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红楼札记（十）连载

　　第五十一回 提示：怀古诗句，谜中有谜，隐中有隐。

　　薛宝琴自幼游历古迹不少，一口气做了十首《怀古》绝句，充分显示宝琴的不凡诗才，众人看了都称奇妙。怀古诗是以历史人物或事件为题材的诗，常常借咏古人之事来抒发自己感今之情。宝琴的怀古诗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两首却无考，作者均未写出答案。有学者评论【这十首诗谜制作精巧别致，意趣清新，自然引起了新旧红学家和读者们的注意，纷纷对《怀古》诗谜进行探索，希望能得出答案•••••••可惜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孙念祖《薛宝琴‘怀古’ 诗谜试解》）。红学家蔡义江则认为【十首绝句，其实就是《红楼梦》的“录鬼薄”，是已死和将死的大观园女儿的哀歌。这就是真正的“谜底”。】（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全解》）但是，影射哪些人物，也各有看法，它和谜底一样，没有标准答案。但肯定作者制作这些谜语，定有答案，绝不会无中生有。《红楼梦》小说的笔法以真假混淆，隐笔之多，【谜中有谜，隐中有隐】（美•浦安迪《红楼梦批语偏全》）成为了独特的艺术表现手法。所以在探谜过程中，难解其中味，只因无可证也。

　　细读怀古诗，诗中描写了北到内蒙古大草原的青冢，南至国门关的交趾，而蒲东寺和梅花观却是传奇中虚构地名，可见这只是托古为名，实质上是暗示了贾府即将衰落。诗的情调总的看来比较低沉，又充满了悲观。如“无限英魂在内游” 、“隋堤风景近如何？”、“衰草闲花映池浅”、“黑水茫茫咽不流”、“寂寞脂痕渍汗光”、“ 不在梅边在柳边”••••••读者看到的是悲情的历史和即将没落的世界如果将薛小妹的怀古诗与前一回放在一起，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而作者另列标题，可见其用心良苦，又不写出谜底，只令读者望洋兴叹。

　　本回的大部分主要写袭人回家探母后贾宝玉与丫鬟们的生活。袭人【她是贾府的一品大丫头。宝玉最贴身的生活顾问，这样高的地位，说明她不可能只是一个普通奴才】（王昆仑《花袭人论》）当袭人得知母亲病危消息后，王夫人和王熙凤极为关照，安排八人、一辆大车、一辆小车护送。连穿的衣物都有要求，凤姐还要亲自过目。还特别交代，如果其母不中用了，要回避，住单独的房间，按照贾府的规矩办事。一切都是姨奶奶的架势。为何如此体面，说明了袭人上得【太太之欢心，下承奶奶之恩典】；二是显露了贾府摆阔气的奢侈生活；三是袭人的用心狡黠，更加效忠主子，反之对宝玉约束和规劝更多。

　　袭人回家后，派了晴雯与麝月在屋里照顾宝玉，宝玉半夜要吃茶，麝月与晴雯起来再屋外玩，晴雯未加衣受凉感冒，宝玉派人请来胡大夫给晴雯看病。大夫把脉后竟连病人是男是女都未搞清楚，开的药含有枳实、麻黄，宝玉认为是狼虎药不能用，另请王大夫来看。但这轿马钱还是要给的，麝月不知道银子放在什么地方，也不认识戥子（小秤），宝玉讲明了地方与她一起去，胡乱拿了一块，宝玉说；“拣那大的给他一块就是了。”还是给了胡庸医几两银子。这些细节反映了宝玉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纨绔子弟。连戥子都不识，还死要面子。他在生活上完全依赖于袭人，袭人回家后，无人管束，半夜和丫鬟们谈笑风生，以致晴雯着凉生病。另一侧面，反映了宝玉的精神生活处于一种压抑状态，一旦摆脱了束缚，就会冲向自由。

　　晴雯的生病，宝玉自然十分关心，在后续的故事中，再一次生动地描绘了一个没有奴性，只有尊严的姑娘的特性。

　　第五十二回 提示：晴雯补裘，真心待主。

　　有正本《戚蓼生序钞本石头记》总批中有一段话：“此回前幅以药香、花香联络为章法，后幅以西洋鼻烟、西洋依弗哪药、西洋画儿、西洋诗、西洋哦啰斯国雀金裘联络为章法，极穿插映带之妙。”（法•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这段批语明确告诉我们，读第52回要从赏鉴药香、花香和西洋物品入手。

　　正当贾母与凤姐等人在商议给大观园小男女开小灶问题时，宝玉担心晴雯的病情。回到怡红院，药香满室、唯晴雯一人独卧在炕上，发着高烧。问麝月等人到哪里去了，晴雯说是平儿找她去，并怀疑她和和平儿正在说她的病。宝玉不相信平儿是那样的人，去偷听了麝月与平儿的对话，方知丫鬟坠儿偷了平儿的虾须镯。平儿不想把事情闹大，只要他们提防点，并要不告诉宝玉和晴雯。宝玉将原话告诉了晴雯，晴雯气的“峨眉倒蹙，凤眼圆睁”要叫坠儿来，宝玉劝住，叫她不要气，好好养病。后来她还是把坠儿撵出去了。次日宝玉叫麝月拿来西洋鼻烟和西洋依弗哪膏子药给晴雯治疗。便来到潇湘馆，他见到了一幅真实的“冬闺集艳图”即宝钗、宝琴、邢蚰烟，林黛玉四个美女团座在熏笼上叙家常，而且闻到水仙，腊梅花香和药香，与黛玉调侃一会，宝钗说起了诗的话题，宝琴讲了西洋画和真真国女孩作中国诗的故事，黛玉要看真货，认为宝琴在撒谎，宝钗解围。大家散了以后，宝、黛依依不舍，有许多心里话要说，不巧遇到赵姨娘，宝玉只好回家。贾母送给了宝玉一件俄罗斯国雀金呢，不知什么原因烧了一个洞，晴雯连夜带病补裘，使得晴雯病情更加严重。

　　五十二回故事表面看来很杂，但穿插紧密，重点写的是晴雯，前一部分‘俏平儿情掩虾须镯’除了写出了平儿的为人外，突出了晴雯嫉恶如仇，性急暴烈的性格，在后部分她对坠儿施暴，又是骂又是戳，并假冒宝玉的意思撵走坠儿。既没有讲明偷镯一事，而是以偷懒为名，坠儿母亲不服，麝月在旁帮腔，骂得坠儿之母无立足之地，最后还搭上宋妈训斥一顿，磕头谢礼含恨而去。这一段文字写得十分的真切动人。麝月对坠儿母亲说： “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礼的？你见过谁和我们讲过礼”残酷的现实，实令人感叹。同时说明封建社会人的等级分明，即使丫鬟、侍人也有上下之分。晴雯之所以不合常理的过分做法，除了她本身的性格外，她也是在维护宝玉的尊严。

　　中间部分穿插宝玉来到潇湘馆，写了很多内容，宝、黛之间，从花香到药香，有一种欲说还休、含情脉脉之感。其中宝琴所说‘外国美人’作中国诗，实际上就是宝琴自己，正如红学家蔡义江评说【全诗说自己憔悴流落于云雾山岚笼罩着的海岛水国，昨日红楼生活已成梦境，眼前只能独自对月吟唱。忆昔抚今，不胜伤悼。】（《红楼梦诗词曲赋全解》）诗的真意隐喻着宝琴的将来。聪明绝顶的黛玉一语道破：“你们虽信，我是不信的”。

　　最后的一部分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是再一次写晴雯，也是晴雯最闪光之处，故事感人至深。有清人（佚名氏）评论【晴雯补衣妙在先叫婆子送给织补匠，能干裁缝绣匠及做女工的都不能补，写得水穷山尽，而后跌出晴雯来。又先用闲笔写晴雯之病服药不愈，又因坠儿加气说得十分，狼狈而后跌出补裘来，十面埋伏，端为垓下一战。晴雯为侍儿中最为出色之人，且为黛玉小照。若悠悠无所建白，亦几无异凡流。有病补雀裘一则而女工之能事畢矣，而晴雯之心力尽矣，此作者特为晴雯出色之文。】（《读红楼梦随笔》）晴雯不顾病深，拼命补裘可谓是真心待主，难怪宝玉在晴雯死后写下悲情绝唱之文。

　　第五十三回至五十四回 提示：别有豪华五侯宅，锵玉铿金开绮席。

　　【这两回书写宁、荣二府过年的全过程，但从文字比重上来讲，写过年只占了半回书，而写元宵则占了一回半。••••••写过年，重在礼仪，各项礼数，头头是道；写元宵，重在欢乐，尽量发挥，绘声绘影。】（邓云乡《红楼风俗谭》）

　　过年---自古以来是中国的传统节日。岁末的一天（即除夕），弄一些好吃的，全家团聚，以资庆祝这就叫过年。“正月为端月，其一日为元日”又称元旦，现称为春节，表示旧的一年结束，新的一年开始。这种除旧迎新的岁首就变成今天的‘新年’和‘过年’了，而且延续到元宵节和更长时间。至今，过年还保留了办年货、清扫房屋、贴门画、对联，祭祀故人、为后辈发压岁钱（发红包）、接春客、互拜年、张灯结彩、放炮竹和烟花、跳狮舞龙•••••等等治办年事的多种习惯。可想而知，两百多年前中国贵族家庭过年更为讲究，礼节繁多。正如书中所写：“当下已是腊月，离年日近，王夫人与凤姐治办年事••••••贾珍那边，开了宗祠，着人打扫，收拾供器，请神主，又打扫上房，以备悬供遗真影像。此时荣宁二府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贾珍准备了压岁钱二百二十个锞子（一包碎金子一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领了‘春祭的恩赏’，收了烏进孝送来的地租和现银，给各位子弟发放了年物。“已到了腊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齐备，两府中都换了门神，联对，掛牌，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宁国府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塞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照，点的两条金龙一般。”次日，宁国府举行了盛大祭宗祠仪式，肃穆庄重、森然秩然。宝琴借此机会，观赏了贾府宗祠的景观，御笔云云，更显皇恩。充分显示了了贾府外表豪华的一面。新年的第一天，贾母又进宫朝贺，回来至宁府再祭列祖，概不会客。“王夫人与凤姐是天天忙着请人吃年酒，那边厅上院内皆是戏酒，亲友络绎不绝，一连忙了七八日才完了。早又元宵将近，宁荣二府皆张灯结彩。”至十五日之夕，贾母便在大花厅上摆了十来几席酒，定一班小戏。以上各项活动展示了贾府过年至元宵一派欢乐景象，如此描写与后续败落将形成巨大的反差 。

　　元宵节在中国亦有几千年的历史了，也是具有娱乐色彩的传统节日，突出了人们欢乐新春的心情。贾母元宵设家宴，也有一些人多因贫穷未来参于。但家宴仍具规模，是全书家宴中人数最多的一回。贾母对袭人未来颇有微词，经凤姐和王夫人解释，反转过来却怜悯袭人。这次活动以吃喝玩乐为主，并请来戏班助兴，发放了赏钱，贾母还令自家戏班唱两出，比试一下。席间又听女先儿说书，引来了贾母对‘才子佳人’一类书的批驳。在王熙凤提议下行了‘春喜上眉梢’的酒令，击鼓传梅，又凑趣讲笑话，在烟花炮竹之声 中结束了。

　　《红楼梦》全书中写元宵节有三次，唯有这次以家宴为主，极少笔墨写府外灯火，多是一笔带过【不写天街灯市的火树银花、摩肩接毂；专写荣国府中元宵夜宴，花团锦绣，欢歌笑语。】（邓云乡《红楼梦风俗谭》）可谓是别具一格。各种布置写的很细腻；写酒席准确描写斟酒的礼仪。正如脂批所曰：【叙元宵一宴，卻不叙酒何以清，菜何以馨，客何以盛，令何以行，先於香茗古玩上渲染，即榻坐次上铺叙，隐隐为下回张本，有无限含蓄，超邁獭祭者百倍。】（有正本总批）如此写法，贾府豪华夜宴更有别于一般官宦富有之家。

　　宁国府祭宗祠和荣国府家宴，旨在详写忙年和元宵节，既有奢侈豪华的场面，又有生动活泼的各项娱乐活动，特别是贾母一声‘赏’，满台钱响，显得贾府富贵满眼，热闹非凡。外面的架子虽然华丽，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贾珍族长对烏庄头说：“黄柏木作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也是一句真心话。至于贾蓉偷听凤姐与鸳鸯悄悄商议要偷贾母的东西当银子，既是笑话，只是一种暗示。

　　五十四回还穿插了宝玉与黛玉的小故事。宝玉曾乘看戏的机会回到怡红院，听见袭人与鸳鸯正在谈知心话，想想鸳鸯不愿意见他，宝玉就退回来。一路上又是小解，又是漱口洗手.。回来后要了一壶暖酒，也从李婶娘斟起，“至黛玉前，偏他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上边，宝玉一气饮干。黛玉笑说：‘多谢’宝玉替他斟上一杯”。这两个小故事笔墨不多，却另有其意。一是宝玉生活细节要人照顾，表现了纨绔子弟依赖性以及他和袭人、鸳鸯之间的关系；二是宝玉替黛玉喝酒，如此亲密，全不顾众人的眼目，引发了凤姐提醒和贾母批驳陈腐旧套（暗示了贾母 与宝黛婚姻观念上的对抗）。

　　读这两回若有富人过年的经历，则体会更深，穷人也许是另外一种感觉。

　　第五十五回至五十六回 提示：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宝钗谋画策更高明。

　　这两回主要写‘探春理家’的故事。王熙凤生病后，李纨、探春奉王夫人之命管理大观园，后又特请宝钗协助。三人理家，兴利除弊，果断扫除‘改革’中的障碍，“只三四日后，几件事过手，渐觉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只不过是言语安静，性情和顺而已。”园内里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说：“刚刚的倒了一个‘巡海夜叉’，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越性连夜里偷着吃酒顽的工夫都没了。”初试牛刀，探春的才干令众人叹服。

　　贾探春是贾政与赵姨娘所生（庶出），她是贾府的三姑娘，其才貌双全：“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她“素喜阔朗”自称“秋爽居士”，可见其性格倔强、果敢与胆识。【这是一个有才、有识有魄力的少女。这个少女不仅有着明于察物的双目，而且还有着一幅可以担得起重量的双肩••••••在这一场理家短短时期中，她的才能得到了一次实验和发挥的机会，可是这并没有使她感到得志；相反的，却是带来许多烦难、气恼和眼泪。】（蒋和森《探春论》）探春面对着这个庞大的贵族大家庭，令人头疼的是如何管理那些长期在这里混世执事的媳妇们，尽管有专横的主子，但她们常常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更看不起这位“不过是个未出闺阁的年轻小姐。且素日也最平和恬淡”的探春。要想制伏这些人，必须竖起自己的威信。当她遇到吴新登的媳妇想试探一下的小鬼计后，却当面揭穿了吴的刁难，大杀了这个女人的锋芒。又遇到自己的母亲赵姨娘的胡搅蛮缠，她不徇私情、铁面无情，更加严格处理了赏银的问题。紧接着采取了开源节流的措施如蠲免贾宝玉、贾环、贾兰每人上学的八两银子和姑娘们每月的脂粉钱；将大观园的树木花草，田园承包各个有技能的媳妇们。一系列的措施使得众人不能小看这位‘娇客’，“ 众媳妇们方慢慢的一个一个的安分回事，不敢如先前轻慢疏忽了。”

　　探春的改革得到了宝钗的支持。但她们在指导思想上并不一致，探春提出的“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是以利益为重的积极改革者。宝钗尖锐地批评了探春：“你才办了两天时事，就利欲熏心。”并深刻指出：“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宝钗的所谓要“拿学问提着”实质上就是要以孔子的“义利观”来指导这场经济改革，以防止改革滑向物欲横流的邪路。宝钗的这一思想无疑是非常深刻的。】（中国经营报•甘建明《宝钗、探春比熙凤的高明之处》）她提出的一些配套改革措施如加强巡逻，并亲自‘带领园中上夜人等，各处巡察一次’，这就是首先改善改革的环境。她的就职演说可谓是循循善诱，启发人们的羞耻之心，完全是一套柔性管理的策略。所以说宝钗要比探春略胜一筹，比王熙凤更高明。在这一场理家的改革中最难是推翻原有某些管理办法，在这一点上王熙凤是一个明白人，她虽然派平儿监察，遇到平儿又会说话又会处事，实际上暗中支持了探春，并很有自知之明说道：“若按私心藏奸上论，我也太行毒了，也该抽头退步。”

　　在五十六回后部分主要描述江南甄府家眷到京拜访贾母，讲了甄宝玉的事情。贾宝玉知道后心中有些纳罕，昏昏然然，不觉梦入幻境。【一部《红楼》有真假宝玉；一部《西游》有真假悟空；一部《水浒》有李逵、李鬼。人物世情之真假便形成“史”之真假••••••】（高铁玲、徐绪乐《诗评易注红楼梦》）天下事有假必有真，后两部小说最终假的现形，真假很明显。唯独《红楼梦》难辨真假。

　　关于五十六回中标题中对宝钗的评论，各个版本不一，有 “时宝钗”、“贤宝钗”“识宝钗”之说，红学家们意见也不相同。周汇本作“识宝钗”，冯其庸认为【一个‘时’字，即写透了宝钗••••••时’字，恰是雪芹所下的对宝钗最为深刻，最为确切的一字评。】如何理解，还是在于多读文本故事，才能体会原作者一字千金的含义。

　　附：读了《红楼梦》五十五回至五十六回颇有感想，看看近几十年中国的改革，也是由承包开始，在“解放思想，发展经济”观念指导下，取得了十分可观的成效，确实一部分人富起来了。但城市的企业承包基本是失败的，导致国有资产的流失，大批的企业破产，千万人下岗待业，留下了诸多的社会问题。其原因就是过分的重利改革，而忽视了‘德’的引导和对人们的思想教育。经济繁荣了，社会丑恶的东西多了，贪官多了，人们失去了信仰与灵魂，大多数人追求是钱与利，社会已经滑向了物欲横流的邪路的边缘。薛宝钗说“学问中便是正事，如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薛宝钗所说的‘学问’就是以孔孟之道来指导大观园的经济改革。今天我们不可能走老路，但总要有一种思想来规范人们的行为，现在提出的正能量，虽然在时间上迟到了，也许能起到亡羊补牢的作用。读了这两回看看今天中国的改革过程，也是十分艰难的，小说是可以借鉴的。中国的企业家学学《红楼梦》中的管理办法也是有益的。

一、阎连科的“落后”意识与成功了一半的《四书》

　　阎连科《四书》获第七届悠哉文学奖

　　经过半年时间的严格评审，阎连科的长篇小说《四书》[ 阎连科《四书》，明报出版社2010年版。

　　]从众多候选作品中脱颖而出，荣获第七届悠哉文学奖。以下是获奖证书全文和悠哉撰写的书评：

　　尊敬的阎连科先生：

　　经过中国潜作家协会的严格评审，您的长篇小说《四书》获第七届悠哉文学奖，荣华了中国文学事业。

　　特颁此证，以示嘉勉！

　　中国潜作家协会（签名、盖印）

　　2015年11月4日

　　阎连科的“落后”意识与成功了一半的《四书》

　　——评阎连科《四书》

　　悠 哉/文

　　阎连科继《受活》大飨佳评之后，又赢得2014年卡夫卡文学奖，其中包含着《四书》的打拼得来的功劳，这是无庸置疑的。阎连科每每声称：现实主义已经死亡，现在仍是现代主义畅行其道的时代。卡夫卡以其《变形记》、《城堡》等霸悍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起跑线上，其大名传到中国虽说稍晚，然后“后来者居上”，半个多世纪之后在中国燃气熊熊烈火，也未必是件坏事。试看有“日本卡夫卡”之称的安部公房的代表作《砂女》问世于1963年，与《四书》相去半个世纪了，洵然他是阎连科的一位文学前辈。三江健三郎就声称，如果安部公房活得高寿些，理应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安部公房是安部公房，阎连科是阎连科，两个人的写作路数并不相同，或者说近乎风马牛不相及，他俩之所以可以撮拢来谈，只因彼此都与“卡夫卡”沾了个边。这一点，谈及阎连科《四书》的评论家普遍忽略了，很是不应该。

