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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文新谈金瓶梅

发布于:2024-03-22 作者:admin123 阅读:49

金瓶梅和红楼梦,和七发,都是诫书。风月宝鉴。

《金瓶梅》与《七发》

陈文新

明代的袁宏道在《与董思白书》中谈道:“《金瓶梅》从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

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有人以为这只是信手写来,并非深思熟虑的意见,因为评

论小说在那个时代本来就不必太认真,但似乎又不尽然。他的《听朱先生说〈水浒传〉》

诗云:“少年工谐谑,颇溺滑稽传。后来读《水浒》,文字益奇变。《六经》非至文,马迁

失组练。一雨快西风,听君酣舌战。”倘是信手写来,亦不妨同用《史记》作譬。然而袁

宏道选择了新的评论角度,这其中无疑包含了若干心得,不宜等闲视之。本文即试图在

《金瓶梅》与《七发》之间建立某种联系。

(一)

枚乘《七发》对于各种享乐的铺叙是引人注目的。“《七发》的内容简括地说来是这

样:开头的序曲写楚太子有病,吴客去问候。吴客认为太子的病源是吃得太好,穿得太

暖,住得太舒服,声色等娱乐太无节度,长久下去就要危及生命。他又认为治疗的办法并

非施用药石针灸,而是接受‘要言妙道’。因此他劝楚太子延请博闻强识的君子来教导,

使得‘浩唐之心,遁佚之志’(荒唐放纵的欲望)不再产生。以下第一段就描写音乐的动

听,第二段描写饮食的可口,第三段描写车马的名贵,第四段描写宫苑、辞賦、声伎、珍

禽等等奢侈的享受,用这些来试楚太子,都不能使楚太子兴奋。第五段描写田猎的壮观,

引起了太子的兴趣。他的病似乎有了起色。第六段描写观涛,使得太子称善,但还是病不

能游。第七段吴客说将要为太子荐方术之士,‘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让太子听

听世上最髙妙的道理。太子听了竟然‘据几而起’,出了一身大汗,顷刻之间他的病全消

失了。”①在枚乘的时代,辞賦是与音乐、饮食、车马、宫苑、声伎、珍禽等并列的奢侈

品,《七发》中,吴客对楚太子说:“既登景夷之台,南望荆山,北望汝海,左江右湖,其

乐无有。于是使博辩之士,原本山川,极命草木。比物属事,离辞连类。浮游览观,乃下

置酒于虞?怀之宫。连廊四注,台城层构,纷纭玄绿。辇道邪交,黄池纡曲……列坐纵酒,

荡乐娱心。景春佐酒,杜连理音。滋味杂陈,肴揉错该。练色娱目,流声悦耳。于是乃发

《激楚》之结风,扬郑、卫之皓乐。使先施、征舒、阳文、段干、吴娃、闾娵、傅予之徒,

杂据垂霄,目窕心与。揄流波,杂杜若。蒙清尘,被兰泽。嬸服而御。此亦天下之靡丽皓

侈广博之乐也。”这是我们了解汉賦娱情性质的一段珍贵材料。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汉代

