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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忆中大连破烂市场

发布于:2024-03-23 作者:admin123 阅读:63

我记忆中大连的破烂市场

  闯关东到大连落户。

  我出生地—吕家桥,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人们以蚂蚱为口粮。人想活下去,只有逃荒闯关东,到大连寻求活路。

  灰茫茫的大地里分布着不规则黄绿色的苞米地、灰白色的盐碱洼地、浑浊的小溪和散落的村庄。其中河北省黄骅县吕家桥村是当地比较大的一个穷村。

  1937年,“七七事变”之后,在这个本来就很穷的村子,又添了“兵祸”。从东北和天津下来的 “逃兵”和“散兵”一批批地经过吕家桥村地区,向南逃走。“逃兵”进村后,把枪和军服丢掉,把抢来老百姓的衣裳换上,继续南逃。

  1939年9月26日,我就出生在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时代的吕家桥村。这里的老百姓连年遭受灾荒,加上闹逃兵,真是雪上加霜。青壮劳力的男人们都逃荒下关东。我的父亲、大伯和三叔都相继去了大连。在那里的煤场里打工或在街头摆摊做小买卖。

   抗日战争时期,抗日武装与日伪军在这一带进行了拉锯战,战区的老百姓生活更加困苦。1942年的秋天,满天飞舞的蚂蚱遮挡了天日,庄稼被吃的所剩无几,我光着腚跟着姐姐在地里抓蚂蚱,干炒蚂蚱就是当时最好的美餐。闹蝗虫,人活不了,只有到关东的大连找父亲,才有活路。

  一九四二年12月25日,娘带着八十多岁的爷爷、十一岁的哥哥、七岁的姐姐和四岁的我跟着老乡坐船到大连找闯关东的父亲。起初,我们就住在西岗区破烂市场里,那是我们在城市里的第一个家。

  破烂市场(博爱市场)

  在解放前后的那段历史,大连市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方就是破烂市场,也是穷人最集中的地方。这里就像北京天桥地区一样,会聚了五花八门的各种专长的民间艺人,在那里卖艺。大连破烂市场地区也有说评书的、唱大鼓书、表演相声、演杂技、变戏法、练气功、叫卖的、打铁的、烧香报庙的、拉客的、打架斗殴的、哭的、喊的,汇聚成大连西岗地区大杂烩的交响乐。

  大连市破烂市场后来改名为博爱市场,它是由长江路、大胜街、长春路和沈阳路围挡的地块。从北向南被永丰街和民权街分成三个地块,分别为一、二、三个区。每个区四周被临街的房子围起来,形成封闭小区,每个小区都有八个门或通道口,通往外界。一般人把二区称为破烂市场。

   一区

   一区的北半部分,中心内有一个广场,广场东为一个较大的天光浴池堂,它是大众洗澡的场所。西为评剧院,后改为天光电影院,这个破烂的电影院,年久失修,已成危房,六十年代拆迁改建成长江路小学。临长江路是三层住宅楼。

  一区的南半部为居民区,有几排朝阳的小平房,其中有一家专门卖白开水。我大伯在二区的茶水摊,就是从那家打来白开水。

  二区

  二区是破烂市场的中心区,一般人认为二区就是破烂市场,后改名为博爱市场。中心有一个十字人行道将二区分为四个地块。

  东边的二个地块是一排排朝东的小平房,贫民的居住地。西边的二个地块是二个露天市场,北侧的是破烂市场的中心市场,南侧的是一个露天杂货市场。

  中心市场

  位于二区内西北地块的中心市场就是一般人认为的破烂(博爱)市场。

  它的四周是平房,中心地带是空地,它四周的平房全部是店铺,饭馆、说书房、大药铺,仅有一间很小的房子就是我家的住屋。空地以卖旧物为主,都是打地摊卖货,这是市场的核心部分。每个星期日,地摊摆的是里三层外三层,人流是拥挤着前进,叫卖的吵闹声震耳欲聋。

  王小辫大药房

  中心市场南平房的东头是王小辫大药房,王小辫为中上等身材,腰板很直,长方脸。我记事时,他的小辫已没有了,但是人们还叫他为王小辫,他穿戴也很讲究,马褂长衫、干净利索。药房内除了药柜以外,还陈设有练武术用的刀、枪、剑、戟。四、五十年代,他因武功超众、医术高超和他特有的大辫子,而闻名于大连市,就是六十年过去的今天,西岗区的老人们,只要说到破烂市场,就能提到市场里还有一个王小辫。他是名副其实的大连名人。

  我们进城市后第一个家

  城市里第一个我的家与王小辫大药房是邻居。

  药店西边是二间说书房。再往西边是小饭铺,小铺的东墙与说书房的西墙之间有二米距离的过道,把两头堵上,盖上房顶,就成一间小房屋,这就是我们到大连的第一个家。在这个四壁皆空的家里,我们一家人拥挤在一个仅有八平方米最简易的小房里,它让我开始记事了。我记得住在这个家里最方便的事,就是我在门口的任何地方都随便拉屎。我们只住了一个冬季,到了春天,家就搬到离它仅百米远的南福兴里大院2号了。

  说书房

  这里有大连地区最大的说书房,曲艺团体和个人在这里演出丰富多彩的小型文艺节目。

  中心市场北平房的东侧和西侧各有两大间说书房,南、北共有四大间说书房,每间说书房面积约有一百多平方米,屋内用木头钉成一排排长凳,最多能坐四十多人,在室内的一侧有二平方米的小舞台,台上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这是说书人演出的舞台。六十年代以前,每个书房,分为上、下午和晚三场演出,每个艺人或小团体每天只能固定在一个说书房的一个场次演出,每天演出的艺人近二十人,一场分四小段,每小段演出二十分钟,就收一次钱,每个听客每听一小段评书最少交两角钱,多者不限。我在十岁左右经常听书不掏钱,因我经常帮在说书房门前卖茶水的大伯看摊。多数艺人都认识我,因为他们到茶水摊打水时,我大伯不要他们的水钱。我还记的评书演员有袁鹤林、董祥民、姓丁的;唱鼓书有刘少鹏、董祥民的岳父(姓邵)、妻子及小姨子都是唱西河大鼓书,袁鹤林的妻子及岳母都是唱鼓书。剧目有岳飞传、童林传、三侠剑、隋唐演义、大八义、小八义、七侠五义、童林剑侠传、东汉演义等。另外还有相声演员,如小蘑菇、小白瓜、金银耳等人也到这里演出过,也有人表演河南坠子和快板书。

  在这里演出的艺人们是经常流动,来自河南、北京、天津及东北的的艺人们络绎不绝,名气最大的莫属相声演员小蘑菇、小白瓜、金银耳,我看他们的节目时,也是乐得前仰后合。为給人们逗乐,他们用折扇打脑壳,竟能将扇子打飞,那时的著名相声演员为吃饭,也得苦练挨打功,那个社会的人都是苦命人。

  大连市本地评书艺人,象袁鹤林、刘少鹏、董祥民和丁某某等人,在文化大革命的狂风暴雨中,都受到冲击。年仅四十多岁的袁鹤林被批斗而死。而董祥民却很幸运的活着,在八五年之后,当我重新回到大连生活时,还可以在无线广播评书连播节目中听到他演播的评书。在八七年夏季,在新开路大道上,大连西岗区的组织乘凉晚会,我特别有幸的是看到我青少年时代熟悉的评书演员董祥民,他在汽车上搭建的小舞台上,演出了现代评书“平原游击队”的片段,他演出的评书还是那么精彩,博得观众的阵阵掌声。我看到近六十岁的他,声音仍然那么醇厚、宏亮,但是他的面颜也不是当年英俊的小伙子了,脸上也有“文化大革命”中留下的伤痕。

  我大伯的茶水摊

  我大伯的茶水摊就在北说书屋的窗前,他的茶水摊是用一个手推车改装的。

  他在解放初期是在福兴大戏院门前,卖油炸糕、炸元宵及炸鸡蛋为生。后来由于炸油糕的炉子被西院的人偷去了,另外在街上流动卖油炸糕,被城管人员撵着到处跑,也很难卖了。因此大伯就到博爱市场卖大碗茶,茶水案子摆在北说书房的窗前,购置了一个大铜壶,将买来的白开水,倒入大铜壶里,这个铜壶还可以用炭火加热,能起到保温作用。一碗茶是卖二分钱。夏天还卖凉茶水。

  我帮大伯卖茶水

  我名为帮助大伯看茶水摊,实际是去听评书。

  我那时已上小学一、二年级,放学之后,我不做作业,就是玩,经常到大伯的茶水摊上帮他看摊。趁机溜到说书房里听评书。有时听上瘾,一连几天放学后呆在说书房里,听评书。我也顺便给大伯捡些烟卷头,供给大伯抽。

  我十四、五岁时,也有时,不让大人知道,偷着跑到说书屋听书,有一次我遇见姐弟俩孤儿。

  那间说书房里听说书的人较多,已没有座位,我就站到门口。这时见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大姑娘,她头发较乱,脸也不干净,还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也站在我的旁边,她东张西望,她根本无心思的听书,我也不知道她干什么。她低着头用手摸我衣领上的线头,我摆出听书学来的正人君子气派,把身体猛一侧身,瞪她一眼,躲开她,她不好意思的,领着她的弟弟快速的走了。后来在破烂市场里见过她几次,她和弟弟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也叫人可怜。随着时代进步,象那姐俩一样流浪孤儿栖居在破烂市场里的人是愈来愈少了。

  大伯坎坷一生

  我大伯的一生是坎坷、悲惨。

  他小时候,在河北农村,不知道什么时候得了羊勾风病,又叫癫痫病。听娘说,他犯病就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成年后,也不好,还爱发脾气,也犯混。有一次他生气,抓了一大把土,扬到一锅煮好的玉米面粥里,谁也没法吃了,让我爷爷好顿打。后来取了媳妇,没过多长时间,我大娘因受不了感情的折磨,她得病而亡。从此他终身没有再娶亲。过了一段时间,大伯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头给他治病。从此以后,他的病真的好了,至死再也没有犯癫痫病。在我地记忆里,他就没有犯过一次病,也没有犯过混。

  他勤劳、手巧、忠厚,与世无争。家里家外的小活他都能干,修理门窗、盘炕、修家里的小用具。他有一个盛铁器的工具箱,工具是很全的,里面有:锉、刀、斧、锯、铁垫子、凿子、刨子及各种各样的钉子。

  他的手很巧,我看见他自己做了一个打火用的火镰,火镰的头是一块厚一个厘米钢铁块,长五公分、宽二公分,后边包着一个皮口袋,口袋装着棉花。火镰的铁块另一头是光滑圆弧形的断面,拿火石(就是石英岩的碎块)在铁的断面上碰檫,碰磨出火星就能点燃棉花,着火的棉花可以用来点烟,也能生火做饭,这样就节省了家里的火柴。

  他从农村闯关东到城市,也没有专门拜师学艺,就会做天津的油炸糕、吊炉烧饼、元宵、油炒面和炸鸡蛋等,其中油炸糕是在解放初期西岗地区名小吃,他的油炸糕是很著名的,油炸糕的皮酥香,小豆馅细腻香甜。人们非常爱吃他的油炸糕。只要有人到戏院附近打听我们家,只要问卖油炸糕的在哪里住?就可以有人领到我家。

  他忠厚与世无争,他癫痫病好了以后,就是一个大好人。在解放初期,有一天的半夜,突然有一个男人,砸我家的门,还骂道:“卖炸油糕的小子,给我出来,你把我老婆拐跑了。”我大伯开门出来,让那人到家里看,哪有他老婆,大伯一句脏话都没有说,就让他走了。换个其他的人受到诬陷,能跟他就这样完了?他就能做到。尤其是在小日本统治时期,他们让亡国奴的各家人必须出一名劳工时,他自报奋勇要去当劳工,不让托家带口的二弟、三弟去,他无任何怨言。他就这样吃苦在前,把生的希望给别人。

  有一天,大伯觉得肚子不舒服,他认为自己得了积食病,不消化。他自己配置了三副中药,这副中药是祖辈传下来的药方,由三味药组成(我母亲当时告诉我了药名,年久就忘了)。这是腹泻药,下药太猛,吃后腹泻不止。当时的医疗条件也很差,中西医都无法医治他的腹泻病,他病了多半年,五二年,年仅四十七岁就去世了。在人们文化素质较低及医疗条件很差的时代,我的大伯自己害了自己,那副泻药要了他的命。

  我与大伯相处的时间最长,感情也最深。我想大伯现在早已在天堂享福了。

  专卖水爆肚的小酒馆

  中心市场北说书房西侧有一间十多平方米专卖水爆肚的酒馆,那是我父亲与人合伙开的。从成立到六十年“四清”以前,我们家生活的唯一来源就是这个小酒馆。父亲的收入能养活全家,还能供我和姐姐念小学、中学。小酒馆曾让我过着不愁吃不愁穿的小学和中学的生活。

  这是1954年由复员军人牵头成立包括我父亲在内的四人合伙小酒馆。在五三年,朝鲜战争结束了,大连市政府对抗美援朝的退伍军人就业是有很大的优惠政策,我父亲找了一个退伍军人挂名,又联合了二个人,在破烂市场二区北边说书房的西侧开了一个以卖水爆肚为主的小酒馆,小酒馆的规模很小,但生意很红火。父亲在那里掌勺。后来公私合营,我父亲成了西岗区餐饮公司的一员。

  我们福兴里楼下住的王大叔也加入我父亲的四人小酒馆,他家的后院就成了加工水爆肚、炼牛油的作坊。

  在福兴里一楼王大叔的后院,有三十多平方米的场地,也有排污水管道。场地上放着四口直径一米多的清洗牛百叶大铁锅。我娘和姐姐及我都是清洗牛百叶的义工。

  清洗牛百叶的工序,将牛百叶的叶片之间残留食物洗掉,再将牛百叶上花油撕下来,接着将连接在牛百叶上的其它杂肉用刀割下来,留下一叶一叶的牛肚。这样,牛百叶就洗好了,放到大锅里,当时没有冰箱,只能用冰块压上保存。我们将割下来牛杂肉,拿回家来,自己吃。

  从牛肚上撕下的牛花油,由父亲他们在大锅里熬牛油,从锅里熬出来的热油放到大腕冷却后,就是黄澄澄的牛油饼了,牛油多了,能有几百斤时,再卖到肥皂厂,它是作肥皂的原料。

  院里的邻居也有来帮助清洗牛百叶,报酬就是将割下牛杂和爆肚头拿回家吃。

  那时候没有电冰箱及冷藏柜,几大锅的爆肚就是用冰块降温保存。一个小酒馆,能卖那么多的水爆肚,可见当时,水爆肚这盘小菜那么受人们欢迎。

  大量洗好的牛肚就放在露天的大院里过夜,也没有人偷。可见当时的社会治安多么好。

  我家也有时帮酒馆清洗海参,海参的肠子和内筋肉就是我家的菜,一次能炒一锅,全家人能吃好两顿。现在海参的价钱贵的吓人,再想吃一锅海参的下水,简直就是笑话,几乎就是天方夜谭。

  在这一段时间,即六零年以前,父亲的水爆肚小酒馆,让我们及叔叔家中生活非常安定,正是我和姐姐上小学、中学及姐姐上大学的时候,让我过着活泼的青少年学生的生活。在五八年,父亲满足我们孩子的要求,让我和姐姐到市场买来一台六灯的收音机,这就是当时我家最大的家用电器。

  同时我对水爆肚这盘小菜结下情缘,不管我到哪里,只要有机会就找水爆肚吃。在我重回大连生活后,我经常到大连长兴市场买牛百叶,存放在冰箱里。这是除夕夜大餐中一盘不可缺少的菜,我的孩子们也都争着吃,吃着它就回忆起辛劳的父亲。我也将加工好水爆肚,在过节日时,当礼物送给我的堂兄弟及叔侄,他们看到水爆肚时,就想起他们小时候,吃二大爷给他们的水爆肚,感到生活多么好呀。现在他们也爱着一口,是的,那当时候,是我们两家人都过着最安稳的日子,也是父母活在世过得最美好的日子。

  在六十年代,社会主义“四清”政治运动对公私合营的小商贩们毫不留情,六十年商业部门将我父亲他们那一帮,统统关进学习班,不让回家。每个学员必须坦白历史上、政治上和经济上的问题,他也得承认贪污,必须退赔,将我家唯一的家用电器—电子管收音机交到学习班。学习班每个月只发8元钱的生活费,这样我家生活就非常困难了。我考上了中南大学,要到长沙去念五年大学,没有路费,班主任蒋老师给我了十元钱,家里才揍齐路费。我第一次出远门时,他也没有回家。想与父亲道别,也只能在他们学习班门口,与他说了几句话。随即我家的生活进入最困难的时期,也就是我念大学时,家里最穷,我在大学里的生活比农民学生还艰难。

  六一年放暑假,我没有钱回家,当暑假回大连的同学,看望我家时,将我因学校的饭不够吃,得了浮肿病的事,告诉我娘,她千方百计借钱邮到学校,让我回来,我也特别想家,就回来了。见到了得病的父亲,由于他的性格倔强,他就被“运动”被折腾病了,才让回家休养,开始每月也给八元钱的生活费,后来一次性的给了一、二百元,就被解雇,打发回家。

  我在亲人们的帮助下,六五年大学毕业了,生活开始好转了。可怜被他们整病的父亲,没有工资,也看不起病了,大病了六年后,在六六年春末与世长辞。当时我在西安地质队刚工作半年,虽然我将工资中二十元留作生活费,剩下的二十八元五角邮汇家里,也无济于事,他老人家还是走了。直到二十年后,八六年,西岗区饮食公司才落实政策,每月发给去世员工的没有工作遗孀—我母亲每个月五十元钱生活补助费,到九五年时,补助费已涨到一百三十元。她老人家就很自足。

  当我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的为父亲的悲惨命运而落泪。父亲呀,你在天国里,想要什么东西,儿子能给你办到。

  回想那段历史,共产党领导劳苦大众,打倒一切反动派,建立新中国,让人民当家做主人。像父亲他们闯关东穷苦农民也翻身了,能做小买卖,维持全家生计,让我愉快地念小学和中学。到了六零年时,共产党的干部翻了脸,公家企业将人折腾病了,随便就打发回家,病死都不管,使我家的生活处于最困难时期。那个时代的这种做法真让后人不可思议。

  我叔叔的小人书店

  在破烂市场的水爆肚小酒馆背后一条小街上,我父亲给我叔叔租了一个十多平方的简易房,让他开了一个小人书店。这间房与水爆肚小酒馆房子是一间房,从房脊隔开,北侧是小人书店,南侧是小酒馆。他的生活能力很差,事事都要依靠哥哥……

  叔叔一家

  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他与两位哥哥一起闯关东来到大连,寻求活路。

  我的叔叔属于小白脸型的穷人,他年轻时,身高近一米八,有标准的体型,脸面也很白净,穿上浅灰色的小褂,就是一介书生。由于他是家中的老小,也念了五年私塾,也算是文化人。我父亲与大伯干体力活或做小买卖,他就找了个轻快活,在福兴里大戏院(大众京剧院)把门,即收票员。

  四一年,他二十六岁时,有一个少妇就看上他了,那少妇不是大户家的少奶奶,但也不是穷人,能抽起大烟的人。她将自己的独生幼女留给孩子的奶奶,死活就要嫁给我叔叔,叔叔也要娶她。他们的婚事遭到他的二哥(我父亲)坚决的反对,我父亲反对的理由是她抽大烟又是个寡妇。他们在她的娘家人支持下,不顾我父亲的反对还是结婚了。为此,父亲很生气,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登他家门。

  四四年,他让一直在我家住的爷爷到他家吃饭,爷爷也将我带去了,在饭桌前,六岁的我刚要夹菜,小婶用眼瞪着我,呵虎我一句 :“谁叫你夹菜!”我吓得缩在爷爷的怀里,刚从乡下来的爷爷也不敢吭声,叔叔夹点菜给我,我不敢吃了,爷爷也没有吃多少,就生气的回来了。当时,抽大烟的少妇很牛,摆着阔妇人的架子。那能看得起乡巴佬的爷爷 ,就更不把我这小破孩当回事。爷爷到死再没有上他家吃饭。解放后,她就没有威风。我在小学及初中也有时上她家找堂弟玩,她嘴上不说什么,但她那种尖刻的眼神让我终身忘不了。

  在小日本统治时期,叔叔拿了一个家乡人的名片,他叫袁三爷,袁三爷是日伪黑帮小头目,有了这个名片,在福兴里地区就有了壮胆的靠山,他也就不受别人欺负了,但已记录在案。在我上大学时,才知道我叔叔当时就是参加汉奸组织,称为日伪联络员,在大连拿片子的人很多,不算什么大问题。在内地的大学就不这么认为了,这就成了学院党团组织对我的政治考察时的一个问题。

  四五年小日本投降了,小婶的娘家兄弟都因与敌伪有关系,被人民政府关押。叔叔也不在戏院把大门了,这时,他家的生活全部由父亲供给。有一天,叔叔找父亲商量,有一个女大学生看上他了,他想娶二房,在我父亲坚决反对之下,只好作罢。父亲还让他老婆戒大烟,她的大烟瘾在政府的压力及生活所迫下,总算是艰难的戒掉了。刚解放,很多工厂招工,他怕累,也不去工厂做工。

  四九年,天津刚解放,他要回天津谋生。父亲出钱让他全家回了天津,过了一、两年,在天津又混不下去,又向我父亲要钱,返回大连,回来后,全家人的生活费用及租房子的钱又由父亲出。那当时,我们家也是吃了上顿愁下顿,也是吃糠咽菜的人家,哪有那么多钱供给他全家人花,钱是从我母亲口袋中活生生抠出来,给一个什么工作都不想干的叔叔,母亲能愿意吗?母亲不愿意,父亲就打。真是难为母亲,也难为做他二哥的父亲。

  哥哥出的钱再多也是有限的,他家也很艰难度日,我的堂弟十岁了,也上不了学,而出来谋生,有一天,我在破烂市场外围的大道上,我见到他领着一算命的盲人,走街串巷,一天能挣五角钱。接济家里。当然没有干几天,让他的二大爷知道了,不让他干了,才去上学。

  小人书和叔叔的小人书店

  在五四年,父亲出钱,在破烂市场的水爆肚小酒馆背后一条小街上租了一个十多平方的简易房,他开了一个小人书店,维持生计。

  在那个年代,流行一种大人、小孩都愿看小人书,它是一种人物画像的连环小图书册,书的大小是12×16㎝2,内容是各种小说及故事的连环画,每页画像的下方还有一行小字的注释,说明画像的意思,同时人物对话也用文字表达。象水浒、三国演义、隋唐演义、简爱等中外名著,现代的、古代的都有小人书。一般一本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也有全套书连载本。当时,在大街的人行道上和福兴里大戏院的广场上,都有摆小人书地摊,只要有十几本小人书就能到街上摆摊出租小人书。大人、小孩都愿看小人书,尤其是小学生更爱看。孩子有零用钱就买小人书,所以有小孩的家庭里几乎家家都有几本小人书,我家也有十几本小人书。我也经常用两分零钱到街上看小人书,它也就成了我早期受教育的老师之一。

  在“文化大革命”的狂风暴雨中,小人书也随着潮流退出它的历史,而且干净彻底地让“革命派”把小人书扫荡干净,现在的人们很难看到它了。传说仅在收藏家手中还可能有小人书的孤本。

  叔叔的小人书店里有上千本书,租书人就在屋里木凳子上坐着看,看一本几分钱。这样叔叔就算有了正当工作了。家里的生活也就稳定了。

  在六零年以后,父亲被关在学习班里,我家的生活就处在最艰难时期,叔叔的二哥再也没有能力管弟弟了。而这时的他,反而能独立创业,当小人书逐渐被人们冷漠了,这个生意也就不行了。他及时改行,干了当时刚兴起的皮鞋打油、即擦皮鞋的活。就在破烂市场大门里摆了一个擦皮鞋的摊,就能在全国都困难时期,他家生活无忧。后就改为修皮鞋,总算有了一个手艺,直到九零年以前就在福兴大戏院西侧的宝乐天回民饭店的门口掌破鞋。

  临街的小饭铺

   中心市场的西侧平房是几家小贩铺,这些小铺双向开门,临街开门是朝着长春路,向市场里也有门。最著名的是回民马家饺子馆。包子、饺子、大鲁面、火烧子及山东和天津各种小吃应有尽有,迈阿密是很兴旺的。可惜的是六零年以前我仅是一个穷学生,没有到过那些饭馆去,更不可能吃过那几家饭店的饭菜,现在就无法描述当时盛况。等二十五年后回到大连时,时过境迁,那里产生巨大的变化,往日的店铺早已不复存在了。

  西南地块的小土地庙

  西南地块的中心也是小广场,布满以卖土杂为主的货摊,南侧有临民权街的小铺店,在中部还有一座小神庙。

  这里的小庙,规模很小,也就有二十平方米的面积,庙内很昏暗,人从外面进到庙内,眼睛看不清庙内的东西,只能模糊的看见供奉的佛像是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再无其它的佛像。庙内只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道士,他个子很瘦小,脸漆黑,就象很久不洗脸的人,蓬松的头发是脏乱凄凄的,盘在头顶,用头簪别住,瞪着两只黑眼睛观察来往的人员。谁家死了人,都要去这里报庙。从死亡到出殡下葬之前的这三天,每天早晚两次报庙。晚辈们按着大小和男前女后排着队伍,打着作招魂幡,拿着哭丧棒,哭喊着前进,吹鼓手吹打着,头前开道。到庙里后,上香,烧纸钱,跪拜神像,老道念经,并敲三下钟后,队伍从原路回来。这就是告诉神仙,死去的人来报名挂号了,就不是流浪的野鬼孤魂,请神仙领着他们到天堂,享清福。

