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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文,当代文化生活的一份快餐

发布于:2024-03-22 作者:admin123 阅读:73

短文,当代文化生活的一份快餐

   现代生活节奏的加快,让人们无暇阅读长篇大论。一部几十集的电视连续剧,或是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要用十几天甚至更长时间才能看完,这对正在工作的人来说是一件艰难或痛苦的事情。即使挤时间看完了,不但对故事情节不十分清晰,就连人物或事件也容易混淆,往往是看了前面忘后面,何谈品味它的艺术和创作技巧了。本来是消遣娱乐和缓解工作压力的事,却让读者(观众)更加疲惫不堪。而当今工作的大压力及快节奏生活又必须有一个排解方式,短篇文章理所当然的成为人们文化生活一份快餐。

   提倡短文创作并非反对所有的长文章,这里说的短文主要指消遣娱乐性文章。一篇小小说一千字左右,一个笑话百十字也就可以了,写的太长累作者也累读者,腾出时间可以让读者多欣赏几篇其他文章。

   提倡写短文并不是要减掉它的艺术性,让文章变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相反需要作者努力修炼文字功底,加强修养文学素质,提高写作技巧,力争做到文章言简意赅,语言优美,层次清楚,故事完整,情节引人,有很强的可读性。要让读者读短文,象吃快餐那样即得到营养热量的补充,又得到美味的享受。

一、[短篇]倒底

打算去深圳的前一天晚上,突然心血来潮地打电话给五年前的同学周子春,说:“子春,我明天去深圳,顺便到你那儿玩一两天”。

   其实是玩笑语。虽然去深圳得经过她读书的那个城市,但我计划上是没预定上她那儿逗留一两天的。何况,我和她的关糸——说来可笑,五年前读书的时候是很亲密的,年轮转了这么久,又加上其间三年时间未有联糸,大致说来虽扯不上生疏,但也难以说很亲密了。

  那么,用令人可意会的语言来说,我和子春的关系倒底处于何种阶段呢?我想,应该是处于那种难以言喻的微妙阶段吧。

  我没想到,子春很爽快地说,“来吧。明天?明天中午会到吧?我明天在车站等你”。

  既然人家那么爽快那么热情,要改口无异于拂了朋友的一片诚心;而我内心深处也实在颇想去她那儿一趟,看一看她。就看一看她,其它倒没有别的什么想法。于是这事就这么敲定了。

  2

  如果非要说得详细点,那么,我和子春的故事远非一个短篇所能概括得了;一个中篇也只能走马观花,摘其片段敷衍;必须是长篇,方可演绎详尽。无奈眼下笔力不济,且无时间精力,就勉为其难地说上只言片语,一来作为故事的主角了却一段心愿,二来就此练练笔力。如此而已。

  倘要把五年前的事像摊开一张卷轴画一样摊开在自己面前,那无疑是件异常困难的事。无论你的记忆力是如何的强劲,事件是如何的刻骨铭心,终将被五年的风风雨雨而逐渐剥蚀,消融,虽不至于消失贻尽,然而那画却成了一个模糊的难以捕捉的轮廓。但是只要有轮廓,大致也可以循着它清理几丝头绪,找出令自己能够怦然心动的东西。

  就是了。

  我和她究竟是怎么认识的?

  这个头绪一直以来没有清理出来。但我想这应该不是顶重要的。她那时坐在我的前面,她的一头秀发——究竟能否称之为秀发,目前尚费踌躇,原因是铺天盖地的洗发水广告无一律不是焗了油拉得笔直一甩就能削罗卜吃。按以逻辑,“秀发”该是有一定的标准的。而那时的子春(当然也包括其他同学)的头发远远上不了那个标准。总之是我找不出合适的字眼,只得称之曰秀发。而我私心里也实在觉得自然的头发才是真正的秀发,人工造就的基本是蒙蔽我们眼睛的假象。

  话题拉远了。我怎么能抓往一点微末枝节来大肆发挥呢?

  然而事情往往是从某些微末枝节生长,发芽的。那么还得从子春的头发说起。

  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对头发发生近乎偏执的喜好?子春坐在我的前面,脑后泻出云彩一般的秀发,垂至肘弯,且黑又亮,散发着隐隐约约的香气。可以说,我先是迷恋她的秀发,再是嗅着她的秀发而对她引发的好感的。有了好感,相识便自然而然。当然纵使彼此了无好感,相识也是自然而然,毕竟同在一个课堂,是同学。

  后来就是交往了。说来还是可笑,我们那时有多大?两个初中生,再大也大不到哪儿去,交往也无非是正常的同学交往。所不同的是彼此较之其他同学,更显亲密无隙而已。亲密无隙?对的。虽有人写情书递纸条,但全是偷偷摸摸一蒙老师二蒙同学,见了面反倒尴尬得一蹋糊涂。还是我们自在,都未往深处想,都压着“早恋”的种子不让它发芽,相见相处,都是坦然活脱。

  初中毕了业,没来由的突然不想念高中,原因相当复杂,复杂得难以用语言来一一表述。或许这是写这篇东西的偷懒之处。没办法,生来懒散的我,一向未敢涉及太多的层面,那会使自己到最后感到难以收束。

  退学后,在家赋闲半年。这话不对,长在农村,总要做些无可避免的农活;还是客观地用家乡话来说:在家劳了半年力。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子春,是那种猛然翻上心头并且不能抑止的想。现在想来,大概是习惯作用,习惯这东西确实不可思议。当你天天面对一个人,而且与那人关系密切,相处融洽,一旦相隔两地,不能相见,顿觉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完整的心不再完整,一半被那人带走了一般。幸好当时年纪尚小,才十五六岁吧,想也是习惯性的想,未敢——也无从——往其他方面想。并且,也是暂时性的想。第二年,我随一个堂兄去了广东打工,这件事也就逐渐淡下来了。所谓淡下来了,并非完全遗忘,不过是将她存入记忆中的某个角落,时常兴头来了,或者碰到了某些触动少年人的情愫的事件,便从记忆中翻捡出来,细细品味一番。我和子春的关系,在两年前也就是这个样子了。

  3

  我打电话给深圳的陈安。陈安在一间工厂里当一名抛光工。我这次去他那儿,便是他告诉我他所在的工厂正缺几名抛光工,叫我速往。听说那个厂规模较大,待遇较高,并且灰尘少(做这种事情一般灰尘很大),并且在深圳有一定的知名度。可以说,那是个比较理想的工厂。

  我告诉陈安,说,“可能会迟一两天到你那儿,不知有无问题”?

  “有什么事吗”?陈安思忖一会,反问我。

  “没什么大事,刚才打电话给子春,随便说了句去她那儿玩,没料到她意一口应承,这就不得不去了”。

  “这样啊。好,我跟主管打个招呼,叫他留个空缺给你”。陈安随即压底声音,语气邪邪地说,“这次去,是一定能搞定喽”?

  “搞什么,人家早没这个意思了”。我正经地说。

  “这个可是说不定的啊!”陈安在那头哈哈大笑。

  4

  虽说只抱着看一看子春的念头去那儿一趟,但真的坐到了火车上,心绪却又翻腾不止。难道是陈安的一句玩笑话触动了埋藏在内尽心深处的隐疼?

  也不完全是,我肯定。至少自己的心中,从来就抹杀不了对她所抱的其他的想法。只不过是有时往往不忍回顾,口里也就不便承认罢了。

  我和子春经历了三年的未有联系后,在两年前又峰回路转。那是陈安帮的忙。这家伙与我同窗三年,当时关系并不是蛮好,后来在那家五金厂里竟鬼使神差地相遇,并且一起学习抛光。人在异地,乍一碰上昔日的同学,彼此激动在所难免,友情便自然而然地呈白热化升温,终至于成为剖心剖肺无话不谈的知己一类的朋友。我们相互笑谑各自在学校里爱慕的女孩。其时我们都已十九岁了,成年人了,对于那种已过去了的情感,往往会厚颜无耻添油加醋外加想像力抒情力地大谈特谈一番。陈安说起了一个叫马小丽的女孩。那个女孩之于我无甚印象,长相一般,平时也不爱出风头,是个并不引人注目的女孩子。我则说起了子春。

  “周子春”?陈安听了不无惊愕地说,“你们没有联系”?

  我摇摇头:“那个时候的事谁会当真呢”。

  “按说我和马小丽失去了联系倒还不怎么着,那仅仅是我 单方面的暗恋。你和子春则不同,你们那时可是我们眼中公开的恋人啊”。

  “那还用说!”我开玩笑地应了一句,然而心内却打了个激灵。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一时还真叫我吃惊不小。

  “而且。”陈安继续说,“在读高中的时候我又刚好和她分到一个班上,有多事的同学偷翻她的日记本,发现里面全都记着你哩!那时在班上还轰动了一番,成了一时的谈资。可笑你们竟未有联系,真真叫人不可思议”。

  “哦!”我边听边感觉胃陡然往上冒,一直冲上嗓子眼,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真有这事?真有”?我追问陈安。

  “向毛 保证,真有这事!”

  凭着陈安的这句话,我觉得无论如何要联系子春了。当年的事件也历历泛上心头,譬如,排队吃饭时站在一起;譬如,上自习课时偷偷地讲话;譬如,课余时间一起散散步;譬如,回家时我用自行车载她至村口;等等。同时心中开始产生一种深深的自责:自已为能够忘却的,子春却一直谨记于心,我辈人何至薄情于斯!

  我问陈安:“子春她还在读书吗”?

  “好像在读”。陈安说,“反正我没考上大学,家里也没条件供我复读。周子春也没考上,但是听另外的同学说她在复读。她家在这个条件,况且听她一向的口气是非考取大学不可的”。

  于是我按着陈安提供的学校名,给她写了封信。信中内容只是叙旧式的问好,并未涉及其他方面。

  翘首掰指等回信。其间的日子,整颗心变成了橡皮筋,在拉长,绷紧,那感觉不好受,但绝对刺激,那种经历了十九个年华的绝无仅有的刺激。

  二十天后,终于收到子春的回信。信很简短。大意是她能够收到我的信很意外,也很惊喜;她问我的一些近况,劝我趁年青多学点知识。典型的理想化语言。她说她很忙,没考上大学心情又不好,复读之后压力又大,各类的测试忙得简直喘不过气。最后她告诉我电话号码:宿舍里一个,家里一个。叫我有空打给她。

  信看了几遍,心境久久久难平。思忖再三,最后终于回信道,“为了不至于影响你考上大学,暂时不写信了,等你下半年读大学后再打电话给你罢”。

  我和子春的交往,至此又告一段落。

  5

  火车终于到站了。在检票口出来时,一眼就瞄到了子春。她穿着鹅黄色的毛料呢服,在阳春的阳光下让人不觉感到心中一暖。头上飘散着久违了的长发,哦!长发,那种久违了的长发,宛如我心中的永恒的青丝结。我的心止不住荡漾起来。

  子春看见我,嘴角微微一翘,“我可是在这儿等了一个钟了”。

  “没办法,”我收紧心思,抬腕看表,指针指向下午一点半。“火车晚点了”。

  “是在市里兜一圈,还是直接去我学校玩?”她问我。

  “随便”。我说。

  “哎,对了,”她拍一下脑袋,笑着说,“差点忘了,你肚子饿了吧,咱们先去吃饭”。

  我确实是饿了。两人并肩走出火车站,找了一家餐馆。

  “吃什么呢”?我问子春。

短文,当代文化生活的一份快餐

  “你自己点呗。我可是吃过午餐来的”。

  看着菜单,我还是犹豫不决,最后我说,“你帮我点吧”。

  子春接过菜单,端详一会,说,“茄子煲牛肉,可中意”?

  “好吧”。

  后来又点了一个炒青菜。子春静静地注视着我吃饭,搞得我很不自在,匆匆扒了几口饭,便说,“肚子饱了”。

  “就饱了?菜不合口味”?

  “你又不吃,光我一个人吃当然没味儿啦”。我看着子春,略带暧昧口吻地说。

  她有所察觉,不作声,掏出钱来付款。我拦住她,我说我付,男孩子吃饭让女孩子掏钱多没面子。她说可别来这一套,就让她尽个地主之谊吧。最后还是她抢先付了。

  6

  很多事件开始在脑海中涌动,只是在刹那之间。子春高考完毕后,我开始打电话给她,而且是隔三岔五地打。心内也有某种奢望在蠢蠢欲动。这种奢望是什么呢?我想,大概是半年来积攒的思念吧。有时候自己也会作古正经地分析我和子春的关系,那种莫可言喻的微妙的关系,心里就蓦地涌起一阵暖暖的感觉,似乎天下间最浪漫的爱情唾手可得。在此我得感谢陈安,如果不是陈安,我绝对会将子春逐渐淡忘,以至最终两人无甚干系,而我的生活也不可能如此生动有质感。关键是有些事情并不如人意料,遵循它原有的轨迹行驶,它会突然出现许多岔道。我后来无法抑止不打电话给子春,便是这岔道这中的其中一条。

  陈安说我已不可救药地喜欢子春了,这我也承认。喜欢一个人真是令人费解,它包含潜伏期,复发期,随着时光的潜移默化,最终逼近不能自已的疯狂期。

  这一切归结于电话。电话如同催化剂。

  最后,我终于在电话中向子春摊牌,我说我一直以来都在喜欢她。本来原意并非用“一直以来”这个词,而是一五一十地道出详情,但是一时又激动异常,语无伦次,言不由心,谎话便顺势溜出。

  “是吗?”子春静静地听我说完,然后说,“谢谢你。但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感觉有点不知所措”。

  “或许”。我说,“以前不敢说,是顾及年纪太小;后来不敢说,是顾及你正值高考,怕你分心;现在你终于读大学了,便什么都不顾及了,豁出来说了——其实这也是憋了太久的原因,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了,不然我觉得我有可能会憋坏的”。

  “可以理解”。

  “怎么样,我有机会吗?”

  子春在电话里笑了一下:“不知道,一时心头很乱,容我想想好吗?”

  “好吧”我兴奋地搁下电话。

  第二天晚上,我迫不急待地打电话到她宿舍。

  “可能没机会了”。子春说,“这会不会伤了你?”

  事情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刚才拨号时的紧张激动与罕见的兴奋霎时凝固。

  “我想,谈爱情我们可能不合适,做朋友恐怕更好”。她见我良久不说话,安慰我说。

  “真没可能?”我有点愚蠢地问。

  “没有。”

  “为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具体的感受说不出来,但我总感觉我已找不到以前的那种感觉了。不知道你能否明白?”

  突然感觉自己孤伶伶地置身于南极的某块冰岛上,由足心及脑袋,通体冰凉。

  我深深地吸口气,又竭力地呼出来。这样做无非是调整心态。

  “不过反正我说了出来,心里就好受得多了。”我故作轻松地说,“至于不可能,我也想过这一点,有这个心理准备,应该不会蛮伤心的。”

  “谢谢你的包容。”

  其实我也确实想到这一点:少时的情感,一般很难延续到长大之后的。比如说子春,虽然她以前对我惦惦不忘,但经过几年的未见,逐渐淡下去本身是人之常情;又经历过高考失利的沉重打击,往往看人看事,会更加理智更加现实。比如说我,原本并未计划再遇上子春,一旦遇上了,又巴望着从原先的关系基础上再推进一层,这本身也是不现实的举措。我甚至于还想到了一个自己不敢正视但绝对是实实在在的事,即,我们所走的路不同了。也就是说,以前我们站在同一起点,现在已是站在不同的支点了。我们都是生于农村长于农村,对从农村诞生的大学生,对其看法较常人不同,原本合情合理。

  我淡然,子春惦念;我惦念,子春淡然。世上的事情往往如此,不遂人意。

  后来还是经常打电话,但再未提及这件事。未提及,并不代表我就不想子春,想仍是无以复加的想。因此每次能通话中,总觉得有种无形的东西横亘于两人面前。这种无形的东西足以造成我们言语迟涩,心理敏感,很多无足重要的话题经常无法轻松谈起。尴尬。我想,那情形确实尴尬。

  7

  现在我和子春见了面,也多少有些尴尬。我们从餐馆里出来,沿着街道去车站牌边等车。路上行人攘攘。我们似乎被某种东西隔住,突然几乎不交一言;彼此都心照不宣,怕一不小心,触及了那个过敏的领域。天空晴朗,蓝天如洗。春日的阳光温煦地轻飘下来,飘在行人略带疲倦的脸上,眼睛就不由自主地眯成一条缝。据称这是个新兴的旅游城市,但凭我的感觉市容建造得并不怎么样:街道坑坑洼洼,现出明显的老化状态;建筑物没有统一规划,怪兽似的左冲右突;街上的绿化更是明显跟不上。如果一个城市给人的第一印象不佳,那么想要办旅游产业,很难想像能够办得成功。

  我边走边向子春说出我的看法。

  “好像也有这种感觉。”子春答道。

  前面说过,关键是有些事情并不如人意料,遵循它原有的轨迹行驶。按理说我们谈论这个关于旅游的话题是颇为惬意的,因为它至少舒缓了我们之间的尴尬。但是谁也没有料到,突然出现了一个意外,这个意外,搅了我的一番好心情,并且打破了我来此的一切计划,使我沮丧不已。

  怎么会发生那种事情呢?

  一个平头,腰圆膀粗,乜斜着眼睛走路,并且故意朝我走来。既然是故意,就决难躲避,最后据他说是我踩了他的脚。

  “哎,兄弟,你踩我的脚了。”他拍着我的肩说。

  我一时不知所措。在外多年,还真从未碰这等事,但我心里十分清楚遇到麻烦了。

  “对不起。”我惶然地说。

  “一声对不起就算了?”他瞬间变了脸,“这样吧,买两包烟解决吧。”

  “人家都说对不起了!”子春在一旁跺着脚说。看她的样子很气愤。

  我也很气愤。但我别无他法,在子春面前,决不能受此羞辱;可我忍下了,忍下的结果仅仅是为了避免更大的羞辱。看他塔一截的样子,我又决非对手,想喊警察,哪有警察;四周涌上来的是人群,苍蝇逐臭似的。

  我只有掏钱,掏出二十块,递给他。

  “二十块?”他拧起眉毛,“妈的以为我抽白沙的啊?老子至少是抽芙蓉王的!”

