政治老师陆应麟,他也说宋伟瑛的话有道理。"
"胡说!"施彤流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他站起来在书柜中拿出一薄本书,翻开后找到一段话,递给她说:"你看看。"
她看到那本书的书名是列宁的《共青团的任务》,他要她看的一段话是:"只有用全人类的丰富文化遗产,包括封建社会、资产阶级社会的文化遗产武装自己的头脑,才能成为共产主义者。"
在她专心看书时,他又从书柜中拿出另一本书,递给她说:"你看看这个,列宁对悲多芬的音乐爱到什么程度!他是那么热爱悲多芬的《热情奏呜曲》,列宁自己说,一听这动人的歌曲,他就几乎会发疯。恩格斯青年时曾经写信给他的妹妹说,不听第五交响乐就是白活了。悲多芬的音乐是全人类伟大的遗产,有什么不能听的。"
她看着他,眼中闪射出喜悦的火花。"那么,陆应麟老师和宋伟瑛她们说的都是错误的啦?"
"绝对是错误的!"
"奇怪,他们为什么会把你这样的人,你懂得这么多马列主义,怎么会变成右派?"
他凝注着她,眼睛带着忧伤:"我正想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你。"
他伤感地,慢慢地,轻声地,向她回顾着自己深深埋藏在心灵中的往事。从青年时期参加革命到上大学,从肃反到反右派,他讲到苏共二十次代表大会后和被划为右派后自己的心态,他无法控制地为自己辩护。她耐心听着,思考着,他的每一句话几乎都深深印在她的心灵中,她被他的不幸遭遇强烈震憾了。
"我本来不该向你说这些的,但我又不能不说,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她充满同情地看着他。
"因为,我不能辜负你对我的信任,我应该让你了解真实的我。不过,你千万不能对别人说这些,否则,你会遭殃的。我不敢接触你,就是怕你因为我的事遭殃。在别人面前,千万不能流露一点同情我的意思,你明白么!你必须答应我,要不然,我只有立即中止和你来往。"
"我明白,我答应你。这社会太不公平啦!"
时间在他们谈话中飞快地流逝,不知不觉已经十点钟了。
"老师,我要回家了。"
"你能不能不要再叫我老师!"
"那怎么称呼?"
"就说'你',或者叫我施彤,那天在你家附近的小巷里你不是已经叫我'你'了吗!┅┅其实,我们应该是┅┅朋友! 我非常看重我们间的友谊。"
她呆看着他,默然无语,欲言又止。
"认识你对我说来是极大的幸福,像梦一样!"施彤脱口而出。
"那么,我们的┅┅你说的友情,莫非是梦?"她故意问。
"不是的,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忽然得到一种原来不敢想的东西,就好像是作梦似的!"
"你非常看重我们的友谊吗?"
"那还用说,比其他一切都重要!"施彤说出了他原来不想说的话。
"好,我不问了,谢谢你!这本书我带回家去可以吗?" 她指着手中的《静静的顿河》上册。
"这还用问,我的书你想看什么就看什么。"他笑了起来。
"最后一个问题,你刚才说恩格斯写信给他妹妹说不听悲多芬的交响乐就是白活,这封信什么地方可以查到?"
"你去图书馆找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其中有恩格斯的《乌培河谷来信》。"
"谢谢你,我该回家了。"她边说边站起来。他送她出门,顺手推了自行车。
"我送你回去。"
"不,不需要。我天天上晚自习,一个人回家习惯了。"
"可现在太晚了,你上晚自习只到九点半钟,街上人还多,现在已经十点半啦。你在前面走,我在后面隔一段路跟着你,这样,别人不会发觉。"
她犹豫着。
"听我的话,不让我送你,我不放心┅┅我会睡不着觉。"
她深情地望了望他,表示了谢意和理解,就转身走出了节孝巷。他骑车在后面远远地跟随她,一直到她到达自己的家。她回头和约五十米外的他相对一笑就进家去了。
回到家中,施彤百感交集!今天晚上是多么幸福呀……可我为什么这么贪婪?我为什么要让她到家里来?天啊,我已经完全被疯狂的感情支配了,我本不应该超越目光来往的界线的,我太坏了……可是,上帝能原谅我吗?我实在无法抗拒她给我的机会!