　　阎连科《四书》究竟写些什么？为什么大陆无法出版，非得靠港台的明报出版社、麦田出版社问世呢？

　　借用王彬彬的概括，我们试看一看——

　　小说的时代背景是1958年的“大跃进”和随之而来的大饥荒，地点是黄河边上的一个劳改农场。在这里劳改的“罪人”，原本都是学术文化界的“精英”。当然，小说中没有出现具体的年代，也没有出现“劳改农场”的说法。但这些读者自能明白。小说中罪人改造的地方，叫“育新区”，具体在小说中出现的，则是育新区的第九十九区。小说的叙述，亦真亦幻，高度抽象同时又极其具象，十分荒诞同时又异常真实。小说中人物都没有通常意义上的姓名。几个主要人物依他们先前的某一种社会身份命名。“学者”原来的身份之一是学者；“音乐”原来的身份之一是钢琴家；“宗教”原来的身份之一是基督教徒；“作家”原来的身份之一是作家；“实验”原来的身份之一是实验员……当然，还有一个重要人物，是以其生理年龄命名，这就是九十九区的管理者“孩子”。阎连科别出心裁，把这九十九区一百几十号文化罪人的管理者设置为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这孩子并且是这里的惟一主宰者。

　　小说以《天的孩子》、《故道》、《罪人录》、《新西绪弗神话》四部分组成，故称《四书》。

　　以上概括没有偏离原作，引述到这儿也就够了。

　　我们来就此集中作个解读，涉及小说的其他问题。

　　一、小说取名《四书》的含义

　　该小说的怪异命名，让我们立即联想到中华民族的正统经典“四书”（《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很明显，阎连科学习乔伊斯《尤利西斯》等的做法，“戏仿法”。纳博科夫《洛丽塔——鳏夫忏悔录》等套用西方“忏悔录”（如奥古斯丁、卢梭等的书名），卡夫卡借用古罗马《变形记》的书名，巴塞尔姆《白雪公主》借用格林童话《白雪公主》的书名……成就了各自己文学事业。这一回，阎连科又来了。至于四部书穿插交替出现，这在西方也不新鲜：德国18世纪作家霍夫曼的《雄猫穆尔的生活观》就设想两部作品的页码在印刷时给扯乱，导致叙述也混乱了：一会儿讲这个，一会儿讲那个。阎连科的先锋勇气还不够：他毕竟标注得清清晰晰：第某章出自《天的孩子》，第某章出自《故道》……生怕读者读不懂，理不清故事的头绪。其实，这是多余的。因为，普通读者不屑于耗脑浆去读这种实验小说，专业人士唯恐作家低估了自己的智商，希望作家的叙述越前卫越好，越实验越好，越与普通读者的阅读拉开距离越好。试看乔伊斯《尤利西斯》整章去掉标点符号，试看福克纳《喧哗与骚动》模仿白痴的思维叙述故事，试看列昂尼德·茨普金《巴登夏日》、贝克特《马龙之死》和托马斯·伯恩哈德《历代大师》等近乎不分段落的冗长叙述和内心独白，阎连科的《四书》尽管也耍叙述技法的花招，可是仍然花招得不够原创，仍然花招得不够大胆，呈现出一种“落后”意识。创意是蛮好的，只是格局忒小了，稍嫌浪费了这个极佳的创意。惜哉！惜哉！

　　再看《四书》题目与内容的关系，也呈现“不匹配”之感：“四书”之命名，由南宋理学家朱熹首先提出，他将不同年代的先秦儒家典籍创意地整合在一起，构成一部“新著”。从其跨越的年代看，百年之隔。朱熹的气魄不可谓不大矣！阎连科的学问比起朱熹自是捉襟见肘，奈何兮？他的戏仿性的长篇小说《四书》，年代拘囿于勾勒出1957-1960这几年，比起鲁迅《狂人日记》的“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还缺乏历史纵深感。换言之，也体现一种“落后”意识。余谓阎连科“成功了一半”，诚不为过矣。

　　二、几个主要人物依他们先前的某一种社会身份命名

　　这种命名人物的办法，也体现出“落后”的意识：卡夫卡将主人公命名为“K”，布尔加科夫《大师和玛格丽特》将主人公命名为“大师”等，已经屡见不鲜了。《四书》也是花招得不够原创，花招得不够大胆，呈现出一种“落后”意识。

　　三、何谓“天的孩子”？

　　解读好“育新区”九十九区的管理者“孩子”，具有相当大的难度。

　　由“孩子”的出场，可以勾唤起我们哪些文学积忆呢？

　　《圣经》里的耶稣曾说，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凡要承受神恩的，若不像小孩子，断不能进去”；中国古代称皇帝为“天子”（老天爷的儿子或嫡长子）；老子鼓吹“复归于婴儿”；李贽鼓吹“童心说”；鲁迅呐喊“救救孩子”；文革年代“听党的话，做毛的好孩子”，等等。

　　如果《四书》里的孩子果真是心灵纯真的“天的孩子”，满足了老子、耶稣、李贽、鲁迅等的期待，那自是再好不过的。遗憾的是，现实是无比残酷的：毛会利用红卫兵来搞“文革”，江青则利用红卫兵来搞“揪斗”甚至“武斗”，纯真可以被政治绑架，干出血淋淋的反人类的畜行来，可见理想不等于现实，呐喊终究沦为一场笑话。最后“孩子”努力了经年，带着学者的“血麦穗”和“书稿”（即《罪人录》）来到了北京，他终于见了世面，也醒觉过来。“孩子”长大了，明白了骇人的封闭社会的人情事理。回到“育新区”后，他毅然将带回的铁五角星和口粮分发给饥寒交迫的罪人们，让他们各自寻找出路，自己则钉死在布满红花的十字架上。

　　这又象征什么呢？从梅什金公爵沦为“病基督”到鲁迅“救救孩子”的呐喊，再到霍尔顿渴望当一名“麦田里的守望者”最后却进了精神病院，再到《四书》里的孩子吊死于十字架……小说近百年的发展，绕来绕去还是拐进一条绝路：人类的出路，耶稣安排得好好的：像孩子学习才能进天堂；朱熹诠释得清清楚楚：恪守儒家经典《四书》，以此作为行为准则和修身目标吧！李贽也设想得很美妙：回归“童心”吧！执政党也规定得了然：“听党的话，做毛的好孩子”……可是，可是，结果呢？无论动机多么善良，无论构想者如何绞尽脑汁，一切努力的一切成果终究化为乌有了！就像宋江私自放跑国家的罪人，就像辛德勒背叛了纳粹党，负有监管职责的“孩子”辜负了上级的期待并以上十字架了局。惨兮哉！耶稣上十字架是替人类赎罪，可是人间罪恶仍旧那么多、那么多，多到赎也赎不完。

　　四、关于《新西绪弗神话》

　　或问：这个孩子的英雄之举，与西绪弗荒诞的推石之举，二者可等同视之乎？阎连科回答不了这难题。加缪的哲学杰构《西绪弗神话》有原创价值，阎连科只能再度戏仿，“胡抡”（莫言的术语）出一个《新西绪弗神话》，相当于“反其意而用之”，讲一则“怪坡”的故事。疏于哲学运思，这是阎连科的一个弱项，或曰他的软肋。阎连科的“落后”意识，囧囧然、迥迥然凸显了：傅佩荣将加缪的《西绪弗神话》写进了《西方哲学与人生》第二卷，试问哪个学者肯将阎连科的拙论写进哲学史里呢？“原创”与“仿作”之高下，于此可立判矣！

　　写实主义地处理“三年社会灾害”的题材，过去有张一弓《犯人李铜钟的故事》、茹志鹃《剪辑错了的故事》等，近年有杨显惠《夹边沟记事》、刘庆邦《平原上的歌谣》和《遍地月光》等。写“人吃人”，上述书中就有，不算骇怪。叫人骇怪的是，阎连科《四书》里“人血种麦”的变形方式。过去中国人有“割股疗亲”的愚忠蠢孝，如今编造出个“人血种麦”的神话：“哈哈哈……越编越离奇啦！这还不该得诺贝尔文学奖么？”

　　也可能，诺奖评委因此青睐阎连科及其《四书》，某年忽然宣布他荣获该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他有丰赡的创作实绩，又有理论著述《发现小说》等，难道还不该获奖乎？

　　悠哉不反对他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因为莫言都获得了，他凭什么不该获得？那么多非并多么伟大的西方作家或非西方作家都获得了，他凭什么不该获得？因此，我支持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但是，我仍然要说：“人血种麦”的写法，在庄子、曹雪芹、蒲松龄、卡夫卡、博雅赫斯、布尔加科夫、安部公房、马尔克斯……之后出现，也不算多么稀奇。

　　五、关于“寓意小说”

　　有人将《四书》归入近年来盛行西方的“寓意小说”里，例如王彬彬就称阎连科“用寓言式的手法建构了一个悬浮的世界来装置他的文革世界”。这概括有个错误，因为他处理的题材，并不严格对应于文革世界，而是文革之前的岁月，即1957-1960年左右。用阎连科自选的高帽子，则叫“神实主义”。不管是“寓意小说”或“政治寓意小说”也好，也不管是“神实主义”或“神话现实主义”也罢，反正先扣上一顶帽子再说。所谓“寓意小说”，已经冒出很多了：奥威尔的《1984》、莱辛的《玛拉和丹恩历险记》、勒克莱齐奥的《乌拉尼亚》，甚至庄子《起死》、陶渊明《桃花源记》、曹雪芹《红楼梦》、蒲松龄《黄英》、张天翼《鬼土日记》、老舍的《猫城记》（戏仿《格利佛游记》）等，都可以列入吧——中含“反乌托邦”小说。利用某种观念来写小说，中外历史都很悠久。将阎连科《四书》搁到其中，也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譬如，拿场景来说吧：庄子虚构的“无何有之乡”、陶渊明虚构的“桃花源”、曹雪芹虚构的“太虚幻境”，难道会逊色于阎连科所虚构的“育新区”吗？

　　六、再谈孩子“钉死在布满红花的十字架上”：取媚西方

　　就像有人质疑《红楼梦》续书里，贾宝玉“披着一领大红猩猩的斗篷”向父亲拜别：出家就出家嘛，像弘一法师那么素朴蛮好的，何必打扮得这么抢眼呢？悠哉的质疑也在于：孩子自杀就自杀嘛，何必惹眼地在十字架上布满红花呢？那是好玩的事情么？换了卡夫卡，他是绝对不会这么写的。譬如《在流刑营》里，那个将脑袋置于杀人机器下的官员，就冷静地、质朴地这么做了。

　　再则，中国民间以信仰佛教为主，韩国、日本等也如此。金基德导演的《春夏秋冬又一春》，老和尚就采用自焚，术语叫“涅槃”，而不玩什么“上十字架”的花哨。反观当代中国作家，偌多急盼拿个诺贝尔文学奖，于是眼珠子贼贼地凝眺着西方汉学家，尤其是瑞典汉学家。心态既如此瞻仰，执笔就难免阿西矣！

　　或问：何谓阿西？

　　答曰：阿谀西方汉学家之略称也。

　　譬如讲吧，戴思杰的《巴尔扎克与小裁缝》，主人公读的就是法国作品，而不是《源氏物语》、《罗摩衍那》之类的。莫言的《丰乳肥臀》出现瑞典传教士，范稳的《水乳大地》出现法国传教士，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乃刻意为之，以取媚西方耳！阎连科《四书》里出现“宗教”，结尾处那孩子“钉死在布满红花的十字架上”，也是刻意为之的，留下“取媚西方汉学家”的又一枚话柄，而且是超级的重磅型。世界有三大宗教：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更有许多小宗教或小教派，如犹太教、东正教、韦陀教、婆罗门教、印度教、拜火教……为什么阎连科径直在“宗教”与“基督教”之间划等号呢？明摆的，这不是取媚西方，讨好欧洲汉学家吗？

　　再说呢，成人耶稣33岁才上十字架，却被阎连科篡改成小孩子上十字架。这一蛮干，是否带有恶搞西方宗教的意味？在讲解康德的实践理性时，傅佩荣教授说：“小孩子虽不知道，却仍照样行动，虽不知规矩，他仍要去做，好像有某种力量在推动一样；所谓的不知道规矩，只不过是他的规矩还没有系统，或是他的规矩与大人的不同，但他有时对某些原则的掌握比大人还坚定，只是不知为何要这样做。”很显然，阎连科人为地“把杭州当汴州”，把个中国小孩子拔高成聂赫留朵夫公爵或梅什金公爵了。

　　倘若西方世界的汉学家不买阎连科的账，为此纷纷摇头，纷纷撇嘴，纷纷蹙眉，纷纷抨击，纷纷睚眦，也毫不令人诧怪；他们气得七窍生烟，愤得鼻息轰雷，亦在情理之中吧？总之，阎连科考虑失当，“偷鸡不成蚀把米”，无论如何不能算是成功。他很可能将热脸贴到了他们的凉屁股上——嗟呼，丢老脸！好没志气！好没出息！

　　七、关于《四书》的语言

　　《四书》的语言很偏离，刻痕着《圣经》的深刻影响，这一点评论家都谈到了，叫好者与诟病者兼有之。

　　悠哉以为，实验小说，其语言不能不是实验的。普通读者读来古怪，难以接受，这并不奇怪，因为这种作品很阳春白雪，前卫得有时叫人难以卒读。“元轻白俗”、“郊寒岛瘦”，作家有自己的语言追求，这没什么不好的嘛。“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如今进入了这样一个时代。这个时代的读者对《四书》的语言认可度不高，也许过了几百年后情形丕变，会得到热烈的捧彩，谁又能说得准呢？悠哉给出“成功了一半”的评语，恰好是对《四书》语言成就的一种拿捏，准确且精当。

　　阎连科把自己称作“写作的叛徒”，《四书》的极大勇气在于此，其局限也在于此。真正的文学大师不仅懂得当好一个文学叛徒，更懂得如何甩掉文学前辈（包括卡夫卡、安部公房、马尔克斯等，也包括陶渊明、曹雪芹、蒲松龄等）遗留给他的那根无形的文学拐杖。不仅他自己须孤独地奋身独行，而且拓曳出一条影响后人的创作新路，既光大文学前贤，又启迪文学后辈。例如，杜甫就极大地影响了“元白”的“新乐府运动”。再如，卡夫卡就影响了萨特、加缪、安部公房、马尔克斯等晚一辈的文学大师。

　　设若阎连科果真能成就一位文学大师，百年之后他究竟能影响几个中国作家呢？他能否跻身于西方文学大师行列而略无惭疚呢？

　　鲁迅曾讲：“恶意的批评家在嫩苗的地上驰马，那当然是十分快意的事；然而遭殃的是嫩苗——平常的苗和天才的苗。”幸亏悠哉并非恶意的批评家，因此挥毫写下这篇评论，怀着十分的快意。基于阎连科的创作勇气和实验精神，中国文学大师悠哉乐意将《四书》推荐给中国潜作家协会，由其授予他第七届“悠哉文学奖”。

　　2015-11-4

二、[随笔]漂亮猴子

小说《漂亮猴子》

　　序

　　从今天起，你正式被我绑架了。不可能离开这个房间。希望你每天乖乖听我讲话，直到听我讲完三十年以来，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我知道，你和你的同性男友李斯力同居了四年，我很喜欢看他的“李斯力世界巡回演唱会”。他是一个好歌手，可惜六年前，他从二十四楼跳下去摔死了。我一直认为你很爱他。现在也一样。。。是吗。

　　我想告诉你，希望你认真听好：我知道害死他的真凶是谁。

　　我想把一切真相告诉你，所以不得不绑架你到这里。你要永远记得这四个字，——漂——亮——猴——子。害死他的人，名叫漂亮猴子。

　　不是黑社会的绰号，比黑社会更黑暗；不是巫师的别号，比巫师更邪恶。

　　上篇

　　Any的倾诉

　　“ 写给百年后转世的Any。希望你不要再度为它所害。今天是阳历2009年7月23日。今年我31岁。今天我明白了曾经为谁所害，知道了这些年来它离开我的屋子以后都做了些什么。到我41岁的时候应该比31岁知道更多，我21岁的时候以为自己看透许多事情，其实并没看透。其实十年里它做了很多事情，结果是邪恶的，也许它深陷其中，仍然认为自己做的对，认为别人对它无情，它也应当对别人无情。它是一个漂亮的猴子。

　　Any，如果来生你投胎转世，又遇到它，你要记得它是一个漂亮的猴子，她梳着迷人的长发，举止多么优雅美丽，她自认为是个男人，虽然长着女人的身体。 ”

　　Any是你的名字？

　　嗯。

　　可以这样称呼你吗，Any ?

　　1

　　多年来，我一直不愿提起“漂亮猴子”这个名字，为了李斯力，今天不得不旧事重提。说起来让人难信，“漂亮猴子”是曾经生活在我家一百多年的一个看不见的女人，不是鬼魂，不是精灵，而是一个魔鬼。也许有人会说，世界上哪有鬼，从来都没见过，很小的时候我也相信这句话。直到19岁，我在山西五台山出家，入了佛门，又回到过去的家，亲眼看到“漂亮猴子”仓皇逃窜，才明白世界上真有魔鬼这个东西。

　　我出生在飘雪的冬季，从小父亲对我很疼爱的。可不知为什么，从我出生就父母不和，原因是父亲曾爱过的有夫之妇生病死了，为这他自杀未成，看不上我母亲，貌不合神也不离，年年吵架闹分居却不分手。这就是我从小长大的环境。后来父亲进了精神病院，疗养一段时间以后就康复了。可是在我八九岁那么大的记忆里，父亲不再疼我。

　　我们家住公寓房六楼。那年我只有八岁，父亲在前面楼梯走，我在后面蹦蹦跳跳跟着他，当他站在门前用钥匙开锁的时候，我在楼梯斜坡上还没站稳脚跟。当时他回转身来，一把将我推下去，像一个皮球一样咕咚咕咚滚到下一层楼梯口。到现在我还记得，他看我的眼神，嘴角边的微笑，他说：“哈。。。我想考验一下她的反应力怎么样。”他对我，用“她”这个词，他要用这种方式考验一个八岁孩子的“反应力”。没有一句对不起。他是故意的。

　　这不是我父亲。他（她）的名字叫漂亮猴子。

　　他在家里越来越嚣张，几年时间，在单位办了一个停薪留职，理由是他曾去精神病院疗养过，有病不能工作。可事实上他有工作能力，头脑也清醒，“停薪留职”使他不必上工也能每月领工资。我父亲忽然变成这样的人，白天用一条肮脏的大被盖着头，从早上睡到晚上七点多，起来吃饭面色灰黑，常常摔碗筷说饭菜难吃，用筷子打正在吃饭的我，骂我不规矩。吃过就躺下，桌上除了啤酒就是烂瓜皮。晚上八点过后，起来了，通宵不睡觉，整夜在屋子回廊游走，大骂我母亲，甚至要打。折腾一夜，灯火通明到天亮，次日清晨再睡，黑白颠倒，昼夜循环。除了抽烟喝酒，骂人打人，不想做任何工作。

　　我从小对父亲印象不好，非因不想和他亲近，而因亲近不得。

　　念小学的时候，我很乖的。可以说乖的有些呆傻。木木的。小学二年级，班主任不喜欢我。因我痴痴木木，整天不知脑子想什么。她怪我在座椅下堆自己的课业本，就在我父亲到学校来访的时候对他说，“这孩子吊儿郎当，我真看不上她。”为这句话，他把她一词一字在我耳边复述了一年之久，真有耐心，可并未对我讲出我错在哪儿。其实我很乖，非常老实，小时候只要给我一支铅笔，一张白纸，能坐在角落里自编故事一整天画图画，不去找小朋友玩，也不活动。我脑子里想法很多，可没人问过，只有用画画来倾诉它们。

　　记得上小学，我父亲很少关心我每天做过什么，我喜欢什么，哪些开心哪些不开心从不过问。可有一天他突然来到学校，班主任讲起我考试成绩得了八十分。在小学，六十分及格，八十分以上中等，九十分很好。我爸爸从不关心得多少分，这天忽然问起来，说我得八十分，骑车驮我回家，妈妈没在家，只有他和我。

