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怕与爱

　　用所有的精力和激情去讲一个乏味的爱情故事。

　　——题记

　　一

　　光棍节。校园里弥漫着过剩的荷尔蒙气息。

　　周天羽也如此。不过，和其他没有目标也没有人约的光棍不同的是，他今晚有约。

　　她叫朱颜，一个娇小而漂亮的女孩子。

　　他们都是这个城市一所二流大学的大二学生，在大学校报认识的。

　　约会的地点是学校的小树林，都是樟树，两三米高，还未成材，但密集的树木和随着月光摇曳的树枝、黄绿的草坪、散落的石板凳构成了约会的好去处。

　　时间是七点。月上柳梢头。

　　周天羽来的时候，已经有很多情侣在约会了。二十岁的年纪，青春勃发，有很多已经忍不住抱在一起，卿卿我我了。

　　周天羽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把目光投向了别处。

　　恰好此时，在月光下，朱颜踏着草坪过来了。她显然是经过精心打扮的。化了淡妆，显得脸色更加白皙娇嫩，白色棉布连衣裙，外套着杏黄色白点纯棉马甲，黑丝，白色匡威棉布鞋。左手提着纯黑手包，右手提着一个白色塑料袋。

　　如她狂热喜欢的安妮宝贝笔下的女主角样，纯真而淡雅。

　　周天羽第一次和朱颜约会的时候，就知道她狂热喜欢安妮宝贝了，时间是半年前。朱颜刚被校报录取，除了会写小说外，对新闻一无所知。按照校报的传统，老记者带新记者，朱颜成为了周天羽的徒弟。周天羽是一年前加入校报的。

　　那次的约会是以谈新闻为由头。周天羽还记得，朱颜写的是一篇关于学校申请硕士学位授予权的重要会议的新闻，这是学校近三年来的大事。文章用文学语言描述，没有重点，新闻五个W要素也不全，洋洋洒洒一千字，基本不可用。

　　但是，从中可以看出朱颜良好的文字功底和敏感的文字能力。

　　周天羽花了近一个小时详细讲解了消息的类型、写法和要素，并将改后的稿件给朱颜做模板。

　　之后，朱颜定定地望着周天羽，说，你喜欢安妮宝贝吗？

　　周天羽有点愕然，突然想起高三毕业后，一个同学送给他一本安妮宝贝全集，暑假看了一遍。他最喜欢《彼岸花》，里面有南生。山顶上的姑娘，如栀子花般纯白无暇。

　　——孤独、宿命、不健康的家庭、抑郁、生冷、颓废、永远的白棉布裙、喜欢浪子……

　　这是文学世界里的一个新主角。不过，仅仅是当时的喜欢，就像一个孩子收到了从未玩过的玩具，新鲜。因为周天羽在一个健康的家庭长大，善良，开朗，孩子气。

　　周天羽很老实地说，曾经喜欢。

　　那你最喜欢她笔下的谁？

　　南生。

　　我也是，很喜欢很喜欢。每当我不高兴的时候，就躺在床上看安妮宝贝，不吃饭，看累了就睡觉，她所有的书我都看过，最喜欢南生。

　　然后，两人分开，回寝室。

　　寝室有人在放黄家驹的《喜欢你》：“喜欢你，那双眼动人笑声更迷人，愿再可轻抚你那可爱面容，挽手说梦话像昨天你共我……”

　　这天是2004年6月30。BEYOND乐队黄家驹逝世21周年祭日。是他最喜欢的歌手——倔强到骨子里，温柔到骨子里。

　　也是期末前夕。

　　二

　　今天是第二次两个人的约会。

　　看到周天羽，朱颜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等了很久了吧。

　　还好，没多久。

　　然后，朱颜从塑料袋中拿出一杯奶茶递过来，这是第一次有女孩子请周天羽吃东西，他有点感动。

　　抹茶味的。也是第一次喝。淡淡的。如同奶茶刘若英的歌，干净，缠绵。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刘若英和陈升的恋情，更没有后来陈升将门票预售一年，两张门票分给两个情侣，第二年凑在一起看演唱会，可以免票的浪漫举动。