  我迟疑一下,继而又迅速掏出一张五十元的,递给他。然后拉着子春冲出人群。

  “可别气恼,”子春安慰我,“破财消灾嘛。”

  我的心却久久难平。新兴的旅游城市,光天化日之下,繁华的市区之内,众目睽睽之中,尤其是在曾经 宣称喜欢的女孩面前,竟发生这样的事,搞得如此狼狈不堪。

   我的心情糟糕得无以复加。

  “以后,再不来这儿了。”我闷闷地对子春说。

  “今天或许是运气不好吧,别往心里去,在外面,常有的事。”子春依然安慰我。

  但是这个城市,已经猝然终结了我的美好的梦幻,攫取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了。

  8

  进了那所大学,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本来打算欣赏校园的风景也无心欣赏了。我的性格虽说对于任何事一般倾向于适可而止,不愿搞出太多的复杂成份,然而一旦认起真来,往往执拗得令人费解。而这件事便是如此。我想,如果独自在外发生这种事,没有熟悉的眼光,大概多以“反正没人认识,也就等于没人知道”来自我安慰,也不至于如此耿耿于怀了。关键是有一双熟悉的眼光,而且这熟悉不是一般的熟悉,是那种有着微妙关系的熟悉。这就叫我难以放得下了。

  整个人木乃伊一般。晚上子春拉我和她的室友打扑克,我说不打。我说我心情不好时装不出热情的样子,弄不好反倒会破坏那种气氛。最后勉强不得。我提仪去上网。近两年来我开始迷恋上网,QQ聊天,看色情笑话,看周星驰的电影,我认为有时只有在网上才能缓解一切的不愉快,获得暂时的轻松。这是自己在一年前逐渐养成的习惯。这还真凑了点效。习惯这东西确实不可思议,前面好像说过。

  上网上到十一点,随子春返回宿舍。子春打电话约来两个同年级的男老乡。叫他们带我去就寝。

  第二天一大早,我打电话给子春,说我得走了。

  “这儿给你的印象真的这么坏?”子春似乎没有料到。也难怪,本来说好了玩一两天来的。

  “或许吧。”

  “你这人怎么这么介意,还放不下?这可是有失风度的哦。”

  “怎么说好呢?也不全是这个原因。”

  “你的性格越来越令人捉摸不定了。”子春沉默一阵,“看来,留你也留不住了,好吧,我送你。”

  9

  来到深圳,陈安见我灰头土脸的,一见面就开起了玩笑。

  “怎么,想霸王硬上弓,遭拒绝了?”他嘻嘻哈哈地说,“肯定是这样。”

  我苦笑:“这是从哪儿说起!”

  我一五一十地道出事情的原委。

  “这样啊,”陈安听我讲毕,露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哩。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碰上这样的事的人多呢。这么一件小事,就气冲冲地跑回来,在人家面前可是多没风度啊。”

  “你又没在那种场合碰到那样的事。当然可以说风凉话了。”我白了他一眼。

  “也是。”他摸了一下脑袋,“看来,只能怪天了,天意既然如此,勉强是不行的。你和周子春的事,说心里话是很难有结果的,趁早了结了未尝不是好事。”

  “也只有如此了。”

  “说实话,我还是挺羡慕你们的。”

  “羡慕个摆子。”

  “怎么不是?对于你来说,曾经有那么一位漂亮的女孩子喜欢你,你也该知足了。至少能给以后的记忆增添几丝亮色。对于子春,能够得到一个男孩五年的痴情爱恋,她也是幸福的。要知道,对于现在爱情沙漠化的时代,拥有那般纯真的回忆一生也是值得的。”

  “或许是吧。”

  “能够这样想就好。”陈安说,“明天是否要休息一天?以调整心态?”

  “不必了,”我说,“明天去见工。”

  2004 4 16开平。

二、[心情游记]艰苦历程

   那年夏天,麦子已经收割了。田野里,麦茬田就像为大地铺了层金黄的地毯;早播的玉米刚刚从麦茬田里舒展出两片狭长的嫩叶,犹如在那金毯上绗了条条绿线。农忙过去了,田野里没有了紧张劳动的人们,绿树掩映的村庄也一下子静了起来,村中田畔出现了乡亲们悠闲的身影。许多人开始走出家门,外出打工。

   那个阴雨的早晨,人们都还在睡梦中,乡村在蒙蒙细雨中静默着。一位早起的人站在村头打麦场上的石磙旁,望着眼前展开的广阔田野和身边一个个圆形的麦秸跺儿,轻声自语:“终于场光地净了。”说着,转脸看见正从打麦场边的小径上走过的我,亲切地笑了笑问:“约嗨,看样子打算出远门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亲切的笑容,忘不了他说话时脸上那种杂着劳累后的疲倦和收获后的喜悦的神情,以及打麦场上那几个圆形的麦秸跺儿,麦秸跺儿下有几只鸡在刨食;因为就是在那天早晨,在那个细雨蒙蒙的早晨,我背着一个沉重的背包,离开了家,踏上了艰难的漂泊之旅。

   那时,我还不满二十岁,才走出校门,满脑子还是学校里灌输的思想,毫无疑问,那是纯洁善良的心愿,对理想的执著追求,对未来的美好憧憬;那时,我还从未离开过家门乡,一点也不了解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情形;那时,我从未从事过沉重的体力劳动,更不了解人情世故,待人接物应持什么态度有什么标准,我心中无数——出门在外,我越来越感到自己这方面的不足,因此多年后哥哥告诉我离家时还是一团懵懂的小侄儿已快小学毕业了,有点贪玩,要我予以鼓励,我便告诉小侄儿除认真学习外,一定不要忽略了这方面的锻炼;这一点至关重要,因为它直接影响着一个人走进社会后在各种场合里的处世应变能力,也就是说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一个人的前程命运,而且一定要从小培养,如果等捉襟见肘时才想弥补,那就晚了,以往的习惯已融入性格,很难改变。

   就这么一个初出校门不谙世事的少年,要到陌生的世界里去闯闯。他完全不是为了外出挣钱,但也没有什么具体的目标。到底是为了什么?也许只是出于青春激情,内心深处受一种他自己当时都不甚了然的不甘平庸的意念的驱使。只有看准 了社会动态市场行情,顺其潮流,才有可能实现自己的愿望;而他却带着自己理想色彩的主观愿望走进他根本就不了解的社会,也就是说,他一开始就为这个他根本就不了解的社会涂上一层他自己的理想色彩。他能适应这个社会吗?

   无论如何,他已踏上了离家的路,在那纷繁扰攘的大千世界里,他会遇到什么呢?

  二

  我首先去了秦皇岛,寻找在部队当兵的同窗好友。

  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在校时就形影不离,晨起不辨衣屡。我们的母校依山临水,景色秀丽。那时,我们常吟诵着“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豪迈诗句,横游波光粼粼的宽阔湖面;常漫步于山中幽静的松林下,谈理想,谈生活。我们有共同的爱好,都喜“舞文弄墨”,我们的作文时常被老师当作范文在班里朗诵……

  毕业后,他去部队当兵,我则踏上了这漂泊的人生之旅。

  一年多的别离,当我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又惊又喜,几乎不相信是真的。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说的第一句话:“你是我在部队一年多里看见的第一个家乡亲人……”

  晚上,朋友邀几位战友,摆一桌子丰盛菜肴,捧出存放在柜子里一直舍不得喝的装在一只黑色瓷罐里的家乡老酒。他打开红绸裹着的盖子,双手捧着说:“你知道吗?当我特别想家时,便打开盖子闻一闻,就像闻到了家乡的泥土气息,又看见了故乡亲人的模样……”

  他说得那样动情,在座的几个人都默不作声。哦,都是远离家乡的小伙子,都是当兵的人:豪爽,热情,勇敢,正直!然而对故乡亲人的思念却都是那么深切,那么一往情深!他们唱起一首军旅歌曲,唱到对故乡母亲的思念时,我看见他们眼里闪动着泪光。喝吧,这是家乡美酒!开怀畅饮吧,把对故乡母亲的思念和对祖国人民的责任一同饮下……

  那时,我刚迈出家门,还没体验到这种刻骨铭心的思念滋味。几个月后,乡愁开始在心中升起,弥漫,充塞整个心胸,终日沉浸在对故乡的思念之中;透过树隙的阳光,吹拂花草的清风,滴滴嗒嗒的夜雨,似曾相识的人影,都会在我心里造成一种思乡的氛围,都会引起我对故乡亲人如痴如醉的思念和眷恋,都会让我独自微笑或悄悄落泪,或者想声嘶力竭地叫喊。每当这时,我便会想起那装在黑色瓷罐里浓郁的家乡美酒,想起朋友和他那几位战友,想起他们的歌声和眼里闪动的泪光,我知道,泪光里有故乡熟悉的热土和母亲牵挂的身影……

  第二天,朋友请了假。我们去山海关,孟姜女庙等几处游玩。最后,我们来到海边,在一个突入海中的岬角上坐下来。礁石陡峭,石骨嶙峋,石缝中时有野鸽飞落。我第一次见到大海。浩淼的大海在眼前展开,海水呈现深沉的墨绿色,这种水色乍见心惊,让人隐隐感觉到海底的神秘;轻快的小艇犁开大海的胸膛,载着游人飞驰穿梭;极目,阴暗的天空低垂着,大海仿佛渐渐升了上去,去迎接天空,在天际迷蒙雾气里,海天融在了一起……

  我们欣赏着海景,谈起了母校和学校快乐的生活,谈起了别后的种种事情和昔日同学----哪怕是一个人名或者是一件极细小的事情,也让人觉得是那么值得怀念。最后,他说起了我的情况,那真是只有良言;以后我常想起他中肯的劝告,越来越觉得他的话里包含着一种理性的智慧。他的口才很好,擅长分析并能很好地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

  “你有一个远大的目标,那就是你的人生理想。”他说,“可我觉得你为实现这个目标的具体步骤不明确。就像你一直仰头看高崖上的一座阁楼,却忘了低头去看脚下要走的每一步路。这一点太重要了!阁楼非常漂亮非常迷人,可 你一下子跳不上去,要想上去就得看清道路,就该知道怎样去走;你不看脚下,也许会掉进陷阱里摔伤了,也许会在绝壁上碰得头破血流。你这样贸然出来,今后该怎样生活你想过没有?”

  我什么都没想。在家时,只是渴望到外面去闯闯,至于怎样个闯法,心中无数,似乎一到外面,一个全新的人生境界便向自己打开了。一个还没实现的愿望,我总是把它看得那么重要,就像实现了这个愿望人生便顿可改观似的;结果呢?我无数次体验到一如既往。为什么会是这样?原因就是事前把本来稀松平常的事情在自己心中理想化了。

  “你肯定会吃苦。咱们就想象一下,你离开这里,去了一个地方,钱花完了,人生地疏,举目无亲,那时该怎么办?为了生存,肯定是找活儿干,碰到什么就干什么。你也许不怕吃苦,如果找不到为实现自己心中的愿望所要走的路的话,吃那种苦只是白受罪,只是徒然消耗自己的生命!你看看工地上那些打工的,几乎把整个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沉重的体力劳动上,有时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各种条件又都那么差,就是你能受得了,又有多少时间去做你喜爱的事情?因为理想无法实现,你会在人生的迷雾里越来越迷惘,越来越焦虑痛苦,来自个方面的压力沉重地压在心里,你的生活和心境都会变得混乱起来;那时你就会觉得现在自负的心愿,对人生美好的憧憬,都会像辉煌的殿堂般轰然坍塌,你站在理想的废墟上孤独彷徨,茫然四顾,不知该何去何从;如果你没有足够的坚强,这时你就会消沉下去……”

  我至今都不明白,那时刚刚涉世的朋友对人生怎么会有如此惊人的洞察力,对自己根本就没经历过的事情竟然感同身受。曹操在智慧上自称落后杨修三十里,我在这方面落后朋友整整十年。十年后的今天,想起朋友那番话,惊异他颖悟的同时,更坚信他话中的道理。是的,人生不会一帆风顺,决不能遇到一点挫折便灰心丧气;如果经过长期求索仍无法实现自己的宿愿,这时需要的惟有坚强,足够的坚强!决不能站在理想的废墟上伤心彷徨,一蹶不振,一定要踏着心中的残垣断壁坚强地昂起头来,否则以前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整个人生都会变德委靡颓废!

  朋友并非不赞同我要走的路,他很了解我,不甘平庸的热望也在他心中燃烧;只是他比我更理智,对现实有更清醒的认识;他觉得我如果没有具体的打算,也就是说如果对自己所走的路没有清醒的认识,并为此作好应付可能会出现的任何情况的心理准备的话,会走弯路,艰苦的付出得不偿失;而且遭遇挫折坎坷时不能坚持到底,可能会放弃自己的追求。

  “如果你经过很长时间的努力,仍看不到希望,这时想走回头路,会怎么样呢?在别的领域,别人已经做了许多,有了成绩,可你却重新开始,各种条件和机会你都失去了,只有艰难地跟在别人后面仰人鼻息。如果是这样,一个人的一生差不多也就完了。所以,一个人不论做什么,如果不能一帆风顺,关键在于坚持!功亏一篑,你背了九十九筐土,就差那一筐,你放弃了,那九十九筐土你不但白背了,在你背土时,也把做别的事情的时间,精力,机会等失去了。只要不是真正的傻子,认准一件事坚持做下去,总会有希望的……”

  以后我常想起朋友这段话,想起它我便想起尼采的一首带着挑战意味的小诗----

   在你的脚下深挖下去

   就会有泉水冒出

   别管蒙昧者如何叫喊

   下面永远是----地狱……

  我不怕吃苦,但一定要有正确的方向!我应该认识一个人,一位可敬的师长,他在自己的领域内事业有成,他的人生阅历足以让他对我的处境和我要走的路看得很清楚。因为经历过奋斗的艰苦,所以他能理解现在的我;因为曾经走过我正在走的路,所以当我陷入迷津时,他愿伸出同情援助之手。这位师长应该有宽广的襟胸,他能够听出苦闷灵魂发出的那种无声的呐喊!在今后的漂泊生涯中,我会遇到这样一位人生旅途上的向导吗?

  那天,我坐在大海边陡峭的岸礁上,听着朋友的肺腑之言,心里这样默默想着。记得那天风很大,一团团乌云低压着海面翻滚着,海浪一排排奔涌过来,摔碎在脚下的岩石上,激起一片迷蒙水雾,劲风吹着,如咸涩的微雨般一阵阵扑面而来……

  三

  我在秦皇岛逗留三天,然后去大连寻找在部队政治处干部股的表哥。

  那时我还没有足够的勇气赤手空拳走进陌生的世界,我不知道该怎样生活;那时的社会治安很糟糕,根据外出归来的人讲述的一些经历,似乎觉得那里充满了危机和陷阱。我首先寻找亲朋好友,大概潜意识里想缓冲一下由传闻在心里引起的那种朦胧的隐忧。

  然而,我一到大连,便落入一个可怕的地方。

  那里混乱、肮脏、丑恶不堪,充满了残忍和暴力;那里没有人身自由和人格尊严,就连生命也得不到保障,稍有不慎便会遭受侮辱、漫骂和残忍殴打。那里真是一个悲惨的世界,饥饿、苦役和对随时都有可能落到自己头上的毒打的恐惧,使落进那里的每一个人时刻都在惊恐战栗着……

  日记

  6月5日

  进这个收容所已三天了。

  三天前,我从秦皇岛来大连。列车如一条绿色巨蟒,在绵延的峰峦间飞驰,欲落的夕阳将柔和的光辉涂抹在山额,山涧里浮动着金色的暮蔼,山坳里到处都是瓜地和果园。下车时,已是晚上7时。我提着包裹走出车站,在渐渐暗下来的夜色里,打量着熙攘的人群,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我看见一位警察,如得了救星般急忙上前向他打听表哥所在部队的地址。

  那警察说:“天晚了,跟我来,明天替你打个电话好不好?”

  我非常感激,跟着他来到停在车站前广场上的一辆汽车旁。谁知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被拉进了收容所。

  这里的监工,许多都是当地地痞,或者老收容对象,大都流氓成性。我仿佛突然掉进一个希奇古怪的世界里。

  代理站长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小老头,秃顶,麻脸,身体粗壮结实,站在那里仿佛石碾一般;左手只剩下一根食指,总是勾着一根烟。他只穿着裤头,胸前刺着一只猛虎,后背刺着一把大刀。他大半辈子都是再监狱里度过的,正是凭着这点了不起的资格,当上了这里的代理站长。小老头凶残乖戾,决不亚于他胸前刺着的猛虎——稍不顺心,便是一脚一拳,然后骂道:“妈屁,下次吊起来你!”他把监狱里刑讯犯人的那一套变本加厉地用在了这里。他有一个专门用来打人的工具,那是一个磨得发亮的带柄圆铁球,谁看见他握着把柄儿用铁球打人时都会不寒而栗。工具在屋里关上门后才使用,人前只是拳打脚踢。进来的第一天,一个山东小伙儿不知说了句什么惹了他,当胸一拳,裆下一脚,打得那人蹲在地上喘息了半天……

  班长是个瘦高个儿,脖子上挂着一串钥匙,头小得如同一只拳头,仿佛一头瘦骨嶙峋的长颈鹿。他总是带着寻碴的神气,反背的手里握着一只鞋子,觑遮眼踱来踱去,发现谁的腿盘得不够标准,他咬着牙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睡也没想着要在这肮脏的收容所里培养什么标准的坐姿,他打人完全是为了取乐。这家伙是沈阳人,被收容在这里,时间长了,便成了看守……

  写到这儿,一个影子在眼前一晃,猛抬头,只见瘦高个幽灵一样抱着胳膊立在那里。

  我急忙把本子塞进衣袋。

  “写的什么?拿出来!”瘦高个厉声怒喝。

  “日记。”我站起来说。

  “放肆!这里还兴你写日记?拿出来没收!”

  昨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因偷偷抽烟被他打了一拳,鼻子立时流出血来。然而,我拼着挨揍也不能把本子给他。

  “我不属于收容对象,我是被骗近来的!况且这里规定不让写日记了?”

  “好哇!你敢说是被骗进来的,你吃了豹子胆了!说,谁骗你了?”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拽出了行列,叫道,“走,上办公室!”

  矮老头正躺在办公室的安乐椅里,左手食指勾着一只烟,烟雾缭绕着他的脸。瘦高个把我推到他面前,尖着嗓门叫道:“他敢说是被骗进来的!他妈的还写日记!就在他衣袋里装着。拿出来!”

  我站着没动。

  矮老头什么也没说,用眼睛示意一下瘦高个儿。瘦高个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转身把门关上。

  矮老头半躺在安乐椅里,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动声色地盯了我许久,突然把烟头一扔,站了起来。他走到桌边,右手抓起带柄的圆铁球儿,在只剩一根指头的左掌上轻轻敲击着,慢慢向我走来。他的动作不慌不忙,慢条斯理的始终没说一句话,脸上也没露出发怒的表情,而且向我走来时,眼睛也没看我,只是盯着手中的铁求儿,仿佛只是拿着铁球儿玩似的。一开始我还没意识到他要动手打人。当他走到我身边,突然弯下腰,举起铁球儿,向我的右胫骨上用力砸去。

  一股钻心的疼痛使毫无防备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弯腰捂着小腿要蹲下去,还没蹲下,瘦高个儿在背后踢了我一脚,我一头栽倒在地上。

  “起来!”瘦高个儿又踢了我一脚叫道。

  我挣扎着站起来。然而,我万万没想到,残忍的矮老头在我还没站稳,竟然又举起了圆铁球儿向我胫骨上砸去。这一下,他砸偏了,铁球儿只擦着我的膝盖,由于用力过猛,铁球甩脱了手,掷在对面的墙上。

  当瘦高个儿把铁球儿捡起递过去时,矮老头正用左手食指勾着一只烟点燃——他用左肘把火柴盒夹在肚皮上,右手捏着一根火柴划着。他没理瘦高个儿;瘦高个儿便把铁球儿放在桌上……

  殴打就这么结束了,矮老头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当他又坐回安乐椅里时,才向我发出恶狠很的警告:“你一来我就看着你不老实,不服气是不是?以后老实点,再牛屁哄哄吊起来你!”然后转向瘦高个儿,“明天带他干活儿去!”