　　记得那天，他用手抓着我头发，从屋子一侧拖地拽到另一侧，拿了一条裤子上的皮带抽我，用拖鞋打我，后来打到兴起，拿了一条崭新的扫把，用把子打我的头。我两手抱着头，结果扫帚丝扎在肉里，两手都肿了。那年我十岁。第二天不能上学，因为头晕，呕吐。我记得他当时打人嘴里说着：“以为求我，我就能饶你吗，今天让你一辈子都记住。”

　　他想让我记住什么？我不知道。只记得，我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个被打的物体、东西、或是像狗，像奴才，不是人。

　　其实打我的并不是我父亲，而是“漂亮猴子”。

　　2

　　挨打几天以后，到学校上课，两手戴着厚厚的手套，因为手肿了。妈妈向班主任提意见说，“如果孩子有成绩单，以后可不可以先给我看看，不要告诉她爸爸。”这话似乎让班主任非常恼怒。那天，她站在讲台前，对着全班同学宣讲演说一样讲道：“我认为，Any的爸爸是全世界最好的爸爸！你们的爸爸哪一个会为八十分这样管教自己的孩子？！这样负责的好爸爸世间难找！”

　　女老师激动不已。而我从她表情和声音中永远记住，“漂亮猴子”，———漂亮猴子第一次附身女人，用女人的面目嚣张地出现在我面前，向我身边所有人灌输：“ 她挨打根本是自作自受。”

　　那天课间，我傻傻坐在自己座位上。当年有个女同学，后来成为我的好友，她是班里差等生，每科考试都不及六十分，坐在后桌，休息的时候用纸折了一个青蛙，在书桌上一按一按一跳一跳。那天我转身和她说话，因我当时还没一个要好的朋友。我说：“真好玩。。。教我怎么做的好吗？”她说“好啊”。我就戴着那个大手套和她学做纸青蛙。我玩着那个纸青蛙，心里想：“为什么我这么傻，为什么开心的游戏我一样都没学过？为什么能和别人玩，高兴的事我却不去做？从今天起，我要学会怎么玩。。。不可以太老实了。”

　　后来，我学会撒谎，每天不按时写作业，老师若问就说“课业本忘在家里了”。作业从第一题到第十题，我偏偏写第一题和第十题，中间丢下九道题不做，就说我没听清。小学四年级，我成了班里出名的古怪坏女孩。因为如果我撒谎说，自己考九十分，回到家太太平平，可以高高兴兴一天吃三顿饭；如果我说实话，做什么狗屁“诚实”的孩子，就得挨打，挨皮带，罚跪，一夜都不能睡觉。有一年我对父亲说自己考到年段第一名，他并不到学校做什么了解，只是一笑。“那好啊。本来我准备皮带想回去打你一顿，既然得了第一名就免了。”

　　这些是我童年不好的记忆。为李斯力我把它讲出来，全因他死得不明。自己平时很少回忆这些难过的事。我的童年一直处于危险当中，担惊受怕当中。你想想，不对他讲“我是学校第一名”，回去要受皮带，可这句“第一名”背后是不实的空壳，就算真得第一又有什么意义呢？他根本没下功夫到学校做过调查，就连这一点点心力走一趟路都不肯去，不肯用，被我瞒到今天，可说毫不负责，却用“第一”来打我逼我，为什么？他给我的不是教育，而是欺凌。第一怎样？第二第三又怎样？就算全班最差，倒数第一，只要告诉他你有这个名头上的虚荣给他，就可“免一顿打”，就可饱食安睡稳享平静夜晚，仍算个有父有母有家的孩子。

　　3

　　在我印象当中，漂亮猴子是一个争强好胜，爱出风头的魔鬼。她有一条把握人精神的办法规律，就是洗脑。念小学的时候，有段时间我和妈妈很亲密，复杂的原因是：其实妈妈身体中也有一个蛇的幽灵在保护她。那段时间，我经常画这种图画，白蛇，黑蛇，草蛇，蟒蛇，自己编出各种蛇的形象，有一阵很喜欢蛇这种动物。也许我的图画被漂亮猴子看到了，一个只有三人的所谓“家庭”，有两个人不喜欢他（她），不能容忍。有一天，他要我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他自己如美女一样的姿势躺在床上，记不准他对我说过什么，只记得滔滔不绝，语速极快，用词极准，句句清晰，痛诉他从和我母亲结婚以来不幸的生活，我母亲如何懒，如何蠢，如何自私，他的婚姻全都是单方付出，对她根本没感情，完全为了父母才和她结婚云云。

　　我呢，当年才十二岁，对他的话似懂非懂。可我清楚记得一件事，就是他优美地躺在床上对我说了两个小时，不停歇地说了两个小时，而后，我就像变了一个人，当我妈妈回家打开房门的时候，我看她的目光中说着一句话：“我讨厌女人。女人是渣滓。”

　　我懂什么男人女人呢？可那句话，不知从哪里像电一样输入我脑子里。几天之后，我把自己头发剪短，梳成男孩子的寸头，穿着男孩子的条纹夹克衫，来到学校，不再和女孩子作游戏，而是和一群男孩疯跑疯闹，欺负女同学，骂人，点炮仗，掀翻教室的课桌，扇女同学嘴巴，蒿人家头发。

　　一个小孩中了邪就是这般形状。我们学校有一个五米多高升旗的旗杆，一天课间，全班同学自由活动，而我就握住这根铁旗杆往上爬，从来没人教过我怎样爬树，可不知怎么我竟然爬到国旗杆最高处，伸一下手掌就碰到红旗。下面观看的同学欢呼雀跃。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股冲劲。后来我在班里得到一个外号：猴子。

　　漂亮猴子用两个小时的催眠，让我成为她的附身体。

　　她都做过什么呢。第二年圣诞节联欢会，我只用一个下午时间，自己创作了一个小品剧本，内容是关于五讲四美，校风教育的，和另一个女同学只排练一个下午，然后在联欢会表演这个小品。校长，校委都来看，滑稽的情节，场面非常热烈，欢呼声，鼓掌声不断。校委说：“这个小品写得不错。同学演得也很好。”当年，我还参加了全国小学生作文比赛，获得银杯奖（二等奖），成了我班甚至全校引以为荣的文科状元。

　　这些是我自己努力，还是漂亮猴子的功劳呢？

　　不需讲，只要说次年的事情，听者自明。我本身喜爱美术，爱画画，喜爱作文，喜欢读书，喜欢写字，因为对于朋友极少家庭封闭的我来说，做这些事是很好的倾诉途径，不需努力争取别人理解，也不会招来无谓的打骂。我喜欢写文章画画是一定的。可当年的作文全国大奖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每天，我父亲会以那个优雅的美女姿势躺在床上，“亲自检查”我写的日记，占去他白天很多时间，那么我就不能在日记写下自己的心里话，难道写下我恨他，我讨厌他，可能吗？于是拿各种啰嗦的大话胡说填充文字，去搪塞他的考察。他爱听什么我就写什么。当时很聪明，自己真想说的话用一张烂纸写下来，配上自己的图画，好像连环画报，放学以后拿这个东西，坐在石阶上，围着一圈小孩子，眼睛直直望着我，听我讲自己编的故事。讲完后总不忘说一句：“这都是真的。”其实都是编的。讲过了，烂纸一扔，不会被父亲查到什么证据———这个才是真正的我。有一天，父亲忽然听说我语文成绩比其他同学高出一节，他的想法是：既有这个好处，为什么不鼓励我争取更多荣耀呢？他心志受到鼓舞，常说“我的孩子一定比其他孩子更出息”。所以他命我去参加市里小学生书法绘画比赛，得了冠军；然后参加地区作文比赛，又得了冠军；又代表学校参加全国作文比赛，得了亚军。每次比赛都向学校请假停课一天，他这个爸爸手把手教给我怎样画画。他当年四十二岁，用他的智商去参加小学生作文比赛想来绰绰有余。后来他干脆把我推到一边，说我太笨，最后那个全国比赛作文里的内容全是他自己动笔创作的。比赛之后，“我”得上文科状元雅号。那篇作文内容写的是我班一名女同学攒下三百元钱捐献给希望工程。文章得奖后，那名同学的家长找到学校，大为不满，因为文章标题名叫“抠门女生”，说她节俭，剩下钱都用在该用的地方，可自此男同学都给这女孩子起外号，叫她“抠门女生”，这样文章竟得上全国大奖，她回家哭了，父母出面给她抱不平。我父亲岂是让人的？很快赶到学校和她父母大吵一架。

　　这里面最伤害的是我。因为那女同学是我好朋友，上次联欢会演小品，我就是和她一起策划的。第二年她再不理我，还想约她演小品也不能够。那篇作文根本不是我写的，可她因此恨上我。全班同学都站在她一边，说我错错不该不该。。。漂亮猴子会说“你那些荣耀都是我给的”。可她不懂，我并不开心。就算得什么全国银杯奖，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漂亮猴子”看重得奖，而我从中只学到欺诈二字。若那段时间用来学习知识抒发胸臆，进步该有多快。

　　记得那年，就是我父亲公开到学校闹是非的一年，一天晚上睡觉，我对着脸前斑驳的墙皮，很清楚记得，问自己一句话。忽然想：“常听人说‘幸福’这个词。。。幸福是什么东西呢？好像从来不懂，从来不知道。。。真想知道它是什么滋味。”那年十二岁，幸福是什么根本不知道，而痛苦是什么早尝过不止一天。

　　4

　　我对付漂亮猴子，有一次战胜她，是在小学五年级，十三岁那年。

　　在五年级的暑假里，我买到一本书，名叫《生活心理学》。我是爱看书的。那本书从翻开第一眼似乎就有股力量，引人入胜。它讲到“马斯洛自我实现者的人格特征”。什么叫自我实现者呢？

　　（1） 了解并认识现实，持有较为实际的人生观。

　　（2） 悦纳自己、别人以及周围的世界。

　　（3） 在情绪与思想表达上较为自然。

　　（4） 有较广的视野，就事论事，较少考虑个人利害。

　　（5） 能享受自己的私人生活。

　　（6） 有独立自主的性格。

　　（7） 对平凡事务不觉厌烦，对日常生活永感新鲜。

　　（8） 在生命中曾有过引起心灵震动的高峰经验。

　　（9） 爱人类并认同自己为全人类之一员。

　　（10）有至深的知交，有亲密的家人。

　　（11）具有民主风范，尊重别人的意见。

　　（12）有伦理观念，能区别手段与目的；绝不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

　　（13）带有哲学气质，有幽默感。

　　（14）有创见，不墨守成规。

　　（15）对世俗，合而不同。

　　（16）对生活环境有时时改进的意愿与能力。

　　这段文字对我是无价之宝，是它告诉我，人可以怎样健康、快乐的生活———活得幸福不在别人，而在自己把握。我立刻明白这个“健康”对我有多重要，字里行间每句话，接纳并融汇在心里。我的方式是，每天对自己说一遍：“我是自我实现者！我要爱人！爱世界！对所有人好！我要做到对每一个人好！一切都美！人人都好！”天天早上对自己说一遍。

　　5

　　就在我确认是“自我实现型人”的那天晚上，吃晚饭，饭碗端上桌子，我父亲的脸孔像黑铅铸成的铁，用筷子拨出米饭里的草棍儿在桌面上磕打，嘴里骂人。而我这一生第一次从菜盘里夹了一块肉，放到他碗里，说：“爸，别生气了，你生气吃饭对自己身体也不好。”我父亲愣住。我望着他笑眯眯的。他也笑了。真的，那天晚饭他很开心。而我从此感到自己行为原可有力地影响别人情绪。我对自己说：“我要做开心健康的人，要实现自我，我就是这样的人，天性如此，今天总算找到自己。”

　　忽然在学校大有改观。认真做值日生，穿上很漂亮的女孩子衣服，梳着“三齐头”，上课极认真听讲，一天里，数学考试成绩从六十分上升到九十七分，进步之快让人乍舌。我向过去欺负过的女同学鞠躬，当着很多同学面和她说对不起。如我看见班里哪个同学需要帮助，第一个出力的一定是我。所以到小学六年级时候，班里学生无不说我为人好。那份好是真诚的，对学习的努力用功是真实的，一件事一件事去做。我真做到了每科成绩都达到九十分以上，不用说谎，不用我父亲代笔，日记写得很好，班主任拿出来给全班同学朗读。那段时间非常开心。如你每天身边朋友同学都像镜子一样反映出你的笑脸，你不是会很开心吗？两天做出的好事比过去四年还要多，你不是会开心吗？在小学毕业评语上，老师写着：“这是我教过的最满意的学生。”

　　那段时间，漂亮猴子从我身上消失了。她去了哪儿？她还在我家吗？也许还在。也许她冷眼看着我不出声。也许她有更紧急的事情要做，让我真心真性找到这个空子，找到“实现自我”的机会。那是1991年。李斯力正居住在加拿大，据说当年在温哥华，你和他住邻居对吗。为什么漂亮猴子那么仓惶？为什么当我努力“实现自我”的时候，她就不能把握住我的心？而李斯力呢？91年，他是她新一棵攀附的大树吗？

　　6

　　漂亮猴子是一个千年不死的灵魔。她是个梳着美丽黑色长发的女猴精。她的兴趣在于采集男性的阳火。她看中的通常都是八九岁年纪，家庭不太幸福的男孩或女孩，跟住他们，采集他们纯阴和纯阳的精血。她跟住一个人，往往会从七八岁跟随他直到二十几岁娶妻生子。若被她看上那个人，活到八十也不放手。而被她同时跟上的人不止一个。也许八十年里同时游走于几个家庭之间，爱上做爷爷的，后来爱上他儿子，后来又爱上他孙子。

　　她爱美。贪爱一种美色的极致。被她看中的人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拥有或曾经拥有过美丽的名声。她是一个千年魔鬼，不入轮回，性别对她不成障碍。有一件事是我对她的总结：也许由于修炼上的障碍或曾经给她带来伤害的不成功经历，她曾经渴望拥有完整的男性身体，结果仍然修成个女人，这使她对天下所有女人怀有芥蒂，内心总抓住一句话“女人是渣滓”。有人说，恨之极，爱之深。她是女人，可也能爱女人，千年来她总把自己当做男人，当做男人的同类，所以，如果男孩被她附体，一定会身不由己爱上另一个男人；可是如果女孩被她附身，就会莫名奇妙对乳房和女人体产生幻想，因她毕竟男身不成还有一个女身。这就是漂亮猴子，渴望身体完美达到色相的极致，就是她的命穴。

　　我七八岁被她跟上，目标不在我，却在我父亲。他前生有一段佳话，曾经被誉为华国第一美男子。我知道他的前生往事。虽然外表很俊朗，人品却犹疑在正邪之间，这使漂亮猴子颇为中意，这一生未出世前，早盯上他这个目标。我父亲年轻时候很漂亮，天然卷发，褐色瞳仁，爱写古诗，爱读书，很有才气。如果不是后来爱上一个六十多岁有夫之妇，忘年恋搞到毁了自己一生，他这辈子应该会有作为的。过了中年，相貌老了丑了，为人又捏滞，品格也无可圈点，漂亮猴子怎会看上又丑又恶的男人呢？没有价值。马上抛弃了他。对她来说，用完一样东西，就应该用老、残、病、刻薄、败坏钱财种种疯狂邪行来作践他，嘲弄他，败坏他，这是她的“天经地义”。我看到这些，就知她是个真正无情残酷的魔鬼，没半点通融可言。

　　7

　　漂亮猴子爱功利。她手中的人如果常把“功名”挂在嘴边，那才真对了她的心。

　　她是一个千年不轮回的魔鬼。对于这样不经生死的灵魔来说，大多认为自己早看透一切。活着，意义何在？到了这个年纪，决对不肯去住山洞土穴，过什么最简单的清修生活。既然来到世间，第一要求就是享乐。“只有最美艳的人，财产地位最高的贵族，上层人，才配让我附身一下。”可是真正高贵的上层人，福德又很深，前生做过王宰大都有纯实的正信，护法很多，她近不得。有一些财产虽跻身高贵，从事行业并不算高贵，整天奔波忙碌，烦恼多多的星空艺人，这些人可能符合漂亮猴子选择的需要。李斯力就这样被她选上。借着他可以坐名车，过雅致的生活，享受疯狂的追捧，更可以从万人仰慕当中随意寻找新的附身目标。———她，什么都要最好，最顶级。富过了怎么可以再穷？当李斯力萌生这个想法之时，漂亮猴子已经顺利接近他，把住他的心。

　　8

　　1992年。初中。从小学走来，还带着“自我实现”的冲劲儿，认真听老师讲课，努力想做班上前十名。

　　我当年十四五岁，体重不足七十斤。因我先天营养不良，出生时是个畸骨症婴儿。在三岁的时候母亲要给我父亲大补身体，说吃了女人生子的胎盘可以养身，所以从医院买到未经处理的胎盘，做成菜给他吃。他嫌恶心，一口未吃，结果拿来喂抱在怀里的我，使我染上血液病。这个血液病使我自小奇瘦，十四五岁瘦的好像晾衣服的木头架子。

　　我身体不好。母亲无比关心我父亲，可我的一日三餐却不甚周全。自从念初中，在家时间很少，一整天都在学校，社交环境宽广了，谁还愿意呆在家里，关起小门看着一个人嚣张跋扈肆无忌惮，而另一个无论对错都不吭一声？外面天地多广阔。

　　虽然我初中时候很努力读书，可是总觉力不从心。原因是，我的所谓“家”只有空名在后头，并不能给我真正帮助。学习真用功，课后主动去找老师，提出自己不懂的问题。喜欢英语和数学。当年最好的成绩，凭着实在的努力考到全班第五名。这时候我父母开心了，到处和人说他的孩子多优秀。

　　我是一个———人。喜欢用自己大脑去分析问题，不愿盲从别人经验，愿意追问思考。自从上了初中，忽然发现这个班级，这个小社会不太容易与我共容。怎么班里男同学带刀进学校呢？怎么一放学都高高兴兴出去抽烟、抢劫呢？怎么他们以偷东西为荣？怎么不以讲黄色笑话为耻？怎么令女生开心的事，是比比谁的裙子时髦，谁的父母打麻将赢了多少钱？原来所谓“大家”，就是这样，如果大家都不喜欢的你喜欢，那你就是“二B”，是另类了。。。

　　好难忍受这个环境。我的家已经让我厌烦透了，走出家门进入班级也不那么开心顺意。

　　我是怎么升学进入这个班级的呢。85年，本该凭正常年龄顺利进入小学，而我父亲说要利用关系，让我跨学区，念一所教学质量较好的小学，结果拖拖延延直到入学时间已过不准报名，白等了一年。86年才上一年级。这个问题我今天终于明白。“漂亮猴子”早有计划，只有这样，才会令我进入初中这个百鬼聚集的恶劣班级，见到许多让我终身难忘的，被附体的恶魔。早一年晚一年都不会遇到这些人。

　　9

　　我的格格不入表现在这几点：举止像个男孩子，穿衣服从来是运动服，从没花钱买过时髦的女式服装。说话“不着边际”，从来不听流行歌曲，竟然不知道周华健，李斯力是谁，和女同学谈不来。我喜欢的东西一样和她们谈不来。课间，我喜欢在学校围墙边看树上的绿叶子，被风吹过，听沙沙的响声。喜欢从操场上捡稀奇古怪的彩色玻璃、碎石头，回来放在课桌上。我眼睛里看它们很美。我喜欢提自己想出来的问题，比如老师正在上英语课，我会突然问：“英文字母是怎么创造出来的？”“如果我把一个生字写过一千遍是不是永远不会忘了？”说这些话全班一片嘘声，都笑我是傻瓜。

　　我想我在享受生命，我的十五岁还没过够，为什么要跳格到抢劫抽烟穿衣打扮的中青年时代去呢？甚至我都没有过过自由幻想的快乐童年，为什么我少年时代到来了，却随流从众去浪费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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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她不甘心。她给我沉重的教训。漂亮猴子。

　　她自有她忙碌的去处。可有时候也会回来，附在我爸爸身上，借他口对我说话：“干嘛总问些幼稚的问题？学着想些成熟的，长远的，现实的问题不好吗。总说些小儿科的话，让人耻笑。”

　　我知道这些话是“漂亮猴子”说的，因为这才是她的所想。我这个被她一手看大的孩子，如果能像李斯力一样，有一天让她坐上名车，住豪华别墅，享受亿万财富，如果我能有这个“出息”，也算是成功早就的另一根藤索。这才是“最成熟，最长远，最现实的问题”。