　　可惜的是，一年后，绝大多数拿到票的情侣都劳燕分飞。

　　短短一年，爱情已褪色。把悲伤都留给了自己。

　　“我是一个贪玩又自由的风筝每天都会让你担忧，如果有一天迷失风中要如

　　何回到你身边”。这是陈升的《风筝》里的歌词，周天羽很喜欢。

　　可以作为陈升这场浪漫游戏的注脚。

　　坐吧。朱颜指着石板凳说。

　　两人并肩坐着。月光穿过树叶，碎了一地，荡漾。

　　吃饭了吧。朱颜问。

　　吃了。你写的新闻，进步不是很大。刚说出口，周天羽就有点懊悔。

　　嗯，我不喜欢写新闻，我想退出校报。朱颜毫不在意，却说出了一个让周天羽惊讶的想法。

　　没这么严重，只要多看看报刊就好，会写好的。我刚进来也是这样，不会写，然后，我花了一个月时间，看完近五年的所有校报，才慢慢好起来的。

　　主要是我对新闻没兴趣，和我想象中的文学很不一样，约束太多，不适合我。

　　周天羽沉默了。

　　今天我带了两篇小说过来，你帮我看看。朱颜从手包里拿出几张稿纸。

　　借着月光，周天羽看到了一行行清秀的字。一篇叫《流年》，一篇叫《榛子》。

　　安妮宝贝的文风。颓废，华丽，忧郁。不过，文字略显稚嫩，看得出她很用心地在模仿，也许不是刻意，但安妮宝贝已经融入到字里行间。

　　周天羽说，挺好，故事有点老套，但我写不出这样的文字。

　　真的？朱颜很高兴，笑了。她很喜欢笑，这点和安妮宝贝笔下的女子很不一样。她的牙齿很白，也很整齐。单眼皮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这其实不算是表扬，但朱颜容易满足。

　　你为什么喜欢安妮宝贝？周天羽问，他觉得朱颜应该喜欢饶雪漫笔下的女孩子，天真烂漫，渴望爱情，相信人生。

　　我爸妈是做生意的，在云南。我从小在外婆家长大，暑假寒假才去爸妈那里。我爸爸是苗族，妈妈是白族，但我是汉族。他们很忙，一天只有很晚才能见到，他们常常吵架，见面了说不上几句话。大多数时候，他们回来，我已经睡了，早上他们也很早就出去了。没时间照顾我。有一次，我肚子很痛，痛得直不起腰，我妈看到了，只是冷漠地说，这里有药，拿去吃吧。我那一刻觉得她好像一个陌生人。我吃了药，还是痛，整晚没睡着。第二天，却又突然好了。我就回外婆家了。以后暑假寒假也很少去他们那里了。外婆在乡下，有很多朋友玩。但他们有爸妈在身边，我没有。爸妈给我的感觉就是给我钱不用还的人。他们有钱，我上个月就用了五千，都不知道怎么用的，但我不心疼。朱颜有点答非所问。

　　周天羽有点不知所措，没想到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朱颜却说了那么多，好像回答了，又好像没有回答。尤其是听到她一个月用五千块钱，他每个月不过三四百块钱的生活费，感到有点自卑。他有点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

　　恰在这时，朱颜的手机响了。那时候，手机是有钱学生的象征。周天羽没有，爸爸曾经答应他考上大学就买个手机给他，但是，他拒绝了，他不想增加家里的负担。

　　朱颜说着方言，一分钟后收线。朱颜说，我妈打过来的，问我有钱花没。我说没有了。她说明天打钱给我。

　　你知道吗？昨晚我们寝室发生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朱颜突然兴致勃勃地说。

　　朱颜的话题转换很快。

　　嗯，什么事？

　　我们寝室长很喜欢美容，从图书馆借了一本《美容面膜大全》，小颖看到后，觉得书里介绍的面膜很不错，便试着去做。然后，小颖把一根香蕉，半个苹果和一杯酸奶倒在一起，搅拌在一起，再放上两勺蜂蜜，面膜就做好了。随后就去洗脸。曼曼看到面膜很像商店里的冰淇淋果冻，金黄透亮，想着会很好吃，就拿了勺子舀了一口吃，果然觉得很好。我们看到了，瞬间就把面膜瓜分了。小颖洗完脸回来，只看到干净的碗。本来打算再骗骗她，说不知道，但我实在忍不住笑了。就立马穿帮了。哈哈……