  当我从凶残的矮老头办公室出来,走到被收容者聚集的大屋子门口时,几十个盘腿坐着的人齐刷刷向我投来一种异样的目光。当时使我难受的不是伤痛,而是挨揍后所感到的屈辱;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被打,而且被打得那么狠。我觉得一个男人不论在什么环境里挨了打而不以命相搏都有失男人的尊严。我忍着巨痛,努力不使自己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尽量不让人看出自己挨了揍,我觉得那是很丢人的事情。我悄悄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偷偷摸一下胀痛的腿,被铁球砸伤的地方鼓起一个很大的包;我感到后怕的是第二次打击,幸亏砸偏了,否则膝盖有可能被击碎而导致残疾……

  6月6日

   收容所的目的,是为整洁市容。实质上,却被某些人利用,成了为他们提供无偿劳力的工具;正因如此,才会出现乱抓无辜的现象。那些可怜的人们,上有老下有小,辛辛苦苦忙完家里的农活,想外出打工,出卖自己的苦力和血汗挣一点钱,买些补品孝敬老人,给孩子买身新衣服,为家里增添一点收入,不幸被收容在这里——他们被逼迫着在极其恶劣的条件下去干各种苦役,劳动的过程中,毫无人道的监工对他们随意辱骂和殴打;饭食根本就不能用“差”来形容,即使残羹剩饭,也无法填饱独子;他们的劳动不但得不到任何报酬,而且离开时还要向收容所交纳管理费。这真是荒唐,却没人问为什么?

  收容所对被收容者惩罚之一就是饥饿。每人每顿领取一个窝窝头——很小一块玉米面馍。几十个人在一个小方洞口排成长长的队列,焦急等待着领取自己的那份。领到的人蹲坐在地板上,小心啃着那硬硬的玉米面团块——每个人的吃相几乎都一样,一手拿着窝窝头小心啃着,一手伸开放在嘴巴下,接着落下的馍渣,然后张开嘴巴仰起头,把接馍渣的手一下子捂在嘴巴上;有时地上落下一点蚂蚁几乎都能衔走的馍渣,也要用手指捏起来送到嘴里。那些狼吞虎咽吃完的,贪馋的眼睛盯着还在慢慢咀嚼的人,不时空咽几口唾沫。屋里臭烘烘的,脚臭气、汗酸气、发霉的草毡气,混合在一起。一个五十来岁的老汉,浑身上下一片邋遢,他赤着脚,大脚趾完全溃烂了,脓血模糊,散发着让人恶心的腐臭气,他用一片塑料纸缠裹着烂脚趾,瘸着腿在地板上走动着,蹲下去时,他便不停用手抓挠着溃烂的脚趾,让人看着心里如同被刺条拉过一样阵阵发紧……

  刚吃完窝窝头,两个监工便把我们四个人带到一个小厂里做石棉筒。

  厂房外不远处就是马路,透过门窗能看到马路上在阳光下来往的人群,能听到他们的说笑声,如果叫喊一声他们就能听到,然而谁如果这么做了,他一定回付出惨重的代价!我听说这样一件悲惨的事情:一个人从收容所逃了出去,他跑到了马路上,跳上了工交车,挤进了自由的人群中,他以为摆脱了魔掌;谁知一群如狼似虎的监工打手追了过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拖下工交车,把他拖了回去,最后把他活活打死……

  我不知道这个石棉筒厂是收容所自办的,还是与别人签约,坐享出租劳力之渔利。但今天干活的场面充满了血腥。

  我们四人做石棉筒。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姓白,我们一起被收容进来的,他和我一样来大连寻亲,下车后不明不白被拉到这里;他负责称石棉。厂房的门口外面,堆放着石棉和磅秤,他用一个筐子出去称石棉,再把称好的石棉抱进屋。我和另一个小伙子把石棉在一个大案子上摊开铺平,再卷成筒状;另一个人负责洒水。

  那个姓白的小伙子出去称石棉时,一个监工对他吼了句什么。他当时正弯腰把装石棉的筐子放在磅上,没听清楚,便直起身子,转脸看了那人一眼,意思是:你说什么?那人没有回答。他便端着称好的石棉进屋了。

  谁知就这么看了一眼,竟遭到一顿打骂。他刚进屋,那个监工立刻追了进来,怒吼着叫道:“看什么?看什么?他妈的不服气?”骂着,劈胸就是一脚。监工人高马大,一身横肉,小伙子却显得很单薄,他一屁股蹲在地上,爬起来跑着躲到一根柱子后面;监工顺手抄起门口放着的一根扁担掷了过去,打在他的肩上;随后举起铁水桶照头砸了过去,没砸着,又双手抡起一根铁棒。这是,另一个监工进来了,经他劝解,那人才骂骂咧咧地出去。过后,小伙子又出去称石棉时,那人蹲在院子里大吼:

  “滚回去!滚回去!我不能看见你!叫那个人出来称!”

  和我一起卷石棉筒的伙计二十四、五岁,他几次都对我小声说,昨天监工在他胸口打了两拳,到现在还感到憋闷;干活时,他不时腾出手来在胸口揉揉,张着嘴喘一阵,就像呼吸不到空气了一样。快到中午,他突然蹲在地上捧胸大咳,猛地吐了几口鲜血。他害怕了,哭了起来。至此,代理站长不得不打电话叫来救护车。刚才那个打人的监工不在,回来时,他一个劲地叫嚷:“血是吐的还是喷的?”当他得知是涂的时,叫骂道:“他妈的,快打电话把车叫回来,吐的血没事!”

  他在这方面的经验是多么丰富呵!收容所里的人们每天都是在这种处境里被逼迫着进行劳动的……

  6月7日

  今天我病了,浑身困乏,四肢无力。

  收容所里只剩下十来个被打伤或生病的人,其余的都被带走干活儿去了。

  下午进行体检。

  一间屋子的门口放着一张桌子,一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坐在桌子后面。一群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排成一队,依次“就珍”。白大褂一边与身边的一个人兴致勃勃地聊天,以便敷衍地对走到桌边的患者询问几句,然后不耐烦地挥挥手把患者打发走。有时,他把两个指头按着患者的脉搏,却看着与他说话的那人发出开心的大笑;或者患者应他的要求张开嘴巴,他却扭过头与那人没完没了地聊了起来,使得患者不知是暂时先闭上嘴巴好,还是就这么保持着大张嘴巴的姿势一直等待下去——落入这里的人一举一动都不敢自作主张,举手投足稍不合意立时就会招致意想不到的厉声叱骂甚至拳脚相加。

  轮到我时,白大褂正与那人眉飞色舞地大谈昨天发生的一件趣事,当他向我转过头,笑容刹那间在他脸上僵住了。他凝神盯着我,仿佛突然看见了一个令他始料不及的可怕的怪物。在我走到离桌子还有一米多远时,他急忙挥着手尖声叫道:

  “快把他带走!快把他带走!”

  他的声音是那么尖锐甚至带着恐惧,以至于监工迅速跑过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用手指着我叫道:

  “快把他带走!他气色不好!”

  就这样,我的“体检”结束了。

  他当时一定以为生命之火在我体内奄奄欲熄,或者我患上了什么可怕的传染病。我当时确实感到身体极度虚弱,精神疲乏,双腿直发抖,几乎站立不稳。回到收容所,我躺在草毡上,他的尖声惊叫一直在耳畔回响——我气色不好,不好到连白大褂都感到惊恐畏避,我难道真的得了什么可怕的病 ?

  晚上,我得知一个老乡 明天就要释放了,便把表哥的地址告诉他,要他出走后无论如何也要帮我发个电报……

  6月8日

  收容所里不乏各行各业的能工巧匠。刚吃完早饭的一个窝窝头,几个监工便挑选了几个泥瓦匠和几个小工,把我们带到一个建筑工地。

  他们忘了我昨天还病得让白大褂畏避,我也感觉好多了。其实我什么病也没有,只是以前从未遇到过也从未想过会遇到这种遭遇,一时精神紧张,心弦绷得过紧,加之几天里的疲劳饥饿所致。

  这是一栋楼房。我们首先在地上和了一大堆灰浆,用钢管和竹笆搭起支架,然后便分工干了起来。

  一个矮胖的监工在我身边走来走去,手里拿着一根木棍,不时狠狠地敲击一下墙壁,他吐唾沫那种过分夸张的声势让人明显感到一种威胁。我疑心自己干活儿出了差错,小心谨慎,结果还是被叫住了。当时我正拿着砖块往竹笆上扔,他站在灰浆堆旁向我挥着手叫道:“过来!过来!”

  这里的监工也是分层次的。那些当地有关系的干什么都气指颐使,肆无忌惮;而那些由被收容者临时指派的监工却不敢那么随心所欲,他们有所顾忌,气派不起来,因为一不小心同样会受到被打骂的遭遇。

  这类人有时更可恨,欺软怕硬,最善于对比自己更弱的人百般挑剔以显示自己。

  这个矮胖的监工就属于后一类。

  我看着他手中的木棍,迟疑了一下,同时飞快地向四周扫了一眼。这里四面环山,山中树林茂密,几条曲折山径一直蜿蜒进密林深处。以前,有人不堪其苦,便从这里逃进山中跑掉了。两天前,一个小伙子又从这里逃走,结果被追赶到山中捉了回来,打了个半死,腿都快打断了……

  这个监工一直把我领到一个僻静的地方。难道他真想给我一点厉害?这时我并没想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他们手痒的时候是不需要过错的。

  最后,他在一堆砖块上坐下来,用木棒敲击着身边的砖块说:“过来,蹲在这儿!”

  我刚蹲下,他就用木棒示威似的在一块砖上猛击一下,眼睛盯着棍头骂道:

  “操他妈的,有人告我分了50块的赃!”

  见我没吭声,他转脸问我:“你不就是最近来的那批?”

  我回答了。

  “那天夜里,那两个小伙子偷了100块钱,有人告我和他们是一伙。操他妈的,我越想越窝囊!那天夜里我根本就不知道是咋回事!我被叫去审了审,还挨他妈的几电棒!我想报复,在这儿不方便,明天去海港,我带根钢筋,操他妈好好修理他一家伙……”

  就在我刚来的那天晚上,40多个人全堆挤在几块并拢的木版上。两个临时看守用长竹竿敲击着每一个人,强迫他们躺下,而且都必须把鞋子脱掉。仅容20来人坐的木板,40多人几乎分两层躺着,挤压的不时发出一声憋闷的呻吟;谁如果感到难受窒息翻动一下,长竹竿立刻便敲到他的头上。当时我衣袋还装着半盒香烟,便受到了“特殊照顾”——允许在地下走动。我在地上铺张纸坐下来,朦胧睡去。半夜突然惊醒,只见一看守正熟练地剥木板上一个酣睡者的袜子,很快从中掏出几张钱来。当他转过身时,发现我正看着他。他立刻压低桑门厉声喝问:

  “你看到了什么?”

  大概他很快便感觉到我是个很单纯的初出门的人,立刻便改变了语气,小声说:“要是别人问起,你就说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那天早晨,我第一次看见这里打人的惨状。那个钱被偷的人醒来,伸手去摸他的袜子,发现钱丢了,立刻大声叫了起来。一个看守威胁他不要叫,并强迫他仰面躺下。那人看起来快三十岁了,一头浓密的卷发,留着胡须,身强力壮,挺威严的样子,他不服气,想与看守理论。看守抬起巴掌,照他脸上猛地打下去;看守的巴掌很大,几乎把他的脸整个儿给盖住了。那人嘴里和鼻子里立刻冒出血来;血流得很多,顺着脸腮和脖子一直流到木板上。可他还必须按照看守的要求仰面躺着,一动也不敢动,任血流着。最后,他在看守的监视下去水管处洗去脸上的血迹,并用一块破布擦去木板上的血迹……

  事发后,那两个看守被拷打不过,终于招认,钱被从屁眼里搜了出来,两人合戴着一只手铐被公安人员带走了……

  “你知道是谁告你的吗?”我问矮胖的监工。

  “怎么不知道!操他妈事发的那天早上他出去告我两次!”

  他跟我说话,眼睛却看着别处,不时用眼角扫我一眼。他一定是在怀疑我:那天早晨,我确实出去过两次,每次回来,两个看守都用疑虑极深的目光打量我;当时我就感觉到这一点。大约那两个人被带走前告诉他,知内情者之我一人……

  矮胖的监工突然把身子探向我,显得很亲密的样子小声说:“那晚你知内情吗?”

  “不知道。”

  他冷笑着用鼻子哼了几声,又骂道:“哼!操他妈明天去海港,我就让他晓得老子的厉害……”

  暮色渐浓,天阴沉沉的。收容所里的老乡们干了一天苦役回来,焦急而提心吊胆地说着话。我依着窗口,望着外面阴霾的天空和山林中铅灰色的暮霭,心里忐忑不安……

  就在我要去海港的那天,表哥一早便赶到收容所。他替我向收容所交纳了每天5元的管理费后,我就像摆脱了一场噩梦般摆脱了这个鬼地方。

  表哥一句话都不愿多说。我跟着他走出收容所,看着地上自己头发凌乱的影子,心里异常尴尬。

  回到部队,整个团部很快便都知道了这件事。他们一见面便笑着问:“怎么会进那里面了呢?有意思。在那里面都干什么呢……”

  表哥严厉得不容解释一句话。他切好了西瓜,说:“看着精精明明的,鼻子底下不是嘴?”

  “他们根本就不听解释,我跟他们说多少遍:我是来探亲的……”

  “还是没材料,我就没被收容进去!”

  在这种严厉而热情款待下,一举一动都觉极不自在。

  地二天,他领我去看了旅顺的白玉山、海军兵器馆等处。晚上,我向他说起自己的想法。他不等我说完便打断道:“真是异想开天!在这儿玩几天,老老实实回去……”

  收容所是我漂泊之旅中上的第一课,它使我看到生活冷酷的一面。以后我常想,如果那天早上表哥没去收容所,我去了海港,那个矮胖的监工确信是我告了他而怀揣着钢筋存心报复,在那闹闹嚷嚷的码头上装卸货物,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四

  从大连到郑州,我犹豫了。

  那天,我走出车站时,天空越来越暗,乌云从空中压了过来;马路两旁粗大的法桐静静地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我刚走进路旁蘑菇状的凉亭里,极大的雨点便落了下来。雨越下越大,不时打落几片叶子;四周雨雾迷蒙,路上行人仿佛突然被风雨卷走了似的消失了。

  我站在那里,心里矛盾重重:就这么回去吗?不行,出来还不到一个月,回想离家时的心情,无论如何也不原回去!可去哪里呢?下一步该怎么办呢?这种对人生的憧憬和对未来的迷惘的矛盾心情,在整个漂泊生涯中一直潜藏在我的心里。

  雨停后,漫天乌云,看不见太阳,迷迷茫茫不辨方向。我面向何处?不知道,只知道脚下有一条笔直的大道。我手里握着一枚硬币,伸开手如果是正面,我就顺着大道向前走;如果是反面,就转过身朝相反的方向走。没有方向和目标,走到哪里都是一样;我不知前面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以后我常想起这个有点幼稚的举动。每忆及此,眼前便浮现出自己当时在雨中孤单迷茫的身影和无奈无助的心境。它虽毫无意义,却使我明白,一个人在十字路口彷徨或在人生迷雾中挣扎的时候,他多么需要同情、指引和帮助!如果当时硬币是反面,我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会不会给自己带来不同的命运?我会去不同的地方,遇上不同的人,在他们的影响指引下做不同的事情,从而导致不同的人生命运——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最后,我走上铁路,沿着铁路向北走去,在铁路旁遇到一个砖窑厂,便在那里停留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工地,也是第一次用自己的双手挣钱。

  我和几个年轻小伙子在土塘里往机动三轮车上装土。

  早晨5点,天刚蒙蒙亮,工头便走进工棚,粗着嗓门大叫:

  “起来!起来!都起来!听见没有?”

  酣睡的人们没有一个动弹。

  工头便指名道姓地吆喝:“XX,起来!”

  于是,X X 在睡梦中从喉咙里发出一种模糊的拖长的呻吟般的声音。

  他又走进另一个工棚,同样粗着嗓门吼叫一阵。然后再回到第一个工棚,见没有一个人起来,又大声叫道:“怎么搞的,天都亮了!起来,快点!X X ,你带头起来!”

  于是,地上、木板上,几十个人仿佛蛆虫一样开始蠕动了;打呵欠、伸懒腰、漫骂、叫嚷,响成一片。有的翻个身,又呼呼睡去;有的根本就没醒,非得有人趿拉着鞋揉着勉强睁开的惺忪睡眼,一边穿着衣服走过去,一边打着很响的呵欠,走到跟前,一下子把被子揭掉,懒懒地开着玩笑骂道:“懒蛋,起来!撒泡尿再睡,看尿床了……”

  随着哈哈的笑声,整个工棚都苏醒了。揭开被子后,蓄积一夜的脚臭气、汗酸气,一股一股散发出来,伴随着瞌睡朦胧的呵欠声、叫喊声、笑骂声,从没有门窗的洞口散发出来。

   一阵乱糟糟的叫嚷之后,人们都上工去了,工棚宿舍静了下来。外面隆隆的机器声和铁器碰击的声音传来,使得宿舍好象沉入海底一般。清晨金黄的阳光从一道道墙缝里斜射进来,照着地铺上乱扔着的一堆堆脏被褥;从这些东西里仍散发着隔夜的脚臭气。墙逢中射进来的一道道光柱里,细小的尘埃悠悠地漂浮着。工棚里仿佛蓄积着一潭抽哄哄的死水。

  这么重的体力劳动,连睡觉的时间都不足。早晨5点起来干活儿,8点匆匆收工吃饭,吃得慢的饭碗还没放下,又上工了,中间大约半个小时,有的还没吃饱,只得拿着馒头一边吃一边向工地走去;中午12点半收工,如果哪天太阳太毒,热的实在受不了,允许歇息1——2个小时,一般连抽烟的工夫都没有便上工了;晚上8点,天黑得看不见了,才收工;又是刚刚放下饭碗,开始加班,一直干到夜里10——11点,一天的工作到此才结束。砖窑厂如此沉重的体力活儿,6个小时怎么能够睡呢?因此,不论什么时间,只要稍有歇息的机会,比如停电了、机器坏了等,土塘里干活儿的人随地躺在泥土堆上,呼呼睡去,一旦睡着,怎么都叫不醒……

  这里干活儿几十个人 ,都是一个地方的,大都是老板的亲朋好友,所以互相间虽偶有龃龉,整个儿看来却像一个大家庭。活儿虽沉重,干活儿大伙互相开着有趣的玩笑,这种快乐的气氛,多少缓和了过度的劳累。

  土塘里装土的八个人中,有一个小伙子,非常滑稽,他做事说话往往会逗得人捧腹大笑。

  一天下午停电,几个人去集市上瞎逛,看见一家商店里坐着一位漂亮姑娘。

  他说谁要是跟他打赌请客下馆子,他敢在那姑娘脸上亲一口。有人与他打赌。他悄悄走进商店,当时那姑娘正背朝柜台看电视,看得很入迷,没发现有人进去;他轻轻走过去,俯身趴在柜台上,把脸凑到姑娘脑后,然后喂了一声。那姑娘一惊,猛转脸,面腮正好碰在他撅起的嘴上。他立刻捂着嘴装出一副痛苦的样子,说牙齿几乎要碰掉,由于装得很逼真,使那姑娘一时不明白是自己真的不小心碰了他,还是他存心恶作剧?因此不知道是该怒目而嗔,还是该含羞道歉?他没等那姑娘有所反应,急忙直起身,问:“帽子盖的多少钱一个?”