　　经她一说，我忽然想到，如果我好好念书，将来真有很多钱，可以得到汽车、房子、金钱，住在高贵的人群里，想来也不是坏事。因为我可以搬出现在的家，把父母打发远远的，给他们足够的钱令他们高兴，满足他们想要的“荣耀”。若我实现这些诱人的目标，是不是我的生活就能过得开心一些？幸福一些？

　　11

　　我真的这么想了。买了一个文具盒给自己，文具盒上的画面是一所别墅，一辆漂亮的跑车。我天天对这个文具盒看，给自己定下新目标：“ 一定考进班里前三名，拿最好的成绩单回家。 ”你看，我当年头脑多简单，确实很傻。我的目标只为考试卷子上的成绩，以为有一个好分数，别墅和汽车自然就来了。可，怎么来的？是靠经商？还是用脑筋？怎样用脑筋？怎样竞争？怎样才能得到奖励？全没想过。全不明白。只知道一个分数。

　　漂亮猴子知道我心高，能力低，燃起我欲望就趁机给我一拳，让我知道若想达到目的，没她不行。

　　12

　　很古怪的93年。小组组长，班里语文课代表，代替老师给同学批试卷。那些试卷拿回家里慢慢评分。不知为什么，我当时好像失忆了。我记得当时神经错乱一样，自己做什么都不受自己控制，给每张试卷打了二十分，三十分，十几分不等。第二天班里一片哗然。自然对我都是乱骂。我怎么样呢。我默默坐在自己座位上，不想说话，也不想解释，因为我也不知道这间尴尬事情怎么发生的。我不爱说话，怎么忽然成了全班的公敌？班里人太多，每一行座位间只能勉强容下一个人大腿的距离。而他们就把我的座椅拿走，换上一张不能坐的破椅子。我呢，为了保住那个椅子就在椅被上写明“Any”这个名字。

　　倒霉还不止。而后我们班级流行大感冒，从第一个同学开始，一个人一个人不断发烧，全班六十二名同学，发烧请假轮流了一遍。甚至这个班不能正常上课，因为人太少了。我也发烧了，请假三天，病好来到学校，看见自己那把椅子中间被人拆成窟窿。当时我走进教室，全班同学那么心齐，一点儿声音没有的全体看着我。我从他们脸上看出笑意。我对老师说：“椅子坏了。我要换个新的。”一阵骚动，下面说“不给她换，那个写名字是她自己的椅子”。我不怕。走过去拿了新椅子，当他们面前，端端正正坐下去。我没做错，谁能把我怎么样。

　　13

　　那是黑暗古怪的93年。

　　我站在讲台上朗诵课文，忽然产生幻觉，（ 如果精神科医生把它定义为幻觉 ，也随他 ），我自己站在那里，可是忽然走出自己的身体，退到讲台另一侧，看着自己仍在那儿念课文。没有过这种经历的人，不知道当时我有多恐慌。我怎么会站在一边看着另一个自己呢？如果看着她的是我，讲话的又是谁呢。如不能一瞬间明白一切，那篇课文朗诵结束后，我能找回我，抓住我吗。

　　如果她是“漂亮猴子”，那就是我第一次离开身体，清晰的看见她的形象。看见她怎样占住我的肉身，做着她想做的事。

　　14

　　搅乱我的生活，摧毁我的志向，有什么好处呢。无非告诉我：“你没我不行。”如果换了年轻的李斯力，经过这些打击相信仍能站得住。第一条保障就是他有健康的身体。能经挫折的人一定要有强壮的身体。可是在93年，我却一天比一天力不从心。体重不足八十斤，一天三餐也不能保全，只有清晨和深夜能见到父母，我却傻到从来不和他们要钱花。从那场发烧以后，整个人精神涣散，上课昏昏沉沉听不清老师讲什么，手会经常发抖，总觉心口憋闷，透不过气。

　　15

　　这一生，我努力过。可是身体不健康，拿什么努力呢。我不值得漂亮猴子像对李斯力那样痛下苦功，想保他成材。我是个命里没天份的人。尽管曾经燃起热欲，也想过竞争，拼搏，但自己还是不够拼搏的材料。我是贴不上墙的泥巴，无论金钱、家庭、身体、智力、亲缘、朋友缘都和优越二字毫不沾边。所以折腾两年以后，“漂亮猴子”也不肯对我再多花心思。95年快到了，李斯力将重新回到歌坛，将全力迎接他辉煌事业的另一个春天。

　　总结一下我的93年。当我放弃“自我实现”这个理想，满心激起欲望想为跑车奋斗的时候，我的智慧和灵性一扫而光。我眼中一片黑暗，人人都是丑脸。我在哪儿？我为什么任由魔鬼肆意摆布。为什么我甚至连最起码让灵魂控制自己身体都不能够？错在哪儿？迷失了什么？

　　她的日记写到这里，陷入沉寂。心的困惑，身的病痛，使她难再继续。她需要静一下，慢慢理清思想，克制发抖的左手，她需要一点一点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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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她是一个常会陷人于困境的魔鬼。她擅于制造险、难、不幸，会令人陷入无助的绝地。

　　你知道，什么是一手制造的绝地吗，你知道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自己不能解脱，是什么滋味吗。她对于每一个青春已逝，对她已没利用价值的人，都像扯碎一个玩偶一样，一定要毁灭他，在自己的手中一点点把他毁掉。

　　从我本心，我真的不愿提起“漂亮猴子”这个名字。一生忘记她，摆脱她是一种幸运的解脱。忍心讲到她，是因为李斯力。因为看到她怎样将李斯力扯成碎片，从高楼上抛下去，因为不甘心仅仅为这份恨，一天天活下去，我要人明白她的原因，明白永远不要有下一个目标再为她欺骗，毁掉一生。 ”

　　17

　　我的父亲，被她借用了半辈子。1997年，这个无用的老男人，被她开始筹划怎样以一个新奇的破坏游戏，来书写她撕毁玩偶的另一个结局。几千年来，不计其数的人被她这样玩过，从没失算。 ”

　　97年，我念初四。十六岁。我和父母的关系很疏远的。父亲忙父亲的，母亲忙母亲的，我忙我的。偶然的见面，父亲和我中间似乎隔着一道墙。原因是什么呢，是因为当我看见父亲的时候，看见他举手投足的背后都是一个声音娇娇，仪态妩媚的女人。并不是我一个看到，而是一天天，他曾经交往二十年感情很深的朋友，一个个都远离他，不愿接近他，因为他已经不再是他。以前，我父亲很豪气，乐于助人，仗义有人情味。可是那几年，他变得不懂感情。有一次，我母亲在热闹的市场开一家牛肉汤火烧店，要搭一个简易棚，我父亲的朋友听说以后，登梯子登梯子，盖棚顶盖棚顶，都来帮她忙，因为他们是我爸爸的朋友嘛，几十年的交情，帮他老婆出力气理所当然的。三天，店铺盖好了。可是谁也没想到，那天我父亲穿了一身非常漂亮的呢料大衣，长到过膝盖的那种，戴了一个俄式礼帽，这身打扮过马路都有人回头看的。他穿这身笔挺的大衣来到我妈妈新开的火烧店，非常愤怒，他说：“拆掉！开什么牛肉汤店？笑话。你懂个屁？你会赚钱吗？趁早关门！”在他强烈要求下，我母亲的火烧店关门歇业。他便组织人把那些简易棚一件一件拆下来。前后不到三天。这件事以后，我父亲身边再没一个朋友。他们的说话让我听到。他们说，‘我们出这些辛苦，因为是你朋友来帮你老婆，你一句话，到那里全拆掉了，哪怕你这个店经营半个月，或者一年，你再关门，也算对得起我们的劳动。。原来你心里一点人情味儿没有。对朋友感情毫不珍惜。。。”二十年朋友，就这样掰生了。

　　18

　　可是我知道，这不是缘于他的本意，而是出于漂亮猴子。被她附体的人不能操控自己的思想。

　　半年之后，她借助他的身体，联系了一桩买卖。在铁路系统当年有一桩生意可做，就是批运输计划。运输计划是国家领导签署批准文件以后，大营运公司，比如从东北向南方运输大豆，运输大米，运输粮油。火车是有限的，哪个公司早一步，先一步，就比他的竞争者获利更多。所以当年有人专门通过私人关系谋得铁路领导的批准计划，而做这件事的人为人雇用，得到上万元利钱。

　　19

　　漂亮猴子把握人心的关键就在于：他的功利心。他想发财，他想风光，他想出人头地，只要他一生里有一时一刻动了这个念头，就必定为她所利用。

　　那年，他一天之内凭着非法手段赚到两万元钱，喜形于色。那天他拿钱回来，把一大堆新衣服和零食扔在我面前桌子上。我多么清楚记得他那闪烁的眼光。———那双眼睛透出的光芒的确是一只猴子。因为她看人时候不是正视，不是一扫而过，而是穿透那双眼睛，直逼着面前的我。当天晚上，我没看见我父亲，他去了卡拉OK，和一些新结交的“有钱有地位”的朋友通宵唱歌，喝酒，谈生意。

　　20

　　没过多久，我父亲被公安局拘留了，因为涉嫌奸污一位三陪小姐。在拘留所挨了打，被警察用塑料袋罩住头，踢生殖器，浑身打得淤青。从公安局出来，最关心他的人是我妈妈。可是第一个被他大骂的也是我妈妈，骂她不会走人情关系，害他没早一点被赎出来。

　　21

　　我讲到这里你应该明白，目前为止，在漂亮猴子手中，我父亲已经输光了他的1 正义感2朋友情，3 好名声

　　 这样败，算不算结束 ？

　　22

　　那年，我离开所在城市，到南方去参加浙江美术学院考前班。当年我十六岁，自己一个人在杭州凤凰寺附近租了一间房居住。没多久坐火车回老家，因我母亲病倒了，要做子宫肌瘤切除手术。这是一件大事，必须陪在她身边。她子宫不断出血，这场大手术不成功会危及她生命。

　　我妈妈不想切除子宫。她说如果用药，慢慢治疗也许还有怀孕的机会，中年女人有她自己的考虑。可就在这时，我父亲忽然赶到医院，非常毅然决然在手术单上替她签了字：同意切除子宫。我记得很多年以后，他一直把自己当成我母亲救命的英雄楷模一样，标榜自己这件事做得对。常说“为了救她一命”，常说“当时太危险”。其实真的就危险到那种程度吗？

　　他被漂亮猴子耍了。

　　她告诉他，“既然你不能再生育，那就让她一样永远不能生育，这样才能栓住她永远让她跑不掉。”

　　其实她在骗他。令我母亲绝后是她计划中的一步。

　　23

　　从95年开始，我没再被漂亮猴子附身过。原因其一是，我父亲比我是她更好的目标玩偶。我不太听话。还有一个原因是，我的生活中走来另一个精灵。她时时跟在我身边，“百忙之中”的漂亮猴子，无暇顾及它每天跟在我身边做什么。她很忙，而我这里多了一个搅局者，自己也不听话，所以她宁可远离我。

　　“翟朗”是这个看不见的新朋友名字。

　　梦里，她说出这番话———

　　“Any，你不记得我了。我却记得你。虽然经过轮回，仍然记得我是你前生的妻子。这个世界上，能够帮你，真心疼你，保护你，不令你受到伤害的就是我。你要相信我。你要相信，我不会害你。我一定帮你找到你想要的生活，找到你应该得到的归宿。我会带你走。我会和你在一起。”

　　24

　　96年，我念初四。因为到杭州去参加美术考试，考试不成，中途返回东北，这使我没能参加当年的高中升学考试。这一来一回脱离了当年那个让我厌恶的黑色班级。初四重读，进入一个新班级，面对新的环境。

　　25

　　我十七岁的时候，很有兴趣回忆那段时光。不太一样了。平时是个不爱说话的女孩。没人理，默不出声能坐一天。可这一天也不太平凡。我已经过了93年那段痛苦的磨折。什么叫磨折呢？多年以后，我听到李斯力亲口评价他曾经受过的磨折，就知道这个漂亮猴子怎样折挫每一个她手心里的玩物。在93年，我从人身边走过，曾被人一口痰吐在肩上。明知故意，可我没说一句话。我曾被人堵在教室暖气前窄小的课桌空当里，贴着脸大声唾骂，那种恶毒的粗口谁能忍受，可我一声未出，就是沉默着忍受到他骂累了，不愿再骂为止。我用不说话来对抗一切屈辱磨难。不问为什么，只是忍耐，我要自己学会忍耐。在我这一生最屈辱的时侯，93年，我的处境使我除了忍耐别无选择。

　　你知道一个15岁的女孩，不足七十斤，身患血病，当她回到家的时候，家是一个空壳。家被划分成父亲的地盘，母亲的地盘。一台缝纫机是她写作业的地方。如果在日记写下心里话，随时担心一个鬼影样的人站在身后窥看，那个鬼样的人是她父亲。当来到学校，班级里每个人都曾被她乱批的试卷开罪过，这个空间已经没朋友，没友情，没共同话题，有的是每天担惊受怕必须承受的折磨破坏和谩骂。。。我能找谁？谁能帮我？回到家，看见被漂亮猴子附体的父亲，乖戾的眼神，凄冷的讽刺话语，没来由对我说话———“我花了那么多钱让你念书，你完了，早看出你这辈子肯定没出息。。”来到学校，又看见他（她），———我的同桌，一样的表情，一样透光的眼神面对我。早自习，他竟把在家中我父亲的话重复了一遍，他说“我早看出你肯定没出息。。”没可能对我这么说。我从未讲过，他一个身边同学从何得知呢。

　　你知道吗，那种恐惧感，那种处境，是被魔鬼断绝了生活的一切。每一分钟被她掌控包围。她就是这样逼人的。她有办法让我知道，我已经一无所有。人凭什么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凭着独立。通常一个十五岁少年，若想独立，总会有监护人出钱出力送去寄宿学校，这样当他满十八岁的时候，已经有了几年独立的生活经验，能够应付社会。若十五岁的孩子是孤儿，他也总有孤儿院福利院养他，教育他。未成年孩子除了流落街头，就是被父母养，这个会有错吗？谁会加罪这个孩子？可最凄凉的是，我还有一个家，无需被社会照顾，而“照顾”我的人让我挨饿，让我无家可归，让我受尽伤害。这个照顾我的人是个鬼，根本不懂人情是什么东西。那还不如我离开家，没有这个家更好，自己去独立闯荡生活，还算有点儿希望。

　　在93年受人欺侮的时候，我不还口，我不从是非上和人角质。我用忍。我用刻骨铭心的强忍捱过每一天，每一时。从中竟然学到不少东西。原来捱住自己愤怒之后，整个人再去看世界，再看身边人，竟会大不相同。。。

　　“ 这个世界上没有天生坚强的人。从来没有什么东西叫做天性刚强。所有所谓坚强都是被逼出来的。李斯力常夸耀他自己的“不屈不挠”“百折不屈”。其实，如果他没曾经被人逼到四面楚歌，没陷入过绝境里，———如果不是同样做过漂亮猴子的玩具棋子，他的“坚强”何来？如果她不逼他，绝他，魔他，怎能要到他宝贵的良心呢？如果还有一线希望，谁都不会去求漂亮猴子。这才是心灵上真刀真枪的战争。 ”

　　26

　　96年，谁能斗过谁。

　　我父亲在我生活中似乎占据了决对优势。首先，从杭州回来，他已经安排好了，要我进入下一年插班重读，重新参加升学考试，而进入那个班级，他告诉我：“那班里最好的学生是我一个朋友的儿子，比你小四岁。他是他们班前三名的好学生。”后来，他想出一个主意，用一种古怪的笑媚看着我说：“在进那个班级之前，我安排好了，让你去他家，他给你补习一个下午。怎么样？”让比我小四岁的男孩给我“补习”，是他想出来的很能羞辱我的办法。

　　我明白的。我忍着眼泪，走了很远的路到他家。我很乖，让他为我补习。

　　27

　　那个新的班级，有一壁明朗的大窗子，对着操场，可以看见绿树荫荫的。

　　初四那年，我比同班级的人年龄大一些。班里也有几个和我一样的插班生。功课？我才不关心什么狗屁功课呢。课堂可以是老师的，也可以是我的，但最终还是属于我的。自由自在。XY物理化学，感兴趣就听两句，不感兴趣就去它地。那年我在书桌堂读过的书，有《四书五经》，施耐庵的《水浒》（120回正版的《水浒》，没经金圣叹摧残的“未删节本”），《红楼梦》，贾平凹的《废都》，《王摩诘全集》（王维诗歌）。开始自己学习怎么写“五言绝句”，想弄清诗词格律。而我更大的兴趣却不在“格律”，而在诗歌到底能给人带来多少精神给养，多少心灵上的陶冶，多少明朗开阔的生命希望。读过那些诗歌，你会明白，“生活”和“生命”不是一回事。如果你只为了高楼大厦一日三餐去奔命，失去自我，你就成为这两个词当中的一个；如果你不仅是活着，而是在自由光明的思想世界中活着，你就是它们当中的另一个。如果现实里你没能拥有爱和希望，那么起码在精神世界中你还有一块自由灿烂的天地。那些诗歌给我很大鼓舞。我会做一个站立在天空下高声朗诵出我心声的诗人吗。我会让浪漫的诗歌融入我骨头，再从肌肤渗透出来，当自己是一个敢于自由畅想的诗人吗。

　　虽然在班级里，我不爱说话。可是渐渐的，我有了一个到两个固定的朋友。我常会和一个人交心，倾谈几个小时。我会和一个固定的朋友密切，形影不离，把心里都对她说出来，信任她，不怀疑也不害怕被她泄露。当年，那个年龄学生都喜欢喝碳酸饮料，可我的习惯是用保温杯泡一碗浓茶，吹着很热的茶叶花，一边看窗口静静移动的天空浮云。我想不会有和我同龄的学生像我那么喜欢沏茶喝的，还把老式茶杯堂堂皇皇放在课桌一角。当年编一条发辫在脑后，天天穿一件明黄色的肥大上衣，很大衣兜，垂在牛仔裤两侧。那年春天，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常以这种形象，推开窗子，趴在那里，探头去呼吸春天的空气，闻草和土的味道。

　　28

　　我发现，在人群当中，我是会受欢迎的。她有喜欢看的书，她能讲出与课堂上老师功课不同的，被她自己分析总结出来的思想，她会写一些现代诗，不小心被同学看到，那张纸被争相传看。不仅是这样。她开始有一种美丽，从举手投足之间渗透出来。她是一个很特别的，与众不同的人。美丽的人。

　　我初中最好的朋友曾说，“ 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你到这班级来，站在教室门口，穿了一件颜色很纯很亮的翠绿色上衣。你站在门口，我第一想说的话是：‘不知哪班的女生，这么———漂亮 ！！’”

　　其实不是漂亮。是一颗不同的心，那颗心很特别，有光亮，很美，那不是身体丰腴美艳摇曳所能代替的。

　　29

　　当我开始尝到年轻生命的这点好处，我还会乐于欣赏并回到那个黑暗龌龊的家吗？我再看到大被蒙头，起来摔东西骂人的我父亲，还会对他有半点儿好感吗。鸟儿若想飞，就要找到她可栖身的树枝，找到能令她展翅的天空。我父亲再度滔滔不绝的洗脑已对我没有任何意义。他的“名车洋房男女人渣理论”，抵不过五千年智慧古人前赴后继留给后人的精神食粮。我已经明白什么是心的精华，什么才是真正的思想渣滓。

　　 中篇

　　Any 与翟朗

　　1996

　　“ 人生就是这样，无论曾经多么有干劲，无论在某段时间曾经多么出色，成绩连连，人的大脑和身体，总是一定会呈波浪型曲线一样，需要休息一段，再进步，再休息，再进步。可我似乎从小就不懂这个道理。如果我认定做一件事，就会用全力去渴望它的成功，会让大脑立刻陷入疯狂的痴迷，忘掉身边一切拼力去渴望它，实现它。所以，当我身心提出抗议，坚决要求休息的时候，我要做的事情就像崩溃的罗汉塔一样瞬间瓦解无疑。这是我的缺点，也是我的优点。因为当你忘掉一切去冲击梦想的时候，你在那时那刻一定会迸发出千年没有过的灿烂的火花，生命的火花。即使非常短暂，只有一瞬间，也比没拥有过更让人陶醉，那才知道为什么活。。。可是，你能清醒知道这一生火花能灿烂几次吗，你能认清楚什么是值得为它奉献健康牺牲生命的事情吗，如果不能，那个罗汉塔频频倒塌就是一生失败，不足一提。 ”

