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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amp;#8226;生活amp;#8226;爱情

发布于:2022-06-15 作者:admin123 阅读:56

小说#8226;生活#8226;爱情

  包兴桐

  不知道你是不是我要找的那种读者。你喜欢读点小说,你年轻,但又非常老练,或者说,你老练但仍非常年轻,但是,我的确不知道你是不是我要找的读者。这篇以谈论小说和我的经历为主角的小说,有不少议论的文字。大多数的人,尤其是读小说的人,是不大喜欢议论的。议论就像小学班主任的批评,总是又长又臭。这对我来说,当然也是非常不利的,就像一个演员,不得不选一本不看好的剧本。但是,我没有其它的选择。像你一样,我一直是个忠诚的小说读者,一直是在读以别人为主角的小说,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进到某一篇小说里当一回主角让别人读。这对我来说,是千年等一回的事情,我可不想轻易放弃。再说,慢慢地,我发现议论其实也不那么讨厌。有时候不发点议论还真的有点“如鲠在喉,不发不快”的感觉。就像,有时候你是不是觉得老妈老爸的唠叨也是挺受用的,啊?我刚才说不知道你是不是我要找的读者的意思是,我不想稀里糊涂地把你钓上“贼船”。所以,你如果还是一如既往地讨厌议论,一看到议论就反胃感冒犯偏头痛,那就看到这里赶紧打住,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啊。但是,如果你虽然对议论没有什么偏好,可也并不特别讨厌,而且,你相信凭着你对生活的阅历不借助逻辑也能读出那些议论的味道,读出你作为一个读者自己的故事来,所以,对你来说,阅读仍然是颇有趣味的。那么,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就耐心地往下读吧,看看作为一个小说的读者,我的感受和经历是否和你一样。我相信,我们一定有许多相通之处,不是吗?

  作为一个小说的忠实读者,我为自己感到自豪。不是吗?最近几个世纪来,小说成了我们这个世界最重要的文学形式。它发展得最快也发展得最好,它在世界上每一个地方都开出灿烂的花朵,结出丰硕的成果,先后掀起了北欧、拉丁美洲、非洲等文学热潮。可以说,几乎所有语言的现代语的历史,都是小说发展的历史。我们的鲁迅、老舍等作家创作的经典小说,成了汉语现代语规范的语法和词汇。毫无疑问,几个世纪以来,小说的读者队伍是最宠大的。即使在今天,除了阅读股市和晚报——这算不算是一种阅读还成一个问题——小说的读者还是排在第一位。在今天,曾经不可一世的诗歌、散文、戏剧,更不用说是神话、寓言和民间故事了,它们都一股脑儿地走向下坡路,有的甚至走进了博物馆或人类文化遗产之一。只有小说一枝独秀、春色满园、与时俱进。从生物多样性的角度来说,小说的这样独树风光恰恰喻示着它前景的悲凉。所以,有的人说,一个诗歌式微的时代,是一个可悲的时代,人类是离不开诗歌的。但是,小说不是生物,生物的含义是它是具体的存在,它的生命是建立在具体的生命形式之上的,它不能抽象地存在。小说无疑是可以抽象地存在的。小说的繁荣并不是因为它侵占了诗歌、散文的领地,像水葫芦那样吸走了其它生物的养份,而是,小说它适应了这个时代的一切,小说它包容了一切,它里面就有诗歌、散文、戏剧,甚至还有寓言和神话。所以,我们会说诗化小说、散文化小说等。今天,新的实验小说同时还是学术论文还是天文知识还是冰冷的解剖数据抽象的数理分析。所以,不管你对什么东西感兴趣,你都可以到小说这个世界里寻找答案。当然,最重要的是,小说是一个世界,一个自足的世界。它会自我完善,它会自我更新,就像我们体内某些神奇的组织一样。

  所以,当我看到你走进小说的世界,我为你感到由衷的高兴。毫无疑问,你既是个富有情趣又能审时度势的人。每一个时代对精英的定义恰恰和这不谋而合。

  我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阅读小说的,但想来一定不会太早。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我们家没有一本书,甚至连一张有字的纸都没有,唯一一张红纸黑字的是那张贴在大门上的神符,但那上面画的显然不是人看的字。从我爸爸那一代往上推,一代一代往上推,在我们能记得起来的祖先里,没有一个是识字的。但是,从他们代代相传的观点来看,不识字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反而使他们形成了一个朴素而深刻的生存哲学: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不识字有什么过不去的,啊?就拿我爷爷来说,他是一个屠户,杀猪的。我们那儿是农村,两个屠户合起来杀一头猪,一个人分一扇肉挑着到各村叫卖。牛角一吹,要买肉的人家就在路边等着。那时候大家差不多都没有现钱,赊账是常有的事。对于识几个字的,记帐那是小事,掏出油腻腻的本子划几下“张大年肉一斤计三元三角”就成了。可是,爷爷他不识字。但他又不能不卖肉不能不赊账。没有过不去的事,爷爷他就记,用心去记。年关腊月二十八,大家都歇了活,各各去讨债。识字的人掏出那个小笔记本,到了一户人家门口就和尚化缘一样唱一遍,然后就拿了钱,用蓝笔把那户人家的名字划去。可是,爷爷没有笔记本。那家人一看爷爷背着手走到她家门口,就说:

  “杀猪棋,今天怎么有空到处走啊?”有的人叫爷爷杀猪棋,有的人叫他短舌佬,因为爷爷平时说话有点短舌头——口吃。显然,那户人家是想赖账,至少是想赖赖看:爷爷没有笔记本记着,春耕时割的肉,到年关鬼才记得呢。

  “哪有空啊,刚从下屋阿银那里过,呆会还要到上屋阿芳家。年关到了,散在外面的小钱也要收回来了,你们的,现在方便吧?”爷爷慢慢儿地说,他怕自己口吃。

  “我们家的?你老人家记错了吧?那一次,我可是拿现钱给你的,对了,不信,你可以去问外屋的阿庆嫂,她那天刚好也在。你再想想,啊,再想想。要不,你拿出笔记本翻翻,这么多的主顾,难免你老人家会记错。不要说你,我现在都觉得自己记性越来越不济了。昨天——”

  “我记扎实的很。”爷爷说,慢慢地,他知道这时候可千万不能大舌头,舌头一大,好像就承认自己理亏似的,“五月初四那次你付了现钱给我没错,可在这之前,你还有两笔。第一笔是——”爷爷就把那笔账目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时间,斤两,钱数,以及当时的情景,当时还有什么人。

  “对,对,你看,我这记性,真是人没老,脑子已经没有油了。”说着,她就从裤兜里把钱拿了出来。看她拿的那么利索,爷爷知道她早就准备好了。当然,大部分的人都是非常爽快的,远远看见爷爷来了,就招呼,生怕爷爷忘了到她们家拿钱似的。所以,因为不识字,反倒让爷爷练就了一副好记性。他不仅要记住时间、斤两、金额,还要记住当时的情景,以便年关讨账的时候有根有据,更有说服力。他总是说,不识字,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以前,他曾当过我党的地下交通员,他用演木偶戏(手举的那种)做掩护,因为不识字,他演的木偶戏用的全是本地方言,但据说这样看的人反而最多。有时候台词忘了,爷爷就即兴地插一些地方上插科打诨的话,惹得台下满堂的笑。因为这么一段经历,解放初他还当了我们那里一个海岛上的乡长,配有双枪(因为那时候国民党常在东海一带骚乱,还声称要反攻大陆),人称双枪乡长。但后来因为男女作风(也有的人说是政治觉悟)问题被革职,文革又因此被关过监狱。这样一位爷爷,后来当他看到我整天拿着本书在看——他不知道那叫小说,没事的时候,他常常会搬过一椅子坐在我旁边,一会看看我,一会看看书。他想不明白那些黑乎乎一片的字眼儿有什么好看的,甚至惹得我茶饭不思。我这个顶顶聪明的爷爷,那时候一定意识到在他的身边还有一个他完全不了解不知道的世界,一个好像什么也不存在但似乎又强大无比、丰富无比的世界,那个世界让他的孙子如痴如醉,时笑时悲。他就那么一头雾水一脸怪表情地一会看看我,一会看看书,然后总是摇头。有一次,我放下一本正在看的书和同学跑出去玩了,回来的时候看到爷爷正戴着他的老花镜在翻着我的书。他时而把它拿着远远的,时而把它逼在眼前,然后又对着太阳光把纸一页页地翻过来,后来,还摇着它,让它在耳边哗哗地响。可是,他什么都没发现。最后,他划了根火柴把书点着了。我没有阻止,虽然那是一本我心爱的小说。书慢慢变成一些灰烬,爷爷蹲下身子在灰烬里挑了挑,摇了摇头,站了起来。那以后,爷爷彻底失去了对书探究的兴趣和信心。爷爷一定感觉到了,打开和进入书这个世界,需要有一把钥匙,那就是码成这些书的文字。我们知道,文字(语言)不仅是打开和进入小说世界的钥匙,也是建筑这个世界的材料,但是,还不仅仅是这些。小说的伟大与否,并不在于组成这部小说的文字(词汇)的多少和优劣,而是,怎么把这些文字组合在一起。对于小说来说,文字就是乐曲中的音符,一首乐曲就那么七个音符,但是,贝多芬、莫扎特的伟大,就在于他们把这七个音符按照神的谕示巧妙地把它们组合在一起,于是,音符活了,我们听到了天籁之声。同样,伟大的小说家也正是如此。所以,最伟大的小说,它总是最简单又是最丰富的,它总是用那最少的文字去捕捉那无尽之意、天籁之音:缤纷的世像、悠远的人性、执着的信念。最伟大的小说,它并不是某个作家写出来的,而是,被发现的,它已经在那样后面的某一个地方很久很久了。正像捷克伟大诗人詹#8226;斯卡塞尔所说:“诗人们并不发明诗/诗在那后面某个地方/它在那里已经很久很久/诗人只是将它发现”同样,伟大的小说家他也只是去发现伟大的小说。曹学芹的《红楼梦》,鲁迅的《故事新编》,沈从文的《边城》,王安忆的《长恨歌》,张炜的《九月的寓言》,韩少功的《马桥词典》都是这样发现的小说。因为,这些伟大的小说在后面的某个地方已经很久很久了,所以,我们总是不用担心会没有好小说看。信仰小说的人是幸运的,小说总不会让他失望。一旦你进入小说,小说总是会把你牢牢地吸引住——就靠那么一两部小说就够了。

  当然,这样一个大音稀声的世界,离爷爷就更是遥远了。爷爷去世的时候,他以前的一个老战友(他那时候在我们市做着一个很大的官)来参加爷爷的葬礼,他说过一句让大家印象深刻的话,他说,爷爷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可惜不识字。当然,爷爷他死了,他那非凡的记忆力并不准备去记住这句在大家看来都觉得非常准确的盖棺定论。至于爸爸,他也不知道书那玩艺儿意味着什么。有一次,他指着架子上的一堆书问我都看过了吗,我说都看过了,没想到第二天他全都论斤卖给了收废纸的人。在他的思想里,看过了的书,还会有什么用呢。顺便说一下,我知道,爸爸这样做还出于一种微妙的心理。如果说爷爷把我的小说烧成了灰烬,那是因为他对那个他不能理解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和不解,当然,后来是苦恼和生气,但是爸爸他并不想试图去了解那个世界。他总是以无知为自己的最大自豪,他觉得爷爷知道那么多东西,却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反而一生坎坷,到死了还给后辈留下一屁股的债。他把我一架子的小说统统当成废品卖掉,那是因为,这些书对他来这个世界的主要任务、对他的香火传递、传种接代构了威胁:我年近三十,却还不谈对象。在他看来,这完全是这些书搞的鬼,因为我一天到晚只知道看书看书。对于所有好心的亲戚或同事介绍过来的姑娘,我总是那么眯着眼睛看上一眼,又顾自一头扑在小说里。当然,我也承认,这有一定的关系,小说和我爱情甚至婚姻一直就关系密切。

  所以,可以想象,在我小的时候,他们根本没想到要送我到学校去读什么书。到我长到都能够着桌子了,家里还没有要送我去读书的意思。可是,我越大越调皮,把一村的大人小孩差不多都得罪了,差点没有把家里弄个底朝天。没办法,爸爸妈妈只好把我送到学校交给老师管教管教。可以想象,小时候的我,读书也是读得不三不四的。课本都没读完就变成纸包输给同学了,学期结束了,我的书包里就连一张纸也找不到。读书如此,更不用说看什么课外书了。所以,一直到小学毕业,甚至初中毕业,我几乎没怎么看过小说——选入课文的也许可以除外。所以,对我的童年而言,小说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影响。当然,那时候在黑白电视里看到过《西游记》,但那时并没有把西游记和小说连起来,那时觉得电视里的一切都是真的。比起那些出生于书香门第、家学源远流长的读者来说,我的确算不上名门正派,既没有少年功夫,也谈不上师出有门。看着他们那长长的阅读经历以及列祖列宗做后盾,有时真的不免心怯。不过,像爷爷说的,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说起来,我也拣了些东西。我的童年可以说是难得的纯粹的童年,它几乎只和青山绿水、石子泥巴,只和追跑跳玩,只和明月清风、草木鱼虫等有关。读书的时间还有的是,你现在多少岁了?我现在是三十五岁了,中庸地估计,最少也还可以再读三十年。三十年,还有多少小说可读啊?可是,谁还有机会再过一回纯粹的童年呢?我曾不无自豪地对人说过,在我这一代人中,我是少数几个既有过纯粹的童年又受过一定教育喜欢读书的人。反正,我就想做一个小说忠诚的读者,不想去写也不想研究小说或发表评论,所以,对我来说,那些所谓的家学、所谓的少年功夫,都是可有可无的。就读小说而言,我并不认为某某人就一定比我读得好。你说呢?也许他可以说得头头是道,但那仍然并不意味着他读得比我好,比我更有意义。读小说最重要的恰恰是读的过程那份陌生的体验,那份愉快的体验。拿着解剖刀的人,显然别想拥有这两点。小说对我来说是一个美妙的让我倾心的女孩,那是我第一次到她那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旅行,而对他们而言,小说是这一个人(女人)的一堆结构微妙的器官。他们对每一器官也许了解的比我多,甚至算得上是颇有研究,但我不认为他们对于那个人,那个有生命有情趣的人把握得比我更准确。

  我总觉得,真正的小说,好的小说,它是很随和博爱的,就像上帝耶和华或佛主释迦穆尼或其它任何一个伟大的神一样,他爱着他所有的子民,对所有信仰他走进他或到过他院子的人,他都给了他们谕示、快乐和祝福,都让他们回去的时候提着满满一篮子的果实和种子。同时,真正的小说它不束缚童年,也从不扼杀人的个性。有的小说,它让几亿人都去读它,只能去读它,而且一读就读出同样的味道,那一定不是真正的小说。在这样的小说辉煌腾达的时候,真正的小说都躲了起来——躲在夹墙里,或躲在一些人的心里。

  你觉得,是这样的吗?我时不时停下征询你的想法,那是因为,我总觉得你是和我差不多的读者,你心里正有着和我不谋而合的想法,不知不觉的,我已经把你当作了朋友,把你当作可以谈点什么的朋友。你看,你都耐心地看到这儿了。

  当然,我也羡慕那些家学渊源流长的读者,羡慕那些小小年纪拿着大部头在阳台的小塑料椅上或在客厅的沙发上,划着小指头在津津有味地读的读者。不管怎么说,那景象实在让人着迷。后来,当我升了级,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对此有了更深一层的体会。那时候,每天晚饭后我的一个主要任务是带孩子。但是,一天里面留给我读小说的也就是这么一点时间。所以,我总是边看小说边看着孩子。但这样,两样东西都看不好。小说读得断断续续,差不多像有些小孩子那样只挑着情节来读;孩子也没看好,不是摔倒了就是拿着墙角的臭鞋子放在嘴里咬或者是钻到床底下或沙发底下出不来而哇哇地哭。有一次,我一气之下干脆在这小不点面前大声地读起来,以示我的强烈不满。没想到的是,他却安静了下来,定定地看着我。这以后,我就这样大声地给孩子读小说,顺带,也让正忙碌地收拾厨房的妻子听听——她也和我一样地喜欢小说,只是,她比我更忙,几乎好久没读小说了。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女人总是要比男人付出更多。当然,这样出声的朗读,一开始我并不习惯,默读了十几年的小说,突然大声朗读起来,除了感觉怪声怪调外,最重要的是我几乎一下子失去了理解力,常常读了之后脑子却是一片空白,不得不倒回去再读。但是,一段时间之后,感觉渐渐好起来。他们两个好像对我这样做都非常支持。我一开始读书,小不点他就静静地坐着,有时候可以静静地听我念一两个钟头;妻子一边忙碌着一边听我念,时不时叫我把精彩的部分再念一遍。这样,晚上临睡前,我们又可以像以前那样对某一篇小说展开讨论,甚至争个高低。她又变回了以前的那个女读者,我又变回了以前的那个男读者,我们又感觉到了那份久违的陌生和美妙,默契和幸福。你可以想象一下,当你和一个异性的读者躺在床上,就着壁灯那桔黄的光晕,谈论着你们都喜欢的一篇小说,那是怎样一种美好啊。除了小说这个月老,还有谁能给我们这么一份切实的轻盈,温馨的陌生,浪漫的情趣呢?现在看来,小不点是个好听众好读者——你没看到他听小说时那份神气、陶醉的样子。他似乎很喜欢小说这种游戏。而且,他比我幸运。他小小年纪就开始阅读(听)小说了。他的那个读者爸爸还在书房里给他留下了许许多多古今中外的小说名著。但是我马上想到自己,想到这一切也许仅仅是我这个年轻的爸爸的美好愿望罢了。我们知道,几乎所有的孩子的父母都对自己的孩子抱有不切实际的过于美好的愿望。首先,就算这小子的基因变异不是那么厉害,长大也是个小说的忠实读者,但他——这个从小就开始读小说的幸运儿——就一定能读出他父亲当初的味道吗?对那一架书,他会有他父亲当初买书时那份如获至宝的惊喜吗?也许,这小子长大后根本就不读书,不读小说。不过,也许他知道怎么利用他父亲留给他的那些书。他会把那些女读者带进我的书房,然后关上门。

  他不读小说或说不用读小说的理由是,他的父亲已经替他读过了。他不读并不妨碍他是一个小说权威读者,一个对小说有自己独特见解的读者。小说的将来一定会发生一些变化,有的变成一种装饰品,有的成为工具书,有的可能成为公园里的现代(或古典)雕塑,有的成为接头的暗号,有的成为新型的建筑材料,有的成为将来人类考古发掘的对象。也许,有一天,大家都知道怎么利用小说。

  有一次,我听到他和他的小伙伴们的一场对话。

  “我爸爸最厉害,我爸爸读过好多好多的书,那么多——”他说,他用胖乎乎的小手比画出一个书柜的样子。

  “我爸爸才厉害,他昨天买了一车的书,这么大的一车,都是新的,摆得整整齐齐。”他的其中一个伙伴说。

  “我爸爸最厉害,他的书是最多的最多的。”那个书店老板的小孩说。

  我的儿子沮丧地走了。

  仔细想想,我不是也正在利用小说的一些特殊功能吗?我把小说像一面拨浪鼓一样在小不点面前摇着,让他安静,又把它当作一份暧昧的暗示,让妻子早早沉浸在兴奋之中。但是,我仍然相信,真正的小说不会消亡。对我而言,那仅仅是因为,它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像米兰#8226;昆德拉说的,小说的末日在我们可以想象的将来都不会发生。也许,小说在某一个国家某一个时期会消失一段时间,但真正的小说精神永远不会消亡。

  如果关于这一点你还不是非常明白,那么,没有关系,我们总会更详尽地谈到小说的末日的。你现在也许已经感觉到了,我对小说是多么的热爱,并对它充满信心——简直就是一个小说的信徒。但是,正如前面我所说的,对小说的这份信仰,我建立的并不太早。这让我相信,像佛教所说的,小说的“种子”是早存在于某一些人心中的。现在能够想得起来的是,我读大学的时候才开始真正意义上的小说阅读,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几乎整天都泡在学校的图书馆里,三年时间,把我认为应该看的小说都看了个遍。那时候的大学生娱乐非常少,除了晒太阳聊天打扑克就是看书了。这样看来,娱乐不发达也有不发达的好处,那时候的大学校园晒太阳聊天打扑克的人不少,但图书馆里的人也比现在要多的多。对我来说,这样三年如一日地整天泡在图书馆里的结果是:

  其一,我的近视度数直线上升,镜片上那一圈圈纹路就像是一块小石子投进了水里,不断地漾了开来。这高度近视掩上了我与世界交往的窗户,或者说在这扇窗户上装上了暧昧不清的毛玻璃,我越来越像个书呆子。我对身边的这个真实的社会感觉越来越迟钝,越来越落伍。这样,我越来越倾心于书本,小说的世界慢慢代替了现实的世界,在小说世界里,我游刃有余如鱼得水左右逢源。也是在这时候,我的文字想象能力空前地发达起来,文字背后的世界,我总是呼之即出,历历在目,所以,对我来说,小说的世界,更像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我在这个虚拟真实的世界里,生活着、经历着、成长着。

  其二,在一种闭门造车、幻想的情境中,我爱情的种子像一朵雨季的木耳迅速地成长。爱是我们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它表现为对异性的吸引和对性的渴望。如果你是在农村长大,而且你还足够的野——你在你的伙伴们当中是一个领袖或军师——那你一定体会到这种本能的爱欲。你不仅会和一个常和你玩的小女孩(我一直把你当作一个男读者,因为我自己是一个男读者,这样也许更方便我的想象)一起玩过家家,同时,在适当的时候——甚至根本不用考虑时间和地点——试着玩些更新鲜的游戏。反正,小时候的我常因为这种好事被大人从柴垛里或藕芋园里像夹一条扑通的鱼儿一样夹了出来——有时候她被夹在另一个胳肢窝下。当然,这不是爱情,这是发乎本能的爱欲,爱情是另外一回事。爱情带有更多后天的成份。所以我们才会说中国爱情、中国古代爱情、法国爱情、美国爱情,甚至还有知识分子爱情、农民爱情、打工仔打工妹爱情、小资爱情现在更有新新人类爱情、后现代人爱情等。不管我们把爱情描写的多么美妙、多么玄乎,爱情其实是很简单的一种现象,它是人的一种本能(生物化学)反应再加上后天的习得。对每一个人来说,他(她)的后天的爱情修养(关于爱情种种可以描述的东西)深,那么他的爱情中本能的比列相对来说就轻,反之,他的爱情里本能的比列就重。但是,我觉得,从爱情里所能得到的幸福,却很难说孰多孰少。对我来说,我的爱情是小说给我的。后来,当我大学毕业回到老家去教书的时候,遇到了那些儿时和我曾有过一腿的女孩子,她们抓住某一个合适的时间和地点想和我重修旧好,再来一腿。看着她们,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那时候怎么会和她们就有了一腿。我知道,我变了,我和她们就像两棵桔子树,一棵种在淮南,一棵却在淮北长大,于是一棵成了桔,一棵成橘。看着她们那差不多要撑出衣服的丰满滋润、健康鲜活的身子我感到赏心悦目,但却由衷希望那身子是属于另一个我梦想中的女孩。一本又一本的小说向我描述了爱情的身影,丰富了我对爱情的想象,敏锐了我对爱情的感觉,最终形成了我对爱情的理解。也许一开始,它们向我一股脑儿地纷拥而来,我的爱情浑杂一片,就像一个婴儿面对着他看到的那个他还不能完全理解的世界,但是,爱情的婴儿很快就长大了,他有了自己的个性和观念。

  有一天,我确信那个女孩爱上我了。而且,我好像突然明白似的,我也爱上她,已经很久很久。爱情,就这么突然地被我领会了过来,在图书馆里。每一次,当我从书里抬起头来的时候,她几乎都在我的视线里。她总是把一根小辫子高高地扎起——像一弯新月又像一段虹——露出一个柔和的侧脸和小巧清秀的耳廓。她这侧脸的背景是图书馆那巨大的玻璃窗和伸到窗框里来的一棵白玉兰树。借着望着窗外调节视力的机会,我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望着她,望着她的侧脸和窗子构成的美妙图案。经常地,在我抬头的那一刹那,我发现她也正抬头看我。我们的目光在安静的图书馆里无声地爆出火花,然后,像棉桃初炸那样把种子纷纷撒进各自的心里。有时候,她勇敢地看着我,很久很久,一直看得我低下了头,收回了目光。虽然,她的目光看起来那么茫然,那么朦胧,目空一切,充满挑战和叛逆,但是,我知道,在那片茫然和朦胧里,我的形象——尤其是看小说时的形象——已经聚焦在她的视网膜上,像一个俯在井口的人映入井里一样映入了她的心田里。我想,我遇到了一个从小说里走出来的女孩,一个聚合了林黛玉、安娜卡列宁那、罗拉、艾思米拉达的女孩,一个把文静和果敢、保守和叛逆完美地揉在一起的女孩。我立刻意识到,这正是我要找的女孩,我时不时从小说里抬起头来,在现实里搜索着,不正是为了寻找这样的一个女孩吗?我想,虽然我总是怯懦的胆小的犹豫的,好像只在小说的世界里才天马行空、笑傲江湖,但是, 这一次,我却前所未有地果敢。有一天,她收起了书准备回去吃饭,当她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递给了她一封没有封口的信。

  “给谁的?”第二天,她站在我的桌子旁边,把那封信从桌角沿着桌面推到到我面前。

  “给你的——”我发现自己声音小得可怜。

  “我不是她,你给错了。”

  “她就是你,你就是她,没错——”

  她不置可否地笑笑,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看书去了。

  我轻轻地打开信,发现在我原来的信末的空白处写了几行字,像是语文老师对我作文的评语:很抱歉,我不是你找的那个人。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我相信自己并没有给你留下什么误会的地方。我常常朝你那个方向张望,那是因为你后面的墙上有一幅我喜欢的画,我的眼睛需要休息。

  我想,一定是她弄错了。爱情的征候已经如此明朗,就如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在我们之间,在我的身上,在她的脸上,燃烧。她这样断然否认,如果不是出于女孩子的矜持就是无知——也许,对于小说,她刚刚入门。许许多多伟大的小说也许还在她的目光末曾触及的地方沉睡着,还来不及告诉她什么是爱情,面对爱情我们应该怎么做。我相信,让她明白我向她表达的一切,让她领会我们的感情,仅仅是一个时间问题。遗憾的是,时间到了,毕业茶话会开了,我带着这个小小的遗憾走出了图书馆,离开了学校,走进了另一所我谋生的校园。好在,小说它一如既往地陪伴着我,捧着小说,从老师们的学生变了学生们的老师也并不使我感到特别的陌生。我的感觉,这仅仅是小说阅读生活的延续,就像在火车里读小说,火车从一个站到了另一个站,我们的目的地还在那遥远的地方。我的这种状态让学生们感觉到了,他们说,有时候,我像一个学生,像他们的一个同学。当然,他们看不出我是一个带着小小的遗憾从上一个站到这一站的有点沧桑的男人。

  后来,一件小事改变了我对这个小小遗憾的看法。有一天(又是有一天),班上的一个女学生给我写了 ,说是她的一个女同学——我的一个学生喜欢上了我,而且喜欢的还不轻,从时间上来说已有两年之久,从程度上来说快要发疯了。然后这个女学生在信中用排比的修辞方法写了每当我给大家讲文学讲小说的时候她是什么感受,每当看到我在校园里在草坪上看书的时候,她又是怎么样的。根据她的描述,两年多来,我在这所学校里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几乎都在她的监视和感受之中。最后,这个女学生说,她之所以决定帮她的这位女同学写这么 ,主要是因为她的这位女同学如果得不到我的明确的答复,她几乎无心学习,很可能即将来临的高考也只好放弃。其次,这位女学生(不好意思地)说,她觉得我们——我和她的那个女同学——一定会有许许多多的共同语言,因为她也和我一样地爱好文学喜欢小说。当然,我一看就看出来这个女学生玩了回祝英台玩过的把戏,她所说的她的那个同学就是她自己。第二天,我就把她叫到办公室里来了。

  “请坐。”我看着她满面通红地走了进来,在进门的那一刹那还回头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同学正在看着她。她局促地坐在了我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显然她有点紧张,但在紧张里却又有一份绝决,似乎准备好了一切都豁出去了。这让我想起了自己当年那份怯懦里的果敢。

  她看了我一眼,然后垂眼翻着面前的作业本,手微微地颤抖着。

  “我想,老师先要谢谢你。”我说,然后设想自己正面对着一教室的学生,我调整了语气,“你不仅帮了你的同学而且了帮了老师我的一个忙。也许,她误会了我对她的感情也误会了她自己的感受。不管是对她而言还是对我而言,现在谈爱情不仅太早了也不是时候。对你们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拼命学习,迎接即将到来的高考。”

  “可是——”她抬起眼,咬着嘴,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

  “所以,我想让你务必告诉她,让她千万不要误会了老师对她的帮助和欣赏。同时,告诉她你们现在最重要的是做好充分准备,迎接高考。告诉她,没有什么事情过不去的,一切不要勉强,看看别的同学都在干什么,也许她就明白了她也应该干什么。”

  “可是——”她又抬起了眼皮。

  “当然,在感情面前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每一个人都有权去表达和追求自己的感情。”我说,“但是,爱情却更多是一种社会性后天性的感情,它有一个成熟的过程。爱情,它当然首先是一种感觉,是那种心有心灵犀一点通的感觉。”

  她点了一下头,我很高兴她终于开始听进了我的话。

  “其次,它几乎是一种缘份天定的东西,是寻寻觅觅里的蓦然回首,是踏破铁门最后的那个全不费功夫。就像柏拉图说的,上帝在造人的时候把他一分为二,爱情就是寻找我们原来的那一半。就像贾宝玉第一次见到林黛玉就觉得这个妹妹好生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我看到她又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然后看了我一眼,好像非常赞同我的意见。

  “然后,它是在这些基础上两个人对共同理想的追求和理解,呵护和建构,他们拥有共同的语言,他们患难与共欢乐厮磨,他们——”

  她又点了一下头,看着我,又点了一下头,似乎无限理解的样子。我心里忽然一惊,在她望着我的眼里看到一种似乎又哀怨又果敢的东西,她频频地点着头,勇敢地看着我,似乎在说:是的,是的,我正是这么想的,我正是这么感觉的——我在心里叫声“糟糕”,赶紧说:

  “所以,有些感觉并不是真的爱情。所以,现在谈爱情都太早了。”

  然后,我就让她回教室,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赶紧先她一步走出了办公室,向教室走去——我必须找一个人多的地方呆着。

  在走廊上,我突然想到那个小小的遗憾,想到那个有着柔和侧脸的女孩。想到她那么坚决地否认我们之间的爱情的存在,我现在想到另一种可能:她读过的小说比我要多的多,我的爱情修养也许根本还没有达到能让她感觉得到的境地。就像我抹去那个女学生的陶醉和疯狂一样,她也毫不犹豫地把我对她的感情抹去了。这一份顿悟,让我再一次感受到了小说世界的博大精深。不知你是否有这样的感觉,当我们决定去做一件事,这件事就会变得意蕴无穷,我们越挖掘就越会发现它的博大精深。当我一本又一本地读着小说,当我把自己的工资除了解决温饱全都拿来购买小说,我发现,自己离小说真理的彼岸却越来起远——曾经以为就要靠近它了。我发现,小说的形式和内容都有无限的可能。但是,慢慢地,我发现虽然小说的伟大几乎使我绝望,但小说的博大却在充实、完善和滋润着我。

  不知你在读书或读小说的时候是否有过这样一种感觉:一本小说也许不会给多少东西,或者说,一本小说能给你的仅仅是一些具体的可以复述的东西,如情节、形式和一些思想片段;但是,一本又一本小说读下来,一些东西——那些可以称情感、智慧和思想的东西——开始慢慢地在你的脑子里沉积了下来,就像我们大自然形成的那样,土壤开始堆积,然后在它上面长出各种植物,然后这些植物又引来了各种动物。就这样,小说开始以情感、智慧和思想的形式存在你身上。虽然这样并不使你聪明——智慧并不总表现为聪明——但你智慧、独特、丰富、细腻。这就像,那些杂技演员通过千百万次的跌打滚爬,最终把那惊人的平衡和优美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平时像我们一样走路、吃饭,但一旦走在了钢丝上,跳跃在空中,他的平衡和优美就像钢花一样爆了出来。

  我想,你一定很快领会到了我的感受。对于有过类似经历和体会的人,这很容易感受得到。

  我有一个大学同学,他和我一样也是个小说迷。稍稍不同的是,他一天到晚总是躺在宿舍里看书,他的床上摆满了从学校门口的租书摊上租来的武侠小说——他只看武侠。四年的时间,他几乎就这样躺在宿舍里没日没夜、废寝忘食地看他的武侠小说,几乎很少去上课,甚至吃饭、洗澡的时间也舍不得浪费。他把他称为新武侠三大掌门的金庸、梁羽生、古龙的小说看了一遍又一遍。我一直认为,我们现在对金庸及其武侠小说的评价是过高的。在小说这块领地,金庸离大师还是相当遥远的。他的小说,除了在内容上有所突破外,在形式上几乎一成不变。这样的小说家,只能算是一个二三流的小说家。就像张爱玲,不管她的小说当时曾有过多少的读者,也不管现在她的小说会热到何种程度,但张爱玲永远没法和鲁迅比。但就是像金庸(更不用说梁羽生、古龙或我看到他经常看的还的什么温瑞安、青龙)这样二三流的小说,也硬是让我的这个同学读出智慧,读出了“九阳真功”。他几乎不怎么上课,可每次考试他都能侥幸过关,顺利毕业。问其奥秘,他只说读书如习武,并不是你练得勤练得肌肉发达就武功盖世的。后来,毕业的时候,大家对他前途都不看好,他的确算得上是我们班最不学习的。没想到的是,他毕业刚一年,就当了副校长,第二年,就把原来的那个校长赶下了台,第三年,他进了他所在镇的教委办,第四年,当我们很多成绩优秀读书刻苦的同学还在为一个教研组长而努力奋斗的时候,他却已经坐在了县教委的办公室里。有意思的是,一直到现在,他公文包里总放着一本武侠小说,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那些袖珍本。听说,不管是他同事还是他的部下还是他的上级对他的评价都是一句武林中的行话(或者说都可以作如是概括):高手出招,防不胜防。

  我说到我的同窗,这位武林高手,无非是想说明一本又一本的小说会在我们的身上沉积下真气浩然的智慧,它像武林高手的武功一样,有招无招最终都成了绝招:智慧在我们身上变成了我们身体一部分本能的聪明、变成我们身上一种没有形式的聪明。同时,我也想说明,我毕业后在教坛的仕途上一路风顺——虽然和我的那位同学比起来要稍逊一筹,但我觉得那是性格差异所至——也是因为小说或者说小说给我的智慧。当我从组长干到副教导再干到副校长,校长说最赏识我的是我这个人总是能够在最关键的时候最迅速地做出最正确的决定。而且,他说我这个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读书人,就是不一样,他感叹地说。

  小说又一次把我区别了开来。

  我想,读小说的你也一定常常这样被人区别了开来,有时候感觉像是被人拎一只鸡一样拎出来,有时候感觉却像是被人抬一个新娘一样抬了起来,是吧?

  我有一位童年的玩伴,我们一起穿着开裆裤长大,小时候,我们一样的不读书,一样的疯玩。他小学毕业去做了生意,我却继续在学校里混,没想到后来居然喜欢上了读书。他赚了不少的钱,每一次见到我,都问我要不要钱,他总是说,哥们,要的话吱个声,没事的。他每一次都想把钱借给我,而且还再三强调,只借给我。我们一堆朋友都知道,他是一个小心和节省的人,他的钱总是躺在银行里,谁也借不去。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好奇,就问他为什么那么想把借钱给我。他说:

  “你是读书人啊。”

  我不知道他这话的确切含义。不知是说因为我是读书人知书达礼借给我放心还是说因为我是读书人没钱所以要救济我,还是——他想在这样的行动中找回一些东西。小时候,我们一起疯玩的时候,总是配合默契,但在这默契里又无一不绵藏着竞争。当我们一唱一和地去调戏一个女生的时候,我们总是一个打冲锋一个做军师一个捧一个逗。但这都是表面,背后我们都有自己的动作,都有自己的目标。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挺高兴的,因为他用“读书人”这样我喜欢的身份把我和其它人区别了开来。只是,他一直没机会把钱借给我。我虽然没有钱,但也不需要借钱。

  当然,小说也把我的爱人从芸芸众生中区别了开来,大家像抬一个新娘一样把她举到我面前。

  有一年,我们开高中同学会。组织者把地点选在一个海岛上,那是我们这地方一个有名的旅游胜地,贝类和藻类特别的多。茶话会之后,是一系列的活动:去歌舞厅跳舞唱歌,然后回旅馆打麻将,再吃夜宵,第二天去海边玩。大家好像都放得开,玩得很疯。男女同学的那份眉来眼去,几乎泛滥成灾。彼此之间的调情,从茶话会上就开始了。好像大家决定在这个孤伶伶的小岛上把读书时对彼此的好感都表示了出来,即使不能鸳梦重圆,至少也游戏一翻。在那时候——工作刚刚一两年的时候——几乎每一个人的自我感觉都特别的好,每一项娱乐,都拿得起放得下。可是,我不行。我不会跳舞,不会麻将,甚至也不会卡拉OK——对于音乐,我只会听。在这样的公众场合,我常常会感觉自己是一只丑小鸭,一只落伍的丑小鸭。所以,茶话会之后,我就回到房间里看书了。大家开始不让,说老同学了不能虐待我,但看看我实在坚决,没办法,但要求我把房间的门开着,这样显得不会和大家隔开来。隔壁的房间已经有几桌人在搓麻将了——稍稍让我吃惊的是,好多女同学对麻将的兴趣已经远远超过了跳舞和唱歌。我先看了会电视,发现没有什么好看的——我几乎只看电影频道,便从包里拿出一本小说坐在沙发上看了起来。一进入小说,刚才的那份丑小鸭的感觉渐渐就淡去了。我一边看着小说,一边喝着茶,感觉自己的那个充实、宁静和自足世界又慢慢地回来了。

  “书呆子——”

  我们班的“交际花”走了进来,看着我笑,她跟在后面。我局促不安,不知怎么好——是站起来呢还是管自己看书。“交际花”虽然不再美得吓人,但狐威还在。

  “把她交给你了。”交际花说。

  我更不知怎么好了;她也红了脸。

  “哈哈——”交际花开心地笑了,“她不想和我们这些人臭味相投,你帮我们找本书给她看。”

  “你少说两句吧。”她说。

  交际花笑着跑了出去,隔壁有人叫她坐庄了。

  她站在我面前,打量着房间。我们一班同学都知道,她是个又仔细又大方的女孩子。她总是文文静静的样子,但当她认定该大方的时候,却又落落大方,甚至还有点疯。就像现在,她大大方方地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所以,对这方面有研究的男生曾说,那不叫仔细也不叫文静,是纯,她是一个很纯的女孩。不过,我对她知道的并不比对别的女生多——高中三年,我几乎没怎么和女生说过话。倒是记得高二的时候,她刚插班进来时的情景。

  “有小说吗?”她说,“实在无聊。”

  那天我刚好只带了一本小说。我要把手里这本给她看,但她不肯。后来,我们就开始谈小说了。没想到的是,像我一样,她也是一个小说忠实的读者。她说,她早就听同学们说我是个书呆子了,一天到晚地看书。我们谈着我们都看过的一些小说,然后从小说谈到现实,谈到毕业后的经历和感受,谈到同学会和今晚这样的一个晚上。那个晚上,大家差不多都玩到通宵,我们也断断续续谈到天亮——这中间,有些同学回来了,看到我们谈得起劲,就有点夸张地笑嘻嘻地说“打扰了,打扰了”,然后退了出去。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可她却坦坦然然的坐着,没把他们的鬼脸放在心上,仍然那么兴致勃勃地和我谈着小说。

  “我还记你高二的时候刚插进来的情景。”她走的时候,我想了想,对她说。

  “是吗?”她走到门口,才想起来似的说。

  第二天早上,我们大家都躺在旅馆里睡大觉。下午才像动物出洞一样涌到海边涌到沙滩上。远远地,我就看到她和一班女同学推推挤挤地走了过来,旁边跟着一班男同学。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她看了我一眼,叫道:

  “走吧,去前面玩。”

  那一个下午,我们一班同学像一群出笼的兔子一样散在这个小岛上。大家三三两两,时合时散。但奇怪的是,走着走着,我就和她碰在了一起。常常一抬头,就看到她的影子正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海边的风很大,把她的头发和衣服都吹了起来。有时候,我朝着她的影子走去,走近才发现就她一个人,在那儿眺望着大海。在海边的沙滩上漫步或在海边的礁石上休息,我们又不时地谈到小说,谈到小说和这个世界。

  后来,当我们结婚的时候,我们决定不请什么媒人。因为我们都觉得是小说让我们走在了一起,小说才是我们的月老。当然,这难免要给人说话,但我们都一笑置之。结婚的时候,我们给对方各选了一套小说,当作彼此的信物。当我们打开礼盒一看,不由大笑起来,我们给对方买的书好几本都不约而同:都有一本《红楼梦》,都有一本《聊斋志异》,都有一本《百年孤独》,都有一本《生活在别处》。新婚的那段日子,就着壁灯,我们在翻看着这些已经看过的小说,然后——几乎同时地抬头看了对方一眼,相视一笑,放下书,滑进被窝。小说不仅让我们走在了一起,而且还让我们生活在一个特别浪漫和别样的世界里,我们常常喜欢用米兰#8226;昆德拉的说法,说我们这是生活在别处。当然,日子的消磨力比我们想象的要大的多,它咿咿哑哑地转过来,把我们的执着、顽强差不多都磨光了。像我前面说到的,因为要为家庭付出更多,她后来就几乎很少看小说了。但她并不怎么反对我看小说。不管怎么说,比起那些一落夜就去搓麻将或吃喝玩乐的男人,我总算还是留在家里的。只是,有时候我看起小说凡事不闻不问了,像入定了一样,她不免要笑骂一句“小说,小说,你心里就只有小说。”有时候,我不免要想:这时候,小说在她的心里是什么呢?是男人的一种嗜好——男人的烟、酒、赌或吹牛?一种消极的让男人们失去的上进心的东西?还是,小说对她来说,就是另外一个抽象存在的女人,一个形而上的情敌?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比起男读者来,女读者更容易被生活俘获,她们更容易接受一些具体的东西——结了婚,女人往往比男人活得更具体,家庭、孩子都是具体的美好的东西。所以,我总觉得,结婚以后,女读者们开始恨起了小说。小说就像一个她们少女时暗恋的一个男人。但是,毫无疑问,女人又是最伟大最能容忍的,她就那么让我一如既往地看着我的小说,她累了,她烦了,就对我手里的小说笑笑,她说: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你手里的一本小说。我不禁紧紧地握了一下手里的小说。并不是她真的变成了小说,而是,小说又一次证明她对我的爱。我感觉到,她是那么爱我,而那一刻,我也意识到,原来自己是那么爱她。

  不管怎么说,说阅读小说是我的嗜好,这无疑是我非常乐意接受的。而且,我觉得,每一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爱好——至少有一样。下棋、书法、喝酒、散步、钓鱼、打牌,作为爱好,它们都是崇高而伟大的,和音乐、美术、文学一样的伟大。爱好可以让我们超越日子的繁琐和庸常,让我们的心灵在忙碌和劳累了一天之后可以得到片刻的安宁和栖息。这样一项爱好,可以成为每一个人的艺术和宗教。对于我,小说就是我的艺术和宗教。它不仅把我从千千万万的人中区别了开来,而且把我从千千万万个平凡的日子里区别了出来。

  当然,作为一个读者,一个数年如一日的读者,如果说自己毫无野心,就想这么当一个普普通通的读者,也是不够坦诚的。

  我想,作为一个读者,你一定也有你作为读者的野心,是吧?

  有一段时间,我希望找着一个这样的作家:他写的东西,都是我正想看到的。但是,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有很多的作家,他们的很多东西,的确是我想看的、盼望已久的东西。可是,激动很快就过去了。因为,他们也总有一些东西让我感到失望——那不是我想要的。那时候我总在想,一个作家,如果他知道他的读者在想什么,需要什么,那该多好啊。后来,我放弃了这种努力,我想,除非我自己写小说,我是找不到这样一个小说家的。又有一段时间,我试着把自己看到过的小说中最吸引我的地方都摘录了下来,慢慢的,它们越来越多,差不多就成了一本书。我想,这一定是我看过的小说的精华了。可是,有一天,当我从书店里买到一本畅销书的时候,发现它的内容和我摘录的内容几乎完全一样。那一刻,我真的怀疑那个畅销书的作者是不是把我的摘录复印或偷去了。有好长一段时间,这让我为自己感到非常的悲哀:原来我的欣赏水平和趣味竟是如此的低下和大众化。然后,我又为那些让我崇拜让我买他书的作家感到悲哀:他们是那么的媚俗,他们也不过是在制造一些千篇一律的流行文化垃圾而已。这样,我开始刚刚萌芽起来的想自己动笔写点什么的念头也慢慢消失了,只留下这么一个小小的有点害羞的信念: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要写,我一定可以写出最好的小说,因为——我看过这么多的小说。

  有时候,你是不是也会像我这样有点害羞地想?有时候。

一、第一部: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第一部: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一: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1

  到来都是泪,过去即成尘——

  陈继儒《小窗幽记》

  当班主任时,每天早晨五点半就要起床,然后指挥学生跑操、入班学习、登记迟到和缺课的同学。晚上九点钟以后,还要照看着学生离开教室回家或走进宿舍。朝五晚九的日子非止一日。我们这里是精英教育,只求成绩而不管学生成长成什么样子。我们培养出来的,或者说是希望看到的,是那种老实听话只顾学习三脚跺不出一个屁的书生,和现实生活中我们心理上所能接受的人是截然相反的。比如有一位红娘要为王金英老师的女儿介绍她当年的得意门生时,王老师她竟然坚决不同意。她说:“我女儿要是和那样木讷的人生活在一起,一生还会有什么趣味可言?”她忘了,那样木讷的人不正是她自己培养出来的吗?

  如今,不管我是多么的不情愿,朝五晚九的日子终于结束了。每天就只剩下两节课,再也不必为学生这样那样的事情操心了。想到这里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真他妈的每天都像在度假!

  还有,经学校研究,觉得我也不适宜再担任素质班的语文课了,给了我两个普通班:三年级十七班和十八班。并且,十八班还是个我以前从来没有教过的文科班,老让人联想起第十八层地狱。有一则手机短信怎么说文科班来着?

  上课一排全睡,打饭从不排队;

  短信发到欠费,恋爱谈到反胃;

  逃课成群结队,考试基本不会。

  来到十八班一看,同学们的精神风貌果然与众不同。

  这个班共有九十多位同学,男生只有三十名。有下棋的,睡觉的,偷偷打纸牌推拖拉机的,听MP3的,更多的是在肆无忌惮的谈笑风生。很多同学都是短裤拖鞋、松松垮垮。女生们很随便的把头发一挽,眯缝着眼睛趴在桌子上,有的脖子里还露着吊带背心,一副慵懒迷醉而浪荡的样子。

  但是,美女如云。

  这些就是未来的画家、音乐家、空姐、模特、播音主持、调酒师等等等等。整个十八班,这十八层地狱里大部分都是艺术生,因为只有走这样的道路她们才有上大学的希望。

  那天是我第一次进这样的班级,所以穿戴得特别整齐。事实上我从来都是道貌岸然的传道授业解惑的,只是近来比较落魄,越发注意自己的打扮而已。为什么?因为我觉得我越是落魄,越不能让人看出来,这叫成功淡然、失意坦然。更重要的是,不能让领导觉得你被撤了班主任就对上级心怀不满,怨恨党国的教育事业,于是就胡子拉碴的不好好上课。

  我一出现,同学们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于是,我神采飞扬的尽情挥洒了一节课。

  第二天,当我再次出现时,我发现那些女生一个个穿戴得特别鲜亮了;拖鞋也不见了,头发也梳得整齐了,一个个坐得规规矩矩的。

  我突然被感动了,我突然意识到,是美丽的她们,一下子迸发出了青春的活力。人生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开开心心、多姿多彩。相比之下,那些理科班的学生,特别是在高二我用军事化管理出来的学生,全是了无情调的书呆子。为了高考,是我把他们变傻了,结果一小部分人确实如愿以偿的考上了大学,而大多数人,永远成了社会生活中的弱智者。

  下课后,我正要离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生跑了过来:“张老师,我想请半天的假,帮我签个请假条吧!”

  只见她身着浅红色短袖上衣,白色长裤,一头黑亮的头发映衬着姣美的面容,美丽的大眼睛满含笑意的闪动着。

  我顿时被这个美若天仙的女子惊得目瞪口呆。

  刚才她坐在教室后面,我不曾注意到她的美丽;刚刚跑到我面前的时候,她的黑发遮住了转瞬即逝的面颊,我也没有在意;可是现在,她就朱唇含笑、狐风媚骨的站在我的面前,我一下子竟然不知所措。可以说,我谈过十几个女朋友,和我上床的女人也不下三十个,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子。

  我赶紧低下头来,问了一句非常傻冒的废话:“你,叫什么名字啊?”问这句话的同时,我看到,她递过来的请假条下面署名“萧真真”三个字。

  签上我的名字,听她笑靥如花的道一声“谢谢”跑开,一切宛若梦幻泡影。我走出教室,感觉两天来费尽心机建立起来的威严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的关于曾经爱过与恨过的孤傲与自信一下子土崩瓦解。

  世上哪里有这么漂亮的女子?

  其实我的前生是大唐朝的新科进士赵颜。我在午夜喧哗的长安大街上遇到了一个仙风道骨的隐士,他挑着一张画在卖。画上是一位美若天仙的红衣女子,她顾盼神飞、笑语盈盈。我看了看那画,不禁感慨道:“世无其人也,如可令生,余愿纳为妻。”可见我在前生就不相信有这么漂亮的女子。老隐士却回答道:“余神画也,此亦有名,曰‘真真’,呼其名百日,昼夜不歇,即必应之,应则以百家彩灰酒灌之,必活。”

  我相信了老隐士的画,把她带回了家,挂在床边日夜不停的呼唤。果然在第一百天的夜里,真真从画上走了下来,轻轻的对我说:“如果我不来陪你,千年之后谁还会相信文化的力量?谁还会相信古人的文章?谁还会再读书?”我抱住了她开始吻她。

  三年之后我们有了一对儿女。

  我在梦中不止一次的对赵颜说:“你看看,你怎么说也是个新科的进士,至少衣食无忧;富贵如此,又有美女相伴,我是你的后世,却为何年近三十一事无成、过着这样贫穷的日子?”

  赵颜笑了笑说:“我想这不过是命运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而已,也许上天最终会补偿你的。”

  我又问:“你看现在我也遇到了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我们有在一起的可能吗?”

  赵颜说:“这种事情我怎么敢泄露天机?你去书店查查我朝杜荀鹤的《松窗杂集》,就知道你们的结局了。”

  醒来之后我就赶紧去新华书店查找《松窗杂集.》。我找遍了书店,却没有这本书。看来有时候鬼魂也会骗人;不过这以后的日子里,有关萧真真的信息通过一些老师和学生越来越多的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或许造化弄人,越是让你心如乱麻的东西越能迅速的占据你的心灵。令我痛苦的是听说萧真真已经有男朋友了,并且是本县一位副县长的公子,叫金留宗。由于性格比较固执,加上姓金,别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一根筋”。这位金公子我好像有点印象,因为他的三年高中生涯都是在我们金元高中度过的。领导们已经领教够了他那种官府子弟特有的固执行为,一而再三的想开除他却始终开除不掉,只好眼睁睁的看着他上完三年高中,骂一声“去他奶奶的混蛋高中”没有参加高考就扬长而去。

  现在,看看这位看起来兰心蕙质的萧真真,我总觉得他们两个不像恋人,不般配,觉得不可思议。除非这个漂亮女子很傻,不懂得远身避祸。我还猜测他们也许只是泛泛的伙伴关系,甚至均属于某个流氓浪荡集团。在这样的集团中,男男女女,乱作一团,分分合合,如同儿戏。

  西关这一带,大大小小的学校有十三个,有好几个这样的浪荡集团曾经存在过、被人揭露过。

  怪不得我初次见她时,唯一感到不足的地方就是看起来年龄太大了,有二十三四岁。实际上哪有这么大的高中生,难道是过度的谈恋爱给累的?

  至于那个金公子,到底有哪些“罪恶”呢?其实具体如何谁也说不上来,因为他是小错不断大错没有。比如吸烟喝酒,比如迟到旷课。比如别人都在认真的听课或自习的时候,整个校园里都静悄悄的,他却大大咧咧的在校园里走来走去,尽兴,任意,来去自如。谁也不敢管。看门老头敢问一句,立即拳头上说话。张校长怀着谆谆教导的心情刚劝两句,他一句“吃屎去吧”掉头就走。最后弄得几乎所有的学校领导都不胜其烦,所有的老师都对这个狂妄自大的家伙看不顺眼。

  所有这些其实都说不上什么罪恶。因为他的家庭决定他根本不需要做黑道小混混做的那些事情。比如偷盗、敲诈同学、为女孩打架。说白了,他不是个坏人,但是特别的招人烦。他只是太年轻,不懂得怎样讨社会喜欢。或者说,他只不过在同这个因循守旧、压抑个性、漏洞百出的教育制度作无声的抗争而已。但是很可惜,直到他从高三毕业,随便买个大学走掉,也许他都没有找到一个解决这种教育问题的途径。这,或许是我对他比较中肯的评价。

  所幸这三年,他都不在我所管的班;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说服他放弃这种无谓的抗争。当然我们班也曾经有过张公子胡公子,但是都比较听话,他们的父亲还时不时的来宴请宴请全班的老师。

  现在,面对这样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萧真真,尽管她非常漂亮,确实很令人心动,但我从一开始还没有做好和她有什么联系的准备。因为我也很反感她身后所代表的那样一个小小的社会。也许她真的是金公子的留守女人;那样在他走后,不久大家就会看到,人走茶凉,她将为他做过的一切收拾残局、付出代价了。包括别人的冷眼、议论和谩骂。她做好受苦的准备了吗?谁让她沾上了他!

  转眼过了一个多月。就在我将她的影像渐渐淡化的时候,有一天,在我去上课的路上,她笑盈盈的拦住了我:“张老师,我们几个同学在学生会组建了一个广播站,想推出一个师生互动的节目。都知道您是我们学校的才子,还出过书,我们想首先对您作一个专访。您能抽个空吗?”

  我笑道:“我对学生会的这项工作举双手支持。但是我觉得我很简单,又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没什么好采访的啊。”

  她又说:“您不知道,好多学生很喜欢您呢,认为您很另类,能够和我们贴近心灵。您就别推辞了吧!这是我们精心拟好的几个问题,您先看看,作点思想准备,等下周抽个时间我去找您。”说完递过来一张纸条。

  我不由自主的接了过来。尽管觉得一百个别扭,但我实在不忍心拒绝美女的好意。我轻轻的笑了笑说:“你先回去上课,让我考虑考虑吧。”

  等上完课,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打开了纸条,只见上面写着几个乱七八糟的问题。诸如:张老师,您小说中写的事情都是真实的吗?文中的“我”是不是您本人?张老师,听说您谈过十几个女朋友,您对哪一个印象最深刻呢?

  我不禁觉得好笑。显然很多问题已经超出了她应该知道的范围,我只能拒绝回答。我不喜欢别人看了我的小说之后,还要主动窥探我的生活,那是对我的作品的不信任。转念又一想,在这个学校我算老几?为什么不先去采访校长、书记,却先要采访一贯低调行事的我?在这个枪打出头鸟的社会里,我怎么敢惹祸上身!

  过了两天,我在批改作文时见到了她写的文章。老实说,文章写得一般化,不外乎风花雪月的空吟。但我却把批语写的很长。因为我在批语中谈了对于她要给我做专访的想法。我告诉她,恕难从命,我不想那样做。不要以为老师胆小,顾虑并非都是多余的,我现在已经不再做班主任了,不想再招惹一些无聊的麻烦;那样得不偿失,希望她能够理解。

  最后我告诉她,对于她们的广播事业,我是衷心支持的。如果在其他方面,比如经费,比如设备人手方面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向上级反映一下来加以解决的,我一定会全力以赴。

  我把我的手机号码写在了批语的最后面。正好这页纸连出格的部分也快用完了,那十一位数字被我写得很小很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我确信,如果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不会看不见的。

  作文发下去后,我又感觉有一点点后悔,有一点点罪恶感。我扪心自问:是不是我想试探试探她是否喜欢我?如果她拨打了这个号码,我们是不是就会有细节蔓延?然后花前月下,然后海誓山盟——是不是这样?是不是这样?我无法回答自己。

  一: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2

  此后我开始若无其事的等。过了一个多星期,她的身影又渐渐的模糊了。我告诉自己,我给她留手机号码的理由是很冠冕堂皇的,组建广播站的过程中有什么困难好找我嘛!即使别人看到了,还能说什么闲话吗?这样一想,顿时轻松多了,轻松得几乎可以完全忘记她了。

  但手机还是适时的响了起来。她在电话那头说:“老师,您能帮我个忙吗?我是个艺术生,想报考空乘专业,明年面试时需要有一段介绍自己的开场白。您的文笔很好,能帮我写一下吗?”

  这等小事,我还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吗?尽管我不喜欢写那样的应用文,更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当个空姐都这么麻烦,我还是满口应承了下来。

  第二天晚上,她来到了办公室拿稿件。看了看,说道:“老师,您写得真好,太谢谢您了。明天晚上我请您吃饭吧?”

  我笑道:“别客气,其实是我该请你;感谢你们那样看重我,还要采访我,只是可惜我无法配合。但不管怎样,我都应该请你们吃顿饭。”

  她笑了,一再坚持要请我。我们争执起来。最后我对她说:“谁请都无所谓。你先走吧,今晚我还有辅导。等改天再说吧!”

  第三天晚上,没有接到她的电话。我想我们都只不过说说客气话而已,谁还会真的放在心上啊!眼底眉梢,误会一场,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

  第四天晚上,她发来了短信:老师,今晚请您老吃饭吧?我想请您吃烧饼夹豆腐皮。顺便借您的影碟机给十九班用一下,可以吗?

  看来这请客还是捆绑式的啊,还要借影碟机!再说我怎么老觉得“您老”这两个字特别刺眼?我真的很老吗?我强忍怒火,还是答应了她。我告诉她,让我先请她,我听说县府街刚开了一家叫“梦之韵”的西餐厅,我想在那儿比较合适。

  因为她是艺术生,可以随时请假离开教室,我们便一起步行来到了“梦之韵”。她告诉我,她在学校还有两个好朋友,一个叫刘卫卫,一个叫王慧,听说有人请客,也要来。于是我们坐在包间里,先叫了两杯饮料,一边说笑一边等她们二人。

  她告诉我,其实她还有个小名,叫如哥。

  这个名字我好像见过的,为什么你也有这样一个怪怪的名字呢?

  萧真真告诉我,“如哥”这个小名是她奶奶给起的。她奶奶是侥幸躲过政府镇压的地主婆,极端重男轻女。萧真真出世时,她四岁的哥哥萧松林白白胖胖的,很是讨人喜欢。奶奶就希望她也能够像哥哥一样。

  说话时,灯光下的她更是楚楚动人;真是梨花带雨、海棠醉日。不过,依然像二十三四岁的美丽女郎。我想,面对此情此景,趁她的朋友还没来,心里想说的话语为什么不早说出来呢?至少该让她知道,我心中已有那种微妙的感受。

  我说:“如哥,——还是叫你真真吧!你知道吗?每年我的老同学聚会时,都好像在比赛谁的妻子或者女朋友年轻漂亮。等下次聚会时,你能冒充我的女朋友和我一起去吗?我会给好处费的。”

  她顿时笑得面若桃花红云飞度:“好啊好啊,什么时候去?”

