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熵与殇

　　1、 阅读障碍

　　这年冬天，H市特殊语言学院飘起了大雪。大雪漫天飞舞，落地无声，李默倚在窗前，望着雪花在熹微的日光下如记忆般时隐时现，她想起了出生的那年也是一个多雪的冬季，有人说那年的雪明净如玉，而这个冬天却雪质干涩，了无晶莹剔透之感。

　　李默向着窗外的寒冷哈了口气，窗前升腾起一团浓郁白雾，关上窗，转过身，面前的房间有一个大大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各种书籍，从《a brief history of time（时间简史）》到《源氏の物语》，从《Le Petit Prince（小王子）》到《太平广记》……这些书涵盖了多种语言，在很久之前，这一定会是一个饱学之士的房间，但是现在，除了收藏家以及古书看好者，没有人会到处搜集这些脆弱的纸制品了。

　　随着网络的发展，以纸作为介质的传统媒体逐步衰弱，而真正彻底击垮纸质媒体的却是一种语言——世界语①。经过多年的磨合调整，世界语已遍布全球每个角落，为大多数人所接受，虽然尚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反对声音，但联合政府还是宣布将世界语作为唯一官方认可语言，同时废止其他语言。正是这一决定宣判了纸质媒体的死刑，因为传统的报刊、杂志都不能印刷世界语，这一点能从世界语的别称——“三维语”窥见一二，世界语是一种三维的语言，而纸只是一种二维平面，二维平面无法承载三维信息。

　　李默站在书架前，指尖轻盈地从书本封皮划过，随意选了一本，装进背包，然后换了鞋，打开门走向外面那个寒冷的世界。她是H市特殊语言学院的学生，今天等待她的将是几节无趣的世界语识字课。如校名所示，这个学院招收的都是些特殊的学生，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或者说是毛病，那就是“阅读障碍”。

　　H市特殊语言学院，A栋08室。

　　在这个教室里稀稀拉拉地坐了三十几个学生，他们全都没有智力问题，但却是这个时代的低能儿，他们没有识别世界语文字的能力。

　　李默也是其中一个。此刻她正以手托腮，翻阅着早上出门时带出的书籍。课前的时光闲散，学生们也没有打算认真听课，他们觉得听了也没用，阅读其实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

　　当李默正专注于书本时，突然一团东西扔在她后脑上，李默转过头，看见了身后座位上那个手里拿着游戏机的顽皮学生，那个学生叫做何长卿，正咧嘴冲她笑。地上有一个游戏手柄，这正是刚才扔中她的东西。

　　何长卿又要开始讨人厌了，这个面孔乖巧的少年经常做一些幼稚可笑的事，但不得不说他有着在阅读障碍者中少见的开朗活泼性格。李默认为他的名字“何长卿”虽然有着几分古汉语的特殊韵味，可没准他是一个连自己的世界语名字都不认识的人。

　　“嘿，李默，你在干什么呢？”何长卿问。

　　“我在看书。”

　　“看书？你的意思是你在阅读这些老古董？”

　　“嗯。”李默点头。

　　“哈哈，真好笑，你是说你在看平面的纸制品也算‘阅读’？那么猴子抓跳蚤是不是也算‘算数’？”

　　“这是阅读，”李默合上书本，“只不过是用另外的方式。”

　　何长卿压低眉毛盯着她，“如果你能阅读，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在这个阅读障碍学校？”

　　李默避开了那双眼睛，平板生硬地回答：“因为我不能用世界语阅读。”

　　不知为何，有那么一小段时间，两个人突然不再说话了，连何长卿也忘了嘲弄，也许是因为命运过于爱捉弄人，它将你安排在不同的时代你便会有截然不同的命运，如果李默早出生一百年，那么她可能会是一个杰出的语言学家、作家、学者，然而现在，她却是一个连主流文章也无法读懂的人。

　　上课的铃声响了。

　　老师迈着沉重的步子踩着铃声进入教室，他是个矮胖子，世界语识字课的教师，授课时常用一副奇怪的腔调。胖老师上台后开启了全息屏幕，这是一种光学立体显示设备，是上课时的主要工具，同时也是世界语的主要承载媒体。