　　两人一阵大笑。

　　笑完后，朱颜眨了眨眼睛，调皮地说，我给你出个脑筋急转弯的问题。

　　好啊。

　　米的妈妈是谁？

　　谷子……呃，肯定不是，算了，想不出来。

　　是花。因为花生米。

　　石化几秒钟，又是一阵大笑。

　　然后，周天羽也说了几件寝室里的趣事。两人越聊越投机。

　　时间过得很快，月上中天，快到凌晨了。

　　这时，女生寝室大门已经锁了。周天羽望着铁栅栏，有点不知所措。

　　朱颜带着狡黠地笑着说，有没有看过女生爬围墙？

　　他瞬间懂了，感觉有点兴奋。说，好，我扶你上去。

　　朱颜两只手抓着铁栅栏，身体往上倾，周天羽扶着她的腰，很柔软，很有弹性，第一次近距离触摸一个女生的腰，脸红了，但幸好是黑夜，只有自己知道。

　　他明显地感觉到朱颜的腰绷紧了，有点僵硬，但瞬间就放松了。很快，朱颜就攀到了栅栏顶上，然后轻巧地翻了过去，夜风送来一阵清香，幽幽的，也许是体香，也许是发香。

　　周天羽一阵恍惚。

　　你怎么了？朱颜问。

　　哦，没事，想不到你翻栅栏这么灵活，练过的吧。周天羽开玩笑说。

　　告诉你个秘密，高中时候，我常常翘课出去玩，回来晚了，就翻围墙。比这难度高多了。看不出吧。

　　朱颜一阵得意的笑。

　　互道晚安后，周天羽往回走。

　　光棍节快乐。朱颜回头说，周天羽回头，看到她眼里有微茫闪动。

　　光棍节快乐。

　　此时刚好零点。月光很亮，如水银泄地。

　　不知道怎的，周天羽想起高三时候喜欢的一个女生，那是他情窦初开，喜欢的第一个人，表白的那天晚上，是冬天，却有难得的月亮，也如今晚，如水般凉薄。那晚，他被拒绝了，转身要走时，忍不住回头，只看到一个决绝的背影。

　　那是高考前夜，第二天，他发挥失常，来到了这所二流大学。

　　今夜，他看到的是一个女孩子白皙而纯洁的脸庞，眼里有期盼。

　　路过篮球场，此时空无一人。白天，他还在这里打过球。

　　即使是深秋，在南方的这个城市，也不冷，也许是因为心里暖吧。

　　三

　　晚上一起自习吗？刚吃完晚饭，朱颜打电话到寝室问周天羽。

　　好啊。

　　七点半，准时来到约定的教室。这次是朱颜先到。她已经占好了座位，周天羽自然地坐到她的身边。各自打开书和作业本，开始自习。

　　写完作业后，朱颜递过一张纸条，说，这两周我也看了不少校报和其他报纸，但还是不会写新闻，怎么办？

　　多看，多练，多写。周天羽想了想，写了六个字。

　　我也不想当作家，更不想做会计。朱颜是会计专业。

　　那你想做什么？

　　我喜欢《麦田里的守望者》。

　　又似乎答非所问，但周天羽已经习惯了她的这种回答方式。

　　这本世界级的小说是他高二时看的。年轻的霍尔斯顿有一个许多年轻人都向往的梦想：“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几千几万个小孩子，附近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在那混帐的悬崖边。我的职务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

　　这是对自由、真实和单纯的向往。周天羽说。

　　我曾也想离家出走，过无拘无束的生活。高中时，和一帮混混玩在一起，看他们打架，喝酒，抽烟。我爸妈看不到，我外婆不知道。美国轰炸我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时，我们还组织了一个小范围内的游行，惹怒了学校领导，草草收场，但没受处分。高三时，才开始真正读了一年的书。