  在当时,这小庙是西岗地区唯一用于报庙的神庙,是很有名的。我的爷爷和大伯去世后,我们都去报庙了。直到六十年代“文化大革命”时才被捣毁。

  三区

  三区全部是小板房,贫民的居住区、杂货铺、铁匠铺。

  五十年代,这里的铁匠铺有很多,约有近十家,主要集中在民权街东头的两侧,生意红火。主要打制铁质的生活和生产用的小工具,如:小煤铲、火钩子、斧头、锤子、铁夹子等,还有制作马掌及小作坊的各种工具。我们初三班里的一名男同学家就是一个家庭铁匠铺,他放学后,也要抡起大锤随着他父亲小锤的锤击点打下去,把一个红彤彤的铁块打成一个镐头。由于打铁锻炼了他的身体,他的胸部肌肉发达,胳膊也很粗,也就是现代人称的“T”型的身体。那时穷人家的孩子都早早的干活了。家在城市中心住的孩子当小铁匠,也是现代都市的人想象不到的。现在的孩子除了学习就是玩电脑,多幸福啊。时代真是大变样了。

  当时,在破烂市场外围街道也有很多卖艺的,就像北京市著名的天桥地区一样,也是各类卖艺人云集的地方,他们表演五花八门的文艺节目和杂耍。

  街头艺人

  五花八门的街头卖艺人云集于破烂市场的外围。

  五零年前后的那个时段,大连的政治斗争是非常激烈的,共产党领导的人民政府主要精力放在对国民党敌特的斗争上,为保卫新政权与国民党敌特进行你死我活的斗争,这是当时工作的重点。对于城市的交通、工商管理是比较放松的,因此市面上是非常热闹的,人们可自由自在的在任何街头巷尾摆摊做小买卖、卖唱、卖艺。孩子和青年们在人行道上也任意玩耍,如:弹玻璃球、丢铅饼、摆砖头打小鬼。特别是破烂市场的外围也是被各种身怀绝技的街头卖艺人光顾。长春路与永丰街的道口附近人行道上,也就是在破烂市场西侧的街道上,经常有艺人们的表演,他们当中有:变戏法、玩单杠、钻圈、口技、耍伞、顶碗等的各种杂技表演,还有:打拳卖艺的、说山东快书、说相声。其中对我认象最深的是孙瞎子气功、说山东快的刘师傅和流落大连的天津小蘑菇弟子的相声。

  孙瞎子的气功

  五十年代至文化大革命以前,在破烂市场的外围街道上,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孙瞎子表演气功,一年四季都如此。

  孙瞎子个不高,是很结实的汉子,他的左眼睁不开,右眼眯缝着看东西,所以人家叫他为孙瞎子。他家住在北京街西岗区公安分局北侧的小巷里,他家有五个孩子,只靠他一人卖艺养活全家。他表演的气功是很有功底的,将一条粗铁丝缠到身上,用力勒进皮肉,他就开始卖关子:“各位老少爷们,你们是我的衣食父母,在下为养家糊口,到此卖艺。我将用力崩断铁丝时,有钱的偿几个小钱,无钱的占个缘场,当我崩断铁丝请给我呱唧呱唧(鼓掌)就行了。”这时,他浑身用力,脸都憋的通红,大叫一声,一跺脚“啪”一声响,再看铁丝已断了,接着,用手掌将比鹅蛋还大一点的石头蛋子劈开,然后猛来一个靠背功,将身体的背朝下砸在碎石头上,站起来,让大家看他的后背,毫无损伤。这时,有鼓掌的,有给钱的。冬天,他就脱下上衣,赤露着膀子,也表演那一套,这就要比夏天要遭罪多了,有时,可看到他的后背上有划伤,但不重。为了全家七口人能吃上饭,再冷的天,他也得出来卖命。他有时也卖一些狗皮膏药。

  听说在“文化大革命“中,他也吃尽了苦头,被街道“造反派”的妇女们批斗。他的儿子孙立青是我小学一年级的同学,他也随着“下乡上山”的大潮,回到他非常陌生的山东老家的农村,务农改造,最后得病而亡了。北京街道“革命造反派”的妇女们在破”四旧”的同时,也将孙瞎子扫进西方极乐世界去了,从此孙瞎子在破烂市场也永远消失了。

  山东快的刘师傅

  说山东快的刘师傅,当时有四十多岁,他也经常在街头说书,敲起两个铜板,“当里格当”“说一说好汉武二郎,少林寺学艺回家乡,今日路过景阳冈……"也有时说些荤段子。他山东快书表演的水平是一般,但他的身段也非常吸引人,有时,亮一下他的武术功底,挺有气派。他的左手只有大拇指,其它的手指都没有,都从指根处整齐的断掉了。他说这是年轻时与人比武,一不小心,被刀削掉了。他从此发奋学武,练就了一身真本事。他在说完山东快书之后,对着听书的人群说:“我每天早上四点钟,在劳动公园南坡上的小树林里练功,我可以带徒弟,有学山东螳螂拳的朋友就来找我。”后来听说,他就以教武术为生。也就离开了破烂市场。

  小蘑菇弟子的相声

  流落大连的天津相声大师小蘑菇弟子的相声是非常吸引观众的,此人的姓名因时间长了,让我忘记了,就叫他相声王吧。

  我只知道他是从天津来的小蘑菇的弟子,人长得瘦小,因得病而残疾。他的嘴歪眼也斜,走路时脚有点颠,有一支胳膊不太灵便。他介绍自己说过,因得了一场大病后,就变成现在的残疾模样。也不能与人合作说相声,自己跑单帮,在街头说几段相声小段,挣口饭吃。现在流落到大连。他在表演时,也不需要多大的场地,只要他往街头一站,人就围起来了。他的口词清楚,京津腔很浓。他的相声小段,是受名人传授的,他一开口就能把人逗乐。捧场的人很多,除了同情残疾人因素之外,他的相声就是说得好。我还能记住二段传统相声,一段是财主的三个女婿,另一段是磕巴学京剧。

  相声小段

  财主的三个女婿

  从前有一个财主,他的三个女儿招了三个女婿,大的和老二女婿都是当官的,只有老三的女婿是农民。在财主寿诞之日,都来拜寿,当官的女婿在酒席上要难为农民女婿,......,提出来每个人要以赋诗饮酒,做不了诗,不能饮酒。诗必须是四句,每句诗必须分别包括”四个翅”、“ 翅碰翅”、“ 什么变的”和“是不是”的四个词组。大女婿先说:“一个苍蝇四个翅,飞起来翅碰翅,要问它是什么变的?我说它是蛆蛹变的是不是?”大家都说这个诗好得很,让他喝酒,他笑呵呵,一仰脖子把一杯酒喝下去。接着二女婿说:“一个蚊子四个翅,飞起来翅碰翅,要问它是什么变的?我说它是子孓变的是不是?”大家也说好诗,他也端起酒杯,一口喝下,大女婿说:“三妹夫,该你的了。”老三站起来不慌不忙的,指着俩个当官的说:“我看你们俩个官帽四个翅(一个官帽上有两个帽翅),抱在一起是翅碰翅,要问你们是什么变的?我说你们俩个是屎壳郎变的是不是?”

  磕巴学唱京剧

  从前有那么一家人,老俩口和一个儿子,他们都是磕巴,儿子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了,托媒人说一个媳妇,但是要求媳妇不能是磕巴。被媒人所骗,又娶来一个磕巴女人,她进门就对婆婆说:“婆哦婆,你你好好。”这个婆婆一听这也是个磕巴,就气的更说不出话来,好歹说了一句:“你你也也也是个个磕磕哦哦巴。”就将儿媳妇打发回娘家,要求她说话不磕巴时,再回来。

  儿媳妇在娘家琢磨怎样才不磕巴呢?磕巴人在唱戏唱歌不磕巴,她就就开始练唱戏,不管想说什么,都唱着说,她真练成了,不磕巴了,就要回婆家。婆婆听说儿媳妇现在不磕巴了,自己要是磕巴,也不好看,她也在想办法。有一天,听见街头上磨菜刀抢剪子的人招呼:“抢剪子来嗨磨菜刀!”她认为这个招呼很好听,也好学,她说话就练这个调。

  有一天,儿媳妇回家了,第二天一早,媳妇洗梳已毕,就到婆婆屋里请安,这时相声王就以媳妇的身段,唱了一段京剧,就是京剧中“玉堂春”的苏三起解唱的曲牌,填了新词。她唱到:“小凤(儿媳妇的名字)离开梳妆台,将身来到大厅前来,未曾开言我心胆颤,稳坐的婆婆听我言,昨日与夫把家还,起床就来见婆婆面,躬身下跪请声安,敢问婆婆做什么饭?”婆婆听后,高声喊道:“贴大饼子来嗨熬菜汤!”

  后来市场说书屋里来了相声大师小白瓜、金银耳。他们都是他的师叔辈的。这个残疾的晚辈就不敢再露面了。他也悄悄地离开了破烂市场。

  听评书讲故事锻炼我的口才

  由于我经常在破烂市场听评书,对我一生的影响是很大的。从评书里的英雄人物那里,学做人。也记住那些封建社会正仁人君的仗义疏财、行侠仗义、贫而不贱、见义勇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艰苦朴素、不近女色的警言。对我的成人以后养成正仁人君子的品德奠定了的基础。同时对我的口才有很大的提高,我就能在小学五年级讲岳飞故事包揽一堂历史课

  有一天上历史课,女历史老师上课时,问到:“哪位同学知道岳飞的故事?”我就举手示意,老师就让我讲,我能在我家的大平台上将岳飞的事迹讲给小朋友听。当然我就能把 “岳飞全传”的内容,滔滔不绝的讲给同学们听。我就从岳飞家乡闹水灾讲起,讲到周通老先生教授岳飞和他的小伙伴文韬武略。岳飞的武艺超众,以他的文才论,他也是当时的大诗人,他是文武全才。当金国侵略中原时,岳飞的母亲在他的背上刺上四个大字“精忠报国”,他背着四个大字投军,从勇敢的士兵提升为将军,最后当上抗金大元帅,他领导岳家军打的金国节节败退,收回了大片土地。后被奸臣秦桧所害,惨死在风波亭。当我讲完岳飞传时,正好下课铃声响了,老师高兴的说:“这个同学讲的真好,现在下课了。”上课,老师不出力,让我代劳,当然好了。其实,我是真高兴,因为我显了一次“大能’。用一节课的时间,就能将岳飞全传讲完,在说的过程中,还要经过脑子边讲边理顺,而不打磕,就能讲完整的岳飞故事,对一个只靠看戏听评书学来的一个五年级学生来说,也是很不容易的事。当我讲这个故事时,全班同学都鸦雀无声,认真听故事,一个讲话的都没有,课堂纪律比老师上课都要好,这也说明了我讲得多么动听。老师很惊讶,历史老师也是班主任,从此把我的名扬出了,以后有介绍同学的优秀事迹时,都让我去讲。对我长大以后,对提高口才能力打下良好的基础。从此我也成了学校里小有名气的“演说家”。

  我也说评书

  在新单位联欢会上表演了一段评书,让他们刮目相看。

  八五年我调回大连工作后,新年全体职工联欢会上,工会 要求地质研究室必须出一个节目,作为室主任就得带头,我很想唱一首新疆民歌,因为在六六年西北地质队的文艺宣传队学过一些新疆的歌曲,相隔近二十年后,一直没有再唱歌,嗓子也不听使唤了,拿不准调了,怕大家讥笑我这个初到单位的人,就不敢唱了。又想展现我的说对口词和朗诵的水平,就想朗诵一首诗,但是连毛 的“长征”诗句都背不完整,为此我为难了。这时,我突然想起评书,少年时在破烂市场说书房听的评书至今不忘,我何不说一段评书,让大家开开心。我就根据“隋唐演义”故事里的人物,自己就现编一段评书“李元霸大战罗士信”。我随手拿起一个橘子当惊堂木,望台桌子上一拍,就开讲:

  话说隋朝末年,靠山王杨林率领百万大军,攻打程咬金领导的瓦岗寨起义军,久攻不下,就调来了号称天下第一好汉,李世民的四弟李元霸, 在“隋唐演义”这本书里有十三条好汉,他就是第一好汉,号称“天下第一横勇无敌天宝大将军”,而瓦岗寨就派出了这套书里的“四猛”之中的第一猛号称“今世猛笨”的罗士信,他俩个人都是傻愣而缺心眼的人,但力大无比,他们都没有碰到过对手。李元霸胯下一匹名叫“万里烟云照”的宝马,手拿一对实心擂鼓瓮金锤,李元霸长得很瘦小,但力大无比,这匹宝马良驹能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他骑在一般的战马上,一用力,马的脊椎骨就断裂了,这匹宝马的肋条不是一根一根的而是一个板状的,就能载着李元霸驰奔疆场,天下无敌。而罗士信是不骑马的步下将,手拿一条镔铁大枪,他长得五大三粗,又傻又楞,但他有一身好功夫。他们都有万夫不当之勇。今天“第一好汉”碰上“第一猛”,试看天下谁第一?李元霸指对方大吼一声:“我说小子,你是什么人?”罗说“我是肉人。”“好小子不说实话,你看锤!”说是迟,那是快,他举起大锤照着罗士信的头顶砸去,再看罗士信也不躲,两膀一较劲,大喊一声“开”,拿着大枪挡上去,只听嘡啷一声巨响,再看李元霸坐在马上,震得他的马“踏、踏、踏”向后退了好几步,他在马上也震得俩膀发麻,幌了几晃,好在没有掉下马来,他喊了一声“好小子!”而罗士信也被震得倒退七、八步,差一点就坐在地上,再看那条大枪,已弯了,“小雷公崽子,真有劲。”他说着,将大枪一撸,枪就直了,好家伙,这是多大的劲呀。当他们再战时,瓦岗军鸣锣收兵,罗士信听到锣声,喊道:“好小子,我二哥(指秦琼)叫我回去,你给我等着,我一会就回来,咱们再打八百合。”他提着枪就往回跑,随后隋军就杀过来了。这就是一段“李元霸大战罗士信”。

  我又拿起橘子,拍一下惊堂木,评书告一段落。

  当我有声有色表演两个傻小子打仗时,全体职工都静静听我说,看我表演评书的身段,都忘记了吃瓜子、花生。当我说完后,报以热烈的掌声。

  我小时候听评书,学来的功夫有多么深,都到近五十岁的人还能现编现说。说明了我热爱的评书,对我的成长有着很大影响。

  博爱市场(破烂市场)变迁

   博爱市场地区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以后,陆续盖了多层楼房,因没有统一的规划,多层、平房混杂一起,房子的方向也是五花八门。使旧时大连最热闹的旧物交流中心已荡漾无存,民间艺人也没了踪影,基层人们娱乐休闲的说书房也没有了,喧闹变成平静。但在周日,还是有人在街道上卖旧货。

  1990年前后,这一地区仍然还存在一旧物市场 。沿着大连麻袋厂围墙西边的长春路上有一个卖旧物的大厅,这大厅占据长春路的一半路面,它是全天营业。到了周日这一地区顿时热闹起来,破烂市场周围道路的人行道上,都是老百姓摆摊卖旧物。规模也很大,北起长江路、南至民权街、西为大同街、东至沈阳路。这四条街道所围的地块中所有小道都是卖旧物的地摊。大连市的老百姓从各个方位,到这里设摊卖货和淘宝买货。这些街道只有拥挤的人流,而任何车辆都不能通行。这时的破烂市场只有买货和卖货的,再也没有任何街头艺人敢在这里卖艺,因为经过“文化大革”洗礼后,社会上街头艺人早就消声灭迹了。

  九十年代以后,随着香炉焦立交桥的建成之后,香炉焦地区也彻底改变了面貌,原来的小海湾被填海造地,盖起来大规模的物流中心大厅。市管部门将破烂市场就迁到那里,彻底清除了大同街至北京街一带的旧物市场。

  2004年,包括博爱市场在内的福兴里地区干净彻底被动迁改造。在二零零九年新的建筑物还没盖好。但已经形成很漂亮的雏型。这一地区将成为具有特色的社会主义社会的新型 “贵族”的居住地。

  我对破烂市场是有深厚的感情,首先因它是我到大连的第一个落脚地,再是因父亲他们在那里合伙的小酒馆养活全家,让我家过着平民的生活。还有因我经常听评书,让我长了不少知识,培养了我的口才,同时对我长大后确立要做一个正仁君子的人品标准奠定了基础。现如今,我有时走到这一地区,看着现代化的高楼大厦,就情不自禁的感叹,我的破烂市场说书屋和福兴里大院在哪里了……

   作者窦玉祥 笔名:祥玉 完稿2009年6月2011年9月第四次修改

一、[小说]伞

   人物

   张结璘 张素衣 费无舟 付堃 周天鹤 萧婉罗 梁心琴 张孝昆

   林秀芸 四海 湘湘 陈玉婉 肖芳芳 谢小三 申裁云 仪方 春晓

   冬儿 香韵 白灵儿 小丫 惜玉

   伞

   紫衣牧童 著

   《一字情经》第四部

   一九四0年 八月初九 阴雨

   连绵不断的阴雨已经下了半个月了。素衣死了快二十天了吧?结璘染上了大烟瘾,日渐憔悴,性情也变得越来越坏。我打算搬回去住,可她却把我堵在了门外。她变得越来越让我感到陌生,与我的距离也越来越远。这个时候裁云走进了我的生活,她是个温驯善良的女子,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惜玉往昔的影子,甚至把她当作了惜玉,我在痛苦与彷徨中渐渐接受了她,并与她惺惺相惜。

   裁云说我和张家两姐妹是早在前世就注定了的缘份。我信这话,要不我和这两姐妹一直纠缠了半生又怎么解释?裁云问我到底对这两姐妹更爱谁一些,我说不清楚,有时竟觉得她们两个本就是一个人。也许他们前世本就是一个人,上天为了惩罚我的无知,才让一个变成两个,来让我尝尽世间苦果。但也许,我根本从都没有真正爱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个。真的。

   费无舟 公元1940年秋写在素衣死后

   一

   “姐姐,姐姐!”结璘在恍惚中仿佛听到了素衣的叫声,睁开双眼一看,原来自己还坐在火车上,哪里还有素衣的影子。

   这是结璘第一次远离杭州,远离父亲。本来孝昆是要把女儿亲自送到南京的,可因临时接了一大宗生意,加上秀芸有病,便拜托付堃把女儿送到学校。

   结璘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付堃,忽生无限感伤,冷不防地问了一句:“看见素衣了吗?”

   “素衣?”付堃抬头盯着结璘,“想素衣了吧?”

   结璘冷笑了一声,从包里掏出两块甜饼,递给付堃一块,一边轻轻咬了一口甜饼,一边自我解嘲:“总是这样。姐妹俩聚到一块就不安生,分开了倒又想念得很。”

   付堃兴许是饿了,三口两口便把甜饼吃了,结璘又递给他一块。“慢点吃,小心咽着。”

   付堃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轻轻嚼了一口,“大小姐见笑了,我从小就好这个。”

   “爱吃就多吃些。爹给我装了这么多,你也晓得我素来不喜欢吃甜食的。”

   “你爹就是人好。看他对你们姐俩都好,我要是有这么个爹,也不会以打渔为生了。”

   结璘一直当付堃是自家兄弟,说话也没有顾忌。她知道父亲一直想让付堃过继到张家做儿子,可付堃一直没有答应。不知为什么,她一时心血来潮,又提起了这事。

   “我爹对你也不错啊,他生了我和素衣两个女儿,一直希望能有个儿子,可秀芸姨又生不出来,他老人家心里着实堵得慌。”

   “好女婿顶半个儿子。等大小姐、二小姐都嫁人了,老人家自然踏实了。”

   “臭小子,别拿我打趣。”结璘娇羞地一笑,“我爹的心思你还不清楚吗?要不,他老人家能要把祖传的手艺传给你吗?”

   “是孝昆伯让你劝我的?”付堃怔怔地盯着结璘。

   “我爹从不让女孩子管家里的事,是我自己堵得慌,想找个兄弟替我尽孝道。”

   “这事大小姐以后还是别提的好,”付堃一本正经地,把手中的甜饼往车座上一搁,“我生是付家的人,死是付家的鬼。你们张家的手艺我也不会学的。”

   结璘没料到平时脾气特好的付堃会对自己摆下脸来,面子上颇有些过不去,“呼啦”一声拉开包袱,抓起一块甜饼便大口大口地咬了起来,包袱里的甜饼却“哗啦”一声全掉到了地上。

   付堃当然不知道结璘的心思。在他的眼里,结璘永远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很有种清水出芙蓉,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感觉。而素衣虽则拥有二小姐的身份,但在他眼中,她却是那么的平实,那么的朴素,就跟婉罗一样,有着渔家女身上散发出的气息。

   付堃弯腰去捡甜饼。

   “别捡了。”结璘瞥了一眼周围的人,挪了挪脚,狠狠地踩着付堃伸手要捡的一块饼。

   “大小姐!”付堃抬头看着结璘,“怪可惜的。”

   “别丢人现眼的。”结璘继续踩着饼,压低了嗓门说:“我们张家好歹也是杭州城手屈一指的,传了出去不让人笑掉大牙才怪。”

   付堃喜欢素衣,结璘就是瞎了眼也能猜出来的。“你坐好。我爹是让你送我去南京的,没让你来现穷相!”

   “大小姐……”付堃无奈地坐回座位上,把手放在布衣上擦了擦。

   “你说你是不是喜欢素衣?”结璘灼热的目光有如两道激光冲付堃射过去,付堃的脸顿时红得有如擦了胭脂。

   “大小姐这话……”

   “你别蒙我。”结璘怪笑着,“那丫头心里想什么我清楚得很。你不答应做张家的儿子难道不是想做张家的女婿吗?”

   “我?大小姐话可不能乱说,我和婉罗早就有了婚约的。”

   结璘冷哼了一声,“哪只猫不爱偷腥?你那几串花花肠子蒙得了我爹,蒙得了婉罗,可却蒙不了我……你别看我,我这话既然已经说出来了就不可能再收回去。我可要提醒你一句,我爹最烦喜新厌旧的男人,别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大小姐,真的,千万别误会……”付堃涨红了脸,惶惑地解释着。

   “不是最好。婉罗是个好姑娘,你要是负心,第一饶不了你的就是我!”结璘心里本不是要说这话的,可话到了嘴边又打了弯儿,连自己都觉得酸牙得很。她知道再说下去就不好收拾了,抬眼看了一眼窗外,外面除了一望无垠的黑寂之外,就是断断续续地几生蝉鸣蛙叫。烦人。

   “快到上海了吧?”结璘自言自语着。

   “天亮了就到南京了。大小姐先打个盹吧,明天到了学校还有不少事要做呢。”

我记忆中大连破烂市场

   结璘忧怨地盯了一眼付堃,却见他脸上的胭脂还未散尽。咬了咬牙,继续踩着地上的甜饼,心里想着:“不就是个打渔仔吗?黑不溜秋的,有什么好的!”

   二

   付堃陪着结璘到金陵女子学校办完入学手续后就匆匆赶回杭州了。原本定好要在南京好好玩上几天,结璘没有发话,付堃只好一个人去夫子庙逛了一圈,买了些特产带了回去。

   心琴是结璘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也是舍友。结璘什么话都跟她说,包括与素衣的种种不和,心琴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转眼半年的时间就过去了。快放年假了,心琴邀结璘到夫子庙淘些小玩意回家。这天清晨,结璘翻来覆去地总是睡不着,早早下了床,略略装饰了一番,可心琴还在呼呼大睡,不忍叫醒她,信步走了出去,沿着那道长廊漫漫无目的地走着。

   这半年来,她的眼前总是有一个男人的脸在晃来晃去,可又模糊得厉害。难道这就是自己要嫁的男人?是付堃吗?他就快跟婉罗成亲了,而自己却还在想着他,不禁为自己的幼稚发出一声冷笑。南京的冬天很冷,跟夏天时火炉形成鲜明的对比。梅花已经三三两两地开了,一朵朵冰清玉洁的,不知他们也懂得怀春否?小时候,相士说她是梅精转世,可梅花除了它们固守的冰清玉洁外还有什么呢?有谁真正爱着它们并爱着她呢?

   她随手折了一枝梅花,放在鼻子下轻轻嗅着。她只能读懂它的幽香,却无法理解它的内心,就像自己永远读不透素衣一样。素衣是秀芸生的,和她不是一个母亲。从小到大,姐妹俩从没有和睦相处过,更多的时候她们不是姐妹,而是敌人,除了一起戏弄付堃。素衣远远比不上她的美貌,也不及秀芸漂亮,个头又不高,总像个发育不良的小孩,不知付堃怎么会喜欢上她的?

   “什么鸟配什么人!”结璘在心里默默马者,忽地疯了一般把枝头上的梅花一朵一朵地揪了下来,扔在脚下,狠狠跺着。

   “结璘!”心琴已穿戴整齐,找了过来。

   “你干吗?”心琴瞅了一眼一地的梅花,“梅花惹着你了,快告诉我,是不是哪个野男人惹了我们张大小姐了?”

   “去你的!”结璘理了理衣服,“替我看看头发乱了没有?”

   “好着呢。你快说,心里是不是有人了?”

   “你才有人了呢!”

   “我是有人了,呆会他还来接咱们呢!”

   “是你说的那个周天鹤吗?”

   “嗯。”心琴点着头,喜上眉梢地说:“我打电话让他别来,可他非来不可,还说要见识见识你这个大美人呢!”