　　胖老师提了提眼镜，扫视台下的几十号无精打采的学生，又是一声叹气，“唉，我看就不必问了，昨天教的十来个字今天你们恐怕都已经认不得一两个了，这些可都是十岁左右就该认识的，而你们呢？你们都十六七了，就算你们在先天条件上差一点，难道你们就不能后天努力点吗？”

　　下方的学生个个如霜打的茄子，全都是一副“又不是我的错”的模样。

　　胖老师又道：“好，今天我们就先停一停识字部分，让我们来讨论下人类语言文字的发展史，唉，我怕如果我不说，你们到毕业那天都不知道你们学的到底是什么。”

　　老师说完这番话渐渐慷慨激扬起来，而学生们却越来越焉，有的开始打瞌睡，何长卿把游戏手柄从地上给捡了起来，李默又翻开了厚重的书页。

　　“要知道，人类最开始的语言是没有文字的，人们只能靠声音来交流，这样的话知识和经验都难以积累，所以传说中仓颉造字是个了不起的成就。后来人们用图画记录具体事物，这些图画就逐渐演变为文字，由于文字是由图画转变来的，所以最早的文字都是象形文字。然而此后的语言文字却分别朝两个不同的方向发展，一种表音，以拉丁语、英语等为代表，旧统称印欧语系，另一种则不单纯或直接表音，也表意，它的典型代表是汉语。”

　　何长卿百无聊赖地打着游戏，时不时往上瞟一眼，而李默则弃了书本，用手托住下巴认真听着老师讲课。

　　“咳咳，”胖老师故作两声咳嗽，好像是示意重点来了，“好了，说到这两种语言，不管是表音还是表意，它们都只能在平面材料上书写，因为那时候只有纸、竹片、羊皮等东西，不像我们现在有立体显示设备，以前的文字和现在的文字最大的差别就在于维度，以前文字是二维的，现在文字是三维的。维度的提高使语言的信息熵大大增加，你们要知道，虽然世界语脱胎于汉语，但汉语的信息熵只有9比特，而世界语则高达32比特！”说到这里，胖老师停下来摇摇头，“至于英语，它竟然在二维平面创造出了一维语言，信息熵只有可怜的4比特，英语是低能儿的语言，真不知道人类历史上怎么会有这么糟糕的发明。”

　　英语是糟糕的发明么？李默无声地摇摇头，换了一只手撑住下巴。何长卿坐在她后面，无厘头地使劲挤眉弄眼。胖老师看了看何长卿，丝毫不理会他，却心有戚戚焉地对他前面的人道：“李默同学，你有什么想说的么？为什么也摇头呢？”

　　李默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此刻有三十多双眼睛盯着她。“我觉得，任何一种语言都是应该被珍视的。”

　　“珍视？”胖老师肉嘟嘟的脸耸动了两下，“你是说这可怜的、一维的、已被淘汰的、且信息熵奇低的英语？”

　　“一维……信息熵……什么的，”李默唯唯若若地捏着衣角，“英语其实还是有好的地方的。”

　　“什么好的地方？”胖老师紧追不舍。

　　“呃……比如”正当李默不知该如何作答之际，何长卿恰适时宜地在座位下踢了她几脚，凑过去低声说：“别信他的啦，和他说英语被淘汰根本不是因为一维、信息熵什么的。”

　　李默顾左右，全是些等着看笑话的眼神，这时她只好硬着头皮言其它了，“呃，英语被淘汰不是因为维度和信息熵。”她答非所问地回答了一句。

　　“那是什么？”胖老师又问。

　　“是……是……”

　　何长卿继续踢了一下，“是因为英语需要大量创造新词，导致词汇量过大。”

　　李默说：“是因为英语需要大量创造……导致……过大。”

　　这个时候胖老师终于忍不住了，这样的小动作瞎子也看到了，胖老师说：“何长卿，你给我起来，有什么话你站起来说，不要在下面鬼鬼祟祟的！”

　　何长卿无奈，只得站了起来，开口便道：“胖老……哦不，老师，请问信息熵的具体定义是什么？为什么信息熵低就要被淘汰？又为什么西方语言在过去的几千年里都一直发展，而却在近代突然被淘汰了？”

　　“这……”