　　翟朗 ：

　　你会懂得为什么付出。你一定会懂得。我相信你。因为我知道你前生已经很明白。Any，人的一生很短，其实并不一定要做出很多很多事情才算是证明价值。有人一生做了很多很多事，不计其数的事情，都是和别人照搬学来，毫无自己价值。其实，如果你的一辈子做成一件事，哪怕只有一件，真正做到彻底成功，你这一生就没白活。你能用全部生命去冲击一个目标，真做成了，这就没白活。

　　Any ：

　　翟朗，你是有灵性的神仙了，你知道我的寿命多长，对吗？

　　我知道。千里迢迢赶来找你，就为这件事。我要带你走。命中注定你不会活过二十岁。二十岁那年，你的生命会像狂风摧毁树干一样折损掉。

　　会吗。难道我会在二十岁害一场大病死掉？

　　不是。你会死于一场火灾。如果不死，你难道能忍受烧得面目全非，还活在世上吗！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会死？

　　Any，告诉你一句实话，上天不会让你在这家庭活过二十岁，因为你没有父母缘。你投胎到这个人家，和现在父母在一起，根本是个错误。你们的亲缘是强加捏合在一起的。到你二十岁那年，上天一定会修正这个错误，让你转生投入另一个家庭，重新得到应有的父亲母爱。

　　而那个叫“漂亮猴子”的魔鬼，已经在策划，就在你二十岁生日前夕上演一场毁灭的惨剧。她想让你一家三个人，你，你爸爸，你妈妈，都尝到她所设计的，最悲惨的死亡痛苦，像扯碎一个她不要也不肯让给别人的玩具。所以我要赶在她动手前把你带走。如果你有一个清净的世外归宿，如果你能有机会好好修整心灵，培植更多的福份，那么还有一点点希望可能躲过这劫。如果你好了，你们一家三口都会好，一天比一天好；如果你死了，他们一个都活不下来。

　　这是1996年，隐形的朋友翟朗，对我诉说的话。

　　31

　　翟朗想让我离开家，没那么容易。

　　96年

　　“ Any的眼神看着那个男孩，我感受到她的呼吸，听到她加快的心跳。”

　　那个叫‘兰天’的男孩。。。？

　　是啊。。。姓兰，名天。

　　好在哪儿？这个班差不多同学都讨厌他。

　　因为他上课用一把特大号剪刀修脚指甲。。？因为他不管老师在讲台上怎么讲课，自顾自地放开喉咙唱歌，而这个班正值毕业升学，同学都很紧张考试成绩。。。？还因为什么？因为他很孤僻，很骄傲，因为他是这个优秀班级里唯一敢当众和男生打架的学生。。。我开始很讨厌他的，可是那天看见他在讲台前和男生打架的样子，扯人头发，踢人肚子。。。我不知怎么的，忽然很开心，默默的想笑，想看着他，觉得，有种迷人的东西在他身上。

　　这个人很特别？

　　是啊。他做事很直接，不转弯抹角。虽然别人说过不许他唱，可他还是自荐走上讲台，非常有感情地唱出他喜欢的歌，很舒展，很动情，仍然有很多同学给他鼓掌，喜欢听他的歌声。。我这个人从小就自认没什么音乐细胞，虽然我童年时喜欢哼自己编的曲调，自己编歌词唱给自己听，都是为了解闷，其实我对流行歌曲时尚音乐，从来都不感兴趣。所以才被93年的同学打为异类。我宁愿上街买“维也纳金色大厅交响乐”“蓝色多瑙河”磁带来听，也不会有兴趣，有耐心，从头到尾听完李斯力一首歌曲。我很傲慢的。可是。。。当兰天在我面前唱歌，我会怀念他好几天，一连几天脑袋里都是他的影子。。。

　　不行！你不可以和他在一起。不可以对他动心。我绝对———不允许。

　　翟朗，这个神秘的隐形朋友，不愿意我和兰天接近。

　　她想了什么办法呢。

　　32

　　96年，孤僻的Any和孤僻的男孩兰天，同处一个班级教室里。“兰天”唯一的男性朋友是他所谓的“同性情人”。兰天很阳刚，而那个男孩则有着温和恬静的个性。这三个：Any，兰，和**——是班里唯一，除了彼此再没有其他朋友的青年人。

　　翟朗不愿意Any和兰天接近。她看见课间休的时候，兰天的目光投向Any。。。Any推开二楼的窗口，探头出去，呼吸新鲜的空气。。她很紧张。她才十六岁，毕竟还没真正谈过一次恋爱。她甚至认为自己心跳加快，胸口发闷，那是害了什么古怪的病。Any喜欢看他吃面包，喜欢看他走路。。。不敢看他眼睛，总在躲避他。

　　而兰天呢——

　　33

　　那天，翟朗走出Any的身体，和另一个走出兰天身体的精灵，约定在一个隐秘的地方说话。

　　介绍一下：狸精。

　　你好，我叫翟朗，看见我的尖耳朵了？哈哈，都是同类。

　　你也是保这孩子的吗？

　　是的。我受人之托，保这个孩子，直到她平安度过二十岁。

　　怎么，是因为99年世界末日吗？

　　有这个原因，可也不全为此。99年将是一千年来阴气最重的一年，这在精灵界早就是公认之实。问题在人。如果人心，总是贪婪，痴迷，颠倒，邪魔自然很高兴借天机蜂拥而至。我看99年不是死期，有一部分人会因逆增上缘而度。。。你呢，为什么保这个叫‘兰天’的男孩。。？”

　　世交嘛，推辞不掉啦。他家祖上一直用香火供养我。怎么说也得保他孙子不受人欺负。劝你让你的Any早和这孩子断交。眉来眼去。。他是个苦藤子短命鬼，我能保他一天，不能保他一世长寿。

　　怎么说？

　　这个小孩十岁被查出血癌，今年十五岁，到今已过五年，父母倾家荡产也要花钱维持他现在的生命。暂时没发作，所以定期化疗，同时还能上学念书。这就是为什么他在班里这么嚣张跋扈，打架，唱歌，老师还处处宽容他。除此之外，这孩子还患有遗传性精神分裂症，时常会发狂，破坏东西。

　　天哪。。。可怜的Any。

　　狸精：

　　他现在这个家，也不是个太平的家。虽然父母宠他，惯他，事事顺他心思，买吃买穿，要什么给什么，可家庭背后潜伏着死亡的危机。家道败落，祖父一辈子只剩一根独苗。他爷爷只有一个儿子，他父亲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的叔伯娘舅亲戚死得未剩几个。这是个无福的人家。如果你和我调换几天，附身随这孩子回家看看，你就明白，他们家里邪气氤氲，过路鬼魂都愿到他家聚餐，晴天白日好像过万圣节。

　　34

　　不知道翟朗和狸精怎样调换了位置。96的时候，翟朗附身于兰天，而狸精也不能没归宿，所以就暂时跟随了我，放学，也随我回我自己家。而翟朗则很想去串门，她想看看那个无福混乱的家，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鬼绝人子嗣。

　　35

　　第二天学校见面，翟朗和狸精有一肚子苦水要倒。两人昨天夜里都和人打架，憋了一肚子气。

　　狸精：

　　真他娘的生气，我跟你的Any回家，老老实实写作业，一句话也没讲，没招谁没惹谁，你们家那个“美女猴子”躺在床上睡觉，无故跳起来找我麻烦。我真看不上她那洋洋得意，好像全天底下所有精灵都没她躺着优雅美丽的样子，附着一个男人身上吸精饮血有什么了不得？！值得夸耀吗？就算精灵，正邪也有准则。她这种下流淫魔竟然和我叫号！我写作业干你什么事？居然和我说“X你妈”。我能受她羞辱？马上回敬她“X你妈的”。结果她跳起来扑我，被我用狸爪挠破脸，把脸颊抓了一道血印。。”

　　翟朗：

　　嗨。。耶。我的Any可惨了。现在一定正后悔，自己昨天怎么突然发疯骂自己父亲，还动手打他。他们人和我们想法不同的，就算动手，还是念着他对自己好时候多一些。只怕现在正偷着哭呢。

　　狸精：

　　这孩子太老实了。怎能容忍这魔鬼到现在？难道她这些年一天天就这么过的。。？活得太没质量。这个气要我忍一分钟也不能够，亏得她怎么忍的。。

　　翟朗：

　　漂亮猴子就是这样啦，她当年修炼不成走火入魔才到今天，智商神元还没开窍的，别和她一般见识。你刚才说什么？挠破她脸。。？然后呢？赢了吗？

　　36

　　长这么大第一次敢和父亲对骂，还抓破他的脸，这在我难以想象。那是96年发生的事。很巧合的是，兰天那晚上也和他父亲打了一架，把近视眼镜都摔破了，第二天到学校唉声叹气，因为新配一副眼镜要一天时间，害他看不到黑板的字。我不明白一件事，可是我能够用自己的心感受到一件事，就是：我和这个男孩，中间好像有一根线连着。为什么我开心的时候他也很开心，我叹气的时候，他坐在很远地方也在叹气。。。？为什么我感到自己的行为、语气、神情越来越像他，而他的默默不语他的叹息声越来越像我。。。？很奇怪的相似。

　　他坐在离我很远的书桌那一行，我听到他叹气，和别人说：“。。昨天我舅舅死了。办丧事呢。。。唉。。。。人生无常。。。”

　　“人生无常”。我清楚地从他口中说出这个词。很不像他这年龄会说的话。

　　37

　　一度很郁闷的兰天，起身唱了一首歌。面对谁？总之人群中有我。

　　那歌唱道：

　　不要问我一生曾经爱过多少人 你不懂我伤有多深

　　要剥开伤口总是很残忍 劝你别作痴心人

　　多情暂且保留几分

　　不喜欢孤独却又害怕两个人相处 这分明是一种痛苦

　　在人多时候最沉默笑容也寂寞 在万丈红尘中 找个人爱我

　　当我避开你的柔情后 泪开始堕落

　　是不敢 不想 不应该 再谢谢你的爱

　　我不得不存在 像一颗尘埃

　　还是会带给你伤害

　　是不敢 不想 不应该 再谢谢你的爱

　　我不得不存在 在你的未来

　　最怕这样就是带你 最大的伤害

　　到今天我仍不太喜欢这首歌，因为炫耀的尾音不很让我爱听。可是当时迷上眼前唱歌这人，简直是立刻陷入倾倒，忘乎所以的喜欢上他。

　　“在人多时候最沉默笑容也寂寞，在万丈红尘中，找个人爱我。”现在明白，其实翟朗通过他口中带给我一个暗示，“劝你别做痴心人”“ 我不得不存在你的未来，最怕这样就是带给你最大的伤害 ”翟朗借助兰天向我唱出这首歌，她本以为我能领会歌词深意，警悟到人世无常，不要种下感情的祸根，结出恶果，将来后悔一生。可我当时身心俱陷，怎能从热望中自拔出来？！

　　38

　　日记：

　　“ 我这一生真正开始走向成熟，是从痛经开始。从让人永生难忘的剧痛，开始明白活着和死亡有什么不同。以前认为无所不能，此时才明白无所能。翟朗说，‘让你尝尝‘疼’的滋味！不摆平自己身体，我看你能做什么！肉体人身，有什么用处？！’其实，原也不必每次痛经都痛到快死，是她故意要我受折磨，腹中打一个结，要比常人疼过一百倍。我浑身发冷，发抖，只有呻吟。。呻吟。。才能暂缓那种苦。记得那天，并没一个人在家，我倒在厨房地上痛到起不来身，拿手去扳煤气阀。想当时门窗关着，如果扳开气阀也就一了百了。可连那个力气也没有，脑子一片空空，只能等，——等她开恩，求她别再折磨我。。。”

　　如果你担心每个月都要和自己身体较量一番，如果你真的担心，甚至害怕，到不安，你就开始学乖了。几番较量下来，根本不是翟朗的对手。她能抓住你身体每个细胞让你痛，你哪有办法？

　　96年，我经常在学校因为昏倒被送回家，请假几天才能上学。每次回家，都会看到“漂亮猴子”和狐朋狗友们在家喝酒，聊天，很称意，看我面色青灰，一头冷汗睡在床上，阴阴媚笑，“连保你的人都害你。。真是没出息到底。”看我衰相，终于平衡到上次抓伤她脸孔的仇恨。

　　我是很衰的。衰到每次都呕吐，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担心发作到不能走路，在公园或厕所的角落里堆下去，不像一个人，而像墙角一摊痛苦的烂泥，分不清东南西北，衰到我自己也讨厌自己，嫌自己无能，又恶心。这样一个我，怎配去追求一个男孩子？！我不配和兰天在一起。没人能负担我。没人能。没人能看到我这种衰相还会对我好。连我自己也不能，对别人哪有希望。。？没希望。

　　96年，初中毕业的时候。我对兰天的好感，使我认定他就是我骨头里的另一半，不可分割。曾写在纸上写着：“我手里有一把强弓，有了他我才看见天空，才明白目标和方向何在。他需要这把弓，而我需要他那一片蔚蓝的世界。”真心真情已经有了，却没有成熟的因缘去成就它。

　　初中将毕业的一天，班主任要对全班同学讲话，（趁兰天请假不在的机会）

　　老师站在讲台上，对所有同学说出兰天的病况，——“血癌+精神分裂症”“父母一片苦心，能把孩子生命维持一天也高兴一天，所以在即将离开这班级最后几天，希望你们对他好一些，容忍他的怪脾气，多给他一些关心和祝福。”

　　我当时没听到这番话，因为像中了邪一样，忽然困上头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从老师开始讲话到她讲完，刚好是从我睡过去到我醒来，中间一句也没听到。想来如果听到实情，后来十年也不会离开他，又怎能躲过漂亮猴子设置的灾难呢。我真不知道兰天的病，没听见那段话。

　　39

　　96年，似乎一切由我父亲操控。升高中，借读进入一所重点学校。这是一所理科为重的好学校，我却以美术艺术生资格被我父亲送进去。学校没有美术班，所以每天要骑自行车一个小时，到很远的市郊去参加私人开办的美术考前学习班。下午六点开始骑车，七点到达，画素描石膏像，静物写生，晚上九点结束，骑车一个小时车自己回家。这是我高一生活的日程表。没什么创意。十七岁，进哪个学校，哪个班级，每天必做什么，全由父亲一路铺排好。我觉得在升学这件事情上，他好像一度特别积极，可他这份积极总觉得有些古怪。

　　“我管过你了，谁说我没管你！”“我送你进了一所重点高中，是我出钱让你念美术考前班，买颜料、画纸、画笔、穿衣、吃饭、试卷钱，哪个不是我出钱？？”

　　一向以文科见长的我被进入理科重点学校，即是艺术生本校又没艺术班。念一个私立美术班，全部学习成员都是隔壁的专业学校美术生，他们白天学着色彩课，念着一整套美术理论教科书，七点之后再来培训，而我就插在白天“重点校”和夜晚“专修班”两地间天天骑车狂奔赶路。

　　40

　　97年。高一。

　　父亲说要大干一场。“雄心勃勃要赚大钱”（他的原话）。所以把家里全部积蓄拿出来，租下一家工厂临街的破旧的厂房，找几个朋友装修，开了家饭馆。饭馆的经营项目是包子，水饺和几种家常菜。

　　41

　　我父亲几年没有做过正当职业，忽然把家里全部积蓄投入去开饭馆，就在他女儿即将为考大学冲锋，去撞终点线的时候。。奇怪在他也并没真留心用力在这饭店经营上。“包子”做得怎样？饭菜是不是很好，能不能吸引顾客？并不关心。雇员大半是自己家亲属，整天散散慢慢前厅和厨房之间游荡。而他则穿着笔挺衣装，每天去哪谁也不知道。

　　42

　　97年。高一。

　　日记：

　　我父亲租下现有饭馆的二楼。过去他只在一楼开了一间包子铺，现在要租下二楼，想再开一间餐厅。可是包子铺的本钱还没赚回来，再租下二楼，钱哪会够呢？？所以这几天向亲朋好友借借了一圈钱，共借十四万余元，全投在“新餐厅建设”上。

　　没过多久，我家就成了真正的“空壳”。父亲说要在楼上开一间“OK厅”，要音响、电视各种家具，把我家差不多所有值钱的家资：电视机，音箱，组合柜，餐具，桌椅，全部搬进那家新开张的“OK厅”，因为“资产比较重要的原故”（嘻嘻。。）所以父亲和母亲每天都不能回家，用他们的话说，“夜里必须有人看铺子”，所以只剩房框子的这个家，一整天，一晚上都是我一个人居住了。

　　43

　　97年。高一。

　　日记：

　　你明白吗，我现在处境是，清晨四点，起床就不见我父母，早饭是昨天的剩菜汤，半个干馒头。家里没米粮。因为你想自己学做饭，也得到饭馆去找他们和他们开口，没有钱，只能向他们要，再要钱去买挂面、大米，和面粉。话说回来——“你爸爸妈妈开饭馆，你还用得着自己做饭吗？还要钱买什么生米生面？饭馆剩菜剩饭多得是，饭盒装回去吃吧。。”所以经常跑一趟路，口袋空空，得些剩菜剩饭拿回来吃。

　　44

　　当时在学校，那是一个充满竞争欲的环境。如果说我自甘散漫，对升学没有一点儿渴望那就错了。我就读的那个美术考前班，不划分年级，同时学习的有比我高两届的高三生，还有比我小两年的初三生。当高三生领到哈尔滨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单的时候，欢喜请客，感谢老师和同学，满面春风的样子，这对每个坐在那儿努力画画的学生都是很强的鼓舞和刺激。“我也行的。。如果我文化课，色彩课稍稍过关，也可以拿着录取通知书去念师范学院，做老师，领自己的工资，将来有自己房子、车子、丈夫，只要有那张通知书。。。多荣耀，多开心。”我心里默默想着。平时不爱说话，不等于没暗用心劲。

　　45

　　可是另一面。每天晚上九点过后，黑夜里骑车一个小时，穿过空空荡荡的城市街区，开门回到空空荡荡的家，这对我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如果一个房子，没有亲人只有自己，那它算一个房子，还是算一个“家”？其实算是家。因为别人虽拿走一切家具，只因那些家具是人家的，但是夜晚这个无人空间却是我的，我仍然有自由，有大块安静的时间来打点它，享受它。。。

　　夜晚回到家，这时的生活和我童年必须看父亲母亲划分地盘，已大不相同了，没人抱住电视机说“小王八蛋滚开，这是我的，遥控器给我！”因为属于他的电视已经拿走了；没有人揪住我头发拖地用皮带打，我上次已挠破他的脸，现在他只怕三天也不会回一趟家。

　　没有人自己过不是更好！！

　　我梦想的生活是什么样呢？

　　家里只有一个房间，现在是我的。我用一张橘红色条纹床单整洁的铺在沙发床上，被子是一条竹叶花纹的藕荷色薄毯，整整齐齐叠在床脚。我用抹布将屋里的黑色立柜擦得油亮，地面扫得干净，书柜擦得锃亮，上面摆着我平时喜欢看的书：《诗经》，《红楼梦》，《三言二拍》，《一千零一夜》，《礼记》，《智囊》（冯梦龙）。空气不好，用小香炉点上一只茉莉香熏熏屋子。我有一张写字桌，一盏台灯，一把老式藤椅。看看时间已过夜里十一点，就坐在那把藤椅上，自己用针线缝一个本子。我花了一元钱，在工艺品商店买到一张很大很大的宣纸，非常便宜，把这张纸折叠成二十摺，一一剪开就可以自己动手用针线串订成笔记本，练写毛笔字。再花五毛钱买一只“中白云”，花几元钱买一台砚台，一桶墨汁。好了，都齐全了。夜里十二点，自己坐在安静的家中，灯光下练写毛笔字，不是临帖，而是把《四书五经》中《礼记》翻开，从第一句开始抄，不管字写的怎样，只想读文章抄写一遍。那间房，没收音机，没电视，只有窗台几盆不说话的花和我桌上泡着的一杯浓茶，是有生命有热气的。这种夜晚气氛是我精心设计的，我特意找到一种流线型透明古典的玻璃杯，来沏我那碗茉莉花茶，连碗盖都是自己逛商场，精心挑选，特意为这杯子配置的。房门口，放着一双很漂亮的彩色鸳鸯画呢绒拖鞋，是我为自己买的。你看，我花很多心思布置自己这间房，夜晚当然要独自尽情享受是吧。。。买了一些口味不同的月饼，每种味道只切一小块，用个小碟子装着，放在自己书桌上，一个碟子放三块，夜里一点钟以后尝一下，慰劳自己。