   “那我还是不去了吧!”结璘用脚尖踮着地上的梅花,眼前又掠过付堃的身影。

   “干什么呀你?你可是答应我一块去的,你敢不去,以后就别认我是朋友。”

   结璘望着地上的梅花出神,隆冬已至,何时方现春意?从小到大,除了付堃,还没有人能在自己心里留下这么深的痕迹。她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那么多的少爷上门提亲都被她一口回绝,为什么偏对其貌不扬的付堃动了心?“我爱你,长大后我娶你做婆姨。”少时的一句玩话何以在自己内心占据了这么重要的位置,难道就为了这么一句话自己就要把终身托付给他吗?结璘不知道对付堃的爱究竟是真是假,但有一点她很明白,她想嫁给这个男人。

   “梁心琴,周少爷来了!”陈玉婉大声叫唤着向她们跑了过来。

   “他来了?在哪儿?”心琴喜出望外地拉着陈玉婉问。

   “在宿舍门口等你们呢。”陈玉婉忍不住笑着,“我们让他进屋去等。没想到他倒拘谨得很,非要在门口等。快过去吧,冻坏了你心上人我们可吃罪不起。”

   “死丫头!”心琴笑着嗔骂了陈玉婉一句,拉着结璘便冲宿舍的方向飞跑了过去。

   结璘与周天鹤的第一次见面就这样开场了。那个时候,结璘心里只有付堃一人,像周天鹤那样仪表堂堂,俊美不凡的男人根本不能激起她内心任何的涟漪。可周天鹤不同,他是一眼就相中了结璘,并深深爱上了自己未婚妻最要好的朋友。周天鹤竭力把自己的优点在结璘面前表露无疑。可对他优雅的态度、大方的风度,结璘根本视而不见,也不愿去琢磨。

   从夫子庙出来后,周天鹤开车把结璘送回学校,便陪着心琴吃西餐去了。一个人漫步在学校的羊肠小道上,看着满目的梅花,结璘的泪水终于击败了她的坚强。在素衣面前,她每天都要故作坚强,把自己对付堃的感情很好地掩饰起来,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这份痛苦总是要让她独自承受,世界为什么对她这么不公平?她恨自己出生在伞王之家,恨自己大小姐的身份,如果自己也和萧婉罗一样,只是个普通的渔家女,自己早就会向付堃一吐衷肠,那么他要娶的人肯定不会是萧婉罗的。

   她开始同情起素衣。她和自己一样爱着一个不该爱的人,并注定了她们的悲剧。结璘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发卡,她知道素衣一定会喜欢这个发卡的。真的,这次回去,她想和素衣和解,都是女人,还是姐妹,有什么解不开得疙瘩。

   “结璘!结璘!”不是在做梦吧?她听到了付堃的声音,下意识地掉过头,却什么都没看到。

   “忘了他吧。你和他是不可能的。”结璘的心在落泪,在淌血,她现在有些明白为什么世上会有红梅花了。爱情?多少女人,多少冰清玉洁的女人为了它饱经沧桑、折磨,那一朵朵的红梅花都是被她们的心血所染的呀!

   “大小姐!大小姐!”付堃的声音越来越近,好像并不在做梦。

   结璘停下脚步,正待回头时,付堃却已到了她的面前。

   “你……你怎么……”结璘一时惊异得不知所措。

   “孝昆伯让我来接你回杭州过年。”付堃便说举着双手呵着气。

   结璘有些心疼地看着他,“爹也是,老让你跑腿,这大冷天的!”

   “其实是我自告奋勇来的。”

   “你?”

   “是啊。时下赶车的人多,我担心大小姐路上遭遇坏人。素衣小姐、秀芸婶也都挂念着大小姐,说一定得把大小姐平平安安地接回杭州。”

   “我又不是小孩子,担什么心?”结璘尽量不让自己表露出内心的喜悦,话语间倒夹杂了几份冷漠。

   “你先找家馆子住着吧。我明天才能动身呢。”

   “我知道大小姐明天才放假的,已找好馆子了。”

   “那你先回去呆着,在这儿被别人见了要说闲话的。”

   “嗯。我知道。”付堃说着,掉头就走。结璘抬头看看天色,夕阳已经西下,又该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很后悔没留下付堃一起吃饭。上次付堃送她来南京时,因为素衣,两个人话不投机,一直想找个机会打破僵局,现在有了机会自己又没能抓住。付堃心里还是有她的,要不然也不会自告奋勇地来接她回杭州。担心她遭遇坏人?还不是要找个机会来见她吗?萧婉罗算什么,她能跟伞王的女儿比吗?

   “结璘!”付堃返身回来,正与回过头的结璘打一照面。

   “大小姐,”付堃有些本讷地望着结璘,“大小姐,我想请你吃饭。”

   “请我吃饭?”结璘难以掩饰住自己的激动,脱口说道:“好啊,我正好还没吃呢!”话一出口,又后悔起自己舌头太快,红着脸问:“好端端的请我吃什么饭?”

   “你还不知道吧?你爹已收我做了徒弟,这些日子跟着他做生意,攒了几个钱……”

   “还是留着娶媳妇吧。”

   “还早着呢!婉罗婶子刚死,她说要过了她婶子三年死祭再跟我成亲。你也知道,她娘去得早,都亏她婶子养大她。”

   早先素衣给她写信是提过这事的。现在又听付堃亲口说起,心里不禁生起一个不可告人的念头。“那好,我去。长江路上有个著名的盐水鸭铺子,咱们去那儿吃盐水鸭去。”

   说起南京的盐水鸭,凡是中国人,没几个不知道的。盐水鸭又叫桂花鸭,南京人最爱最好的就是这东西。结璘本是鸡、鸭、鹅都不吃的,跟心琴出来了几趟,受不了诱惑,也好上了这口,不过除了桂花鸭,什么鸭她都不吃。

   看着结璘吃桂花鸭的样子,付堃有些不敢相信地问:“你不是不吃鸭嘛,怎么到了南京就变了?”

   “人总是会变的。”结璘瞪着付堃,“你跟小时比起来不也变了不少吗?”

   “那是,长大了嘛。”

   结璘冷笑着,盯着柜台看了一眼,问:“要不要喝酒?隔壁就是酒店,你去买瓶酒。”

   “你还喝酒?”

   “怎么?就许男人喝不让女人喝?现在可是民国,男女平等。快点,别跟婆姨样的。快去啊!”

   付堃拗不过她,买了酒回来,先替结璘倒了小半杯,再给自己满上。

   “干什么呀你?怕我喝穷你,酒钱我出!”结璘站起身,一把夺过酒瓶,冲着鸭老板叫了一声:“老板,拿两个碗过来。”

   结璘把碗在付堃和自己面前放好,举起酒瓶便冲碗里倒酒,直到两个碗都满了为止。

   “来,我们干了它!”结璘注视着付堃,端着碗等着。

   “结璘,你……你这是干什么?要喝我替你喝!”

   “你替我喝?”结璘心里一酸,强忍住泪,把碗递到嘴边仰起脖子便大口喝了起来。

   付堃知道她是从来都不喝酒的,连米酒都不沾一滴,慌忙去拦,那酒碗却已空了一大半儿。

   “你让我喝!反正喝死了也没人管!”

   “这是怎么了,你有心思?”付堃突地扑到她身边,抢过酒碗,“咕咚”一口,自个喝了进去。

   “你为什么不让我喝?付堃,你凭什么不让我喝,凭什么?”结璘已是醉态朦胧,“难道要我等到三年后再去喝你喝萧婉罗的喜酒吗?不,我不会去,我也不会喝你们的喜酒!”

   “大小姐,你醉了。”付堃扶住结璘,“我送你回去。”

   “我没醉,我要喝!”结璘猛地推开付堃,仗着酒劲把压抑在心里的痛楚一股脑儿摔了出去,“打渔的,你别碰我!你没资格!我醉什么了,总比你不醉装醉地好!你倒是说,你跟素衣是咋回事?你今天把话说清楚了,你心里到底爱的是谁?你说呀你说!”

   “你不敢说?”结璘内心有如炭炙,泪水肆无忌惮地泼了出来。“你对不起我,你伤了我,是你!你说过你爱我,可为什么你总跟素衣走在一块,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说啊说啊!”

   结璘这一闹把压在心底数年的哀怨全都抖了出来。付堃不得不面对结璘冲他扔过来的巨大包袱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三个女人,只有结璘是他的真爱,可最不敢爱的也正是结璘。在他眼里,结璘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就像一幅装帧精美的裱画,一不小心就会弄破了它。他知道,结璘这种女人只能用心默默地去爱,因为她是一块坚冰,一旦挨近了人,就会毁了她,而他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她会因自己而受到伤害,结璘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应该由更好的男人去爱她、关心她,她也应该找寻到真正属于她的幸福。

   天上下起了小雪,付堃扶着结璘走出鸭铺,叫了一辆黄包车去了金陵女子学校。他不敢看结璘的脸,生怕她的泪珠会勾引自己犯罪,连连在心里叫着:“我不配!不配!”这样的字眼。

   “你说过你爱我的。付堃,那年七夕的事你还记得吧?在葡萄架下,你亲了我,还说要娶我的。”

   “停车!”付堃忽然叫车夫停下,跳下车,掏出钱递给车夫,说:“麻烦把这位小姐送到金陵女子学校,钱不用找了。”

   “你这算什么?”结璘泪眼惺忪地望着付堃,“你还装算吗?你自己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你真醉了,大小姐。我什么都不知道,你醉了。”付堃回头嘱咐车夫,“好生送这位小姐,她是位贵人!”

   望着付堃渐渐消失在天际之间,结璘已是欲哭无泪。他怎么能这么对自己,明明是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却以一句不知道就搪塞了过去。这算什么?就算他现在爱的是素衣也不能如此无视自己的感情,他究竟把她当成什么了?

   四

   这年冬天,杭州特别地冷。从结璘回来后,天就一直下雪,张家的大大小小也都和外面的天气一样,个个都是从外面冷到了心底。

   结璘把那只发卡扔到了柴房的草垛里,被女仆香韵五岁的女儿小丫捡了去,送给了她娘,香韵只当是哪位小姐玩腻了扔掉的东西,便拿着自个戴了。

   除夕那天,香韵照旧戴着那只发卡在张家做事。也是本该有事,素衣因为刚刚碰了结璘的钉子,正没处撒气,正好拿着香韵发火。

   “她偷了我的发卡。你们别拦着我,今天我非得把她的头发全揪了不可!”素衣咬牙切齿地说着,手上已揪下了一大把香韵的头发。

   “二小姐,真的不是我偷的。是小丫在柴房里捡的,我以为是小姐不要了的东西。二小姐,再给我几个胆,香韵也不敢偷啊!”

   “发卡明明是我放在床头的,怎么会跑到柴房去?不是你偷的也是你让小丫拿的!你们大家看看,这发卡可是象牙做的,我能那么不小心,把它丢在草垛了吗?”

   外面的吵闹声传到了结璘房里。结璘走到窗前卷起帘子冷眼看了几眼,很快又把帘子放下,看自己的书了。“拿着鸡毛当令箭。小骚货!”结璘骂着,冲着屋外没好生气地大叫了一声:“春晓,死哪去了?快进来帮我梳头。”

   丫头春晓应声跑了进来,问:“大小姐要出去?”

   “不出去就不能梳头了?”结璘一屁股坐到梳妆台边,看着镜子里的如花玉颜,不免又生出许多惆怅。“帮我把头发盘起来吧。”

   “结了婚的女人才盘头发呢。大小姐……”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规矩是人定的,自然也要人来改的。”结璘催促着春晓,“怎么,我才出去了半年,你们眼里都没我了是吧?”

   “春晓哪儿敢。要让老爷见了,不骂死大小姐才怪!”

   “我不怕!”结璘对镜理了理衣领,“我看你怕骂才对,怕二小姐说你怕我。”

   “好吧,我替你盘。”春晓忍着委屈给结璘盘起发来,眼里已是噙了泪花。

   “你哭什么?我还没死呢!”结璘愠怒地盯着镜中的春晓,“就知道二小姐长二小姐短,你们谁把我放眼里了?告诉你们,我娘才是老爷明媒正娶的,那女人只不过是个烧水的丫头,她生的女儿也只是个丫头的种!”

   春晓哭得更厉害了,眼泪掉在了结璘头上。

   “要死了你!”结璘突地站起身,一把夺过春晓手里的梳子冲她脸上便扔了过去。

   “看你,叫你盘个头也不会!”结璘发疯了似的把头发弄散,指着早已跪在地上的春晓厉声骂着:“你这是成心气我,好把我气死了服侍林秀芸母女是不是?我倒不明白了,她张素衣有什么本事,把你们都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叫你们替她擦屁股你们脸上都笑开了花!”

   “大小姐,春晓不敢。”

   “我不在家还有你们不敢的吗?献狐媚偷汉子的事都让你们做尽了,还在我面前装什么清白!你要是还把我当大小姐,就把张素衣勾引付堃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我,要不打了春你就给我走人!”

   “大小姐,春晓什么都不知道,春晓只是个丫头,是个听使唤讨口饭吃的贱丫头,大小姐高抬贵手饶了我吧。”

   结璘见诈不出什么,气也消了一半,瞟了一眼春晓,“起来吧,二小姐在外边吵什么呢?”

   春晓边擦着眼泪边说:“二小姐说香韵偷了她的象牙发卡。春韵说是从柴房里捡的,二小姐不依,要把香韵的头发都揪光了。”

   “胡搅蛮缠!”结璘不屑地望着窗外,“那只发卡是我从夫子庙淘来的。本来是要送给素衣的,可我一回来她就跟我斗气,我就把它扔到柴房里了。”结璘不无得意地盯着春晓,“让她们闹,闹大了才有好戏看。”

   “不好了,二小姐拿着剪刀追香韵,要把香韵的头发给剃光!”丫头冬儿慌里慌张地闯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冲着结璘说:“老爷太太怎么劝都劝不了,还是大小姐过去看看吧。”

   “我?我有什么能耐,你们去找付堃来好了。付堃一来,你拿着棒打那条疯狗它也不会叫的。”

   “可是付先生陪着婉罗姑娘回绍兴了。再闹下去可要闹出人命的!”

   “不会的,那条疯狗只想闹闹而已。杀人,给她十只胆她也不敢;倒是偷人,给她剁去半个胆她也未必不敢。”

   “大小姐救我!”香韵无路可逃,径往结璘房里闯来。

   “救命啊大小姐。”香韵跪伏在结璘脚边,号啕大哭着求道:“要让二小姐剃光了我的头发还不如一刀杀了我痛快。大小姐,我没偷汉子,头发剃了,叫我怎么出门见人那?”

   “是啊,没有头发的女人就是姑子,香韵又没死男人,传出去还让她怎么做人?”冬儿也跪下来替香韵求情。

   “她敢!”结璘银牙紧咬,把梳妆台拍得啪啪作响,“她要有本事从我这里把人带出去,我就不是张结璘!”

   素衣也不是吃素的,径直闯了进来就要动手。

   “放肆!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姐姐?”结璘狠狠瞪着素衣。

   “你还知道我是你妹妹?”素衣毫不示弱地斜睨着结璘,“这个婆娘偷了我的发卡,不给点厉害她看看,以后我还怎么管这帮下人?”

   “不就是一个发卡吗?姐姐有的是,你要喜欢随便拣着挑好了。”

   “你的东西我不稀罕。那只卡发可是别人送我的礼物。”

   “谁送的?”

   “你管不着。”

   “我管不着?那我问你,我怎么从没见你戴这样的发卡,凭什么说是你的?”

   “你!”素衣瞪着结璘,一甩手推开护着香韵的冬儿,操起剪刀便把香韵的一头秀发剪了一大截下来。

   “张素衣!”结璘这下真的火了,冲上前劈手就给了素衣一个耳光,“太不像话了你!你给我滚!”

   “你敢打我?”素衣怔怔地盯着结璘,“张结璘,你别欺人太甚,我跟你拼了!”

   张孝昆与林秀芸赶过来时,姐妹俩已扭在了一块,为了这两个女儿,张孝昆可真是伤透了脑筋,要不是结璘还在上学,真要把她嫁了出去。

   “你们都给我放手。放手!”

   “爸爸,您看你的二小姐,拿着剪刀剃下人的头发,她要是再这么放肆,看您的老脸往哪搁?”

   “住口!你比素衣长两岁,还是进步青年,你就不能让着她点?”

   “是啊,爸爸,您看她哪有什么大小姐、女学生的气度,简直就是一只嫁不出去的母老虎!”

   “都给我住口!什么日子,有你们这么不像话的吗?我看真是要早些把你们都打发了出去才能清净!”

   “是啊,孝昆。”秀芸瞥着结璘说:“女儿都不小了,该替她们张罗事了,前些日子段大人派人来替儿子提亲,我悄悄拿着段少爷和结璘的八字找算卦先生卜了一卦,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段少爷好怎么不让你女儿嫁过去呢?”结璘白了一眼秀芸,嘴里嘟囔着说:“有其母必有其女,有其女必有其母。”

   “你嘟囔什么呢?越来越放肆了,看来真要给你找婆家了!”

   “您就会袒护她娘俩!”结璘不服地嚷道,“那只发卡是我从南京买回来的,我觉着不好,就扔到了柴房里,是张素衣无理取闹,您不教训她反而骂我。我不服!”

   “你血口喷人!那只发卡明明是付堃从南京买回来送给我的,怎么会变成你的了?”素衣情急之下,脱口叫道。

   “是啊,大小姐,付先生送发卡给二小姐时,我是看到了的。”冬儿说。

   冬儿不说还好,这一说把结璘心底的委屈又翻了个底朝天。这算什么?他居然送素衣发卡,如果他心里没有她的位置,如果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他是不是已经跟素衣,她不敢想,更不愿想――不就是一个打渔的吗?长得跟煤炭一样黑,又没钱又没势,他身上到底有哪一点好呢?缘份,结璘只能这样在心理安慰自己,可为什么偏偏让他们有缘无份?她好恨,假如当初不是他抱了自己,亲了自己,她会像今天这样对他如此割舍不下吗?

   “我有什么错?除了爱了一个不该爱的男人,难道爱也是错?要是错是他错在先。如果不是他先爱上我我怎么也不会爱上他的!他算什么,有什么值得我去爱,他以为他是什么?付堃,你不是人,你去死吧!畜牲!”结璘的内心有如万马奔腾,对付堃的爱恨交织在一起,而且越搅越乱,终于促使她发了疯般冲素衣的房间冲了过去。

   她从没像几天这么没有理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找出付堃送给素衣的发卡,要看看那只发卡跟自己扔掉的那只究竟会有什么不同?

   “我为什么非要找出那只发卡?这样我会更伤心的,可我不甘心,一定要找到它,一定要。为什么?他为什么要送发卡给素衣?他真的爱上了素衣,不,素衣在他心里只是个妹妹――不,人心是会变的,他早就见异思迁了!我该怎么办?逼付堃娶我?不,他已经不爱我了,我还没那么不要脸!那怎么办?逼素衣离开他?还有萧婉罗,这到底是咋回事?他究竟会娶谁,会是我张结璘吗?”结璘的心乱如一堆麻,现在的她神经绷得紧紧的,她只有一个信念,就是要找出那只发卡。

   素衣的屋子被她翻得凌乱不堪,连床上都没有放过,她不甘心,冬儿是不会胡诌的,一定要找出那只发卡,一定要!

   “张结璘!你太过分了!”随后跟进来的素衣见自己的房间被翻得一塌糊涂,委屈与愤恨一起涌上心头,冲着后边的孝昆歇斯底里地嚷道:“我不活了!我今天就死给你们看!”说着就要朝墙上撞去。

   “你别不活!”结璘已从床底下找到了那只发卡,忍住泪水,举在手中,哽咽着说:“这才是你那只发卡!你看,你看那!”

   素衣见结璘手中举着的发卡果真和从香韵那儿找到的一模一样,顿觉理亏,恼羞成怒地指着结璘叫开了:“我又没偷汉子,你凭什么乱翻我的房间?今天你非得给我说清楚!”

   “啪!”结璘将发卡高高举起,重重摔在地上,一狠心,下死劲便把它给踩了个粉碎。

   “你没偷汉子,这发卡是谁送的?”结璘冷笑着看着脚下的发卡碎末,“一个小姐,居然私下收受男人的东西,你倒当着爸爸的面说清楚是怎么回事!”

   “我……我不活了!”素衣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众人怕有个闪失,都跟了出去,只剩下结璘一人俯伏在地上捧着发卡碎末号啕大哭。

   五

   除夕夜本该是合家团圆,喜喜庆庆的。张家姐妹这一大闹,都各自把自己关在了屋里不肯出来,只剩下春晓、冬儿两个丫头陪着孝昆夫妇俩一块吃年夜饭。

   “看来女儿真是长大了。”孝昆叹了一口气,对秀芸说:“结璘还在上学,素衣也不小了,该张罗写了。”

   “素衣还小呢,她离不开娘的。”

   “知道你舍不得女儿。我是一直想招个女婿上门的。”

   “哪有那么般配的!”

   “你看付堃怎么样?”

   “你想招付堃做女婿?”

   “瞎猜什么,付堃可是有婉罗的。”

   “那你什么意思?”

   “你老糊涂了不成?你女儿心里有谁你不知道?”

   “不会吧?素衣怎么看得上他?”

   “恐怕还不止一个素衣呢!”孝昆叹道:“女儿大了,不中留啊!”

   “你说结璘也……”

   “付堃爹是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我还没发达时,结璘就跟付堃玩在一块,你想想今天的事,她们心里要没付堃就是我瞎了心!”

   “那怎么办?总不能让付堃娶了她姐俩!”

   “你尽扯蛋!凭我现在的地位,能把女儿嫁给什么都不是的付堃吗?再说结璘和费家可是订过姻亲的,可这兵荒马乱的,十多年都没了费家的音讯,我这心烦着呢。”

   “我看结璘这边还是等等再说,反正她还得上几年学。倒是素衣,再这样下去。迟早要生乱子。”

   “不会这么严重吧?她还小呢!”

   “十八了,小什么?替她找个男人也好收收她的心。”

   “你是看中了哪家的小伙了吧?”

   “开茶馆的老谢家的小三怎么样?他家一共六个儿子,不在乎一个儿子做人家的上门女婿的。”

   “谢家的小三是不错,可也要素衣点头才行啊。”

   “这事由不得她,要由她,她心里只有付堃。夜长梦多,过了年就该张罗了。”

   秀芸心里没谱,但又怕女儿受了委屈,皱着眉头问:“就没别的法子了?”

   孝昆舀了一匙芋头汤,边喝边说:“多吃点芋头,吃了遇好人。”

   秀芸也舀了一匙芋头,回头冲坐在旁边桌的春晓吩咐着:“给大小姐、二小姐送两碗芋头汤去,愿祖宗保佑她们来年都遇好人。”

   素衣不会想到香韵会吊死在自家门前。几十年以后,素衣每当想到香韵那双怒目圆睁的眼睛仍觉得心有余悸。

   “快把她放下来!”浑身发抖的素衣指着香韵的尸体骇声嚷着。

   “快把二小姐扶进屋!”孝昆一边指挥着把香韵的尸体取下来,一边叫人把吓得魂飞魄散的素衣扶了回屋。

   结璘就在这个时候听到消息后飞奔了出来,正好撞上了惊魂未定的素衣。她从没见过素衣的脸色有这么难看,真是被吓傻了般。

   “姐姐!姐姐,香韵死了!香韵吊死了!”筋疲力尽的素衣一头扑进结璘怀里,居然放声哭了出来。

   那一次素衣哭得非常伤心。结璘知道那是悔恨与绝望的泪水,她再次对素衣产生了怜悯,一把揽住素衣,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别怕,素衣别怕。”结璘轻轻拍着素衣的背,“是她自己吊死的,不关你的事。”

   “是我剪了她的头发,是我杀了她。”

   “你没有!是她偷了你的发卡,你剪她头发是应该的。她是自己想不开,跟我们张家所有人都没关系。”

   “可那只发卡明明是你的。”素衣疲软地依偎在结璘怀里,无助地望着苍天,“是我,都是我!”

   “是她自己不好,春晓和冬儿都看见香韵偷了你的发卡,大家都会替你证明的。”

   素衣想不到姐姐居然会这么袒护自己,哭得更加伤心了。毕竟是一个父亲所生,她们身上流的同样是张家的血液,又哪能有什么隔夜仇呢?在她们姐俩中间横着的那一杠子也无非是付堃,可她姐俩闹归闹,打归打,谁心里不是亮堂堂的?到最后付堃还是属于婉罗的,她们再闹下去也只不过是闹自己的心情而已。

   香韵的男人在张家大闹了一场,扬言要素衣血债血偿,并要和张家打官司。倒是结璘沉得住气,当大家都六神无主的时候,她私自去见了香韵的男人,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摆平了这桩事的,总之,对方答应了私了。张孝昆赔了一大笔钱给香韵家的,并答应让素衣给香韵戴孝做佛事,这桩事才算了了。

   素衣躺在床上,一合眼就看见香韵披头散发地站在自己面前,让她去给香韵戴孝,这不比让她死更难堪吗?她总算想明白了,一定是姐姐搞的鬼,她在自己面前装好人,背地里却搞阴招害她,这不是明摆着猫哭耗子――假慈悲吗?

   “冬儿,你去大小姐房里看看她在做什么?悄悄地去,别让人看见。快去!”

   打发走冬儿,素衣披了件单衣走下床,在房里不停地踱着,眼睛死死盯着结璘房间的方向,好像要吃人似的。

   “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素衣咬牙切齿地说,心里已经生了一计。这一次她一定要给张结璘点厉害看看。

   “二小姐,大小姐屋里已经关灯了,怕是已睡着了。”

   “好!要的就是她睡着了!”素衣一甩袖子,从枕头底下取出个布人,塞在冬儿手里,恶狠狠地说:“快!把这个东西埋在大小姐屋子后面,要做得干净利索,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二小姐!”冬儿为难地跪下,带着哭腔说:“冬儿不敢,多给冬儿几个胆,冬儿也不敢的。”

   “有什么不敢得?”素衣狠狠瞪着冬儿,“什么事不是人做的,出了事由我撑着,怕什么怕?”

   “二小姐,这可是缺德的事,打死冬儿也不敢做的。”

   “你!”素衣指斥着冬儿,一跺脚,“好,你不去。我去!”

   “二小姐,万一事败,老爷饶不了你的。”

   “贱骨头!你是我的丫环,出了事少不了你的干系。你要怕,趁早卷了铺盖走人!”