大赋的作者,其职责就是以某些令人动心的事件为素材,创作出辞藻华美的作品,为读者

提供一种奢侈的享受。《七发》作为汉代大赋的标本,集中笔墨写各种奢侈享受正是题中

应有之意。刘勰《文心雕龙?杂文》说:“枚乘檣艳,首制《七发》,腴辞云构,夸丽风骇。

盖七窍所发,发乎嗜欲,始邪末正,所以戒膏粱之子也。”然而,“嗜欲”之“邪”毕竟是

《七发》用了大部分篇幅加以描写的内容。

与《七发》的这种情形相似,《金瓶梅》也笔酣墨饱地展示了各种享受和娱乐。它以

西门庆为主角,无疑是为这种艺术设计服务的。西门庆生活内容的核心部分就是如何满足

其“嗜欲”。《金瓶梅》第二回介绍他:“从小儿也是个好浮浪子弟,使得些好拳棒,又会

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不通晓。”第八回,王婆受潘金莲之托,去寻西门庆,傅

伙计告诉她:“你老人家寻他怎的?这早来问着我,第二个人也不知他。大官人昨日寿日,

在家请客吃酒。吃了一日酒,到晚拉众朋友往皖里去了,一夜通没来家。你往那里寻他

去。”“这婆子拜辞,出县前,到来东街口,正往构栏那条巷去。只见西门庆骑马远远从东

来,两个小厮跟随,吃的醉眼摩娑,前合后仰。”这是西门庆日常生活的一个片断,也可

视为他整个人生的一个缩影。他实在是个忙人:不停地穿梭于酒、色之间,似乎一时一刻

也未歇脚。就连他的种种鸿图大业,其实也是围绕“嗜欲”展开的。第三十回,潘金莲关

切地问:“张安来说什么话?”西门庆兴致勃勃地答道:“张安前日来说,咱家坟隔壁,赵

寡妇家庄子儿,连地要卖,价钱三百两银子。我只还他二百五十两银子,教张安和他讲

去。若成了,我教贲四和陈姐夫去兑银子。里面一眼井,四个井圈打水。我买了这庄子,

展开合为一处,里面盖三间卷棚,三间厅房,叠山子花园,松墙,槐树棚,井亭,射箭

厅,打毬场,耍子去处,破使几两银子收拾也罢。”西门庆目光所注,确实在于“视色”、

“听声”、“察味”。

《金瓶梅》围绕西门庆以及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等女人,展开了一系列具有风俗

史、文化史价值的游玩场景和饮食、音乐等资料。明末的张岱曾在《自为墓志铭》中表白

说,他“少为纨袴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

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种种嗜好,颇与西门庆相通。这提供

了一种可能,即在必要时拿《金瓶梅》的描写与张岱《陶庵梦忆》的记叙比照,以斯较为

充分地揭示出晚明的某种社会特征。

先说“梨园”“鼓吹”。

冯沅君《金瓶梅词话中的音乐史料》一文分“曲的盛行”、“清唱的曲辞与唱法”二题

予以讨论,其中特别提到:“曲在元明时的盛行,本是件明显的事实。作者是那样众多,

作品是那样优异。但这种盛行的实况,换句话说,当时一般人怎样接受、欣赏这种正当盛

年的文艺,却有待于《金瓶梅词话》的渲染而后方有这种亲切的实感。这种实感非空泛的

记载或评论所能给予的。”“清唱,这是《金瓶梅词话》作者最喜欢描写的一个题目。全书

十卷,一百回,而讲到清唱的就有百余处。作者于此不独常录曲文,而且涉及唱法与所用

的乐器……《雍熙乐府》与《词林摘艳》都是嘉靖时编成的,而在《金瓶梅词话》所引的

八九十条中,见于《雍熙乐府》者凡六十条,见于《词林摘艳》者凡四十六条。这种现象

很可以证明《金瓶梅词话》与这两部曲选纵非同时的产品,其年代当相去不远。因为二书

的作者或编者所采用的,当然都是那时候最流行的曲子。《金瓶梅词话》跋称此书是‘世

庙时一钜公寓言’,此说大约是可信的。”并非偶然,《金瓶梅》中的几个主要角色都被设

计为音乐的内行,如西门庆、潘金莲、孟玉楼、陈经济、春梅。第七十三回,孟玉楼生

日,众人为她上寿:

西门庆坐在上面,不觉想起去年玉楼上寿还有李大姐,今日妻妾五个,只少了

他,由不得心中痛,眼中落泪。不一时,李铭和两个小优儿进来了,月娘分付:“你

会唱‘比翼成连理’不会?”韩佐道:“小的有。”才待拿起乐器来弹唱,被西门庆叫

近前来分付:“你唱一套‘忆吹箫’我听罢。”两个小优连忙改调唱《集贤宾》。蘑

“潘金莲见唱此词,尽知西门庆念思李瓶儿之意。”“那潘金莲不愤他唱这套,两个在

席上只顾拌嘴起来。”大妗子道:“你姐儿们乱了这一回,我还不知因为什么来。姑夫好好

的进来坐着,怎的又出去了?”月娘道:“大妗子,你还不知道:那一个因想起李大姐来,

说年时孟三姐生日还有他,今年就没他了,落了几点眼泪,教小优儿唱了一套‘忆吹箫玉

人何处也这一个就不愤他唱这词,刚才抢白了爹几句。抢白的急了,赶着踢打,这贼

就走了。”孟玉楼道:“好奶奶,若是我每,谁嗔他唱。俺这六姐,平昔晓的曲子里滋味。

那个夸死了的李大姐,比古人那个不如他,又怎的两个交的情厚,又怎么设山盟海誓,你

为我,我为你,无比赛的好。这个牢成的又不顾惯,只顾拿言语白他,和他整厮乱了这半

日。”杨姑娘道:“我的姐姐,原来这等聪明!”月娘道:“他什么曲儿不知道?但题起头

儿,就知尾儿。相我,若叫唱老婆和小优儿来,俺们只晓的唱出来就罢了。偏他又说那一

段儿唱的不是了,那一句儿唱的差了,又那一节儿稍了。但是他爹说出来个曲儿,就和爹

热乱,两个白搽白的,必须搽恼了才罢。俺们便不去管他!”在这一段叙写中,我们看到

了三个真正的内行:西门庆、潘金莲、孟玉楼,连吴月娘也并非外行。他们“知义味”、

“知指归”,能“解”能“觉”。《金瓶梅》还一再嘲笑“不晓曲中滋味”的内官(宦官)。

如第二十一回:

刘太监道:“两个子弟唱个‘叹浮生有如一梦里’。”周守备道:“老太监,此是归

隐叹世之词,今日西门大人喜事,又是华诞,唱不的。”刘太监又道:你会唱‘虽不

是八位中紫绶臣,管领的六宫中金钦女?’”周守备道:“此是《陈琳抱妆盒》杂剧,

今曰庆贺,唱不的。”薛太监道:“你叫他二人上来,等我分付他。他记的《普天乐》

‘想人生最苦是离别’夏提刑大笑道:“老太监,此是离别之词,越发使不的。”薛

太监道:“俺们内官的营生,只晓的答应万岁爷,不晓的词曲中滋味,凭他们唱罢。”

夏提刑倒还是金吾执事人员,倚仗他刑名官,一乐工上来,分付:“你唱套《三十

腔》。今日是你西门老爹加官进禄,又是好的日子,又是弄璋之喜,宜该唱这套。”

周守备、夏提刑是西门庆请来的客人,他们于“‘因’曲‘见志’”,也通晓一二。几

位内官才是不折不扣的外行,这里显然有几分调侃意味。内官在失去“好色”的兴趣和能

力时,又被设计为种种人生情趣的门外汉。他们不再具备对艺术的敏感。18世纪的德国

作家海因斯蔑视理性而断言色情是最髙的审美价值,审美快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性欲;健

康的艺术作品中充满着动物性的魅力。调侃内宦“不晓曲中滋味”,似乎也潜在地包含了

这种含义。第六十回的描写也值得注意:

西门庆道:“老公公,学生这里还预备着一起戏子,唱与老公公听。”薛内相道:

“是那里戏子?”西门庆道:“是一班海盐戏子。”薛内相道:“那蛮声哈刺,谁晓的他

唱的是甚么?那酸子们在寒窗之下,三年受苦,九载遨游,背着个琴剑书箱来京应

举,怎得了个官,又无妻小在身边,便希罕他这样人。你我一个光身汉,老内相,要

他做甚么?”……

子弟鼓板响动,递上关目揭帖。两位内相(刘、薛)看了一回,拣了一段《刘智

远红袍记》。唱了还未几折,心下不耐烦,一面叫上唱道情去,“唱个道情儿耍耍倒

好”。于是打起渔鼓,两个并肩朝上,高声唱了一套“韩文公雪拥蓝关”故事下去

(西门庆)叫上子弟来分付:“还找着昨日《玉环记》上来。”因向伯爵道:“内相

家不晓的南戏滋味。早知他不听,我今日不留他。”伯爵道:“哥,倒辜负你的意思。

内臣斜局的营生,他只喜《蓝关记》,捣喇小子胡歌野调,那里晓的大关目,悲欢离

合。”