  姑娘被问懵了,因店里就没有帽子。

  所谓帽子盖的,是头。头在这种场合开玩笑的称呼就是“蛋”。他一进去,就看见了柜台旁放着一盆变蛋……

  有一次,司机开车下土塘了,车停后,小伙子叫道:“再往后倒一点!听见了没有?”他命令式的语气使司机反感,司机说:“我不倒你能咬蛋不?”“我不咬蛋,我玩蛋!”说着,双手捧着司机的头摇了摇……

  每天早晨,人们睡眼惺忪地起来了,迷迷瞪瞪,打着呵欠,伸着懒腰,揉着眼睛,东倒西歪地晃进土塘;被铁锹把儿磨的发硬的手掌,隔了一夜,简直伸不开握不住一触到锹把儿,生痛的感觉便在心里产生一种畏惧感。人们磨蹭着,就是不想抡起铁镐去刨土。这时他说:“同志们,别磨蹭了,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大闺女拍肚皮——上吧!”一次,拉土的机动三轮车机器摇不响了,他蹲在那儿检查油门,一个内行人告诉他毛病出在哪儿,他站起来歪着头上下打量着那人,叫道:“约!约!约!大闺女谈生孩子——你知道的还不少呀……”

  土塘里干活儿的有个胖子,他总是那滑稽小伙子打趣的对象。胖子的老婆在上面码砖架,这便成了打趣的内容。

  一次装土时,胖子抬头看看天空,说:“唉,天也不下了,下了也好歇歇。黑了别明,下了别晴!”

  小伙子立刻接口道:“下了雨你有好事干了!天太旱,没有一点墒——地还没打发好就播种,出不出呀?”

  有人笑道:“我看胖子老婆像是种上了。”

  “嗨,”小伙子道:“人家趁着墒情,地犁得松腾腾的,还怕不出,求儿告孙哩!他老婆咋?旱涝保收?整天累得耷拉老长,能种上吗?不知是在哪个山沟野地里挖的野种栽上了……”

  胖子的脾气很柔和,跟他开什么玩笑他都不会发火;这也许是因为他在这里“势孤力单”,怕得罪别人的缘故。他瞪眼看着小伙子,但谁都看得出他是故意装样子的,并没真的发火。

  小伙子不论说实话还是撒谎,脸上都是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微张着嘴,歪着头看着你,让人一点也琢磨不透他的心思。此刻,他就是这副模样看着胖子道:“眼瞪得跟兔子蛋一样。”

  胖子本来是故意瞪眼佯装发怒的样子,一听这话,反倒嘿地笑了起来。

  “牙呲得跟剥皮狗一样。”

  胖子看着他又装出咬牙切齿的样子。

  “嘴咧得跟烂杏一样……”

  他俩就像在表演一幕滑稽小品,胖子不停地变换着夸张的表情,小伙子则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气,歪着头一动不动看着胖子胖子变换一个表情,他就用一句尖刻形象的话描述出来;当时的情形真像是排练后的表演,逗得土塘里的几个人都哈哈大笑。

  “去鸡巴!”胖子嘟哝着骂了一句,转身走到土壁下小便。小伙子立刻高声叫道:

  “咋了?咋了?说你几句就那么抱屈,躲到墙根下抱头痛哭起来了……”

  司马迁曾为历史上的几位滑稽人物列传,他们“合于大道”的讽谏隐语与这个小伙子的“黄色幽默”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想让在工地上出苦力的小伙子也发出“匡世济时”的言论,谁都知道这不现实;但他们都同样具有让人欣赏的幽默智慧。后来我在工地上遇到过好几个这种滑稽幽默的人,他们都具有很高的表演天赋,敏捷的思维,幽默的话语,滑稽的表情,惟妙惟肖的模仿,让人觉得他们如果被谁发现“挖”走稍加培训,就能成为出色的演员。

  这种玩笑开始我很不习惯,觉得太低俗猥亵,几乎所有的玩笑都与女人色情有关,有些完全是赤裸裸的。后来我接触过很多工地,几乎所有的工地都是如此。“桔生淮南而为桔,生于淮北而为枳。”什么样的土壤气候就会生长出适应它的物种,什么样的生活环境就会在这种环境的影响下产生相同的思维言行。人的大脑就像土壤,各种思想的种子只有在适合这种思想生长的条件下才会破土而出;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因此,有些人一味抱怨民工素质低,却没想到去改良产生这种低素质的“土壤”——这本身就是一种浅薄的表现。

  砖窑厂那份苦我还受不了。第一天双手便磨出了血泡。

  老板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圆脸盘很大,乍看仿佛是个平面,背发,蓄一撮小胡子,说话很客气,性格很爽快。初来时,他告诉我:

  “试试看,能干就干,干不了不干;赶一天给你一天的工资。”

  泥塘里的活儿我实在不能胜任,可总没勇气告诉他要走;客气往往比强制使我更无奈!他如果强迫我,我宁可不要工资,背起背包就走;可几个领工的日常生活中对我很关心,平时说话很和气。这里的人多,乱糟糟闹嚷嚷的,收工后,几十个人团团围着靠着工棚墙壁用石棉瓦苫盖的煮饭的大锅,总有几个人可着嗓门叫嚷饭碗丢了、筷子被谁拿走了。我一来,他们马上给我送来碗筷;第二天被人拿走,老板弟弟把自己的送给我,他却等到别人都吃过了才吃。我没有被子,他们便把自己的送我盖。干活儿时,他们不厌其祥地告诉我要注意的事项。

  我在土塘里干了十天,告诉他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希望让我走。他意思了一会儿说:“可以!等一会儿给你算算帐。”

  饭后,他走来对我说:

  “土塘里的活儿你干不了,码砖架试试可以吗?我不是非留你不可,说实话,现在这里缺人。再干两天试试行吗?我不知你家庭的经济情况,如果好,多挣点钱也没错;要是差一点,那就更不用说了!你在这儿,我们都没把你当外人看,你在土塘里装土,装得快慢谁也没说过你一句!你在这儿再干两天可以吗?”

  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在这个砖窑厂干了半个月。老板正如他给我的印象一样,是个很不错的人;临走,他当天便给我结算了工资,还像朋友一样把我送上铁路,并告诉我他的家乡地址,希望以后有机会去玩儿。我知道自己干活儿并不怎么样,但他们一定看得出,不论干得好坏,我都尽了自己的努力。

  我第一次肤浅地接触了工地,这就是我所了解的工地上的苦与乐。开始,我对工地上的一切都感到新奇,抱着很大的兴趣,对许多听到的奇闻趣事都能过耳不忘。我感到那里有一种我无法把握的智慧。看着几十个人聚在一起劳碌的身影,听着他们毫无顾忌的喧嚷,我总想起歌德的一句话:聪明人把外界资源吸收进来为自己的目的服务,他所做的不过是动手收割别人为他播种的庄稼而已。可工地对我来说就像一锅大杂烩,我无法去区分和选择;虽身在其中,思想却无法深入进去,寻找它的深层含义;虽然在听在看,却没有能力“用自己的心智灌注生命于所见所闻”;只零碎地记住了一些披着黄色外衣的妙语趣事。这便使我觉得这种生活有点浅薄甚至无聊。我渴望过另一种生活,一种只须把它如实记录下来便能体现出积极严肃的人生意义的生活!其实,这种生活是不存在的,任何一种生活,它的意义只是取决于人们对它如何的理解和看待。

  五

  离开砖窑厂,我去了焦作。

  在焦作,我认识一个人,一个影响我一生的人。从此,我漂泊流浪的生活里多了一份关心和牵挂,我因思念亲人而备感孤单的心里多了份温暖和塌实;从此,焦作便成了我心灵的归依,不论走到哪里,我都觉得自己像一只飘飞的风筝,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多少次思索着自己的处境,因看不到希望而感到迷惘无助的时候,他就像无边黑暗中的一个窗口,透出一线希望之光;每当这时,我便为认识他而感到庆幸,否则这种时刻我真不知该何去何从。十年漫长的漂泊生涯里,我给他写了无数封信,诉说着心中的苦恼与快乐、希望与迷惘,每封信都包含着炽热的亲情、友情、师生情;这便使我养成了一个习惯,不论身在何处,只要心中有什么想法,提起笔来便想向他倾诉;十年之中,我身在焦作的时间并不多,可焦作因为有他而成为我理想的归宿……

  他就是刘金钟老师,当时是《焦作日报》副刊部主任。

  我每次给他送稿子,他都当面指点,耐心地分析其中的优缺点。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我给他送去两篇小小说《瞬间》和《离婚》,两篇的结构都是“欧·亨利”式的。他很欣赏,让我把两篇稿子都留了下来;并给我讲了他很久以前创作一篇小说的经过,用现身说法指导我写作技巧。我曾问过他一个当时很使我困惑的问题,多次听人说,从事写作必须有这方面的天赋,仅靠努力是不行的!他不否认这一点,却说:“从你的几篇稿子看,只要坚持下去,是能够写出一点象样的东西的……”

  这给了我很大的信心和力量。

  得知我的处境后,他对我的关心完全超出了对写作的指导,而涉及到我的生活。那时我刚离开家,对家乡格外思念;只身在外,形只影单,时常都感到孤单寂寞。在这种处境里,他在我心中便成了一个真正的亲人,一种坚实的依靠。

  有一次,我因一件事想不开,决定离开焦作。一时冲动,我跑到报社;当时刘老师办公室里正坐着一位记者。我也不打招呼,径直走了进去,一声不吭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那位记者大概感觉到了气氛有点不谐和,看了刘老师一眼,便出去了……

  现在想来,自己的模样当时一定很可笑: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一身脏兮兮的衣裳,脸上带着傲慢的神情,生硬地说:“借你的钱到时候我给你寄来……”

  当时我从不会反躬自问:人家为什么要与你打交道?为什么要帮你?也许是惺惺惜惺惺,也许是你的处境引起了别人的同情。不过,要让一个对人生和未来充满美好憧憬的二十来岁的少年接受这一点是很难的,他心中怀着崇高的理想,付出的是满腔热忱,自然就渴望得到同样性质的回报,他在什么处境里都不会接受任何形式的同情和怜悯。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阴雨的秋天。

  工地上的活儿结束了。二十多个民工背着铺盖卷儿,都涌到教师家属院找会计算帐。仲秋阴天的冷风,穿着单衫已让人有点发抖。民工们都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小伙子外扎腰,头发一遍遍地梳理,还不时从行李袋里掏出小镜子照一下;有胡子的也都修理得干干净净。他们用化肥袋子或被单包裹着行李,放在楼下的墙根处,乱七八糟地坐下来。会计还没起床吃饭,要等一个多小时。有几个人围在一起打扑克;有几个在地上画了方方的“城”,拿小石子当棋子玩了起来;有几个人歪在行李堆上,大声吆喝着划起拳来。大街上行人穿梭来往,不时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他们却毫无顾忌。

  我默默望着他们,心里有个声音一遍遍地说——

  他们就要回家了!他们就要回家了……

  几滴凉凉的雨点落在脸上。我抬起头,望着阴暗的天空,我仿佛又看见了离开故乡时那个细雨蒙蒙的早晨,那个站在村头打麦场上面带亲切笑容的乡亲身影,那几个圆形的麦秸跺和麦秸跺下那几只刨食的鸡……

  下午,人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们三人。他们两个是叔侄关系,南阳人,在这个工地上,我们家乡最近,无形中便感到比其他人亲切。我跟着他俩去火车站看看。他俩看着乘车回家的时间和票价,我默默望着时刻表上家乡县城的地址,想起离家时经过那里看到的景象。他俩也要乘车走了。那个叔叔背着包裹,临上车时,回头看着我说:

  “你也回去吧,工地上没人了……”

  我鼻子一酸,差点落泪。

  我独自一人又回到了工地。

  那个阴冷的秋天的黄昏,我心里感受到一种刻骨铭心的孤单和无助。

  我走进工地门窗洞开的大宿舍,没有一个人影,地上到处乱扔着发着霉味的破草毡和破衣烂鞋。我呆坐着,默默望着外面绿黄班驳的枝叶笼罩着一层秋季阴雨天气里所特有的青烟,参差的杨树在这烟雾里完全变成了黛黑色,满树叶片婆娑着,仿佛满树黑蜂在蠕动。暮色过早地降临,屋里开始黑暗了。秋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我听着外面沙沙的雨声,心里一片凄凉。我一遍遍在心里暗问:

  我该怎么办呢?

  那晚,我翻看以往的日记和信札,才感到自己时常都言行过激。重看它们的时候,我觉得有些地方字里行间仿佛有火似的,使我不敢正视;那些日记信札仿佛一张张小脸,在朝我挤眉弄眼地讥笑,虽独自一人,却禁不住脸红了。这些文字,当时只想为自己的经历留点雪泥鸿爪,不想现在却变成了剪刀,对自己思想行为中荒长的枝叶进行修剪了。

  我第一次反省自己——

  命运对你并不错,让你一开始便认识了刘老师。一切都是自己搞糟了!初时的愿望不就是认识这样一个人,在他的指导下进行写作?结果,你毫不费力地遇上了,而且比自己希望的还好。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你应该深刻地反省,在反省中认清自己……

  我对刘老师抱着的完全是一种景仰的赤子之心!即使我没把这种心情表露出来,他也一定能感觉得到。正因如此,也因了解我当时处境中的心境,他才会对我有时过激的行为予以谅解,只是说:

  “你有时给人的印象就像个怪物,让人琢磨不透你到底在想什么……”

  对故乡亲人的思念,对未来的憧憬,对现实的迷茫无奈,诸多感情交织在一起,时常都如一阵阵风暴般在心里刮过,总觉得内心被一种焦虑的心情逼迫着煎熬着,到哪儿也无法安定下来……

  过一段时间,我去告诉刘老师,想到北京看看。他问我有没有目的。我说没有。他说:

  “如果没有目的,我还是建议你到郑州,去见见张一弓……”

  两天后,我拿着他给一位朋友的信,又去了郑州。

  到郑州,我找到当时在《散文选刊》编辑部的陆健老师。他给我拿出许多本杂志,分析写作方法。可我必须有落脚的地方,便自己找了个饭馆干杂活儿。

  这种场合与其他工地一样,繁忙的劳动之余,伙计们在一起吹牛皮或开一些浅薄的玩笑取乐;也像其他场合一样,总有一个被大伙儿拿来寻开心的对象。

  厨师是个油嘴滑舌的小伙子。由于职业关系,吃得又白又胖;因为是师傅,老板另眼相看,平时说话也最牛。没顾客时,他便搬张椅子坐在饭店门口,对着大街上来往行人唱戏似地高声叫道:“南来的北往的,奥大利的香港的,走一走看一看,哪里有这么好的饭店……”

  一个伙计正相亲,白天还把对象带到饭店在伙计们面前风光风光。晚上,他背靠着一堆破被褥,滔滔不绝地吹了起来:“不是吹哩,从说媒就不退,我得有二十个老婆了。”

  “那以前因为啥都退了?”

  “操,不对脾气!哪个歪孙说瞎话,十七岁时,俺一个村的,长得可漂亮,细高挑儿,个子比我还猛一点,哪个歪孙说的不是!我想是一个村的,没啥意思,不愿意。我还记得十五岁时——才下学,还不知那是咋回事哩,媒婆给我说了个姑娘,沾着就不丢了,嘿嘿,操!因为这俺娘差一点没一巴掌把我打坏;那姑娘就坐在俺家不走了,哭起来……”

  “你把人家给破了吧?”

  “嗨,没有。才十五岁,还不知道是咋回事哩,搂着亲几回,操!就那坐在俺家哭着不走了。我不愿意,俺娘拿着扫帚就打,撵到凉台上,一巴掌差点没把我打下去。俺娘问:‘你愿不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那姑娘就坐在俺屋里哭。哪个歪孙说的是瞎话……”

  厨师突然拍手笑道:“你瞅老鼠嘴张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你不愿意,让给老鼠过过瘾!”

  老鼠是一个伙计的绰号。这里每个人都有一个绰号。他正张着嘴听得入神,赶紧合拢嘴笑道:“你放屁!”

  厨师:“你放狗屁!”

  “你放驴屁!”

  “你放老鼠屁——操我的蛋!”

  那伙计接着说道:“我就有那个运气,不服不中。我就是站在大街上不动就有人过来问我。我退得多了,媒人就不敢给我说,说时先让我下个保证------不能退……”

  “我看今天这个就不错,个子可高。”

  “操,有点胖!”

  “胖了奘怀。”

  “不知是咋回事,一玩过就想扔。她是个美容师,可有钱,就那我也不想要。还有个十八的……”

  “现在只要有钱,四十岁也能找个十八的。”

  把他自以为高明并为之得意的‘战绩’归功于钱上,他显然听着不太入耳,露出不屑的神气说:“不是钱,你得会说,套住她!我可不是吹哩,我十七岁时,就骗过一个女大学生,二十三了……”

  这伙计在人前吹嘘他的情场得意比对真正的爱情更感兴趣。

  有一次,老鼠和面,屁股上沾了层面粉。厨师看见了叫道:

  “老鼠屁股咋恁白呀?”照他屁股上拍了一下。

  老鼠回头看他一眼。

  “看啥?看也不是我给你弄的。”

  这时,一个伙计在外面叫道:“老鼠屁股咋搽恁白呀?想找婆家去了吗?”