　　哈，真精彩。周天羽感叹说。他的高中中规中矩。寝室、教室、食堂，三点一线。每个月只有十块零花钱，那时候，盒饭只要三块，他可以每周到饭店打一次牙祭，第四周周末回家，就还剩下一块钱坐车。最大的娱乐就是踢足球和每个周六下午，所有同学在教室看凤凰卫视播放的电影。他家里没有电视，连遥控器都不会用。有一次还闹了笑话，因为有同学要他去开电视，但他找不到开关。从此以后，他再也不碰彩电。

　　周天羽如实地跟朱颜说了他的高中生活，因为她会不屑。

　　好羡慕你的高中，简单，充实。我其实是为了报复我爸妈，成绩搞得很烂，让他们关注我，可惜，我失败了。所以，高三我选择了好好读书。

　　你那时候很叛逆。

　　嗯。不过，我内心很喜欢安静。简单。自由。

　　你渴望爱。周天羽被自己的这句话吓到了。怕朱颜误会，赶紧扯了扔到课桌里。朱颜看到了，但没说。

　　你看过《阿甘正传》吗？朱颜又问。

　　没。

　　阿甘是个智障儿，但是为了跑步的理想，一生在努力。而我，连理想是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比阿甘还不如？

　　不，不要以理想的名义让自己束缚。快乐就好。

　　你的理想是什么？

　　农妇，山泉，有点田。说到田，还真有点饿了。周天羽打趣。

　　出去吃点东西？

　　周天羽看看窗外，很黑，大风，呼呼响，似乎要下雨了。更主要的是，到月底了，没有闲钱，想起朱颜一个月用五千块钱，怕自己请不起。

　　算了。

　　我去买。

　　不由分说，朱颜立马提起手包，出去了。

　　半个小时过去了，朱颜还没回。周天羽有点担心，教室里也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便走出教室，看着朱颜回来的必经之路，没有一个人。路灯苍白，照耀着路灯杆下的一团，在风中感觉有点飘摇。他有点后悔，当时怎么就没有阻止，担心朱颜遇到危险。

　　正准备找个电话亭打电话，突然看到路上有人来了，红白格子棉衣，水洗磨白牛仔裤，在路灯下顶着风吃力地走着，低着头，长发在风中飞扬，手上提着白色塑料袋，里面装着饭盒。

　　是朱颜。

　　许多年后，当周天羽深夜顶着寒风，横过长长的马路，给女朋友买夜宵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这个画面。女朋友不是朱颜。这是命运的另一个轮回。此后，这个画面时时在脑海中浮现，挥洒不去。

　　周天羽没有上去迎接，而是默默地走回了教室，坐在座位上。几分钟后，朱颜来了，推开门，跺了跺脚，脸红扑扑的，没有停留，把饭盒拿到周天羽手里，说，不好意思，人很多，等了一会，你饿坏了吧，趁热吃，估计被风都吹凉了。

　　谢谢。

　　蛋炒饭有点咸。温热。

　　这是周天羽吃过的最好吃的蛋炒饭。因为此后，他再也没有吃蛋炒饭了。

　　四

　　当你孤单你会想起谁？正准备睡觉，朱颜突然发来一条短信。之前，周天羽回了一趟老家，城里的表哥送给他一个多余的手机，崭新的，不过款式有点老。但周天羽还是很高兴，终于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手机。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你想不想找个人来陪？周天羽回复。

　　《当你孤单你会想起谁》是当年很流行的一首网络歌曲，但周天羽更喜欢张楚的《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当然，也因为他最喜欢的作家余杰非常喜欢张楚，爱屋及乌。

　　余杰说张楚是“一个永远的流浪汉，一个孤独的暴乱分子”，周天羽深以为然。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个世界的流浪者，张楚唱出了人性的孤独，如后来刘震云的疑问，去汴梁，谁与我同行？