从这天起,每周的周二和周五两天晚上,她常常不到学校上自习,而不时到他的家里去,听他讲音乐、文学和哲学。他们间的关系明显从热烈相爱的目光传情倒退了,转变成以谈论音乐、文学、哲学和许多生活小事为主要内容的聊天。在他这方面,他考虑到她还没有毕业,害怕她过早地直接表露,更怕一旦倾吐了爱慕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他不敢想像与她有进一步关系的后果,他下定决心不能伤害她。他不敢再呆呆凝注她,因为在两人单独相处的环境中,这种脉脉含情的眼光久久对视,绝对是难以控制的。在她这方面,她毕竟是一个情逗初开的少女,时时都带着娇羞,一旦真正和一个男人单独相处,那热烈爱慕的目光就自然消失了。她虽然想和他亲近,却没有勇气主动。他们都从交谈中得到巨大的快乐,谁也不想急于冲破友谊的界线。
她明显感到,他为自己打开了一整个世界,那是她以前不知道或不清楚的世界。许多从以前的老师与同学那里接爱的观念和信条不知不觉地崩毁了,许多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完全新的知识和观念进入了头脑。在他丰富知识与精辟见解的启蒙下,在一本又一本的书藉影响下,她的知识飞快增长着,她的智慧与独立见解也迅速发展起来。她不仅不再去想他作为右派是否有问题,而变得完全信任并日益崇拜他。
10
"这是我写的一首词,我是学着写的,请你指教,你看看。"小青递给他一张纸。上面写着:
点绛唇
--翠湖之晨
柳岸秋桥,
晓风残月谁来早?
绿云绕绕,
夺尽春城巧!
一曲幽歌,
道出青春好!
觅芳草,
烟雾渺渺,
何处寻青鸟!
他指着这诗,说:"你┅┅"
"这是我学着写的!"小青对他微微一笑。
"早听李子平说你的文学好,想不到你能写出这么美的诗句。你把翠湖写得多美!"
"其实,我写的不是翠湖!"
"那写的是什么?"
"写的是一个美丽的梦!"小青看着他,微微低下了头。
"绿云绕绕,夺尽春城巧,那不是翠湖吗?"
"那.......如果我说那是写的是我们的友谊,你不会生气吧!"
他凝注着她。啊,微微低头的她,真可以说是一座无比美丽的塑像,太美啦!
她抬起头,看见他那如痴如醉的目光,她激动了。经过这一久的相处,他们已经比较熟悉了,她大方地对他灿然一笑,显得容光焕发,光彩照人。
"'一曲幽歌,道出青春好'指的是什么?"施彤明知故问。
"我在歌唱我们的友谊,可以吗?"她嫣然一笑。
"那'烟雾渺渺,何处寻青鸟'又是什么意思?"他已经有些陶醉了。
她久久低头不语。
"……想不到你能写出这样美的词。这'烟雾渺渺,何处寻青鸟'一句,就让我慢慢体会吧!不过,'青鸟'是送信传情的使者,这不错吧?"施彤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说了一句带有挑逗意味的话。
她抬起头,明亮的目光直射向他道:"诗歌的词句怎么理解,因人而异,你想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
施彤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跑进卧房拿出一张纸,上面也有一首诗。他递给她说:"这首诗我早就写好了,一直没有给你。今天你写了诗给我,写了我们的友谊,那我也把这首诗送给你,作为歌颂友谊的回赠吧!"
小青一看,这是一首题名《夜空》的长诗:
纤云如纱绕天河,天河汩汩舒青波。青波漾漾泛星宿,星光明灭传幽歌。幽歌一曲动清宇,感时抚事泪滂沱。天幕千层难穷尽,飞腾无翼可奈何 !修修竹影影漫漶,悠悠白云似天鹅。天鹅合当载我去,秋风万里渡嵯峨!且将碧天当绿水,权使云霓作舟舸。仓穹飘浮二十载,忍令年华空蹉跎!四顾朦胧春城夜,滇池水边云雾薄。皎皎金星早出岫,隐约含羞舞婆娑,明眸轻转何眷眷,疑是为我情摩挲!我身溷浊难相随,安得飘洒近芳萝!颠狂倜傥君莫笑,坦荡一生无蹉讹!