  老鼠笑道:“放 你妈的屁吧。”

  “嘿!”厨师叫道:“老鼠会放拐弯屁了,从里面经过这么窄的过道拐外面去了。”

  厨师坐在椅子上,一边吃馍,一边笑着说:“从前,听人家讲个笑话,有小两口在被窝里睡觉,丈夫半夜伸了个懒腰,谁知一脚蹬在老婆的屁窝上了,她一连放了七十二个拐弯屁。你说拐到哪儿不好,偏偏拐进厨房;咋说的呀——崩烂个五升盆,崩坏个钢筋锅,甭得快笼子放烟火……”

  大伙儿哄堂大笑。

  一个绰号叫“木瓜”的伙计正趴在外面桌子上吃饭,这时也扭过头来笑。厨师弯腰笑着手一拍叫道:“瞅,拐弯屁碰着木瓜了,瞅他喜得合不拢嘴!”

  “爬鸡巴吧。”木瓜嘴里嘟哝着,又勾头吃饭去了。

  这时屋里的人都笑得喘不过气来……

  当时,我认识了省图办公室主任赵振兴老师。我第一次走进他办公室时,他看着我说:“我最喜欢与爱看书的人打交道……”以后,我曾写几篇稿子给他看,他说晚报很多编辑都是他的好朋友,送去就可发表出来。

  我不想发表那些小文章,只想尽可能地读书充实自己;蚕只有吃了足够的桑叶才能吐出丝来。而且当时我对刘金钟老师所抱的感情,使我觉得哪怕是发表一篇文章,如果不是通过他,那也意味着是一种可耻的背叛。我不知道今天人们对这种感情是如何认识的,十年的漂泊生涯里,面对人生中的各个方面,我对刘老师始终都抱着那种赤诚不渝的情感!

  第一次走进图书馆,面对琳琅满目的书籍,我简直有点喜出望外。当时我心中产生一个庞大的阅读计划:不能杂乱无章地看,要系统地阅读!我把它分为三大块——古典的、现代的、外国的;每一块里,又分为三类——诗歌、散文、小说。只要找到的,都尽量浏览,对每一块每一类都有一个整体的认识;然后在每一类里挑选出诸篇或几部最适合自己口味作品去精读。

  我至今仍认为,在有条件的情况下,这个阅读计划依然是可取的。可惜,我当时的处境,使这个计划刚刚开始便夭折了。

  我在那里第一次看了莫泊桑的短篇小说《月色》,深深被文中那优美的意境吸引着了;第二次,我准备了纸和笔,想把它抄下来,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本书。越是如此,留在心中的印象就越深刻;后来,我把莫泊桑的短篇小说全买了下来。我找到赵主任,希望他能破个例,让我把书拿出去看……

  我无意于挣钱,更无心和饭店里的伙计们嬉笑打闹,只想挤时间看书。饭店里的活儿是分工的,收碗、刷洗、和面、加火等,每个人各负其责。我负责和面。每天干活儿近15个小时。只有加火的最自由,添一次火后,很长一段时间便无事可干,而且加火的炉灶在饭店外面,无人打扰;加火的那人每次加过火后,便拉条长凳躺在外面的树荫下,独自哼着小曲。我想与他调换一下。他很乐意,因他早就觉得无聊,想进饭店里热闹热闹。但这必须得经过老板同意。

  那天夜里凌晨3点,饭店打烊了。老板和老板娘一块儿,像往常一样穿过马路回家去。我急忙赶上去说:“老板,我跟你商量个事。”

  “啥事?”他显得有点不耐烦,因为两天来他就对我有点儿不满意。

  “我跟加火的说了,他愿意跟我调换一下。”

  “你不想和面了?那好,明儿个你收碗。”

  “我加火不行吗?别人加火拿100元工资,我只要一半……”

  “不行!干着活儿还想干别的,不行!”

  “我少拿一半工资,并不比别人少干……”

  “干着活儿还想干别的,不要工资也不行!明儿个你收碗……”

  当时我不明白,别人加完火后躺着玩儿,我只拿一半工资,并不比别人少干,只是想利用别人玩儿的时间看点书,对他有什么损失呢?

  后来,我在工地上也遇到这种情况,干活儿中短暂歇息里,你可以坐着抽烟,可以和别人闹着玩儿,可以破喉哑嗓乱吼乱叫,工头就是不能看见你手中拿本书,否则他就会对你百般挑剔,或者加重你的劳动量。那时,我买了本厚厚的《古文鉴赏辞典》,这真是一本好书,沉甸甸凝聚着几千年古文的精华;一书在手,如立宝藏洞口,洞内金银珠宝,熠熠生辉。我把它拆散,每次上工前,我把一篇古文很巧妙地放在安全帽里,干活暂歇时,甚至就在干活擦汗之际,别人只见我手中拿着安全帽,却不知我正默诵着古文。那时,我的记忆力很好,一篇文章,细读两遍,便能背诵下来。就以这种方式,两个来月的时间,我背诵了近百篇古文。在工地上,每天要干十多小时,而且是沉重的体力劳动,收工后,累得精疲力尽,躺下便睡了;如果不以这种方式,很难再挤出时间来。那时,我的现代语言功底还很差,已经能很熟练地运用古文去表情达意。

  记得一次停工,我独自走上一座小山,看见一群麻雀落在一棵树上啁啁啾啾地叫着心生感慨,当即写了篇寓言式的小文,虽稚嫩,确也表达出了当时希望与迷惘交织的心境。

  麻雀

  一日,我迤俪跋涉,经丘而憩焉。

  时值卓午,日暖风煦;地处偏僻,阒无人迹。遐眺旷野,田畴无涯而青烟依依;迩观小丘,枯藤老树而蒙覆郁郁。高霞孤映,青松落荫,叹其有《北山》之荒;木魅山鬼,荒葛缭途,悲其有《芜城》之颓靡。

  不觉怆然伤怀者久之。

  正当我伤心嗟悼之际,忽听一阵啁啾鸟语,急促嘈杂,如鱼骤至;遽然察之,乃群雀聚于枝柯,上下跳动,相与聒噪,如拉家常,似吐胸臆。

  我慨窦顿生,前趋而止之曰:“群雀无语,听我一言:鹰击长空,翱翔万里;鲸潜阔海,驾涛驭浪;龙骋霄汉,风从云生;虎啸山谷,撼天震地。此皆志高胸壮,长威大振,经千秋以交誉,历万世而楷模!尔曹麻雀,冬夏相处于矮檐之下,朝夕争食于鸡舍之旁,世遭诽谤,众相竟讥;尔等不砺喙练翅,负气争高,一雪谣诼,反漠然无动,陶然自安。何不争气至此哉?”

  群雀相顾而觑,一时寂然。惟日影枝叶婆娑而已。

  蓦一雀跃至树梢枝杪,反唇相讥曰:“鸢飞戾天者,承风受雨;潜游沧溟者,涛击浪袭;呼风唤雨者,雷轰电殛;咆哮谷壑者,矢仇枪敌。逞一时之威,遭殁身之危;为一声之誉,历灾 之虞。孰轻孰重,昭然若揭,何费唇舌!尔今是之不察,何反讥我耶?况天地逆旅,生死区域,高矮胖瘦者同归也;归则冥然无知,而犹不归时何眩其彩而摒其质乎?多求者多忧,志高者苦重,与其好高务远,毋宁享乐眼前!吾聚族而居,生死不离,舍虽陋足以挡风雨,食虽简足以裹饥腹,融融怡怡,静养天年。此所谓舍彩而取质,大智而若愚也,何言志短目浅?”

  我默然无以应。沉思良久,乃告之曰:

  “麻雀,我拜你为师,咱们携手联袂,共统小丘何如哉?”

  群雀相与啾啾,不复答言。

  由于背诵了大量的古文游记,以后很长时间,面对自然景物,我还不由自主地杂着一些古文句式去描述。二十来岁的年龄,身心各方面都还没有“定型”,具有很大的可塑性,这个时期所接触的人、所经历的事情、所掌握的知识,印象特别深刻,对以后的生活和身心发展都有深远的影响。现在想来,那时自己就像瓦砾堆中的一棵孤独的小草,在石缝中挣扎着顽强地生长出来。在别人眼中几乎不可思义的处境里,自己当时并不觉其苦,因为那时心中有一种希望在支撑着。

  由于漂泊不定,家乡亲人一直得不到我的确切地址。在郑州期间,由于一种巧遇,我哥哥找到了我。这是我离家一年后第一次见到亲人。他要我回去,我答应了。可没过多久,我又去了焦作。刘老师把我介绍到一家啤酒厂。我与几个小伙子往仓库里拉啤酒。一次不小心手被突然爆裂的啤酒瓶割破,右手中指肚几乎被炸掉,至今仍留下一道很长的伤痕。没法工作,我便去附近田野里转悠。那里有一座很大的苹果园,正是苹果成熟时节,幽静的环境、满园的绿色、林木掩映的小屋,都使我心情舒畅。于是,我离开啤酒厂去了苹果园。一年来,在生活表面漂浮的心,在这里才稍微安定下来。

  当时,我从未考虑过最后的归宿,我也不可能考虑清楚,只是把眼前的一切都看作是一种经历,一种为未来积累人生经验的经历。正是这种心情,不论生活多么艰苦,我都没放弃努力充实自己——一方面,设法尽可能地看书;另一方面,观察感悟着眼前的生活,以自己当时的判断力辨别着生活中的美与丑对与错,这样,无形之中便在心里树起一个好的榜样,竭力避免沾染那些在别人身上发现的自己看不起的坏习惯。也正是这种心情,使我在潜意识里对生活抱着一种很浪漫的想法,渴望经历大风大浪大苦大乐,渴望令人羡慕的爱情和惊心动魄的历险。也正是这种事先把生活看作是经历的心情,使我把眼光总是放在那自己并不清楚的缥缈的未来上,没有重视那些本该珍惜的事物,因此与人生中许多美好可贵的东西失之交臂——我把整个生活都看作了赌注,孤注一掷,去赌幻想中的那个“未来”……

  六

  苹果园规模不小,占地二百来亩,本是乡政府所有,现在被别人承包了。

  果园四周被土墙包围着,久经风雨,坍塌出一个个豁口,豁口处堆积着刺条树枝堵挡着。果园中央是一片空地,建几座房子,房前挺立着几棵粗大的桐树。我初来的那天,正采摘苹果,桐树下堆积着一堆堆苹果;苹果园里有人不停地叫喊着,有人不时抬出一筐筐苹果,呼啦一下倒在地上,黄澄澄的大苹果满地乱滚;一间屋子里,几个人正在打麻将,我刚走过去,立刻有人从屋里赶出来,厉声问我是干什么的……

  这里环境很好,前后都是田野,几条田间小径通向附近的村庄;西面是一片杨树林,林下杂草丛生;穿过杨林,是一片起伏的沙地沙地四周被茂密的小树林包围着,非常幽静。着幽静的树林和沙地,以后便成了我怀着浓浓乡愁徘徊踯躅的地方……

  果园很大,老板雇用了十多个外地民工。苹果成熟时节,看守和采摘;果子采摘后,清理树下的杂草、剪枝、打药治害虫。果园里有几片空地,种植着红薯、花生、大豆等农作物,有时便干些农活儿。

  那时,我正阅读莫泊桑的小说。他的短篇小说一般篇幅很短,情节结构都很简单,往往是听来的一个故事,一件很小的事情,便构成了一篇完整的作品。当时我最欣赏他作品中的心理描写,一种微妙而略带神秘的心理刻画;我知道这种心理感受不是学来的,但既然与之同感,就要注意在生活中培养,我觉得培养这种心理感受最好的办法,就是夜深人静时在荒凉恐怖的地方独处,静听内心的声音。当时我还不知道这是一种过分敏感的病态心理。但莫泊桑的现实主义描述使我当时产生一个想法:观察苹果园里的每一个人,各写一篇文章,每篇文章独立成篇,互相又有联系……

  现在想来,那时自己根本就没生活在现实之中,而是生活在自己的幻想里。

  后来,我看了尼采的哲学。他曾提出一个很诱人的观点:把握人生并不是靠经验和理性,而是靠审美。他所谓的审美,不单就美学意义上而言,而是一种审视人生的角度;意指只有用艺术的眼光,而不仅仅是赤裸裸的现实的眼光,才能弥补现实生活中的种种缺憾,才能品味人生的真正价值。

  我初看尼采这个观点时,虽觉有点自欺欺人,但也不无道理。比如,雪是洁白的,映着霞光便呈现出粉红,虽然这不是雪的本质,可确实让我们领略到一种美的喜悦和享受。为什么不让现实生活闪耀着通过你的审美眼光折射出的令人赏心悦目的色彩?不要说这是自欺,人生的本质到底是什么?谁也给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那时,我无意之中就生活在尼采的这种“艺术人生”里。

  我刚到苹果园几天,便发生了一件事。

  苹果已经采摘过,堆积在房前空地上等待出售。果园外田野里的庄稼成熟了,有的已经开始收割。有几个人跟老板商量,要回去收秋。老板不同意。其中一个叫八群的小伙子,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他腿有点跛,为人憨厚,加上说话有点口吃,别人便随意拿他打趣。他却对什么都很认真,从不与别人开玩笑。很显然,他心里掩藏着一种不被人理解的时常受到伤害的自尊。他说家里只有两个年迈的父母,妹妹唤小,才十二岁,不顶事,如果自己不回去,秋收指靠谁呢?他向老板说过多次,可老板每次都奚落他一顿。

  这天下午,我们都在苹果树下铲草。果园外的庄稼地里传来秋收的喧响。八群丢下铲子,走到土墙处,踮着脚向外张望一会儿,回来后一声不响蹲在树下,双手托着下巴,从枝叶缝里出神地向远处呆望着。

  苹果树的叶子开始飘落了,枝叶间偶尔出现几个忘摘的苹果;夕阳斜照下来,斑斑点点落了一地;喜鹊站在最高枝头喳喳叫着,一只啄木鸟缘着枝桠蓬蓬蓬地啄虫。

  我望着他,发现他眼里充满泪水。他一定是在幻想中看见了家乡的田野、成熟的庄稼、挥汗如雨的年迈的父母和年幼的可爱的妹妹!他与其说是急着回去收秋,不如说思乡的心情太强烈了,家乡的一人一事一草一木都让他魂牵梦萦;只是一想到由于自己的离开,让思念中的亲人不得不承受更沉重的负担,愧疚感使这种思念更加不可抑止!谁能理解这个默然蹲在苹果树下浑身沾着泥巴的小伙子,此刻心里正翻腾着怎样强烈而神圣的感情?

  老板大踏步走了过来。

  他忙用手背在眼角擦了一下,拿起铲子。

  “扒皮你别装模作样了,又偷懒了!”

  “扒皮”是老板根据他名字的谐音给他取的绰号。

  八群抬头看着老板,说:“老……老板,我得回去!”

  “嗨哟,听扒皮的口气怪硬邦哩!是你当家还是我当家?老……老板,我得回去!”老板学了一下八群的话,逗得苹果树下铲草的人都笑了起来;接着说:“回去?可以,我又没拿绳子拴着你。”

  “老板,你得给……给我算帐。我是农历五月初三来的,我记得清……清楚,那天正……正割园子西北角的麦子;算上今儿,就……就仨月零……零……”

  “零你个鸡巴!干不到阳历年别做梦!别人都像你一样,忙时节拍拍屁股溜了,我白养活你呀!好好铲草,再偷懒让我看见扣你的工!”

  老板一走,铲草的人们都停了下来,好象每个人刚才都憋了一肚子笑料,这会儿都对着八群爆发出来,有人学老板训斥他的样子,有人捏着腔调学他的口吃。在众人毫无顾忌的取笑声里,八群紧绷着脸,好象什么都没 听到,弯腰独自默默铲着草……

  我望着他,由于自己的处境,我对他充满了理解和同情。他与老板说话时,我清楚地看见他眼眶中就要滚落的泪水。听着众人对他的奚落,我不由地想:一个人心中至关重要的事情,在别人心里是多么微不足道!一个人心中神圣的感情,别人只把它看作儿戏,可以用打趣的方式随意亵渎……

  太阳落下去了。暮色仿佛从苹果树的阴影里向外慢慢扩散,继而弥漫了整个果园。夜虫在苹果树下唧唧叫了起来。各种野草野花的清香在湿润的夜气里变得格外浓郁。

  收工了。一群人荷锄扛铲从苹果树下走了出来,嘻嘻哈哈说笑着,顺着园中小径向窗口亮着灯光的厨房走去。八群一个人悄悄跟在后面。

  厨房后面的葡萄架下,有个水池。一个姑娘正在洗手。我洗去手上的泥土,便坐在池沿儿上歇一会儿。这姑娘也是外地人,二十来岁,皮肤被太阳晒黑了,眉眼间透出一股灵秀之气。她很关心八群,开始我还以为他们有什么关系;其实她以前就不认识他,只是见八群憨厚,什么脏活重活都干,别人还总捉弄他,心里便产生一股同情,平时总是有意无意地提醒他几句。这时,她见八群走过来,便小声问:“老板答应你了吗?”

  “没有。老板走……走了吗?”

  “早走了。”

  八群放下铲子,在水池里洗手。

  我坐在池边,抬起头透过葡萄藤看见天空几点星星。一片乌云从西边天机升了起来。

  “我明儿个还得找……找他。我得回去,我!”

  姑娘小声开导他:“你再见到老板,跟他好好说;人心都是肉长的。说话慢点儿,别急——赶集洗洗吃饭去吧,开饭了……”

  夜里下了阵骤雨。第二天早晨,天晴了。夜雨后的早晨,果园里的空气特别清新。树叶上、草叶上,到处都点缀着晶莹的露珠儿。各种鸟雀在枝叶间鸣叫,整个果园就像个大鸟笼。太阳挂上树梢的时候,十几个人已经开始在苹果树下铲草了。晨雾被太阳染成了红色。阳光穿过枝叶,照在挂满露珠的草地上,闪闪烁烁。我们都赤着脚,裤腿挽过膝盖。

  老裴和老贾年龄最大,五十多岁,他俩蹲在树下抽烟。其余的人都攀着树枝寻找苹果;树叶上挂着昨夜的雨珠儿,树枝一摇,扑扑嗒嗒滴下来,衣裳都打湿了,可谁也不在乎。只有昨晚水池边洗手的姑娘,低着头默默地铲草;她好象有什么心事,也不与别人说话。八群本不想干了,可等了好久也不见老板来,又拿起铲子,悄悄走到那姑娘身边,干了起来。

  不知谁压低嗓门叫了一声:

  “老板来了!”

  几个小伙子扑通扑通从树枝上跳下来,迅速拿起铲子,买力干了起来。

  老板顺着小径走过来。八群迎上去说:“老……老板,我得……得回去……”

  “你扒皮可真是扒皮!你睁眼看看别人都在干什么?见了我没二话:老……老板,我得……得回去……”

  众人哄笑起来。八群怔怔地站着,面红耳赤。那姑娘上前悄悄址了他一下,把铲子递过去。

  我望着他,突然想:他是否暗恋着眼前这个姑娘,又觉得自己不配,内心受着一种折磨?要不然怎么会在一起干活的伙计们面前丢个丑就那么害羞?如果是这样,那姑娘也一定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在对他的同情之中也搀杂着一种爱怜……

  老板说:“扒皮,咱说笑话是说笑话,办事可得认真!有言在先,干不到阳历年,谁要回去只给路费,这你不是不知道。如果你一定要走,明天给你二、三十块钱的路费。今天你好好想想。”

  老板一走,一个小伙子便手舞足蹈地叫了起来:

  “我说扒皮,别人看见老板,抓起铲子就干,你看见老板,却把铲子扔了。孔子说:虱多不咬,帐多不愁。你这可是没虱找虱咬呀!哈哈!”