   冬儿不敢再劝,只好硬着头皮从素衣手里接过布人,无奈地叹着气说:“还是让我去吧。要报应就报应在我一个人身上。”

   六

   周天鹤这些天是天天来学校找心琴,搞得心琴都开始腻烦他了,三月的一个休息天,周天鹤又来学校接心琴出去玩,心琴照例又拉上结璘作陪。

   二月的钟山正是万绿回春的好时节,春光好得很。周天鹤志不在游,一颗心都放在结璘身上,只是碍于心琴,一直无法向她表白自己的爱慕之情。要说周天鹤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又是留洋回来的,父亲又是著名的民主人士,如若不是遭遇付堃在先,结璘倒也不是不可能爱上他的。无奈郎有情妾无意,周天鹤的一番心思只能付之流水。

   回到宿舍,女孩子们自然又围在一块大侃周天鹤,有的问心琴他们什么时候结婚,有的问他们是到教堂举行新式婚礼还是一切照着老规矩,叽叽喳喳的,总是没个完。

   “你们问周天鹤去!”心琴总是这样笑着搪塞众位好友。

   “你不说,我们问结璘。”陈玉婉递给结璘一块糖果,哄着她问:“你可得跟我们说说,你跟他们出去玩时,有没有看到周天鹤亲梁心琴的嘴?他们是不是躲在梧桐树下搂搂抱抱了?”

   “你们问梁心琴去,我可什么也没看见。”结璘瞥了心琴一眼,故意打趣说:“看到了也忘记了。”

   “死结璘,你看到什么了?”心琴大笑着扑将过来,伸过手便要挠结璘的腋窝。

   陈玉婉、肖芳芳一块把心琴拉到一边去,继续“盘问”结璘说:“快点说。俗话说吃人的嘴短,你刚才吃了我们的糖果,就要如实招供。”

   “我真的什么也没看见。再说那种事怎么能让我看见呢?”

   “好哇,张结璘,你是决定守口如瓶了?”陈玉婉开玩笑说:“我看周天鹤来找心琴是假,想见你张大美人才是真的。”

   “不错。周天鹤每次来开口便问结璘在不在,什么时候先问心琴来着?还有,他看你的眼神总是怪怪的,恨不得把你吞进肚子里,他一定是相中你了才对。”肖芳芳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为自己的这个结论感到周身热血沸腾,竟然欢欣得拍起手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大家的一番话本是一场打趣,可在心琴和结璘听来,心里都觉得怪怪的。从这天起,一道无形的隔膜堵在了心琴和结璘之间。

   心琴把结璘逼到墙角,有些咄咄逼人地问:“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心琴把枫叶举到结璘眼皮底下,歇斯底里地指着他叫嚷开了,“你只要给我说清楚是怎么回事!我梁心琴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只要你今天说清楚了,我成全你们了!”

   “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结璘面对心琴只有愧疚,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才好。“真的,是她单相思。”

   “你还蒙我?他效仿古人红叶题诗,你居然还把它夹在书中珍藏了起来,这也叫他单相思吗?”

   “我……”结璘掩面往外跑去。

   “站住!”心琴拽住他,忍住泪水,把红叶扔到她怀里,“还给你,祝你们幸福。”

   “不,心琴,你真的误会了,我一点都不爱周天鹤,真的。”

   “那你留着红叶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不过心琴,我可以发誓……”

   “发誓有什么用?周天鹤不也在我面前山盟海誓过吗?发誓只是撒谎的人给自己找的最好的借口!”

   在心琴看来,结璘对自己的背叛无疑是个晴天霹雳。八年了,自己和周天鹤长达八年的感情为什么却抵不过结璘的出现呢?她张结璘是比自己漂亮,也比自己有才,难道这就是天鹤背叛她的理由?如果结璘不采取措施防御天鹤对她的感情进一步升华,如果结璘内心情感的天秤丝毫没有向天鹤倾斜,天鹤又怎么回红叶题诗?怪就怪她自己太笨,这么长时间了,自己居然连一丝蛛丝马迹都没发现,其实自己本该已经发现了的,只不过是自己不愿意去想,自欺欺人罢了。

   结璘与心琴的感情超过了与素衣的关系。她不想伤害心琴,更何况她根本就不喜欢周天鹤。不知道为什么,周天鹤不来的时候她居然在心里企盼着他来,他来了自己心里就踏实了,难道这也是爱?怎么会,除了付堃,她不会爱上任何男人,可为什么自己又偷偷去夫子庙赴他的约呢?都说人是会变的,自己真的变了吗?

   结璘望着茶楼下的秦淮河,听着花舫上的名伎白灵儿吹箫,并不答理坐在她对面的周天鹤。

   “结璘!”周天鹤往她身边挪了挪,要拉住她的手。

   结璘把手放到身后的栏杆上,悠悠地说:“你听,白灵儿吹得多好。”

   “白灵儿再好也没你好。”周天鹤按捺不住地走到栏杆边,盯着结璘如水的双眸,说: “心琴已经和我解除婚约了。我爸、妈都见过你的照片,又知道你是西湖伞王的女儿,都想见一见你。”

   结璘呷了一小口茶水,淡淡地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你说谎。你是爱我的,要不你怎么会把我给你写的信都留着呢?”“我是尊重你。”结璘的目光始终落在白灵儿的箫上。

   “不,是爱!”周天鹤激动地拉住结璘的手,“我们订婚吧,我已经买好了戒指,只要你一点头,我马上带你去见我爸我妈。”

   结璘迅速抽回手,“你该娶的是心琴,因为她爱你。”

   “不,我爱的是你,要娶的也是你,谁都取代不了的。”

   “但我不爱你,我只是把你当作一个很好的朋友。如果不是心琴的缘故,我想我们现在连普通朋友都不是。”

   “你真这么想?”周天鹤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周先生以为我会怎么想?”结璘瞟着他,“要我编瞎话骗你,也骗我自己?”

   “那这是什么?”周天鹤突然从怀里掏出 笺,搁在结璘面前,说:“这可是你写给我的信。你说自己也许是爱上了我,现在我就来替你解开这个谜,你不是也许爱上我,而是肯定。肯定,知道吗?”

   结璘瞟了一眼信封就明白了一切。那封信的确是自己写给周天鹤的,不过却一直没有寄出去。其实它早已超出了普通信件的意义,因为在那上面有着她对爱的彷徨与困惑,有着她对付堃的绝望和对周天鹤的期待。然而到现在为止,她也没能弄清对周天鹤的感情到底是不是爱。

   那天,她到底还是跟着天鹤去了周家,周家上上下下的人对她的印象都特别好,也就从那天起,她正式成为了周天鹤的女友。

   七

   第一次和男人有了那事是暑期前在周天鹤买在江心洲的私宅里。

   那天周天鹤喝了很多白酒,她就坐在他身边一直默默地看着她喝。不知怎的,她越来越爱关注这个男人的每个细节,他身上的一点一滴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开始喜欢和天鹤在一起的感觉,就连看着他喝酒心里都洋溢着幸福的甜蜜。

   那一天,周天鹤第一次放肆地吻了她,并隔着衣服摸了她的双乳,她捉摸到了男人眼里的欲望,忽然间觉得自己非常需要这个男人,在这种莫名的感觉下,她扑进了对方的怀里,任由天鹤的双手在她身上肆意抚摩,直到两个人都脱得一丝不挂。

   从那一次后,结璘意识到自己已经爱上了周天鹤,不管在什么时候,她的心里想的都是天鹤。甚至在上课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发出莫名的笑声。结璘没把天鹤的事告诉家人,整个假期都掩瞒得紧紧的,也不让天鹤给她写信。

   农历七月初六是孝昆的生日。姐妹俩为了把对方压下去,在给孝昆送什么礼物上又开始了明争暗斗。结璘知道南京的云锦好,写信让天鹤买上等的云锦好在爸爸生日那天把素衣压倒。素衣也在琢磨着送什么给爸爸才好,又要别出心裁,又要物美价廉,琢磨来琢磨去,把能想到的都想遍了,又都觉得不好,便想从结璘口里探出点什么口风来。

   “我还没想好呢,反正送爸爸什么东西他都欢喜,到时候随便送个烟斗什么的,包管他老人家欢心。”结璘故意迷惑素衣说。

   “每年都送烟斗、茶叶的,爸爸不腻烦才怪。唉,姐姐,你比我聪明,你倒想想今年送什么才是最好的,贵点不要紧,我们姐妹俩可以合伙送的。”

   “那就送套高档西服好了,爸爸就一身出客的西服,已经旧得厉害了,送这个他一定高兴。”

   “那得花多少钱呢?我可没那么多银元。”

   “你没钱,那我一个人买给爸爸好了。”

   “就你装阔!”素衣没套着结璘的口风,反倒被将了一军,自觉没趣,一抬腿便往外走,结璘看着她的背影,嘴角上多了一丝隐晦的笑容。

   孝昆的生日宴会上,周天鹤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杭州,结璘也正式公开了和天鹤的关系。周天鹤不仅带来了高档南京云锦,还奉上了两樽昂贵的和田寿星玉雕,不仅把素衣费尽心思筹足钱买来的那套西服比了下去,就连孝昆生意场上那些出手阔绰的好友都自叹不如,面带惭色。

   “周少爷人来了就好,何必带这些昂贵的礼物?”孝昆给天鹤安排好座位,吩咐下人把礼物收了下去。

   “张伯见外了。本来家父家母也想来杭州拜望伯父、伯母,无奈公务缠身,小侄只好代二老给张伯贺寿了。”

   “既然来了就是一家人,周少爷何必这么客气?”秀芸心里惦念着那两樽玉雕,“带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们真是受之有愧。”

   “哪里?那匹云锦是结璘委托我替她买来送给伯父的,都是她自己的积蓄。那两樽玉雕是家父家母的拜寿礼,祝二老寿比南山,长命百岁。”

   “周少爷真会说话。”秀芸给天鹤夹了一块鸡肉,“结璘这丫头,还一直瞒着我们,早知道周少爷要来,我们也好准备准备,替周少爷接风啊。”

   “你不是一直想替段家少爷说媒吗?”结璘白了秀芸一眼,“天鹤,我爸一个人做寿,你送两樽寿星干吗?”

   “一樽是送给伯父的,一樽是给伯母的。”

   “她的生日还早呢。你凑什么热闹,芸姨做寿时有谢家的小三担代着呢。”

   “姐,你这话什么意思?”素衣正为礼物被结璘占了先窝着气,又听她含沙射影地嘲讽她娘俩,终于脸上挂不住起来,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扔,“谢家小三怎么了?大家都知道有这么回事,不像有些人学红拂,别给脸尽不要脸。”

   “什么红拂?”结璘不甘示弱地,“我收了野男人的发卡,谁不知道?”

   “我收了怎么着?我心地坦荡,不像你在外地尽干不要脸的事。订了亲的人还把野男人往门上勾搭!”素衣说着,愤怒地起身而去。过了一会又返身回来,手里却多了一把伞。

   “周少爷!”素衣把伞往周天鹤桌前一扔,“谢谢你替我爸贺寿,我作为张家的一分子,也不能太不懂事,让你空着手回去。好东西我们也没有,不过伞倒有的是,就当我替姐姐送你的吧。”

   结璘没料到素衣会来这么一手,也顾不得颜面,站起来劈手就打了素衣一耳光,“今天爸做寿我不跟你吵。要是不想让爸丢尽脸,你就赶快给我滚了出去!”

   谁都没料到张家姐妹会在孝昆的寿宴上闹起来。坐在另一桌的付堃一直默默注视着这边的情况,想上去拉劝,却被一旁的婉罗给按了下来。

   素衣砸了结璘的酒杯,溅了天鹤一身的酒水,两姐妹怒目相对,都好像要吃了对方。

   “别以为你小我就得让你。你做了那么多缺德事,以为我什么都不晓得?我倒问你,年初你让冬儿在我屋后都埋了什么?”结璘盯着一旁侍候的冬儿,“你说说,二小姐都让你干啥亏心事了?说!”

   “你怕什么,又不是你存心的,老爷不会怪你的。”

   “春晓,你到屋里把那个东西拿给老爷看看,让他看看他都生了什么东西!”

   春晓战战兢兢地把布人取了过来,递到结璘手里。结璘看也没看素衣,把布人往孝昆手里一塞,“爸爸,我怀疑她不是你的女儿。我们张家生不出这么歹毒的后代!”

   孝昆双手紧紧捏着布人,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地小字,果真是素衣的笔迹。一劈手,将布衣冲素衣脸上砸了过去。

   一场喜宴顿时变成了一场家庭变革。张家姐妹的隔膜一天深似一天,再也没了消停的时候。

   八

   一年后,结璘因为怀了天鹤的孩子,忍痛退学,在南京和天鹤举办了盛大的婚礼。秀芸母女没来,只有孝昆和付堃、婉罗千里迢迢从杭州赶来参加了他们的婚典。

   结璘穿着紫红色的丝绒旗袍,烫了发,抹了天鹤从国外给她买回的口红与香水,打扮得珠光宝气,浑身都散发着迷人姿采。婉罗挤在人群中,好不容易找了个空闲,把付堃特地从上海给结璘买的一只翡翠发卡送到了她手里。

   “你今天真漂亮。”

   结璘把发卡收了起来,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婉罗。她看上去虽然比以前长得好看了些,可惜还是藏不住那一身的土气。那身半旧不新的洋裙配上那双老掉牙的布底鞋,简直是洋小姐撞上了卖鸡蛋的,更让结璘对婉罗打心底瞧不上她。

   “你今天打扮得也不错,只不过洋裙该配皮鞋穿才算得体,是付堃让你这么穿的吧?”

   婉罗非常窘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布鞋,嗫嚅着说:“就这穷命,我一穿皮鞋脚就疼。”

   “穿惯了就没事了。你看付堃,以前穿西服怎么看都不顺眼,现在倒好,把一身西服倒穿出了好几分风度,比天鹤看上去都要帅。”

   “他哪儿比得上周先生。都是托你爹的福,要不他也没有今天。”

   “那是他自己实在。再过个十年八年,‘西湖伞王’的名号怕就要改姓付了。我倒是希望看到他能走到那一步。”

   “对了,素衣小姐托我祝福你。下个月谢家小三就要入赘过来了。大小姐和姑爷都回去吗?”

   “那是他们的事。”结璘轻描淡写地说。忽然瞥见付堃正在人群中瞅着她俩,轻轻捅了捅婉罗,“他在看你呢,别让他等急了。”

   “那我先过去了。”

   “唉,等一下。”结璘忽然又想起什么,把那只翡翠发卡用红绸绢包好,塞给婉罗说:“替我把这个送给素衣。”

   “这……”婉罗为难地看着结璘,又回头看了看人群中的付堃,“这可是付堃跑遍了上海滩特地替你订做的。”

   “心意我领了,不过这些东西周家有的是,就当是我送素衣的结婚礼物。”结璘捅了捅还在犹豫的婉罗,“快过去吧,酒席就快开始了。”

   结璘本来是打算收下那只发卡的,可不知为什么又把发卡退了回去。大概是她还记着付堃送发卡给素衣的事而耿耿于怀吧。与萧婉罗一席谈话,使原本已认定自己忘了付堃的张结璘开始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其貌不扬的女人还是充满了妒意与敌意,并发现自己还是悄悄爱着付堃。这个意识对她来说无疑是一种打击,并给她原本该是幸福美满的婚姻蒙上了一层阴霾。

   素衣刚刚和小三办完了婚事,小三就参军打仗去了。张孝昆眼见偌大的家业指望两个女儿来继承是无希望了,就盼望着素衣肚子争气,早点生个小孙子出来。这些年,张孝昆从开小伞坊做起,已经把伞的生意扩大到了整个苏、浙地区,并开起了生产、销售一条龙的厂子。生意是做大了,两个女儿却总不让他省心。靠女婿又靠不上,周天鹤家财万贯,根本看不上他的生意;谢小三志在革命,出去了两年多也不见回来,原以为素衣怀了小三的孩子,不曾想却是害肺气肿,空欢喜了一场。

   “你男人这些日子写信回来了没有?”孝昆在院子里问晾衣服的素衣。

   “前两个月倒是来了 ,说是马上要跟孙中山先生北上讨伐袁世凯,好像是从广州邮来的。”

   “你男人的事你倒是一点也不关心。”孝昆气愤地搓着双手,“赶快给小三写信让他回来!革命革命,少了他一个地球还不转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不拿自个的命当回事,跟着那帮亡命之徒胡闹!”

   “晓得他现在又跑到哪里去了?他从来不写地址。”

   “你怨谁?都是你自己收不住男人的心。二十好几的人了,还像个黄毛丫头!他要是再写信回来,记得拿给我看。对了,你姐明天和兰子一块回来,你想着把她屋里的被子搬出来晒晒,让晓春、冬儿给拾掇拾掇。”

   “你吩咐晓春做好了。她是姐的丫环。”

   “又来了不是?都是成了亲的人,还闹什么?你姐有两年没回来了吧,这回她可是带了我那宝贝外孙子第一次上门,你可别再气她。别看有个姐姐不当回事,有一天我跟你妈都蹬腿走了,还不是你们两个最亲?闹来闹去别人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领情。”

   这次结璘带着两岁的儿子兰子回到杭州,张家上上下下都打心眼里感到高兴。秀芸母女是第一次见到兰子,都给了见面礼,一家人在一起好不欢欣。

   秀芸和素衣亲自下厨,替结璘做了她在家最爱吃的东坡肉、红烧黄鱼、油炸螃蟹。结璘好长时间没尝到家乡菜的滋味,也顾不得礼节,动手抓着螃蟹就吃。

   “姐,还是你有福,儿子都能走路了。素衣逗弄着小兰子,“看他多像姐夫,大鼻子大眼睛,长大了肯定有福气。”

   “是啊,结璘算是嫁了个好男人哇。”秀芸叹了口气说:“不像素衣,嫁个男人没三月人就跑了。”

   “妈,提这干嘛?他一辈子不回来才好呢。”素衣摸着兰子的小手,“你们看,他多可爱,简直是从姐夫身上扒下来的。”

   “我看他长得更像结璘,文文静静的,将来一定是个秀才。”秀芸从素衣手里接过孩子,抚摸着兰子的头说。

   “依我看,兰子既不像天鹤也不像结璘。”孝昆盯着小外孙子左看右看,忽然说了一句:“外公看着小兰子倒更像付堃小时候的模样。虎头虎脑的,就是皮肤比付堃白得多。”

   “爸,你说什么呢?”结璘让春晓从秀芸手里接过孩子,冲素衣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姐俩从小吵到大,不过吵归吵,闹归闹,终归还是一家人,并没什么深仇大恨,你跟小三的事,姐姐本不该多嘴,可都两年了他还不回来,你也该做个打算才是。”

   “还能打算什么?我连他在哪都不知道。”

   “是不是在外边有了别的女人?”

   “小三不是那种人。”秀芸插嘴说。

   “男人都一样,哪有不偷腥的猫?素衣,姐姐是为你好,如果小三真在外头有了人,该当机立断的就得当机立断,后患无穷那!”

   “姐姐这话怎么听起来有一股怪味,是不是姐夫……”

   “别瞎猜了。你姐夫不是那种人,他对我好着呢。”结璘给孝昆、秀芸、素衣各夹了一只螃蟹,“你们也吃,秀芸姨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素衣是个心思细敏的人,她觉得结璘这次回来肯定不是普通的探亲。凭着女人特有的敏锐,她猜到姐姐的婚姻肯定出了问题,一晚上心里都堵得慌,熬到半夜,还是披衣去了结璘屋里。

   结璘擦干了眼泪,却无法掩藏一双红肿的眼睛,素衣掏出一块丝帕,递了过去,“姐,想哭你就哭吧。”

   “素衣!”

   “是周天鹤在外边有人了吗?”

   结璘点了点头,眼泪潸然地抱住素衣,“他看上了梁心琴的表妹刘若欣,也是金陵女子学校的女学生。”

   “是梁心琴让她表妹勾引姐夫的?”

   “心琴没有那么龌龊,都是你姐夫到处沾花惹草。”

   “你怎么不跟他闹?要是我,一定会到刘若欣的家里闹个底朝天。姐,这口气我们可不能忍着,明天我就陪你到南京找他们算账去!”

   “我闹了,可越闹他越离不了那个小妖精。要不是为了兰子,我连死的心都有。我跟他说当初要不是他发疯地追我,我根本就不会爱上他,也不会嫁给他。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他居然说他从来没爱过我,还说他现在正在研读佛学,说什么他意识到自己是个虚假的人,他只是一个空的躯壳,人生只不过是一场梦,只是在演一场戏,还说我最大的错误就是我不该总把自己当成一个真实的人!素衣,他这算什么,想超度我立地成佛?他居然为了自己的情变找出这样冠冕堂皇的借口,他要是意识到人生如梦,为什么还要去找刘若欣?为什么当着我的面撒谎也不牙疼?”

   “他真这么说?”

   “还不止这些,他为了跟我离婚竟然对我采取心理攻势,他否认从前给我写过情书,否认给我送过红叶,我每天见到他就忙着跟他争辩过去的总总,到头来把我自己搞得神经兮兮,换来的只是一句话……”

   “什么话?”

   “我有神经病。他骂我是疯子,就连他父母都相信他的话,还说他和刘若欣的交往只是正常的朋友往来。但是我心里明净得很,可除了我自己,谁都不信我。我还整天在他妈面前唠叨,他妈也说我疯了。”结璘痴痴地注视着窗外的梧桐树,曾几何时,在南京的大街小巷上,周天鹤是那么专情地拥着她在梧桐树下漫步,而现在……“我想我真是疯了。”

   “姐,疯的人不是你,是周天鹤!这个婚不能离,明天我们就去南京!”

   “不,找他也没用的。”

   “姐,决不能这么便宜了他们!就算离婚,也要搞得他们身败名裂,特别是刘若欣,应该让学校把她开除出去!”

   “好妹妹。”结璘紧紧拥着素衣,“姐的事姐自己处理。我这次带兰子回来,就是要给他时间让他回心转意。像我们姐俩过去一样,闹下去谁都没好处。”

   “要是他回不了心呢?”

   结璘走到窗户底下,借着烛光望着窗户外的梧桐树,一阵风吹过,树叶发出簌簌的声音,如泣如诉,仿佛树也懂得她的心思,更撩拨起她的伤感。都说家有梧桐栖凤凰,当年张孝昆买下这所大宅的时候除了相中它的气派就是因为这院的梧桐树多。孝昆膝下无子,却拿两个女儿当凤凰看,怕她们有个闪失,总想找个方法要把她们姐俩长久地留在自己身边,搬过来之后又在两个女儿的屋前屋后都栽满梧桐。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素衣随着姐姐的目光,望着院里的梧桐,忿忿地说着。

   “如果小三也――你会怎么做?”结璘回过头,盯着烛光下自己的影子,“人生如梦,还没有影子实在!”

   “小三他敢?他那个人,多看女人几眼都会脸红,他不可能的。”

   “你别安慰自己了。人是会变的,当年付堃见了女人不也脸红吗?听爸说他现在老往上海跑生意,瞒着婉罗找了个私宅,有这事吗?”

   “都是这么说,婉罗早生疑了,每次去上海都缠着付堃带上她不可。”

   结璘叹了一口气,“不提他们了,我们姐俩也有两年多没见面了,今晚你就睡我这儿,陪我聊聊天。好吗?”

   素衣看了结璘一眼,凄笑着把烛台移到床边,“我们姐俩一见面就吵,十多年也没好好聊过一次,唉……”

   结璘盯着妹妹清瘦的面庞看了一眼,随即也发出了一声浑浊的叹息声。素衣脱了衣服跳上床,搂着熟睡的兰子亲了又亲,结璘一边会意地笑着一边吹灭了蜡烛。窗外除了风吹梧桐叶发出的声响,一片沉寂。

   九

   付堃从上海风尘仆仆赶回杭州把谢小三的死讯告诉张孝昆的时候,一向坚强的素衣这回却昏死了过去。

   三年了。谢小三这一走就是三年。一年前他在广州追随孙中山先生高举北伐大旗,没想到北伐刚刚取得一点胜利,他就在“五卅”惨案中丧命在帝国主义的枪口之下,只能死着回杭州来了。

   婉罗扶起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素衣,把冬儿准备好的银耳汤端了过来。

   “我不吃。”素衣轻轻推开婉罗拿着汤匙的手。

   “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别把自个身子拖垮。小三的后事还等着你商量呢。”

   “有爸和付堃在就可以了,该怎么办你们跟谢家的人都合计着吧。”素衣背过身又睡下去,不再理睬婉罗。

   “那我先出去了,什么时候饿了你就叫唤一声。”

   婉罗走了,素衣这才放心地大哭起来。“谢小三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怎么就这样走了?你让我以后可怎么办呢?”素衣拼命撕扯着被子,“你给我回来!你回来!”

   素衣这一顿号哭就是一天的功夫,孝昆拦着不让人进去劝她,发电报把结璘从南京叫了回来。

   “你个杀千刀的!结婚三个月不到就扔下我不管了,你怎么这么狠心,让我二十多岁就做寡妇?当初你为什么要入赘到我家?你不跟我结婚我也成不了寡妇!”素衣抱着枕头乱咬一通,“小三,我是对你不好,老骂你,还掐你,给你气受。我以为自己一点都不爱你,可我错了。知道吗,你走了三年,我就想了你三年,我是爱你的呀我是爱你的呀小三!”

   结璘进来时素衣一点都没发觉。

   “小三,你回来,回来!”素衣的嗓子已哭哑了,“我想你我想你,你回来!只要你回来,我保证再也不跟你怄气,只要你回来,我发誓我会用一辈子去守候你,只要你回来,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回来呀回来!”

   “素衣!”结璘走到素衣床边,一把搂住素衣,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姐妹两个搂在一处哭成了两个泪人。

   “姐姐!”素衣傻傻地盯着被她扔在地上的棉被,有气无力地,“我想他。可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要我了。”

   “别哭了。”结璘轻轻拍着素衣的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都会好起来的。”

   “可是他死了,他宁可出去送死也不回来看我!他心里根本就没我!”