小青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叹息道:"写得太美啦!'且将碧天当绿水,权使云霓作舟舸。'这真像李白写的。一看这首诗,我那首《点绛唇》就该烧了。"
"谁说的!你的词短一些,但那些比喻的手法,特别是最后三句无尽的含意,比我的诗强多了。"
"你这诗里的'金星'有所指吗?"
"金星是天空中最明亮的星,你说除了你,谁还有资格和金星的形象匹配?"他尽情向她吐露自己的爱慕之情。
"你……"她第一次在近处用炽热的目光盯着他。
11
一个星期天,覃青青一家团聚在一起吃晚饭。覃威兴致勃勃地把自己写的一首诗念给妻子和孩子们听。他的文化不高,可他却是属于那种有非常毅力、刻苦学习的人。二十多年来,他天天写日记,写下的日记本堆起来有半个人高。部队一有什么活动,他就忍不住要写一两首诗投稿。
"爸爸,我觉得这首诗好几处地方结尾的字不压韵,你得好好推敲推敲!"儿子覃晓明直率地说。
父亲眯着眼瞪着儿子,忽然笑道:"我倒要考考你这个小学老师,'推敲'这两个字有什么典故?"
"这用不着考我。那是贾岛和韩愈间的故事。贾岛写了一首诗'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后来又想改成'僧敲月下门',究竟是'推'好还是'敲'好,拿不定主意,就去请教韩愈,韩愈说'推'字更好。"
"错,错,韩愈是说'敲'字好。"父亲说。
"我记得说的是'推'字好。"儿子争辩说。
"胡说,我上个月才查过字典的。"父亲肯定地说。
"那我敢打赌,输了的怎么办?"儿子还是不服气。
"谁输谁请全家吃烧鸭!"父亲笑着说。
"行,就是吃烧鸭!"
"那你们说说,'推'字好在什么地方?'敲'字又好在什么地方?"女儿小青突然笑着插入。
"'敲'字嘛,这'敲'字,敲门发出声音,使寂寞的风景显得更有活气嘛!"父亲说。
"我说'推'字好,推门的声音更轻、更优美!韩愈本来就是说的'推' 字更好嘛!"儿子说。
"肯定是晓明的对,你这老糊涂,你能记得多少。"范婷婷明显偏向儿子。
"谁说我老了?我还不到五十,不信来比比背唐诗。"
"让我来讲一讲,可以吗?"小青放下手中的筷子和碗。
"好,听听我们小青的!看看我的宝贝女儿有什么见解。"父亲像逗小姑娘似地笑看着女儿。
"韩愈是说的"敲"好,但传说中也没有记载他为什么认为'敲'好。我认为,韩愈有他的道理,'僧敲月下门','敲'字令人产生空间回响的效果,声音在孤寂山林空间穿越,造成"空灵"意境,使人得到极高审美享受。可我却认为'推'字更好。你们想一想,敲门表明寺内有人,并不十分孤寂,和尚独自出去,又独自归来,门户半掩,轻轻推开,悄然无声,影随月动,更有意味……这其实是一个欣赏者具有创造性的话题。对'敲'与'推'的理解,是每个人对诗句怎么欣赏的问题,可以每个人各自作出自己独特的审美创造。古人的话固然对我们有启发,但不能说哪一个人的话就是绝对正确的。我们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审美感受作出自己的判断。爸爸记的没错,但哥哥说的也有道理,我倒赞成哥哥的看法。"
一家人都惊呆了。他们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精彩的言论。
覃晓明竟鼓起掌来。"我举双手拥护小青的话!我就说,是'推'字好。"
"你这是听哪个老师讲的,是吧!"父亲根本不相信女儿自己能有这么高明见解。
"谁说的,这就是我自己的意见┅┅不过,我是受到学校物理老师的启发。"
"什么?是物理老师?是不是上次你提到过的那个,姓施什么的?"父亲感到惊讶。