  正在这时,响起了刘卫卫和王慧的敲门声。

  老实说,这是我第一次吃西餐。无论吃什么,都感觉味道酸酸的、怪怪的,很不合胃口。这哪如我们几个老师在酒店里大鱼大肉啊。如果不是美女相伴,我发誓这一辈子也不愿再进西餐厅。

  这顿饭花了七十元钱。出门时我邀请她们几个到我新买的旧房子里去看看。反正也没地方玩,萧真真满口答应了,说正好去认认门,以后找我办事就容易了。我们找了辆车,朝泰安路我的住处驰去。

  我们在我那破庙里又说了近一个小时的闲话,她们告辞回去,回到她们在校外租的房子里。

  夜,已经沉默很久了。

  正是:忆当时,初相逢,万般柔情都深种,何日度成鸳鸯梦,归去莲香碧水动。

  二00九年九月十六日望断伊人既见何思

  二:当时明月夜 曾照彩云归1 

  寂寂寥寥扬子居,

  年年岁岁一床书。

  不见南山桂花发,

  飞来飞去袭人屋——

  卢照邻《长安古意》

  又过了一星期,萧真真给我打来电话,说刘卫卫见到了我写的自我介绍,觉得很好,她是学播音主持的,看我能不能也帮她写一个。

  我真想说,你真是多事,你以为我写那种不喜欢的东西很容易吗?搜肠刮肚,殚精竭虑,那感觉真的很不好受的。但,思春的虫子在心头萌动,我还是满口应承了下来。我发现我从来都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学生,因为老觉得她们太小,没有女人味;可是现在看来,凡事都有第一次。我在心中,架起云梯、挖起地道的去攻打那些邪恶的欲念,可是无济于事。我现在相信《巴黎圣母院》中大主教克罗德对于吉普赛少女爱斯美尔达的感情了。

  第二天晚上是我的辅导。教室里始终乱糟糟的。我发现,我半个学期的努力,那些想使他们平静下来的想法,只能是一个美丽的梦而已,他们天生的不安分,不需要我来设定性格。我的心也被搞得乱糟糟的。我不禁抬头望望窗外,窗外无声的辉煌灯火让人觉得整个教室又是那样的孤独和落寞。难道连夜色都在轻轻叹息,难道现在的喧闹已经在预告高考后的冷落与凄迷!

  我坐在讲台上的课桌后面,装作若无其事的望了望萧真真,发现她倒是一副低眉顺眼的谦谦淑女模样,静静的坐在那里,若有心事。

  我轻轻的站起来,想到教室外透透气。想了想,觉得不妥,又坐了下来。

  前排的同学都诧异的望着我这个动作,也许他们看出了我的无奈,也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一些同学开始小声的读书,试图影响那些侃侃而谈的人。天太冷,每到该翻书页的时候,他们都不原意把揣在袖子里的手抽出来,就用舌头舔着翻书。好恶心!

  这时,一件我不知道该期盼还是该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萧真真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不顾别人看她,几步走到了讲台边。我以为她有什么事又要请假呢,狐疑的看着她。

  她却轻轻的对我说:“老师,能出来一下吗?我想和你说点事。”

  她可真够胆大的,大庭广众之下,就这么公然的把我叫出去,不怕别人说闲话吗?也许是我自己心虚,想得太多了。再说,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都不害怕,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主的跟着她走到了门外。我们并肩面对着栏杆,站定了。

  她问我,给刘卫卫的自我介绍写得怎么样了。我故意逗她说:“让刘卫卫照着你的抄一遍不就行了。”

  她说:“不行,我们俩个的不能一模一样。其实我也不想让你再费力,可我和刘卫卫关系那么好,你不写,我说不过去。”

  我说:“我简直被你们伟大的友谊感动了。好吧,既然你们不嫌我写得糟糕,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实际上,我已经写好了,不过忘在家里了。你明天晚上抽个空去拿吧。”

  我想她可以有两种回答。一种是,让我明天上课时捎来。那样的话,我觉得我自作多情的好梦该结束了,从此以后,你是你,我是我,再不会在夜里抱着枕头想你了;谁也不用担心我,十几次的失恋,十几次的离别,我已经很知道孤独这条路该怎么走。我想我可以物我两忘的安心睡觉了。

  还有一种回答,萧真真,你只要顺着我设计的通往陷阱的道路走下去,我和你之间,长生天已经注定,要有缠绵的缱绻风流、旖旎风光上演。

  她低着头,用长发遮住面颊。我们俩个都不再看对方。

  这时,她说话了:“好啊,我到几点去拿?你忙到几点才能够闲下来?”

  我说:“七点钟吧。”

  我抬起头,注视着远方,观望一无所有的夜色。

  西元二00五年的十二月十三日的晚上,我坐在电视机旁的沙发上,静静的听阿桑的《寂寞在唱歌》。

  七点钟,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我知道,狐仙来了。

  她笑吟吟的,手里还提着一小袋东西。她说:“老师,你还没吃饭吧?给你买的。”

  打开一看,是烧饼夹豆腐皮。

  我把那篇为刘卫卫写的稿子给了她。她坐在沙发上,听着阿桑的歌,仔细的看。时光在似水年华中悄悄的流失。我望着她娇羞的脸庞,不禁心潮起伏。我说:“真真,你这么漂亮,不怕我会爱上你吗?”

  她猛地把目光从稿纸上收回,脸庞上红云飞渡。她把头转向我说:“老师,你别吓我了,我有男朋友了。”

  我长叹一声,靠在沙发上沉默不语。

  她又接着看那篇不到一百字的稿子。一边看一边轻轻的说:“我男朋友去东北上大学去了。我们谈了一年多了。唉,爱情其实很累人的。”

  我说:“真真,我真的好喜欢你。别把自己弄得像神女峰上的望夫石!”

  我一下子搂住了她。

  她挣脱我说:“别这样,要不然我走了。”

  我松开了手,在她身旁闭目不语。

  她又说:“看我给你买的东西都凉了。你吃吧,我看会电视。”

  她看了一会儿,问我有没有其他的歌碟。我走进卧室,给她抱来了一大堆,任由她坐在那里一个接一个的试看。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不知不觉已经九点半了。她问我:“几点了?”

  我说:“十点了。”

  她说:“我走吧?都快半夜了。”

  我说:“怎么走?我送你?”

  她说:“不行,我们院里的人知道了会说闲话。还有房东,特俗,会乱说的。”

  我说:“那你没法走了,天太黑了。”

  她沉思了一会,问道:“你这儿有几张床?”

  我说:“再怎么穷也得有两三张床啊,要不还算什么家?”

  她走进我的卧室看了看,笑道:“我睡这张大床,你睡其他房间去。”

  这套房子除了卧室、客厅、厨房就只剩下一间房子了,被我堆满了书和健身器材。我们暂且叫它书房吧。当下我就找好被褥准备住在书房。

  我看着她解去白色的围巾,脱去黑色的外套、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的袜子,却不再脱毛衣和毛裤了。她一边钻进被窝一边生气的瞪着我说:“怎么还不去睡啊?”

  我说:“这不是等你睡下我说声‘晚安’的吗?”

  她冷笑了一声,面无表情的说道:“晚安。”

  我说:“晚安!”然后关上门,回到了书房。

  过了几分钟,我又抱着被子回来了。她不禁笑了,说:“你不是睡觉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说:“我们一人一个被窝睡一张床上吧,书房太冷了。”

  她又瞪着眼说:“不行,我不放心你这个大色狼。”

  我说:“我们一人一个被窝,各睡各的,我不会碰你的。再说万一有坏人来,我还可以保护你。”

  她说:“你说话不算数了我怎么办?不行,你必须发誓不碰我。”

  我说:“好吧,我发誓。我要是碰你了,我是小狗。”

  她笑道:“不行,太勉强了。谁要是碰我谁是大狗熊。”

  我说:“好吧。”

  她朝床里面挪了挪,我在她身边铺好了被子,穿着背心、短裤睡下了。

  我们关了灯,开始静静的同床异梦。

  黎明刚刚来临,隔壁老太婆养的一只大公鸡就开始高声的叫:“张阳阳————张阳阳————张阳阳————”叫得我心惊胆寒。

  二:当时明月夜 曾照彩云归2

  寻山隐修士

  二十五日的下午,她发来一条短信:张老师,我是萧真真。赶快借给我三百元钱,我急用。一个月内保证还你。

  我不禁觉得好笑,看来考验爱情的时刻到了。只是这场考试很容易过关,因为我听说现在社会上的考验标准是两千元。也许在她看来三百元钱已经够我思考忙活半天的了,她肯定为这样一个数目斟酌了很久,考虑到既能引起我足够的重视又不至于把我吓跑。我立即给她回了短信:现在就可以给你,可是怎么交给你?

  她回:晚上你不是有辅导吗?带来!

  晚自习上课之前,我把她叫到了教室外,把钱交给了她。她若无其事的接过去,很随便的装进了牛仔裤口袋里。我怔怔的望着她,盼望她说声“谢谢”好和她说几句话。她却似笑非笑的说:“张老师,还有事吗?没事我先进班了。”说完不等我回答就跑进了教室里。

  她是不是很烦我啊?就因为那天我搂了她一夜,现在烦得连话都不愿意和我多说了吗?我心里一时间好不是滋味,不禁七上八下起来。

  就这样煎熬到了二十六日的晚上,正赶上星期六,天空突然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因为天公不作美,我的妻子李金莎本该回来却没有回来。寂寞而寒冷的夜里,放眼窗外,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天地。快九点了,突然接到了萧真真的电话:“张老师,我在街上报了一个音乐学习班,现在买了张伴歌的碟子,能在你那里试听一下吗?”

  我忙说:“你赶快过来吧,我等你。”

  打开门,把她迎进屋里,顿时闻到她身上有轻微的酒气。看她一语不发的放下挎包,拿出碟子,我打开电视和DVD,我们耐心的听了十几分钟。

  我说:“你喝酒了。”

  她只顾看着电视,头也不回,轻轻的说:“一个朋友过生日,喝了几杯。”

  我说:“喝点茶吧?”

  她说:“不渴,没喝多少。”

  我说:“喝了酒会很困的,你赶快休息吧。明天再听。”

  我关了电视和影碟机,不由分说的就去抱她。她挣扎,但最终还是用手搂住了我的脖子被我抱到了床上。我按住她,把她的衣服一件一件的脱了下来。最后还剩一件内裤时,我停了下来,开始脱自己的衣服。脱完之后,我又扑到她身上,紧紧的搂住她,吻她的嘴唇、面颊、耳朵、包包。她开始低声的。

  我要脱去她的内裤。她抓住我的手说:“不行。”

  我说:“我们这样抱在一起,我怎么忍受得了?”

  她说:“受不了是你的事,不行就是不行。除非我死了。”

  我说:“如果你不答应我,我也会急死的。这样还不如你让我做了,然后再杀了我。”

  她说:“你再说一遍。”

  我说:“就是死,我也要做。”

  她不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说:“能不能给我点酒喝?”

  我说:“不行,你已经喝过酒了。”

  她说:“喝那点不过瘾。你让我喝醉吧,喝醉了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随便你怎么样。”

  我不紧不慢的说:“你要是这样说,那还是算了吧,我不做了。我不想这样。”

  她使劲掐了一下我的胳膊,瞪着眼说:“少废话,快去拿酒!”

  我只得光着身子,跑到书房,从黑暗中摸出一瓶“宁夏红”酒来。

  她笑了,命令我说:“打开,倒进碗里!”

  她把碗接过来,开始大口大口的喝。一下一下,我的心突然恐慌起来。我一把夺下来说:“别喝了,你喝得我都发毛了。”

  她冷笑道:“给我。”

  我把碗和酒瓶都扔进了垃圾桶里,然后开始抱她,吻她,脱她的内裤。由于手忙脚乱,一时间竟然脱不下来。

  她拉开我的手说:“去!我自己脱。”

  灯光下,整个光洁白皙的身子鲜嫩欲滴。我扑上去狠狠的搂住了她。我们一起来到了人间的天堂,那里永远都是温柔的春天,那里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风景太过于完美,我控制不了自己,不得不去投鞭渡江。爱到深处情难耐,春到人间花弄色,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窗外,大雪纷纷扬扬,无声无息,无休无止。

  细细的汗珠,散乱的头发,空白的大脑,水与火的缠绵,欲死欲仙的狠狠相拥在一起。真真,就让我们就这样永远永远直到地老天荒、山穷水尽、长在一起。

  爱神,就这样不由分说的来临,

  爱神,她不是诗人风花雪月的空吟。

  爱神,即使我明白,

  从开始的那一瞬,我明白,

  最终只留下,眼泪与伤痕,

  我也会,

  用尽一生去追寻。

  元旦节到了,高高瘦瘦的金公子回来了。大概在东北也很不得意,不如在家乡有人宠着,一放假,他就迫不及待的回来了。可见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乡。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萧真真只好去陪她的男朋友。

  眼睁睁的看着激情在大雪还没有融化之前就要强行消退,空虚和无聊开始重新侵蚀我的灵魂。来到办公室,兀然枯坐,无所事事;回到家中,拿起镜子,发现眼圈黑黑的,我自己已经不认识自己。我想,真真,我们之间,对于爱,我已经像吸食了鸦片,上了瘾,无法自拔。我不得不这样一天天消失我的青春红颜,却无法去挽留,还不如朝生暮死!

  真是生不如死!

  花开冷眼,自惜寻春来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哪见卿!

  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

  宝贝,回来!

  二00九年九月十六日桑中卫女上宫陈娥

  三:绝代有佳人 幽居在空谷 文 / 寻山隐修士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苏小小

  元旦节的晚上,到处都是积雪。高一高二都放了假,只有我们高三为了明年的金榜题名还在争分夺秒的学习。我穿过黑漆漆的楼梯,准备到灯火辉煌的五楼去辅导。刚走到四楼,感觉到一个黑衣女子正穿过楼道迎面向我走来。这样的寒夜,她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还来不及思考,一个轻柔的女声传了过来:“张老师,送你一个礼物,祝你元旦节快乐!”说完递过来一包用彩纸包裹住的东西,硬硬的,沉甸甸的。

  我说:“谢谢你。”

  她笑了笑,转身离开,就要跑上五楼。望着她的背影,我对她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头也不回的回答道:“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说完便跑进了教室。

  我缓缓的走到了教室门口,映着灯光,发现纸里包的是一个晶莹的苹果。我不知道该把它带进教室还是先送回办公室。犹豫再三,实在不愿楼上楼下的跑,就把它带进了教室里。由于外面很冷,教室里满满的人,没有任何异常的情况,不知道刚才送苹果的那个女孩她躲在哪里。

  第一排的同学好奇的问道:“老师,你带的是什么东西?”

  出于对赠与者的保护,我说:“刚才在校园里,不知道是谁,送给我一个礼物。”

  不知道那个女孩听到我这样的回答会有什么样的感受。说句老实话,在这样一个特定的日子里,有人能想着自己,我心里还是蛮高兴的。但是,我实在厌倦了这种遮遮掩掩的方式。以前我老是收到一些莫名其妙的短信,通过语言来判断,发信者都认识我,却都不愿告诉我他(她)们的姓名。我好烦;这样的交谈方式,对于我这样一个崇尚简单生活的人来说,显然是一种不小的折磨。我不想老是这样在期盼和迷惑中过日子。可是现在你看,这一套又来了。如果无法预知的结局只是个更大的失望,招蜂惹蝶的果然是个女孩,但是我一点都不爱她,那才叫绝望呢!

  我很自私吗?堕落吗?

  可是,刚才那个女孩基本上可以确定很美。尽管四楼很黑,我还是借着楼上漏下来的微弱灯光看到了她的美。她穿了一身黑衣,戴着厚厚的黑手套,整洁柔顺的长发与几乎到膝的黑色长装浑然一体;但,娇美、丰满的脸庞白得优雅而尊贵、成熟而神秘。

  我扫了一眼教室,感觉她好像坐在倒数第三排靠墙角的位置。

  其实,早在几天前,如果我留心的话甚至早在几个月前,就陆陆续续的有这位陌生女孩的短信发来,只是我在每一次短暂的空谈之后,不仅删去了短信,还在心理上彻底弄丢了那个电话号码。我不愿拨回去听听声音去判断对方是谁,我意识到既然对方不愿意透露姓名,打过去她也不会说。我没必要做这样自讨没趣的打算。

  空谈就空谈吧,浮萍一样的感情能维系多久就维系多久吧。我已经没有了狂热出击追求艳遇的精力。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会是真真借别人的手机来考验我。不会的,语言出来就是不一样的。真真从来都是明明白白,她了解我的简单,从来不搞这一套麻烦事。而这,也正是我爱她的原因所在。

  比如两天前收到的一条:

  知道你是个感情漂泊的男人,也许不管谁去挽留也挽留不住。但还是想和你聊聊,想拥有那种和你在一起说话的感觉。

  如果是真真,她会发:你在哪里?在干什么?我想你了。

  我们就会迅速而简单的约会,做完了爱就海阔天空的长谈,从来不会感觉到累。

  现在,真真去陪她那该死的一根筋男朋友去了。对于两个都像风一样的人来说,我们没有任何约定,未来还相爱与否,没有任何约定。

  谁能看到我心头的阴云?

  我想,送苹果的这个女孩也不错啊,世上还有比用恋爱来治疗失恋更好的方法吗?我听到有一首顺口溜这样流传: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棵草?只要用心找一找,总有一棵比她好。

  现在,不需要我用心去找,那陌生的短信又来了:

  曾经我是那样的恨你,可是,听了你的课之后,就忍不住让自己不再恨你了。真的没有办法抗拒你的坦率与简洁,我的王子。

  王子?

  已经十几年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了。我想起我在高三时,年仅十七岁,是全县的文科状元。但是我并不快乐,因为我的英语只是勉强凑合,前景不容乐观。那时,我的一个文质彬彬的临桌,喜欢叫我“忧郁王子”。现在,面对手机屏幕,看到隐匿者又这样叫我,我心中不禁泛起一阵甜蜜的心酸。我想起,后来,果不其然,我只考了个师范学院。我既不愿意去上又害怕来年考的更糟。父亲又严厉又温柔的训斥我,说县长不是一天就能当上的。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我就当了教师。可是我完全不理解教育的崇高,就好像猪八戒,参与了取经这场纯粹的理想运动,却压根就不明白它的意义何在。他只是无可奈何。而我,我要挣钱,活着,因为活着是美丽的。

  瞧瞧萨特的《存在与虚无》,尽管这个世界最终将归于虚无,但存在本身就是同虚无相抗争的一个过程。

  续雪莲花

  想到这里,我回了短信:为什么选择恨我?我很心痛。能不能给我一个辩解的权利?给我一个解救自己的机会?

  对方回:你不需要辩解。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一切的。现在只想让你知道,有一个人,一直在默默的关注着你。我并无恶意,只是希望你能快乐。

  我回:也许未来的某一天,我发现,你正是我要寻找的那个人。我却只能任凭眼泪在脸庞滑落:太迟了,当时的你为什么不说出来,如今眼睁睁的就要擦肩而去。

  对方沉默不语。

  元月三日的晚上,真真突然踏着零琼碎玉来了。她说她男朋友回家去了,因为牵挂我一个人夜里冷,她忍不住就来找我了。

  从别人的温柔乡里走来,我们在这样的情景下见面,无论如何都让我在最初的感觉里感到她是那样的陌生。从语言到表情,一切都好不适应。看起来,她一直在很不放开的笑。但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尽管我们一而再三的约定,我们的友情,要超越世上的任何感情,但面对这一切,我还是觉得自己无法超脱。

  解开她的衣服,背后雪白的肌肤上到处都是小红斑点,密密麻麻。甚至胸前也有一些。整个人都像发霉了一样。我吓了一跳,问她怎么回事。她笑道:“我得了艾滋病!”

  我也笑了:“那就让我们一起坦然的去面对死亡吧!我肯定也被你传染了。”

  原来,因为她长期住在我这里,她自己住处的被子从来没有晒过,都发霉了。这样的下雪天更没法晒,就将就着用了。结果身上就成这样了。我想说,你男朋友为什么不和你去宾馆开个房间,但又怕自己有挑拨离间的嫌疑,就强忍住没有说。我只是说:“宝贝,你受苦了。对不起,都怪我整天和你粘在一起。让我负责给你治好吧。”

  我找出一袋三九皮炎平,耐心的给她涂在每一处红斑上。她也很知足很配合的指给我“这儿”、“那儿”让我来涂。涂着涂着,不禁就有了一种心痛的感觉,我想她毕竟才十九岁啊,虽然看起来比较高大,但她还不懂得爱护自己,为了一份前途未卜的感情,弄得如此狼狈不堪!

  全身涂完之后,她转过身来抱着我的脖子,直勾勾的看着我说:“听说有人送你一个苹果,是不是真的?”

  我说:“你听谁瞎说的?”

  她冷笑道:“有就有,别遮遮掩掩的,我又没说什么。前两天我曾到过班里,只是没赶上你的课。班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说你拿着那份礼物,喜欢的不得了。”

  我不禁笑了:“这纯粹是全班同学都在误解我,这礼物很名贵吗?我很稀罕吗?我是少见多怪、没收到过学生的礼物吗?老实说,我根本就没把它当回事。至于说我高兴,我历来不都是春风满面的去上课的吗?”

  她又瞪着眼问我:“老实交待,谁送的?”

  我躲开她的目光,轻描淡写的说:“一个女生,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感觉就坐在倒数第三排的靠墙角。”

  她阴阳怪气的说:“你艳福不浅啊!想不想知道她是谁?”

  我闭上眼睛说:“知道不知道都无所谓,她不就在班里?”

  她依然浅浅的笑着说:“她叫齐丽丽,是一个不简单的女孩,很有心计。在高二时,曾经被学校开除过,一个人跑到郑州的大酒店打工。后来听她说她还做了酒店的领班,又说自己不小心卷入了黑社会,找了个机会几次转车,终于逃了回来。”

  介绍完齐丽丽她又幽幽的说:“等着瞧吧,她还会再找你的——我已经感觉到她的威胁了。”

  我的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你怕了吗?那为什么不和金公子分手过来陪我?我好想告诉她,真真,你就是我的鸦片,我已经上了瘾;没有你的日子里,度日如年、长夜难眠,我已经受不了了,我不会长久的寂寞下去的。

  她翻身压在我身上,虎着脸说:“你在想什么?你说话呀!你找谁都可以,就是不准找她,不准找我认识的女孩。听见了吗?”

  我长叹了一声,说:“我还能找谁?我已经厌倦了这一切。真真,让一切都交给时间来处理吧。我的心真的好累,我没有激情、没有精力去追求任何女人了。”

  从这天晚上一直到第二天的中午,我们做了六次。其实是一搂着她光滑洁白的身子就想做。这真是“没有忍着,有了狠着”。但她只上来了两次。也就是说,在这六次中,或许我只有两次超过了十分钟。只顾忙着搂着、咬着,谁记得去统计具体的时间数字。

  元月五日,她的男朋友去山东探亲去了。除了星期日,我们每天又都聚在了一起。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宁静的当初,只有大雪小雪不时的飞来,纷纷扬扬的只管造访,而不顾尘世是否欢迎。可是,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明白所有的宁静都是暂时的表象,隐匿者的短信还不时的传来;而我,依然装作对一切浑然不知,想看看这个所谓的工于心计的女孩都有哪些过人的聪明,潜意识里也许还想比一比,到底谁才是风月场上的高手。这些想法,真真一无所知。我好想对她说,傻瓜,你为什么还不和那个金公子分手,让我们好好的相爱?我却不能适得其反的去逼你,我好恨你,恨你不觉悟。我的恨,被我们依依不舍的身体,掩盖的了无痕迹。

  离春节还有二十多天的时候,金公子从山东回来了。我又重新陷入了孤独。

  二00九年九月十六日宫女如化金甲满城

  四:一片冷香惟有梦 十分清瘦更无诗

  腊月二十一日的晚上,是高三期末考试的前夕。隐匿者的短信又来了:你现在忙吗?明天就要考试了,放了寒假就见不到你了。你还会记得我吗?

  我回到:我觉得你就是上天特意安排来解救我的人。我这段时间心里很烦,很想确切的知道你是谁。如果你觉得还可以和我做朋友的话,就告诉我吧。你知道我是个很简单的人,你怎么忍心这样折磨我的灵魂?

  沉默了一会,那边回了三个字:不忍心。

  我问:那,你的名字呢?

  那边又回了三个字:齐丽丽。

  齐丽丽。

  果然是她!不是一直要隐瞒下去的吗?这么快就败下阵来了!我回道:你送的苹果,好让人回味。那彩色的包装纸,我会好好珍藏的。一直都想当面谢谢你的关怀,哪天如果有空,希望能够请你吃顿饭。

  她回道:今晚我想请你,有件事情还想请教你呢。

  我们约定七点半在西关的相知桥头见面。

  马路上的积雪还没有化尽,由于沾染了太多的脚印,路灯下的马路变成了暗淡的桔黄色。我踏着咯吱咯吱响的雪块,远远的看到,齐丽丽伫立在寒冷的相知桥头,是那样的沉静而不可捉摸。红色的休闲羽绒袄和真真的一模一样。据说是法国的最新款式。我想起,十几天前,我送给真真一双皮靴当作腊八日的礼物,又给了她二百元钱让她买棉袄。她去街上转了两天,回来告诉我说,看中了一件,谈好了价钱,二百八十元。但回到班里,发现齐丽丽已经买了一件同样的衣服穿在身上了。真真不想让班里的同学说:“哇,瞧你们两个人的羽绒袄一模一样!”那样太没有面子了,太没有创意了。所以她皱着眉头、噘着嘴无限烦恼的说:“为什么我喜欢的东西她也喜欢呢?”我不禁笑了,对她说:“太阳,地球,你们不都是共用的吗?喜欢就毫不犹豫的去买下来吧,别介意人家。我听说,女人的衣柜里永远缺少一件衣服,去吧,赶快把你缺少的那件衣服买回来吧。”听了我的话,真真才下定决心买了回来。

  我想,这件事真是滑稽;现在,另一个红衣女郎就站在那里。

  我走到桥上,不好意思的笑道:“对不起,天冷,害得你久等了。”

  齐丽丽也笑了。那种笑,嘴角轻抿,别有深意。她轻声慢语的说:“我也是刚刚到,怕你看不到我,就站在这路灯下显眼的地方了。”

  我说:“你看我们去哪里好呢?”

  齐丽丽说:“我们去荔枝园西点屋吧,那儿的暖气效果特好。”

  又是西餐厅!看来这烛光晚餐在这些女孩那里还真有一定的市场。

  来到荔枝园,她给我要了一块炸鸡腿,一块牛肉汉堡,一杯牛奶,一杯啤酒。她自己也要了一点东西。我们边吃边聊。

  这顿饭我们吃了两个多小时。现在回忆起那个晚上,很多细节,我已记忆模糊,她好像对我谈了三个方面的内容。

  第一,为什么恨我。当初她在高二时,和我们班一个叫尚若文的女生特别要好,

  两个人甚至常常一块逃课。于是后来,为了避免她带坏了我们这重点班的尚若文同学,我就劝她的班主任把她开除了。当时我并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所有的主观判断均来自她那班主任的口述。很不幸,我的意图传到了她的耳朵里,于是,那一刻,她恨死了我。后来虽然学校没有把她开除,但她觉得自己再呆下去也没有意义了,也许自己更适合闯荡社会,就主动辞别学校,仗剑去国,像余华的小说那样也来个《十八岁出门远行》。

  但是社会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简单,生活常常要违背我们的意愿。一无文凭,二无特长,齐丽丽的打工生涯很不顺心。这不又回来了,老老实实的坐在了教室里读书,现在就坐在这里。

  第二,她在乡下高中的弟弟想转到我们学校,咨询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呢?我告诉

  她,现在是一个认钱不认人的社会;正常转学,要加交一千五百元的转学费。我去找领导说说,可以少交五百。如果还想少,除非要转去的班级正好是我的哥们当班主任,私下交易了事。

  见我这样三言两语的介绍,她笑了,告诉我她也知道转学很难,说她有一个结拜的干弟弟去年转去一高,她帮了他两千多元钱,到现在还没有还,那干弟弟现在见了她都低着头很不好意思呢。

  我心里说:你哪来那么多钱?不过也不好说,她齐丽丽毕竟在外面打拼了半年,小有积蓄也是有可能的。我自己隐居在校园里将近十年了,又怎能了解外面的世界?又怎能完全了解别人呢!

  第三,她给我讲了她的爱情故事。有个喜欢她的男孩,叫田峰,最近生病回老家了。她去他老家看他,他送她走的时候,告诉她一句话,她很生气。那傻傻的男孩说,一高有个叫小雨的女孩喜欢他,他真不知道该在齐丽丽和小雨之间如何选择。田峰说这话的意思是希望齐丽丽能够明确一点,多付出一点,多爱自己一点。

  我开口让她打住。我不喜欢打听别人的爱情故事。我只能是我所知道的故事里的主角。望着她白净而略带丰满的面容,我不禁爱意浓浓。她的眼睛,虽然是单眼皮,但是很大很亮。借着酒气,我用一种玩世不恭的口吻对她说:“齐丽丽,我觉得你根本没必要为了感情自寻烦恼。其实你很美的,好像《神话》里金喜善演的那个丽妃。但是,你比她阳光得多,不像她那样弱不禁风。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吗?有没有人告诉过你,高丽国的玉漱公主?”

  她只顾抿着嘴笑。一个女孩高兴的时候,显然比神情沮丧时春光明媚。

  这顿饭花了六十六元钱。她出的。那天我掏了掏裤兜,发现只有二十多元钱,只好保持沉默。其实和女孩一起吃饭,让女孩出钱,很不符合我的风格,自己都觉得太不男人了,何况她只是一个学生。等我回到家里,喝点茶后,要脱衣睡觉,才发现原以为忘在家里的那二百元钱正躺在衣服里面的口袋里呢,真是丢尽了面子!

  腊月二十三日的中午,齐丽丽又发来短信,说要送我一件礼物。

  她给我儿子买了一辆玩具小汽车。

  收到这样的礼物,我心里非但没有丝毫的惊喜,反而沉甸甸的。我还不习惯无功受禄。齐丽丽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太沉重了。我淡淡的向她道谢,并竭力邀请她晚上一起吃饭。

  晚上,在万园酒家,我对她说:“齐丽丽,你这样做,真让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喜欢什么事情都明明白白的。”

  她笑了:“学生请老师吃饭,很意外吗?你是我最佩服的老师啊。”

  我摇了摇头:“齐丽丽,如果是因为你弟弟的事,现在我只能说;我没有把握。我和高一根本不在一个级段,没有一个私人关系很铁的班主任。如果是因为喜欢我,我想,你也经历过不少风雨,也应该知道,爱情这东西,太伤人了。如果我们不要相爱,只做伙伴,你愿意吗?”