　　汴梁，每个古典知识分子的灵魂归属，那是文人最好的时代。千余年前，汴梁，出现过苏东坡，辛弃疾，出现过李清照。曾经都是人杰，死后亦为鬼雄。

　　图书馆门前见。朱颜说。

　　跟你说，最近我们寝室出了一件很变态的事情。一见面，朱颜就迫不及待地说。最近，她喜欢上了“跟你说”这个口头禅。

　　怎么？

　　因为我们晒在外面的内衣裤常常丢，最近天气很好，没有风，肯定不是被风吹的。朱颜说完，突然脸红了，似乎有点后悔跟周天羽说这种隐私的话题。

　　啊，难道有人偷？周天羽故作淡定，其实心里也很不好意思。

　　也许吧。两人赶紧结束了这个不知道怎么说下去的话题。

　　跟朱颜接触多了几次后，知道她没心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能够把意小事说得趣味横生。

　　因为比较晚，图书馆只剩下一些考研的大四学生。他们随便找了位置坐下。邻座是两个考研的，一男一女，突然女孩子似乎有点冷，便把手放在男孩子的手心，他们刚好看到，两人瞬间都把目光转向别处，却又刚好碰到。

　　朱颜看着周天羽，说，你女朋友不在我们学校？

　　周天羽有点懵，愣愣地说，我哪有女朋友啊。

　　朱颜突然狡黠地笑了。

　　周天羽瞬间懂了，但却丝毫没有被戏弄的感觉，相反，有点甜。

　　那你男朋友呢？周天羽故意回敬了一句，心里却不知怎的，有点紧张，怕不是期盼的答案。

　　在心里。朱颜看着他，笑着说。

　　没在我们学校？周天羽心里突然有点失落，嗓子眼堵，原来她已经有男朋友了，只是没有在我们学校而已。

　　笨。我的意思是男朋友还只是心里的一个标准呢。朱颜嗔道。

　　哦。周天羽一阵释然。想起刚刚的难受，难道自己喜欢上朱颜了？想起两个人的差别，他又一阵黯然，打消了心思。

　　去静园吧。朱颜提议，这是学校的后山。周天羽却从未去过，也是学校情侣约会的去处。

　　嗯。

　　夜晚的静园名副其实。幽静，树木葱郁，都是四季常青的松树和柏树。一条狭窄的石阶路弯弯曲曲通向山顶，山腰还有一条岔道，殊途同归到山顶。

　　山不高。

　　两人静静地爬向山顶。山顶有个八角亭，石凳下有很多瓜子壳和熟食包装袋。还有一对情侣偎依着。他们只好在亭子旁边的一个石凳上坐下。

　　我外婆家后面也有一座山，和这个差不多高，也有一个亭子，据说是明代古建筑，确实很老了，小时候，常常山上摘野果子吃。现在每次回家，我都会一个人到山上坐坐。静园让我好想回到了外婆家。朱颜轻声说。

　　我家在山窝窝里，也不高，大多数都是杂草，以前有树，后来被砍了，卖了。

　　安妮宝贝说，鸟的翅膀在空气里振动。那是一种喧嚣而凛冽的，充满了恐惧的声音。一种不确定的归宿的流动。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这样一只鸟。充满了恐惧和不确定。

　　你其实可以更开朗地过。你说你寝室里的事情，我就觉得你很阳光，很开心。父母只是你人生旅程的一个重要伴侣，包括你外婆，总有一天你要自己一个人走，然后，找到一个伴侣，再一起走完人生。你现在长大了，父母和外婆的使命也慢慢结束，你要学会自己掌握自己的人生。他们给予你的，没有给予你的，都是过去式了，不用太放在心里。周天羽没想到自己能够说出这么一大段话。

　　安妮宝贝的小说只是小说，可以打动你，但不要让它影响你，你不是安妮宝贝，更不是南生。他又补充道。

　　朱颜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

　　谢谢你。你敢陪我做一件事情吗？沉默过后，朱颜说。

　　好。

　　不许反悔。我要你今晚在这里陪我一个晚上。我们猜哪个教室的灯先熄灭，猜中了的人就可以要对方说一个笑话，猜错了自己说，直到天亮。我先说，第一教学楼四楼左边第三个教室的灯会先灭。