　　46

　　翟朗

　　Any并不想永远把房间这样布置下去，维持下去，她只想受用哪怕一个晚上，有一个属于她自己的空间，做一些她渴望很久都没实现的事情。

　　47

　　97年翟朗，狸精

　　“‘Any，你必须学会攒钱。得为自己前程归宿做一番打算。’我这么和她说。”

　　“她怎样？”

　　“她说，我明白你是我朋友，除了让我肚子痛以外，目前为止还没做过一件真伤害我的事，知道你是帮我的。哼哼。。难道你不准我接近男孩，喜欢男仔。。。会介绍个女孩给我？”

　　“她就是这么哈哈的岔开话头。你不下真功夫，看来很难把她带走。”

　　48

　　97年，Any失恋了。因为升高中以后，Any和兰天分别进了两所不同学校。圣诞节前，她收到兰天一张封面画着玫瑰花的贺卡，欢呼雀跃，喜形于色。但是过不久，她就不再为这高兴。因为她觉得感情，爱情，离自己本来很远，非常渺茫。她回头看看自己家庭背景，看看自己健康状况，身有畸骨，不到八十斤体重，穿着四年前买的布褂子。“我拿什么追求他？”

　　49

　　日记：

　　“翟朗，我觉得最近有些收获。发现除了‘仰慕异性’这些事以外，还有些更重要的事情吸引我。

　　我最近得到一本政治经济学的课本。我在书边做了笔记，想到几个问题。

　　什么是政治

　　何为政， 何为治

　　什么叫权利 权利是天生的，还是谁赋予的？怎样算是权和威，什么叫做利和益？

　　为什么人总需要符号来区分与别人，来证明自己不同？是不是因此，才有了文字、货币、房屋和服装？

　　我开始对权力这个东西有兴趣。我想，如果我有力量翻天，通过我的努力能让世界改变一下，向好处改变，比如挨饿的人少了，穷人不会经常受病痛折磨，小孩不会被大人关在家里受虐，如果能因我的努力看到更多人生活更好，翻天也很值得，也肯去试试。凭我最近读过的书，什么《史记》，《资本论》，《马克思传》（梅格），感到原来“政治”这东西被人把住智慧握准方向，真是大有魅力。你心中理想不再是梦，而是撼动世界的铁拳。

　　所以我很喜欢听政治课了，其他功课漠不关心，却在政治课上做笔记。可惜老师讲得不好。在学校只能读到试卷考题，老师只把答案给你照搬去背，并不和人探讨思想更深的问题。老师也不关心马克思曾和卢格借过多少钱，只关心“伟大领袖”这词在考题中能多加几分，哪句话是加分的题眼。

　　50

　　97年，Any班级有一次“语文课前十分钟演讲”，老师要求每个同学写一篇自我介绍，站在讲台前朗读。同学大多是敷衍一下，介绍自己叫什么名，或把课外书上某段文字抄下来，念给大家听，可Any很认真写了一篇文章，名叫《我的理想》。

　　她说：“我喜欢政治和哲学。哲学是我思想中一个闪烁的精灵，而政治可为她展开自由飞翔的双翅。两个都是我的梦。读过黄巢一首诗，写秋天的菊花，‘飒飒秋风满园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希望我的生命，也能像秋天的菊花一样经得住风霜洗礼，能找到属于自己和更多人的怒放的春天。”

　　声音非常洪亮，朗诵有激情。得到台下持久的掌声。

　　51

　　Any的课外美术班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平时很老实很乖巧的女孩，——阿芝，自杀了。

　　阿芝比Any大一年。美术班老师回忆说，“文文静静，很听话，心地很好。在班里做人像素描模特的时候，总是学生约定轮流来做，有人怕耽误功课，都会躲开，找理由推脱，可是阿芝从不，她会主动要求为别人做模特，一做三个小时不动身。阿芝性情好，会体谅人，凡事总为别人着想。”可是她自杀了，因为她拿到哈尔滨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单，很想去报到，于是向已经离婚的父亲借钱，可父亲不给，还说些伤害她的恶言语，结果阿芝想不开自尽了。几年前，她父母离异，两人各自组成了家庭，并没一个赡养女儿，这女儿十四五岁开始就居无定所，每月靠轮流向他们祈求生活费活下去。她以为考上大学，人生有了重大转机，只要给她200元路费能让她坐上火车，就发誓再不回头来求父母。可是没有。200元也没有。美术老师说：“她那天没地方住，在我办公室住了一宿。没想过两天就自杀了。上吊、割腕、开煤气，三样同时做的。是真想死，抢救都。。。”

　　没过多久，美术班另一个同学去世了。——黄然。这男孩中午休息还和同学打招呼，下午时，看见操场有人打架，他走上前拉架，被人回手向后捅了一刀。黄昏就送进太平间。当同学们听到这个消息，都垂头不语。。有什么好说的。。想到黄然生前与人为善，是个常会带着笑容的好男孩。。

　　52

　　“语文课前演讲”之后，Any因为精彩的演说被全班同学推荐，去参加一年一度的“年段演讲大赛”，这回代表班级出线。她那个班级据称是年段最差班，无论考试成绩，年段足球轮回赛，凡有比赛，这班同学总是垂头丧气必输无疑。可是Any却鼓舞起信心。通宵不睡，写了一篇以“红军长征”为主题的演讲稿，星期天找到当时已经念职高的过去的同学好友，很豪情的朗诵给她一个人听。这个实验版反响不错，她听过后瞪大眼睛说，“Any，我跟你坐过两年同桌，都不知道你还这么——能耐。你就像一朵小花，那么灿烂，刚刚开放。。”

　　演讲比赛正式版，在学校会议大厅，看台上坐着老师同学三百多人，现场直播，摄像机传入学校影音室，屏幕前还有数百名观众看着。。。前几个班级代表已经演说结束。轮到Any。

　　翟朗说：

　　如果我不是精灵，说不定会爱上这小孩。她哪儿来的这些自信？面对几百人登上讲台，毫不怯场，那么纵情歌颂出自己的心声。她一句话说出来，声音可以感染到讲堂最后一排，再返回音，就像覆盖在整个会场上空，传达给每一个人。她不是一个发抖，怯懦，时时需看稿提词的女孩，当她站在那里是对全世界说话，说，‘你们听见了吗，这就是我的思想，——Any在思考，Any在说话，Any活着。

　　她说：“也许不能指望我们这一代年轻人，会对红军长征有什么切身感受和体会。可是当我们懂得历史，明白那些死去的人，他们曾经流过血，流过汗，流过泪，想想为什么牺牲自己宝贵的生命 ，那是为我们，为我们今天拥有和平的生活，为母亲不再悲伤，为不再听到孩子的哭泣。。为每个人得到公正的对待。。像你面前透过薄薄的细纸，隔着历史，也能感受到他们传给我们深情的爱，好像春风扑面，带给你由衷而发的温暖和关怀。。。”

　　狸精

　　这篇稿子是她自己写的？

　　翟朗

　　当然。本来。。。我该阻止她。后来心软，也想成全她，满她一个愿望何妨，让她把自己生命光彩尽情释放一回。我已明确告诉她，只此一回。不然惊动了漂亮猴子，只怕过后两年就难脱身。

　　怎样，得奖了吗。

　　年段第一名。的确是当年最出彩的演讲。从会场回到班级教室，全体同学起身为她鼓掌喝彩，自发的掌声持续了十分钟。因为这个平时沉默的女孩，班级赢到幸运的一等奖。她很享受，因此交下更多朋友，尝到被尊重，被认可的滋味。

　　53

　　日记：

　　我并没有告诉父亲我在年段演讲比赛上获得第一名，因为我一连几天都见不到他。昨天我看见他人了，可是一见面，他的表情是乜眼睛，又歪嘴，看我，神情让我很不舒服，很不舒服。。他说：“我听你四伯讲了，（四伯是我校高一年段英语老师）。。”“听你四伯说，你在学校得了个什么什么，演讲第一名。。。？他们问我，是不是我替你写的演讲稿，我立刻说不是，‘从头到尾都是她一个人张罗的’。哼。。。我看不上她。好像自己什么先进青年一样，舔着个脸，当着那么多人面前大讲特讲——那‘第一’拿回来，你也不臊得慌。”

　　我坐在他对面，安安静静听他讲，想听听他到底还会说什么。

　　她，有些嫉妒。‘第一’不是她替我拿回来。她最看重名声。但如果一颗棋子竟然无视她的存在，自己去“搏名”，那怎能容忍。

　　54

　　自从听他说过这些话，每一句，每一字都清清楚楚记到今天。其实当时，我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那时已有了自己的价值观判断力。当我看到他半男不女的形象，听到他矫揉荒唐的用词，再想到翟朗多次梦中给我提示，过去还以为只是作梦而已，今天看来远没一场梦那么简单。翟朗的话是真的。到今天才相信，漂亮猴子原来真是从我幼年就存在，就在我身边，并不是大脑中的虚幻人物。

　　有人说，因为我父亲那些话，使我灰心丧气后来离开家。其实，灰心是有一点点，一度心境很黯淡。可这也不是主要原因，我毕竟长大了，几年来和家人相聚不多，并非依赖他们的温情款语关心策励才使自己能活下去，我思想成长的过程很独立，一句话就能摧垮我并不容易。我只是为我父亲伤感，因为没听到他出自真心对我说一句话，开口的都是漂亮猴子。。我父亲在哪儿？他死了吗？他是不是已经被漂亮猴子化掉灵魂？如果翟朗的话是真的，在20岁死去之前，还能再看一眼我那个真实的，很疼爱我的父亲吗？好想再听他说爱我。好想听他说‘这是我宝贝女儿’。。出自他口中，而不是那女魔鬼。。

　　我感到真实的恐惧，很想摆脱险境，——因为害怕，所以开始认真策划办法，想离开家。

　　55

　　98年。高二。

　　Any常说自己不信佛的。98年的时候，她有些变化。每天夜里十点以后，她一个人在家，既不看电视，也不听音乐，只是抄书。毛笔字写得不太好，可是《礼记》抄过一遍，为了提高写字水平，到书店去买了一本《二王全贴》，临王羲之的《佛遗教经》。

　　之前她买到一本《道德经》。。。哈，这下可热闹了。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夜里十二点，她拿这本《道德经》在屋里大声朗诵，会场都能听到的声音，也不管会不会惊动隔壁邻居。念过了，评价说：“念得好开心，很好听，朗朗上口的。。虽然没读过全文，《红楼梦》早讲过‘逍遥游外篇胠箧 ’，道家思想多少醒得一些，只是没这么通读来得详尽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为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成功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美、丑、善、恶的真实价值并不以“众”和“寡”来决定。世界需要有和无，难和易，长和短来辅助，互相平衡。圣人虽没说一句话，凭他自身修养带给人潜移默化的感染和教育，这就叫不言之教。也叫“修持”与“涵养”。并非不能在，而因从未舍弃过。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这个讲的是和平安民治世之道。无为不是慵懒，万事不做，——而是无私，不去煽动自己和他人狂躁的热欲。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抄了一夜《道德经》，第二天晚上开始临《佛遗教经》。

　　56

　　翟朗

　　“怎么样？读过佛经，有什么感受？”

　　Any

　　“ 我要仔细想想。。。

　　汝等比丘，已能住戒，

　　当制五根，勿令放逸，入于五欲。

　　譬如牧牛之人，执杖视之，不令纵逸，犯人苗稼。

　　若纵五根，非唯五欲，将无涯畔，不可制也。

　　亦如恶马，不以辔制，

　　将当牵人，坠于坑陷。

　　如被劫贼，苦止一世；五根贼祸，殃及累世；为害甚重，不可不慎。

　　是故智者，制而不随；持之如贼，不令纵逸。假令纵之，皆亦不久见其磨灭。

　　此五根者，心为其主。

　　57

　　Any读后，可说“拍案叫奇”。她说，这不就是我要找的吗！——人怎样才能制住自己的心，不被魔鬼诱惑。与‘治世’相比，‘治心’显然更加紧迫。治政不过一生之福，能保得一国万众几百年太平，可心魔的灾祸却能使人迷失真心永不能自拔，如救人者都不能自救，何来一国万众长远的福乐呢。

　　“ 心之可畏，甚于毒蛇、恶兽、怨贼；大火越逸，未足喻也。譬如有人，手执蜜器，动转轻躁，但观于蜜，不见深坑。譬如狂象无钩，猿猴得树，腾跃踔踯，难可禁制。当急挫之，无令放逸。纵此心者，丧人善事。制之一处，无事不办。是故比丘，当勤精进，折伏汝心。”

　　翟朗

　　Any说，佛经与道书不同，她觉得佛经读来句句让她安慰，心里常有豁然打开的感觉，而道书是愉快，或说是向上飞，很飘然自在。我借机问她，“如果离开家，让你只选择一个去处，佛门和道家想去哪个？”她认真想过以后回答说：“佛门。”“因为佛家透彻。我需要仔细想一想。佛家也许能给我一盏灯，一张床的地方，让我安静想想前路该怎么走，魔从何生，心到底是什么。”

　　58

　　翟朗

　　98年。Any有很大变化。她需要一笔钱，计划能供她出走后一年之内的花销。我要她狠心攒钱。她原打算出去打工，课外赚钱，结果不行。就在98年3月，害病倒下，周天咳嗽不止，深夜两点钟还不能睡觉，趴在枕头上一声接一声咳嗽，第二天上课，老师在黑板前讲课，她就在下面不停咳嗽，影响到同学不满，低声抱怨，只好压低声音强忍到下课。后来推不掉了，她母亲才带她去医院看病，拍片说是肺炎，严重感染，再不用药只怕炎症扩散，离心脏不远。

　　狸精

　　你不是说她原有肝病？加上肺炎可够危险！

　　翟朗

　　所以我说人类就是这么不开窍。急需用钱，几样重病加身，竟还想着通过什么‘正当渠道’攒钱一分分去赚，丢不下什么虚伪的“人格”。如果漂亮猴子会和你讲人格，能看你穷到今天，衰到今天？她病倒在床，她父亲竟到床边说：‘。。看看，你又给我家立一大功。这边赚钱来不及，那边儿花钱打针用药，又被你败坏不少。’

　　所以我对她说，‘傻丫头，不狠心不行的。为钱用些手段并不过分。我经常串门。这世上好多人家我都走过，每家儿女哪个不是要吃吃来，要穿穿来，父母当成祖宗一样，疼他爱他还不够。。你看你现在衰成什么样？那件初一买的蓝布褂子，每天都不换，穿到高二还是这件，袖口都跑边了，你还穿着它。没见哪家孩子父母双全只一个女儿，还过到这么穷。不是他们不够不富，只是忍得穷你。

　　59

　　翟朗和我说过很多话。时间紧迫，想在98年底筹到足够一年生活费，只凭打工是不行的，病体撑不住。可是不妨用财会贪污的“截流法”，从学杂费上截一笔钱，试看能不能攒到。我不忍心。翟朗说，“我和你保证，命里有时只管放心拿。就算你截到钱，也不算作恶多端，干犯王法。你对父母不坏，可这些年他们确实亏你不少，阎罗王有眼睛也不会怨你多拿一分。做人要学会权宜，不能太死性。。”

　　60

　　日记：

　　翟朗帮我攒钱。高二时期的试卷费，学校这样规定：一套考卷最低三十元。因为班里文科生，理科生，艺术生都有，所以老师从上头接到大批考卷时，总要问一下‘文科生买不买’‘艺术生买不买’，和做生意一样。理科生自然买回理科卷子，艺术生也不会多买数理化来做，自己找麻烦。可我家父母对我们学校试卷费分配的‘内幕’从不过问，还以为像小学初中一样，把钱一交就‘完成任务’，我成绩多少分，不问，买回哪些试卷，不问。。。那天我定定神，对我母亲讲：“学校收试卷钱，三十元。”她就塞到我手里，“快走吧快走吧，没看见我多忙？快走开。。”每次都是这样。钱放在我兜里，到学校并不交钱，艺术生很多试卷都可不买。

　　这是翟朗给我想的办法，不能要得太勤，免生怀疑，保证两下不会穿帮。很小心买了一个双层文具盒，从一张十元攒到十张，再到烟酒铺，把十张和人家换成一张一百元。。攒啊，攒啊。。从两个一百元，到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七个。。把这些一百元一张张小心折叠好，用白纸封成紧密的小包，放在文具盒下层。

　　我想算算，如果有心念书，和父母讨要书本费，不知一年下来他们会扔多少钱来在卷子上？？现在才知道，如果真想考大学，通常人家，花在高中孩子身上的培养心血起码也要十万，才有希望攻下大学这关，可我这样紧张的要啊要啊，我母亲不耐烦的给啊给啊，三个月给到我总共一千元。他们愿意白扔一千替老师拓展试卷生意，不问结果，也不吝惜，却不肯拿些钱来，正正当当花在我身上，哪怕让我打针治一下肺炎？或买件像样衣服？或一家坐在一起，吃顿可口晚餐。。？

　　61

　　Any说，‘我不贪心。现有十张一百，算火车票二百元，剩下八百块做生活费，怎么都够了。一月三餐能花多少？’攒到一千块她就说收手，怎么都不肯再向父母说谎，伸手要钱。

　　62

　　日记：

　　虽然我在攒钱，可也并非一定要走。我心里还存着一点希望。或者我父母还会对我好。。。？如果他们能对我，哪怕好一点点儿，让我产生一线留恋，我想还是不会离开他们。

　　昨天是我的十八岁生日。

　　过了这天我就是个成年人了。很重要的事情。偏偏昨天夜里十二点，我母亲终于回家来。我想，她一定记得我生日了，或是祝贺我已经成为大人。我坐在那把老式藤椅上看着她。她就在床上睡着了。。。一夜。。一整夜，我对着她脸，看着她睡相，过了一晚上，从十二点这样不说话坐到凌晨四点，整夜困意全无。后来挂钟打点，她起来了，问我：“怎么。。。起得这么早。”我说，“是啊。”老妈就到厨房煮挂面，吃饱后，穿衣穿鞋，要去饭馆开门营业。

　　我想了很久，说

　　“妈。我兜里没零花钱了，给我点儿零钱行吗。”

　　她站在门口穿鞋，对我说

　　“行。。。。行。让我看看，我兜里多少？噢，一块零二毛。。一块二毛钱给你，拿去花吧。”

　　我接到手里，说

　　“98年底，我得考大学了，一辈子关键在这一次。异地考试。我打算去报考北京印刷学院考前班。99年初就去。路费，你能给我拿多少？”

　　她愁眉说

　　“嗐！哪有钱？你不知道老妈多难。开这饭店，家里存折实际一分钱都没有了，一分都没有，什么叫‘一分都没有’，你明白吗？！那饭馆每天收入，都赚不到五十块钱。你看？你看，连我裤兜里零钱就剩一块二，这不都给你了。。？现在还欠人家十四万呢，存折又花光了，哪有钱给你去北京？算了。考一次大学，难为我，也不能难为你。再等等，我出去想想办法。”

　　她走后，翟朗站在我身边。我把这一元二角钱顺窗扔掉，不去看它飞在风里。。。

　　63

　　真可笑。老妈居然把我生辰忘了。可我总是记得她的生日是六月初四，还特意写在一张纸上，贴在自己文具盒里。

　　64

　　98年。生日。

　　Any

　　今天晚餐，我花八元钱买了八两馅饼，牛肉馅儿的。在餐馆占个座位，想和你一起吃顿饭，聊聊天。。

　　翟朗

　　哇——塞。。真酷！Any长大了，都懂得请客了！真是。。。呜呜呜呜呜感激感激眼泪下来了。。你一人能吃八两吗？不撑暴肚皮？一半，四两，我替你吃一半，四两就够。

　　65

　　Any最近成熟多了。生日那天她哭了。不出声，只是抱着脸抽泣了一阵。

　　她说，‘翟朗，我知道将来会怎样。我一定考不上大学。知道不能。我想到阿芝，这两天想起阿芝，她把全部心力都放在应试上，结果真拿到录取通知单时候，人却死了。她不像我，她其实还不像我，有几种现实难缠的疾病在身上，她还算个身体健康的人，这关竟然都过不去。我也为她觉得死的不值。我爱惜生命，不会傻到像她一样。。。可我也真正感到以‘参考应试’这条蠢路，去博一生的命关，其实并不值得。能做到也不想做；做不到，也激不起奋斗欲和进取心。生命多难？！一张录取通知单就能和她划等号吗？