   结璘知道这个时候劝什么都于事无补,想起来过去的总总,想着自己不幸的婚姻,再看看眼前悲痛欲绝的素衣,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这就是命,一个女人的命,她不禁在问自己,女人就非得依靠男人吗?为什么她们对自己所爱的男人付出了真心,心甘情愿地守他们过一辈子,他们却总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她们的心呢?女人究竟欠了男人什么,为什么她们永远都放不下自己的男人呢?

   “你在骗我们?姐,你怎么这么傻?你是他明媒正娶的,你怕什么?大不了闹散了,也决不能由着他们逍遥快活!”

   “他要和我离婚。他说刘若欣怀了他的孩子。心琴找过我,她让我成全天鹤和若欣。你知道,我对不住心琴,她为了若欣来求我,她说夫妻之间没有了爱情就别强求捆绑在一块。”

   “她放屁!”素衣“呸”了一口,“她是妒忌。什么没有爱情了,你不还深爱着姐夫吗?他说不爱就离婚?不行,他们周家人也太欺负姓张的了,好歹咱爸还是首屈一指的西湖伞王,他们周家财大势大又怎么了?我可不怕他们,这口气一定要讨回来!”

   “怎么个讨法?他已经不爱我了。他为了气我,在床边的墙上画圈,说是他跟刘若欣干了那事他就在墙上画一个圈,那墙都快被她画满了。”

   “有这种事?姐,你是个争强好胜的人,怎么这回……”

   “我爱他,我能怎么样?”结璘傻傻地盯着地面,“我不想离婚,我离不了他。”

   素衣见不得张家人在外边被人欺负,单枪匹马地去了南京,要找周天鹤算账。这一去,三天后她才回来杭州,她没去见结璘,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了屋里,不吃饭也不说话,直过了两天,她才开了门,施了些淡粉去找结璘。

   “我跟她好了。”素衣的脸有些发烫。

   “谁?”结璘一边给兰子穿裤子,一边回过头问。

   “周—天—鹤!”

   结璘的手一抖,兰子的裤子没系住,陡地落到了脚跟。“你说什么?”结璘瞪大了双眼盯着素衣,故作轻松地笑着,“别跟我开这种玩笑,他怎么可能?”

   “是真的。”素衣一字一句地说着。“我在江心洲的宅子里堵住了他。刘若欣不在,他让我陪他喝酒……”

   “你就陪他喝了?”

   “喝了,他醉了,说他喜欢我。我也喝上了头,他过来抱我,我就倒在了他怀里……”

   “然后他就脱了你的衣服,也脱了自己的衣服,把你抱上了床,是吗?”结璘彻底崩溃了,内心的委屈与愤恨有如潮水决堤般涌到了嗓子眼,“你搂着他又亲又抱,你爱上了他,你要他是吧?”

   “我是被他勾住了魂。”素衣“扑通”一声跪在结璘面前,“姐,你成全我们吧。他说他爱我,他要跟我结婚,既然他已经不爱你了,你为什么还要死守住他呢?”

   “你骗我,你骗我!”结璘蹲下身,托起素衣的下巴,“告诉我你在骗我。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快告诉我啊!”

   “都到这份上了你还执迷不悟吗?姐,我真为你感到不值,周天鹤娶你只是贪图你的美色而已,他何曾真心爱过你?他从来都没爱过你!”

   “那么他爱你吗?你把自己卖给了他三天他就会真心爱上你吗?”

   “我不管他是否真心,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之间有了默契,我只要这种感觉,我从来都不求天长地久的。”

   “你也会有我这一天的。”结璘站起身,捡起兰子的裤子,继续替他穿着。

   “爱是没有错的!他爱我我爱他,你们谁都拆散不了我们!”

   “你疯了,你是想男人想疯了。”

   “我是疯了。姐,为了大家以后都好好的过日子,你就答应跟周天鹤离婚吧。我求你了!”

   结璘替兰子穿好裤子,拉着儿子便往外走,“兰子,妈带你去找外公玩,让外公给你钓大鱼。”

   “姐!”素衣仰天大叫了一声。

   结璘一只脚刚刚跨出门口,突地转过身,指着素衣歇斯底里地叫道:“出去!出去!我再也不要见到你,滚!”

   素衣和天鹤结婚的那一天,结璘从张家开在南京的西湖伞铺里装了一拖车的雨伞送到了周家大宅门前。周家一个亲戚的小儿子在门口玩,看到这一车五颜六色、形形色色的雨伞,感到特别奇怪,顽皮的他把一把把伞从车上取下来,一字排开在周家门前的地上,然后欢快地奔进屋里,叫大人们来看他的“杰作”。

   结璘去了莫愁湖。好端端的天居然下起了雨来,幸好手里拿了一把伞,她缓缓地将伞撑开,却又扔将了出去。伞在湖面上飘荡着,直到变成了一个黑点。

   她要让雨浇灭自己心中所有的感情,然而周天鹤的影子却怎么也挥之不去。付堃在她身后撑起了一把伞,她伏在付堃肩头尽情地哭着。

   “她终归是你妹妹。”

   结璘凝视着付堃,嗫需着问:“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你告诉我。”

   “你太痴了。你对什么都太认真,有时认真并不是一桩好事,它只能让自己受到伤害。”

   “这都是男人移情别恋的借口。因为他们从不认真,所以也不允许别人认真。其实男人都要女人对他们认真,只不过不想听她们说起这两个字眼。”

   付堃沉默了一会,“还记得长江路上那家盐水鸭铺吗?我请你吃盐水鸭。”

   “你现在应该赶回杭州陪婉罗吃饭。”结璘钻出付堃的怀抱,淡淡地说。

   “这个时候她不需要我。走吧,你不是很爱吃那家的盐水鸭吗?”

   旧地重游,无限感伤。结璘想不到自己还能和付堃一起在南京吃盐水鸭,顿觉人生苦短,确实没有意思。

   “那年我喝醉了。”结璘一脸苦笑。

   “我从没见你那么喝酒,那次真把我吓懵了。”

   “吓懵了你也放心让我一个人回学校?你是不想面对我。”

   “咱们都快三十的人了,还提那些陈老芝麻做什么?”付堃夹了一块鸭肉放到结璘碗里,“来点酒吗?”

   “来点,不喝酒吃鸭没意思。”

   付堃买了酒来,各斟了一小杯,干了,又各斟了一杯。

   “有句话一直憋在心里,你今天能跟我说实话吗?”

   “吃鸭吧。”

   “你真爱过素衣吗?”

   付堃抬头看了她一眼,夹了一块鸭肉放进嘴里嚼着,“我一直当她是自个妹子。”

   “那只发卡呢?”

   “什么发卡?”

   “为了一只发卡要了一条人命,你别给我装算。”

   “你想听真话?”

   “当然。”

   “那是买给你的——可我没敢给——”

   “为什么?”结璘哀怨地盯着他,“如果你给了,也许就不会发生今天的事。”

   “注定的,你是仙女,没人可以高攀你,真的。”

   “仙女?”结璘冷笑着,“仙女住在天上,哪会跑下来跟你这个俗人一块吃饭?”

   “你是谪仙。谁都不能侵犯你的。”

   “你错了,我是一个俗人,我需要别人侵犯。”结璘含情脉脉地凝视着付堃,“可是却没人敢要我。”结璘端着酒杯,一仰脖子,喝了进去,伸手又要去拿酒瓶。

   “别喝了。再喝你又要醉了。”付堃伸过手去拿瓶子,却握住了结璘放在瓶子上的手。

   付堃迅速抽回了手,“要喝你就喝吧。”

   “有什么的?你这么怕我,我手上又没刺。”结璘摸了摸酒瓶子,“我已经不是从前的张结璘了,我心里只有他。只有他,你懂吗?”结璘一口气喝了四五杯酒,脸已涨得通红。

   “都是我的错。”付堃夺过她手里的酒瓶,对着瓶口便“咕咚咕咚”喝了起来,“我对不起你。”

   “咱们谁都不欠谁的。”结璘已有些微醉,“不过你对不起婉罗。我就是想不通,你怎么也会在外边找女人?”

   “她长得像你。不过她只是个俗人,是上海滩上一个没落的交际花。”

   “像我?”结璘震惊地打量着付堃,这个答案太出乎自己意料之外了,原来他心里观念的人还是她张结璘,可是为什么要到现在才让她知道?她不明白这对她来说到底是喜悦还是苦涩,人生这杯酒怎么越尝越变味了呢?就像眼前盘子里的盐水鸭。大家都说好吃,她也吃出了味道,而现在吃起来却越来越不是原来那种滋味,这其中的缘故又有谁讲得清楚呢?

   “我不爱婉罗,她一点也比不上湘湘,更比不上你。”付堃的眼里渗了泪水,看来他是醉了。“我想和婉罗离婚,娶湘湘过门。”

   “你在骗自己,你是不会跟婉罗离婚的。”

   “是。我一直在骗自己,我根本就不是个男人!”付堃的表情非常痛苦。

   “你爱湘湘吗?”

   “我不知道。”付堃摇着头,“我只知道她长得太像你了。”

   结璘的双眸湿润了。这话要是早几年听他说也许她会高兴得发疯,而现在她连激动都没有了。她咽了一口酒,开始劝起付堃,“跟婉罗好好过吧,外面的女人靠不住,只有婉罗才是真对你好。”

   “那湘湘怎么办?”

   “忘掉她,别再找她。”结璘盯着付堃的双眼,“你会把她忘了的,你不爱她。好好待婉罗,她够不容易的。”

   “结璘!”付堃悲痛地把酒瓶摔在自己脚下,“我他妈是个窝囊废,我是孬种!”

   “对,你就是孬种!”结璘到柜台上付了帐,扔下付堃一个人走了。她知道这一生自己都不会再对这个男人付出感情,也许对所有男人都不会再付出任何感情。

   十

   四年后,1930年,杭州。

   “四海,这次生意要做得好,我们可要大发一笔了。”费无舟一下船就预感到这次的生意能发财,拍着跟班的男佣四海的肩头,意气风发地说着。

   “这次肯定能赚的。有道是天道酬勤,老天爷这次一定会让大少爷发的。”

   费无舟从内衣口袋掏出一个字条,念了念说:“老太太说张家原来住在钱塘江边,这都过去几十年了,从哪找起啊?”

   “不知道那些船上的人说的西湖伞王张孝昆是不是就是大少爷的岳父,要真是他就不难找了。”

   “管他是不是呢,说实话,我压根就不想见张家的人。”

   “大少奶奶都死了快五年了,大少爷也该跟张家大小姐再续前缘才是正理。”

   “你又寻我开心!张家的小姐要是还活着也该有三十多了吧,难不成她还在家做老姑娘?”

   “不管怎么说,老太太这次是发了心要找到张家的人。张家小姐到底有没有出阁,我们去了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四海啊,你还是不了解大少爷我啊。我从小跟惜玉青梅竹马,心里也只有惜玉一人,要不……”

   “四海知道大少爷心里只有大少奶奶。要不当年你也不会瞒着老爷、太太带着大少奶奶跑到香港去偷偷结婚,可你也该替老太太想想,因为你毁了张家的婚约,老太太整日里不开心,老觉得作了什么亏心事。现在大少奶奶走了这么多年,你也该安心找个填房了。”

   “大少爷也不是不想找,只是没有合适的呀。跑了这么多年生意,大半个中国都走过来了,也没见着比惜玉好的姑娘。”

   “兴许张家小姐才是大少爷要找的人呢。”

   “我说了,张家小姐肯定早有人家了,去也是白去。这就叫做敬酒不吃,吃罚酒,要去自讨没趣。”

   “就算走走亲戚也该过去看看。”

   “就依你,还不快去打听张孝昆家到底在哪?”费无舟无奈地摊了摊手。

   兴许这就叫做心有灵犀一点通,费无舟和四海在杭州满世界的打听张孝昆的时候,已在苏州住了将近三年的结璘也在这时候回到了杭州。素衣嫁到周家后一直未能生育,离婚后跟着结璘一块过的兰子最后也被周天鹤抢了回去,结璘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张孝昆的生意越做越大,钱挣得多了,不如意之事也越过越多。先是秀芸得痨病撒手而去,再是因为湘湘的事与付堃反目,逼得付堃抛下婉罗去了上海。而最头疼的就是偌大的家业后继无人,愁苦日多,也渐渐染上了各种疾病。

   孝昆咳嗽着在仪方的灵位前踱来踱去,向她诉说着心中的苦水。仪方已经离世近三十年了,是难产而死,母子俱亡,孝昆心里有事肯定来对仪方诉说。

   结璘轻轻推开灵房的门,冲母亲的灵位拜了三拜,眼里噙着泪水。

   “这次还要回苏州吗?”

   “我已经把苏州的房子典出去了,下半辈子我就守着爸过。”

   “胡话,你才三十岁,该找个人家的。”孝昆凝视着仪方的灵位,“你娘就留下了你一个女儿,你要安顿不下来,她在那边也不安心的。”

   “爸,您别说了,我已是死了心的人了。”

   “我看还是嫁到费家算了。你跟无舟本来就是姻亲,他这次来也挺有诚意的。爸几十年来阅人无数,跟着他你吃不了亏。”

   “我对他没感觉。”

   “你对姓周的还不死心?听说他又跟那个刘若欣好上了,看来素衣不久就要步你后尘的。无舟虽然娶过亲,但心眼实在,相貌也好。我就喜欢他那副戴着眼镜,又斯文又透着精明的神气劲儿,看着爸心里也欢喜。”

   “四海说他对原配一往情深,死了五年了,他从没沾过别的女人身子。”

   “你才是他的原配。”孝昆纠正她说,“这才叫做有情有意,慢慢来,我女儿才貌双全,嫁了过去还怕他对你不上心?”

   “他对我也没感觉,跟他聊过几次,总是心不在焉的。他根本就不是真想娶我,倒像是下不来台才……”

   “爸会找他好好谈的。反正无舟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好男人,我刚刚在你娘面前替你们卜了一卦,是上好的卦,你娘也喜欢着呢。”

   “还有,无舟是个做生意的好手。你要嫁给他,这份家业也就算后继有人了。你答应爸,嫁过去后多生几个儿子,给张家留条香火。爸不甘心张家绝后哇!”

   孝昆的话让结璘好生踌躇,这么些年过去了,她一直以为自己再也不会介入任何男女感情世界之中,不想突然间又冒出个费无舟来。本来她是可以断然拒绝父亲的请求的,可一看到日暮徒年的父亲,她又不忍伤他的心,矛盾得很。

   月夜之下,各怀心思的无舟与结璘并肩走在了梧桐树下,后面留下了他们的身影。

   “快中秋了。”结璘淡淡地说。

   “嗯,又是一个中秋!”

   “你,真想娶我?”结璘突然发问,勉强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

   “我……”费无舟的样子似乎很为难。

   “我知道你不想娶我。”结璘淡然一笑,“老实说,我也不想再嫁人了。”

   “那你……”

   “你别为难了。我想了好几天了,如果又要你娘、我爹欢喜,又不能违背了我们自己的意愿,那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们做一对名义上的夫妻。”

   “你是说以假充真?”

   “对。我跟你结婚,不过只能是名义上的。”

   “这,这好像不……”

   “这是我的意思,你不同意,我也不勉强。”

   “没有别的好法子?”费无舟盯着结璘,“再容我想想,婚姻大事不是我们闹着玩的。”

   “说说你妻子的故事,好吗?”不知为什么,结璘突然想知道有关惜玉的事,“我从没见过哪个男人像你这般痴情。”

   费无舟抬头看着明月,“惜玉是个好老婆,我们从小玩到大,日久生情,所以在我二十岁那年,一切都不顾地带着她去香港偷着结了婚。她跟我四处流荡,吃了不少苦。在外飘了差不多三年我才带她回到福州,那些年茶叶生意又不好做,差不多把在外边赚的钱全赔了,可她一句怨言也没有。眼看着生意好了,不想她……”

   “想不到你们夫妻这么情深。”结璘不无感伤地举头望月,“都说月圆人圆,我们俩到好,月圆人缺。唉,还是不提这些事的好!”结璘的眼前瞬间闪过周天鹤的身影,“走,我们喝茶去,你还不知道,我烹制桂花茶可是一绝,尝尝我的手艺,给挑挑刺。”“我已有年头没喝这玩意了。”

   说起来,这桂花茶的烹制手艺结璘还是从秀芸那儿学来的。秀芸娘家在没落之前也是做茶生意的,所以秀芸那一手烹茶的绝活孝昆历来是赞不绝口的。结璘因为与秀芸母女向来不是很融洽,并没有得到秀芸的真传,倒是素衣学了一身烹茶的本领,可惜天鹤从不喝茶,没有用武之地。

   结璘一边烹着茶,一边自我解嘲地说:“其实都是跟我二娘学的,她娘家原本也是个大茶商,后来生意赔了,爹妈都投水死了,只好到人家做烧水丫头。我妈死后,她缠上了我爸,我爸当时还很落魄,为了娶她,费了很大一番周张。”

   “她对你不好?”

   “不,她对我不错,可我总跟她过不到一块去,六岁那年她就教我烹茶,我压根就不愿跟她呆在一块,就连这烹制桂花茶都是歪打正着学会的。不过,我妹妹素衣得了她的真传,喝什么茶用什么杯子她都分得清清楚楚。”结璘把烹好的茶倒在两个古陶杯里,把一个杯子推到费无舟面前,“尝尝。”

   “真香啊。”费无舟咂了一口,“不错,果然好手艺,惜玉生前也好这手。”

   结璘看了费无舟一眼,没有吱声。

   “不过你的手艺要比惜玉好,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你别笑话我。要是素衣在,包管你真叫好。”

   “我从不说假话。”费无舟又咂了一口,“这茶烹得真好,我跑茶生意也快有十个年头了,就是没喝过今天这样的好茶。”

   “你骗人。”

   “我说过我从不说假话。”

   结璘笑了,很开心地笑。

   “看得出你爸身体不好,你当女儿的多劝劝他,别太劳累,把摊子交给下边的人看着,老人家就别什么都要操心了。”

   “我爸那人谁的话都不听,只有一个人的话他才能听得进去半句。”

   “谁?你二娘?”

   结璘摇着头,“是付堃,我爸的徒弟,也是义子。只是现在两个人闹翻了,谁也不见谁。偌大一个家业,又没个儿子担着,你说老人家能不事事操心吗?我爸倒是对你赞不绝口,把你说得比神仙还好。说是我要真嫁了你,这个家业他也就不怕没人继承了。他哪儿懂得我们的心思!”

   结璘的话,费无舟不是不懂。说实在的,结璘的美貌与高贵的气质不是没有令他怦然心动过,甚至还为自己当年的冲动生出一丝淡淡的后悔。他的思想已经有了动摇,他在选择,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在回福州之前作出一个最好的选择。

   十一

   费无舟回福州的时候,运走了一批杭州出产的好茶,也带走结璘。费老太太见了这么标致的媳妇儿,心里乐开了花,当下就找阴阳先生看皇历,替他们挑选成亲的好日子。结璘与老太太倒算投缘,两个人天天坐在一块拉家常。结璘给老太太讲近来杭州发生的事,老太太就给她讲三十多年前在杭州的见闻,从没红过一次脸。

   时间如流水,又过去了三年。这三年里,费老太太和张孝昆相继去世,按照张孝昆生前的遗嘱,费无舟继承了张家的家业与大宗生意,所以无舟比以前更加忙活,一年到头东西南北地走,夫妻两个难得见上一面。不过这些对结璘来说倒不算什么,三年了,她从没和无舟圆过房,两个人的关系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更像兄妹。

   1933年年底,周天鹤因贪污大宗公款下了国民政府的大狱。没过多久又有人告发他勾结日寇出卖国家机密,得到了枪毙的下场,周家家产也被没收充公,张素衣在走投无路之下,带着兰子到福州投靠了结璘。

   “你还知道有我这个姐姐?”结璘斜睨着日见憔悴的素衣,“听说他当了国民党的官,干嘛放着官太太不做跑来投奔我这穷婆子?”

   “他都被枪毙了,你还在这儿寒碜我!就算我对不起你,可这些年我也没亏待兰子,你看他长得多胖。”

   “周天鹤有的是钱,自然瘦不了他儿子。”结璘从橱柜中取出一个红木小漆柜,掏出随身带的钥匙拧开小漆柜的锁,轻轻从里边捏出一张银票来,扔在桌上,这是一千两银票,你赶快拿着它离开这儿,永远都不要再来。”

   素衣抓起银票,看了又看,随即扔到地上,躲着脚踩了又踩,“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是为钱来的吗?我可是你妹妹刚来一会,凳子还没坐热,你就写了逐客令了?”

   “不错。”结璘冷冷地,“这儿不欢迎你。”

   “你让我去哪?杭州的大宅也被你卖了,你倒说,我该去哪?”

   “你去哪我管不着。一千两银票我给你了,你不要我不勉强。”结璘捡起银票就要收起来。

   “张结璘,你太过分了!杭州大宅也有我张素衣一份,你把它卖了我一句都没吭声,难不成你就把我当傻瓜了?爸爸的家产岂止十万百万,你拿出一千两就想把我打发了,也欺人太甚了吧!”

   “怎么,你这次是要跟我清算总帐来了?告诉你爸爸的家业是他自愿交给无舟的,遗嘱上写得明明白白,你也不是没见过。至于大宅,那是爸给他未来的外孙的,你要有本事,生出儿子来再跟我争也不迟!”

   “你!”

   “我好得很,要换了别人,别说一千两,能给你十两就算你的造化。一千两,省着花,后半辈子都不愁吃穿的。”

   “好!”素衣从结璘手里捏过那张银票,恶狠狠地指着她,“好,你等着瞧!”

   张素衣说话算话。为了给张结璘颜色看,她拿着那一千两银票兑了银子,在福州城里开起了伞铺、茶坊,誓跟费家对着干,要把他们的生意搞垮。没曾想,轰轰烈烈地干了一年多,伞铺跟茶坊都相继垮了,而正在这个时候,素衣又染上了大烟瘾,只好再次找上了费家的门。

   结璘对这个妹妹失望透了,也把她恨到了极点,说什么也不肯再给她钱。

   “你给不给?”素衣疯了一样,举起房里的花瓶就砸,“你不给我就把你的房子烧了!给不给?我说到做到!”

   “你烧啊。有本事你连我也一块烧了,烧了也就清静了。”

   “别以为我不敢!我可不是吓唬你,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还怕什么?大不了我跟你们一块死!”

   “好!你烧,你烧!”结璘猛一拍桌子,“要不要我给你点火?你这个丧心病狂的疯女人,这一次我就陪你玩到底!”结璘说着,找来一支蜡烛,颤抖着将它点燃,一把塞到素衣手里,“你要不知道怎么烧,我教你。你只要把它扔到我床上就行了,我保证决不叫人救火,你烧啊!”

   素衣怕了,举着蜡烛歇斯底里地叫着,“你别装神弄鬼的,我不怕你,三十多年了,我什么时候怕过你?”

   “我知道你不怕我,也没打算让你怕我。”结璘冷笑着,一屁股坐到床上,狠狠盯着素衣,“来啊,烧啊。”

   结璘正襟危坐着,她料定张素衣还不敢这么做。这个妹妹她真是太了解了,她是软硬都不吃的主,可还没到要杀人放火的地步。她就是自幼被宠坏了,太任性了,什么都不服,谁的帐也不买,嘴比心厉害,倒也掀不起大风大浪。

   “你真不给?”

   “你就是把费家大宅烧成了灰烬我也不给。”

   “你!你不给,我找姐夫要去!他侵吞了张家的产业,看他怎么安置我这个小姨子!”素衣将蜡烛重重摔在地上,一扭头,摇摇摆摆地走了。

   福州的西湖伞铺里,结璘正忙着招待从上海而来的付堃。付堃的头发已有一半花白了,皮肤比过去也更黑了,西服穿在他身上看上去有种不伦不类的感觉。

   结璘坐在柜台里面,面对着脸上写满沧桑的付堃,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婉罗去了一年了吧?”

   付堃理了理坐火车弄皱的西服,“湘湘跟一个唱戏的跑了。把我在上海值钱的东西都拿跑了。”

   结璘一点也不感到意外,“我早说过这种女人靠不住。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想搬到福州来。”

   “你也想来福州?”结璘这回倒是吃惊了。不过很快恢复了镇静,“你也往四十奔的人了,还是先成个家在从长计议吧。”

   付堃盯了她一眼,“我忘不了她——你知道——我爱湘湘。”

   结璘自然能够听出他话里藏着的玄机。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她现在只想好好把兰子抚养成人,至于感情,经历的虽然不多,但这刻骨铭心的痛她算是领教了。“没想到我爸的眼力那么好,这么些年来无舟真的对我很好,要不是他,我恐怕一辈子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真情了。”

   “他真对你好?”

   “好得没法说。今年外边的生意他都交给亲戚打理了,他自个就在福建一带打转,你来得正巧,今晚他回福州,我忙些杭州小菜替你们两个接风——你们还没见过面呢。”

   “那——不必了,我今天就回上海,晚上的火车。”

   “你刚到怎么就要走?”

   “我已经来了好些天了,素衣写信跟我借钱,说了你很多坏话,我不放心,所以爬上火车就来了。”

   “你见过素衣?她跟一个卖米的好上了,大把大把地花钱。”

   “她在抽大烟,你知道吗?”

   “她抽大烟?”结璘不相信地,“你别开这种玩笑。”

   “她真抽上了,已经抽一年了。”

   “真抽上了,我怎么一点都不晓得?”

   “你一直恨她,何曾关心过她?那个卖米的只是玩弄她而已。她心里也明白,可她没钱,又没本事讨生计,叫她怎么活?”

   “你没骗我?”

   “你们姐俩都一个德性,从来都不相信别人。毕竟是同胞姐妹,有空就去看看她吧。”

   结璘听了付堃的话,内心受到巨大的震撼,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她怎么也不敢想像素衣抽大烟时的模样,从前天鹤的祖父就是抽大烟抽上瘾死的,是她亲眼所见。天鹤祖父烟瘾发作的时候简直跟疯了一样,挺慈祥的老人瞬间就变得冷漠、无情。有一次,家里人都不在,老人恰好烟瘾发作,可家里又没了鸦片,当时只有结璘一个人在,老人跟她要了,急了,居然要用刀砍她。想到这,结璘不禁打了一个激泠,浑身不自在起来。

   “我先走了。”付堃起身告辞,“有空去看看素衣,别让你爸地下不安。”

   “你这就走了?”