  她低下了头,脸上泛起淡淡红晕。她轻轻的说:“不是我弟弟的事。开始我就没打算跟你说这事。”

  一时间,我们都低着头,彼此不敢再看对方。

  正在这时,我们高三语文组的组长打来了电话,说语文卷子已经从教务处领回来了。今晚要加班批改,争取提前完成任务。

  我对齐丽丽说:“我们赶快吃饭吧,我的公差来了。”

  批改试卷的时候,真真发来短信:明天就要放假了,我好想你。

  我回:我也想你。过来吧,我这就回家。

  九点半的时候,真真来了。几天不见,看起来有些清瘦。看着她慢慢的脱衣服,我蓦然感觉到,还是真真好,还是这个女孩对我好。她还是那样的美,只是在爱情的轨道上迷失了方向,和我一样,找不到解脱的办法。她还在轻描淡写的笑,笑得令人心碎。

  我们钻进被窝,抱在了一起。

  过了一会儿,她把手搭在我身上,用纸帮我擦细细的汗珠。她告诉我,明天下午,她就要回老家了,也许到明年初八,我们才能够再见面。但开学不久,她还要到郑州去考专业课。总之聚少离多的日子就要来临了。

  不管当事人是多么的不愿和不舍,所有的这一切还是都将成为过去。谁又能永远留在谁身旁?谁又能把握住别人的明天!

  我沉默不语。我想这一天早晚要来,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我们的爱没有终点,不必说再见,一切只能交给时间,慢慢丢失,或者,刻骨铭心。

  我说:“真真,我会很想你的。真的恨不能天天和你在一起。”

  第二天中午,齐丽丽又发来短信,想跟我借几本影碟,趁回家过年看看。

  两点钟时,我在学校门口把影碟交给了她。一本《埃及艳后》,一本《情书》,一本《冷山》。

  我问她:“下午就要回家了吧?”

  她说:“我想明天回去,下午想到街上买点东西。”

  我说:“买完东西,要是有空,来帮我抄写分数吧。晚上还请你吃饭。”

  她又抿起嘴角笑了:“不用请。等两个钟头后我就回来帮你,行吗?”

  我说:“那先谢谢你。”

  告别齐丽丽,走上楼去,坐在办公桌前,我就开始抄写那几百份试卷的分数。了无生趣的机械劳动累得我胳膊酸痛。望望窗外,不知不觉,夜幕已经降临了。看看表,怎么已经七点了?很显然,齐丽丽,她食言了。我揉了揉眼睛,咬紧牙关,又开始抄写最后的几十份。

  将近八点钟的时候,所有的工作终于做完了。想到一个不长不短的寒假就要开始了,心里顿时感到无比的轻松。我静静的走下楼来,推出摩托车,打开灯,驶向回家的石板路。

  路面上浅水中的雪在车轮下“叭叭”的响。刚到家门口,手机震铃了。打开一看,是齐丽丽的短信。

  她问:你现在在哪里?

  我回道:在学校久等你不来,我现在回家里了。

  她又回:对不起,下午有个同学来找我,一直脱不开身。真不好意思。你还没吃饭吧?

  我回:是。一起吃?

  她回:好,我在学校门口等你。

  我又折回学校。这样一折腾,都快九点钟了,加上我们这儿腊月二十四日有祭灶的风俗,大部分饭店都已打烊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还没有封火的,店主人也面露难色。于是我告诉他们,火速的炒几个菜,我们带走,不磨蹭他们,厨师这才动手。

  就这样,我们又回到了我的住处。

  我们喝了一点红酒,边吃边聊。她无意中告诉我,七点多钟时,她去学校找我,在路上发现好多同学都没有回家。比如萧真真和她的男朋友,正一块儿去逛商场呢。

  这句话,像一根针,猛的把我的心刺了一下。它真的好疼。那一刻,我好想闭上眼睛,陷入黑暗的深渊。

  可是,我没有。我不动声色。我不想让齐丽丽窥探到我的私人世界。我轻描淡写的说:“萧真真?不认识。学生多,分不清楚。”

  吃完饭,又喝点茶,已经十点多了。她的脸红红的,看看手机,站起来,轻轻的说:“你该休息了,我回去吧?”

  我也站了起来,直直的看着她说:“天太黑了,别回去了。”

  我走到她身边,把她扳过来,抱住了她,吻她。

  她的脸红得发烫,闭上眼睛,躲避我的吻。当我们的嘴唇触碰在一起之后,她不再躲避了,忽松忽紧的搂住了我。我听到她的心剧烈的跳动了起来。

  我把她抱到了床上。不一会儿,就脱光了她的衣服。我们紧紧的搂住,疯狂的做了起来。

  她还是个童女!

  我的心顿时沉重了起来。

  这不是我想要的。我以为我们只是《天亮以后说分手》,没想到她是认真的。在我那些无可聊赖的日子里,我还没有做好建立两个家庭的思想准备。对我来说,虽然工作将近十年了,但资本的原始积累尚未完成。换句话说,我还依然很穷,所以还需要加倍的努力奋斗。

  第二天,天近中午,我们还躺在床上。她一直在昏昏沉沉的睡,我却异常清醒的望着天花板,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齐丽丽,你把自己说得那样沧桑,我以为你是个阅尽人间春色的情场老手,怎么能想到这一切都是假象!别人都在假扮清纯,你却反串风尘,究竟为什么?很好玩吗?天下竟有这么傻的女孩!

  手机响了起来。是语文组的组长打来的,说中午要举行小组活动,先开个小会,然后一起去酒店吃饭。

  我穿好衣服,刮胡子,刷牙,洗脸。齐丽丽还在睡,却翻来覆去。

  我知道她已经醒了,只是不愿睁开眼睛面对我。

  我吻了吻她洁白的面颊,轻轻的在她耳边说:“你睡吧,等我把饭给你带回来。我走了?”

  她依然半闭着眼,一语不发,伸出手来,抓住了我的手。

  过了好一会,她轻轻的说:“别去了,好吗?”

  我轻轻笑了笑,用另一只手理了理她的头发。我说:“傻丫头,不要工作了,怎么生活?还得开会呢。等我应付一下,十二点半就回来。”我又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把手抽出来,走了。

  寒冷的天气,仿佛把世界都冻得静止了,尽管街上有很多人走来走去。而我,在路上,明明还听到,路两旁,有蝉的叫声。是的,蝉一直在叫,叫得我大脑一片麻木。齐丽丽,她是个童女,她是个童女,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不想这样的,它违背了我简单生活的原则。这份沉重,我怎么承担得起?我感到前面分明是一个黑暗的山洞,也许里面有壁画,也许有老虎。我却必须走过这一程。

  面对即将来临的寒假,同事们在酒席上一个个兴高采烈的。只有我,默默无语,闷闷不乐。组长说:“怎么了?跟老婆吵架了?”我笑了笑,摇了摇头:“昨晚看电视,熬夜了。”

  十二点半的时候,我对大家说:“真不好意思,我有点急事,得先走了。”

  刚跨上摩托车,齐丽丽的短信来了:我回家了,别喝太多酒。

  隔一行,还有几个字:血,好多的红色。

  回到家,发现被单已经被她洗了,晾在院子里。

  整个寒假,齐丽丽都没有再发来一次短信。我不由得自己欺骗自己,也许这事就这样过去了,她已经把我忘了吧!

  但这可能吗?世上会有这样的女孩吗?我想她在等我,等我主动发短信给她。

  除夕夜,正在看晚会里国人那煽情的自我安慰,萧真真的短信来了:春节快乐,好想你。

  二00九年九月十六日临花照水有凤来仪

  五:春情已待梨花薄 片片吹零落

  淡淡长江水,悠悠远客情。

  落花相与恨,到地一无声。

  ——[唐]苏承庆

  初三的上午,我和妻儿准备去岳母家。因为天冷,我们就花三十元钱租了一辆昌河车。我和妻子并肩坐在后面。车正行在路上,手机响了,萧真真打来的,说想我了,问我现在正干什么。

  我们随便聊了几句。我问她什么时候回老家的,还告诉她腊月二十四那天有些同学还看到她。

  她好像听出了我话里的异样,便诅咒发誓说她真的是二十三回来的,在电话里急切的向我汇报所有的行踪。

  我顿时心如乱麻。忙阻止她说:“别说了,我在路上。等开学后见面再说吧。”我匆忙挂断了电话。

  妻子问:“谁打的啊?”

  我说:“一个学生。想转到我们学校。”

  初八开学之后,一切都乱糟糟的。学生交费的、领书的、转学的,挤满了整个校园。家长也在学校来来往往。老师们除了要接待这些家长,还要参加学校的大会和级段的会,大领导讲完小领导讲,个人表达的*****都是那样的强烈。

  我一直没有看到萧真真的影子。我想,大学里要过了十五才开学,现在,她的男朋友不会走的,她正躲在她那个小屋里陪着金公子吧!一想到这里,我就恨不得一脚把她踹开,同时又恨自己那么不争气,老是一见面就又迷恋上她的身体。

  两天后,好容易安定下来,齐丽丽的短信来了:你还好吗?很忙吗?

  我回道:忙完了,你在哪里?

  她回:我正忙着把弟弟转来。问了几个班主任,好像不太容易。你能不能帮我问问,看能不能少交点。

  该来的还是来了。不是说,对我好不是因为要把弟弟转来吗?我强压着心中的烦躁,告诉她:好吧,我找人试试。但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因为我的几个伙计都不在高一,别人很不好说话的。如果有消息了,我通知你。

  她回:好吧,你试试看吧。实在不行就算了,就算多交一千元我也一定要把弟弟转来。

  我回:好的,你也再找找班主任看看。再见。

  此时我正在和几个老师忙里偷闲打麻将。这一打搅,非常好的一副牌反而给打输了。

  思来想去,我觉得这种事情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出面。她在我们学校,因为出走一事弄得很出名,在这个墙倒众人推的社会,别说那些班主任不给我这个失势的人一点情面,就是给,他们也肯定会问我:你凭什么对她那么好?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当年你当班主任时,不是还曾经力主开除她的吗?现在为什么又帮她?为了钱?她那么漂亮,不太可能吧!但是依你张阳阳的做事原则,没有好处的事,你会做吗?

  结论是:你们两个,肯定有一腿。

  李思凡的教训我还没有忘记。

  所以我根本不会去找任何人。我只能狠心的拖。对不起,齐丽丽,我真的想对着你大哭一场。我只能哭着对你说,转学这事,还得你自己去解决啊!

  还有,我对乡下高中的学生转到县城来,本身就不赞同。这些学生,自己不愿付出努力去学习,老是觉得只要一转到县城,就万事大吉了,就能提高自己的成绩了。其实很多人如愿以偿之后,才发现,在这个高手如云的地方,根本就找不到自我了。当年我就是在乡下高中苦读了两年,高三才来到县城狂学一年考上的。而我那些在高一高二就忙着转来的同学,中招时的成绩都比我好得多,结果到了最后,没一个考的比我更高,什么农校、林校、电大,将就着就上了。

  你看,我五十步笑百步了吧!但是谁又能否认,那个逃跑五十步的士兵就是比那个逃跑一百步的胆子要大一些?当然,我对自己上的师院一直就不满意,总觉得委屈,可是谁让我害怕英语呢?要不然早来个“二次革命”考研去了。

  就这样拖到第二天的上午,又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我过去的学生给我打电话,说有个老乡,女生,想转到高二,但学校要一千五的转学费;问我能不能想想办法。我告诉他,办法倒是有,只是不能低于一千元。

  中午那女生和她父亲就被领到了我的办公室,还给我买了一箱火腿肠,一箱方便面。看着那满目沧桑又不善言语的老父亲,我不禁感慨万千。我告诉他:这些东西,你还是带回去吧,不用客气,我替你们办这件事就是了。

  接过一千元钱的转学费和五百八十元的学费,我立即打通了我一个伙计的电话。他正好在高二当班主任。什么话都不需要说,我们两个只要一见面,钱一交给他,这事就成了。

  就这么简单。

  事实上,我只给了我那伙计一千零八十元,事情就搞定了。我私吞了五百。也可以说,在整个开学初的大好时光里,我只赚了这五百元钱。做为一个有自知之明的失势者,我知道自己已经不具备往年那种兴风作浪的能力了。同时,这件事也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是全他妈的靠不住的,很多人那种装腔作势、故作正经的嘴脸看看都让人恶心;只有真正的朋友,才能在你失意的时候援之以手,无论何时何地,都能维护你那一小点点利益。

  揣着这五百元钱,我在心里盘算着:过两天,要去万家乐超市把我早已看中的那件衣服买下来。整个寒假,我都忍不住想买它,但它标价三百多,我的妻子舍不得让我买,她老是说:都几十岁了,还打扮那么俏干什么?还想再找一个啊?而有老婆在身边的日子里,我口袋里的零花钱,一直都只能在一二百元之间徘徊。唉,妇道人家,懂什么生活的享受!现在,我终于有了一个得偿心愿的机会。我要以一种全新的面目出现在大家面前,我要向同事们证明,我张阳阳虽然失势了,可照样过得很快乐,活得有滋有味。我对这些蝇头小利,根本不在乎。

  那件衣服样式质朴,做工精细,领口绣着洁白的羊毛。我想象着当我穿上它,戴上墨镜,跨上摩托车,那真是少年英武、青春四溢,不迷倒街上一大堆女孩才怪呢!

  正沉浸在美梦中,夜幕已经降临了;齐丽丽的短信又来了:有结果了吗?我们都急死了,开学都好几天了。无论如何,明天都要让我弟弟进班学习。

  我回道:和你问的情况一样,高一没有和我特别要好的班主任。我看别再折腾了,就按照你的既定计划去交了吧。

  她回:好吧,辛苦你了,谢谢你。我带的钱不够,能不能先借我点,过两天就还你。

  我顿时沉默了。咬了咬牙,回道:还差多少?

  她回:五百。

  我不禁觉得好笑,齐丽丽她是不是女巫啊,能看见我怀里就揣着五百元钱?我回道:我现在手头没钱,等我想想办法吧。不过,不要抱太大希望,好吧?

  她回:什么时候有结果?

  我回:晚自习第三节你们班是我的辅导,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结果的。

  其实在发这条短信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思考:给她还是不给?她以后会放开我吗?萧真真怎么办?这种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情况早晚要穿帮,当齐丽丽知道我和萧真真的情况之后,会不会因为极度的怨恨我而把所有的事都给捅出来?那我不身败名裂了吗?唉,算了吧,五百元钱给她,从此一刀两断,不再理她。她追问时就说自己不习惯太重的负担,也稍稍给自己一个良心上的交待。能不能只给她三百,留下二百再添一点买衣服,其余的让她自己去想办法?又一想,算了吧,心理上说得过去吗?救人救到底,还是干脆一点吧,钱是身外之物,哪里来哪里去,权当今年是两袖清风、一身正气吧!

  晚自习的时候,我发现齐丽丽本来是坐在后面的,今天却坐到了第一排显眼的位置,不惜和男生坐在一起。这样坐,万一班主任看见了,会训斥的。看来,为了她的弟弟,她真是急火攻心了。我招招手,让她出来,把钱递给她说:“去交了吧。”

  她看上去很意外也很高兴,也许没想到会这么简单。想说什么,迟疑了一下,才说:“谢谢你。这钱我一定会还你的。”

  我笑了笑:“不用还了,无所谓的。赶紧回教室上自习吧!”

  看她走进教室,我把胳膊搭在栏杆上,仰望着满天的星辰,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感觉到无比的轻松。我想:一切都结束了。我第一次发现,当我决定一件事时,过程还是那样的简单明了。

  从我上高二时,就开始了给别人当枪手的生涯。十几年来,替人家参加会考、成人高招、卫电考试、自考大专、自考本科甚至还有普通话考试,大大小小估计也不下几十场了。考得最多的是《古代汉语》和《逻辑学》,长此以往混吃混喝。也许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多行不义必自毙,我妻子参加自考大专都九年了,还是不能把大专文凭拿到手。其实拦路虎很简单,就剩一门《汉语知识》了。第一年,她自己考,没过;第二年,不小心错过了报名的时间,没考成;第三年,报上名了,考了五十五分,还是不过关;第四年,也就是今年了,老婆死心了,让我给她找一个枪手。

  这真是极大的讽刺。她丈夫本身就是重量级的枪手,现在却还得去求别人。所以当时我就恨不得男扮女装亲自上阵替她过了这一关。

  报应啊!

  我想起了萧真真。她因为想当空姐,需要练习好普通话,常常夜以继日的学习一些诸如拼音成语之类的东西。而《汉语知识》所要考的内容在我看来也不过如此而已。我觉得即使去请一位教语文的女教师,也不见得比她更专心的去学习这些无聊的东西。

  开学之后的第五天,我们还是忍不住抱在了一起。尽管从理论上讲我应该抛弃她,转而对齐丽丽好一点,可是我无法勉强自己。我不得不承认,尽管这个女孩说不上很好,比如喜欢钱、好瞪眼,甚至不能够正确处理好自己的感情,但我还是很爱她。如果不能够搂着她光滑的身子安稳的入睡,醒来之后,我就会因为睡不好觉而吃不下饭,也不想喝水,更别说酒。如果我不想整天枯坐在床上忧忧郁郁,那还是让我搂着她吧,别管明天如何。

  每次齐丽丽发来短信时,我都推脱很忙,有什么事过几天再说。到正月十四的时候,齐丽丽在短信里说:明天是元宵节,又要放两天假了,无论如何我要见你一面。你忘了年前我向你借的影碟吗?现在还给你。

  我回道:好吧,我们在学校门口见面。

  傍晚时分,她来到了学校门口,把一个小塑料袋递给了我,不说一句话,转身走了。

  我说:“齐丽丽!”

  她还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打开塑料袋看了看,是年前借给她的影碟,放得整整齐齐,上面还放着一张纸条:

  借条

  借你的钱,十年后,十倍还给你。

  齐丽丽

  有骨气!我不禁感到好笑。齐丽丽,你太认真了,你把我看扁了,那点钱在我心目中根本没有你想象的那样重要,何况它本身就是不义之财。而你,把它看成了我冷落你的唯一原因!我好想告诉你,我们之间的那一夜,那一夜令我好害怕,也好后悔。那一夜并非你不好,只是它不该这样,至少不该在这个时候这样的,我多么希望你只是一个玩一宿情的坏女孩。在我的心里,还深刻的印着另一个女孩的痕迹,我真的无法抹去,因为我本身就不喜欢好女孩,所谓的社会的淑女,我只喜欢坏女孩,我怎么能够切割我的灵魂?可是,这一切,我又怎么能够告诉你?它埋葬在我的心里,无法诉说,无法解决,我就只能这样狠心的拖下去!

  也许,齐丽丽她慢慢会悟出一个道理:我们爱了一场,分手了。不管什么原因,还是分手了。

  我把那张借条撕得粉碎,丢弃在寒风中也转身离去了。

  果然,这以后齐丽丽不再发来短信了。不对,正月过后的小结考试时发来过一次:我这个月身上没来,是不是怀孕了?

  我吓了一跳,转而又觉得这个女孩真是不可思议,起码的生理卫生知识都不懂吗?我想问她是谁的,但想一想,又何苦呢!我回道:我们那一次不可能怀孕的。如果有了,上个月身上就不会来了,所以,你还是放心吧。

  她回:如果万一有了呢?

  我回:齐丽丽,去医院把它打掉。求求你别再提这种不可能的事情了,我真的感到很累。

  后来,偶尔会从萧真真那里透露过来一丁点儿关于齐丽丽的信息,而我还得故意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综合整理如下:一,她在校外租了一间房子,田峰似乎和她住在了一起;二,一高有个叫小雨的女孩给田峰写了封情书,被齐丽丽发现了。有一次在一个角落里,她和小雨不期而遇了,她一巴掌下去,把小雨打得坐在了地上;三,田峰后来知道了她打小雨的事,从她租的房子里收拾东西搬了出来。几天后碰巧他的身体又发病了,干脆卷起铺盖回老家种地去了。

  再后来,齐丽丽又一次离开了学校。这一次,应该是情场上一而再三的失败令她心灰意冷。是否还有经济上的原因呢?在这个贫困县生存的农民,要供应像她和弟弟这样两个高中生在县城读书,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她迫不得已采取了牺牲自己的方式吗?

  不管出于哪一种原因,我都不敢去问。我只能感到无能为力和深深的痛苦。校园里雪白的梨花洒落一地,我站在梨花树下,神情怅然,泪眼婆娑。每一场雨过,都是那样的摧花折叶,那些破碎的雪,那些昏暗的路灯光,还有荔枝园低迷的音乐,齐丽丽,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你走了,我却依然荒诞而虚无的活着。

  有一次,张校长到一家叫“御花园”的酒店吃饭,快结束时小姐又端来了两个菜(乡里干部“宁可少吃”的两个菜?),告诉他:“这是我们领班特意送给您的。”张校长恨意外,千万次的追问,小姐才告诉他,领班叫齐丽丽,曾经是他麾下的学生。

  最终齐丽丽还是大方的由幕后走了出来,两个人进行了一番交谈。张校长夸她懂事,因为现在还能记得和老师说话的学生已经不多了,更别说请客吃饭。那情景,估计也跟王昭君要走时,汉元帝才发现她的天香国色,后悔得要死,难过得像吃了一根鸟毛。

  快放暑假时,我们和张校长因为公事一起去御花园吃饭,那个领班,齐丽丽,已经离开了这里。

  泪眼问花花不语,

  乱红飞尽半天云。

  隔世有盟须结发,

  今生无缘枉*****。

  最初萧真真并不同意去替我妻子考试,害怕自己考不过关。看来一百元的酬金打动不了她,她还需要鼓励。我告诉她,如果她不去,我只好去请一个刚毕业的年轻女教师。尽管现在的这些浓妆艳抹、四肢发达的女大学生未必信得过,但至少比让我妻子亲自去还能存留一份希望。

  经过我们几次主观上的论证,在离考试还有几天的时候,真真还是觉得自己去考比较合适一些。不过要求考完后我再付给她一百元。其实即使她不去考试,每隔十来天,也是得给她一些钱的。轮到我正好发课时费,手中钱多时,我会主动给;轮到钱少时,我会在日常生活中尽量避开钱的话题,她要是真的过不下去了会自己要。有时实在没钱就先给她五十元或者二十元。她也不嫌少,因为知道嫌少也没办法。你瞧我这女人其实还是挺知足的。现在因为怕我把钱花在其他女人身上,又答应替我妻子考试了,我没有不爱她的理由。

  我告诉妻子李金莎,枪手的事我已经替她搞定了,是高三的一个女学生,和她长得相似,对汉语知识一独到的研究。妻子问:“有把握吗?”我说:“应该没问题,你只是自考大专。她很胆大,又是正在学习的学生,抄资料也要比你快。”

  我把妻子领到学校门口,真真已经笑盈盈的等候在那里了。我介绍她们认识。我妻子是那种和谁都见面就熟的女人,又见真真长得那么漂亮,误以为自己也很漂亮,所以看上去特别高兴。

  我和儿子目送她们说说笑笑的远去,目送她们一块坐上西去周口的客车。看到她们那样的和谐,一时间我竟产生了一种错觉,感觉到我们本来就是在一起的一家人,两个女人未必不能像古代那样,几个女人共同拥有一个丈夫。如果因为这次考试,两个人建立了亲密的友谊,将来一旦暴露真相,两个人打起来,还下得了手吗?

  果然,这次考试回来之后,两个人已经成了好朋友。每逢星期天,她们偶尔还会在街上相逢,打招呼,问长问短;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

  只是,真真只考了五十六分。妻子说:“她胆子大,明年把资料早早的给她,让她复习复习,再试一次。”

  二00九年九月十六日既见君子何忍远离

   六:怨复怨兮远山曲 去复去兮长河湄

  有些事情,令人心烦,心烦得不愿提起。但那些事情,自己会找上门来。

  五月份,萧真真在参加完专业考试之后,发来短信说,过两天才能回来。她去东北找她的男朋友金留宗去了。

  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

  她回:我去见他最后一面,和他说清楚,分手算了。

  我回:用电话不能说清楚吗?为什么要亲自去?你难道不明白,我已经多么想你了?我们都分开好几天了,我已经受不了了。

  她回:我也好想你。两天后我很快就回来。

  我回:可是我现在就想抱着你。

  她回:别像个小孩好吗?我已经坐上车了,明天是他的生日,我曾经答应过他在他生日那天陪着他。

  我回:那我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真真,我能够容忍他回来找你,但胸怀还宽广不到听任你主动去找他。什么都别说了,我们分手吧,不用再回短信了。

  她回:你这样我会很难过的。我真的好爱你,我已经习惯了你的爱,我不能没有你的世界。

  我咬了咬牙,删掉了所有的短信。

  她又发来一条:求求你,别这样。不要不理我,好吗?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把手机装进口袋,任它一个劲的响。抬头朝远方望去,大街上昏昏沉沉,它多么像黎明即将来临的黑夜啊!我知道,那种无聊至极的感觉又来了;它总是在我最为伤心的时候应运而生,不由自主、无可奈何!

  我闭上眼睛,任泪水肆意的流淌。

  就让我狠心的抛弃这没有尊严的爱情吧。真真,已经过了春节了,你好歹也是二十岁的人了,难道真的不明白士可杀不可辱的道理!想到这里,我不禁怒火中烧。

  半夜的时候,又习惯性的伸出手去,去摸她光滑柔嫩的肌肤,手中却空空如也。我一遍又一遍的提醒自己,我们已经分手了,我们已经分手了。可明明知道连幻觉也不会出现,却还要侧耳捕捉每一个细微的声音;比如拖鞋的声音,抽水马桶的声音,想象着她只是去客厅的热水器边接一杯热水回来了。

  白天,我强打精神,依然按部就班的上课、看书、批改作业。我不想让任何人探询我的辛酸与哀愁。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我要一个人将埋在心里的生死感受,慢慢慢慢凝结成冰。

  第三天,没有看到真真的影子。

  第四天,发现她坐在座位上,低着头,静静的听课。

  下课铃响了。我正要走,真真站了起来,快步走到我面前,悄悄说道:“老师,我去考试捎了点特产,送给你。”说完轻轻的笑了一下,递给我一包东西。

  我发现她消瘦了许多。

  回到办公室,打开,发现是两盒糕点。

  我走出门外,猛然间看到,她正提着个小小的热水杯,一步一步的走向学校的茶房。她走得那样的缓慢,那样的疲惫不堪,令人好不心酸。

  我立即掏出手机,给她发了个短信:谢谢你的礼物。本来你远道归来,长途劳顿,应该先为你接风洗尘,却还要让你破费,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我看到她停了下来,掏出手机。转眼间,短信便传了过来:你终于肯和我说话了,你这个狠心的白眼狼!

  我回:有什么话,等放了学再说吧。你先忙吧。

  晚上七点钟左右,又响起了熟悉的敲门声。我把她摔到床上,按着她,扒光了衣服,双手抓住她的头发,狠狠的扑了上去。她使劲咬我的肩、掐我的背,令我疼痛难忍。

  一阵狂风急雨之后,真真静静的躺在床上,幽幽的说:“不要以为你做了坏事,可以瞒天过海。我去考试之前,齐丽丽回学校了,把什么话都和我说了。”说完咬牙切齿的看着天花板。

  我的一只手正摸着她的包包,顿时脑子里“嗡”的一声,跌入了万丈深渊:完了!

  她翻身起来,骑在我的身上,双手卡住我的脖子,厉声说道:“不是要和我分手吗?现在分手啊!你觉得我会是缠着你不放的女人吗?”

  我被掐得喘不过气来,挣扎着说:“对不起-------你先放手--------听我说。”

  她把手松开了,扭身,背朝着我,一个劲的掉眼泪。

  我忙给她擦干,搂着她说:“对不起,宝贝。当时你去陪你男朋友,可是我已经对你上瘾了,真的急得受不了。”

  她拨开我的手说:“别再解释了!当时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找谁都不准找她!”

  我把手拿了回来,仰面朝天闭上眼睛说:“我心里真的很难受,你不说我自己都后悔死了。因为爱你,所以才瞒着你,没想到还是被你知道了。”我把春节前后的一切情况都告诉了她。

  她翻过身来,朝我脸上打了一巴掌:“你给她五百元钱?看来你还是很爱她的啊!本该属于我的钱你竟然给她!”说完开始对我拳打脚踢。

  我急忙挣扎,又忍不住抱着她爱火中烧。她激烈的反抗,但最终还是面无表情的任我摆布了一回。结束后,听任我帮她擦干爱液,再不说一句话。

  一直到第二天天亮,她再也不和我说一个字。

  看着她刷牙洗脸后在镜子前打扮,我说:“真真,你是不是从此以后不打算理我了?”

  她回过头来,狠狠的瞪了我一眼:“你说呢?”接着又恢复了沉默。无论我说什么,就是不说一句话。

  以前每次离开时,都不忘吻我一下;但她这次没有。她默默的打开门,然后扬长而去。

  看来,一切都结束了。我长叹一声,顿时万念俱灰,倒头便睡。

  晚上七点多钟,我还是忍不住给她发了一条短信:老老实实过来!

  过了好一会,她才回:等会,我在理发。

  八点半左右,她来了,笑嘻嘻的,问我她的头发剪得好看不好看。看她这个样子,我不禁产生一种错觉:昨夜的事,我只是做了一场梦吧!

  我们又躺到床上,抱在了一起。真是和风细雨,心旷神怡。半夜里,她告诉我,她和金留宗已经说好了,金公子已经答应和她分手了。

  我说:“宝贝,你现在变得完美了。我会全心全意的爱你,再不敢有其他的念头了。”

  她不以为然的说:“你说得好听,再来个齐丽丽那样的,送你个苹果,你就屁颠屁颠的,你肯定还会去勾引。”

  我说:“谁要是再敢犯一次错误,谁就是个驴子!”

  她一下子拉亮了灯,说:“好,这可是你说的,咱们俩个以后谁也不准再找其他人。咱们跪下来诅咒发誓,谁要是找了,就让他(她)不得好死。行不行?”

  我只好光着身子,和她相对着跪在床上发誓,发誓我张阳阳要是再找其他女人,就不得好死。

  我问她:“暑假里怎么办?”