　　66

　　“翟朗，我昨天做了一个梦，能讲给你听听吗。”

　　“什么梦，说来听听。”

　　“ 很奇怪的。我那张床左侧墙壁上有一面挂钟，夜里十二点，我睡下了，听着它十二点的报时声睡着了。我感到有一股力量拖着我两脚，把我拖进一个漩涡，进去以后，自己陷身一个境地。怎么讲呢。。。那是个黑暗的地方，顺着木质地板走过去，看见像公园围墙一样的铁栅栏，我顺着铁栅栏边上走啊，走啊，栅栏后面有很多很多高矮不同，相貌不一的小孩，那些小孩，每个人舌头上都缠着一条项链，他们张大嘴，从栅栏背后伸出胳臂和手来抓我，可是我心里不害怕，我猜想，‘可能是哪个小学校在组织文艺节目排演。’我就走过那道栏墙，前面是个房屋，里面有好多好多并排的床铺，低矮的，一张一张，别的床上都没有人，只有一张床上坐着我的曾祖母，很熟悉的脸。我问她：‘祖奶，这是什么地方啊？？’她微笑着说，‘这是罪人住的地方’。只一句话，她就消失不见了。于是我向前走，面前忽然开阔很多，好像人民大会堂前面的台阶一样，长条台阶大概有一里地那么长，走下去也有五六百阶，而我就在台阶上捡到一块手表。拿这块表，抬头向前看，面前出现四个大门，每扇门前有一种动物，记不太准，记得有一只很漂亮的鸟，还有的门前是好像狮子的动物，可又明明不是狮子。。四种动物在前面，不能向前走，一抬头，上面有景象：是我家。小时候我妈妈经常带我去的地方，一座火车通过天桥，街道，路边的树，那地方叫‘东宅’。就在我仰头看的时候，天空上出现一个漩涡，并不是黑暗的，而是很多星星，那些星星是彩色的，不断变化的，有几颗星星亮了一亮，另外几颗星星暗了一暗，非常非常有规律，像被操控的一样，当那些星变幻过后，有一种力量拖住我的脚，向上拉，我头朝下被它拉起来，拽向那个漩涡洞口，——这么一拽，梦就醒过来。当时一睁眼，听到挂钟敲两点，报时，当——当——两下。从十二点到两点，中间一分不差，正正两小时一场梦。

　　翟朗

　　“馅饼真好吃。给你倒点儿醋，，边吃边说 ？别停下。别凉了。”

　　67

　　狸精

　　你没告诉她阴阳界的通例法则？！只有死期临近的人，才会梦到‘多彩星空’和‘生死漩涡’？

　　翟朗

　　我怎能告诉她呢。她已经很脆弱了，承受太多担惊受怕，精神折磨，我怎忍心再告诉她‘你去的地方就是望乡台，阴阳界’？你看见的漩涡就是生死门？

　　不过。她对我说她是头朝下被从漩涡拉出来。凭我的知识，一定会死的人，往往是头朝上脚朝下被拉进去，这样人一定在半年内去世。可她竟然被拉出来？。。。难道说。。。她不会死，命里还有转机？

　　狸精

　　嗯。有希望。从没人过得这关。或许她走的关口是‘死里逃生’，不是‘死有余辜’。阴阳界奥秘很深的，咱俩也未必参透。

　　68

　　狸精

　　她最近能放下了吗？是不是，已经不常念叨兰天了。

　　翟朗

　　是啊。她想放手，说，‘不实际的事为什么天天空想呢，我不求能再和他相处更多。这一生曾经认识过他，说过话，留下完美记忆，说再见，已经够了。我可以享受它半生。”

　　狸精

　　兰天辍学，开始化疗了，已经送进隔离室，你要守住这个秘密，千万千万，永远别让Any知道。

　　翟朗点头。

　　69

　　98年。Any过生日那天，主动送我一个故事。夜里她读诵《一千零一夜》“松鸡与乌龟”的故事给我听。

　　内容：

　　从前,在一个小岛上,住着一群乌龟.这是个风景优美的小岛,岛上河渠纵横,芳草芊芊,绿树成阴,瓜果飘香,环境舒适雅静极了.

　　　　一天,一只松鸡在长途飞行中,由于天气炎热,它感到疲惫不堪,便落到岛上休息.它东瞧瞧.西看看,发现乌龟的住处非常好,便挨到那儿去歇息.不一会儿,从四面八方觅食回来的乌龟,看到自己的住处附近有一只如此漂亮的松鸡,都惊呆了.只见松鸡身上披着色彩斑斓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现出耀眼的五光十色,它们对松鸡赞羡不已,不由自主地对它萌生出了无比的爱意,便争先恐后地跟它套近乎.表示好感,希望松鸡能够留下来,长期跟它们住在一起.乌龟对松鸡说道:

　　　　"看起来,你一定是飞禽中最可爱的了.你不要飞走了,就留下来跟我们住在一起,我们都将愿意殷勤地侍奉你."

　　　　松鸡看到乌龟们对它关爱有加,也很欢喜,乐得顺水推舟,巴不得留下来不走了.从此以后,松鸡白天到处去游玩,到了晚上,它又飞回乌龟的住处和它们一块儿过夜.久而久之,这种生活便成了习惯,而且彼此间互相依赖起来.松鸡每天早出晚归,白天在岛上飞来飞去,逍遥自在,爱吃什么吃什么,到了晚上,它又受到乌龟们无微不至的照顾,小日子过得非常惬意.乌龟们更加渴望着夜晚的到来,因为天色转暗时,松鸡就从外面飞回来,它们就能看到它那美丽婀娜的姿态,心里就觉得舒服,看不到它时,它们就感到寂寞.时光荏苒,乌龟们对松鸡的依恋与日俱增,可是松鸡依然早早就飞出去,很晚才飞回来.在这种情况下,乌龟们眼睁睁地看着美丽的松鸡飞远了,心中充满了失落感,它们纷纷议论开了:

　　　　"我们和这只松鸡相处都感到很惬意,似乎它已成了我们中的一员,难以舍得它离开我们一会儿.可是,它每天天一亮就飞出去,这使我们感到不好受.那么,有什么办法能让它总是跟我们呆在一起呢?"

　　　　"放心吧,我有个好主意,可以让它白天晚上都跟我们呆在一起."

　　　　"你真有好办法?果真如此,我们就会好好地酬劳你!"

　　 　　当天晚上,松鸡在岛上飞来飞去观光.觅食后,又像往常一样地回到乌龟们中间,悠闲自得地呆在那里跟乌龟们聊天.那个自称有办法的乌龟便挨到它的跟前,对它说:

　　　　"亲爱的松鸡呀,你应该感受到了,我们自从见到你以后,都把全身心的爱投到你身上了.在这个孤岛上,是你给我们带来了爱的阳光和生活的乐趣,我们都感到一刻也离不开你了.咱们相依为命.亲密无间,形同一家人,对于相互爱慕的人们来说,没有什么能比整天耳鬓厮磨.相依相守更为美妙的了,而一旦面临分别.离散,就等于有了大灾大难.现在我们就有身处大灾大难之中的感觉而痛苦得难以自拔!你想想啊,你总是每天天一亮就撇下我们远走高飞,不到日落不回来,使我们终日寂寞不堪,一直怀着极大的渴望,翘企你能早些归来."

　　　　松鸡听了乌龟的表白,颇为感动,说道:"其实我也是很爱你们的.说起来,白天我在外面,想念你们的程度,比起你们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也许你们想不到,每天早晨我都要下很大的决心才离开你们.我何尝不想舒舒服服地与你们在一起呢?可是我也是没办法呀,因为我是有翅膀的飞禽,不可能总是和你们呆在一起一动不动.我作为飞禽,天性就是要四处飞翔,不习惯于总是呆在一个地方生活.我生着两只翅膀,这就注定了没有安定下来的时候,除非是在晚上,由于白天觅食飞累了,必须要静下来睡觉,恢复一下体力,以便于第二天再飞出去觅食."

　　　　乌龟说:"你说得固然是对的,不过据我所知,在飞禽中,十有八九是在劳碌奔波,却得不到安宁,这似乎太不值得了.想必你自己对此也会有深刻的体会,你每日东飞西跑,承受着风吹雨打日晒,而所得的报酬比起你所付出的努力,实在少得可怜.我们活在世间的最大的希望,难道不就是为了过得舒适.安宁吗?既然安拉在我们和你之间培植了爱情和友谊,那就注定了我们将生死相依.永不分离了.可是,现实中每当你去外出觅食时,我们总是惴惴不安,为你的安全牵肠挂肚,我们在为你祈福,惟恐你被敌人捕获.致你于死地,那样的话,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松鸡被乌龟的诚意深深地感动了,它问道:"说得不错,不过针对我的这种情况,你又有什么高见呢?"

　　　　乌龟说:"有办法,我的办法其实是很简单的,那就是你干脆把翅膀上的羽毛拔掉,这样一来,你就可以踏踏实实.舒舒服服地和我们呆在一起,从此不必再去想你是有羽毛的飞禽,要飞出去觅食了.在这林木繁茂.硕果累累的岛上,有足够你和我们享用的食物,大家一起同吃.同住.同欢乐,岂不美哉?"

　　　　松鸡听了乌龟的话,想到自己每天飞出去四处奔波,不就是为了果腹吗?与其那么辛苦,不如呆在家尽享安乐!于是,它听从了乌龟的劝告,当即忍着巨痛,将翅膀上的羽毛全都拔掉了.就这样,松鸡再也飞不起来了.它在岛上定居下来,吃在岛上,喝在岛上,不分昼夜地与乌龟们嬉戏游乐,满足于吃喝和转瞬即逝的欢乐.

　　　　然而,好景不长,正当松鸡和乌龟们陶醉在它们营造的舒适安宁的生活中时,一只鼬鼠打这儿经过,它以前总是梦想能吃到松鸡肉,可是那时的松鸡有能飞的双翅,它只能眼见远飞的松鸡望空兴叹.可是现在不同了,它仔细打量着松鸡,发觉它的翅膀上光秃秃的,能使它飞上天的羽毛没有了.松鸡显露出来的身体肥肥胖胖的,令鼬鼠垂涎欲滴!鼬鼠明白了,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便毫不迟疑地跑了过去,向松鸡猛扑.松鸡见敌人突然出现,着实吓了一跳,它本能地扑楞着翅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便向乌龟们求救.可是乌龟们眼见这危险的一幕,吓得缩进龟壳,团成一团,没有一个乌龟在这关键的时刻去搭救它们所钟爱的松鸡.鼬鼠见乌龟们自顾不暇,越发大胆地折磨松鸡,而乌龟们则躲得更远,只是在一旁观望.伤心地流泪,哭得死去活来,却无能为力.松鸡看到这一切,大失所望,痛切地冲它们喊道:

　　　　"你们都怎么啦?你们不是口口声声地说你们很爱我吗?那么,你们现在除了哭泣之外,总该过来救我吧!"

　　　　乌龟们说:"亲爱的松鸡呀,我们确实是爱你的,可是我们实在不能对付鼬鼠呀."

　　　　到了这个时候,松鸡才在极度痛苦和彻底绝望中意识到自己已没有获救的希望了,它才明白自己所犯下的错误,如果当初不听信乌龟的话,保留翅膀上的羽毛,过着自食其力的生活,就不会有今天这个下场!然而,现在再说什么都晚了,只好认命了.在它即将被鼬鼠叼走吃掉时,它凄然对乌龟们说:

　　　　"现在我知道责怪你们是没什么用的,严格看来,所有的罪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是我听信了你们的话,拔掉了自己赖以生存的羽毛.由于我意志不坚定,缺乏长远的眼光,而只是追求眼前的幸福和短暂的快乐,而丧失了生存的基础.因此,可以说性命是毁在了我自己的手中!"

　　合上书本，她对我说“翟朗，你知道我在这班级正和一个女同学非常要好，我很想关心她，甚至喜欢让她做我的情人。但是不可以。我决定对每个人放手。不是不喜欢他们，是因为每一个人都必须自己负担自己生死和未来，谁也替不了谁。不能贪恋眼前的好，为所谓‘朋友’‘亲人’，就拔掉能让自己飞翔的羽毛。必须先自立才能立人。所以我要放手，对兰天，对我父母，对情人，对一切人，包括对你，都不再依赖。对这个世上所谓‘舒适’‘惬意’‘逍遥自在’，现实利益，厮守，常伦道德，都不再信任。我要一双翅膀，放飞属于我自己独特的生命。

　　70

　　昨天，我作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甚至怀疑我会不会在梦里醒来。好像经过一千年时间那么久，好像在梦里我从北方徒步走到南方，把中国地图所有的地方都走到了。忽然在半夜，我从梦里惊醒，床上坐起，睁开眼看看四周，一片漆黑，刚才的路啊，南方北方啊，火车旅程，都在哪儿呢？我坐在那里，心慌慌好久平静下来。我想，原来人生就是这么回事。醒来是真吗？或者梦里才是真的，醒来却真正掉进一个虚幻的梦。

　　《苏菲的世界》：妈妈很难过……这是很荒谬的。你不可以忘记你所学的。我们要挣脱的是这些胡言。你妈妈就像那个带着一篮子食物要送给她祖母的小红帽一样的可爱、亲切。她当然会难过，可是那就像那架飞在我们头顶上祝你生日快乐的飞机需要有燃料一样。。。在座没有一个人，包括你在内，会想念我们。理由很简单：因为你们并不存在。所以你们不会有什么器官可以用来想念我们。”

　　人怎样才能解脱？如果走不掉，当一切结束的一天，像半夜从恶梦里醒来，黑暗，孤独，寒冷，坐在床上。世界在哪儿？原来都是一场空。一个真现实，一个假梦，一个假现实，一个真梦，人就在这场梦魇之间反复又反复，苦无止境。

　　翟朗，我终于明白，我不平凡。从出生就被教导要过平凡的生活，要和别人一样才得到认可。事实上不一样，每人都有属于她自己独特不同的追求，别人这样活，我未见得就要这样活，因为今天知道上天为我指的路不同，不认可它，就是不尊重生命和自己；胆怯，就是退出比赛，自甘认输。。我不是。我要争取。既然不属于这儿，总该找到属于的地方。大火烧着屋子难道还不跑吗，无论外面世界怎样，总比呆在屋里等死强。

　　71

　　狸精

　　太好了！她终于开窍了。这些年没白跟她，你快熬出头了。

　　72

　　98年生日。

　　Any说送我一样礼物。用张卡片写着“Any送给Any”，若写“翟朗”怕被人看到。

　　一首律诗： 身在秋寒中， 美景发心底。

　　 轻吟花鸟诗， 何处花香起？

　　翟朗：“自己写的？”

　　Any：“去年秋天。”

　　“啊哈，去年秋天的诗，到现在才送给我！”

　　“不好意思。虽然迟了点儿，希望你喜欢。我总觉念出来挺上口的。秋天，很冷的，我刚刚读过‘日高花影碎’，很入情境，就闻到一股清香。已经深秋了，北方哪有新鲜花草呢？可真的闻到很香很香，像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

　　“很好。。。时尽鸟声残。”

　　一

　　日记：

　　今年过生日，翟朗也送我一样礼物。夜里十二点，我坐在藤椅上，她就用法力握住我的手，用绿色彩线绣了一只鸟在手帕上。针脚好细啊！每一针之间距离只有头发丝那么宽，这只绿鸟特别好看，我怎么行呢，只有她能绣得出来。

　　“喜欢吗，祝你生日——快乐！！十八岁啦，成年人啦。”

　　“哈哈，我好幸福喔，老婆。”

　　我只顾看那块手帕，她说“什么。。。？你叫我什么？”

　　“老婆。不行吗？我已经知道了。你前生是我老婆。

　　“不是不行，是。。。太幸福了！哇耶！有一百多年没听你叫我‘老婆’了。我在空气里嘴你一下，——牟——哇。好老公。”

　　“前生叫我什么？”

　　“当家的。我叫你‘当家的’。”“我呢？”“你叫我‘咱家孩子他娘’”“咦。。。真啰嗦”

　　“和我讲讲你的过去行吗？”“行。不过今天开心，死啊活的投胎的讲出来怕扫兴。还是说你吧。。”“行。行。我在空白地方再绣一只鸟介意吗？这回让我自己绣。和你那个凑一双。”“好啊，我看着。”

　　73

　　98年底。Any计划坐火车去北京参加考试半道出走。她说，‘你帮我保驾就行了，大主意我来拿。’因为Any说，她读到历史教课书上“愿身长在中华国，生生得住五台山’这句话，觉得连番僧都这么留恋不舍的地方，那一定是佛子云集的好地方，所以打定主意把终点放在这里。我当然偷着笑了，因为我就是从那儿来的，前生的家乡就在山西。

　　“山西好。大侠徐良嘛！勇敢、细心、又有本事。”

　　“那是我前生的家啦。”

　　“是吗？跟你回家？去你家看看，也不错喔。”

　　“。。不只是我家，是咱两人过去的家。汾河，洛水。前生我从山西韩城，嫁到河南菜园乡，识到你。”

　　74

　　计划长途跋涉，需要储备体力。

　　‘ Any，你最近身体行吗，能撑得下来吗。’

　　我想，准备充足了应该没问题。我要锻炼一下远途跋涉，今天是休息日，凌晨四点我从校园出发，你给我数着时间，不要帮我，让我自己走完全程，终点是郊外飞机场，30里地。来回60里。为这新买了一双波鞋，一个旅行袋，饭盒里装好午餐，带够水。”

　　“Any，深呼吸。如果肺不舒服就闭上嘴巴，用鼻孔慢慢呼气。我知道你行！”

　　“我能行我能行，一定走到回来，不会中途坐车。”

　　75

　　傍晚五点，她回来了，劲头十足好像还能走两里地。她说‘我摸着窍门了，如果前方有个人，我紧跟住他把他作参照物，不能回头，一直向前走就会很省力。走路得做排头，如果跟在一堆人后面就泄气，越走越累。什么都不想，只想走路，永远有劲头，就能到达终点。

　　脱下那双鞋，看见脚跟起了水泡。

　　“痛不痛啊？”

　　她嘻嘻笑。

　　“今天我历假呢，好奇怪的，走60里路居然没肚子疼。痛经也没犯。我行的，去五台山一定能爬到地方。”

　　76

　　翟朗

　　“ 只是这样还不成。还得试试胆量。我指着一双杂技演员特大号的大头鞋给她看。我说，‘你怕人看吗？如果不害怕，就穿上它去学校走一走，看你能不能有胆量承受别人异样的目光。你到寺院就得出家，如果怕服装怪异走路怕被看，还怎么出街化缘习惯僧人生活呢？’她盯着那双鞋看了两分钟，然后穿上它，到市场买菜，去学校上晚自习。回家时候已经很轻松了。她说‘从今往后，我什么都不怕了。’”

　　77

　　日记：

　　因为计划离家出走，自然不想被找到。办了一张假身份证，年龄，民族，地址都是假的。真的身份证也带在身边。我把自己攒的一千元拿出二百元做‘手边’，剩下放在卫生巾口袋底层，压在旅行包最下层。我告诉自己，第一要学会‘嘴巴严’，自己做决定，再要好的人也不要讲，第二要‘目标准’，目标是五台山就是五台山，中途一路走不要变卦，免生枝节，第三‘不信任何人’，人心险恶，只管走路，不可中途轻信人搭伴同行。

　　我不知道五台山是什么样。也许像《水浒传》讲的，一个山头，半山一个亭子？

　　我看《中国地图册》，从我家坐车去北京，到北京转乘去山西太原的火车，然后地图标注着离五台山最近的是原平，那么坐火车到原平，再到五台山应该行了吧。。。不管怎样，先定准这个路线。