"正是,施老师的学问可好啦,谁也比不上。他的诗特别写得好。"她讲时有一种骄傲的表情。
"真奇怪,不是语文老师,反而是物理老师。教物理的能通晓诗词,这真......对了,小青证明了,韩愈原本说的是'敲'字好,还是该你请大家吃烧鸭。"父亲笑着对儿子说。
"请就请,下星期天晚饭,怎么样?"儿子说。
"你们快吃饭,不要讲这些伤脑筋的事啦。倒是我给你们讲一件好笑的事,你们怎么看。"范婷婷打断了丈夫说。
"妈,你快讲!"覃晓明吃了一大口饭。
"早上,一个同事讲了件真事。一个农民的爸爸死了好多年了,他的妈妈忽然生病,这病很奇怪,肚子长得很大,像有娃娃似的。这农民把妈妈送到医院,对医生说,你们要认真给我妈妈医病,如果真是病,肚子里有包块,拿掉了我给你们磕头。如果肚子里有个娃娃,嗨,那我可不答应,我要杀人!护士说你敢杀你亲妈妈,他说,就是亲妈妈也要杀。后来,果然生下了一个娃娃,医院里都瞒着那农民┅┅你们讲讲,你们怎么看这事?"
"这农民完全是封建思想",覃晓明叫了起来。
"说要杀人当然不好,但这女人,他妈妈,也的确不像话,是个坏女人!"范婷婷说。
"一个女人,守寡多年,抚养儿子,多不容易,我看,她的行为虽然不好,也是可以原谅的。"覃威说。
"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她根本上就是很可怜的,应该同情"。覃晓明说。
"你们都说这女人苦,可我把你们兄妹带大,更不容易。大跃进那几年,晓明上初中,小青还上小学,我白天参加劳动,晚上还要学习,吃的也没有,那时因为挨饿,多少人得了水肿病,我把一点点食物省下来留给你们两,晓明能吃上一顿辣椒拌饭就高兴得不得了。我还得给你们补衣服洗衣服。你爸爸一直在部队里不回家,他哪里知道我的难处。"
"妈,你说些什么呀!我们是在讨论你说的那个女人的问题,你扯到哪里去了。"覃晓明说。
"不管怎么讲,那女人就是不道德,不论从旧道德说也好,从新道德说也好,都是错误的,不要脸的。"妈妈对着儿子说。
"妈,我不同意。你想,她在我们的社会风气下,就是想提出和人结婚,也会受到非难,所以,不存在不道德的问题。"儿子说。
"当然,是有一点不合道德要求,不过,还是我刚才说的,应该原谅。"父亲说。
"应该同情!"儿子坚持说。
"我讲讲可以吗?"小青又插入了。
由于方才她的言论惊人,父母和哥哥都不敢再轻视她,三人都静下来,专心听她的意见。
"你们都只讲道德,你们都忽略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就是这件事应该从审美的角度去观察。我说的审美角度,就是要看她和那个男人是不是真的相爱,如果真的相爱,就有一个美的基础,这美的基础也可以理解成道德的基础,这就应该同情和支持;如果没有爱的基础,就像爸爸说的,可以放到原谅的范围。观察任何事情,都应该有审美的角度。比如说,男人吸烟的很多,大家不以为怪,可女人吸烟,几乎大家都反对,这并不完全是封建思想、重男轻女,这里有一个审美的角度,妇女吸烟除了健康问题外,要看她吸烟对自己的整个形象有什么影响?如果美,我就赞成她吸,如果不美,我就不赞成。又比如,我们家用的碗都是瓷的,比较漂亮,这对吃饭时的心情有好的作用,用漂亮的碗吃饭比用土碗吃要觉得更香一些,就是吃饭也离不开审美观察的角度。"
一家人都再次用吃惊的目光看着她,一时都楞住了。
过了一会,哥哥才叫了起来:"啊呀,不得了,小青你以前发表意见也常常很精彩,可绝少包含哲理,你今天讲话怎么有这么多哲理,你是碰到高人了,是不是?怎么一下子变得像另外一个人了!"
妈妈说:"你们父子两都不行,说的都不对。还是我们小青有本事,她说的我信服!"