  八群正没好气,便骂:“去你娘……娘的腿!”

  那小伙子一下子跳起来:“嚯!要饭的流鼻血,穷火还不小!妈的老子今儿个再拧你一条腿!”骂着,上前抓着他的衣领,照脸就是一巴掌。

  那姑娘在旁尖叫了一声。

  小伙子回头看她一眼,歪歪嘴,说:“打着你了?”

  姑娘脸一红,一声不吭低下了头。她那声惊叫完全是下意识地叫出来的。

  老裴上前拉开他们,说:“咱们都是出门人,出门挣两个钱不容易。不管天南地北,现在在一个锅里吃饭,就是一家人了,打个啥架?八群是个好孩子,就是有点肉,实在,不滑!唉,现在趴在别人锅沿子上混口饭吃,还不是叫咋着就咋着?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的管,吃人家的馍,就得给人家干活儿。刀把在人家手里攥着,他不让你回去,你有啥办法?”

  姑娘突然伏在苹果树枝上抽泣起来。她之所以抑制不住哭了起来,并非完全因为那小伙子对她尖酸刻薄的抢白,也因老裴的话使她想起了家里的温暖和亲人的关心,突然感到满服委屈。

  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老贾上前安慰道:“别哭了,孩子。要想不受委屈,就得自己当家!我一个人在外面闯荡了十几年,什么事情没经历过?什么事情还看不透?”这个瘦小的老头突然转向大伙儿,提高声音说:“指望打工,一辈子也富不了!像你们年纪轻轻,在外面闯荡闯荡,也学些经回去,在自己家里干,也像他们这些人一样!都开始干吧,等会老板来了,又要嚷嚷了……”

  下午,我们几个人拿着镐和锯刨几棵枯死的苹果树。黄昏休息时,人们都回厨房喝茶去了,苹果树林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夕阳红红地悬在树梢背后,已经没有太强的光和热了,只在向着它的绿叶上涂了层淡淡的红晕;被雨水淋得发黑的草帽挂在小树枝上,脱掉的衣裳搭在锯掉的老树杈上;不时有喜鹊扇着翅膀从头顶飞过,一种小巧伶俐的小雀在苹果树稠密的枝叶间跳上跳下。刨倒的苹果树在茂密的苹果树林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绿色空间。我趁这个空闲,从衣袋里拿出一本书,看了起来。

  一阵枝叶悉素的声音使我抬起头,只见那姑娘手里提着一只胶袋,在寻找枝头遗忘的苹果。她正攀着一条低垂的树枝,想摘一只苹果,却怎么也够不着。我放下书,攀到树上帮她摘下来。然后坐在刨倒的树干上闲聊起来。

  她的家境很不错。姐妹二人,她是姐姐。父母从小就很疼爱她们。她们生活得无忧无虑。中秋节快到了,她想在中秋节前回去。她特别怀念中秋节:晚上,月亮升上了天空,干净的小院里放一张小圆桌,一家四口快快乐乐围着桌子吃月饼,爸爸妈妈讲故事,她们姐妹二人轮流唱歌;院子里有一棵桂树,碎金般的桂花飘落在桌上,满院都是浓郁的清香。她周围还有一群姐妹们,整天在一起嘻嘻哈哈,亲亲热热。后来,她们那儿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她们很羡慕,不知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子;她们几个私下一嘀咕,便背着父母跑了出来……

  “谁知到了外面,别人把你看作干活的机器,当作没有感情的什么东西了。”

  “你想家吗?”

  “特别想!干了一天活儿,晚上别人都睡了,我总是睡不着,睁着眼躺在那儿,从窗口望着天上的星星,想象着自己回家后,也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星光下,偎依在妈妈身边,向她讲自己在外面的经历,在外面是怎样想她,妈妈一定又疼又恨;每当这个时候,我便会含着泪悄悄笑起来……”

  我看着她,看着她因憧憬而嘴角漾出的一丝笑意。当她握着铲刀在苹果树下默默干活儿时,谁会知道她有如此丰富细腻而又充满纯洁诗意的感情世界呢?

  我说起八群,说起上午苹果树下发生的事情。

  她说:“前天他跟我说,看见田里干活的人,就像看见年迈的父母在毒日头下流汗,好象听见小妹妹正一遍遍焦急地说: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呀?他说他临走时,对小妹妹说回来给她买好看的衣服,妹妹当时调皮地撇撇嘴:我才不要呢!其实他知道妹妹每天都在盼望着。他跟我说时,都哭了……”

  他丰富的感情,被他粗糙的外表和口吃的毛病遮掩临了。这个姑娘之所以同情他,是因为他向她打开了心扉,让她看到了自己的内心世界。也许,正是这份对妹妹的承诺,成了他离家后的头等大事,在他那浓得化不开的思乡之情里,可能已无数次幻想着小妹妹穿上自己为她买的漂亮衣裳时欢欣雀跃的情形。这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心愿呀呵,却成了他眼前生活中最大的渴望;别人只需点一下头张一下口就能成全他的幸福,他只能在辛苦的付出之后,眼看着朝盼暮等的愿望化未泡影而无可奈何。有时,一个小小心愿的破灭就能摧残一个人的心灵,或迫使他铤而走险。这个社会需要的是更多的理解和同情,理解那些弱小者微末的心愿,理解他们在这微末心愿里受着怎样的痛苦和煎熬,然后去关心同情他们;你的举手之劳一善之念,就有可能解除他们最大的痛苦满足他们迫切的心愿成全他们一生的幸福……

  第二天发生的事情谁都没有预料到。

  中午,大伙儿正在苹果树下铲草。突然,老板领着一个年轻人气势汹汹地赶了过来。相隔很远,便直着嗓子叫道:“老裴,你看见扒皮了吗?”

  老裴慌忙钻出苹果树林,站在小径上回答:“没有哇!他今儿就没干!”

  “我知道!”老板不耐烦地地说:“我是说刚才你看见他没有?”

  “没有哇!”老裴望着老板的脸,问:“出啥事了?”

  “这家伙表面看着老实,心可不老实!临走偷我的苹果……”

  原来,苹果采摘后,堆积在房前空地上。老板雇用本地四个青年看守。他们料定外面的人不会越墙来偷,而厂里这些外地打工又没有这个胆量,所以他们提前吹些大话吓唬几句,便没日没夜地在屋里打麻将。中午时分,一个青年从屋里出来方便,刚一出门,便瞧见八群正往一只化肥袋子里装苹果。他大叫一声,便上前去抓。八群丢下袋子,转身钻进了苹果树林里。

  老裴仿佛刚才没听清似的,问:“你是说八群?”

  “咋?你不信?哑巴蚊子咬死人!这个伙计亲眼看见的。”老板指了指身后那个青年。

  那青年站出来说:“跑着一拐一拐的,剥他一层皮我也认出来了!”

  “咱们可是有言在先:干不到阳历年不结帐,想走,只给车费;发现谁偷厂里的东西,只要证据却凿,不给工资还是小事,罚他白干到阳历年。”老板说这些话显然是让所有人听的。

  他们对话的时候,那姑娘脸色有点苍白,一动不动依着苹果树。等老板领着那青年去别处搜索时,她好象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呀”了一声,走出苹果树林,急忙向房屋处走去;过了一会儿,她回来了,小声说:

  “八群偷跑了。门虚掩着,行李不知什么时候都带走了。老板没给他结帐,他肯定是想偷些苹果带回去……”

  没过几天,那姑娘也离去了。我虽然连她的姓名都不知道,却常常想起她,想起她在苹果园那个绿色的空间里向我讲述思念母亲的情景,也想起她对总是受人欺负的八群的同情……

  我对苹果园渐渐熟悉了。每一个人的性格脾气、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等,也都凸现出来。

  承包果园的是两个人,都三十来岁。他们是县城人,做着别的生意,承包这个果园只是附带而已。他们两个性格迥异,也可以说是互补:一个姓韩,做事快刀斩乱麻,很果断,这里的事务大都是通过他决定,有时他又像是顽童一样爱逗笑话;另一个叫富才,很闲散,很少过问这里的事情,每次来仿佛只是想在这幽静的果园里散心消遣似的。富才是个非常不错的人,我至今仍记得他那双半月一样总含着笑意的眼睛里透出的仁爱之光。十年的漂泊生涯里,我遇到过很多这样的人,他们或者在某一方面早有建树,或者成了老板,如果经常与他们保持联系,再见面时一定会像老朋友般亲切;可惜离开后我从未与他们联系过,他们从此也就在我生活中消失了,我只能在回忆中重温他们留给我的美好印象。现在想来,这真是我人生之中的一大败笔。

  我想就这种贻误人生的心态分析一下,也许能给人以借鉴。有些事情,如果当时就动手做了,也许并不困难;有些心愿,如果当时就行动起来,也许很容易实现。可我总想等自己的处境改变后再去做;结果,一件件没做的事情,一个个未了的心愿,层层积压在心里。心里一直想着此事,却一直没有真正行动起来,把自己的精力都放在了焦急等待之中,等待着适合实现自己心愿的那种条件。许多美好的心愿就在这种焦急等待之中在心里渐渐湮灭;等回过头时,可一切都晚了!人生是不能等待的,一件事情,一个心愿,你想等有了合适的条件再付诸行动,结果你会在这种焦虑等待的心态里耗尽精力而又失去生活中的一切!

  他们俩除了有什么事情要处理,一般不来果园,日常杂务便交给了技术员老姜代理。老姜四十来岁,长乎脸,面色黑红,由于经常皱着眉头,两条眉毛间便出现一条很长的皱纹。虽然名义上是厂长,由于没有实权,几个年轻小伙子都不买他的帐。韩老板时常也拿他逗乐。他是附近村子里的,每天早晨骑自行车来,晚上回去。

  一次,韩老板想取出一块木板上的钉子,便对身边的一个小伙子说:“去,把手钳拿来!”

  小伙子问:“手钳在哪儿呀?”

  “问老姜。”

  老姜正在旁边埋头修理一台电机。那小伙子走过去问:“手钳在哪儿呀,老姜?”

  小伙子曾在干活儿时与老姜闹过别扭,从此他看见小伙子便觉不顺眼;小伙子也不买帐,在称呼上连“厂长”也免了,总是直呼“老姜”。有时别人也这么称呼他,他并不介意。但他显然感觉到了这个小伙子语气里带着只有当事人才明白的那种挑衅意味,便不答话,只装没听见,继续埋头修理电机。

  “老姜!手钳在哪儿呀?”小伙子也感觉到这一点,故意把“老姜”叫的更加响亮。

  “在你家里!拿去吧!”他头也不抬。

  小伙子一听,也火了:“你给我车费吧,我就回俺家去拿!”

  老姜自知说话有点过分,便解释道:

  “手钳能是在我手里拿着?在仓库抽屉里!”

  “老板让我问你,我问问你咋了?”

  其实,谁都明白原因出在哪儿,可谁都不挑明。老姜总不能说因对他的称呼觉得不尊重才生气,这种面子是不能够张嘴要的;所以小伙子的最后反问让人觉得他理亏了。这是,韩老板手里拿着一根狗尾草走过去,开玩笑似的在他头上碰了碰。

  “扯淡!”他用手猛地拂了一下头。

  “瞅,”韩老板打趣地叫道,“我用草碰碰他的头,他说我扯蛋哩……”

  他平时总是想摆出“厂长”的架子耍威风,发现别人不买他的帐,便横眉怒目咋咋呼呼的。他越是这样,别人越反感,最后便发展到与他公然对抗;到了与下属公开争吵的地步,还有何威信可言?单凭老板对待他的态度,他就无法在大伙心中树立起他一心指望得到的也自以为应该得到的那种威信。他所谓的威信,就是高高在上,别人对他毕恭毕敬,惟命是从,而不是与大家融在一起,用自己的言行让别人对他发自内心的敬佩;换句话说,他看重的是权利,而不是人格。

  威信不仅来自权利,也来自人格力量。以后几天发生的事情,使我明白别人不尊重他,甚至拿他开玩笑,原来另有原因。

  那天,吃过早饭,我正拿着铲子和大伙一起去苹果树下铲草,他叫住了我,说:

  “你不要铲草了。担大粪!”

  “担大粪?”我还不清楚果园里有些活儿的具体情况,“担大粪干什么?”

  “苹果园北头有一片菜地,种着白菜,每一棵都用大粪浇一遍!粪桶在厕所后面!”

  厕所在小径旁一棵大桶树下。我找到扁担和粪桶,用扁担铁勾挂着桶PAN伸进粪池,一股刺鼻的臭气扑面而来,看着蠕动的蛆虫和污秽之物,胃里的东西直往上翻。我把脸扭向别处,闭着气提出两桶大粪,顺着小径担向菜地。可当我用手提着粪桶往白菜上浇时,再也忍不住一下子吐了出来。我到水池边SUXI一下,找到老姜,想让他调换一下。

  他脸一沉,叫道:“你想咋着就咋着了?”

  我感到奇怪,他的火气怎么这么大?

  我解释说:“以前没担过大粪,真的受不了。你可以给我安排个比担大粪更重的活儿。”

  他吼道:“工没二派!非你干不可!”

  他根本就不象在分工干活儿,倒像故意难为我。我没与他闹过别扭,也不记得曾得罪过他。难道因为我才来,他想拿我杀鸡给猴看,在我身上耍耍威风,好煞煞那些平时与他公然对抗者的盛气,旁敲侧击镇唬他们一下?

  我强忍着没对他发火,不过也没再继续担大粪。

  从此,我们之间便心存芥蒂。他总在两位老板面前添油加醋说我的坏话,竭力撺掇他们打发我离开。可第二年开春,两位老板想把苹果园转包给他,他对我的态度立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变化,给我说尽好话,许诺提高我个方面的待遇要我留下,当我执意要走时,他甚至把我的行李锁起来不放行。前后态度截然不同,其用意已很明显了。

  晚上,我回到门岗。我和门卫老韩——韩老板的叔叔——在门岗居住。他每晚都去办公室看电视。

  我刚进屋,老杨夫妻俩扯着他们的女儿妞妞进来了。老杨三十多岁,身强力壮,是个棒劳力。他和妻子老粱,带着一个五岁的小女儿妞妞,一家三口都在这里。他们居住在苹果园西南角一间孤零零的小屋里。

  老杨夫妻俩终日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没那么多心思,和什么人都容易相处。他们到了哪儿,哪儿就充满了笑声。我刚来的第二天早晨早饭还没做熟,几个人便聚在厨房里闲聊。这时老梁拉着妞妞的手进来了。老梁三十多岁,中等个子,微胖,一眼就能看出是个身体结实性格开朗能吃苦耐劳的农村妇女。她一进屋,就嚷道:“瞧我这一身!”

  屋里人都把眼光集中到她的身上。

  她穿一身昨天才买的崭新挺括的新西服,女式新皮鞋CHENGLIANGCHENGLIANG;一头齐耳短发也梳洗得很柔顺。在这个平时看惯了沾满泥土的衣裳的地方,她这一身打扮的确让人感到焕然一新。

  大家七嘴八舌一阵评头论足。

  老裴滑稽地背着手,歪着头绕着老梁上下打量,说:“老梁这一身打扮至少年轻十岁,重新相婆家也看不掉!你穿这一身出去老杨会放心?”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叫她“老梁”,几个上年纪的人叫她“小梁”;老裴也跟着小伙子叫这个比他小二十多岁的女人为“老梁”。

  “滚一边去!”老梁推了一下老裴,然后跺着脚说:“衣裳穿着还合适,就是这双鞋有点小,夹脚。”

  老杨说:“我让你买那双黄色的,你偏要买这双,说妞妞姨有这样的,穿着好看……”

  老韩接口道:“妞妞还有姨?长得咋样?”

  老杨笑道:“咋样不咋样,我还能摸摸,你摸成了?”

  老韩冲着老梁笑道:“小梁,你听听,老杨说的是啥话?”

  老梁走到老杨跟前,伸出一只巴掌:“说,摸过谁家的妹子?”

  老杨两手护在脸前,笑道:“谁家妹子也没摸过,就是……就是摸过妞妞的姨。”

  屋里一阵大笑。

  老梁伸出巴掌打了几下,没打着,冷笑道:“死皮不要脸!等一会儿我让你自己把脸伸给我打。”

  老裴滑稽地歪头盯着老梁,说:“你有这个本事?”

  “掌握不住他还中哩!滚一边去!别这么色迷迷地看我。恶心!”

  又是一阵大笑。

  老裴、他老婆、还有大女儿和两个儿子,一家五口都在这里。他女儿二十出头,在这里做饭,;他老两口和两个十六、七岁的二子在果园里干活儿。他们一家都在厨房居住。此刻他老婆就坐在床沿上看热闹,他女儿和两个儿子也都站在灶边看着他们父亲滑稽的模样发笑。在这种场合,这种场面很平常;要是从小就生活在气氛严肃的家庭,老父亲当着子女的面有这种轻佻的举动,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大家在笑声里转移了话题。过了一会儿,老梁说内衣领子塞在脖子里了,便转过身要老杨给她整理一下。老杨上前,刚把手伸出,她突然转过身,啪一巴掌打在脸上。

  老裴笑得弯下腰,叫道:“不想老梁还有这一手,你真是在被窝里把老杨的心给摸透了!哈哈……”

  我来到苹果园,最先和这对快乐的夫妇熟悉起来。

  他们回处在果园西南角的小屋,要从门岗前经过。他们每晚都要进来和我闲聊一会儿。

  他们一进屋,老杨便拿起桌上放的中国古典四大名著合订本,用手掂量着说:“乖乖,这么厚,比一块砖还重,啥时候能看完?”

  “像你瞪眼瞎,一辈子也看不完!”老梁说着,在床上坐下来。

  “前晌跟老姜闹僵了?”老杨问。

  “他今儿很奇怪,好象故意找我的茬儿似的。早晨我听他说话就像带着气。”

  “打铁先得自身硬。他自己做的事就让人看不起,谁会把他放在眼里呀!”

  老梁接过话头说:“我早就知道他早晚会找你的毛病的。”

  “你早就知道?咋回事?”她的话一下子抓住了我,看来老姜今天对我厉害存在着我所不知的原因。

  “你自己作的事就忘了?”

  我更加懵了。

  “前天下午在苹果树下铲草,你和老裴……”她提醒道。

  前天下午我们在苹果树下铲草,每人把一行,从果园中间的小径开始,一直铲到北面土墙下。老裴儿子和他老婆那两行草多,其余的都稀稀拉拉,一片一片的。中间休息时,老裴和老贾铲到了头,我和老梁没有。他俩蹲在地头抽烟。老裴和老贾嘀咕什么,见我走过去,故意问:“今天可能铲到头?”