  她说:“忍一忍,实在受不了了就找个宾馆见面。”

  我又长叹一声说道:“你这么漂亮,上大学之后,会有很多男生追你的。”

  她说:“我一定潜心修炼,好好学习专业知识,不跟任何男人有瓜葛。反正说了你也不信,正因为你不信任我,所以你也会找其他女人的。”

  我说:“宝贝,相信我,我不会了。不过说句老实话,我都不知道我们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我既不想给我的儿子一个残破的家庭,又不想离开你。如果非要给我们的爱情安排一个结局的话,那就是,你上了大学后,坚持独身,坚持了几个月。我相信你还能继续坚持。但是,同一宿舍的其他七位女生都有了男朋友,男朋友给她们打好饭,送到宿舍,陪她们看电影、游公园、上网,在她们生病的时候照顾她们。只有你,一个人孤苦伶仃,你受得了吗?更有甚者,某个各方面都远远不如你的女孩还在你面前炫耀她的男朋友,并且挖苦你不正常,你气得掉眼泪却毫无办法,你还会坚持下去吗?更别说生理上的需要了。所以你最后坚持不住了,还是有了一个男朋友。有了之后,你过意不去,于是打电话给我介绍了一个在淮州县的。近水楼台嘛!按照一般读书人的逻辑,我怒而拒绝了这种廉价的怜悯,对吗?可是,不,我坦然的接受了。因为接不接受都于事无补。还因为,我不想让你对我心怀不安。并且,直到那时,还没有一个长得漂亮的女孩像你这样傻傻的爱我。再后来,我终于找到了另一个你,于是才一脚把你介绍的给踹了,让她怨恨你。到这时,故事结束了。不是吗?”

  她笑了:“亲爱的,我们不讲以后,好吗?别想未来,就这样使劲的做,只要知道现在我们是彼此爱着的就够了。就算结婚了也不能保证相爱一辈子啊。我们就这样爱一天算一天,慢慢往下走,别再彼此折磨了,好吗?”

  我沉思了一会,苦笑道:“我要是有钱就好了。”

  她说:“是啊,就是我不在乎你有妻子,一辈子跟着你,可是星期天你妻子和儿子来了,我们想见面了,去哪儿?总不能一辈子住宾馆吧?再说,将来想要个孩子了,没个窝怎么办?你老说古人都娶几个几个,但你看人家怎么称呼?那叫一房二房三房,房,就是房子。房子,才是最重要的。没有房子,娶来了住月亮地啊?”

  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所以说嘛,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体会到钱的重要性,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迫切的想通过发表小说成名。小说发表了,我也不求名气多大,能写个三五年,挣它个十几万,够买套房子就行了,我们就可以随意的约会了。所以我要为你成名。”

  她笑了:“算了吧,就你那小说,整篇都是艳情,谁敢发?再说等你成名了,我头发也白了。还有啊,你可千万别把咱们俩的事写进去,听清楚没有?”

  我笑道:“你是不是怕你真的当上了空姐,以后又成了模特、成了明星了,我写这些事影响你的前途啊?你放心吧,如果小说不能发表,它只能成为我个人欣赏的回忆录,没有人能够看到的。我们的缘分,放在我的笔记里,比装在我的脑子里,保存的效果似乎更好。宝贝,如果能够发表,我有钱了,成了名人了,就一辈子搂着你,谁还会说什么?所以两种结局你都不用怕。你放心吧,我再也不会像出版《妖书》那样,傻傻的搭上几千块钱,自己印刷自己销售了。再说了,我们的苦难,将来万一传出去了,只能成为别人写作的素材,成为别人成功的阶梯。人家成名了,我们却还要受苦,像民国时的赛金花,亲眼看着《赛金花本事》赚了好多钱,她却晚景凄凉。这样太不划算了。所以与其这样,倒不如我自己拿起笨拙的笔,来纪念我们这场没有鲜花和掌声的爱情。”

  她亲了我一下,说道:“不管怎么说,你千万别把我们相爱的细节写进去。那样跟让别人看着一样,多恶心!”

  我说:“你以为我愿意写这些细节吗?包括我以前的小说,你以为我想写那些艳情吗?但是,那些东西就像调味品,你不写,谁看你的小说?瞧瞧九丹的《乌鸦》,卫慧的《上海宝贝》。北京有个娃娃,写《长达半天的快乐》,米米七月才十六岁,写《他们叫我小妖精》。人家都评论说是用身体写作。其实谁想写这些隐私给别人看?关键是世人他就好这个,连拍个电影也不得不故意穿插一点女人光着屁股或者交合的画面,哪怕跟整个情节一点关联都没有。像《夜宴》、《无极》,不是这样吗?清人有句话说得好: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只为稻粱谋。说白了,你以为我写这些东西是为了宣传浪荡文化害人啊?我们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而已。说到这里我都有想哭的感觉。等我写完咱们这部小说之后,如果成了名,绝对不会再写任何交合的情节了。其实我并不想成为一个艳情小说高手,我想成为政治家,搞自由、民主。可是,没金钱没名声,路在哪里?看、看、看,哪一片云是我的天?”

  她笑道:“说不定你的书还没出版,我就已经成了明星了呢。到时候给你一百万,我养你。”

  我假装义正词严的说:“不!我决不会做一个吃软饭的男人。不过,等你成名了,我就把书名改成《我和萧真真——不得不说的故事》,让俺也打打秋风,沾点名人的光。不比直接向你要钱好?”

  她瞪着我说:“不行,你敢在书中提我的名字,我阉了你!这个标题不好!”

  我笑着说:“到时候我就是不改,你能拿我怎么样?你到法院告我啊!我就再写一本书,书名叫《求求你,告我吧》,你越告,我就越出名。傻了吧你?”

  她假装哭了起来,搂着我又亲又吻。我们忍不住又做了起来,累得头昏脑涨。

  过了一会儿,她不知从哪儿,突然变出来一本书,说:“你要买的这本书,我在郑州找到了。”

  我接过来一看,正是唐代杜荀鹤的《松窗杂记》。

  我赶紧翻开,寻找进士赵颜和画中美女真真的结局。

  结局很让人伤心。赵颜听信了一位巫师的话,让真真喝下了驱除妖魅的符水。结果真真原来喝的百家彩灰酒全部吐了出来。真真流着眼泪对赵颜说:“我本是地府之仙,感念君心一片赤诚,才来与君欲结百年之好,没想到你竟然听信小人的谗言!今夫君既已见疑,我就是再留下,还有何趣?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两个孩子,你让我带走吧,这样也可免去你的烦恼。”说完拉着两个孩子就朝画屏走去。赵颜慌忙伸出手去,想拉住她,却什么都没有拉住。再看画上,真真已经变得愁容惨淡、泪眼盈盈。在她的身边,赫然多了两个孩子。

  赵颜顿时追悔莫及,跪在画边一声声的呼唤,希望能像从前一样把真真唤下来。可是,千唤不一回,真真已经伤透了心,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转眼高考已经结束了。

  离别,悄无声息的来临;分开,有太多的不舍和心痛。但是,除了抓住这最后的时光夜以继日的疯狂做,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不停的左手拷问右手,理智拷问感情。我对长生天他老人家说:我的女人要走了,再不能终日相对了,我真的好心痛。但日子还得过下去啊,我不能去死,自杀毫无意义。即使自杀能改变这种必须分开的局面,可是,像电影《失乐园》里的久木和凛子,人都死了,爱情还会在哪里存活?

  川端康成在凌晨四点的夜里醒来,发现海棠花没有睡去。看那花,是那样的美丽,可她不久就要凋落。如人生,流年似水,韶华易逝。现在,她盛放,含有一种哀伤的美。

  二00九年九月十七日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七:吾谋适不用 勿谓知音稀

  张竞生是二十年代北大的教授。那时的北大,经过蔡元培先生的熏陶,学术上比较自由开放,有一点百家争鸣的味道。张竞生有感于明代江南詹詹外史编了本《情史》,他也想编一本《性史》,借以表达自己在男女关系上的看法。按照张竞生的观点,健康的性生活甚至适度的浪荡可以促使人们繁衍出比较茁壮的后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林黛玉是病态的,那种压抑使她不可能生出多么健康的后代。还有,为了长期拥有新鲜的爱情,应该以情人制来取代夫妻制,要打破我们这种激情早已耗尽了却还必须厮守一辈子的世俗婚姻制度。

  这些观点,在张竞生的另一本书《十年情场》中也有系统的阐述。

  可惜那时的大多数中国人,还潇洒不起来。就是今天,张竞生的观点仍然显得太超前了。不错,现在的大城市是有很多年轻人实行独身主义,有的有固定的性伙伴,有的只是爱玩“一宿情”;但那是他们刚刚毕业,没房子没车子才不得已而为之。一旦条件成熟,十有八九还是会屁颠屁颠的奔进婚姻的殿堂的。他们的单身不是主动的,同张竞生的理想境界尚有一定的距离。还有,已经冲进围城的,受尽了七年围城的苦,想冲出来,可孩子怎么办?或许有人会说,你看人家美国人,有三分之二都是独身,他们的后代不照样好好的?但是,我只好无奈的告诉你,看看中国吧,无论从孩子的福利保障上还是心理培育上,我们都无法同美国相比。美国人离了婚,孩子的生活质量基本上不受影响,中国人离了婚,受伤害的女方会像秦香莲一样的痛苦和没用。如果把孩子交给陈士美去抚养怎么样呢?也不行,这等于要了孩子母亲的命。再说孩子也不答应啊,我们的孩子,都是十来岁了还和妈妈睡在同一张床上!

  这婚还怎么离啊?

  无法离婚,又不愿委屈自己,我们只好实行“一夫多妻制”。相信张阳阳是个狡辩高手,他可以找出很多论据。

  一,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里,都是一夫多妻制。今天的阿拉伯国家依然如此。比如本拉丹的女儿嫁给了手下大将奥马尔,奥马尔的女儿嫁给了本拉丹。很显然女方不属于同一个家庭。存在,即是合理。

  二,你瞧,今天的女人多辛苦,做饭、洗衣服、照顾小孩、上班。如果几个女人分工合作,估计要轻松得多。像我们男教师,改个试卷,还要流水线作业呢。

  三,民国学者辜鸿铭的观点就是这样。辜鸿铭在回答为何不能一女多夫制时说道,这就好比一个茶壶,它可以配几个茶杯,但一个茶杯却不能配几个茶壶。

  这个比喻真是精彩极了,我们不便明说,大师就是大师,好好品味品味辜鸿铭的话!

  可是,娶了两个老婆,你还是个好教师吗?

  足球运动员有“足球宝贝”来充当慰安妇,政府官员更是游龙戏凤成为经常性活动。但是看看贫穷的老师们吧,像我们学校,夫妻分居两地的有五十人以上,想调到一起比再娶一个都难。但是,人们却不能接受老师有情人的现实,老师不能有热情奔放、健康明快的性生活,必须在这修道院里坚守灭绝人性的禁欲主义,否则,你就不是一个好老师。因为中国自古以来就宣扬“圣人无性”,好人怎么能生活作风腐化呢?那是资产阶级的享乐主义嘛!

  还有人说,学校是世风道德的最底线,一旦崩溃了这个世界就完了。我靠,我们教师真伟大,教育就是教育,爱情就是爱情,我们在替谁坚守这“道德的最底线”?一个月给了我们几万元的辛苦费吗?是谁把责任推给我们的?为什么不推给那些政府官员?

  刚刚毕业的时候,我也自己安慰自己,算了吧,不管这个社会怎样千变万化,还是让我做个麦田里的守望者吧,自己守身如玉,也守望着学生,不让他们“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身”。但我很快发现,学生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潇洒得多,他们会觉得老师太封建守旧,与他们的新潮思想格格不入,像中古世纪的骑士,是新时代的唐吉坷德,虽然用心良苦却未免让人觉得可笑。他们还以为老师是表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呢。其实真是天大的冤枉,因为很多老师真的是“禁欲主义者”呢!

  当然了,我是一个背叛者,所以我不是一个好老师。算了吧,伟大的祖国,我不想优秀,你让我活得快乐一点吧!

  其实,中国的性禁锢,是从北宋才开始的,十一世纪之前是非常健康而开放的。比如先秦时期,根据《周礼》记载,官府在阳春三月“令会男女,奔者不禁”,无故不出来谈情说爱的还要治罪;因为在当时,繁衍不息的人就是最大的生产力。齐桓公还曾经设“女闾”,“征其夜合之资以充国用”。秦以后,多有卓文君夜奔司马相如、红拂夜奔李靖之事。那些男人从来不嫌弃她们是寡妇或者歌妓。即使程朱理学“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以后,真正成大事的男人依然从不嫌弃女人不贞的过去。比如韩世忠的妻子梁红玉就曾经是个军妓。

  想起这些,我就忍不住想骂北宋的朱熹、程颢、程颐这几个王八蛋!正是这几个人的理论,让我们变得一天比一天保守。

  不信吗?我们再回过头来,看当年的背叛者张竞生的结局。

  张竞生的《性史》印了一千本。可是书还没有卖完就被北大的正统人士当作妖人给排挤出了学校。我想我的命运比他要好一点,我的《妖书》也印了一千本,书被列为禁书,人被严厉警告。不过感谢共和国成熟的编制制度,当年学校想把我赶出教育界,想踢我的饭碗还没有充分的空闲时间。但是,我若是主动离开,看目前这个阵势,学校还是会皆大欢喜的。

  我暗暗下决心:人,不能委屈的活着,我一定要咬牙切齿的努力奋斗,混出个模样给大家看看。既然这个社会要以金钱来衡量人的成功与否,那我就要想办法成大名、发大财。

  张竞生离开北大之后,跑到上海开了家“美的”书店,雇了几个漂亮的女店员,专卖交合方面的书籍。结果顾客盈门财源广进,弄得其他几个书店又妒又恨;于是同仇敌忾、合力打击。最终,“美的”书店只好以流水落花、人去楼空了事。

  小隐隐于江湖,大隐隐于朝廷。张竞生不得已,又跑到厦门,弄了个官做,开始了隐居的生活。

  这就是我们的先驱者的命运。可谓“老鼠过街,人人喊打”,谁让他丫思想太超前了!要我看,以情人制取代夫妻制,想在中华大地上流传开来,大概还需要三十年的光景吧!

  我对张先生那种探索精神,那种特立独行的派头,那是高山仰止、心神往之。对他那些理论,我只能说瞻乎在前,忽焉在后,无奈只能感慨不已。因为,我既不想离开情人,又不想离开孩子。在他那里,显然找不到我和萧真真的出路!

  八:亭皋木叶下 陇首秋云飞

  楼兰,最早出现在我们的记忆中的楼兰,是在两千多年前一本叫《史记》的书上。它在罗布泊的西岸,是一座美丽富饶的城市,也是一块水草丰美的绿洲。看那厚重的城堡、高耸的白塔,楼兰人,你怎么能建成如此梦境一样瑰丽的魔鬼宫殿?

  那时的罗布泊,还充盈着清澈的湖水、成群的鱼虾;岸边是一望无际的芦苇、繁茂的白草、摇曳的红柳和挺拔的胡杨。还有,遍地都是骆驼和骡马,偶尔还能看见飞狐和白狼。楼兰人有一万四千多人,有将近三千人的军队。不过,直到如今,我们仍然不能确定这个特立独行的游牧民族是雅利安人、白种人还是蒙古利亚人。

  在那个悲伤的夏季,突然有那么一天,如哥正带着王娇鸾等人在湖边乘凉,一群人说说笑笑,而另一个汉女步非烟也正牵着一头骆驼在水边饮水;这时,人群中那个叫于德克的魔法师指着岸边打马而过的一群人对如哥说:“公主,快看,那些黑衣人,他们是汉人!”

  于德克注意到了那些黑衣人满脸的忧郁和杀气,仔细想了一想,突然对如哥说:“不好,要出大事了!我们赶快回去。”

  但是,太迟了,那些黑衣人是大汉国派来的杀手,为首的那个人武功高强,他叫傅介子。等如哥回到宫中的时候,她的哥哥,楼兰的国王,已经被傅介子杀害了。

  国王被杀的理由,是他竟听命于匈牙利人的祖先匈奴的话,却不服从大汉国的命令。

  傅介子把国王的首级带到了大汉国的长安城。他因此被皇帝封了侯。此后,在皇帝的授意下,如哥的二哥尉屠耆做了新的国王。

  如哥不满于尉屠耆对大汉国奴颜媚骨,同哥哥发生了决裂。尉屠耆也自觉理亏,于是把都城迁到了伊循城,并且把国名改成了鄯善。

  而如哥,选择了留在楼兰,让大哥的儿子做了国王。可惜这个小孩不幸患了重病,根本不能处理政事,如哥只好自己做了楼兰的女王。

  成千上万的商人继续把楼兰作为东西方贸易的中转站,楼兰在一段时期内大致平安无事。

  后来,来往的客商越来越多,为了建造房屋,林木的需求量越来越大。遍地的胡杨被砍伐殆尽,人们甚至打起了形体弯曲材质不好的红柳的主意。

  周围的黄沙在一年年的逼近楼兰,令如哥恐惧不已。于是她颁布命令,不准人们再砍伐树木,否则将受到严厉的处罚。

  但是利益的驱使让人们忽视了法律的威严,夜间盗伐树木的行为屡禁不止。如哥不得不修改法令:为了我们的未来,任何人不得再砍伐树木。违令者立即处死!

  几个以身试法者被砍头之后,情况似乎有了一点好转。

  但是不久,人们发现,这一切都太迟了;沙漠在继续侵略楼兰。更可怕的是,由于气候起了变化,罗布泊的水开始减少。风沙肆虐的天气越来越多,塔里木河与孔雀河汇流的水开始携带大量的黄沙经过库鲁克河注入罗布泊。湖底渐渐淤高,罗布泊在悄悄南移。

  如哥决定建立一个地下王城,到地下去,取地下水为生;也许这样才能改变整个民族行将消亡的命运。

  地下王城就建在罗布泊的水下。王城大致建成的时候,如哥去世了。她已经太老了,需要一个新的躯体来寄托自己的灵魂。罗布泊已经快要干涸了,商队也不再来了,如哥死了,可是楼兰人没有发现那一天有女孩降生。他们不知道,女王的灵魂来到了汉地,几世的轮回之后,她终于养了一个很有才能的儿子,叫王莽,王莽长大后杀掉了汉朝皇帝的后代和傅介子的后代,替如哥的哥哥报了仇。只是,如哥不知道,自从自己离开以后,楼兰的人民已经万念俱灰,他们决定,把剩下的树木全部砍光,为如哥建造一座地上的陵墓,以此来证明他们曾经存在过,曾经同命运顽强的抗争过。

  有一小部分人不同意,结果遭到了其他人绝望的屠杀。最后,陵墓建在了楼兰王城的旧址。

  此后,楼兰人开始陆续的迁入地下。他们培植地下真菌,养殖一切能在地下生存的生物作为食物。他们继续选取王族的女人作为首领,并且把“如哥”这两个字当作国王的称号。

  在他们迁入地下五百年后,所有地上的楼兰人,包括那些伊循城的同族,全部被黄沙和战乱消灭了。

  七百年后,大唐的高僧玄奘经过这里,发现昔日无比繁华的楼兰已经“国久空旷、城皆荒芜”了。面对遍地茫茫的黄沙,玄奘不禁感慨万千。

  楼兰的历史,全部结束了吗?

  别信我,我在撒谎。

  他们在地下,生活得好好的呢。并且,他们发现,他们的寿命延长了,有的人活了几百年。因为地下的生物体内,有一种保幼激素;比如蝉的幼虫,比如被埋在的殿下的乌龟,都能够很长久的在地下活下去。这种保幼激素一旦进入人的体内,能让人永远年轻。当时的楼兰人并不知道“保幼激素”这个概念,可是他们得出一个结论:凡是地下的东西,生命力都特别的长久。

  后来的契丹人,因为了解楼兰的真实历史,他们就也想住到地下去。只是,他们的智力不足以让他们也能建成地下王城,于是契丹人只好选择了简单的穴居。

  不相信我吧?看看历史书上,记载契丹人的住所是不是“穴居”这两个字?还有,你今天可以到北方打听打听,看是不是有很多老人早已超过了一百岁!他们还没有得到真正的秘密呢!

  如果你喜欢探寻这些秘密,你就应该还会知道,两千多年后,一个叫斯文-赫定的瑞典人发现了楼兰古城,他只是发现了地上的楼兰古城,就激动得快要发疯了。

  1979年,人们发现了不幸病死在了塔里木盆地的楼兰少女步非烟,整个世界都震惊了。

  其实,楼兰人并不希望外界来打扰他们的生活。这都怪那个魔法师于德克,他在世上留下了后代。两千多年后,那个后代的后代也叫于德克,他在1900年做了斯文-赫定的向导。他不知道,那个瑞典探险家,只是为了刺探从北方进入中国的路途。

  他们在茫茫的沙漠中跋涉。有一天,他们累了,在几棵红柳边准备掘井取水,这时他们发现仅有的一把铁铲不见了。于是,于德克自告奋勇连夜返回寻找。

  于德克找到铁铲以后,在回去的路上,遭遇了暴风沙,他迷了路,只好躲在一个沙山背后睡了一觉。

  第二天天亮,在朝霞的映照下,寂静的戈壁滩上,突然出现了一座美丽的城堡。塔顶的淤沙,已经被狂风沙吹尽了。

  于德克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但是,要想找到真正的楼兰人,我是说活生生的楼兰人,还远着呢!他们只是不小心,得罪了长生天,长生天让他们失去了水,才不得不躲到地下生存。

  水啊,你是沙漠中的旅人多么期盼的精灵啊!你就好比爱情路途中的金钱,让世俗平凡的爱情,焕发出无尽的光彩。比如我和真真,得罪了世俗,只是没有钱,才不得不让爱情转入地下。长生天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让我意识到金钱的重要性。我的梦想就是这样的简单,天真的以为,只要有十几万元钱,我们就可以过神仙一样的生活。可是,恋恋红尘,总有许许多多的牵绊,使得那种简单的生活看上去是那样的近,却又明明遥不可及,只能让今生的遗恨平添几许。

  我坚信,不管是楼兰的子民,还是我们的爱情,都会在地下生生不息。如果我告诉你,流星划过天边,落进大海,那是外星人通往海底世界的信使到了;秦始皇的陵墓,高耸云天,下面埋着山一样的财宝,它的价值足可以买下一个发达国家;还有,马王堆的辛追夫人,刚刚被挖出来的时候,雪肤花貌,国色天香,面色红润得像刚刚睡去,只是暴光在空气中,几分钟就变了颜色——你肯定会说:你在撒谎,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啊,比如辛追夫人,当时难道没有拍下照片吗?我们怎么没有看到过?

  没有看到并不代表没有,有是有,只是有人不让发表,不敢让国人知道,怕挨骂,怕丢人。请相信,你总会有看到的那一天。目前,我们能在书上看到的照片,都像干尸一样的难看。

  上小学的时候,我就已经认识到,要想让别人相信你的话,是多么的不容易。所以,千万不要抱任何幻想。

  当时学了一篇课文,叫《猎人海力布》。说海力布遇到了一个神仙,神仙告诉他,当天夜里将会有急风猛雨、电闪雷鸣、山洪暴发,会把他们那个村子淹没。神仙让他告诉村里人赶紧搬走,但是天机不可泄露,不能把遇见神仙以及要暴发山洪的话告诉村民,否则他海力布就会变成一块石头。

  回到村里以后,海力布急得都快掉泪了,村民们就是不相信他那些“不搬走就有危险”的话。一个年轻人笑着说:“海力布,你看太阳不是好好的吗?会有什么事?”一个老人也说:“海力布,我们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但是,你不说明白原因,大家都拖儿带女的,搬家是件容易的事吗?”

  最后海力布不得已,把一切都说了出来。当然了,个人和集体,常常闹别扭,挽救了大家,牺牲了自己。——他变成了石头。

  我不想变成石头,所以我只好告诉大家:别信我,千万别相信我说的话。我在撒谎。我在等待着有那么一天,人们会把我的这些谎言当作研究心理学的高级范本。

  二00九年九月十九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九:世间花木太匆匆 春未尽时花已空

  千年调,一旦空,惟有纸钱灰晚风吹送。

  尽蜀鹃啼血烟树中,唤不回一场春梦。

  ——[元]阿鲁威《落梅风》

  暑假期间,我回了老家。

  父亲说:“我看了你的小说。本以为你大学毕业后我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没想到你还是那么不快乐。”

  我顿时瞪起了眼睛:“没有经过我的允许,你怎么敢私自偷看我的笔记!”

  父亲伸手做了一个阻止我的动作,继续说:“九四年的时候,我还在晋城的一个建筑队当技术员。到那时为止,老板欠我的工钱已经有两三年的了。没办法,他和晋城西关大队支书合资盖的两处楼盘都卖不出去。原来他们忽略了一件事情:他们开发的地段恰好在几公里外的一座山后面,而山上有个送子娘娘庙。山西人迷信,认为房子建在庙后面不吉利,所以,不管那些楼房怎么降价,就是卖不出去。最后,老板无可奈何,就对我说:张师傅,你看这样吧,成本价卖给你两套,咱们顶了工钱吧!当时我就想,反正也要不回工钱,不如就买他两套,等明年你要是考不上大学,干脆全家都搬过来住。山西是个煤炭工业基地,在那儿找份工作还是比在咱们淮州容易得多。于是又补上两万多元钱,买了两套。第二年你考上了大学,我就没把这事跟你说。后来正好你三叔和姑父带着全家人去晋城打工,我就让他们先住着了。十来年过去了,现在他们也都有了基础,小孩也都大了,就都买了大一点的新房子。我呢,想想就你这么一个儿子,搬到山西去住也不合适,再说那儿工业污染也厉害,就指使他们把旧房子卖了。正好,今年春上有个小老板承包了楼前的那座山,架了几台碎石机,想挖石头,打石子卖。怕老百姓反对,就让人在夜里偷着把那送子娘娘庙给炸了,让老百姓找不着上山的理由了。真他娘的绝啊!不过这一炸,我那两套房子卖了个好价钱。这不,卖了十五万。”

  父亲从那些老箱子里捣鼓了半天,拿出来一个破提包,打开,里面是一扎一扎的百元大钞,不多不少,十五扎。

  我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我不禁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一把把提包抢过来说:“不早说?跟我也来这套!”

  父亲也笑了:“本来我是打算藏起来养老的,后来想想,到真正动不了的时候能有几天啊?还是你拿去吧。”

  吃过午饭,我把钱装进一个背包,不顾炎热的天气,跨上摩托车就直奔真真的老家。

  刚进村口,就远远的看见一群人,抬着一口棺材,缓缓的朝村外走去。

  我想,农村的老人去世,一般都在农历的八月份啊,现在这么热的天,谁家发生了不幸啊?怎么没有见到穿白色孝衣、戴白色孝帽的?是不是子女都在外面打工,没有顾得上回来?

  我正打算找个人问问真真的家在哪里,前面正好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我仔细一看,是我曾经教过的一个学生,叫陈倩倩。陈倩倩一看是我,惊喜的说:“张老师,你怎么来我们这儿了?”

  看到是认识我的学生,我也不好意思再向她打听真真家的地址了,就轻描淡写的笑道:“我去找一个朋友,正好路过这里。”我把车停了下来,又没话找话的说道:“你们村这谁家办丧事呢,大热天的?”

  陈倩倩的脸色暗淡了下来:“你不知道,我们都正难过呢,是你的学生真真出车祸了。”

  我顿时从摩托车上一头载了下来。

  陈倩倩大吃一惊,慌忙把我扶起来说:“老师,你是老车手了,怎么还这么不小心?”说完,又用力的想把摩托车扶起来。

  我强忍悲痛,扶着一棵白杨树,轻轻的说:“倩倩,别,别,我歇会自己来。你告诉我,她,怎么出事的?”

  陈倩倩还是用力的把车子扶了起来。撑好支架,倚在车旁紧锁着眉头说道:“唉,别提了,都怪大王楼那些贪财的村民,几十条大船在沙河里捞沙子。土地局、环保局的人都来过,罚了款,砸了船,还是管不住。有些当官的都被买通了。结果捞得公路上的大桥下面都淘空了。那天真真坐公交车去学校拿大学通知书,经过大桥时,桥突然塌了,车翻了下去,包括真真在内,死了十一个人。我们全村人都难过死了!”

  我的眼前顿时一片苍白。苍白之后,是无尽的苍茫;楼兰的风沙,遮天蔽日,飘荡在我的眼前。我想,沙河中的那些沙,是从楼兰飞来的吗?它是不是一个有生命轮回的魔鬼?当年害死了一个民族,如今又夺走我心爱的女人!

  我气若游丝的对陈倩倩说:“你,走吧,我要回家了。”

  我挎好背包,骑上摩托车,漫无目的地沿着公路缓缓前行。太阳像一个巨大的冰块挂在天边,眼看就要砸下来。

  车开到村外的田野间,我感到浑身无力。公路上呼啸的汽车一辆辆擦肩而过。突然,真真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傻瓜,你不要命了吗?快把车停下来!”

  我把车停在了公路边,坐在草地上,任凭心如刀绞、形销骨毁。

  真真把手蒙在我的眼上,笑道:“怎么了,亲爱的?不和我见最后一面了吗?”

  我睁开眼睛,一只白色的蝴蝶在翩翩飞舞。转眼之间,朝真真所在的村庄飞去了。

  我折回那个村庄,沿着送葬的那条路来到村后。送葬的人已经散去了,一座新坟孤零零的立在凄凉的旷野。

  我站在坟前,久久的凝视着她:真真,是你吗?你真的就这样不说一句话就离我而去了吗?

  白色的蝴蝶在坟头飞来飞去,似乎在一个劲的向我招手,对我说:小子,扒开它,扒开,抱走你的女人!

  我无力的坐了下来,抓起一把潮湿的土,任泪水流满面颊。

  蝴蝶飞走了,真真悄然站在了我的面前,一袭素衣,水一样的薄。她轻轻捧起我的脸,笑道:“怎么又哭了?亲爱的,见到我不高兴吗?”

  我哽咽着说:“真真,为什么,上天要让我们爱得这样苦?”