　　翟朗又给我带来好消息。我母亲终于给我筹到去北京考试的路费。她交给我2000元钱，对我说：“我是一分钱都没有的，家里一分钱没得给你。这是我向你表舅舅借的2000块钱，你拿着去北京吧。记住了，这可不是我给你的钱，是向人家借的，早晚要还的，明白吗？”

　　翟朗悄悄对我说，表舅舅家有个叫“金狐”的精灵朋友，这些钱是它帮忙化来的。

　　翟朗：

　　你老妈给你2000元，让你去北京考大学。。。

　　Any：

　　如果去考试，200元火车票到地，200元报名费，租房子80元一个月，买色彩颜料纸张画笔200元，这就是680元，还有三个月考试，三个月每天伙食不到三块钱，到考试那天，可能睡马路伸手要饭去了。也买不起返回的车票。若考不上大学，得考虑怎么才能还上她‘帮我借的’2000块钱。

　　翟朗

　　所以，咱们先前攒的1000元钱就派上用场了。用它垫底，眼下足够。钱只要花在正地方，3000元也不少，路上也不会太苦。

　　78

　　98年圣诞节前夕，12月23日，Any已定好1月3日去往北京的火车，于高中二年级下学期前往异地考前班学习，这是艺术类高考生的常例。和她预定同一班火车的还有同校男生高力，在学生当中，他和Any是最轻装上车的。父母到站相送：“儿子大了，报名食宿考试都要自己，这才像男子汉，考试我们一点不插手，全凭他自己安排，交够六万块钱在他身上，自己闯吧。‘左六儿’还有我们兜底。”（左六儿：迟早）

　　79

　　1月2日。

　　我要走了。所谓永远走，没打算后半生再回来。对我是伤感的离别，没一个人知道。

　　今天，我父亲邀我到他饭馆去看看，父女很久没见面了，去北京虽不算大事，毕竟也不算小。

　　傍晚去看他。

　　他兴致勃勃领我参观他的饭店。二层楼，下面是餐厅，稀稀疏疏没几个顾客。二楼是借助下层搭建的木板结构的阁楼，顺着一条一人宽的陡坡小楼梯，转了两个弯走到楼上，老爸说‘怎么样？这是我开的OK厅，音响啊，小房间啊，什么都有。”

　　那是一间木质地板的阁楼，用深紫色的布帘隔离出一个一个‘小房间’，六七个房间，每间有两排椅子一张小桌。

　　“我打算请公安局那帮东西吃饭，上礼，拿到营业执照以后，再花钱请小姐，没人唱歌陪喝酒怎么行？”

　　“很累，是吧？”

　　“嗐。。。可不是吗，让你看看，也知道你老爸多辛苦。”

　　“老爸，今晚我就上火车了。你的饭店呢。。。。是不错。。。不过，我给你提点儿建议行吗？别介意。不说你每天营业，花钱多少，能回来多少，付出收益值不值，就说上面这个‘OK’，——四面密封，连窗口都没有，来人一定都是抽烟喝酒的。木地板，布帘，酒精，烟火，音箱电线，万一烟头烧着布帘子，几十人一起往楼下跑，只有这条陡坡楼梯，窄窄的，算是出口，只能容下一个人经过。。。”“老爸，平安是福。这屋子看着不托底。。。”

　　他说，“我也觉着是。为赚钱嘛，能凑合把十几万本钱赢回来就成了。多加人守着就是了。”

　　80

　　18：00

　　“老爸，我走了。你送我到火车站，行吗？”

　　“唉。。。老爸真想送你。可没办法，好多事等着我做，实在抽不开身。Any，到那边自己照顾自己，遇到难事打电话回来。”他塞给我200元钱。

　　说一时话，我要走了，把着他臂弯：“老爸。。。注意身体。放心我吧，我能照顾好自己。。。别熬夜，少喝点酒。”

　　他说：“Any，其实老爸很疼你。就算考不上大学，也没关系。平安回来就好。”

　　81

　　1月2日傍晚，Any登上前往北京的火车。共带着3400元钱，一个旅行包，一个水壶。天空飘着大雪，白银银的地面，一走一个脚印深深。火车启动，Any有些伤心，因为想到不打算再回来，咬牙忍住，未流眼泪。

　　82

　　日记

　　从北京东站下车。过地铁，去西站。

　　本来我母亲买了三十袋方便面给我，怎奈全是方便面一种，几十斤沉，带它上路太累赘。于是被我一上车就丢到餐车过道里，随便它吧，谁捡到谁吃。

　　上车前，我自己买了半斤烧饼，一口袋‘鸡骨架’，三天路程，到站还没吃光。

　　83

　　翟朗

　　“到了北京西站，转乘去山西的火车。我警告你，一进寺院就得吃素，从坐上火车开始，你就得学着不能再吃荤了。”

　　Any

　　“是啊，坐上去山西的火车，我就永远不吃肉了。说话算话。”

　　翟朗

　　“鸡骨架呢？鸡头、鸡翅膀、鸡胸脯、鸡屁股？”

　　Any

　　“扔掉了，还剩一点儿没吃完。扔在东站候车厅座椅上了。”

　　翟朗

　　“还有点儿吗。。。？爪子还是胸脯？”

　　Any

　　“你看你？别去找了。太原7095，进站了。”

　　 中篇后记

　　1999年1月9日，因路线图计划失误，到达原平无车通往五台山，只有坐车转往忻州，次日清晨，乘坐长途巴士，两小时山路颠簸，终于到达五台山台怀镇。

　　99年5月，正式剃度出家。

　　99年8月，病逝于五台山万佛寺。死因：肺癌。

　　Any父母终于找到五台山，以女儿出走令父母寻找无着致使饭馆停业为由，向万佛寺尼师索要赔偿金总计二十万元。争执未果。

　　下篇

　　 生死之间 一场梦

　　我死以后，并没下地狱。

　　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好像和平常见到的情景没什么两样，我还是独来独往，想到谁，就去谁家串门。

　　那天，我来到一个非常开阔的环境里，骑着一台自行车飞奔，前面是一道悬崖，也不管它，骑车直接飞下去，没想到下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我骑着那辆车大叫着从海面上飞过，‘啊————————”狂嚎不停，好开心啊，风从耳边刮过，我看见头上是蔚蓝的白云，身下是蓝蓝的海面，那么宽广，到处都是花，五颜六色的花从四面八方围着我飞。这样一路在海空飞过去，冲得太猛，一头扎在小岛的沙滩上，抬起头，看岸边都是艳蓝色的海沙。从没见过。真漂亮。

　　翟朗在这座小岛上替海神看守灯塔。

　　我来串门，一见面拍着后背拥抱，“哈哈！好久不见啦，真想你喔！”

　　86

　　2009年。

　　Any，十年了，你怎么一点儿没见老呢？脸孔，身材，还那么年轻。人家三十比二十多出好多皱纹呢。

　　人家见我都说‘小孩十五六’，谁知我已经三十一了。可能发育不良。想来再死个二十年，三十年，样子也不会老多少。

　　87

　　Any，我想告诉你一件事。诚实的说，我不是。。。

　　你不是神仙。我早知道了。

　　我不是个神仙，其实。。。我是个狼精。。。狼。。。

　　前生，我死的时候发‘羊癫疯’，都说活不成，只有喝下狼血才能活命，结果狼血喝了，病也没好，就这么死了。可是发现入不了轮回，转成狼形，既做不得人，也做不得鬼，只能做‘伴人生灵’，勉强存在下去。后来，在我最难过的时候，遇到五台山万佛寺的尼师正谨师傅。她不是善类。佛门出家人是个名头，原来手下养着好多精灵鬼怪。她是一个很大的魔王，养这些生命的作用，是要它们到各家各地‘化缘’，迷住人心，要他们自愿捐钱到她手，她借此敛财，而这些无处可去的‘生命’，可以在她那里得到香火，饭食，还可以听念经，期待有一天被她送去投胎。我就这样被她养起来。有一天，她对我说，‘你到某地某地去找一个人，这人与佛门有缘，我要你从她身上带回2000元功德钱，如果成功，我就准你在我门下寄住。你前世的曾孙女儿现在也在我门下出家，今年58岁，若这件事不成，我一定把她赶出去，让她无处可归，街边要饭。那个人，你不要伤害她，只要把她带进我门，就算交令。’

　　我这才来到你家。不想一看见你，就认出你是我前生的‘他’。我还知道你寿命只有二十岁，（因我溜进阴司，偷看了阎罗王的生死册）。今天你知道，我不是仙人，而是个不得超生的妖孽，会不会嫌弃我，不想和我做朋友了。。。”

　　“唉。。。呀呀。正谨师傅吗，我早认得她了。我到五台山，抱定‘万事钱开路’，就把2000元交到她手，还算好了，你的责任也尽了，我在她门下安心过到八月份。说心里话，她并没十分难为我，可能因为钱起作用。后来的一千元，因当时有两个出家女尼，不过二十四岁，一个急性心脏病发作，需要到山下卫生站请医生，紧急抢救，另一个肺炎，所以我拿出攒的一千元，一个人五百元帮她们看病，总算治好病。”

　　“我都劝你别给。”

　　“不成的。她们是急病。不治病马上会死。我知道没钱看病，等死的滋味不好受，好在我5个月以后才挂。。。当时还不急花它。翟朗，你帮我很多，就算骗过我，还是我唯一的最好的知心好朋友，出家是我自己决定的，责任不全在你。何况，进佛门我并不后悔，虽然正谨这人不善，可是——佛经，堂上佛菩萨像，法事，早晚功课，这些不会骗我，都教我认清自己原有颗慈悲善良的心。人心正，不怕外鬼。”

　　88

　　我说，“有个问题想问你。”翟朗有些紧张，问“什么？”

　　我说，你“前生是干什么工作的？”

　　“公社会计员。”

　　“哈哈哈哈哈。。。我说你怎么懂得改账、黑钱、截流这些东西！原来是村长公社的秘书。哈，哈，哈，哈。”

　　“见笑。才帮你黑到一千块，不算狠的。”

　　“前几天我回万佛寺，听说你曾孙女儿从山上下来，摔了个大马趴，把腰椎伤了，躺在床上起不来。我去看她，原想空气里安慰她两句，未料周围人不在旁边，看见她在那里点钱，一张一张一张的，有3000多块钱。有人在，她就拼命哼哼，化缘，说疼，出家人苦啊要死了，起不来身啦，佛堂居士们心一软就布施给她，人走了就数钱。——哈哈哈，是不又是你干的好事？怕她吃亏没钱花？”

　　“是啊。我是用法力摔了她一大马趴，有我保护当然伤不着命。我是魔道来的嘛！妖精自有妖精的法则。虽然我们吃风喝烟，他们人毕竟还得活着。世道险恶，人人都比手段，我不发狠拿什么帮她？”

　　唉，这就是翟朗了。她说千万别劝她改邪归正，妖精道，过的还挺“自得其乐”。

　　我才不劝她。

　　89

　　“翟朗，你知不知道‘漂亮猴子’被关到哪儿了？”

　　“咦。。。她被人收了不是更好！打听她做什么。”

　　“我有话想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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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小岛，进入海底，翻越深谷，走进地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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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ny走进黑暗的牢房，听见低低的歌声

　　“ 当　 云飘浮半数公分　 是梦中的一生

　　你　 共我磨擦得天摇地撼

　　不开心也睡到开心　”

　　“ 当　 留在唇上说话 像　 在嘴边拈花　

　　爱　是阔是窄都不用代价

　　分与合　都不用惊怕　

　　有一梦 便造多一梦 直到死别 都不觉任何阵痛

　　趁行动　 能换到感动　 这愉快黑洞 苏醒以后谁亦会扑空

　　这幻觉不去用 苏醒以后难道你会哭出笑容

　　当　嚎哭和枪声 是梦中的歌声　

　　你　共我这一场梦里的畅泳

　　比真实高兴

　　也许生死之间也是个梦 　无谓弄得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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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唱够了吗？！”

　　93

　　我面前这个人，隔着牢房铁栏杆，蜷缩在黑暗的一角。

　　这么近，终于清晰看到她的样子：

　　乌黑的长发披过脚踝，一身黑衣黑裙，扎着腰带，没有锁链，只是关在里面出不来。头发蓬乱，面色憔悴。她不是个男人，也不是个女人，只是个失去自由，靠唱歌解闷，打发无聊光阴的魔鬼。

　　94

　　2000年的一天。我诵读《金刚经》。念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忽然开悟。过去明白“色不异空”，却不能懂得“空不异色”，现在知道，原来“空不异色”就是最大的宽容，就是容忍二字。心能容善、恶、美、丑，不加批责，对一切都抱着慈、悲、容、忍，人生就豁然开朗。我心门打开了，头顶放出绮丽耀眼的金光，这些光芒很强，以微妙不可思议的力量，照射在我父母的头上，身上，照射在我家的上空，方圆十里，好像出现了一座光明宝塔。

　　这天，漂亮猴子照例回家，进不了门。她冲进来，在我家厨下找东西吃，馒头米饭摸到往嘴里塞。忽然看见我的影子，忽影忽现出现在走廊里。我说：“放下！那不是给你的！——滚！！离开我家！”她愤怒的走到我面前，两眼直瞪着我。我第一次和她离这么近，黑色长发几乎垂到我肩上，仇恨扭曲了脸孔，让她显得不太美。我记得那双放光的犀利眼睛，圆圆亮亮瞪着人，用黑指甲盖钳我手指的肉，很痛很痛。我吃不住疼，就走了。

　　95

　　小王八蛋，亏我把你从小养大。念了《金刚经》，就召天神来降我？！

　　本来，我想让你爸爸背负十四万元债务，开那家每天回不来三十块钱的饭馆，我要在99年放一把火，连你同你妈妈一起烧死在饭店里。火灾！精彩的火灾！！让他背上十几条人命，追债的踩破门槛。他是个傻瓜，有谁明明只出不进钱袋底空，还要硬撑个‘饭店’做个‘老板’？只为了空架子不露马脚，都为个‘名’字。你们家还有什么？值钱电器家资全都送在‘饭馆’，一把火烧它精光！这才叫‘家破人亡’。没想我在你这步棋子上失算。大年初一，弥勒圣诞来了不少金甲神，密密严严围住你家。你出家了！证罗汉果了！我却进不了家门，下手也不能。

　　Any

　　记得我小时候，小学四年级，你附在我身上。你对我怎样折磨？！那天下暴雨，黑夜里我自己走回家，我在前面跑，暴雨雷电就打在身后脚边，连打了两次。还好我命大没死。就是这样你都不离我身，根本不在乎我会不会被你连累，让雷劈死。。。一旦不被雷击，还是胡行乱为，肆无忌惮，不肯改过。

　　原来你也有怕的！你怕人不贪心，怕人不生恨，怕人不糊涂！怨不得只能找些小孩子教养，大人一成熟，哪个还会心甘情愿听你摆布？

　　不听就去———死!!!!———我玩过的玩具，不要了，扯碎他，谁也别想得到！！

　　96

　　李斯力就这样被你害死的？是吧。

　　他不听话，就别想活着！你听？你看？2000年那场演唱会，我帮他做得多好？？万年法则，只有强者才会永立不倒。什么叫强者？既然动了心，要保功，要立名，我就告诉他特立独行，与众不同，出新出奇，不怕干犯禁条，披历神魔三界。他照做了，可他又说不开心，不快活，没尊严。我在你那儿已经输一步棋，还会在他这儿输掉筹码吗！！从六岁起，在他身上用了多少心，哪次得奖都是我捧红他，帮他扫清障碍，一路打造的星光熠熠到现在。结果他还是老了，病了，不给我争气。如果一样玩物废在我手里，我宁可毁了他，不用再看他残败的模样。

　　97

　　你就这么看待人的生命？你这魔鬼。李斯力不开心，因为他是个人，他有人性，他的成功不是全靠你什么‘扫清障碍’‘博得奖杯’，反而，你才是他释放自己心灵光芒的最大障碍！没有你他不会死！他是心地善良的好人，一生从没害过人，从没做下什么必死的恶孽。这样的好人你都不放过他！逼他上绝路！

　　是你先逼我！要怪就怪你，是让我寒心，才拿他做最后的筹码赌我一千年的输赢！要怪就怪你害死他。。。。爱你。。。李斯力。。。我亲爱的李斯力，可人儿，我一手栽培的大树。。。凭着他，我信我自己就算有一天真进了十八层地狱，也会打动人心，得到复生。只要他活着，只要他登上舞台，只要他还信我。

　　他从来都不信你。。。他信良心。他信感情。他信爱。

　　可是他信功名，不是吗？他怕失去功名。Any，亲爱的Any，把牢门打开好吗。我告诉你地狱牢门的密码，就是：‘ 功，名，物欲，美色，恨，不平，不足。 ’

　　把手伸给我，我把这密码，写在你手心里，牢门自动就打开了。。。快过来。。。好孩子。

　　98

　　因为不再听你的话，所以就陷他绝境？

　　我整人的手段多着呢。给他一个目标，看他惨败，他如果要健康，要钱，要人信任，怎么斗得过我？让一个人精神错乱，丢人出洋相又有何难？让他得罪光自己身边朋友，信心也就垮了一半。他还不认输，请法师念经和我做对，我就‘落降’把诅咒反弹给他，让他昼不能安，夜不能寐。人渣！！！你们都是人渣！！！忘恩负义的东西！亏我把你们养这么大！你从小什么德行记不记得？后妈浇尿在你头上，几次落水险未淹死！不是我，你能活到现在？叛徒！长大了，翅膀硬能飞了，就念经来降我。都是没良心的小王八蛋！你们有什么本事？你杀掉得了我吗？！就算把我关在这儿一千年，我还是死不了！死不了！！

　　狗娘养的。原来是你‘落降头’害他。你对他所用的狠毒比对我还深。魔法和现实的手腕都让你用全了。

　　Any，别走。帮我打开牢门好吗？告诉我，李斯力死后灵魂去哪儿了？我的孩子，我的乖孩子，我还能看见他吗？

　　去了你永远去不了的地方。你呆在里面继续作梦吧。

　　我不要他了，我不再爱他了，他不能没有我。。。如不是我的，就不要他存留在世上！如果知道有今天，七岁那年我把你推下楼梯，就该把你摔死。怎会手软。。留后患。。。不够狠毒才到今天。

　　99

　　我离开海底牢房，回到小岛。

　　后来我绑架了你，daffy，其实只是想对你说出实情，为李斯力的死伸冤昭雪。现在你明白了一切经过。曾经成功战胜“漂亮猴子”的人，一千年来只有Any这一人特例，若不是她证了罗汉果，做了阴司执笔官，随地藏菩萨学佛，其他人劝你别尝试和“漂亮猴子”交手。

　　如果有一天魔鬼真的出笼，复出人间，你记得一个暗号：曾经被漂亮猴子附身过的人，通常在肩膀内侧长着一颗“瘊痣”。内心曾经挣扎过想要摆脱她的人，通常在眉梢和太阳穴之间出现一颗红点。对付漂亮猴子的诀窍，就在她的脸。如果你破了相，或是长相极丑，貌有残缺，她就不能忍受，一定离你而去，如果破她的相，那就彻底毁了她。因为“爱美”是她永远放不下的执着，死穴。

　　100

　　我站在海岛上，仰望天空，看见一个小男孩和小女孩手牵手，在云中奔跑，嬉戏。很开心。

　　那是十二岁的哥哥，李斯力，和六岁的阿梅。他们是天堂里最幸福快乐的兄妹。

　　101

　　我在海边树林里种下一棵树苗，同时，我想起十岁那年发高烧，我父亲深夜背我去卫生所打针，他背着我气喘吁吁，走一步，跑一步，那情景想起来。。。还记得他骑着自行车，我坐在后车架上，手里拿着一只尾巴拴了线绳的蜻蜓，看它飞啊飞啊，就是不离我手，而我父亲说‘放了它吧，它离家越来越远了。’我放了那只蜻蜓，在心里埋下一颗善良的种子。当我想起这些，那棵小树苗就长大一点点。我要用心灌溉它。等它长成一棵大树，也许我来生就会再见到疼我爱我的爸爸和妈妈。

　　daffy，你走吧。绑架结束了。祝你永远快乐幸福，健康如意。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