   “我还得去看看素衣,一个人怪可怜的。”

   “吃了饭再走不行吗?”

   “不急在今天,等我搬到福州来,有的是时间。”

   结璘在门口傻傻地看着付堃走出伞铺,忽然一滴雨打到她的脸上,抬头看看天色,就要下大雨了,返身进铺拿了一把伞便追了过去。那时她并不知道这一别竟会是生离死别,要不说什么她也不会让他走的。

   结璘坐在瘦骨嶙峋的素衣对面,眼泪哗哗地流着。

   “他是因为你才死的。”素衣一边吸着鸦片,一边吐着烟圈,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把沾满了血渍的破伞,“我知道他心里只有你,我恨,所以我就跟他吵。”

   “他把你送的伞当成宝贝,明明已经不下雨了,还把伞带在身边,我叫他扔了,他不扔,还骂我小心眼。当时我真是气疯了,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伞便扔到了铁轨上,”素衣悠悠地说着,“他居然冲了过去,他明明看到火车已经开过来了,我发疯地喊叫,他都不听,不听。”

   结璘把伞放在腿上,转着,转着。

   “紧接着我就听到了一声轰响——他死了——到处都是血。当我冲上去时,他居然还紧紧抱着你这把破伞——他到死心里想的还是你,还是你啊。”素衣的情绪开始失控,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鸦片。

   “噼啪”一声,伞从结璘的腿上滑到了地上。素衣像抢宝贝一样把它抱在怀中,“付堃,我带你回杭州,我带你回去,从今往后我每天都陪着你,再也不和你分开……”

   “付堃!”压抑着的结璘终于忍不住发出悲痛的号哭。付堃,她的初恋,她一生的梦,她的希望。他走了,他居然扔下她走了,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多么残酷的现实啊!她好想回到十六七岁的时候,好想再被心上人拥抱一次,热吻一次,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会倾其所有地去挽回他的生命。然而,她清楚地知道,时光是永远都不可能倒流的。

   “是我害了你。”结璘伏在地上痛哭流涕,“付堃,你显显灵吧,求求你,让我再看你一眼,求求你了。”

   “都是你害死了他!”素衣把伞砸向结璘,恶狠狠地瞪着她,“我真不明白你有什么比我好?论相貌我不比你差,论智慧我也差不到哪去,为什么男人都被你勾了魂呢?付堃是,周天鹤也是,他连被枪毙之前还喊着你的名字,为什么?为什么啊?”

   “因为你的爱太自私,没有男人受得了你。”结璘紧紧抱着那把伞,嗫嚅着叫唤着付堃的名字,心完全碎了。

   “别叫了,你没资格叫他的名字!”素衣蹲下身,朝结璘脸上喷着烟雾,“张结璘,我告诉你,这个仇我一定要报!我要你为他的死付出代价。”

   十二

   1937年8月,日军大举进攻上海,威胁南京。国民政府发表自卫宣言。掀起了国内的抗日高潮。11月,上海失守,12月,日军攻陷南京,国民政府迁往重庆。日军在南京进行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军民共死亡30余万,这就是历史上惊心动魄的“南京大屠杀”事件。

   “兰子,你多大了?”穿着一身红袄红裤的结璘在兰子书房里督促儿子学习,“过了年你就16了,是大小伙子了。再这样玩物丧志,看你以后有什么出息?”

   兰子昂着头,不屑地盯着结璘,“我爸有的是钱,怕什么?”

   “创业容易守业难,从前先生没教你这些话吗?什么都靠你爸有什么用,妈看你再这么下去,早晚要把家业败个精光。快,练毛笔字去!”

   兰子冲结璘扮了个鬼脸,“我不练,我手冷。”

   “你这孩子,你爸回来了,非让他好好教训你不可。”结璘正生着气,四海顶着一身的雪花闯了进来。还没等他开口,结璘连忙问“怎么样,外边情形究竟如何?”

   “少奶奶,南京沦陷了。听说死了好多人呢!”

   “沦陷了,这么快?”结璘在房里踱来踱去,“四海,你再算算日子,无舟现在该到哪了?”

   “少奶奶,我算了又算,大少爷应该还在南京没动身呢,听说日本人到处杀人放火,奸淫掠夺,大少爷恐怕……”

   “别说丧气话。大少爷不会有事的。”结璘浑身打着颤,头开始眩晕起来,连走路都不稳了。

   “早就劝大少爷别去南京,这下到好,吉凶难卜……”四海哑着嗓子哽咽着。

   “四海,这么大人了哭个什么丧?”结璘故作镇定地,“无舟会没事的,他一定会回来的!”说着,拿起放在椅子上的豹裘大衣披上身,迈开步子匆匆往外走了。

   “少奶奶,你这是……”

   “给我看着兰子练字,我出去再打听打听!”

   一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无舟依旧没有一点音讯。天气越来越冷,结璘的一颗心始终冰着。门外的榕树上落满了雪花,看得她心里乱糟糟的。火盆里的火越来越弱,她也懒得添柴,两眼呆呆地看着榕树,仿佛无舟会从树上蹦出来似的。

   她不经意地摸了一把肚子,那里面正孕育着她和无舟爱情的结晶。这么多年来,他们的爱总是淡淡的,没有什么起落,而就是这种淡淡的爱开始让她品尝到了爱情的醇香,并在不知不觉中将自己的心融化到了他的胸腔里。她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无舟的。

   “少奶奶!少奶奶,你看谁回来了?大少爷,是大少爷啊!”惊喜若狂的四海挽着雪人似的无舟走进屋来,结璘慌忙迎了上去,死死抱住无舟不松手,满脸都是泪水。

   “没事了。我这不是活着回来了吗?”无舟摸着结璘的头发,“快叫下人准备饭菜,我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结璘仍然抱着他不放,嘴里喃喃地说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路上遇上土匪,钱都被他们劫了,幸好他们对我这条老命不感兴趣。”无舟无畏地说着,忽地朝四下张望了一下,“兰子呢?快把兰子叫过来,两个月没见他了,想得慌。”

   “他被我关在书房练字。他知道你出事后比以前懂事多了。”结璘终于破涕为笑,“四海,还不把兰子叫出来?今天我烧饭,我亲自下厨,替你们做最爱吃的饭菜。”

   素衣已有好些日子没来费家讨扰了,这一回径直往兰子房里去了,不知她又要搞什么花样。

   “知道吗?”素衣诡秘地朝门外看了一眼,“你这个爸不好。他在外边乱搞,就瞒着你们娘俩。”

   “姨妈,你别瞎说,我爸对我吗好着呢。”

   “你这个兔崽子,你爸是死了的周天鹤,叫费无舟叫得比你亲爸还亲。姨妈是看着你长大的,什么时候骗过你?他真跟别的女人好,不信你出去打听一下,福州城里谁不知道你爸和申裁缝的女儿申裁云那档子事!”

   兰子有些疑惑了,将信将疑地看着素衣,“真有这么回事?”

   “你还不信我?你个混小子,想想姨妈和费无舟谁跟你亲?费无舟又不是你亲爸,他对你好是别有用心的你还看不出来?他霸占了你外公的财产,能不装出对你好的样子吗?你妈这回怀的可是费家的种,要生出来是个男娃,看他费无舟还能对你好!”

   素衣见兰子信了他的话,又加油添醋地说了无舟许多坏话。她说得跟真的一样,不由得兰子不信。

   “张结璘,我看你还能安生多久?”素衣一边往门外走去,一边盯着院子里的大榕树,心里狠狠地说。这一次她是预谋已久,福州城现在到处都在传费无舟和申裁云的事,就凭她这张嘴,假的也要变成真的。

   费无舟拿着账本迎面走了过来,素衣连忙装出一幅笑脸,迎了上去,故意弄出风骚的样子,“哎呀,姐夫,有时候没见面了。”边说边用手拍打着无舟的手臂。“看姐夫忙得,身上沾了这么多灰土也没工夫掸!”

   无舟拉开素衣的手,冷冷地问:“你又来做什么?”

   “瞧姐夫这话说的。”素衣满面挂笑,“没事就不能来看我姐了?”

   “你又要钱来了?”无舟不屑地把头掉过去,看着榕树上的小鸟。

   素衣凑过身去,伸手拉着无舟的衣袖,嬉皮笑脸地,“我哪敢跟她要,还是姐夫好。”

   “别跟我来这套。我可不是东街的米老板。”

   “米老板哪能跟姐夫比?姐夫最懂得疼小姨子!”素衣伸开手,在无舟脸上一张,“我已经两天没吸了。你行行好,给两块大洋也行!”

   费无舟鄙夷地瞪了她一眼,从袋里掏出两块大洋,扔到她手上,“我劝你还是把它戒了,戒了对谁都好。”

   “只要姐夫对素衣好,比什么都强。”素衣冲无舟抛了个媚眼,把银元塞进裤袋,故意把上衣往上揪,露出雪白的腰肌。“好了,我先走了,赶明儿我去姐夫的茶坊道谢,顺便讨杯茶喝。”

   结璘不相信兰子的话,望着屋梁发愣。

   “街上人都这么说。我见过那个申裁云,长得又白又水灵,是个男人准动心。”

   “造谣的话你也信?小孩子家家,不用功读书,管大人什么事?”

   “妈,是真的。我亲眼看见我爸去申裁云家,好一会儿才出来了,申裁云还送我爸出门呢?”

   “你爸那是替我去取衣服了。”结璘催着兰子,“别瞎想了,赶快读书去!”

   结璘思前想后,最终还是觉得不对劲,不知不觉中,她来到了素衣家中。

   素衣斜躺在床上,吐着烟圈,“你要不信也不会找上我的门。姐,这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付堃是,周天鹤是,他妈的费无舟也是!”

   “你别血口喷人。兰子信你话,我可不信。”

   “你不信来我这干嘛?我到福州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你来过一趟,你要不信才是作怪呢。”素衣冷笑着,“你老了,快四十的人了,你能比得上如花似玉的申裁云吗?再说人家还是没出阁的大姑娘,我要是费无舟也会选她不选你的。”

   “你这是挑拨。你见不得我过得比你好!”

   素衣“咯咯”地笑着从床上跳下来,“我妒忌你?笑话,喜欢我的男人多的是!你看我现在过得多滋润,有那么多人爱着我,把我当个宝贝宠着,你有什么让我见不得的?倒是你该羡慕我才是,男人没一个是真爱你的!

   “付堃是,周天鹤也是。他们死的时候都有我在旁边陪着,而你呢?你什么都没得到,现在费无舟又要背叛你了,真是报应啊!”

   “你住口!”结璘指着素衣,“你听着,没人会信你的。你挑拨不了我们,我们会过得很好的。”

   “别再自欺欺人了,我的好姐姐。”素衣瞟着结璘,“你还把费无舟当成当年一心只有惜玉的男人吗?你有惜玉在他心里的位置更重要吗?”

   “告诉你,费无舟还不跟其他男人一样!你以为他只有一个申裁云吗?姐姐啊姐姐,你可别忘了你妹妹的手段,她是见一个姐夫爱一个姐夫啊。”

   “什么意思?你要勾引无舟?”

   “说这么难听干什么?郎情妾意,他要是不喜欢我,我能勾上他吗?”素衣把嘴凑到结璘耳边,狠狠地,“费无舟他要我,他说和我在一块比你销魂。”

   “你放屁!”

   “你躁了?不信回去问费无舟,我这可记着帐呢,他一共要了我十三次,八次在我这儿,三次在伞铺,两次在茶坊。都记在本上,你想不想看?”

   “他说你越长越胖,没有骨感。”素衣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本子扔给结璘,得意地瞪着她,“他屁股上有三颗痣,连在一块是半月形的。还有他大腿上有一块疤,对了,他……”

   “够了!够了!”结璘举起本子冲素衣无头无脸地砸了过去,“不要脸!你不要脸!”

   “我就不要脸,我还给他舔屁股呢,他就是爱我这样,说跟你在一块没意思,从没像现在这么快活过。”

   “畜牲!无耻!”结璘瘫软在地上,连骂人的力气也不足了。

   “无耻又怎么了?关键是我过得比你快活!想要挽回你男人的心吗?去买本春宫图好好学着,我都是照着那东西让男人快活的。他们离不了我,费无舟也离不了我,懂吗?你这半老的黄脸婆子,要男人睡你不学着点是行不通的!”

   十三

   对于费无舟的解释,结璘完全不能接受。说什么第一次是素衣在茶里下了药,说什么四十岁的男人猛如虎,说什么他真心爱的只有她一个,他妈的这些统统都是鬼话,就让他们都见鬼去吧!

   “不行,这次说什么我都要去苏州!”结璘一把推开费无舟,麻利地往箱子里塞着衣服。

   费无舟双手抱着头,惟有唉声叹气的份。

   “我就不该对你动心。当初说好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你为什么后来要了我?

   “每一次我都付出了最真的真心,到头来我得到了什么?我把什么都给了你,替你守家,替你打理产业,替你怀孩子,可到最后你却跟周天鹤一样要了我的妹妹。你说,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个什么,我连个老妈子都不如!”结璘的泪水在脸上打着转,每一滴都像一把刺刀刺在了无舟的心窝上。

   “就算为了咱们的孩子,你原谅我一次吧。”费无舟用身体挡在箱子前,苦苦乞求着,“再过三个月你就要临盆了,孩子不能没有爸的。”

   “你不配做他爸。”结璘推开他,把箱子合上,“这孩子根本不是你的!”

   “结璘!我知道你在说气话,人哪有不犯昏的时候,你就宽恕我这一回吧。”

   “宽恕?我已经宽恕得够多的了!”结璘费力地提起箱子,懒得再看他一眼,嘴里响当当地吐出了“让开!”两个字。

   结璘这一闹虽然最终还是没能硬下心肠离开福州,但对无舟的感情却起了质的变化,天下男人皆薄幸,十多年的风风雨雨终于让她明白了这个连傻女人都明白不过的道理。她决定再也不要做傻女人了。

   素衣泡了一碗龙井,摆到躺在床上的无舟面前。无舟懒洋洋地端起茶喝了一口,“以后咱们再也不要了。你姐姐是不会原谅我们的。”

   “你怕她了?”素衣冷冷笑着,“你们男人就是假正经。”

   “你可别忘了当初是你赖上我的。”费无舟悠悠地说:“要不是你,我怎么也不会的。”

   “这会说这些可是放马后炮了。当初你干吗去了?别得了便宜又要卖乖。”素衣瞪着他,从他手里接过茶碗,“她有什么好的,没有我你能喝上这么好手艺的茶吗?她什么都不懂,要是我跟着你,你今天的生意不知要比今天强多少倍呢。”

   费无舟从床上蹭一下跳下来,从素衣手里接过长衫,一边往身上套,一边睨着她,“要说你泡茶的功夫的确比你姐姐强,但要比起做人,你比她差远了。不管怎么说,男人更加喜欢的是她那样的类型。”

   素衣笑着,“可男人缺了我也不行的。”

   费无舟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姐姐适合做老婆,你只适合当情人。”

   “做情人也不错啊。”素衣格格地笑着,我这种人就喜欢做情妇。”素衣在费无舟脸上捏了一把,“至少我得着了实惠。”

   “可你把我坑苦了。”费无舟盯着素衣,“她肚里正怀着,我们再这样,会出乱子的。”

   “你心里就只有她,就她能怀,我就不能怀了?”素衣拉长了脸,“不来也可以,但不许你在她面前装孙子,好像我是什么人似的。”

   “好,我听你的。”费无舟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你泡茶的功夫真是越来越好了。”

   后院里长了很多的榕树,结璘每天早上都溜到榕树底下跳绳。在家做大小姐的时候,她常和春晓比赛跳绳,每次都是她赢,还得了“跳绳女皇”的雅号。自从嫁给周天鹤,她再也没有碰过跳绳了,然而这一次她并不是跟谁比赛,她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跳掉孩子――他不能这么便宜费无舟,她要让他痛苦一辈子。

   费家的后代根就这么轻易地葬送在结璘手里。孩子掉在了榕树底下,她就这样忍着剧痛把死婴埋在了榕树下。那是个已经成形的男娃,长得和无舟一样清秀。她给孩子掩上了最后一捧土,脸上挂着一丝捉摸不透的笑容 ……

   无舟离开了结璘和让他生活了近四十年的宅子。福州城的人都在传说着他和申裁云的风流韵事,说他们在闽江边买了一栋洋房,大家都在揣测着费无舟会不会跟张结璘离婚,把申裁云娶进费家大宅。

   结璘坐在榕树底下替兰子衲着鞋底,外面的消息对她来说只不过是一些无聊的饭后闲谈而已,激不起她心中任何涟漪。兰子已经十八岁了,早长成了一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成天不好好学习,就知道跟一帮年级差不多的孩子胡闹,说要组织什么游击队到前线上打日本鬼子。结璘知道儿大不中留,中国同胞正饱受着日本帝国主义的蹂躏,心里已经有了谱,要把兰子送出去当兵,为祖国做出应有的贡献。

   兰子很快就去了前线,偌大一个宅子就剩下结璘、四海和一个老妈子。不过,留下她一个人倒也清静,没有过去那么多的恩怨是非,也就没有多大的痛苦了。

   听说素衣得了梅毒,躺在床上已不能动了。想来想去,结璘还是卷了一些衣服,搬到了素衣家里。

   “我赢了。”素衣躺在床上,鸦片仍抽个不完,“他跟申裁云好上后还老到我这来。要不是这病,他是舍不得离开我的。”

   “是,你赢了。”结璘给素衣擦洗着身子,“我们斗了大半辈子,究竟有什么意思?还不是亲者痛仇者快!来,姐给你擦擦下身。看,都烂成啥样了,你怎么就这么不爱惜自个呢?”

   “你哭了?”素衣笑了,“我这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你放心,就是花光所有的积蓄,姐也要找全国最好的医生把你治好。”

   “你别费这心了。”素衣摇着头,“得了这病就死了一大半了,我自己心里亮堂的很。”

   “有一件事我一直搁在心里,这么多年了,这事就像一块石头压在我身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现在,我都是快死的人了,也没什么想头了,我只想听你说一句实话,你别骗我。”

   “你问吧。”结璘拿开她手里的烟斗,“小心呛着。”

   素衣两眼盯着床顶,两只手抓着被子直打颤,“我只想问你,兰子是不是你和付堃生的?”

   素衣的话掷地有声,惊得结璘目瞪口呆,“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念头?兰子明明是天鹤的儿子,他是周家的骨血,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素衣流着泪,哽咽着望了结璘一眼,“周天鹤根本没有生育能力。当年我一直以为是自己不能生孩子,后来我跟天鹤去医院做了一次全面检查,得出的结论是他不能生。你说,他都不能生育,兰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结璘怔怔看着素衣,一句话也说不上来。这怎么可能?自己明明跟付堃只有那么一次,怎么会那么巧呢?不可能,一定是素衣在胡言乱语,一定是。

   “你说啊,到底是不是付堃生的?我都快死了,你还要骗我吗?”素衣绝望地盯着结璘,仿佛看见周天鹤走到了她的床边,“天鹤一直都不知道他不能生育的事实,到死还以为兰子是他的亲生儿子,造孽哇!”

   “你在撒谎,你又在骗我。”结璘手中的毛巾掉在了地上,她一步步地往门口退去。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要不信你去南京找一个叫吴天华的医生,他一定能证明我说的都是真的。”素衣痛苦地指着结璘,“告诉我,你告诉我。我只要听一句真话,否则,我死也不甘心的。”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结璘惶恐地继继往门口退去,嘴里喃喃说着:“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姐姐!姐姐!”素衣从床上滚到了床下,仍不甘心地指着结璘哽哽着说:“告诉我。告诉我……”

   素衣在绝望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结璘静静地跪在妹妹面前,忽然疯了似的从地上捡起素衣尚未吸完的鸦片,一口接着一口地吸了起来。到今天她才知道吸鸦片还有这么多好处,居然一边吐着烟圈还能一边和付堃拉家常。瞧,又一个烟花绽开后,周天鹤也走了过来,领着浑身淌血的兰子走到了她的身边。烟花一个接着一个地在她头顶上飘移,很快地她整个身体都被淹没了……

   (完)

   公元2002年9月16日至同月22日作

二、我记忆中大连的破烂市场

本文说的是大连老城区旧物市场地区各类底层老百姓的生活,及各行业的艺人的活动。这里就像北京天桥地区一样热闹。你想知道那里的名小吃“水爆肚”?想学一段传统相声和评书?还有什么是“报庙”?那“小人书”又是什么?请看......

我记忆中大连的破烂市场

   闯关东到大连

  我的出生地—吕家桥,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人们以蚂蚱为口粮。人想活下去,只有逃荒闯关东,到大连。

  灰茫茫的大地里分布着不规则黄绿色的苞米地、灰白色的盐碱洼地、浑浊的小溪和散落的村庄。其中河北省黄骅县的吕家桥村是当地比较大的一个穷村。

  1937年,“七七事变”之后,在这个本来很穷的村子,又添了“兵祸”。从东北和天津下来的 “逃兵”和“散兵”一批批地经过吕家桥村地区,向南逃走。“逃兵”进村后,把枪和军服丢掉,把抢来老百姓的衣裳换上,继续南逃。

   1939年9月26日,我就出生在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时代的吕家桥村。这里的老百姓连年遭受灾荒,加上闹逃兵,真是雪上加霜。青壮劳力的男人们都逃荒下关东,去大连。我的父亲、大伯和三叔都相继去了大连。在那里的煤场里打工或在街头摆摊做小买卖。

   抗日战争时期,抗日武装与日伪军在这一带进行了拉锯战,老百姓的生活更加困苦。1942年的秋天,满天飞舞的蚂蚱遮挡了天日,庄稼被吃的所剩无几,我光着腚跟着姐姐在地里抓蚂蚱,干炒蚂蚱就是当时最好的美餐。闹蝗虫,人活不了,只有到关东的大连找父亲,才有活路。

   一九四二年12月25日,娘带着八十多岁的爷爷、十一岁的哥哥、七岁的姐姐和四岁的我跟着老乡坐船到大连找闯关东的父亲。起初,我们就住在西岗区破烂市场里,那是我们在城市里的第一个家。

   破烂市场(博爱市场)

  在解放前后的那段历史,大连市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方就是破烂市场,也是穷人最集中的地方。这里就像北京天桥地区一样,会聚了五花八门的各种专长的民间艺人,在那里卖艺。大连破烂市场地区也有说评书的、唱大鼓书、表演相声、演杂技、变戏法、练气功、叫卖的、打铁的、烧香报庙的、拉客的、打架斗殴的、哭的、喊的,汇聚成大连西岗地区大杂烩的交响乐。

  大连市的破烂市场后来改名为博爱市场,它是由长江路、大胜街、长春路和沈阳路围挡的地块。从北向南被永丰街和民权街分成三个地块,分别为一、二、三个区。每个区四周被临街的房子围起来,形成封闭小区,每个小区都有八个门或通道口,通往外界。一般人把二区称为破烂市场。

   一区

   一区的北半部分,中心内有一个广场,广场东为一个较大的大众洗澡的天光浴池堂,西为评剧院,后改为天光电影院,这个破烂的电影院,年久失修,已成危房,六十年代拆迁改建成长江路小学。临长江路是三层住宅楼。

  一区的南半部为居民区,有几排朝阳的小平房,其中有一家专门卖白开水。我大伯在二区茶水摊的开水就是从那家打来的。

   二区

  二区是破烂市场的中心区,一般人认为二区就是破烂市场,后改名为博爱市场。中心有一个十字人行道将二区分为四个地块。

  东边的二个地块是一排排朝东的小平房,贫民的居住地。西边的二个地块是二个露天市场,北侧的是破烂市场的中心市场,南侧的是一个露天杂货市场。

   中心市场

   位于二区内西北地块的中心市场就是一般人认为的破烂市场。

  它的四周是平房,中心地带是空地,它四周的平房全部是店铺,饭馆、说书房、大药铺,仅有一间很小的房子就是我家的住屋。空地以卖旧物为主,都是打地摊卖货,这是博爱市场的核心部分。每个星期日,地摊摆的是里三层外三层,人流是拥挤着前进,叫卖的吵闹声震耳欲聋。

   王小辫的大药房

  中心市场南平房的东头是王小辫大药房,王小辫为中上等身材,腰板很直,长方脸。我记事时,他的小辫已没有了,但是人们还叫他为王小辫,穿戴也很讲究。药房内还陈设有练武术用的刀、枪、剑、戟。四、五十年代,他因武功超众、医术高超和他特有的大辫子,而闻名于大连市,就是六十年过去的今天,西岗区的老人们,只要说到破烂市场,就能提到市场里还有一个王小辫。他是名副其实的大连名人。

   我们进城市后第一个家

  城市里第一个我的家与王小辫的大药房是邻居。

  药店西边是二间说书房。再往西边是小饭铺,小铺的东墙与说书房的西墙之间有二米距离的过道,把两头堵上,盖上房顶,就成一间小房屋,这就是我们到大连的第一个家。在这个四壁皆空的家里,我们一家人拥挤在一个仅有八平方米最简易的小房里,它让我开始记事了。我记得住在这个家里最方便的事,就是我在门口的任何地方都能拉屎。我们只住了一个冬季,到了春天,家就搬到离它仅百米的南福兴里大院2号了。