  真真又笑道:“别哭了,这样不好吗?别担心,我们还会在梦里见面的。”

  我说:“真真,我不想在梦里见面,我只想天天搂着你。宝贝,你别走,等等我,我们一起去天国,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真真说:“不行,你别这样。人鬼有别,我不想让你的亲人再像我父母那样伤心。还有,我现在才看见,齐丽丽的影子一直在跟着你呢!好好的在世上活着,对她好一点。”

  我说:“真真,你一直不肯原谅我吗?我这一生,只会爱你一个人了。”

  真真笑道:“好吧,我相信你。等下辈子,你会在人群中认出我来吗?如果我们再相遇,我就嫁给你。可是现在,我该走了。”

  我急忙伸出手去,抓住她冰冷的手说:“不,不,我只要你这一辈子!”我腾出一只手,打开背包,拿出钱来说:“宝贝,你看看,你看看,我们现在有钱了,十五万,够我们买房子的了!你不要走,我愿意就这样和你的灵魂在一起!”

  她用力的挣脱我的手,摇了摇头,满脸泪痕,渐渐模糊了那淡淡的身影。

  我顿时发起狠来:“真真,你不是说过,要永远陪着我吗?你不是说过,只要我们有了房子,我们就可以天天约会了吗?你为什么还要走?你这个说谎的女人!没有你,我要钱还有什么意义?”

  我把钱撒得漫天飞舞。

  二00九年九月二十日梨花带雨海棠醉日

  十:送君千里终须别 冬去春来弃路旁

  当时歌舞人不回,

  化作今日西陵灰。

  ——《金瓶梅》

  有时候,偶然会想起初中时读过的琼瑶的小说《窗外》,就想把我的这篇小说命名为《结〈窗外〉》。《窗外》也是一篇写师生恋的小说,只不过当年琼瑶阿姨是站在女学生江雁蓉的角度上来写的。如今,我站在男老师的角度来写,并且想把它命名为《结〈窗外〉》,一来表达对琼瑶阿姨敢为天下先的敬意,二来也想学学清代写《荡寇志》的学者俞万春。他那篇站在朝廷立场上来反对梁山好汉的小说,开始就命名为《结〈水浒传〉》。也就是要对《水浒传》里的“强盗”作一个了结。而我,也想对《窗外》里的师生恋作一个了结。后来想想,在这个高手云集的年代,太生僻的名字不太好招引读者去阅读,还是命名为《爱上我的女学生》更惹眼、更能调动大家的阅读*****。其实说句实在话,我并不喜欢这个浅薄的名字。写下这些,就是想告诉大家:小说写成,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顿感万事到头都是梦,明日黄花蝶也愁。——这样的一种心情,我,曾经有过的。

  也许有人会问: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吗?我只能说,我拒绝回答,我希望大家把小说看成一个浑然一体的世界,让这些人物只活在小说里面,而不要在现实生活中对号入座。你想啊,我要是明写这是某某某,那他会答应吗?我们的社会,还没有宽容到一定的程度。如果有一天,你有机会见到了琼瑶,你试着问问她,问她《窗外》里的女主角是不是她,看她怎么回答。还有,我们这儿,短短的几年中,发生过好几起师生恋,最近就有一个男教师和女学生私奔了,我也正想找知情者好调查调查呢。但不管如何,不管是不是“和尚摸得,我摸不得”,幸福的爱情都一样,不幸的爱情各有各的不幸。“师生恋”大都应该属于“不幸的爱情”吧,所以很多结局只能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时至今日,走在沈丘清冷的大街,还是听到路旁的音像店传来《飞雪》的歌声,王冰洋在悲悲切切的唱:漫天飞舞的雪花落在你转世之间,苍白的冰冻了我对你温柔的缠绵。只不过是一瞬间,像过了一万年;你说来世我们可以再相见,来继续为完成你对我的誓言。

  早在上高中时,我就在周口的《未来》(1994年)杂志上发表过散文。但看看现在,十几年了,寂然无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忙什么。张良砸了秦始皇的车驾后,也不过隐居了十年,我却一直找不到表达自我的方式了。有时就不禁感慨: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难道是我走艳情小说的路线错了吗?吾道非也?吾何至于此也?谁能来安慰我,吾道已大修,只是天下不能容!

  所以,现在,我最不喜欢别人问我的年龄。因为别人不知道我的年龄,我还能自己麻醉自己:我还年轻,成名的事等等再说吧。但现在,我只能无奈的告诉大家,我已经很老很老了,即使现在立即成名,也够得上别人嘲讽“大器晚成”的标准了。如果现在还不能成名,那我这一辈子,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矣!我还能有成名的希望吗?

  想到这些,我就一夜愁白了头发。

  自杀算了。

  最后,为了避免招致更多的非议,我还要说,我绝对不是在赞扬师生恋,因为这些师生恋中的男教师,对于这些女学生,只不过是爱情路上的过客而已。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他们就像一双暖暖的草鞋,小女孩很喜欢在寒冷的冬天穿在脚上;天热了,就扔掉了。长大后,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女人,就更不喜欢穿了。

  不是吗?

  所以对于爱情,不要抱太多的希望。相伴一生,当然很好,只是一生太久长,时光会慢慢的消磨了最初的海誓山盟。

  琼瑶在《窗外》里,收录了一首描写草鞋的诗。现在,它忍不住又在我的思绪中浮上来,湿润我草鞋般的心情。

  年少青青到老黄,

  十分拷打结成双。

  送君千里终须别,

  冬去春来弃路旁。

  不要走开,以上的内容是站在老师的立场上来写的,接下来的内容会站在学生的立场上来写。如果说前面的事情你还可以接受的话,那接下来的事情绝对要挑战你的心理承受能力!我,张阳阳,为人孤僻写怪事,事不惊人死不休!

  寻山隐修士

  二00九年九月二十一日蝴蝶梦中杜鹃枝上

二、[长篇]《黑牢之恋》第五章:英华女中(长篇原创)

第五章:英华女中

   1

  六年之后。

  昆明市英华女子中学党支部书记马秀珍拿着一份市教育局转来的人事档案,心中猛烈一震,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哈,你施彤也有今天,落在我手里啦!解放初那令人终生难忘的一幕又涌上心头。

  那是1952年年底,马秀珍的父亲马炳三因为检举贪污分子有功,被破格从一个看守大门的工人提拔为云阳县五金厂劳动工资股股长,执掌了全厂人事工资大权。马秀珍高中毕业在家准备考大学,并代替已经逝世的母亲照顾爸爸。她因父亲出乎意外的升迁兴高采烈。为庆贺这一喜事,她生平第一次和父亲对饮了烈性白酒。

  那年,云阳县委遵照上级限令,于二十四小时内把“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的三反运动开展起来后,全县一派紧张。这是全国性的一致行动,听说,毛 召开各大区中央局书记开会,高岗、邓小平他们都去了。毛 限令他们回到本地飞机场后48小时内把运动开展起来。这样层层加码,限令云阳县在二十四小时内开展运动不足为奇。在运动迅猛发展的形势下,云阳五金厂很快闹出了震惊全县乃至曲溪全地区的黄金大案。看大门的老工人马炳三检举出原厂长熊德明在解放前夕偷藏大批黄金的重大案件。他说:熊厂长的舅子是昆明电工厂厂长,解放前夕有一天夜里突然从昆明开来一张用帆布封得严密的大卡车,卡车上有昆明电工厂的字样。熊厂长把我从床上叫起来,和车上的两个人一同搬运东西。我到车上一看,吓了一跳,全是黄闪闪的金砖。天呀,就像盖房子的砖头一样,长方形的,我们把金砖都搬运到熊厂长家的厕所里,厂长叫脱了鞋袜把一块一块把金砖放到粪坑里,我的手脚被弄得臭极了,没有办法,也只好照他的命令做,弄了一晚上,我的腰疼了好几天……放完了金砖因为上面都是大小便,没人能看出。熊厂长给了我二十块袁大头银洋,叮嘱我千万不能对别人说。我就一直没说。

  马炳三的检举引起上面极大重视,这是在运动以巨大声势疾风暴雨开展时就发现的问题,县工业局张局长,一位原来在部队做过后勤处长的营级干部,连一夜都不敢耽误,即刻亲自到厂里找熊厂长谈话,熊说在昆明卢汉起义后,由于国民党第26军和第8军进攻昆明,确实有一位亲戚在昆明保卫战的混乱局面中,把几块金托拉带来云阳交给自己保管,总共约有数十两。三反运动开展后,自己怕被发现说不清,就在夜里悄悄丢到城郊护城河里了。张局长认为和马炳三检举的材料出入太大,一连几天日以继夜组织了对熊厂长的车轮战批斗会,熊厂长终于在一天夜里承认把大批黄金分给厂里的亲信职员了。张局长连夜召开斗争大会,在会上由熊厂长坦白,说到一个名字就当场抓起来,一连抓了五十多个人,所有厂里的技术人员和职员都被抓起来分别关在禁闭室中,日夜审问。

  经过一个多月的反复批斗,被抓的人们受尽折磨,但一直没有招供。就在车轮战与拷打进一步加剧时,有一天,突然出现坦白高潮,所有关在禁止闭室中的“老虎”经过放风时暗中相互串联,都纷纷坦白了,他们都承认从熊厂长手里接受过馈赠,多的上千两黄金,少的也有一、二百两……这件总数达三万多两黄金的贪污案被列为了全县第一大案。检举有功的老工人马炳三被张局长提拔为劳动工资股股长。

  到了追脏阶段,张局长亲自到厂里督促,但经过两星期百般追查,贪污分子只交出一些金戒指,一共不到十两黄金。在追查越来越紧张时,原来承认接受过黄金馈赠的“老虎”们纷纷翻案,都说原来只想坦白交代了就算了,只想着逃避每天的批斗,没有想到还要追脏。张局长万分着急,毫无办法。

  由于云阳县的三反运动被这一案件拖着不能结束,最后提到了县委会上研究讨论。

  张局长在县委会上详细汇报了案件经过,县委书记施彤对若干地方提出了怀疑,他问张局长去过熊厂长家的厕所没有,回答说没有去过。为了在全县迅速结束运动,县委书记施彤和副书记陈伯松带领有关部门负责人亲自来到五金厂熊厂长家的厕所。工业局张局长一再声明说,因为是老工人揭发的材料,而且那么多人都承认了,自己本着相信工人阶级的原则,没有亲自来查看。

  到了熊家,发现厕所是中国传统式普通居家用的,虽然整个厕所比一般人家的大,但粪坑面积并不很大,只不过六十公分见方。由于粪坑是满的,看不出到底有多深,施彤命令掏干厕所所有粪便。等到工人们把大粪掏干,坑底露出,大家明显看出这只是一个不大也不深的粪坑。施彤板着一幅铁青的脸,一声不吭,气氛紧张,在场的人全部异常不安,平时一进厕所就要吸香烟的人,这时也赶快把手中的香烟掐灭了。陈伯松安排了一些工人把整个厕所全部挖开,没有发现任何东西。

  施彤叫陈伯松带上两个人去找马炳三谈话,并决定县委就在厂里紧急召开县委扩大会议,立即通知其他县委委员赶来参加。

  一小时后,会议开始了。张局长在县委会上再次叙述了案件审理的经过,强调没有动手打人,可许多人都坦白……施彤问张局长,这个粪坑除了上面的粪尿,能容得下多少黄金?张局长低头沉默不回答。不懂数学的人也能算出,这里最多能藏下几十块砖头。就算全是金砖,也只不过一千多两。

  施彤转过身责问分管经济系统三反运动的副县长,这位副县长红着脸说:“我早就发现这个案件有问题,可是……可是这个案件是地委都知道的大案,我不敢轻易发表意见,也不敢向县委提出,怕别人说我右倾,竟然怀疑这么一个重大案子。现在到追脏阶段了,一直追不下去,真说不清楚这个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

  “那你现在的意见呢?”

  “我……”副县长嗫嚅着欲言又止。

  “大家发表意见!”施彤冷冷地说。

  县委会无人发表意见,鸦雀无声。

  陈伯松来了,他一脸怒色地说:“在事实面前,那个马炳三不能不承认他说的都是谎话。事实是他只是在一个晚上从窗子里看到熊厂长在灯下观看几块金拖拉,运动来了就编出这套假话,他还不认错,口口声声说为了打退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彻底打垮资产阶级的威风,就得这样做!说熊厂长是旧社会留用人员,是标准的资产阶级……”

  忽然,马炳三气势汹汹闯了进来,大叫大嚷说:“要打垮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没有炮弹我们自己造,这有什么不对!”陈伯松站起来把他带了出去。

  施彤两手拄在桌子上,站着面对众人,再次冷冷地说:“怎么都哑了?请发表意见,这案子怎么办?”

  除了陈伯松说应该从根本上重新估价之外,无人发言。

  施彤见无人发言,站起来走到窗子旁,一个人向外仰望天空,紧张地思考着。

  过了一会,他走回桌子边,对着所有参加会议的人威严地一字一句地讲:“我说,吹,一风吹!这个黄金大案除了对熊厂长一个人继续审查外,就一风吹了!上面追问,我负责,我承担一切责任!有人有不同意见吗?”

  全体县委成员表示赞成。

  黄金案一风吹后,许多被关押的人被解放了,厂里一片欢腾。许多人把施彤说成比《施公案》里的施仕纶更加青天。经过审查,马炳三原来当过保安团的兵,是一个兵痞,有过多次调戏妇女和偷窃的不良行为,曾被熊厂长关了禁闭,扣过工资。他的劳动工资股股长被免去了,并被勒令在全厂大会上接受批评,公开认错。最后还是回到原来的岗位上看守大门。

  马炳三把一切气恼都算在施彤账上,他一连几天不上班,妻子早死了,就在家里对着女儿发酒疯,大骂施彤王八蛋。由于在高考政审时,马炳三的材料中明确写上了曾是兵痞的鉴定,马秀珍受到了很大影响,在两年中耽误了考大学。她和父亲一样,对这个施彤极为仇恨。他们都认为,要不是施彤亲自来厂里,就算检举有虚假,也不至于把股长也撤了,从一个被人人尊敬的老工人变成兵痞,还回来守大门。

  三年后,马秀珍考上了某大学,虽然人们都在大讲依靠工人阶级,她的出身却不再是工人而变成兵痞了。为此,她一直充满怨气,她总觉得比那些干部家庭的子女要低人一等。就为了有一个比较好的地位,大学毕业时她和自己并不爱的身材瘦小的系总支书记结了婚。后来在市里一个区的教育局工作了两年,由于政治上表现好,被调到一所小学任校长,工作了三年,又因为大胆揭发市教育局初教科长的反动言论立功,被破格提拔为英华女中党支部书记┅┅她接受了父亲的传染,把踩在别人身体上往上升,当成了一种生活需要与快乐。

  校长钱唐走进了书记办公室,马秀珍把挡案递给他说:“看,教育局分来的。这人叫施彤,S大学物理系电子专业毕业生,1957年被划为右派,受到最宽大的处理,是S大学唯一留校继续读书的右派学生。毕业后在农场监督劳动了三年,已经摘了右派帽子。教育局分来我们学校教书┉┉噢,以前还任过县委书记呢,不接受党的教育改造,堕落到今天这个样子。”

  “门门功课都是五分,划了右派还有心肠读书,门门五分,看来是有些本事。” 原是云南地下党员、曾担任过宣信县县长的钱唐边看挡案边说。“我看我们的物理老师不很强,可以让他教高中二年级试试,如果他教得好,明年就让他教毕业班。”

  “可以让他先教一个班试试,但关键是看他是不是老老实实。”马秀珍说。她停了一会,似乎是对钱唐又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要不要对老师同学们中的党团员讲一讲他的右派历史问题呢┉┉这样,给他一个机会,暂时不说,看看他是否老实再说不迟。”

  施彤听说过,有一个划了右派已经摘了帽子的大学生,在分配到一个中学教书后,校长亲自把他带到全班学生面前,对学生说:“这是一个摘了帽子的右派,现在让他给大家上课。学问是要向他学习,可是,要注意他的一言一行,要监督他继续改造自己!”弄得没有任何学生敢和他私下讲话……英华女中的钱校长对自己倒是很客气,一点没有提及什么右派的事,只是告诉自己不要多顾虑,放开地讲……尽管如此,他还是在上课前,想好了应该尽量小心谨慎。

  可是就像会游泳的人在许多年没下水后仍然能极快适应水性一样,他在六年没有面对许多人讲话的情况下,在课堂上讲了十多分钟后,就摆脱拘谨,不由自主地露出自己的演说才能。学生们但见他在课堂上谈笑风生,没有人感到他受过政治委曲的痕迹。他修长潇洒的身材,自信却又谦和的风格,英俊的面容,迥迥有神的眼睛,渊博的学识,富有魅力的口才,两节课下来就把高中二年级三班的学生迷住了。下课后,许多女学生包围着他,问个不停,直到下一堂课的铃声响了才散开。

  学校新来了一位出色的物理教师的消息不迳而走,很快传遍了全校。

  一本高二年级的物理书,从头到尾就那么一点知识。他花了一天就把全部内容记熟了。他把主要精力放在如何讲得生动,让学生容易了解并产生兴趣上。为了谨慎,每次上课前他都花上十来分钟,把当天要讲部分的内容在头脑中认真再思考一遍。

  “今天讲电磁感应问题。什么是电磁感应呢?上次讲了安培发现通过电流的线圈会产生磁性,我已经作了演示。那么,反过来呢,磁能不能产生电呢?两百年前,在英国,有一位在书店里卖书的学徒也在想这个问题。这个年青工人叫法拉弟,他在一次讲座上听到演说的学者说,电流能产生磁,这已经成为人们的常识。可是,反过来,磁能不能产生电流呢,如果谁发现了磁能产生电流,谁就是伟大的发明家。这些话深深打动了这位年青胸有大志的店员,他对此着了迷,成天在想这个问题。他在自己家里安装了简单的实验设备,找了一块马蹄形大磁铁,用一只线圈在磁铁附近作各种实验,可就是没有电流出现┅┅有一天,他把线圈套在马蹄形磁铁的一侧上面,研究有没有电流,正在摆弄,忽然有人找他,他忙着出去,就以很快的速度把线圈从磁铁上取下。这时,奇迹发生了,连接线圈的电表的指针忽然摆动起来。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动作,他又把线圈套在磁铁上迅速上下摆动,果然电表的指针也左右摆动。法拉弟高兴得快要发疯了┅┅大家想想,用磁产生电流的关键在哪里?”

  “是线圈套在磁铁上下运动!”

  “对!大家记好了,线圈在磁场中运动就会产生电流。”施彤把讲桌上的线圈套在马蹄形磁铁上,迅速上下移动,挂在黑板上的大电表的指针果然摆了起来。学生们都站起来观看,情绪十分活跃。

  “法拉弟的实验轰动了整个英国,英国女王请他到皇宫去表演。同学们,你们说,中国的慈禧太后会让科学家去故宫作物理实验吗?”

  “不可能!”学生们纷纷议论起来。

  “是的,根本不可能,慈禧太后对自己的小脚鞋子的兴趣味远比科学实验大!”

  课堂上响起一片笑声。这种情形以往从来没有出现过。

  “同学们,这就是我们民族的弱点,对科学不重视不尊重。同学们,你们是新时代的女学生,你们应该对科学有兴趣!”

  施彤的讲课把对物理最没有兴趣的学生也鼓动起来。平常上物理课就想打瞌睡的张东平也伸长了脖子,专注地听着。

  “现在,我布置一下习题。大家翻开第89页,做第二题,第三题,第五题。”

  “你们看,老师没有带书,他怎么记得89页上有这些习题?”学生们议论起来。

  “施老师记性真好!了不起!”

   “听他的课真舒服!”

  晚自习时,施彤热心地在为学生们辅导作业。

  几个学生在一起讨论一个代数习题,一直未能解出来。一个叫向小群的学生向走过来向施彤问道:“老师,可以问你一个课外的数学习题吗?”

  施彤向那个习题看了一眼,说:“这简单!”他拿过纸笔立即把这个比较难的二元联立方程式解开了。

  向小群一双明亮的眼睛瞪了一下施彤又迅速把目光移开,她轻声说:“老师,你真了不起!我问过我们的数学老师,她到现在都没有解出来。”

  “你对这些比较难的课外习题感兴趣,你特别喜欢数学吗?”

  “老师,向小群可是我们班文理两方面功课都最好的!”旁边一个学生说。

  “老师,可以问你一个语文问题吗?”另一个学生把施彤请过去了┅┅

  就这样,他每天晚上为学生们辅导各门功课,不但物理课,就连数学、化学、英语和语文的问题他也能辅导。不多久,学生们都知道了这位物理老师几乎什么功课都可以辅导,连其他班的学生也纷纷来找他。

  关于施彤的信息不断增加着。

   “嗨!告诉你们,我发现一个秘密,施老师会拉手风琴。那天中午我看见他一个人在教员休息室拉琴,我练过钢琴曲,知道他拉的是悲多芬的小步舞曲。”

  “他的乒乓球比化学教师陈光伟打得还好!”

  “他会写诗。他的桌子抽屉里有一本诗稿,我们悄悄翻来看了,其中有一篇是用了许多星宿的名字写成的。”

  工人家庭出身的茹小倩在下午课外活动时和几个女同学在教员休息室找到了施彤。在英华女中她虽然算不得特别漂亮,但五官端正清秀,大胆活泼,对老师们从不害怕。

  “老师,我们想开展科技课外活动,你能帮助吗?”一个学生问。

  “只要我会的,当然会尽力帮助你们。”

  “施老师,听说你有一首诗,是用许多星辰的名字写的,是吗?”茹小倩问道。

  “你们怎么知道?”施彤感到惊奇。

  “我们也是听人说的,老师,你别骗我们,究竟有没有?”

  “那算什么诗!是我晚上看星空,兴致偶发乱写的。”

  “给我们看看,可以吗?”

  “为什么想看这首诗?”

  “我们想成立一个天文兴趣小组。”一个女学生回答。

  “真的吗?”施彤表现出很有兴趣的样子。想了一会,就从课桌抽屉里拿出一本笔记本,翻开中间一页,递给她们。上面是一首题为《高山流水》的词。

   高山流水

     --冬夜观星空有感

  万千星宿遨太空,夜深沉,猎户居中。望北斗高悬,大小双犬相踪,见仙女,宛若惊鸿。御夫伴,金牛白羊驰骋,双子在东,引飞马突至,杯酒意正浓!

  我欲移居驻银河,问天狼:何处可容?晨饮宝瓶露,夜听天琴弓! 深还广,大哉此宫,乐无穷!晓来寒流袭城,孤灯疾风,四顾犹茫茫,残月挂苍穹。

  几个学生围着笔记本观看,异口同声询问哪些是星辰的名字。

  “猎户座,北斗星也就是小熊座, 座,小犬座,仙女座,御夫座,金牛座,白羊座,天狼座,双子座,飞马座,宝瓶座,天琴座,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织女星,这些都是星座的名字。天狼星是天空中最明亮的星,猎户座是天空最美丽的星座。”施彤说。

  “我们去年就想成立一个天文兴趣小组,学校说没有老师指导。施老师,你懂天文,你来帮助我们建立天文小组,可以吗?”茹小倩高兴地说。

  “我对天文懂得不多。”

  “就把这些星指给我们看看不就行了,老师,你别推了!”

  “那你们得去问问钱校长。天文小组需要一台天文望远镜。”

  学生们不由分说纷纷把这首诗抄了下来。

  学生们走后,施彤立即把自己的抽屉上了锁。

  在钱唐支持下,高二三班的天文小组建立起来了。学校给买了一台学生用的天文望远镜,因为是昆明本地有名的光学仪器厂的产品,没有花多少钱。消息传开,高二年级其他班也有一些同学要求参加,一下子就集中了三十多人。

  一天晚上,施彤带着她们爬上有水泥平台的北楼楼顶,支好望远镜展开了活动。

  “老师,你说天空中最明亮的星是天狼星,今天吃晚饭时下山的那颗非常明亮的星是天狼星吗?”向小群问。

  “不,那是金星,就是中国人常说的太白金星,也叫紫微星。天狼星是天空最明亮的恒星,金星是天空最明亮的行星,它看起来当然比天狼星更亮,它离太阳最近。木星也是行星,在天空第二亮,第三是火星。”

  “我们今晚能看金星行吗?”

  “不行,金星总是紧跟在太阳后面,现在已经看不到了。不过今晚可以看火星,火星是除了金星和木星外天上最亮的星。”

  一群女学生紧紧挤在身边,抢着看望远镜。施彤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兴奋。他活了三十多岁,除了母亲,从来没有和异性有过这样近的接触。真奇怪,哪来的一股特殊的香味?

  “你们看,那颗明亮的星就是火星。行星不会闪烁,而恒星看起来都在闪烁!”

  “啊,真是的,我们平常没有注意,这颗星和其他的不同,没有闪烁,天上的其他许多星都在闪烁!”

  施彤把望远镜对准火星让大家轮流看,学生们看到火星竟然放大得像一个小月亮,都高兴得叫起来。

  “老师,火星怎么是黄色的?”

  “你们忘了,火星是行星,它自己是不会发光的,那是太阳光照射后反射出的光,当然不像自己发光的恒星,恒星的光是白色的。”

   “老师,你的诗中有一句‘夜听天琴弓!’天琴是什么星座?”向小群问。

  “天琴座就是中国人常讲的织女星。”

  “啊!织女星!”学生们欢呼了起来。

  “那颗明亮的星就是织女星!”施彤手指指着天空。

  学生们凭肉眼都能看到这颗星,已经看到的学生在热烈议论交互相指点着。

  “我怎么看不到?”没有看到的学生感到焦急。

  “看,仔细看,就在那里!”已经找到织女星的学生在热情帮助身边的同学。

  “老师,为什么叫天琴座呢?”

  施彤把望远镜对向织女星座,让大家观。在施彤指导下,第一个观看的学生终于发现了一个像小提琴的星座,她高声叫嚷道:“啊,在明亮的织女星旁还有几颗比较暗些的星,组成平行四边形,还有几颗星组成一条臂,真像小提琴!”

  学生们一个接一个排着队观看,一面看一面兴奋地议论着。施彤发现有一个学生独自个倚靠着水泥平台的石栏,垂首沉思着,没有参加排队,远离同学们。他好奇地走到她身边问道:“你怎么不去看织女星?”

  “老师,我在想,你写的‘晨饮宝瓶露,夜听天琴弓’,实在太美啦!”她向他抬起头来。施彤这才注意到这学生有一张很清秀的面孔,脸色显得苍白,表情很羞怯并略显忧郁。

  “你喜欢诗歌?”

  她犹豫了一下,拿出一张纸递给施彤:“老师,这是我今天写的一首诗,你给改改行吗?”

  施彤仔细看了她的诗,他被这女孩的诗歌感动了。“写得非常好,这句‘秋露如泪落心头’真美,不过,你的诗怎么有一种说不出的哀伤情绪┅┅你叫什么名字?”

  那学生回答道:“我叫裘丽!”正在此时,茹小倩跑过来一把拉住施彤的衣袖把他拉了过去。“老师,人们都说牛郎织女,我们看到了织女星,有牛郎星吗?”

  施彤把望远镜调向一个一颗明亮的星在中央,两边有两颗昏暗星辰的星座,让她们看。“这就是牛郎星座,像一根扁担,你们看,像不像一个人挑着两个小孩坐在两只框里?”施彤笑着说。

  一个学生把眼睛对向目镜:“老师,只看见一颗星呀!”

  “你仔细从两边找,比这颗星要暗许多,是对称的!”

  “啊!”一声欢呼。“我看见了!”

  学生们排队轮流看,不断响起欢呼声。她们对亲自观察到牛郎星和织女星感到极大的喜悦。

  “老师,牛郎织女中间那一长条银色的光带就是银河吗?”茹小倩问。

  “对,那就是银河。”

  “老师,为什么会有银河?”茹小倩紧紧挤在施彤身旁,他又一次嗅到那股从来没有经历过的香味。不知怎的,他忽然感到一阵慌乱。

  “老师,你怎么不回答?”

  “银河是我们自己所在的那个星系,噢┉┉对不起,这比较复杂,一时讲不清楚,要你们有些天文知识才弄得懂。等以后有机会再给你们讲好吗?”

  这时,一轮明月正从东边冉冉升起,月亮一升高,群星突然消失。学生们都抬头朝向天空的一轮冰盘。

  “你们有谁读过苏东坡的《赤壁赋》吗?《赤壁赋》里开头就描写了月亮:‘月出于东山之上’┅┅”施彤说。

   “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波接天!”向小群应声对答如流。

  “‘斗牛之间’,斗牛都是星宿的名字呀!‘斗’是北斗星,‘牛’是金牛星。欣赏诗歌也需要天文知识的!”

  “老师,你什么都知道!”茹小倩热情地望着他。一幅充满佩服的样子。

  施彤躺在床上,回想着今天晚上与许多女学生接触的事,辗转反侧。

  为什么她们捅挤在身边时我会感到兴奋?啊,那是一种什么香味,多么令人陶醉!《红楼梦》中那一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就形容过黛玉身上的香味,今天算是自己有体验了!这算可耻吗?算坏吗?我是一个老师,我怎能陶醉于女学生身上的香味┅┅唉,三十三岁了,这半生是怎么过的?十多岁,二十多岁,都是在狂飚突起的日子里紧张渡过的,政治啊,政治!革命的激情压倒一切,连身边最美丽的姑娘也从未认真注意过。别的年青人沉醉在爱情中的日子,我是完全沉醉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中,沉醉在建立新中国的斗争中,沉醉在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中┉┉五三年,那个多么秀丽的年青的云阳县女工会 ,总是挤在前台听我这个县委书记作报告,她那一双多么明亮动人的眼睛,那么多次直瞪着我,我不是也曾经动过心了吗!可是,一切的一切都被紧张的政治斗争冲到太平洋中去了。后来,后来,到二十五、六岁的时候,苏共二十大引发的共产主义运动和共产党的弊病问题又超乎寻常地吸引了自己,几乎所有时间都用来思考理论和现实问题了,哪有空闲去想女人?