　　何长卿看见胖老师稍有些惊讶的语塞，就知道自己已经反客为主，他继续说：“英语被淘汰和信息熵没有什么关系，说实话吧，我根本就不知道信息熵是个什么玩意。我认为原因是这样的，随着知识爆炸，英语需要创造大量新的词汇，最终它的词汇量高达百万，一般人根本记不了这么多，因为用不了，所以被淘汰了，而汉语则不需要创造新的字，它只要将原有的字重新组合一下就行。”何长卿最后说：“所以，老师，英语被淘汰和一维、信息熵没有关系。”

　　偌大的教室里静了一下，胖老师显然没有预料到眼下的情况，他关于语言维度以及信息熵的知识是从三维网上看来的，但三维网上并没有提及英语的词汇量和构词法，所以他现在正在思考如何来回应这个顽劣的学生。

　　此时除老师外还有两个人是站着的，何长卿和李默。

　　何长卿拍拍李默的肩，“你先看的那东西用英语怎么说来着？”

　　“Gone with the wind（飘）。”一个细细的声音说。

　　“对，这本书很不错，现在还有世界语版的，老师你看，英语这种一维语言也是有经典的。”

　　胖老师沉默了，他肉嘟嘟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开始默不作声地调试全息屏幕，那屏幕上出现了一些立体的文字，半晌，胖老师才说：“现在我们继续识字部分，那么先从何长卿同学开始。何长卿同学，请你上来用世界语准确地将你的名字写出来。”

　　何长卿得意的神色凝固了，那些希望看笑话的学生们最终如愿以偿。

　　阅读障碍是这样一种问题，你看到了文字，但却无法望文生义，也无法由文字马上联想到它的发音，这种疾病（暂且将之称之为疾病）早在三维语问世之前便不鲜见，但现在它的影响却更为深远严重，因为对三维语而言阅读者产生阅读障碍的概率为10％，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上每十个人中就有一个是阅读障碍者。

　　特殊语言学院A栋教学楼，顶层。

　　李默靠在顶层的走廊边沿上，从这里向下俯视可以看得见大半个学院。冬日天黑的格外早，这时冷日西沉，走廊上早已无人的踪迹，四周一派萧索，脚下隐约传来操场上学生们的吵闹声。

　　“李默，你靠在这干什么？听说昨天又有个人从楼上跳下来了，你不会也想学样吧？”何长卿不知何时竟出现在她身后。

　　李默听出是他，头也不回，她根本不想搭理何长卿这白痴，何况阅读障碍者中有人跳楼也不是什么新闻了。

　　“唉。”何长卿见没人理他，又自言自语起来，“我刚看了一部很老的电影，是讲一个女拳击手的。”说着他慢慢靠拢过去和李默站在了一起。“这个女拳击手出生低微，生活拮据，她唯一喜欢的事就是拳击，但是她直到30多岁才开始正规训练，经过了许多困难， 她终于站在了争夺拳王头衔的擂台上。”

　　李默插嘴道：“她成了拳王是吗？”

　　“不，她死了。”

　　“死了？”

　　“是的，死了，她输掉了比赛，在擂台上摔断了脖子，成了瘫痪，最后她要求她的教练给她实施安乐死。”

　　“真是部另类的电影。”李默听了结局似乎失去了兴趣，复又别过头，将整个上半身压在栏杆上，“一般的电影不是都有圆满的结局吗？”

　　“但事实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圆满结局的。”何长卿低着头说，走廊上的阴翳使人看不清他的眼睛，“就像那个女拳击手一样，即使是费尽力气，付出了生命的全部，也有逃脱不了的桎梏。”

　　一向没心没肺的他突然说出了一句深沉无比的话，这让李默不得不再次凝视何长卿。何长卿抬起头，向她做了个鬼脸，笑道：“嗯，我得走了，还没吃饭呢。顺便说一下，也许是跳楼的人多了，联合政府特派员会到学院来，好像是叫莫寒博士。”

　　何长卿转身走了，剩下李默一个人望着黑色的天空，她想：“莫寒博士？他也是阅读障碍者么？”

　　① 世界语，作者杜撰的一种三维语言。现实中是波兰眼科医生柴门霍夫博士于1887年创立的一种人工语言，使用广泛，旨在消除国际间的语言障碍。

一、关于小日本的笑话（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