小青抬头望天花板,有些得意地微笑着。
晚上,小青正复习功课,表姐范小燕在外面敲门问:"小青,我是表姐,可以进来吗?"
小青立即站起来开开门,一把拉住小燕的手,亲热地笑道:"你来了还敲什么门,还要问什么可不可以进来,哪来的这么多礼数?"
小燕犹豫了一下笑着说:"告诉你也无妨,这是施彤教我的,他说不能随便侵犯别人的人格空间!"
"什么叫人格空间?"小青好奇地问。
小燕把八年前施彤的话讲了一遍。小青听得津津有味。她亲热地让表姐坐在自己床上,两人开始闲聊。
"小青,你对你们的施老师印象怎么样?"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看,但施老师他┅┅他帮助大家学习很耐心。他不只帮助我们学物理,还帮助学其他功课。他的知识可渊博啦,他家里的书真多。"小青不知不觉说走了嘴。
"你去过他家?"小燕异常敏锐。
"我┅┅去过,怎么,不合适吗,表姐?"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上大学时,我和你表姐夫他们去过他家一次,我和你一样,也对他的书那么多有深刻印象。你到他家里他一定会给你讲许多有趣的东西,是吗?"
"他给我讲了许多我从来没听过的知识,啊,表姐,不瞒你,他指导我看了许多书,讲了许多文学知识和美学、哲学道理,我觉得他为我打开了一整个世界,那是以前我完全不知道的。"小青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敝开讲她的感受,显得很兴奋。
"那你经常去他家?"
"我┅┅"她的脸红了。"也不是很经常┅┅表姐,你们在一起时,他经常写诗不?"她想把话题插开,不知怎的,竟然扯到诗歌上了。
"这倒是不知道,没有见他写诗啊。"
"他的诗可写得好啦!"
"怎么,你有他的诗?"
小青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开一页递给表姐,刚递过去忽然又觉得不妥,手往回缩,哪知小燕的手更快,劈手一把就抢了过去。
笔记本上有一首题名为《夜空》的诗:
小燕仔细读,读了又读,她非常用心地思考着几乎每一诗句。她忽然抬起头来问表妹:"小青,这诗是你抄下来的?"
"嗯!"她的声音很低,几乎听不清楚。
"小青,这是他写给你的吧?"
一阵沉默。她没有回答。
"我是你表姐,你应该完全相信我。何况,我也许比你更了解他。告诉我,是不是他为你写的?"
小青微微点了一下头。
唉呀,施彤!你竟然写得出这样的诗。你完全变了呀!这是他的真情,以前,他不知为什么没有表现出这温情脉脉的一面?他以前为什么总是那么严肃?不过,他曾说过他把我看成妹妹的!他对我说过:"待到何时闲了,与明月对饮而三!"小燕举目向窗外的白云辽望,浸沉在回忆中,无限感慨┅┅
"表姐,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施彤爱上你了!"小燕突然转过身来激动地一字一句地说。
六个字千斤分量!小青心里感受到巨大的震憾和喜悦。她的脸颊飞红,低垂着头,不胜娇羞。
"你真幸福┅┅不过,他说'我身溷浊难相随,安得飘洒近芳萝'。他怕自己的右派身分影响你,他不愿伤害你,所以也不会向你直接表白什么!"
"表姐,如果他真对我好,我不在乎他的什么身分。"
"你这话经过认真考虑吗?你考虑过这一生可能会遇到的麻烦吗?"
"表姐,我想过了,千次万次地想过了!我在想,小说书上常说人生如天地之逆旅,如白驹过隙,一个人怎能碰到最好的机会时弃之不顾?如果我现在害怕,我会后悔一辈子的。表姐,真的,我考虑过了,什么苦难我也不怕!"她低着头用力绞纽着自己的双手。
小燕久久沉默不语。
低着头的小青抬起头,突然发现表姐的两眼正溢出泪珠。
"表姐!你怎么了?" 她轻轻呼唤。
小燕一把把她紧紧抱在自己怀中。
"表姐,你现在不能告诉我的父母。"
"表姐明白,表姐是你的坚强后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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