  在物理系读大一时,那个抚媚温柔的范小燕似乎对我有情意,自己好像是动心了,似乎已经下决心向她表白,真难忘记那个美丽的夜晚,翠湖边的令人陶醉的回忆,她那令人神往的歌声……可惜还来不及作任何表露就被打成右派分子,她送给自己的那件毛线衣还在衣箱里呢。李书田书记真好,是他的干预我才能留在大学读完课程毕业,可是,自从划了右派,在学校中,谁也不敢理我,我也不愿理睬任何人。见到范小燕也只能装作没有看见。那一天,在校园里相遇,她勇敢地想和我打招呼,我却硬着心肠转身走了。既往矣,“从此萧郎成路人”,只留下无限辛酸!成了右派,这六年是怎么过来的?最初那半年真难过,虽然妈妈死后,自己心中已经有了自信,已经下定决心和不幸的命运抗争到底,可是,每当看到报纸上、电影中有国家建设成就的消息时,仍然会感到揪心的疼痛!天啊,我怎么会是党和国家的敌人?我怎么会是这些成就的敌人?我是多么爱自己的祖国的啊!我在心里曾经一次又一次想起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次大会报告中所说,有关列宁战友老布尔什维克艾赫的悲惨故事。艾赫他在监狱中写信给斯大林说:一个人一生最可悲的就是在你为之奋斗一生的制度实现后在这个制度中坐牢!我不也一样吗,共产党领导下的共和国,是自己从十六七岁就为之奋斗的理想,可这个理想实现了,自己却被当成了敌人。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心里在不断地流血,有谁知道?有谁可怜你?到处是鄙弃的目光,到处是不明真像的普通人群的仇恨,天天受侮辱,天天受折磨。我曾经用缝衣针刺穿自己的手指,曾经用小刀在身上割下一道又一道的血痕,我想用这些来减轻痛苦,可又有什么用?

  我真的错了吗?我敢于怀疑毛 的观点是罪行吗?最初,我也真想承认自己是没有改造好的小知识分子,是个有野心的个人主义者,我的确在脑海中闪过想当大官的念头,是不是这种可耻的念头把自己引向了犯罪?本来我的出身定成自由职业,可在开除党藉的决定中却改成了官僚家庭,是的,在我出生前爸爸的确当过大官,那次母亲救那个受伤的小孩时,那女人跪在地上就叫我是小少爷,我小时过的生活比那些贫苦孩子好多了,家里还有钢琴,那也许就是剥削的生活!果然如此,这一切苦难也就是应该的,是自找的┉┉在我察觉自己将被定为右派的那天,在那个精神上最苦脑的冬天的晚上,我一个人来到滇池边的西山龙门高峰,向下望着黝黑的深渊,一直徘徊到深夜。如果自己真是错了,对党对国家民族有罪,就应该跳下去,结束自己可耻的一生!当时,龙门峰下的深渊似乎并不可怕,对一个想死的人来说,任何方式都是能够接受的,一切都并不像正常人看来那样可怕┉┉可是,这种想认罪的意念被一次又一次的进一步的思考推翻了。挖到灵魂深处,我的主要动机还是为了纠正斯大林为代表的那种错误,为了全中国人民的幸福啊!

  妈妈,亲爱的妈妈!划成右派了,还隐瞒着您,在西山龙门峰前我只想到您,只是对您放心不下。但愿您老人家和姐姐安心在云阳平安地生活下去。谁知道,两个月后,您来到昆明,亲眼看到儿子的不幸,您为我痛不欲生,心力交悴,阖然长逝┅┅啊,那条梗在您背下的布条,多么令人痛心,我怎么就想不起摸一下您身上的衣服,我是多么糊涂呀!

  自杀的念头只是和认定自己有罪的想法连在一起。如果自己没有罪,那么,我是永远不会自杀的。我要为追求真理而战斗!那天深夜以后的日子里,经过一天又一天的痛苦的灵魂流血,我最终否定了自己有罪的想法。

  多么痛苦的半年过去了,时间老人用他无比宽广的心胸安抚了我心灵的创伤,我在体力上和心理上逐步恢复了正常,从理论和政治观点上说,尽管我是中国共产党广大党员中的少数派,甚至是极少数人中的一员,但毛泽东不也说过真理常常是在少数人手中吗?我越是思索,越是深信自己走在改革不合理观念和制度的道路上。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论战,更加使我看清了世界共产主义和共产党必须从根本上变革的前景,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念。虽然眼前看不到光明,但光明肯定会到来的,只不过那会是在很长很长的日子后面。

  在这很长很长的日子中,我应该怎么渡过呢?再要介入政治活动是不可能了,也没有必要,因为党和国家命运的改变需要漫长的岁月,自己是无能为力的。唯一的出路是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远离政治┉┉于是,我决定集中精力去研究不需要实验室的理论物理学——相对论。那位博学的英国勋爵,曾经说世界上能了解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只有两个半人,我知道研究相对论是无比艰难的事,但我还是义无反顾走上了这条路。

  毕业后在农场劳动的日子里,在繁重的劳动之余,当别人多在下棋娱乐的时候,我一人静静地在昏暗的灯光下,继续着相对论的学习研究。那是多么困难呀!没有任何老师可请教,自己攻克着一个又一个难关。“协变微分”、“逆变微分”、“克里斯多夫符号”、“曲面座标”、“四维张量” ┉┉,除了不时拉拉手风琴,日子就这样度过了。在农场三年,几乎没有和别人打交道,习惯了一个人沉默地生活,习惯了人们的冷眼!

  摘了帽子分配到英华女中,一心想继续相对论的学习研究,可┉┉可是,突然一切都改变了,改变是这么巨大!那些鄙视的、躲避的、冷漠的目光突然消失了,周围突然都是热情的目光和氛围,而且,在热情的目光后面还有更多的东西,真说不清楚,那是以前没有感到过的诱人的美┅┅这一两个月来,自己的言语行动都被这种氛围不知不觉改变了┅┅还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心中涌动,是非常强有力的东西。茹小倩这个姑娘多么活泼爽朗,向小群风度高贵,气质不凡,那位叫裘丽的姑娘,真算得全班最清秀的了,可她怎么总带着一种令人怜惜的哀伤。她们都是非常可爱的姑娘┅┅可我能吗?一个虽然摘了帽子,但仍然是处在可悲境地的摘帽右派——摘帽右派还是右派呀!不过是和公然被认做敌人的载帽右派有些微差别的异己分子!我能吗?我能有限地自由生活吗?我能有人生的欢乐吗?

  不,我不怕什么,有什么怕的,我是人,我应该享有最起码的做人的权利!

   4

  “老师,我们请你今天晚上去看电影,这是人民电影院的票。”茹小倩见施彤一个人在教员休息室里,笑着快步走进来站在他面前,递给他一张电影票。

  “你们?是全班同学吗?”

  “不,是我和裘丽、向小群三个。”

  “啊┉┉我还要准备明天上课。”

  “老师,你是看不起我们吧!谁不知道,你根本从来就不备课的。”茹小倩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呆呆看着他。

  “什么电影?”

  “舞台姐妹!大家都说好看得很呢。”

  “她们两和你很要好?”

  “也说不上很要好。她们脸皮薄,就叫我来┅┅向小群可是全校有名的女才子,什么功课都好。裘丽嘛,她作文写得全校第一┅┅她因为出身不好,老师你千万不要说是我说的,她的父亲是个历史反革命,是自杀的,所以┅┅”

  “好,那我去!”施彤终于应允去看电影。

  他来到电影院,一个人坐下,两旁空着三个座位,一直不见她们来。真奇怪,这几个学生,玩什么游戏?

  电影开始了,就在灯光熄灭时,三个影子挤了进来。“老师,对不起,我们来晚了。”这是向小群的声音。

  他坐在三个学生中间,左边是茹小倩,右边是向小群。电影的确不错,观众都看得津津有味。

  忽然,他的腿碰到什么,软绵绵的。是的,那是茹小倩腿滕。他立即把自己的脚移向另一侧躲开。但不幸的是,这样一来,又碰上向小群的腿。他只有尽力把自己的一双腿紧紧并拢。

  看到好笑处,学生们灿然笑着,不知是谁的腿不知不觉又贴到他身边。

  他侧身看了一下,见她们毫无察觉之态,很自然地在集中心思看电影。

  “看,人家学生多自然,是自己心中有鬼了!”他心中觉得自己可笑,也就不再注意这一切。

  电影快结束了。就在灯光即将打开、观众们准备站起来时,忽然身边两个人影弯曲着身迅速从坐着的人群中挤了出去。等到灯光亮起来,施彤才发现身旁的向小群和裘丽已经不见了。

  茹小倩眯着眼狡狯地对施彤说:“是她们两个要我约老师来看电影的,可她们却先跑了!我才不怕,请老师看电影有什么不可以!”

  施彤这才发觉,原来这次看电影,在学生心目中是有点不寻常的事。他早听说,英华女中从来不许老师和学生谈恋爱,学校对男教师与女学生的关系一直抱着非常戒备的态度。他由不得用赞赏的目光看了茹小倩一眼。

  “向小群说,许多老师都常常去家访的,她说,老师,你也能去我们家家访吗?”她和施彤随着散场的人流往前走,边走边说。

  “我又不是班主任,学校没有安排我做家庭访问的工作。”

  “科任老师也有去家访的嘛!我和向小群欢迎老师你来家访,这是我们的家庭地址。”她把一张纸条递给他,犹豫了一下又说:“裘丽因为家庭出身关系,她┅┅”。

  “不用说了,我明白!”施彤想起裘丽那双美丽但常带有哀伤的眼睛,觉得心中有点疼痛。

  这天以后,茹小倩经常在晚自息时找机会单独到教员休息室找施彤补习功课,提出许多物理和其他学科的问题要他解答。她总是坐到施彤桌子对面的一张木椅上。这张桌子并不很宽,在坐下问问题时,她的腿很自然地不时碰到对面施彤的肢体。

  施彤颇有些尴尬,他注意她的表情,但她并未看他,似乎只把眼光专注在书本上。他觉得心里有某种兴奋但又不免好笑,一贯自信有极高分析能力的自己,竟然不能准确判断这个女学生究竟是完全天真还是故意如此?

  茹小倩走后,他一个人不免百感交集。久已习惯于孤独了,忽然又产生了人际关系的问题,这三个女学生,显然希望和自己多接近,应该怎么办?能和她们往来吗?。他想起了范小燕和蒋若龙她们。蒋若龙毕业后和王艳玲一同分到西安一个研究所工作,不久后就结婚了,他们曾经几次写过信到农场,自己一直没有回信。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少和别人往来,悉心研究相对论,最好是不与他们联系。一旦联系上,又会经常有来往,这对彼此都不好。与一个右派分子来往,对他们会产生许多麻烦的,是的,在形势没有大的变化前,断绝和他们的关系是必要的也是不得已的选择。赵敬业毕业后,留在S大学,不久前调到S大学附属的变压器厂担任副厂长,去年被借往北京变压器厂参加一项大工程。范小燕在毕业后分配在云南工业大学教书,她在三年前和赵敬业结婚了。

  来到英华女中,也没有告诉他们,是不是告诉他们一声┅┅唉,算了吧,还是不联系的好!

  新学期开学了,三月初,学校组织各班出去郊游,这是每年都进行的。茹小倩兴致勃勃跑来找施彤:“施老师,我奉班长之命来请你和我们班一起去郊游!?”

  “班长自己怎么不来?”

  茹小倩脸红了起来,但立即俏皮地一笑说“我常常问你物理习题,班长她们都知道你熟悉我嘛!怎么,老师你嫌我不是班干部吗?可我是班上团支部的支委呀。”

  “你能代表你们全班?”施彤用开玩笑的口气地问。

  “当然,就是代表全班!老师你不和我们去,我们来一堆人拖也会把你拖去!”她满脸兴奋之色,眼睛一眨不眨瞪着他。和平常找他补习时眼光只看书本不同,她的目光带有强迫和紧逼的气势。

  施彤想了一想说:“你们邀请了别的教师吗?”

  “没有┉┉数学、化学、语文、政治、英语老师每人都教几个班,他们已经被别的班请去了。你只教我们一个班,我们只请了你一位。”

  “行,那我就和你们一道去。”

  “那好,就说定了,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茹小倩对他嫣然一笑。接着说“听说老师你还会拉手风琴,你能把手风琴也带去吗?”

  “啊,我的手风琴是在农场实习时自己学的,没有老师教,拉得很不正规。”

  “我们才不要什么正规,只要能伴奏,或是给大家起音配音就行了。你一定带了去,大家都热烈欢迎你!”茹小倩不由分说讲完就跑开了。

   郊游这天早上,昆明气候比较冷,天色乌濛濛的。昆明冬天不一定很冷,可在三月份常有倒春寒,气候有时会变得比冬天还冷,今天是不是碰上了倒春寒?大家都为此不安。

  学生包了一张能坐四十来人的滇池渔民的船,天刚亮就从小西门彖溏向西山出发。因为天气冷,学生们大都互相挤着坐,不像平时那么活跃,只听见船家的摇橹声在伊呀作响。

  施彤抬头四望,但见一片濛濛,雾气横飞。往日澄沏的万倾碧波、群峰映照的风流景象全然不能看见。他不禁想起了那首著名对联,就向学生们问道:“你们谁背得大观楼孙冉翁的长联。”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翼,北走蜿蜒┅┅莫辜负四围香稻、三春杨柳、九夏芙蓉,万里晴沙!”向小群背出了上联。

  施彤笑着说:“真好,谁来背背下联?”

  向小群推了裘丽一下,说:“讲背诗词,哪一个比得上裘丽。”

  大家都看着裘丽,齐声催促她。

  裘丽低着头轻声背诵道:“数千年往事,倾注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安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漁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她的音调带有些许凄凉,正好表达了下联的忧思意境。

  学生们拍起手掌。

   “啊,老师,这‘万顷晴沙’,大观楼哪有什么沙滩?”向小群忽然问道。所有学生都被这一问题吸引了。是呀,怎么大家都忘记了这一点。去年来玩大观楼,同样是老师要大家背大观楼对联,语文教师对向小群的这个问题都不能回答。

  “这里本来应该是‘万顷晴莎’,带草字的‘莎’。很可能是雕刻的人把‘莎’字的草字头刻漏了,‘莎’字变成了‘沙’字。许多年来人们根据这里刻的对联,以讹传讹,一直误传了。你们想,四围香稻、三春杨柳、九夏芙蓉,说的都是植物,怎么中间夹上一个不是植物的‘晴沙’?‘莎’就是芳草的意思,有一个词牌名叫《沓莎行》,你们应该都知道,莎草软,踏在上面是很轻柔的。”

  学生们热烈鼓起掌来。这一来,刚才一船的冷清立即被驱散了。施彤无意中忽然看到裘丽脸上如痴如醉的样子,她一反往日的羞怯,正呆呆看着自己┅┅

  不知不觉,九点钟来到了西山边。

  西山在滇池之滨,是昆明风景名胜会萃之地,在晴朗的日子,从远处望去,像一位睡美人躺在清澄的滇池水面上,她的秀发长长向后披着,中间是丰满的胸部,后面是略略屈起的下肢。

  师生们来到西山脚下的杨家村,下了船,但见无边无际的白色云雾迎面袭来,滇池水面上一片茫茫。那雾,轻轻地,微带着潮湿,并不很冷,一阵阵掠过脸面,令人无比舒适,宛如置身仙境中。在雾里,四周是这么清静,远离了人世的一切喧嚣……要是陶渊明找到这个地方,桃花园就不一定会出名,出名的该是云南昆明的西山,幸运的是徐霞客,他才饱餐过这西南边陲高原湖泊的秀色。生长在昆明,是幸运的……忽地,一团似乎像长发似的雾气迎面扫过,那似乎是女中姑娘们的秀发,轻盈飘洒,说不出的美丽诱人!四围发出许多欢乐的呼声。

  从杨家村沿着山路直上西山第一峰--华亭寺。在大雾中,能见度不超过五米,茹小倩紧靠着施彤。在山路陡峻的地方,她忽然身子一歪,似乎要跌倒,她迅速用双手拉着他的手臂,她的动作是那么自然,他无法把她的手推开┅┅雾气渐渐变亮了,这是雾散的先声,啊,不是倒春寒!施彤告诉大家,可能是一个非常好的睛天,大雾常常预告着明朗的晴天,因为滇池缺少云层作被褥,热量在夜晚迅速丧失,贴近地面的水汽结成了浓雾。正说着,突然,雾隙中一丝金光透入,四周的雾变得如此白净耀眼,真像置身云端,四周不停飘动的雾气似乎可以把自己送上九天。这金光一闪即逝,又是一团团浓雾滚滚滔滔,在太阳照射下忽白忽黑,正如群龙翻舞……

  人们手牵着手沿山路在逐渐淡薄的雾中向上攀登,施彤身上背着手风琴,左右前后都拥着学生,觉得有些不自然,可学生们却有说有笑,无所顾忌。十点多钟登上华亭寺时,雾已散尽,暖和的阳光正洒向华亭寺高大松柏树群的树稍,洒向整个滇池,可以清楚看到修竹蔽天,松荫夹道,颇有“昂首青天外,人在图画中”的感觉……随着阳光照射,小鸟儿在树头啾呜,岸边的渔舟也开始扬帆出动。决眦辽望,雾气已经散去,五百里滇池分成青、兰、紫、黄、红、金……各种颜色,令人神往。

  几十个学生都站立在山坡上从树缝中往下面辽望美丽的滇池,一个学生问道“施老师,你去过西湖吗?听说西湖景色天下第一,西湖真的比滇池更美么?”

  “对不起,我也只在画上见过西湖。不过,从许多描写文章看,西湖景色很多是人力巧夺天工,而且比滇池小得多,我想,不一定有滇池这种纯出天然的气势和天然美。滇池早在明朝就吸引过外地人和外国人。”

  “外国人?哪一个国家的人?”向小群问。

  “老师,我替你背着手风琴。”茹小倩把施彤背着的手风琴抢了过去。

  “别的国家是不是有游客来过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在明代,日本诗僧机先曾经在一个月夜在滇池游玩,他在这里背诵过中国诗人郭文的诗句:‘白月随人相上下,青天在水与沉浮!’,竟不知天明之将至……”

  “老师,你能不能再说一遍这郭文的诗?”裘丽低着头说。

  施彤又重复了一次。

  “老师,你看,东边天上的几缕纤云,为什么都是红色的?”一个学生问。

  “今天早上天空有雾,空中有许多细小的水汽微粒,太阳光波有红、橙、黄、绿、青、兰、紫七种光波,红色光波的波长排在第一,它比紫光、兰光等的光波长,容易绕过微粒,所以我们更容易看见红光,云霞就呈现出红色。”

   一个学生从后面向大家叫唤,“喂,你们来看,这颗茶花树多么高大!”

  许多学生跑过去,见一颗高大的茶花树,旁边有一个小木牌,上面写着“松子鳞”三个字。她们围着看了一会,边议论着边走入华亭寺,三三两两分开去看大佛和寺里的各种花木,也有的学生驻足在那些长长的对联边轻声朗读着。

  茹小倩悄悄把一小截毛线塞在向小群衣领内,自己猛然叫了起来:“啊呀,我的脖子里有毛虫!”

  向小群忽然觉得自己衣领内也有毛虫,紧张得大声叫唤,忙着让同学替她解开衣领找毛虫,结果找到一截毛线。茹小倩大笑起来,向小群追着她要揪她的脸,她向草地边快跑,突然一跌,摔倒在地上,一只手紧抓住右腿。

  施彤忙过去把她扶起来,关切地问她摔疼了没有。

  茹小倩低着头揉自己的腿,只一会儿又笑着跑开了。

  玩了一会,大家继续向太华寺攀登,女孩子们都忙着欣赏太华寺的罗汉。五百罗汉,形形色色,姿态各异,构图精妙,巧夺天工。施彤随同学生们观赏,他在众罗汉面前独自久久伫立,似乎在构思什么。

  在学生们向后院进一步游玩时,施彤独自个走了出来坐在寺内院中一张小石凳上,默默沉思。十来年,自己从一个人人羡慕的最年轻的县委书记变成了一个右派分子,三十多岁,已经饱尝了人生变幻,世事浮沉,经受了那么多的曲辱……他猛然咬了一咬嘴唇,强迫自己停止了令人伤心的回忆。这些年来,他每天都强使自己忘却过去,努力使自己快乐起来。经过许多训练,他煞住回忆、克制自己思想的能力已经相当强有力。一咬嘴唇,刚才的回忆立即消失了。

  已经是中午了,该吃东西了

  几个学生端着一杯茶拿着一些食品向他走来。“老师,请喝茶,这是一点糖果饼干。”她们把茶壶和食品放在石头桌子上。

  “老师,我刚才见你一个人呆呆在想什么?”一个学生问。听到这一问,另外个几个学生也围过来。

  茹小倩把自己背着的手风琴递过去,嚷着要施彤拉一曲。

  经不住学生们的一再催促,施彤拿起手风琴,拉起了昆明青年人非常喜欢的赞美滇池的《滇池园舞曲》。姑娘们都随着手风琴唱了起来,歌声嘹亮,引来许多游客。她们唱了《滇池园舞曲》又唱《在希望的田野上》。

  这时,已经游玩过太华寺的学生都涌过来,大家嚷着上龙门,去《三清阁》。师生们向前走,走向龙门。一路向前了望,只见山崖陡峻,怪石嶙峋 ,峭壁千仞,卓立湖畔,远处一层层亭阁若隐若现,恰似天上的琼楼玉宇……

  来到三清阁,石坊上刻着“三清境”三个大字。一个学生问:“老师‘三清境’是哪三清呢,我只知道有个太上老君……”

  “三清是道教的三位尊神,居住于玉清境的元始天尊,居住于上清境的灵宝天尊,居住于天清境的太上老君,玉清、上清、天清合称三清……”

    他们往上攀登,施彤指着石牌坊上的对联: “置身须向极高处,举首还多在上人!”说:“这付对联多好,可算得万古不朽的名言……明代著名的学者王夫之说,中国历代统治者最后败亡的根本原因是骄傲,许多小说上说女人是亡国的祸水,我们女中的学生千万别信那一套,其实败亡真正的原因是统治者的骄傲,这付对联的深意正在这里,任何时候都不能骄傲看不起别人。”

    不知不觉到了龙门,向小群指着魁星殿里魁星手中的断笔:“你们看,这不知是哪位伟大的人物,真可惜。最后还把笔刻断了。”

    “我听我爸爸说,龙门隧道是一个姓李的石匠凿的!不知是什么回事?施老师你讲讲。”一个学生说。

  “那是民间传说,讲的是一个石匠, 因为失恋把一腔热情寄托在开凿出这条石头隧道上,他左手持凿,右手持锤,一天天,一年年,不顾寒来暑往,不管刮风下雨,独自花十四年时间完成通向龙门的石头隧道,完成了石廊、石洞、石室……把一整块巨石雕成了魁星殿……就因为魁星手中的笔断了,忿而投滇池自尽……多么伟大的人生!”

  裘丽忽然走到魁星旁边,疾呆地看着那支断笔。学生们纷纷议论着,为这位伟大的石匠叹息。   

  施彤抬头看着兰天,笑道:“你们看,这里真是‘仰笑宛离天五尺,凭临恰在水中央!’,这是古代梁王避暑的地方,我们能在此游玩也算幸运了……

  “施老师,写首诗作个纪念吧!这么美的风景。”茹小倩说,立即受到所有学生的支持,大家都欢呼起来。

  “那你们自己去玩,让我好好想一想。”施彤找了一块石头坐在上面,开始思索。学生们都自己去玩了。

  游玩尽兴后,大家从龙门直接沿山间小路往下走,来到滇池边的西园,那是一处多么幽静美丽的地方,滇池平静的水面就在脚下,四周是竹林和柳林,二月春风裁出的柳叶轻轻垂在水面,多情地戏弄着清澄的水波,激起丝丝涟漪。一群大学生正在那里游玩,几个学生脱了衣服穿了游泳衣在水边跳跃,想下水又有些怕冷。女中的学生都围过去观看。

  施彤走到水边,看着一位穿绿色游泳衣的女大学生在水边作准备动作,姿态优美,他呆住了。范小燕在翠湖游泳的影子猛然浮上心头。他陡然一阵心酸,独自个走进竹林深处。

  过了一会,他忽然觉到有人在后面,一回头,原来是裘丽。她见施彤回头,不觉脸一红,说:“老师,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想独自安静一下,所以就来到这竹林深处。”

  “老师,我也是嫌外面太吵闹了,不知不觉闯了进来,打扰了老师,真对不起!”她说罢就往回走。

  “不,你没有打扰我!”

  裘丽停住了,她转过身来,羞怯地看着施彤。

  “你为什么总有些忧郁?”

  “老师,你知道我的家庭……”

  “我知道,那有什么关系,家庭出身算得了什么!”

  “可是我们明年就毕业了,政审这一关过不了,我是上不了大学的。”

  施彤沉默了。她说的是事实,父亲因反革命罪自杀,要上大学是很困难的,除非有特别的表现。他凝注着她,她一直低着头。他心中涌起一阵辛酸。

  “你……你可以争取毕业时作文考全校第一,尽快争取入团,也许钱校长会为你写一个非常好的鉴定,他这人很有同情心。就是万一不行,我认为你凭自己的努力,将来也会成为一位出色作家的!”

  “老师,你真的这样认为?”她抬起头充满感激略带羞意看着施彤。

  “我看过你的诗和文章,你有过人的天赋,这一点我完全可以肯定!”

  “谢谢你啦,施老师!你好象在写诗……”

  “胡乱写的,你看……”施彤把一张纸递给她。

  忽然,有人从后面一伸手就把纸夺了过去,一个声音笑着说:“这应该归我,是我提出经老师写的!”茹小倩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们身边。

  裘丽脸一红迅速离开了。

  茹小倩还没有看清楚诗句就从竹林跑出去向同学们嚷着;“看,施老师给我们写的诗。”

  学生们抢着围过来看,原来是一首七言律诗:

    游龙门

   龙门峰下海棠娇

   难却春风几度邀

   幽径松林鸟为友

   石山绝壁云作桥

   碧空绿水连一线

   修竹仓松竞比高

   归途西园收余兴

   欲化春风梳柳条

  高二年级三小班的黑板报上刊出了施彤春游的诗《游龙门》,并报导他对大观楼长联“万顷晴莎”的解释,引来许多别的年级学生的围观。许多教师也来看了。教英语的年青女教师王蘅自言自语地说:“真想不到,音乐、文学、理化┉┉才气都集中到物理老师身上去了!” 一些教语文的老师见到他时更直截了当当面称赞他。支部书记马秀珍听人议论也来看了,她心中冷笑道:“我倒想看看你能跳得多高!”

  施彤感到了一种热烈颂扬的氛围,这不能不引起他的警惕。本来,一个三十多岁的未婚男性,在一般情况下,都会为此兴高采烈,可他不同,他已经在右派的曲辱称号下,在人们普遍的轻蔑目光下度过了整整六年!他已经有了在当今社会下生活的丰富的政治经验!

  他一个人坐在教员休息室里,默默回想着来女中后的一切。自己是不是有点“锋芒毕露”了!六年来,一直是小心谨慎的过来了。怎么来到女中,一切都忽然那么自然地改变了。的确,自己不是有意这样的。划为右派后,经过最初半年的苦闷和傍徨,已经逐步摆脱了精神上的混乱与消沉,一步一步恢复了自信和乐观。在农场,成天劳动,自己有空就研究相对论,从来没有引起谁的注意。有时写几首天文地理的诗,也没人注意。拉手风琴,甚至引吭高歌,同样没有人管你、注意你。而到了女中,忽然间,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讲课是自己份内的事,可讲课、给学生辅导都会引人注意。学生问数学题,难道自己应该装不懂?物理课中讲点故事,无非是使学生有兴趣,这些似乎都引起了别人议论。乒乓球打得全校第一,这也许有点不应该,何必去出风头?特别是春游写诗,引来那么多称赞,未免太露了。六年来,不是一直告诫自己一切要隐忍,全心去研究相对论吗?施彤呀,你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会失控┉┉自己明白,何尝不需要异性?对姑娘们绝不是无动于衷,梦里也会常常梦到女人。裘丽,她那秀美而又常含着几许愁绪的脸庞,她的出众的文学才气,自己是不是有点动心了?不过,也只是偶尔间的事,远没有达到对范小燕的程度,对范小燕,确实是时常会思念的,她嫁给了赵敬业,老赵可是个老实人,但愿他们幸福┉┉千万别忘记了自己是一个被送进地狱的人,爱情,女人,天知道会怎么样┉┉乐观,是的,自己是乐观的,但那是政治上的乐观,是对长远未来的乐观,至于个人生活,爱情与家庭这些,根本不能多考虑,听天由命吧。无论如何,要收敛些才对!

  他开始有意地注意收敛自己。他不再写诗,不再为学生拉手风琴,讲课时也尽量不广征博引,在与学生接触时故意装冷淡,特别注意少与茹小倩、向小群、裘丽三个学生接触。一切课余时间几乎都用在钻研相对论上……但政治仍然以巨大的力量吸引着他,《人民日报》一篇又一篇与苏联共产党争论的大块文章,成了他的重大精神生活内容。自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的争论展开以来,他逐渐明白:自己不是孤立的,想寻求新路的人成千上万,包括许多世界上有名的共产党的领袖人物。赫鲁晓夫有什么不对?勇敢地揭露斯大林的罪行,那是需要真正巨大的勇气的呀。

  尽管施彤尽量把精力转向自己内部的心灵世界,可他的一举一动仍然受到学生们的重视,仍然随时会引起人们的极大兴趣。他天然的俊美,他无法完全掩蔽的才华,仍然时时处处在闪光。由于对体育运动的爱好,他参加球类比赛,在校内小游泳池游泳,打乒乓球,都能引来许多学生的围观,经常博得高声喝采。要是不来女中,要是在一个其他单位,情况也许会大不相同。可,这是命运,如果不来女中,后来的许多事就不会发生了。

  就在施彤自己努力反省并努力收敛自己之后,学校的领导人还是因为他展开了一场争论。那是在学年结束,讨论下学年学校工作时发生的。

  “我提议,让施彤来做教导主任,孙主任的年龄已经到了。明年我们学校应该来一个大翻身,一定要在高考中争取有一半人考上大学,在昆明市跃到前列,证明女学生不比男学生差!我想来想去,只有施彤最合适,让他来做教导主任,并全面负责毕业班的教学工作,一定会大有成效。”

  校长钱唐在支委会上大胆的发言语惊四座。

  一阵沉默后,马书记皱起眉头问:“大家的意见呢?”