　　第二教学楼三楼右边第二个教室灯会先灭。

　　然后，安静地等待。周天羽赢了。朱颜说了一个笑话。

　　我亲身经历过的，这种事我一般只在笑话中看过，没想到真发生了。有一次我坐公交车，上来一大婶，大包小包拎了很多，这时她旁边的一女子站起来说：你坐这吧！大婶赶紧推让，硬是把人家按回坐上去，那女子就很尴尬的说：我是要下车……

　　零点。所有教室的灯都熄灭了。

　　两个人都笑累了。山下的灯火次第熄灭，亭子里的情侣早就下山了。似乎整

　　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有一种空灵的感觉。古龙说，登山的人，把一个个行人甩在自己身后，一步步登上山顶，最后，孤独是山峰给征服者的唯一礼物。

　　入魔了，尽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情。至少，今晚，自己并不孤独。

　　收回思绪，周天羽才发现，朱颜已经靠在他的肩膀上安静地睡着了。

　　风停了。灯暗了。

　　和所有电影里情节一样，周天羽扶着朱颜的肩膀，然后拖了外套，给她轻轻地盖上了。

　　周天羽一动不敢动，也坐着睡着了。

　　早上六点半，醒来，朱颜还在睡，晨光打在她的脸上，连细细的寒毛都泛着金光，如圣女般。周天羽心情突然有点灰暗，觉得自己配不上她。路灯一盏盏熄灭，如同他渐渐灰暗的心情。

　　你一直没睡？朱颜醒来了。

　　睡了，比你醒来得早。

　　不好意思，我突然就睡着了。你很累吧，冷吗？朱颜看到了自己身上的外套。

　　没事。

　　然后，两人一起下山，吃早餐的时候，朱颜抢着买单，周天羽什么也没说。

　　五

　　11月24日。周天羽接到校报老师的安排，去采访一个学生协会的活动。晚上八点，他准时到现场。

　　这种活动，他参加得很多，一般没有太多的新意。采访了组织者后，他打算采访一个参与的学生，身边正好有一个女生。

　　这个女生口才不错，讲得很到位。采访完后，并没有散场。

　　似乎很有默契般，两人走出活动现场，在校园里边走边聊。

　　女生叫吕西。陕西西安人。大一。普通话里没有一点北方的口音。身材娇小，皮肤白皙，戴着眼镜，很活泼，像江南女孩子。

　　在校园外面的一个面包店前面，有人在烤蛋卷，周天羽停下来，问，吃点？女生点点头。

　　周天羽买了两个蛋卷，一人一个，两块钱。

　　分手的时候，互相留了联系方式。

　　一周后的下午，周天羽突然想起吕西，便打了个电话，约她下来打羽毛球。吕西同意了。吕西的羽毛球打得不错，周天羽很一般，但是他知道吕西喜欢，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约她，他只知道和她在一起，自己没有压力，很随意。

　　之后，一起吃饭。是周天羽提出来的。之前，他问吕西能不能吃辣的，吕西说可以。

　　于是，到学校外面的重庆火锅店，点了一个牛肉火锅。很便宜，才25块钱。

　　吕西有点矜持，不怎么动筷。

　　周天羽想了想，说，这是我们寝室的定点饭店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呀？

　　因为有一次，我们寝室两个人约好去比饭量，看谁吃得多，输的一方付钱。最后，一个人吃了五大碗，一个人吃了七碗，老板没有多收钱，还乐呵呵的，最重要的是，牛肉还没有吃完。所以，我们得出，这里老板厚道，饭菜实惠。

　　哈哈，太有趣了。听过拼酒，没有听过拼饭量。而且，居然真能够吃这么多。吕西做了一个大圈圈的手势，代表饭量很大。

　　周天羽被逗笑了，说，所以，今天我们两个得努力吃了，我一个人搞不定啊，那天来的可是我们寝室的两个大饭桶。

　　那我们如果全部吃完了，不就是更大的饭桶了？吕西睁大眼睛说。

　　哈哈……那我们也做一次大饭桶吧。周天羽乐了。

　　气氛很快就融洽了。

　　电视里正在放张平的《国家干部》电视剧，吕西突然说，我爸也是国家干部。

　　周天羽听了，没做声。

　　不过是以前了，是乡党委书记，最基层了。小时候，因为爸妈都工作忙，我常常在我爸爸办公室写作业，很多叔叔阿姨，他们很喜欢逗我，我也觉得很好玩。不过后来，因为我弟弟的出生，超生，我爸被免职了。