  “能。”猛然间我没听出他话中的弦外之音。

  老裴皱着一脸皱纹,看着老姜说:“草稠的铲得慢,草稀的铲得也慢?主家虽说没来,咱得对得起主家!”

  这老家伙!真是即滑稽又狡猾,心眼窄而多,简直让人可笑;不论干什么,出力不大,见了老板哼哈得厉害,只要多干一点活儿,背后便把别人贬得一无是处。他做什么事,总想从中沾点便宜,沾不到便宜便耿耿于怀,觉吃了亏,背后风言风语挑拨事端。他干活时眼睛总是盯着别人。

  我没吭声便走了。

  以后的时间里,我很快赶上了他。收工时,我开玩笑地说:“怎么样?我不比你铲得慢吧?”

  当时他正扛着铲子往回走,听了我的话,仿佛受了极大的侮辱,猛地转过身,满脸急怒,把整个身子都探向我,叫道:

  “咦……”他好象一肚子冤屈不能一口吐出,又猛地转回身,往回急走几步,叫道:“走走走!咱回去看看!老贾俺俩铲过的连一根草毛都没有,你铲的算个啥!也不是喷哩,我在哪里干活儿,主人还没说过二话!”

  这时,他老婆和儿子都赶了过来,齐声问:“咋了?咋了?”

  老裴没理他们,仍怒气冲冲地看着我叫:“中间歇那会儿,我不就是说咱得对得起主人,咋了?我说错了?”

  我无话可说。我只是随口开句玩笑,没想到他会发如此大的火……

  我想起这事,问老梁:“这与老姜有什么关系?”

  老梁说:“老东西最会巴结当官的了,他一家与老姜的关系可不一般。”

  老裴是外地人,老姜是附近村子里的,他们会有什么关系呢?

  “你不知道吧?”老杨嘿嘿一笑,说:“慢慢你就会知道了。时候不早了,该睡觉了。”

  送走他们,我在果园小径上徘徊。明月当空,果园在溶溶月色里一片寂静;西边那片荒林里,传来猫头鹰嘲笑般的叫声。我回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想不到在这种地方,干这种活儿,为鸡毛蒜皮之事也充满了勾心斗角。这使我明白,事无巨细,生活不分层次,每一种生活圈里的人都有其属与自己的喜怒哀乐;依你的生活阶层里所形成的价值观去衡量判断别的生活圈里的人对事物的认识态度是愚蠢的。

  我很快便知道了老裴一家与老姜“不一般”的关系。

  老姜有个儿子,二十来岁,还没订婚,以前也在果园里干活,与老裴女儿年龄相当。开始两位老板想从中牵线,作个好事。可老裴老两可张口要五千元陪嫁。老姜不同意,平时总是找他们的碴儿,指桑骂槐说几句讽刺话,有时说得很难听:人能像卖牲口一样!老姜儿子得着机会就溜进厨房,对老裴女儿亲一下摸一下地骚扰。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后来,老姜儿子离开了果园,还不时找借口来跟那姑娘胡闹。

  谁知儿子离开后,老姜竟很快与老裴女儿勾搭上了。老姜无非是拿老板的钱作个人情:老裴女儿是厨师,每天要买米买面买油买菜,在上报老板时他便在帐目上做点手脚;加之平时分工干活时对他们一家照顾一点。两人越来越亲热,那姑娘渐渐真的对老姜动了感情,有时老姜有事没来,她竟连做饭的心思都没有。四十多岁的老姜也偷闲学少年,开始打扮起来,一身浅黄的紧身服,一双雪白的球鞋,看起来一尘不染;人逢喜事精神爽,寸头修得有角有棱,连走路的姿势都让人觉得年轻有劲多了。

  白天,他草草安排了活路,大伙儿都干活儿去了,他与那姑娘在厨房里风来云去;以前他总是在果园里转来转去监视,现在哪还有这份闲心!有一次,一个小伙子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干活时突然跑到厨房去喝茶,正好撞见;那小伙子茶没喝成,回到苹果树下,说了句一语双关的话:“姜还是老的辣!”

  韩老板本来是很尊重他的,因他是技术员,果树的管理全依靠他;从那以后,便总是和他开玩笑,拿他取乐。他也感觉到了这种玩笑里包含着不尊重,可也没有办法……

  由此可见,别人总是根据一个人给自己留下的印象采取相应的态度去对待他,而一个人给别人留下什么印象,则是由他平时的言行举止决定的,所以,一个人如果希望别人用什么态度去对待他,那就应该尽量使自己平时的言行举止符合能够给别人留下自己希望的那种印象的标准。

  对这一切,因老板没发现谁干活偷懒而作出相应处罚、他仿佛自己吃了亏似的忿忿暗骂老板是“瞎眼豆虫”、经常夸口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的老裴,却视而不见。也许这正符合他贪图小便宜的心理;而且与老姜有了这层关系,平时也会受到特殊照顾,干活时在伙计们面前说话也气势。气得与他同乡的老贾背后大骂:

  “两个老东西也眼瞎,还故意给他腾空子!看以后弄个大肚子咋收拾?”

  一天下午,老姜的儿子骑自行车来了。他来带红薯秧回去喂牲口。他把一团红薯秧捆绑在自行车后,推到厨房门口,然后把自行车靠着一棵桐树放下。这时,那姑娘一个人在厨房里做饭,其余的人都在外面捡豆子——果园里中了片大豆,收割后晒在房前空地上,几个人拿木棒敲打后,把豆秸挑走,满地都是都是豆粒。老姜就站在人群旁边。他儿子不知就里,站着意思一会儿,转身走进厨房。

  老姜这下可尴尬了。他眉头紧皱,死死盯着正在捡豆子的老太婆——那姑娘的母亲,肥厚的嘴唇越撮越紧,几乎失去血色。他这时脑子里在想什么呢?他也许在想这干瘪的老太婆生下个女儿怎么就迷住他爷儿俩呢?他也许什么也没想,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一动不动,呆了一般,以至于老太婆出于讨好而毫没必要地捧着一把豆子送到他眼前,连问几声“怎么样”,他才醒过来。

  老太婆看着他那个样子,嘿嘿笑了起来。她非常清楚其中的原因。

  老姜几乎是下意识地自言自语地嘟哝道:“这太湿,得晒晒,都霉了……”

  老太婆忙笑着接口,仿佛她因终于搭上了腔而非常高兴,说:“摊在哪儿晒呀?明儿个用袋子装好,拉到柏油路上……”

  “这儿就中——”老姜转过头,用下巴示意一下厨房门前那片空地;与此同时,他眼光飞快地扫了一下厨房门口。他儿子恰恰这时满脸得意地从厨房里出来……

  一天,我正在苹果树下干活儿,突然听到外面小径上有人叫我,出来看时,是一位三十来岁身材魁梧的男子。我看着他,觉得有点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问我是哪里人,一直问到村庄的名字,又问我跟谁是一家。我回答后,他立刻热情地称我为“表弟”。

  原来,他是我哥的学生。由于年龄相差很大,所以几乎没有印象。我和他弟弟是同学,曾几次去过他家,但那时他已经去外地当兵走了。他的村子在一座小山脚下,村后是一条曲折的小河;村中遍种果树,春暖花开时节,整个村子就像一座芳香馥郁的美丽花园。他复员后,被聘为司机,聘主恰是这个苹果园的老板富才;他听富才说,苹果园去了一个他的老乡,便特意来认识一下……

  由于这层关系,富才对我很照顾。天气一天天凉了,他为我带来一床新被子;我有时也去他家去玩,他家里人都很热情。

  果园北面,毗邻菜园,种着一片花生。花生成熟了。

  收获花生的时候,年轻有力的小伙子抡着镐头刨,年老的和女人蹲着把刨掉的花生抖去泥土码成堆。这种场合,十几个人聚在一起,一边干活儿,一边打趣逗乐,你一言我一语,妙趣横生。

  一个人的裤子屁股上磨破了,露出两点红色内衣——

  “瞅,他两眼红溜溜的。”

  “眼睁得怪大,就是没有眼珠儿。啥叫有眼无珠?屁股就是!”

  “就你的屁股与众不同,有眼还有珠儿!”

  “你瞅你们几个,干活不咋样,话可不少,叽里呱啦跟油炸的螃蟹一样……”

  一个小伙子举着镐刨了几下,停下来说热——

  “还没干着活儿哩,就嚷着热,年轻轻的跟水里的泥鳅一样,一捉一滑!看我就不热。”他抡起镐头猛刨一阵,不由得张着嘴喘气。

  “你不热?不热干吗舌头耷拉那么长?恩,哈哈……”

  老梁这几天总说肚子疼。老裴给她出个注意,要她在晚上睡觉时,让老杨用罐头瓶“扳”——把火放进罐头瓶里燃烧一会儿,取出后,迅速把瓶口扣在疼处。“伤寒淤血,一扳就好,非常灵验!”谁知老杨“扳”过了头,肚皮上鼓起一个圆圆的红痕。老梁又嚷着肚皮热了。老裴一见,可乐坏了,叫道:“怪不得今天的烧饼少了一个,老梁偷贴在肚皮上了。”

  刨花生休息时,老梁用草帽兜了一帽兜儿花生,到厨房摊在火炉口烤。老裴跟在她后面也回厨房。炉口封盖着煤。老梁一边翻动着花生,一边说:

  “炉口一点也不热。”

  老裴站在她身后,不时趁机伸手捏个花生剥着吃,听了老梁的话,叫道:“把花生放在你肚皮上烤——炉口不热,你不是整天嚷着你的肚皮热吗?”

  像初接触工地时一样,我觉得这种场合里有一种深层的智慧,但我无法把握。罗丹说,任何人和任何事物都有其“性格”,也就是外形下隐含的内在真理,这真理就是美的本身。我很困惑,因为我无法透过事物的表层探究其“性格”。有时,经历的这种玩笑多了,觉得生活很肤浅,就像水面泛着的泡沫沉不下去;可在工地上,人们就是用这种方式来调剂每天沉重的劳动的。在这里,没有人给你讲生活中严肃的道理;呼吸着,干着挣着花着,拿喜怒哀乐的心情点缀其间,也许这就是生活的本质,道理才是节外生枝的东西……

  那晚,我们把刨掉的花生拉运到房前空地上码起来,天已经黑了。吃过晚饭,我回到门岗,刚坐下,铁大门外便传来汽车喇叭的声音。我打开大门,看见一辆轿车停在门口;车窗摇下,有人喊我过去,是富才的声音。他递给我 ,说:

  “前几天根长(我那位表哥)回去了,他去了你家,说了你的情况。我们还以为你像别人一样在家没事出来打工挣钱的,他回去后才知道你一年都没回家了。也不往家里写封信,你知道你家里人都急成啥样子了吗?这几天往家里写封信说说你的情况……”

  他是特意来为我送信的,对我说了那些话后,厂里也没进,便开车走了。

  我感谢这位老板,不仅是因为苹果园半年生活里他对我的照顾,更因为他比当时的我还理解亲人对我的思念和牵挂里包含着怎样刻骨铭心的滋味!而且并没因我与他没有亲缘关系而对此漠不关心。我永远都忘不了第二年春天我离开苹果园时他对我的责备,也正是因他的责备促使我决心离开那里去接受未知的磨难,在磨难中寻求缓解内心那种对父母亲人的愧疚之情!

  “我这几天就不愿理你,我看见不孝顺的人心里就烦!你幸亏遇到了根长,要是没遇到根长,你家里人知道你现在在哪里?怎么样了?是困在哪儿了,还是被人暗杀了?连信都不写!就是当兵的,也要往家里寄张照片,当兵的每月二、三十元的工资,有人还往家里寄去十块八块,表示一点心意。你往家里寄过钱吗?出来一年多了,你攒了多少钱?只知道一个人在外面无牵无挂,你知道你家里人怎样想你吗?你理解父母的心情吗?等你自己有孩子的时候,你就知道是啥滋味了……”

  当这位平时不善言谈的老板说出这段话时,我心里热血沸腾,我当时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因为我会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我怎么会是不孝之人呢?父母亲人无时不在我的思念之中,我会为此毫不犹豫地付出自己的生命,我觉得亲情是神圣的,无法用物质金钱去衡量,所以每听到兄弟阋墙,或为赡养老人而发生争端,便觉不可思议,觉得这种行为可耻可笑!我当时总觉得自己的处境很快就会改变的,等处境一改变,我会加倍弥补自己对父母亲人暂时欠缺的爱和孝心!后来,我很难在一个地方安下心来长时间干下去,正是因为内心被一种迫切渴望改变自身现状的焦虑驱赶着;每当这时,我便会想起八群,想起那强烈折磨着他却不被人理解的愿望。现在想来,我心里怀着最大的孝心,却一直做着最该谴责的最不孝的事情!以后,不论命运如何多舛,不论遇到什么磨难,我在心里说:这是你对父母所作所为导致的结果,是你该受的惩罚!这么一想,心里也真的就平静下来……

  回到屋里,我急忙打开信。刚打开信,眼泪便流了下来。我含着泪一遍遍看着,心乱如麻。信是哥哥写的,包含着亲人的思念,理智地分析了我的处境,并提出忠告和担忧——我以后的生活,一步步证实了哥哥信中观点的正确性。它对任何一个对未来怀着希望的初入社会的青少年都具有启迪和指导意义——

  弟:

  多时不得弟之音信,父母兄嫂等家庭诸人十分挂念!正不知到何处打听你的消息时,马庄你根长表哥到家说明了他见到你的情形。不论你现在的生活如何,只要知道了你的下落,也就省去了许多牵挂之心。

  郑州见面后,我多么希望你能听我的劝告麦天到家看看呀!你知道这麦天和秋天咱爹咱娘是怎样过得来的吗?你知道二老是如何想念你吗?你知道我们在家为你的事操多少心吗?你知道……

  弟,在外一年了,对外面的生活也有了一定的了解,应当冷静地反思一下是在家还是在外更有利于你读书。你在外生活无着,漂泊不定,整日为吃住问题而疲于奔命,能有心思坐下来读书和写作?就是你有这个心思,从早到晚把时间都耗在了奔波和苦力上,又能有多少时间呢?在家虽有一点农活儿,农忙过后不是有很多时间吗?另外父母也不再挂念你了,你自己的婚事也解决了,这样几全其美何乐不为呢?因此,请你接到信后准备回来吧!

  现在跟刘金忠是否还保持着联系?所写作品是否又在《焦作日报》上发表过?现在生活情况如何?你不是小孩子了,对个人的婚事有何打算?请速回信予以说明,或收到信后马上回来!

  前些时,安民哥到咱村走一趟亲戚,咱娘让他把你的几件衣服捎给你,不知收到否?如果没收到,可去他那里去取。现在天冷了,该添置的衣服和被褥尽量要添,不要冻坏身体!如果现在没有钱,可向你根长表哥借,回来我还他。还有,俗话说,在家靠亲邻,出门靠朋友;在外要善于观察问题,善于结交朋友,善于搞好老乡之间的关系。不要对熟人躲躲闪闪,不到万不得已时不找人家,一定要经常联系,这样便于互相帮助照顾。另外,你只身在外,一是无人事基础,二是无经济基础,正需求人引路、求人相助之际,为什么总是死要面子而羞于启齿呢?上次在郑州,我和咱富领表叔和你宝仓、宝勤表哥都作了安排,结果你也没找他们联系;你找到他们,即使帮不了大忙,至少可给你精神上一个安慰,可为你出主意想办法。你现在就像置身迷雾,摸索着前进,看不清你要走的路,一定要多听别人的建议!你也许以为别人的主意都是馊主意,你要走自己的路,觉得别人的建议对自己不会有什么帮助。如果是这样的话,此生你是不会有什么希望的,一个一意孤行一味不听别人劝告的人,只能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他将一事无成!所以我奉劝你要多与别人接触,听听别人对你的看法,冷静地思考一下对自己是否有益处,如果有益,听之何妨?

  关于你在外流浪求学的问题,我的看法是应正视自己,要正确估计自己的水平,不要走火入魔,急于求成。要知道你所选择的这条路,是一条充满荆棘坎坷无比艰难的羊肠小路,多少有文凭有水平有志气的青年都望而却步,或中途退却,另选它途呵!你经过一年多时间的考察,觉得自己怎么样?即使认为自己有希望,也要循序渐进,要知道许多事情都是欲速则不达。这条路很漫长,在这个过程中,靠这种生活方式能行吗?真不可思议呀!所以,我劝你尽快结束这种流浪生活,回到现实中来,以正常的姿态迎接生活的挑战!

  关于你的婚事,我想你也该现实一点了。今年你已二十来岁,应该知道成家的重要性,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所以我劝你尽快回来完婚。结婚后再为你的追求而努力也不迟吗?况且,这女子在你走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时时盼着你,哪怕是 都可以,你却一直没去过。就在这种情况下,从未听到过任何怨言,足见对你心诚,跟你心切呀!这样恩实贤惠之女不娶,你还有什么非分之想呢?!所以我奉劝你清醒一下,回到现实中来……

  弟,有千言万语,一时我真不知该从何说、怎样说,想到你现在的心境和处境,不禁使我涕零泪落,心中的酸楚之味的确不可言状!随草几句,语无伦次,但已言我心。弟,你一定要认真看之酌之,审时度势,三思而行!

  看完信,我一只只接连不断地抽烟,低上很快便扔了一片烟蒂,屋里烟雾弥漫。老韩看完电视回来,快半夜了,一进屋便咳了起来。

  “乖乖,呛得人喘不过气。”他看着地上的烟头,说:“都是你今晚抽的?以前没见你有这么大的烟瘾……”

  我走出去,走出果园,穿过果园西边那片荒林,一直走道沙丘上坐下来。漆黑的夜空繁星闪烁,四周树林黝黑一片,树缝中隐约可见远处村子里几点明灭的灯火;寂静之中,那只夜晚总在荒林里啼叫的猫头鹰,又嘲笑般地叫了起来。望着黑暗的夜空,我心里一遍遍地暗问:

  该怎么办呢?

  我又一次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选择是容易的,只需一个念头,一个决心;然而,这关键的一步一旦迈出,便会导致截然不同的人生命运……

  弟二天,我带着那封信去见刘老师。家人不知我在外面的情况,在外面到底会怎么样?我自己也不清楚。离家一年多了,自从认识了刘老师后,是他给了我希望,他了解我的处境和追求,在这种处境里能追求到什么结果?他也许比我看得更清楚。我觉得他应该是站在高处俯视,对我将要走的路心中有数;一个对他抱着如此赤诚之心的人,他的话肯定是负责任的!我想让他指点我该何去何从。他看了那封信,后,问我有什么打算?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潸然泪下……

  回到苹果园,心情仍无法平静,马上又给刘老师写了 ——

  刘老师,我总想把自己所遇到的一切都告诉您,因为现在我信任和依靠的只有您。可我又担心这会给您带来麻烦或引起误会,因为最近我越来越感到迷惘:是否自己的思想真的在不知不觉之中越出了正常的轨道,虽发诸内心,在别人看来却有点荒唐?