  没有一个人发言。支委委员中既无人赞成,也无人反对。

  “有什么意见尽管说!马秀珍再次催促。”

  “这个人的确很能干┉┉但……”高二年级的级主任陆应麟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陆老师,你是想说他的历史问题吧!右派来担任教导主任,好像全国都没有此先例!钱校长,你是不是忘了他是右派?”马秀珍板着面孔说。

  “人家早就摘了右派帽子,怎么能永远抓住不放?这个人很有才气,才来了一学期,老师学生中哪个不佩服!我倒觉得可以用。”

  马秀珍的脸本来就比较长,眼睛本来就比较细,这时就显得更长更细了。

  她把脸拉得长长的,眼睛从细小的眼框里吃惊地望着钱唐。“要是在工厂里,让他担任个什么管技术的副股长副科长之类的事,我想倒还可以。可我们是学校,是学校呀!这是培养接班人的地方,怎么能让政治上有问题的人来担任教学领导?摘了帽子,只不过说明他得到初步改造,离彻底改造还很远,改造不好,帽子随时可以重新戴上嘛!”

  “说他改造不好?你有什么根据?他教学非常认真,受到学生普遍欢迎。我们应该有点度量。当年,武则天听到起兵反对她的骆宾王的檄文,还说‘有此才而不用,宰相之罪也!’”

  “可我们不是武则天,我们是无产阶级专政,对于政治上有问题的人应该要警惕。”

  “无产阶级应该比武则天有更大的度量!”钱唐对这位书记显得极不耐烦。

  “典型的阶级斗争熄灭论!”马秀珍恶狠狠地说。

  “我不怕你的大帽子。”钱唐怒气冲冲把茶杯在桌子上重重一磕。

  “那就听听大家的意见嘛!”马秀珍对钱唐的话大有不屑一顾之态。

  听到“阶级斗争熄灭论”七个字后,会场空气立即改变,所有支部委员立即纷纷发言支持马书记。

  “怎么样,校长还有什么意见?”马秀珍似乎很讲民主。

  钱校长一幅不服气的样子,抬头看着天花板,一声不吭。

  “这样吧,校长觉得他教书有本事,明年开学就让他在毕业班多教几个班好了。在教学上多发挥他的才能,我并不反对!”马秀珍说。

   7

  国庆节快到了,各班都在准备节目参加国庆晚会。这时,高二年级已经升为高三年级。施彤被安排教二班和三班两个班的物理课。二班的学生确定了跳舞和唱歌的节目,班长来找施彤要他帮助用手风琴伴奏。没有想到施彤一口回绝了。

  中午,施彤骑自行车回家,刚到家门口,忽然发现茹小倩也骑了一张自行车跟在后面。

  “你!找我?有什么事?”

  “不是,老师,我到我姑妈家去,正好和你同路。老师,你就住在这里吗?”

  “对,就在这里。”

  “师母给你做饭?”

  “我┉┉我没有结婚。”施彤多少有些不自在。

  “你一人住在这里吗?”

  “是!我父亲和母亲都已经逝世了。”

  “我有问题可以来家里问吗?我也常常到教英语的张老师家问问题。”茹小倩显得无所谓的样子。

  “这┉┉最好还是在学校里问。我家,我家┉┉太乱。”

  “老师,我到姑妈家去啦!再见!”说吧她骑上车飞飞也似走了。施彤望着她的背影,久久伫立。由不得叹了一口气。

  瘦小温和的高三年级三班班主任陆应麟老师亲自找到施彤,要求他帮助学生在国庆晚会上伴奏,施彤说自己教了二班和三班两个班,已经回绝了二班的邀请,为三班伴奏不妥当。经不住陆应麟恳切地一再邀请,最后,他勉强同意学生在下面练习时帮助伴奏,但国庆节那天绝不上台,只能在后台为学生们起音。

  在练习唱歌跳舞、准备国庆节节目中,学生和老师间显得比较轻松自如,她们甚至当着老师们的面换衣服化装打扮。排练之余,学生们又围着观看施彤的手风琴,要他讲手风琴左手的键盘为什么一个键能发出一组音。

  他不想讲,但在她们的热情催问下,又似乎不得不讲。“手风琴的左键是合声键,每一个键按下去都是一个和弦。”

  “我听音乐教师讲过什么大三和弦,小三和弦,还有什么主和弦,属和弦的,施老师,你讲讲到底是什么意思?”一个学生说。

  施彤向她们解释了大调和小调音阶,用手风琴左键演示了主三和弦,属和弦,下属和弦,七和弦等等,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只有向小群和裘丽远远站着,她们对施彤忽然有意疏远自己感到奇怪。

  就这样,每天下午课后都练,接连练习了一个星期,大家都比较满意了。

  国庆节前一天,晚上要开晚会,才吃过晚饭,三班学生就提前集中了。施彤在教室里帮助学生们作最后的练习,准备一会儿上台,大家都很兴奋。在离晚会开始还有一个钟点的时候,学生们都各自去换衣服并化装。

  施彤一个人走到窗前,默默望着窗外的那颗大紫薇花树,中秋过了,但昆明的气候使大批花朵还留在枝头上,只有一些花瓣洒落在地。洒落的花瓣被人们踩得一塌糊涂。

  唉!“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陆游啊,真是天才,写得出这样的诗句。其实,自己不正是这泥土中的花瓣吗?贾宝玉说男人是泥土做的,自己如果是泥土,也应该是混有花瓣的泥土,带着人间的香味,坚贞的香味,不愿就此沦落的香味┉┉

  忽然,一个声音在背后轻叫:“老师!”

  他猛一回头,见精心化装打扮好的茹小倩站在身后。在灯光下,她两眼直直瞪着他,那是一种充满信心的逗人的目光。

  他震惊了!平常不特别显眼的茹小倩,经过一翻打扮,几乎认不出来了。她脸上红白分明,小嘴涂上口红,脸上搽了烟脂,细白的粉使她平时较别人黑一些的皮肤完全变了。她的五官本来整齐秀丽,这一来,几乎是变出了一个美人。真是不可思议,打扮有时竟然能使人变得如此美丽!美丽女性是大自然的独特创造,最愚蠢的男人也不会放弃欣赏美色的机会。

  他呆呆看着她,四支眼睛直对着。

  他明白了,她为什么那么自信。今天晚上,她的确非常美丽!她从来没有这么诱人,她今天晚上简直可以说光彩照人。

  “啊,是你┉┉”口才过人的他找不出什么可说的话,略有点尴尬。她发觉了他的失态,对他灿然一笑又得意地跑开了。

  她们表演去了。他独自一个人留在三班教室里,思绪万千。他感到一种冲动,这冲动来自内心深处,难以抑止。如果,如果能有这样的姑娘做妻子,这一生也就算很不错了。可是,自己是个右派分子呀!右派分子在这个社会里,可是和古代社会里被在脸上剌字的犯人一样,武松这样的少年英雄也没有妻子啊!一旦学生们知道这一切,会怎么样呢?茹小倩很可能会立即掉头就走的。裘丽呢?裘丽也许不会立即走开,但是,她已经因为家庭问题受够伤害,我还能再给她增添苦痛么?是啊,以其去饱尝在爱情上被侮辱被伤害的痛苦,还不如早早就克制一切激情,克制似乎有点困难,但一个坚强的人除了克制自己,还能有其他选择不成?六年来,在政治上感到过疼痛,但除了想念小燕还从来没有在男女情感上这样疼痛过。离开范小燕,他也痛苦过,但那被政治上的巨大苦难冲淡了。今天晚上,他从人生的另一个侧面感受了右派分子帽子压在身上的沉重分量。

  他想再看茹小倩一眼,刚才心慌,没有看得很仔细,能再看一眼吗?他在礼堂外直等到散会,可是,整个晚上,他没有再见到她。

  茹小倩突然想洗澡,通常她都是在白天洗澡的,这时却是晚上。家中很狭窄,这是一个工人家庭,除了厨房外只有父母和自己的两间卧房。她只能在厨房里关起门来用一个大盆洗澡。

  她缓慢地脱下衣服,把衣服一件一件丢在地下,当她脱开内衣时,低头看着自己丰满的胸部,颇有些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他的身上比脸上还更白一些呢!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施老师那天晚上两只眼睛直直盯着自己,他肯定觉得我很美,要不然,他不会那样看的┉┉这一久,看电影,问物理习题,自己的腿经常和他的挤在一起,那种感觉,太美啦!他故意装糊涂,不知道他有什么感觉?这个男老师,竟然这么英俊,这么动人,听他讲课,比看电影还舒服。

  忽然,她发觉窗子外有什么。是的,是一个黑影,有人,有人在窗外通过窗子间的缝隙偷看。她一声惊呼,慌忙用毛巾遮蔽着身体,低下身来。

  偷看的人跑开了。

  母亲跑进来问什么事,她说一只老鼠,把妈妈支走了。她觉得心在跳,有些紧张。可又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这一切原也自然!谁叫他自己在晚上洗澡呢?真是活见鬼!

  她搽拭好身体,回到卧室睡在床上,想起刚才的事,有些懊恼。平常总是白天洗澡,今天是第一次晚上洗,就出了事。会是谁呢?也许是邻居,也许是偶尔路过的什么人。她忽地又想起自己的胸部和自己洁白的身体,想到施老师的目光,想到偷看的事┉┉竟然由不得的兴奋起来。每一次问问题,他总是非常热情,他一定对我有好感。我快毕业了,等到毕业那一天,我┉┉我一定要说句让他吃惊的话。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施彤在家演算一个四维张量方程式,非常用心。忽然院子里有人叫唤他说有人找。

  他住在一个旧式的四合院中,那还是父亲当年买的。解放前参加游击队时,妈妈和姐姐住在这里。解放后,自己在云阳做了县委书记,妈妈把大部分房屋都让给了贫穷的街坊,自己只留下三间住房。后来,妈妈和姐姐都搬到云阳,姐姐结了婚,这里一直空着。等到考上大学,妈妈要照顾女儿,不愿回昆明,一直和姐姐住在云阳,这里就自己一人住着。划为右派去农场那几年,这里也空着,好在也没有发生大的损坏,从农场回来后,一直住在这里。

  听见邻居喊说有人来找,施彤从屋中出来,他吃惊地看着大方走进来的茹小倩。

  “老师,我来看看你。还有几道习题要问你。”

  她走进施彤的家,见中间一间不大的堂屋,是用来会客的,左边一间是卧室,右边一间是书房。她在中间那间屋坐下,看见正面墙上两边挂着一付对联:“是何意态雄且杰,不露文章世已惊!”两侧墙上各挂着何绍基的四张条幅,还有四把竹藤椅。

  “老师,这付对联是说的你自己吧!是何意态雄且杰,英雄豪杰┅┅”

  “你说些什么,这是我父亲留下的对联。是一位名家写的,当然,不能和两边的比,何绍基可是大书法家。”

  “老师,你在忙什么?星期天不休息吗?”

  “我在做习题。”施彤的眼光朝向书房。

  “做习题?你哄我。你还要做什么习题。”她边说着就自己走进他的书房。在书桌上看见一堆纸,上面写了许多数学符号。

  “老师,这就是微积分吗?听说高等数学里最难的就是微积分。”

  “不,微积分只是高等数学的基础,就像你们平面几何中的勾股定理一类知识,比较简单。我是在解一个张量方程,这一个方程在爱因斯坦的四维空间中可以分解为十六个方程┉┉噢,你看我说些什么,这些你一时听不懂的。噢,请坐。”他拉了一张椅子让她坐下,为她倒了一杯茶。

  她观察了一下整个书房,发现有许多书,整整四个柜子都摆满了书。她走到放文学书的一个书柜旁,看着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许多书名。“老师,这些书你都看过吗?”

  “除了字典,大部分看过。”

  “你真了不起,看了这么多书。可惜我要准备高考,没有时间。等我毕业后,我来你家借他一些书看,可以吗?”

  “只要你愿意来,我非常欢近!请坐下,你有什么习题要问我?”

  “啊,问题┉┉老师,你说一块普通的铁可以很容易变成磁铁,是吗?昨天晚餐时我对我父亲说,他不相信。你能告诉他怎么才能做到?”

  “这本来很容易!可是,这需要一个强磁场,也就是说,需要把铁块放在较强的直流电线圈中。通电后铁块中的分子在强磁场中会沿着南北极方向重新排列,就被磁化了,就成了可以吸引铁体的磁铁。可我们学校没有这种设备。”

  “老师,你说指南针指向北极是因为地球也是一个磁性物体,对吗?”

  “是的,磁针的南极被地球北极吸引,就指向北边。”

  “磁南极和磁北极相互吸引,正负电相互吸引,同性相互排斥,异性相互吸引,对吗?”

  “对!”

  “老师,除了电和磁,自然界还有什么东西是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吗?”茹小倩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痴望着他。

  “这我可回答不了,我也不清楚还有没有!”施彤心中一动,忽然感到这个问题有些不妙,他连忙把话题引开说:“下个星期学校开运动会,你报名参加没有?”

  “当然参加”,茹小倩活跃起来,“我报名参加百米赛跑。百米我肯定比别人快,去年我跑了全校第三名呢!”

  “啊,真想不到你还是跑步能手!”

  “啊,我今天忘记去换药了,我的脚不小心划破了,要天天换药的,不然下星期的比赛就难参加了!”

  “要什么药?伤得严重吗?”

  “不,老师,只是轻微的伤,其实搽点红药水或是碘酒也就行了。”

  “那还不简单,红药水和碘酒我这里都有。”施彤笑着说。边说边从柜子里拿出红药水、碘酒和药棉签子,说道:“你只能用一种,红药水和碘酒不能同时用。”

  茹小倩迅速弯腰解开左脚的鞋子,一瞬间就把鞋子脱下了。把脚就平放在鞋子上,准备脱袜子上药。

  施彤抬了一张椅子,让她把脚放到椅子上好搽药。

  她把袜子脱了,脚放在椅子上,笑着说:“老师,你看,我的脚伤得并不严重,只是脚裸被划破一个口子……”

  突然,一只白嫩的、小巧的、五个脚趾排列得很整齐的、丰满的、饱含弹性的少女的脚,呈现在他眼前。他想把眼睛移开,可却一时未能移开……

  在这一生中,他从来没有在近处注视过年青女性的脚,他觉得自己脑里一阵发晕,天呀,这是什么,这太美了,太诱人了,他感到了自己的紧张,连呼吸都似乎有点不正常了。

  茹小倩偷看了他一眼,他却丝毫没有察觉。她脸上掠过一丝狡黠的微笑。

  她故意拖延时间,把洗得很干净的脚放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他竟然没有察觉她故意的停滞。过了一会,她才把药搽好,把袜子鞋子穿上。穿好后,她用手揉了揉眼睛。

  “呀,我把什么揉进眼睛去了,我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她的手揉弄着右边的眼睛。“老师,你给我看看,用嘴给我吹一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眼睛里啦!”她把身体斜倚在桌子边,面孔向上,闭着眼,等待着。

  他来不及思考就走过去,弯下腰伸出右手分开她的眼帘,自己的眼睛很自然地揍过去观察,身体也自然地靠近她。等他意识到什么时,已经晚了。她的脸离他那么近,她的嘴唇离他的只有十公分。他听到了她急促的呼吸声,一股香气直扑过来。他生平从来没有离一个年青女性这么近,他迷惑了。正在用姆指和食指分开她的眼睛的右手顿时僵住,他犹豫了一会,猛然把身体后缩,手也抽了回来。“对不起,我不会吹┉┉啊,我这里有眼药,我给你拿来,你滴两滴,让眼泪把脏东西带出来。”他迅速找来了眼药,递给她。

  “老师,你帮我滴几滴眼药,行吗?”她坐到椅子上,还是把脸抬向上方,闪动着的眼睛直对着他,充满情意。

  他强力抑止住心里的慌乱,故意轻轻咳了一声,使自己镇静下来。伸手替她掰开眼帘。滴了几滴眼药。

  她闭上眼睛,想了一想,说:“老师,没有经过你同意我就来找你,你讨厌我吗?”

  “你说些什么!我怎么会讨厌你,我喜欢你!”他冲口而出。

  “你说什么?”她突然睁开眼激动地看着他。

  他觉得自己失言了,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在你们班里,我对你的印象很好。你很爱好物理,老师总是比较喜欢爱好自己那门课的学生。我也一样,会喜欢物理课好的学生。”

  “那,老师,你还喜欢哪几个?你一定喜欢裘丽,班上都说她最好看。她又聪明又漂亮。”她紧追不舍。

   “不┉┉裘丽,她是文科好┉┉至于相貌,我并不看重。”

  “老师,你们老师在一起会谈论学生的相貌吗?”

  “从来不会!”

  “可我们许多同学却会在私下讨论老师的相貌,她们都说,英华女中相貌最好的就是你啦!”她的眼睛放肆地直盯着他。

  他的思绪万千,思维飞快地旋转。她如果真的不怕自己的右派身份,那自己就应该说几句热情点的话。可是,天知道呢?眼前,她明明在处处表示对自己的好感,可是,如果她一旦知道一切时又会怎样呢?他沉吟了一会,岔开话题说:“你们下学期就高考了,我可以多帮助你┉┉在你们班,我最熟悉的当然是你,你看,谁有你问过我那么多问题!”

  “老师,你以后可以写几首诗给我吗?”

  他向她微微一笑说,“有什么不可以!只要你真的喜欢。”

  “我非常喜欢,那就说定了,老师,你不能哄骗我。”她顽皮地笑着,似乎又恢复了一个天真无知的孩子的样子。

          9

  半年后就高考了,深受上一年高考升学率提高成绩鼓舞的钱唐,突然产生了要采取思想先行的措施,他决定组织一场报告会,讲居里夫人的故事,从思想上动员女学生们作最后一搏!

  他找到了施彤:“施老师,我想给学生们作一次居里夫人的报告,鼓舞她们克服畏难情绪,尽最大努力去准备升大学考试。我想来想去,只有你能作这个报告,请你立即作准备,下星期就讲。”

  “呀,钱校长,我虽然是学物理的,可对居里夫人的历史并不很清楚。”他推辞说。

  “那还不容易,我叫图书馆给你准备材料。材料不难找,难的是口才。要你作报告,是因为你的口才好!”

  “不,钱校长,比我口才好的老师多的是,我恐怕承担不了这个任务。”

  “怎么!你┄┄你┄,你不愿接受我交给的任务?”校长有些不高兴了。

  施彤猛然想到曾经风闻他在党支部会上提名自己担任教导主任的事,这位校长,他为自己冒了多大的危险啊!能拒绝他吗┅┅

  他终于接受了交给的任务。

  既然接受了任务,当然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完成。他阅读了许多有关居礼夫人的书,精心作了充分准备。

  在举办讲座那天,钱校长决定让全体高中学生参加。女中的大礼堂坐得满满的,黑压压一片。钱校长登上 台,亲自主持讲座。

  他本来是报着感激钱校长的心来讲的,可是,当看见那么多学生期待的目光时,他的情绪被另一种热情激励了起来。施彤热情描绘了这位世界知名的波兰女子如何在苦难中顽强奋斗、坚持学习研究的可歌可泣的故事,热情赞美了她的纯洁感情和坚贞意志。

  讲座结束时,全体学生起立,热烈鼓掌,掌声一直持续了一两分钟之久。似乎要停止了又响起来,几起几落才最终停止。他注意到坐在前排的裘丽,她一反往常忧郁的样子,满脸欢乐,用劲在拍掌┉┉散会后,钱校长和一位老教师走向他,对他的讲座表示祝贺。那位老教师说,他在女中几十年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热烈的场面。

  这天以后,许多高中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学生也认识了施彤。他在学校中,到处受到学生的欢迎,许多陌生的面孔都向他表示敬意。无可否认,施彤当然是充满兴奋和愉快,虽然这违背了原先坚持避免出风头的主意,可是,这也是身不由己,有什么办法?好在自己并没有什么错误,以后小心谨慎就是。

  一天,上午的下课铃声刚响过,一群高三一班的学生跑到党支部办公室,把这间不太大的屋子挤得水泄不通。学生们围着马秀珍叫嚷:“马书记,我们要求让施彤老师教我们班!”

  “学校为什么不把最好的物理老师派来教我们我们班,只有半年时间就要高考了。”

  “教我们的物理老师太差了,许多问题都讲不清楚。”

  “为什么只让施彤老师教二班和三班?”

  “马书记,求求你了。”

  学生们七嘴八舌地嚷成一团。

  “你们怎么知道施彤讲得好?”

  “上晚自习,我们去三班教室,施老师给我们解答了许多问题……他前几天讲居里夫人的故事,我们都着迷了!”

  马秀珍的脸色很不好看,她沉着脸说:“你们别这样大嚷大叫,成什么体统?等研究研究再说。”

  学生们对施彤的崇敬使她感到非常不愉快,又似乎提醒了她什么。

  她把三班的班主任陆应麟找来,详细询问了施彤在班上教课的情况。当知道学生们对这位右派老师普遍都有崇拜心情时,她由不得怒气冲冲。右派,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右派老师在学校威信高,学生竟然崇拜他,对他比对党支部还尊敬,这还得了?这不是小事,是个政治问题。

  了解到茹小倩与施彤接触较多后,她把这个学生叫到自己办公室作了一次不寻常的谈话。

  “马书记,你找我吗?”茹小倩在党支部办公室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向办公桌望了望,见桌子上放着一堆书,都是政治书。有《毛泽东选集》、《论党》、《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党员必读》等。

  “听说,你和施老师比较熟,是吗?说说他的情况。”马秀珍眯着细眼睛看着她,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马书记,我喜欢物理课,常常去问施老师问题。施老师可有本事,什么习题到他那里都能立即解答,比我们以前的物理老师强多了!他不但能帮助我们学物理,晚自习时,许多同学都向他问数学习题,还有化学、英语问题,他都能解决。”

  “同学们都对他有些什么看法?”

  “大家都非常喜欢听他的课,大家都很尊敬他。许多同学说施老师是女中第一大才子!他不但学问好,还会拉小提琴、手风琴,还能作诗。”

  “在讲课中,除了教科书上的内容,他还给你们讲些什么?”

  “施老师学问可好啦,他常常在上课时穿插许多有兴趣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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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有兴趣的东西,你讲一些我听。”

  “他说,中国人的传统不重视科学技术,把技术人员称为下九流,和小偷妓女放在一起,所以科学技术不发达。明太祖朱元璋把下面上贡的一个非常精致的玉雕滴漏——也就是一个钟摔坏了,说这些是奇技淫巧。大家要学好物理、化学,就要从根本上转变对科学技术的态度。他在讲电磁波时,讲了许多现代科学技术,他说外国有一种录像机,可以立即把面前的事变成像电影那样放出来!”

  “你和他常接近吗?”

  “我常常去问施老师物理习题。”

  “他讲过政治问题没有?”

  “政治?我从来没有听过他提到政治问题。”

  “我说的政治,也不神秘,比如,对社会怎么看,议论时事之类。”

  “没有,从来没有。”

  “你知不知道,我们国家里有五种敌人,地、富、反、坏、右。”

  “我听政治老师讲过。‘地’就是地主,‘富’是富农,‘反’是反革命分子,‘坏’是坏分子,‘右’,啊呀,马书记,我记不清‘右’是什么了。”

  “我告诉你,‘右’是右派分子。有些知识分子对党对社会主义心怀不满,想推翻我们国家的社会主义制度,反党反社会主义。他们的知识文化可能很多,可本质上和地、富、反、坏是一样的。施彤也是一个右派分子!”

  “什么?”茹小倩大吃一惊。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党支部书记,充满惶惑。

  “当然,他已经摘了右派帽子。就是说,他原来是右派分子,现在把帽子摘了,可以看成是人民内部的一分子,但他过去既然是右派,说明他的政治思想和立场有严重问题,你们千万要小心,不能受他的坏思想的影响。你好好想一想,他在和你一起时,究竟讲过什么影响你的话没有?”

  “不,啊,没有,的确没有,他只讲一些物理知识。”茹小倩脸色惨白。

  “茹小倩,这是对你的考验。你只有半年就要毕业了,学校要给你们作政治鉴定,你要是表现不好,鉴定不好,会影响上大学的。找你谈话,是给你一个机会,你要好好想想,他对你说过些什么,对你有什么影响,你要向党组织交代检举,你要是表现好,我们会给你作一个很好的毕业鉴定的。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她的声音发抖。

  “除了问功课,你和他还有什么接触吗?”

  茹小倩想到她单独去施彤家的事,由不得胆战心惊。她迟疑了一会,低声说道:“我和几个同学和他一同看过电影。”

  “哪几个?”

  “除了我,还有向小群和裘丽。”

  “很好,说出这些很好嘛!你回去再好好想想,他对你讲过什么有政治性的话没有?想起了,随时来向我报告。有情况不报告,就是立场有问题。”

  同样的地方,向小群被叫到党支部办公室。马秀珍对她重复了对茹小倩讲过的话,告诉她施彤是右派。

  向小群略一犹豫回答道:“一个老师是右派,和学生有什么关系?”

  “听说你和他比较接近,常常问他问题。”

  “是啊,我是常常问他问题。我问过我父亲,我父亲大小也是一个工厂的领导,他要我一定要考上大学,不懂的问题要多提问,特别是要向学问好的老师多请教。施彤是学校安排教我们物理的,又不是我自己挑选的。”

  这个向小群,不但功课好,嘴巴也厉害,马秀珍早有所闻。和她谈话可不容易,她不是茹小倩。

  “他对你们讲过什么政治性的话吗?”

  “我水平低,听不出他讲过政治性的话,马书记,你一定是听到什么了,请你告诉我,帮助我提高觉悟。”

  马秀珍脸色很不好看,她板着脸问;“听说他讲居里夫人时,你鼓掌最热烈,有这回事吗?”

  “有啊!我是拍得最热烈的一个。那天他讲得真好,大大鼓舞了同学们考上大学的信心。怎么?不能拍巴掌么?啊,马书记,这就是学校不对了,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不能拍巴掌。学校一没宣布他是右派,二没宣布不准拍他的巴掌┉┉马书记,我建议你明天就开会 宣布一下,要不然,以后还会有同学给他拍掌的。”

  马秀珍无可奈何地严肃盯着向小群,她爸爸是一位副厂长,拿她真难办。她话锋一转,突然问:“他请你们几个看过电影?”

  向小群对此早有准备,她笑着说:“不是他请我们看,是我买的票。我爸爸说对有本事的老师要尊敬,要搞好关系,这样他会多帮助我们。我就是为了得到多一些帮助,就请老师看了一场电影。马书记,有什么问题吗?”

  “这┉┉”马秀珍不知该怎么回答。

  “马书记,学校的政治思想工作倒真是该好好抓抓了┉┉没有事,我就回去了。”她不等于马秀珍表态就站起来告辞了。

  离开马秀珍后,向小群立即找到裘丽,告诉了她这一切,并说马秀珍可能要找她谈话,要她作好准备。

  果然,裘丽被叫到党支部办公室。

  “今天找你来是想和你谈谈施彤的问题┉┉”

  “马书记,我已经听说他是一个右派的事了。”裘丽打断了她的话。“这个人真是聪明极了┉┉”

  “怎么,你现在还崇拜他!”马秀珍脸露怒色。

  “马书记,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他真会伪装,伪装的真巧妙。他能把许多马克思列宁和毛 的著作背得滥熟。他在班上大段背诵列宁《青年团的任务》中的话,还背得出恩格斯写给妹妹关于音乐的话。我还以为他是共产党员呢。他几次劝告我不要背家庭包袱,要积极争取加入共青团。他说,要相信共产党,党是最公平的┉┉马书记,要不是我最近听说施彤是右派,我还以为他是最革命的呢?我真糊涂,我没有鉴别人的能力。马书记,请你帮助帮助我,我为什么看不清楚人,会把他认做是优秀党员。啊,我真糊涂,我的识别能力太差了。”裘丽睁大眼睛看着马秀珍,一幅天真的样子。

  “你说的对,我们教育你们不够,我有责任。从现在起,你可要提高警惕哪!你知道《聊斋》里有一个故事叫《画皮》吗?”

  “知道,是说一个又恶又丑的鬼把自己打扮成美女。”

  “对了,这就对了。你要明白,阶级斗争常常中非常复杂的,有的坏人能把自己打扮成革命者。施彤就是一个典型。你应该从他身上吸取教训。”

  “马书记,你的水平真高,你能不能给大家作一次报告,把这个《画皮》的故事好好对同学们讲一讲。”

  马秀珍的脸上有了笑容,她说:“施彤现在是摘了帽子的右派,还不能公开向大家这样讲。我刚才对你讲的是要你提高政治警惕性,你家庭出身不好,人嘛,又长得特别清秀,你要时时刻刻注意不要上坏人的当。真的表现好,考大学也不能说一点机会都没有。”

  这天晚上,裘丽独自个在自己卧室中黯然神伤,流泪不止,久久不能入眠。她为自己的命运叹息,更为这个如此优秀的老师悲伤。她想睡,可是,施彤潇洒的身影总在脑中徘徊。

  两天后,在支部办公室,马秀珍拿着茹小倩交来的一张纸对钱唐说:“钱校长,你看,施彤写给一个学生的诗。”这首题为《清平乐-游龙门》的词写道:

  朦朦细雨

  松竹俏初洗

  薄雾龙门出天际

  喜得仙乡一憩

  极目峻峦陡峰

  俯窥万里笼葱

  何来仙鹤一啸

  云去唤出晴空

  “这‘何来天鹤一啸,云去唤出睛空’,这分明是对现实不满,要改变现实,‘云去唤出晴空’,就是说,现在天空不睛朗,很阴暗,这不很明显吗?”

  钱唐把那张写有《清平乐》词的纸拿过来,看了一会,冷笑了一声,说:“我看不见得,你看他不是说‘薄雾龙门出天际,喜得仙乡一憩’吗?把现实社会比作‘仙乡’,不是在热烈歌颂现实吗?哪能有什么反对现实的用意。秀珍同志,你是不是太敏感了。”钱唐为自己的发现显得很满意。

  “这┉┉这仙乡”,马秀珍一时对答不上来。她停了一会,把脸拉得很长,对钱唐说:“钱校长,你看施彤这样到处卖弄自己,学生们把他围得团团转,恐怕不是好事。我们不能没有政治警惕性啊!”

  钱唐没有坑声,一付不以为然的样子。

  “你觉得学生们崇拜他是好事?”马秀珍追问道。

  “人家是凭真本事、凭讲课得到学生尊敬!!”钱唐嘲讽地看了马秀珍一眼,就掉头走开了。

  马秀珍从她细小的眼框中呆望着钱唐,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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