　　周天羽不但没有惋惜，还舒了一口气。周天羽的爸妈是地道的农民，他是村里的第三个大学生，上大学的钱是借的，从小在山里扑爬滚打长大，上大学以前，从没见过公交车，也没有去过城市。他只是想，考上大学后，自己改变这一切。

　　饭钱是周天羽付的，吕西没有抢着付。

　　路上，吕西说，你是大学里第一个请我吃饭的男生。

　　荣幸。周天羽淡淡地说。

　　此后，他们交往频繁起来。

　　这天晚上，他们约会的时候，吕西说，这几天，很多同学都说看到我在和一个男生约会，笑我说找男朋友了，你说我该怎么说？

　　周天羽愣住了。吕西是个很好的女孩子，聪明，温顺，开朗，善解人意，在一起聊天很舒服。她今天这个问题，很明显就是迂回地要周天羽表态。

　　你就说找了。周天羽冲口而出。

　　嗯？吕西抬头定定地望着他。

　　嗯。周天羽立马拉着吕西的手，很肯定地说，做我女朋友吧。

　　吕西笑了。很甜蜜。可是，朱颜呢？一想到这个名字，周天羽突然感到一阵心痛。

　　六

　　于是，他们在一起了。一起自习，一起吃饭，一起聊天。周天羽也似乎忘记了朱颜，自从那晚之后，朱颜也再也没有联系过他。

　　一切似乎都是这样自然。

　　这天下午，因为没课，他们约着一起去自习，手牵着手走在路上。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过来。

　　是朱颜。

　　朱颜也看到了他们。周天羽的表情僵硬了，该来的总是要来。

　　越来越近，五米，三米，两米……

　　周天羽感觉脸上肌肉慢慢僵硬，听到了自己烛骨般的心跳，有一种抽身想逃的感觉。他看到朱颜渐渐苍白的脸庞，和如那晚次第熄灭的路灯般黯淡的眼光。

　　瞬间，他知道虽然和朱颜之间什么都没有——没有表白，没有牵手，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心痛。这就是爱吗？

　　几乎在同时，他们互相微微点头，裂开僵硬的嘴角，算是一个微笑，轻微得连吕西似乎都没有发觉。擦肩而过。

　　周天羽再也没有心情自习了，找个借口离开了。然后，一个人独自爬到静园山顶。现在，他确定自己已经爱上了朱颜，喜欢她华丽而忧郁的文字，喜欢她喋喋不休地讲着鸡毛蒜皮故事时的笑容，喜欢她古灵精怪的眼神，喜欢她睡觉时安静的睫毛……

　　原来，可以喜欢朱颜这么多。

　　但却和吕西在一起了。这不是命运的一次不怀好意的捉弄，而是自己的一个蹩脚选择——因为喜欢，所以自卑。他不敢表白，不敢牵手，把自己的灵魂严严实实遮盖在一个角落——真正的爱情阳光永远都照不到的角落。

　　朱颜的家境、漂亮和生活态度，都是自己难以逾越的鸿沟。

　　转念，他又觉得自己对不起吕西。一个单纯、简单、开朗、喜欢自己的女孩。却不知道，在她之前，他的心里已经住了一个人。他此刻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吕西，还是仅仅只是想找个借口，逃避朱颜。

　　怕与爱，他很头痛。

　　静园里静悄悄的，一对情侣都没有。空空荡荡的，犹如他此刻的心。

　　不知道朱颜现在怎么样了？他拿起手机，却没有拨过去。最好的不一定是最适合自己的，他这样安慰自己。

　　下山的时候，差点一脚踩空。

　　一周后，周天羽得知，朱颜退出了校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