   说书房

  大连地区的曲艺团体和个人在这里演出丰富多彩的小型文艺节目。

  中心市场北平房的东侧也有两大间说书房,这样南、北共有四大间说书房,每间说书房面积有一百多平方米,屋内用木头钉成一排排长凳,最多能坐四十多人,在室内的一侧有二平方米的小舞台,台上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这是说书人演出的舞台。六十年代以前,每个书房,分为上、下午和晚三场演出,每个艺人或小团体每天只能固定在一个说书房的一个场次演出,每天演出的艺人近二十人,一场分四小段,每小段演出二十分钟,就收一次钱,每个听客最少交两角钱,多者不限。我在十岁左右经常听书不掏钱,因我经常帮在说书房门前卖茶水的大伯看摊。多数艺人都认识我。我还记的评书演员有袁鹤林、董祥民、姓丁的;唱鼓书有刘少鹏、董祥民的岳父(姓邵)、妻子及小姨子都是唱西河大鼓书的,袁鹤林的妻子及岳母都是唱鼓书。剧目有岳飞传、童林传、三侠剑、隋唐演义、大八义、小八义、七侠五义、童林剑侠传、东汉演义等。另外还有相声演员,如小蘑菇、小白瓜、金银耳等人也到这里演出过,也有人表演河南坠子和快板书。在这里演出的艺人们是经常流动,来自河南、北京、天津及东北的的艺人们络绎不绝,名气最大的莫属相声演员小蘑菇、小白瓜、金银耳,我看他们的节目时,也是乐得前仰后合。为給人们逗乐,他们用折扇打脑壳,竟能将扇子打飞,那时的著名相声演员为吃饭,也得苦练挨打功,那个社会的人都是苦命人。

   大连市本地评书艺人,象袁鹤林、刘少鹏、董祥民和丁某某等人,在文化大革命的狂风暴雨中,都受到冲击。年仅四十多岁的袁鹤林被批斗而死。而董祥民却很幸运的活着,在八五年之后,当我重新回到大连生活时,还可以在无线广播评书连播节目中听到他演播的评书。在八七年夏季,大连西岗区组织在新开路大道上的乘凉晚会,我特别有幸的是看到我青少年时代熟悉的评书演员董祥民,他在汽车上搭建的小舞台上,演出了现代评书“平原游击队”的片段,他演出的评书还时那么精彩,博得观众的阵阵掌声。我看到近六十岁的他,声音仍然那么醇厚、宏亮,但是他的面颜也不是当年英俊的小伙子了,脸上也有“文化大革命”中留下的伤痕。

   我大伯的茶水摊

  我大伯的茶水摊就在北说书屋的窗前,他的茶水摊是用一个手推车改装的。

   他在解放初期是在福兴大戏院门前,卖油炸糕、炸元宵及炸鸡蛋为生。后来由于炸油糕的炉子被西院的人偷去了,另外在街上流动卖油炸糕,被城管人员撵着到处跑,也很难卖了。因此大伯就到博爱市场卖大碗茶,茶水案子摆在北说书房的窗前,购置了一个大铜壶,将买来的白开水,倒入大铜壶里,这个铜壶还可以用炭火加热,能起到保温作用。一碗茶是卖二分钱。夏天还卖凉茶水。

  我帮大伯卖茶水我名为帮助大伯看茶水摊,实际是去听评书。

  我那时已上小学一、二年级,放学之后,我不做作业,就是玩,经常到大伯的茶水摊上帮他看摊。趁机溜到说书房里听评书。有时听上瘾,一连几天放学后呆在说书房里,听评书。我也顺便给大伯捡些烟卷头,供给大伯抽。

   我十四、五岁时,也有时,不让大人知道,偷着跑到说书屋听书,有一次我遇见姐弟俩孤儿。听说书的人较多,已没有座位,我就站到门口。这时见到一个十五、六的大姑娘,她头发较乱,脸也不干净,还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也站在我的旁边,她东张西望,她根本无心思的听书,我也不知道她干什么。她低着头用手摸我衣领上的线头,我摆出听书学来的正人君子气派,把身体猛一侧身,瞪她一眼,躲开她,她不好意思的,领着她的弟弟快速的走了。后来在破烂市场里见过她几次,她和弟弟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也叫人可怜。随着时代进步,象那姐俩一样流浪孤儿栖居在破烂市场里人是愈来愈少了。

   大伯坎坷一生

  我大伯的一生是坎坷、悲惨。

  他小时候,在河北农村,不知道什么时候得了羊勾风病,又叫癫痫病。听娘说,犯病就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成年后,也不好,还爱发脾气,也犯混。有一次他生气,抓了一大把土,扬到一锅煮好的玉米面粥里,谁也没法吃了,让我爷爷好顿打。后来取了媳妇,没过多长时间,我大娘因受不了感情的折磨,她得病而亡。从此他终身没有再娶亲。过了一段时间,大伯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头给他治病。从此以后,他的病真的好了,至死再也没有犯癫痫病。在我地记忆里,他就没有犯过一次病,也没有犯过混。

  他勤劳、手巧、忠厚,与世无争。家里家外的小活他都能干,修理门窗、盘炕、修家里的小用具。他有一个盛铁器的工具箱,工具是很全的,里面有:锉、刀、斧、锯、铁垫子、凿子、刨子及各种各样的钉子。

  他的手很巧,我看见他自己做了一个打火的火镰,火镰的头是一块厚一个厘米钢铁块,长五公分、宽二公分,后边包着一个皮口袋,口袋装着棉花。火镰的铁块另一头是光滑圆弧形的断面,拿火石(就是石英岩的碎块)在铁的断面上碰檫,碰磨出火星就能点燃棉花,着火的棉花可以用来点烟,也能生火做饭,这样就节省了家里的火柴。

   他从农村闯关东到城市,也没有专门拜师学艺,就会做天津的油炸糕、吊炉烧饼、元宵、油炒面和炸鸡蛋等,其中油炸糕是在解放初期西岗地区名小吃,他的油炸糕是很著名的,油炸糕的皮酥香,小豆馅细腻香甜。人们非常爱吃他的油炸糕。只要有人到戏院附近打听我们家,只要问卖油炸糕的在哪里住?就可以有人领到我家。他忠厚与世无争,他癫痫病好了以后,就是一个大好人。在解放初期,有一天的半夜,突然有一个男人,砸我家的门,还骂道:“卖炸油糕的小子,给我出来,你把我老婆拐跑了。”我大伯开门出来,让那人到家里看,哪有他老婆,大伯一句脏话都没有说,就让他走了。换个其他的人受到诬陷,能跟他就这样完了?他就能做到。尤其是在小日本统治时期,他们让亡国奴的各家人必须出一名劳工时,他自报奋勇要去当劳工,不让托家带口的二弟、三弟去,他无任何怨言。他就这样吃苦在前,把生的希望给别人。

   有一天,大伯觉得肚子不舒服,他认为自己得了积食病,不消化。他自己配置了三副中药,这副中药是祖辈传下来的药方,由三味药组成(我母亲当时告诉我了药名,年久就忘了)。这是腹泻药,下药太猛,吃后腹泻不止。当时的医疗条件也很差,中西医都无法医治他的腹泻病,他病了多半年,五二年,年仅四十七岁就去世了。在人们文化素质较低及医疗条件很差的时代,我的大伯自己害了自己,那副泻药要了他的命。

   我与大伯相处的时间最长,感情也最深。我想大伯现在早已在天堂享福了。

   专卖水爆肚的小酒馆

  中心市场北说书房西侧有一间十多平方米专卖水爆肚的酒馆,那是我父亲与人合伙开的。从成立到六十年“四清”以前,我们家生活的唯一来源就是这个小酒馆。父亲的收入能养活全家,还能供我和姐姐念小学、中学。小酒馆曾让我过着不愁吃不愁穿的小学和中学的生活。

   这是1954年由复员军人牵头成立包括我父亲在内的四人合伙小酒馆。在五三年,朝鲜战争结束了,大连市政府对抗美援朝的退伍军人就业是有很大的优惠政策,我父亲找了一个退伍军人挂名,又联合了二个人,在破烂市场二区北边说书房的西侧开了一个以卖水爆肚为主的小酒馆,小酒馆的规模很小,但生意很红火。父亲在那里掌勺。后来公私合营,我父亲成了西岗区餐饮公司的一员。

  我们福兴里楼下住的王大叔也加入我父亲的四人小酒馆,他家的后院就成了加工水爆肚、炼牛油的作坊。

   在福兴里一楼王大叔的后院,有三十多平方米的场地,也有排污水管道。场地上放着四口直径一米多的清洗牛百叶大铁锅。我娘和姐姐及我都是清洗牛百叶的义工。

  清洗牛百叶的工序,将牛百叶的叶片之间残留食物洗掉,再将牛百叶上花油撕下来,接着将连接在牛百叶上的其它杂肉用刀割下来,留下一叶一叶的牛肚。这样,牛百叶就洗好了,放到大锅里,当时没有冰箱,只能用冰块压上保存。我们将割下来牛杂肉,拿回家来,自己吃。

   从牛肚上撕下的牛花油,由父亲他们在大锅里熬牛油,从锅里熬出来的热油放到大腕冷却后,就是黄澄澄的牛油饼了,牛油多了,能有几百斤时,再卖到肥皂厂,它是作肥皂的原料。

  院里的邻居也有来帮助清洗牛百叶,报酬就是将割下牛杂和爆肚头拿回家吃。

   那时候没有电冰箱及冷藏柜,几大锅的爆肚就是用冰块降温保存。一个小酒馆,能卖那么多的水爆肚,可见当时,水爆肚这盘小菜那么受人们欢迎。大量洗好的牛肚就放在露天的大院里过夜,也没有人偷。可见当时的社会治安多么好。

   我家也有时帮酒馆清洗海参,海参的肠子和内筋肉就是我家的菜,一次能炒一锅,全家人能吃好两顿。现在海参的价钱贵的吓人,再想吃一锅海参的下水,简直就是笑话,几乎就是天方夜谭。

  在这一段时间,即60年以前,父亲的水爆肚小酒馆,让我们及叔叔家中生活非常安定,正是我和姐姐上小学、中学及姐姐上大学的时候,我过着活泼的青少年学生的生活。在58年,父亲满足我们孩子的要求,让我和姐姐到市场买来一台六灯的收音机,这就是当时我家最大的家用电器。

   同时我对水爆肚这盘小菜结下情缘,不管我到哪里,只要有机会就找水爆肚吃。在我重回大连生活后,我经常到大连长兴市场买牛百叶,存放在冰箱里。这是除夕夜大餐中一盘不可缺少的菜,我的孩子们也都争着吃,吃着它就回忆起辛劳的父亲。我也将加工好水爆肚,在过节日时,当礼物送给我的堂兄弟及叔侄,他们看到水爆肚时,就想起他们小时候,吃二大爷给他们的水爆肚,感到生活多么好呀。现在他们也爱着一口,是的,那当时候,是我们两家人都过着最安稳的日子,也是父母活在世过得最美好的日子。

   在六十年代,社会主义“四清”政治运动对公私合营的小商贩们毫不留情,六十年商业部门将我父亲他们那一帮,统统关进学习班,不让回家。每个学员必须坦白历史上、政治上和经济上的问题,他也得承认贪污,必须退赔,将我家唯一的家用电器—电子管收音机交到学习班。学习班每个月只发8元钱的生活费,这样我家生活就非常困难了。我考上了中南大学,要到长沙去念五年大学,没有路费,班主任蒋老师给我了十元钱,家里才揍齐路费。我第一次出远门时,他也没有回家。想与父亲道别,也只能在他们学习班门口,与他说了几句话。随即我家的生活进入最困难的时期,也就是我念大学时,家里最穷,我在大学里的生活比农民学生还艰难。

  六一年放暑假,我没有钱回家,当暑假回大连的同学,看望我家时,将我因学校的饭不够吃,得了浮肿病的事,告诉我娘,她千方百计借钱邮到学校,让我回来,我也特别想家,就回来了。见到了得病的父亲,由于他的性格倔强,他就被“运动”被折腾病了,才让回家休养,开始每月也给八元钱的生活费,后来一次性的给了一、二百元,就被解雇,打发回家。

   我在亲人们的帮助下,六五年大学毕业了,生活开始好转了。可怜被他们整病的父亲,没有工资,也看不起病了,大病了六年后,在六六年春末与世长辞。当时我在西安地质队刚工作半年,虽然我将工资中二十元留作生活费,剩下的二十八元五角邮汇家里,也无济于事,他老人家还是走了。直到二十年后,八六年,西岗区饮食公司才落实政策,每月发给去世员工的没有工作遗孀—我母亲每个月五十元钱生活补助费,到九五年时,补助费已涨到一百三十元。她老人家就很自足。

   当我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的为父亲的悲惨命运而落泪。父亲呀,你在天国里,想要什么东西,儿子能给你办到。

   回想那段历史,共产党领导劳苦大众,打倒一切反动派,建立新中国,让人民当家做主人。像父亲他们闯关东穷苦农民也翻身了,能做小买卖,维持全家生计,让我愉快地念小学和中学。到了六零年时,共产党的干部翻了脸,公家企业将人折腾病了,随便就打发回家,病死都不管,使我家的生活处于最困难时期。那个时代的这种做法真让后人不可思议。

   我叔叔的小人书店

  我父亲在破烂市场的水爆肚小酒馆背后一条小街上,给我叔叔租了一个十多平方的简易房,让他开了一个小人书店。这间房与水爆肚小酒馆房子是一间房,从房脊隔开,北侧是小人书店,南侧是小酒馆。他的生活能力很差,事事都要依靠哥哥……

   叔叔一家

  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他与两位哥哥一起闯关东来到大连,寻求活路。

   我的叔叔属于小白脸型的穷人,他年轻时,身高近一米八,有标准的体型,脸面也很白净,穿上浅灰色的小褂,就是一介书生。由于他是家中的老小,也念了五年私塾,也算是文化人。我父亲与大伯干体力活或做小买卖,他就找了个轻快活,在福兴里大戏院(大众电影院)把门,即收票员。

   四一年,他二十六岁时,有一个少妇就看上他了,那少妇不是大户家的少奶奶,但也不是穷人,能抽起大烟的人。她将自己的独生幼女留给孩子的奶奶,死活就要嫁给我叔叔,叔叔也要娶她,他们的婚事遭到他的二哥(我父亲)坚决的反对,我父亲反对的理由是她抽大烟又是个寡妇。他们在她的娘家人支持下,不顾我父亲的反对还是结婚了。为此,父亲很生气,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登他家门。

   四四年,他让一直在我家住的爷爷到他家吃饭,爷爷也将我带去了,在饭桌前,六岁的我刚要夹菜,小婶用眼瞪着我,呵虎我一句 :“谁叫你夹菜!”我吓得缩在爷爷的怀里,刚从乡下来的爷爷也不敢吭声,叔叔和爷爷夹点菜给我。我不敢吃了,爷爷也没有吃什么,就生气的回来了。当时,抽大烟的少妇很牛,摆着阔妇人的架子。那能看得起乡巴佬的爷爷 ,就更不把我看到眼里。爷爷到死再没有上他家吃饭。解放后,她就没有威风。我在小学及初中也有时上她家找堂弟玩,她嘴上不说什么,但她那种尖刻的眼神让我终身忘不了。

   在小日本统治时期,他拿了一个家乡人的名片,他叫袁三爷,袁三爷是日伪黑帮小头目,有了这个名片,就有了壮胆的靠山,他也就不受别人欺负了,但已记录在案。在我上大学时,才知道我叔叔当时就是参加汉奸组织,称为日伪联络员,在大连拿片子的人很多,不算什么大问题。在内地的大学就不这么认为了,这就成了学院党团组织对我的政治考察时的一个问题。

   四五年小日本投降了,小婶的娘家兄弟都因与敌伪有关系,被人民政府关押。叔叔也不在戏院把大门了,这时,他家的生活全部由父亲供给。有一天,叔叔找父亲商量,有一个女大学生看上他了,他想娶二房,在我父亲坚决反对之下,只好作罢。父亲还让他老婆戒大烟,她的大烟瘾在政府的压力及生活所迫下,总算是艰难的戒掉了。刚解放,很多工厂招工,他怕累,也不去工厂做工。

  四九年,天津刚解放,他要回天津谋生。父亲出钱让他全家回了天津,过了一、两年,在天津又混不下去,又向我父亲要钱,返回大连,回来后,全家人的生活费用及租房子的钱又由父亲出。那当时,我们家也是吃了上顿愁下顿,也是吃糠咽菜的人家,哪有那么多钱供给他全家人花,钱是从我母亲口袋中活生生抠出来,给一个什么工作都不想干的叔叔,母亲能愿意吗?母亲不愿意,父亲就打。真是难为母亲,也难为做他二哥的父亲。

   哥哥出的钱再多也是有限的,他家也很艰难度日,我的堂弟十岁了,也上不了学,而出来谋生,有一天,我在破烂市场外围的大道上,我见到他领着一算命的盲人,走街串巷,一天能挣五角钱。接济家里。当然没有干几天,让他的二大爷知道了,不让他干了,才去上学。

   小人书和叔叔的小人书店

  在五四年,父亲出钱,在破烂市场的水爆肚小酒馆背后一条小街上租了一个十多平方的简易房,他开了一个小人书店。

  在那个年代,流行一种大人、小孩都愿看小人书,它是一种人物画像的连环小图书册,书的大小是12×16㎝2,内容是各种小说及故事的连环画,每页画像的下方还有一行小字的注解,说明画像的意思,同时人物对话也用文字表达。象水浒、三国演义、隋唐演义、简爱等中外名著,现代的、古代的都有小人书。一般一本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也有全套书连载本。当时,在大街的人行道上和福兴里大戏院的广场上,都有摆小人书地摊,只要有十几本小人书就能到街上摆摊出租小人书。大人、小孩都愿看小人书,尤其是小学生更爱看。孩子有零用钱就买小人书,所以有小孩的家庭里几乎家家都有几本小人书。我家也有十几本小人书。有两分零用钱就到街上看小人书,我也经常看小人书。

   在“文化大革命”的狂风暴雨中,小人书也随着潮流退出它的历史,而且干净彻底地让“革命派”把小人书扫荡干净,现在的人们很难看到它了。传说仅在收藏家手中,还可能有小人书的孤本。

  叔叔的小人书店里有上千本书,租书人就在屋里的木凳子上坐着看,看一本几分钱。这样叔叔就算有了正当的工作了。家里的生活也就稳定了。

   在六零年以后,父亲被关在学习班里,我家的生活就处在最艰难时期,叔叔的二哥再也没有能力管弟弟了。而这时的他,反而能独立创业,当小人书逐渐被人们冷漠了,这个生意也就不行了。他及时改行,干了当时刚兴起的皮鞋打油、即擦皮鞋的活。就在破烂市场大门里摆了一个擦皮鞋的摊,就能在全国都困难时期,他家生活无忧。后就改为修皮鞋,总算有了一个手艺,直到九零年以前就在福兴大戏院西侧的宝乐天回民饭店的门口掌破鞋。

   临街的小饭铺

   中心市场的西侧平房是几家小贩铺,这些小铺双向开门,临街开门是朝着长春路,向市场里也有门。最著名的是回民马家饺子馆。包子、饺子、大鲁面、火烧子及山东和天津各种小吃应有尽有。

   西南地块的小土地庙

  西南地块的中心也是小广场,布满以卖土杂为主的货摊,南侧有临民权街的小铺店,在中部还有一座小神庙。

  这里的小庙,规模很小,也就有二十平方米的面积,庙内很昏暗,人从外面进到庙内,眼睛看不清庙内的东西,只能模糊的看见供奉的佛像是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再无其它的佛像。庙内只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道士,他个子很瘦小,脸漆黑,就象很久不洗脸的人,蓬松的头发是脏乱凄凄的,盘在头顶,用头簪别住,瞪着两只黑眼睛观察来往的人员。谁家死了人,都要去这里报庙。从死亡到出殡下葬之前的这几天,每天早晚两次报庙。晚辈们按着大小和男前女后排着队伍,打着作招魂幡,拿着哭丧棒,哭喊着前进,吹鼓手吹打着,头前开道。到庙里后,上香,烧纸钱,跪拜神像,老道念经,并敲三下钟后,队伍从原路回来。这就是告诉神仙,死去的人来报名挂号了,就不是流浪的野鬼孤魂,请神仙领着他们到天堂,享清福,。

   在当时,这小庙是西岗地区唯一用于报庙的神庙,是很有名的。我的爷爷和大伯去世后,我们都去报庙了。直到六十年代“文化大革命”时才被捣毁。

   三区

   三区全部是小板房,贫民的居住区、杂货铺、铁匠铺。

  五十年代,这里的铁匠铺有很多,约有近十家,主要集中在民权街东头的两侧,生意红火。主要打制铁质的生活和生产用的小工具,如:小煤铲、火钩子、斧头、锤子、铁夹子等,还有制作马掌及小作坊的各种工具。我们初三班里的一名男同学家就是一个家庭铁匠铺,他放学后,也要抡起大锤随着他父亲小锤的锤击点打下去,把一个红彤彤的铁块打成一个镐头。由于打铁锻炼了他的身体,他的胸部肌肉发达,胳膊也很粗,也就是现代人称的“T”型的身体。那时穷人家的孩子都早早的干活了。家在城市中心住的孩子当小铁匠,也是现代都市的人想象不到的。现在的孩子除了学习就是玩电脑,多幸福啊。时代真是大变样了。

   当时,在破烂市场外围街道也有很多卖艺的,就像北京市著名的天桥地区一样,也是各类卖艺人云集的地方,他们表演五花八门的文艺节目和杂耍。

   街头艺人

  五花八门的街头卖艺人云集于破烂市场的外围。

  五零年前后的那个时段,大连的政治斗争是非常激烈的,共产党领导的人民政府主要精力放在对国民党敌特的斗争上,为保卫新政权与国民党进行你死我活的斗争,这是当时工作的重点。对于城市的交通、工商管理是比较放松的,因此市面上是非常热闹的,人们可自由自在的在任何街头巷尾摆摊做小买卖、卖唱、卖艺。孩子和青年们在人行道上也任意玩耍,如:弹玻璃球、丢铅饼、摆砖头打小鬼。特别是破烂市场的外围也是被各种身怀绝技的街头卖艺人光顾。长春路与永丰街的道口附近人行道上,也就是在破烂市场西侧的街道上,经常有艺人们的表演,他们当中有:变戏法、玩单杠、钻圈、口技、耍伞、顶碗等的各种杂技表演,还有:打拳卖艺的、说山东快书、说相声。其中对我认象最深的是孙瞎子气功、说山东快的刘师傅和流落大连的天津小蘑菇弟子的相声。

   孙瞎子的气功

   五十年代至文化大革命以前,在破烂市场的外围街道上,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孙瞎子表演气功,一年四季都如此。

  孙瞎子个不高,是很结实的汉子,他的左眼睁不开,右眼眯缝着看东西,所以人家叫他为孙瞎子。他家住在北京街西岗区公安分局北侧的小巷里,他家有五个孩子,只靠他一人卖艺养活全家。他表演的气功是很有功底的,将一条粗铁丝缠到身上,用力勒进皮肉,他就开始卖关子:“各位老少爷们,是我的衣食父母,在下为养家糊口,到此卖艺。我将用力崩断铁丝时,有钱的偿几个小钱,无钱的占个缘场,当我崩断铁丝请给我呱唧呱唧(鼓掌)就行了。”这时,他浑身用力,脸都憋的通红,大叫一声,一跺脚“啪”一声响,再看铁丝已断了,接着,用手掌将比鹅蛋还大一点的石头蛋子劈开,然后猛来一个靠背功,将身体的背朝下砸在碎石头上,站起来,让大家看他的后背,毫无损伤。这时,有鼓掌的,有给钱的。冬天,他就脱下上衣,赤露着膀子,也表演那一套,这就要比夏天要遭罪多了,有时,可看到他的后背上有划伤,但不重。为了全家七口人能吃上饭,再冷的天,他也得出来卖命。他有时也卖一些狗皮膏药。

   听说在“文化大革命“中,他也吃尽了苦头,被街道“造反派”的妇女们批斗。他的儿子孙立青是我小学一年级的同学,他也随着“下乡上山”的大潮,回到他非常陌生的山东老家的农村,务农改造,最后得病而亡了。北京街道“革命造反派”的妇女们在破”四旧”的同时,也将孙瞎子扫进西方极乐世界去了,从此孙瞎子在破烂市场也永远消失了。

   山东快的刘师傅

   说山东快的刘师傅,当时有四十多岁,他也经常在街头说书,敲起两个铜板,“当里格当”“说一说好汉武二郎,少林寺学艺回家乡,今日路过景阳冈……"也有时说些荤段子。他山东快书表演的水平是一般,但他的身段也非常吸引人,有时,亮一下他的武术功底,挺有气派。他的左手只有大拇指,其它的手指都没有,都从指根处整齐的断掉了。他说这是年轻时与人比武,一不小心,被刀削掉了。他从此发奋学武,练就了一身真本事。他在说完山东快书之后,对着听书的人群说:“我每天早上四点钟,在劳动公园北坡上的小树林里练功,我可以带徒弟,有学山东螳螂拳的朋友就来找我。”后来听说,他就以教武术为生。也就离开了破烂市场。

   小蘑菇弟子的相声

   流落大连的天津相声大师小蘑菇弟子的相声是非常吸引观众的,此人的姓名因时间长了,让我忘记了,就叫他相声王吧。只知道他是从天津来的小蘑菇的弟子,人长得瘦小,因得病而残疾。他的嘴歪眼也斜,走路时脚有点颠,有一支胳膊不太灵便。他介绍自己说过,因得了一场大病后,就变成现在的残疾模样。也不能与人合作说相声,自己跑单帮,在街头说几段相声小段,挣口饭吃。现在流落到大连。他在表演时,也不需要多大的场地,只要他往街头一站,人就围起来了。他的口词清楚,京津腔很浓。他的相声小段,是受名人传授的,他一开口就能把人逗乐。捧场的人很多,除了同情残疾人因素之外,他的相声就是说得好。我还能记住二段,一段是财主的三个女婿,另一段是磕巴学京剧。

   相声小段

   财主的三个女婿

  从前有一个财主,他的三个女儿招了三个女婿,大的和老二女婿都是当官的,只有老三的女婿是农民。在财主寿诞之日,都来拜寿,当官的女婿在酒席上要难为农民女婿,......,提出来每个人要以赋诗饮酒,做不了诗,不能饮酒。诗必须是四句,每句诗必须分别包括”四个翅”、“ 翅碰翅”、“ 什么变的”和“是不是”的四个词组。大女婿先说:“一个苍蝇四个翅,飞起来翅碰翅,要问它是什么变的?我说它是蛆蛹变的是不是?”大家都说这个诗好得很,让他喝酒,他笑呵呵,一仰脖子把一杯酒喝下去。接着二女婿说:“一个蚊子四个翅,飞起来翅碰翅,要问它是什么变的?我说它是子孓变的是不是?”大家也说好诗,他也端起酒杯,一口喝下,大女婿说:“三妹夫,该你的了。”老三站起来不慌不忙的,指着俩个当官的说:“我看你们俩个的官帽四个翅(一个官帽上有两个帽翅),抱在一起是翅碰翅,要问你们是什么变的?我说你们俩个是屎壳郎变的是不是?”