  对于别人的劝告,我以前真是不屑一顾,想都不想;现在一想,如堕雾中,茫然无措!我有目标,可能否实现目标?怎样才能实现目标?面对这些真如面对黑夜!我感到自己好象站在茂密的森林里,四周荆棘密布,烟雾弥漫,我不知该往哪里走,因我没走过。又像是前面横着一座山,我要翻过去,我只看见脚下的一步路,只看见一草一石,也许会走上悬崖,也许会走进深渊,可只有走到悬崖深渊的边缘,我才会明白次路不通;而您却能站在山巅俯瞰全景,知道哪条路可行,哪条路不可行……

  刘老师,我离开了家,一个人在外漂泊,不知不觉之中,我把您当成了一个轴心,一个倚靠。我多么希望您能指点我,不但在为文上,而且在为人上……

  我那时多么渴望得到别人已经获得的经验,去指引自己即将走的路!我之所以没听从哥哥的话回去,是因当时我觉得心中有一个坚实的依靠,这个依靠就是刘老师。

  那年春节,我就是在苹果园里度过的。那是一个难忘的春节:即寂寞又快乐,即空虚又充实。

  腊月初一

   昨天,放假,外地人都回去了。苹果园里只剩下我一人。

   我从门岗搬到厨房里住。把床铺整理好,把地面打扫一下,又把一张桌子移到一方小窗下面,便坐在桌前抽烟。小窗正对着外面的苹果树林,望去,阴暗的天空下,苹果树的叶子凋零了,纵横交错着光秃的枝条,树下全是枯黑的落叶。一切都显得苍白阴郁,我的心也岑寂无聊。

   大门锁着,一整天都不见一个人影。我在果园小径上徘徊,看着往日我们劳动过的地方,仿佛一场热闹的戏刚刚结束,曲终人散,倍感孤寂。我走出果园,在西边满地落叶的荒林里踯躅一会儿。荒野里,深密的马尾蒿干枯了,浓得仿佛一片压地黄云。四周看不见一个人影,小鸟在枯草丛中啁啾着,一只老鹰在远处叫啸。

  我有点疲倦,便在如厚软的黄毯般的荒草上躺下来,仰脸望着头顶光秃的枝柯映着铅云密布的天空。倦意袭来,刚朦胧欲睡,似乎听到无数声音在争吵,在叫嚷,一片乱糟糟的喧闹;睁开眼,那纷乱的声音似乎仍在耳边响着。我站起来,四下望望,荒野里仍寂无一人,几棵落光了叶子的杨树下面,有几座新坟,红红白白的花圈在风里摇摆着……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听大人说,在野外睡觉容易邪气扑身……

  我顺着高大白杨下荒草覆盖的小径向前走。一阵风吹过,飘下几片黄叶;一只狗在前面不远处寻食,看见我愣了一下,立刻又跑不见了;远处那片刺槐丛林,发黄的叶子笼罩在冬天灰白的雾气里仿佛一片隆起的黄色丘陵;刺槐丛林围绕着一大片起伏的沙丘。我心情沉重地在沙丘间踽踽走着,每一脚下去都踩出一个很深的脚印,细细的沙子很快灌进了我的鞋里;白絮般的天空又添了层黑暗,更阴沉了;沙丘间偶尔露出一堆堆枯黑的草墩儿,那是零星散布着的荒坟。

  这时,一个弯腰驼背的瘦削老头,穿一身黑色破棉袄,腰间扎一根白麻绳,在我前面的左手方向的沙丘上出现了。我们都朝着一条斜穿刺槐丛林的小径走去,走到小径上恰好碰头。他突然伸长脖子仰起下巴,冲我一笑;他的眼上没有眉毛,却非常突出而且发亮,仿佛鼓起两个光滑的肉瘤似的,他整个脸都很特别,就在他仰脸冲我笑时,那张奇特的脸仿佛向我贴了过来一样。我心里一阵惶悚,急忙转过身,快步走开了……

  刺槐丛林的叶子大半都脱落了,满地黄叶仿佛满地碎金,让人眼花缭乱,我在落叶上坐了一会儿,雨点便滴滴嗒嗒落了下来……

  我急忙向苹果园走去。

  黄昏渐渐来临。天地间一片苍黄。冰凉的雨点洒落着,蒙着尘土的地面出现了一层麻麻点儿。冷风呼啦呼啦吹动着窗户纸。光秃寂寞的苹果树枝淋湿了,在淡白湿冷的暮霭里呈黑色。几片挂在树枝上的塑料片儿,在风中摇动,仿佛在挣扎着要摆脱似的。整个果园空荡荡的,连往日站在枝头喳喳鸣叫的喜鹊,也不见了影儿……

  我感到空虚寂寞,无所适从。

  腊月初二

  难怪昨夜寒气袭人,早起一看,下雪了。细碎的雪粉飘洒着,果园沉浸在一片细微的沙沙声里。

  在家乡,下雪的日子是多么快乐呵!每到冬天,便盼望着下雪,看那光秃的树枝映着彤云的天空,便感觉到了雪前的征兆,心里便充满欢欣;飘雪的时候,不论是与三五好友去野外冒雪游玩,还是和亲人坐在屋里围炉闲话,心情是那么舒畅愉快,充满了温馨和幸福……

  回想往日的快乐,备觉眼前的空寂。我在果园小径上徘徊,寒风吹着碎雪扑打在脸上,很冷;心里更冷……

  下午,看《红楼梦》“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站起来走到门口。碎雪仍在下着,落到地上,立刻便融化了,泥土显出微黑的湿意;墙根处、石块上,斑斑点点,一片一片的白;苹果树枝也白了,雪花落进去便看不见了;远村公鸡的啼叫,不时隐隐地传来。我恍惚是从热闹处走来,那群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欢闹的脂粉香娃,仿佛梦境刚从眼前的雪影里消失一般,越发感到寂寞……

  小丫头坠儿偷了平儿的手镯被发现,平儿与麝月私下商量欲打发坠儿出去,晴雯闻知更是“蛾眉倒蹙,杏眼圆睁”。在寂寞无人的果园里,在雪花飘飘的黄昏,我心里惟有怜悯而已……

  半夜,坐在炉边看书。屋外,狂风肆虐,刮得光秃的树枝呼呼尖啸,仿佛巨大的山洪呼啸而来,又像许多野兽咆哮着绕屋旋转;侧耳倾听,风稍息时,隐约能听到远村犬吠。当我待在屋里,并不想诺大的果园只我一人,四周散布着许多坟墓;这样想时,才知自己原来正独处在漆黑的荒野。对这异乡的荒野我心中没什么概念,可联想到家乡那片布满乱坟流传着许多可怕传说的荒野,不要说让我独居那里,就是黑夜一个人从那里经过,我也会感到心里发毛……

  腊月初三

  昨夜的大风一直没停,呼啸着直刮了一天。

  乌云被风吹散。天空没有一丝云彩,空气异常寒冷。即使到了中午,泼在外面的水很快便冻成了薄冰;洗过的衣服刚刚搭在绳上,便冻得硬邦邦的;狂风肆虐地在树枝上吼叫着,满园枯叶,仿佛黑色的蜂群,一阵阵随风乱飞;挂在枝头的塑料片儿,就像被激流冲击着似的呼啦啦地响;有一种草,我想一定是古诗中常说的“飞蓬”,许多茎条干枯后竟形成很大的圆球状,随风在荒野里飞快地滚来滚去……

  这是一个奇特的天气——太阳照着的地方,土墙、大地、树枝、石块,都发出耀眼的光芒;太阳照不到的地方,窗口、大门的阴影、各种东西的影子,都如黑暗的洞穴一般。空气异常清澈,光与影分割得特别明显。向远处望去,虽到处都泛着明亮的阳光,却还不如阴天看得真切。

  洗罢衣服,去附近村子里的商店买东西。柜台后坐着一位十八、九岁的姑娘。她看着我微笑一下。我觉得有点面熟,好象在哪里见过,特别是她那双眼睛,总觉得曾在我心里留下过印象,却一时想又不起来。买过东西,我没马上离开,与她闲聊起来。原来她在啤酒厂上班,我的手被爆裂的啤酒瓶割破时,就是她为我包扎的。由于啤酒厂人多,我只在那里干了很短一段时间,几乎没什么印象了。她却对此记得很清楚,而且还记得我刚去的那天给别人留下的印象……

  我们聊了很久,聊得很开心。

  回到苹果园,突然感到这空荡荡的园子里不再那么寂寞了。

  腊月初四

  早晨,异常寒冷。风仍很大,天空片云不挂,澄碧湛蓝。

  我跑步到果园西边的麦地去看看——那片麦地在围墙外,栽种着许多枣树苗,以前发现有人偷挖。

  我站在围墙豁处,向东一看,一带疏林隔着的地平线上,一轮红日露出了大半。我还从未见过如此大的朝阳,竟如巨大的车轮;眨眼功夫便跳了出来,红色渐褪,变得明亮起来。越生越高,越高越小,越小越亮;等涌上树梢时,犹如筛子般明亮的金球。寒冷的大地立刻洒满了金黄的朝晖,田野、树木、围墙、所有向着旭日的东西,仿佛都静静地露出了嫣红的微笑。迎着太阳看去,大地黑黝黝的,只从那疏林交错的缝隙里,迸射出万道斑斓的光线;几只喜鹊如黑点儿般在橘红的朝晖里飞动……

  黄昏,风仍很大,可天空云彩却纹丝不动。我又到西边麦地去看,听到唧唧咕咕有人说话。我急忙跑到墙豁处,只见三个人正用铁锹挖地里的小枣树。他们看见有人,转身跑了。我赶过去,只见地上已扔着五棵挖掉的小树苗……

  晚上去商店,她正偎着火炉坐着。我告诉她这事。她说:

  “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把他们吆走算了,不要撵他们……”

  她担心我一个外地人,会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情。

  在这种处境里有人关心着,心里感到特别温暖。

  腊月初七

  今天把《红楼梦》看完。

  后四十回是高鄂续的——

  首先感觉前文文字满纸烟霞,充满诗情画意;后文文字却有点枯燥,缺少一种灵气。

  前文人物个性分明,读者甚至能根据人物的性格去推测一件事遇到谁会迎刃而解,遇到谁会出现麻烦,遇到谁会息事宁人,遇到谁会闹出笑话;因为非常真实,所以仿佛不是在读书,而是在经历一场鲜活的生活;而且人物独特的性格刻画得细致入微:黛玉和晴雯都有点尖刻,但黛玉尖刻得含蓄,晴雯却尖刻得泼辣;宝钗和袭人都温柔晓理,宝钗风度雍容,不失大家闺秀,袭人流露出的却是一种母性的慈爱。后文人物性格变得不明确了,虽大体上继承了前文,可细微处总觉混淆不清:宝玉被贾政叫住问学,退出时,“只得拿捏着,慢慢退出。刚穿过月洞门的影屏,便一溜烟跑到贾母院门口……”虽表现了他如何畏惧其父,但不免状其顽赖类贾环;贾环与凤姐要牛黄时,凤姐说没了,“贾环听了,便身手拿那铫子瞧时,岂知措手不及,铫子倒了,火已泼灭了一半。贾环见不是事,自觉没趣,连忙跑了。”前文说过,贾环所怕者惟凤姐,即使最不满时见了凤姐也只得唯唯诺诺,贾环在凤姐面前如此大胆无忌,实为前文所不敢;后面凤姐骂贾环的话,完全不是雷厉风行而又心有城府的凤姐的为人,这种泼妇骂街的话在前文只有赵姨娘才骂得出来……

  人物的语言上。前文个性化的语言惟妙惟肖,每个人说出的话都符合其身份性格,像黛玉的话什么时候让宝钗去说都不合适,宝玉的话什么时候让雪蟠去讲也不恰当;后文却不然,有时简直觉得引号前随意更换人物都显得无可无不可,比如第八十九回宝玉劝黛玉道:“我想琴虽是清高之品,却不是好东西,从没有弹琴里弹出富贵寿考来的……”像这样的话前文只是贾母、王夫人劝勉宝玉的,而正是贾宝玉“深恶而痛绝之”,他之所以亲近黛玉,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黛玉从不说这样的“混帐话”,可这里却出自他的口,岂不自相矛盾?

  前文是血泪之作,诚如香菱学诗,苦心孤诣,精血诚聚;后文是应制之作,本身就带着一点复制评点前文的意味。比如,第八十四回中,贾母问“香菱”怎么改成“秋菱”了?薛姨妈说:“……他(金桂)因是宝丫头起的,才有心要改……”金桂改“香菱”为“秋菱”,实为要挟弹压宝钗,但这只是作者行文中的说明,读者能知,薛姨妈何以能知?再如第九十二回中,宝玉、黛玉正谈禅机,忽见秋纹来说:“老爷叫你呢!”吓得宝玉站身便走,出了门问秋纹:“老爷叫我做什么?”秋纹笑道:“袭人姐姐叫我请二爷,我怕你不出来,才哄你的……”这显然是套用第二十六回薛蟠的计谋。但前者另人捧腹大笑,把薛蟠浪荡公子的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后者却让人觉得有点东施效颦……

  前文的精彩处在于“实”,其妙处就是把日常琐碎描写得形象逼真,从而刻画了一群呼之欲出的人物;后文的精彩处在于“虚”,大约续者无亲身经历,所以只有描写虚幻的章节才精彩……

  腊月初九

  看大仲马的《红屋骑士》。

  书中最精彩动人的一幕就是穆里斯对让维也芙的爱情,这爱火烧得他如痴如醉。精彩之中尤为精彩者,穆里斯无端猜疑穆朗是他的情敌,这嫉妒逼得他似疯似狂。大仲马用夸张浪漫的笔法,淋漓尽致地描写出了爱情的真实。我从中看到了现实的影子。

  书中把路易十六的寡妇,那位王后,描写得骄矜而高贵,当她走上断头台,不小心踩着了刽子手的脚,她说什么?她说:“对不起,先生,我不是故意的。”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把王后的形象铭刻在读者心里。红屋骑士为王后的爱情殉命,穆里斯为让维也芙的爱情殉命;更感人者,罗兰为穆里斯的友情殉命——这个在任何场合都念几句诙谐诗的朋友,临上断头台还不忘他的诗句,对刽子手说:“我原打算送你一首四行诗,现在你只好接受两行了……我还欠你两句诗……”

  他最后说:“人死的时候,按照时髦,要叫什么万岁。从前人们叫‘君主万岁’,可现在已经没有君主了。以后,有人叫‘自由万岁’,现在自由也没有了。我的天,让我叫一句‘西蒙万岁’吧,感谢他让我们三人联合在一起……”

  这个慷慨少年的头落在了穆里斯和让维也芙的头颅旁边了。

  西蒙,一个龌龊的补鞋匠,当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将要成功之际,总是这个卑鄙的家伙从中作梗,结果酿出场场悲剧……

  腊月初十

  看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

  还是旧版本,李健吾译的,许多还是繁体字。大概那时有些句法和词汇不太适合现在的口味,读起来多少有些别扭,甚至产生不快感。比如行文的衔接上,开始总觉得变换得突然,中间没有过渡的句子,似乎有点断断续续的。这可能是我阅读速度太快的缘故。

  可渐渐地,包法利夫人的形象越来越清晰丰满起来;你也越来越佩服福楼拜对包法利夫人的心理剖析是如何深刻细腻。

  从这个女人的形象上,让人联想到许多家庭问题的根源。如果包法利稍微敏感自尊一点,早就引起了家庭的决裂或什么悲剧!开始,包法利夫人由于修道院的幽闭生活引起的幻想和传奇小说的刺激,渴望平静的生活中也遇到类似书中女主角的艳福外遇。她初偷禁果时内心产生的羞怯和幸福,并不让我们反感,因为许多大诗人都把这一层抹上迷人的诗意加以讴歌;虽然这是许多悲剧的起因。后来,包法利沉浸在父死的巨大悲哀之中,却还小心翼翼关心着夫人是否会因过度悲哀而有损身体,可包法利夫人非但漠不关心,反而在偷情中更加放荡,这便在读者心里激起强烈反感:她完全变成了毫无人性的邪恶淫妇!作者有意将包法利夫人放置在这个特殊环境里,让读者更能窥探她的内心世界。读者甚至后悔自己开始曾为她的偷情幽会产生的担惊受怕,因为此刻谁不对她的行为痛恨厌恶,希望悲剧快点发生,不再让这个一生就以偷情为动力支撑着的肉体女人,去欺骗关心她甚于关心自己的老实忠厚的医生?所以悲剧发生时,我们不是紧张,而是觉得应该——她把高筑的债台和侮辱以一把砒霜了结,却把无穷的痛苦留给了一直蒙在鼓里的丈夫和还不懂事的孩子,使人对她临死时的忏悔也同情不起来。包法利夫人这个形象可以说是对女性的侮辱,因她肆意践踏了起码的道德、人伦和母性……

  我总是带着强烈的爱憎感情去阅读,用自己的是非观去判断书中的人物,书中人物的是非观也潜移默化影响着我。

  腊月十一

  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 这本书是前段时间向刘老师借的。

  书中许多细节描述与现实非常贴近。生活中极寻常的一个心理一个现象,他很自然表达出来,就让人觉得贴切新颖。读他的作品最大的收获应该在作品之外,因为他所描述的许多情节都是现实生活中你所遇到过的经历过的感受过的,所以无形之中便指引你去观察自己身边的生活,和捕捉自己内心的感受。这种收获比获得任何书本上的知识都更重要!

  比如,一个人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不知怎么过大地张开了他的嘴,并且过久地大张着嘴巴。”相信许多人都有用这种做作的哈欠去掩饰某种心理或应付某种场面的时候,可当我第一次在书中看到对这种哈欠的描述时,还是觉得很新颖,就像一个人突然发现原来身边的寻常之物具有不同凡响的意义。

  再如,房间极其狭窄,有人来访,“他把他的椅子从桌跟前拉开,在桌子和他的膝头之间留出一点空隙,挺直腰杆好让空隙更大一点,虚席以待地等候客人‘挤进’那条缝隙。”——多么寻常的生活场景,每个人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遇到;正是这些对生活中极熟悉的场景的描述,启发人满怀兴趣地把目光投向现实去阅读生活……

  我想,一流的智慧能把生活中寻常的事物和心中微妙的感受自发地、自然而生动地表达出来;二流的智慧要想表达这种感受必须有向导指引——不论这种指引来自别人之口还是书籍。我们读书时常有这样的感慨:它说出了我想说而又说不出的话!你为什么说不出?就是因为你没有一流的智慧。所以,如果你不是天才,就应该发奋阅读,让别人的思想去开启你的智慧;否则,你的许多才智将永远被封闭在大脑中得不到发挥,最终慢慢枯竭!

   (待续0

三、

标签: #健身房 #部落 #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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