   磕巴学唱京剧

   从前有那么一家人,老俩口和一个儿子,他们都是磕巴,儿子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了,托媒人说一个媳妇,但是要求媳妇不能是磕巴。被媒人所骗,又娶来一个磕巴女人,她进门就对婆婆说:“婆哦婆,你你好好。”这个婆婆一听这也是个磕巴,就气的更说不出话来,好歹说了一句:“你你也也也是个个磕磕哦哦巴。”就将儿媳妇打发回娘家,要求她说话不磕巴时,再回来。儿媳妇在家琢磨怎样才不磕巴呢?唱戏唱歌不磕巴,就开始练唱戏,不管想说什么,都唱着说,她真练成了,不磕巴了,就要回婆家。婆婆听说儿媳妇现在不磕巴了,自己要是磕巴,也不好看,她也在想办法,有一天,听见街头上磨菜刀抢剪子的人招呼:“抢剪子来嗨磨菜刀!”她认为这个招呼很好听,也好学,她说话就练这个调。有一天,儿媳妇回家了,第二天一早,媳妇洗梳已毕,就到婆婆屋里请安,这时相声王就以媳妇的身段,唱了一段京剧,就是京剧中“玉堂春”的苏三起解唱的曲牌,填了新词。她唱到:“小凤(儿媳妇的名字)离开梳妆台,将身来到大厅前来,未曾开言我心胆颤,稳坐的婆婆听我言,昨日与夫把家还,起床就来见婆婆面,躬身下跪请声安,敢问婆婆做什么饭?”婆婆听后,高声喊道:“贴大饼子来嗨熬菜汤!”

   后来市场说书屋里来了相声大师小白瓜、金银耳。他们都是他的师叔辈的。这个残疾的晚辈就不敢再露面了。他也悄悄地离开了破烂市场。

   听评书讲故事锻炼我的口才

  由于我经常在破烂市场听评书,对我一生的影响是很大的。从评书里,我学到,也记住那些封建社会正仁人君的仗义疏财、行侠仗义、贫而不贱、见义勇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艰苦朴素、不近女色的警言。对我的成人以后养成正仁人君子的品德奠定了的基础。同时对我的口才有很大的提高,我就能在小学五年级讲岳飞故事包揽一堂历史课

   有一天上历史课,女历史老师在上课时问到:“哪位同学知道岳飞的故事?”我就举手示意,老师就让我讲,我能在我家的大平台上将岳飞的事迹讲给小朋友听。当然我就能把 “岳飞全传”的内容,滔滔不绝的讲给同学们听。我就从岳飞家乡闹水灾讲起,讲到周通老先生教授岳飞和他的小伙伴文韬武略。岳飞的武艺超众,他的文才也是当时的大诗人,他是文武全才。当金国侵略中原时,岳飞的母亲在他的背上刺上四个大字“精忠报国”,他背着四个大字投军,从勇敢的士兵提升为将军,最后当上抗金大元帅,他领导岳家军打的金国节节败退,收回了大片土地。后被奸臣秦桧所害,惨死在风波亭。当我讲完岳飞传时,正好下课铃声响了,老师高兴的说:“这个同学讲的真好,现在下课了。”上课,老师不出力,让我代劳,当然好了。其实,我是真高兴,因为我显了一次“大能’。用一节课的时间,就能将岳飞全传讲完,在说的过程中,还要经过脑子边讲边理顺,而不打磕,就能讲完整的岳飞的故事,对一个只靠看戏听评书学来的一个五年级的学生来说,也是很不容易的事。当我讲这个故事时,全班同学都鸦雀无声,认真听故事,一个讲话的都没有,课堂纪律比老师上课都要好。这也说明了我讲得多么动听。老师很惊讶,历史老师也是班主任,从此把我的名扬出了,以后有介绍同学的优秀事迹时,都让我去讲。对我长大以后,对提高口才能力打下良好的基础。从此我也成了学校里小有名气的“演说家”。

   我也说评书

   在新单位联欢会上表演了一段评书,让他们刮目相看。

  八五年我调回大连工作后,新年全体职工联欢会上,工会 要求地质研究室必须出一个节目,作为室主任就得带头,我很想唱一首新疆民歌,因为在六六年西北地质队的文艺宣传队学过一些新疆的歌曲,相隔近二十年后,一直没有再唱歌,嗓子也不听使唤了,拿不准调了,怕大家讥笑我这个初到单位的人,就不敢唱了。又想展现我的说对口词和朗诵的水平,就想朗诵一首诗,但是连毛 的“长征”诗句都背不完整,为此我为难了。这时,我突然想起评书,少年时在破烂市场说书房听的评书至今不忘,我何不说一段评书,让大家开开心。我就根据“隋唐演义”故事里的人物,自己就现编一段评书“李元霸大战罗士信”。我随手拿起一个橘子当惊堂木,望台桌子上一拍,就开讲:

  话说隋朝末年,靠山王杨林率领百万大军,攻打程咬金领导的瓦岗寨起义军,久攻不下,就调来了号称天下第一好汉,李世民的四弟李元霸,他是“隋唐演义”中的十三条好汉的第一好汉,号称“第一横勇无敌天宝大将军”,而瓦岗寨就派出了这套书里的“四猛”之中的第一猛号称“今世猛笨”的罗士信,他俩个人都是傻愣而缺心眼的人,但力大无比,他们都没有碰到过对手。李元霸胯下一匹名叫“万里烟云照”的宝马,手拿一对实心擂鼓瓮金锤,李元霸长得很瘦小,但力大无比,这匹宝马良驹能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他骑在一般的战马上,一用力,马的脊椎骨就断裂了,这匹宝马的肋条不是一根一根的而是一个板状的,就能载着李元霸驰奔疆场,天下无敌。而罗士信是不骑马的步下将,手拿一条镔铁大枪,他长得五大三粗,又傻又楞,但他有一身好功夫。他们都有万夫不当之勇。今天“第一好汉”碰上“第一猛”,试看天下谁第一。李元霸指对方大吼一声:“我说小子,你是什么人?”罗说“我是肉人。”“好小子不说实话,你看锤!”说是迟,那是快,他举起大锤照着罗士信的头顶砸去,再看罗士信也不躲,两膀一较劲,大喊“开”,拿着大枪挡上去,只听嘡啷一声巨响,再看李元霸坐在马上,震得他的马“踏、踏、踏”向后退了好几步,他在马上也震得俩膀发麻,幌了几晃,好在没有掉下马来,他喊了一声“好小子!”,而罗士信也被震得倒退七、八步,差一点就坐在地上,再看那条大枪,已弯了,“小雷公崽子,真有劲。”他说着,将大枪一撸,枪就直了,好家伙,这是多大的劲呀。当他们再战时,瓦岗军鸣锣收兵,罗士信听到锣声,喊道:“好小子,我二哥(指秦琼)叫我回去,你给我等着,我一会就回来,咱们再打八百合。”他提着枪就往回跑,随后隋军就杀过来了。这就是一段“李元霸大战罗士信”。

  我又拿起橘子,当惊堂木拍一下,评书告一段落。

   当我有声有色表演两个傻小子打仗时,全体职工都静静听我说,看我表演评书的身段,都忘记了吃瓜子、花生。当我说完后,报以热烈的掌声。

   我小时候听评书,学来的功夫有多么深,都到近五十岁的人还能现编现说。说明了我热爱的评书,对我的成长影响是很大的。

  博爱市场(破烂市场)变迁

   博爱市场地区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以后,陆续盖了多层楼房,因没有统一的规划,多层、平房混杂一起,房子的方向也是五花八门。使旧时的大连热闹的旧物交流中心已荡漾无存,民间艺人也没了踪影,基层人们娱乐休闲的说书房也没有了,喧闹变成平静。但在周日,还是有人在街道上卖旧货。

   1990年前后,这一地区仍然还存在一旧物市场 。沿着大连麻袋厂围墙西边的长春路上有一个卖旧物的大厅,这大厅占据长春路的一半路面,它是全天营业。到了周日这一地区顿时热闹起来,破烂市场周围道路的人行道上,都是老百姓摆摊卖旧物。规模也很大,北起长江路、南至民权街、西为大同街、东至沈阳路。这四条街道所围的地块中所有小道都是卖旧物的地摊。大连市的老百姓从各个方位,到这里设摊卖货和淘宝买货。这些街道只有拥挤的人流,而任何车辆都不能通行。这时的破烂市场只有买货和卖货的,再也没有任何街头艺人敢在这里卖艺,因为经过“文化大革”洗礼后,社会上街头艺人早就消声灭迹了。

   九十年代以后,随着香炉焦立交桥的建成之后,香炉焦地区也彻底改变了面貌,原来的小海湾被填海造地,盖起来大规模的物流中心大厅。市管部门将破烂市场就迁到那里,彻底清除了大同街至北京街一带的旧物市场。

   2004年,包括博爱市场在内的福兴里地区干净彻底被动迁改造。在二零零九年新的建筑物还没盖好。但已经形成很漂亮的雏型。这一地区将成为具有特色的社会主义社会的新型 “贵族”的居住地。

   我对破烂市场是有深厚的感情,首先因它是我到大连的第一个落脚地,再是因父亲他们在那里合伙的小酒馆养活全家,让我家过着平民的生活。还有因我经常听评书,让我长了不少知识,培养了我的口才,同时对我长大后确立要做一个正仁君子的人品标准奠定了基础。现如今,我有时走到这一地区,看着现代化的高楼大厦,就情不自禁的感叹,我的破烂市场说书屋和福兴里大院在哪里了……作者:窦玉祥,2011年

三、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二回)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二回)

  回目:潘金莲抠打如意儿 王三官义拜西门庆

  上篇

  西门庆还在回家的路上,按下不提。再说清河县家里状况,此前西门庆上东京时,考虑到家里妇人多,唯恐惹出什么是非,曾分付壮辈下人平安要关好大门,连后边的仪门都夜夜上锁,女婿陈敬济到后楼寻典当衣物,月娘也使小厮春鸿或来安儿跟进跟出,时时廵查门户,因此几个妇人都谨守自己的小门,各在房里做针线活打发无聊日子。这里可以从两个角度去解读:一个是西门庆刚升官,知道家里人多事多,不想出乌龙事件,搞得自己被动,纯粹是权益之计,而吴月娘变本加厉施行,无疑是针对潘小妈与女婿陈敬济的偷情,想当初二十五回秋千事件,那可是吴月娘招惹来的;一个是兰陵笑笑生的隐喻与伏笔,暗示了西门府盛极而衰的转折,并以棒槌事件增强了这种伏笔,同时“反衬西门庆死后疏略”(回前评)。潘金莲与女婿陈敬济的勾情本来可以在这段时间花样翻新,因大家二门不出,月娘看得紧,反倒更不方便了,于是迁怒奶子如意儿备舌(绣像本无,田晓菲在《秋水堂论金瓶梅》中,参照词话本,说可能在缺失的五回里),天天找这女人晦气,以解心中郁闷。

  一天,也是合该有事,吴月娘打点西门庆许多衣物出来,教如意儿和韩嫂浆洗,不想这边春梅也洗衣裳,使笨丫头秋菊来借棒槌,如意儿不给,秋菊使着性子回去一说,春梅可不是善类,不相信“大白日里,借不出个千灯盏来。”再使秋菊去借,却被在房里炕上裹脚的潘金莲听得,正愁寻不着理儿报复如意儿的旧仇新恨,便激迫春梅自己去,春梅一冲性子,就一阵风走来李瓶儿那边,与如意儿争吵上了,潘金莲随后跟来,大骂如意儿雌汉的淫妇,你背地干的茧儿你以为我不知道!如意儿嘲讽说我总没有害死人家孩子哩!潘金莲那听得隐恶被人说出,心头火起,气得粉面通红,走向前一把扯住如意儿头发,用手抠(挖)他腹部,这是女人打架的两个经典招式,亏得韩嫂儿劝扯开,不然如意儿只有招架之功,绝不敢有还手之力,要被一顿好揍。潘金莲还在骂骂咧咧,孟玉楼正巧走来,将金莲拉回到房里坐下,问起原因,金莲备叙其详,连西门庆和吴月娘、李瓶儿都捎带上埋怨了一番,许多旧事都被再翻了一遍,特别是如意儿曾说汉子死了,前日汉子却抱着孩子在门首打探。潘金莲这一吵,真是信息量极大,运用的民间语言也很生动。孟玉楼在潘金莲许多事件中貌似局外人,其实都深度参与其中,貌似心照不宣的朋友——金莲也确实把他当成同一个阵线的战友,实际落井下石,心机之深沉,是一个相当阴险的人物,这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经常会遇到,所谓自己被卖了还帮着对方数钱,潘金莲至死都没有认识到这一层。当下孟玉楼听了这么多故事,只是笑,问金莲“你怎知道的这等详细?”其实,西门府的事都是公开的秘密,孟玉楼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读者不得而知,我却读出了兰陵笑笑生笔下暗含的讽刺玄机。潘金莲道:“南京沈万三,北京枯柳树: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怎么不晓得?‘雪里埋死尸——自然消将出来’。”玉楼又问:“原说这老婆没汉子,如何又钻出汉子来了?”金莲道:“天不着风儿睛不的,人不着谎儿成不的!他不撺瞒着,你家肯要他!想着一来时,饿答的个脸,黄皮寡瘦的,乞乞缩缩,那个腔儿。吃了这二年饱饭,就生事儿雌起汉子来了。你如今不禁下他来,到明日又教他上头上脸的,一时捅出个孩子,当谁的?”玉楼笑道:“你这六丫头,到且是有权属。”怕捅出个西门庆的私生子,自己都没了争宠的地位,这是潘金莲对付如意儿的原始动机,亦是把对李瓶儿之恨转移至如意儿身上。孟玉楼说潘金莲有心机,也算吧,而上面潘金莲的大段扯淡又反过来证明了缺乏心机,只是心直口快,爱恨分明的直爽人,比孟玉楼的心机差远了。金莲倾诉之后心情也轻松下来,便与玉楼往后边下棋去了。

  话分两头,再说西门庆归程。一天后晌,西门庆终于回到清河县地界,先分付贲四、王经跟行李回家,自己不辞辛劳送何千户到衙门,看着收拾打扫干净住下,方才骑马来家。不得不说,西门庆对官场迎来送往的礼仪细节相当注重,每次都给客人留下了美好印象,即使拜了蔡太师为干爹,也知道保持低调,正面说颇有儒家风范,反面说则是圆通圆滑,这也是西门庆在官场一帆风顺的重要方面,是作者兰陵笑笑生对统治阶级的生动讽刺。这一次东京之行,拜见了圣上,有升官之喜,归途却历经艰险,西门庆感慨良多,特别分付在院内放桌,焚香告许愿心,并将归途遇险、何千户之任和夏龙溪调任,特别是翟亲家责怪他干事不谨密的一些重点向月娘讲述一遍。吴月娘凭女人的生活经验,给西门庆上课:“不是我说你,做事有些三慌子,火燎腿样!有不的些事儿,告这个说一场,告那个说一场,恰似逞强卖富的。正是有心算无心,不备怎提备?人家悄悄干的事儿停停妥妥,你还不知道哩!”“你今后把这狂样来改了。常言道:‘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老婆还有个里外心儿,休说世人。”月娘的话很现实,是从生活中总结的经验常识,是千古不易的人性洞见。难怪在西门庆死后,月娘又累遭变乱,却得善终,那就是对生命与生活从不极端,有一份通透、切实而中庸的认识。

  落后,四个小妾和女儿都来参见道万福,西门庆又想起前番东京回来,还有李瓶儿在,于是走到瓶儿房内,向灵床作揖,忍不住落下泪来。月娘待大家在后边吃过饭,分付拿出四两银子,打赏跟随下人,拿帖儿回谢周守备,叫来兴儿宰了半口猪,半腔羊,四十斤白面,一包白米,一坛酒,两腿火燻,两只鹅,十只鸡,又并许多油盐酱醋之类,与何千户送下程,又叫了一名厨役在那里答应。吴月娘不仅仅有某些认知上的愚拙,也还有处理生活的精明能干,小说塑造了一个真实生动立体的人物形象。所送礼物清单,是一份很详细的民俗生活资料,对研究中国社会史与民俗史有重要参考。厅上正在打点,温秀才和应伯爵听说西门庆回家,赶来看望。温师傅住在西门府,早得消息是应有之意,而应伯爵这么快就得到消息,则大可玩味——想来是日日都饿着肚皮在门外打探,希望早早来打秋风!伯爵见面马屁话更说得搞笑:“我早起来时,忽听房上喜鹊喳喳的叫。俺房下就先说:‘只怕大官人来家了,你还不快走了瞧瞧去!’”房上对房下,其幽默讽刺叫人笑掉大牙。又听见西门庆邀请吴大舅和他二人参加明日会见新任副提刑官何大人,伯爵道:“吴大舅与哥是官,温老先生戴着方巾,我一个小帽儿,怎陪得他坐?不知把我当甚么人儿看,我惹他不笑话?”这确实不妥当,想来只是西门庆随口邀请而己,应伯爵当主动谦退。不想应伯爵一本正经,很想参加,西门庆倒来了兴趣,打趣他道:“把我买的段子忠靖巾借与你戴着,等他问,你只说是我的大儿子,好不好?”我们好久没见应伯爵了,他老兄一出场就给我们带来了快乐,真是喜欢伯爵这个可人形象。三人说笑一场,又叫来女婿陈敬济吃酒。

  四人围炉把酒闲话,平安来报衙门令史和节级下官来禀事,西门庆到厅上,令史和节级跪下请示几时上任,动用多少公用银两?西门庆是土财主出身,应付别人很讲究,反而自己的事不在乎这些形式,对二人说:照旧时整理就是。令史道:去年只老爹一位到任,如今老爹转正,何老爹新到任,两事并举,比旧不同。西门庆自然不能破了官场潜规则,说既是如此,添十两银子就是了。当代学者吴思在2004年以一本《潜规则:中国历史中的真实游戏》爆得大名,主要就是研究了中国历代,特别是明清时期官场最不得人心的潜规则现象,那就是每逢全年各个节庆、新官到任或旧官升迁,必有逢迎庆典,不但要动用衙门度支,更关键是下属私人还有各种名目的孝敬——这次要送两份分子钱了,使各级下官不堪重负,因此贪腐横行。书中此节虽然没有明写孝敬事,读者却应该知道这个大背景。令史和节级走后,又有乔大人来道喜,留坐不肯,吃了茶就起身回去,西门庆、应伯爵、温秀才和陈女婿的这场酒直饮至掌灯方散。

  西门庆在吴月娘房里歇了一宿,次日,置酒为何千户接风。为招宣府跑腿的文嫂打听西门庆来家,叫王三官具了个柬帖儿来请,实际是再为林太太和西门庆牵线搭桥的任务而来。西门庆于是买了若干礼物,差玳安送去,作林太太上次生日失约的道歉,二人的线又勾搭上了。不一时,厅上设下酒席,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也都来得早,西门庆陪坐吃茶,使人邀请何千户。不意帅府周守备来拜,吴、应、温只得躲去西厢房内,西门庆迎至厅上,周守备吃茶道贺,坐不多时而去。周守备来而复去,是为后来春梅的命运设伏。以上两个穿插情节是小说的照应、伏笔,属于草蛇灰线,为《金瓶梅》整部小说编织了一张疏而不漏的精密大网,这种手法在小说中发挥得千姿百态、淋漓尽致,是小说最杰出的艺术成就之一,为后来的《红楼梦》所继承。何千户午后方来,与大家相见叙礼,各叙寒温,落后四个小优儿银筝象板,玉阮琵琶,递酒上坐,气氛颇有情调。这场接风酒直饮到起更时分,何千户方起身回衙门,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也告辞回去了。何千户是京城官宦子弟,先前难免有点看不起地方土鳖,今见西门庆家道殷实,酒筵齐整,再不敢轻视。西门庆这一趟东京之行,久不沾女人身子,此时酒劲上来,欲火也只有开放的潘金莲能够满足,便往金莲房中走来。潘金莲自然也是渴盼着这份荣宠,精心打扮,用心服侍,云雨之际百媚俱生,端的是淫情似火,“恨不得钻入他腹中”,连西门庆要下床溺尿都不肯,一并一口一口都咽了下去,“是夜,西门庆与妇人盘桓无度。”这无疑也是在为西门庆的暴毙提速。

  次日,西门庆与何千户在衙门吃了公宴酒,回家又有王三官差人早来邀请。正收拾准备出门,左右来报工部安老爹来拜,慌的西门庆重换官服出来迎接。此前结交的进士安忱,已补工部郎中,系金镶带,穿白鹇补子,跟着许多官史,满面笑容,与西门庆相携到厅,彼此道及恭贺,分宾主坐下,再不是先前那个与蔡状元借道打秋风的寒酸书生。原来这家伙无事不登三宝殿,又是为讹诈西门庆而来,欲借府上设席宴请九江太府蔡少塘,也是蔡太师第九公子。西门庆无论从哪方面考虑,都不可能拒绝,何况也是接交达官贵人,为仕途与生意牵线搭桥的方便之门,虽然又要搭上许多银子,反正羊毛会出在羊身上,也不必为西门庆郁闷。商量妥定,安郎中也不久坐,率一干人作辞起身,上马喝道而去。回前评写安忱来拜颇得奇趣,抄录如下:“写安忱来拜,处处在西门饮酒赴约之时。盖屡屡点醒其花酒丛中,安枕无忧,不知死之将至,正是作者所以用安忱一人入此书之本意也。故安郎中乃念经时之木鱼,必随时敲之,方是用他得着也。”

  西门庆这才出门往王招宣府中赴席。上次是偷偷由后门进去,也只是在后堂鬼混,此次是名正言顺的赴宴,所以走了前门,在大厅相见。贵族世家讲究礼仪,西门庆本与林太太有过一腿,还是按规矩先投了拜帖,不然会认为土鳖,不上档次。被搞了妈老子的王三官还蒙在鼓里,连忙迎至厅上叙礼,尊西门庆上坐,自己傍坐相陪。西门庆再打量厅堂,只见正面是皇帝钦赐金字牌额“世忠堂”,两边门上分别写着“乔木风霜古,山河砥砺新”,不知西门庆有何感受,当局者迷,想来少不了几分羡慕,但在后世读者眼里,一个贵族世家衰败到男盗女娼,分明是莫大讽刺。须臾上茶,彼此扳了些闲话,然后安排酒筵,两名小优儿弹唱。西门庆可不是单纯来吃酒,当初的本意是想勾搭王三官老婆,而王三官老婆始终不见,只得退而求其次,擒贼先擒王,先勾引了林太太——不知到底谁在勾引谁,保不定这就是林太太设的陷阱。西门庆要“请出老太太拜见拜见”,慌得王三官令左右到后边请示,林氏回话“请老爹后边见罢”。此处“老”字是敬词,真不要认为二人有多么老,林太太也只是比西门庆约大几岁——亦不上四十岁,正属虎狼年龄。西门庆叫三官前面导引,径入中堂,林太太早打扮得满头珠翠,身穿大红通袖袍儿,腰系金镶碧玉带,下着玄锦百花裙,搽抹得银人儿一般,雍容华贵中透着几分放浪。西门庆收敛心神,施礼请林太太转上坐,林氏不肯,要客人上坐,相让半天,两个人平磕了头,简直是儒家礼仪的黑色幽默。林太太感谢西门大人不记小儿之过,又帮助惩治了那帮光棍,还蒙送来礼物,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西门庆也道歉说因公事往东京,误了老太太拜寿,些须薄礼,胡乱送与老太太赏人。西门庆又分付文嫂儿,叫玳安取来预备的一套遍地金时样衣服献上,林太太一见,双眼放光,满心欢喜。随即酒盏上来,林太太让西门庆受王三官一礼,西门庆说不敢,林太太道:好大人,你恁大职级,做不起他个父亲?若是大人肯垂爱,今日就教他拜大人做义父。西门庆喜极,表扬王三官赋性聪明,只是年少,往后自然心地开阔,改过迁善。当下西门庆转上,王三官递了三钟酒,受了四拜之礼,从此对西门庆以父称。书中夹批挖苦说:“这一个假子与蔡太师假子不同,以其母论之固假中有真矣。”这一次宴请,西门庆与林太太相见甚欢,西门庆更是意外收了王三官这个干儿子,从而照应了社会的道德沦丧,干儿子流行的荒诞与丑陋。拜礼之后,安席坐下,小优儿弹唱在旁,当下食割五道,歌吟二套。西门庆酒足兴尽,就要起身告辞,王三官再三款留,又邀到书院中赏游,里面三间小轩,花竹掩映,正面门眉悬着一块“三泉诗舫”的金粉笺扁。西门庆问“三泉是何人?”,王三官支支吾吾不敢回答,半日才说“是儿子的贱号”,西门庆自称“四泉”,竟被干儿子偷取名号,还比老子牛逼称“三泉”,竟一时无语。兰陵笑笑生的文笔总能在平淡中爆发火花,看似写实的细节,实际是放笔讽刺。二人又在书院投壶饮酒,林氏在后边尽力添换菜蔬果碟儿上来,吃到二更时分,西门庆已带半醉,方才起身作辞。

标签: #闲扯 #金瓶梅 #七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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