“十部传奇九相思”,注重“悲欢离合”的南戏,以一种缠绵悱恻的感情为主旋律。这

种与“好色”的能力相伴随的感情,宦官们是无论如何不能欣赏的。他们只对摒弃了七情

六欲的“道情”怀有好感并产生共鸣。

《陶庵梦忆》卷2《朱云崃女戏》卷4《张氏声伎》卷8《阮圆海戏》均与音乐相

关。《张氏声伎》说:“谢太傅不畜声伎,‘曰畏解,故不畜。’王右军曰:‘老年赖丝竹陶

写,恒恐儿辈觉。’曰‘解’曰‘觉’,古人用字深确。盖声音之道,人人最微,一解则不

能自已,一觉则不能禁也。”揭示音乐的魅力,颇可与《金瓶梅》的描写相印证。

再谈食品。

《陶庵梦忆》卷4《乳酪》载:

乳酪自驵侩为之,气味已失,再无佳理。余自豢一牛,夜取乳置盆盎,比晓,乳

花簇起尺许,用铜铛煮之,瀹兰雪汁,乳斤和汁四瓯,百沸之。玉液珠胶,雪腴霜

腻,吹气胜兰,沁入肺腑,自是天供。或用鹤觞花露入甑蒸之,以热妙;或用豆粉搀

和,漉之成腐,以冷妙;或煎酥,或作皮,或缚饼,或酒凝,或盐腌,或醋捉,无不

佳妙。而苏州过小拙和以蔗浆霜,熬之、滤之、钻之、掇之、印之,为带骨鲍螺,天

下称至味。其制法秘甚,锁密房,以纸封固,虽父子不轻传之。

这“带骨鲍螺”即《金瓶梅》第五十八回所说的“酥油鲍螺”:

不一时,画童儿拿上添换果碟儿来,都是蜜饯减碟,榛松果仁,红藕雪莲,莲子

荸荠,酥油砲螺,冰糖霜梅,玫瑰饼之类。这应伯爵看见酥油垲螺,浑白与粉红两

样,上面都沾着飞金,就先拣了一个放在口内,如甘露洒心,入口而化,说道:“倒

好吃。”又第六十七回:

温秀才呷在口内,入口而化,说道:“此物(酥油圪螺)出于西域,非人间可有;

沃肺融心,实上方之佳味。”

在《金瓶梅》中,只有李瓶儿、郑爱月会拣鲍螺。这表明,张岱“其制法秘甚”的说法并

非夸张。

《陶庵梦忆》卷4《方物》提到多种地方特产,其中有几种“方物”是《金瓶梅》重

点描写过的,如山阴鲥鱼。第三十四回:

落后才是里外青花白地磁盘,盛着一盘红馥馥柳蒸的糟鲥鱼,馨香美味,入口而

化,骨刺皆香。

第五十二回:

伯爵用著子又拨了半段鲥鱼与他(李铭),说道:“我见你今年还没食这个哩,且

尝新着。”西门庆道:“怪狗材,都拿与他吃罢了,又留下做甚么?”伯爵道:“等住

回,吃的酒阑上来,俄了我不会吃饭儿。你每那里晓得,江南此鱼,一年只过一遭

儿,吃到牙缝儿里,剔出来都是香的。好容易!公道说,就是朝廷还没吃哩。不是哥

这里,谁家有?”

伯爵的话道出了一个事实:在《金瓶梅》中,能够提供诸多奇异食物的只有西门庆。

对此小说多次予以强调。第六十五回,朝廷营建艮岳,钦差殿前六黄太尉来迎取卿云万态

奇峰,山东巡按宋乔年只得“敬烦”西门庆做东。如应伯爵所说:“若是第二家摆这席酒,

也成不的。也没咱家恁大地方,也没府上这些人手……”最要紧的,是弄不出那么多花样

来。西门庆一再让我们大开眼界,如第五十九回:“彼此攀话之间,语言调笑之际,只见

丫环进来安放桌儿,四个小翠碟儿,都是精制银丝细菜,割切香芹、鳄丝、鳇鲊、凤脯、

鸾羹;然后拿上两箸赛团圆、如明月、薄如纸、白如雪、香甜美口、酥油和蜜饯、麻椒盐

荷花细饼。”第六十一回:“西门庆令左右打开盒儿观看,四十个大螃蟹,都是剔剥净了

的,里面酿着肉,外用椒料、姜蒜米儿、团粉裹就,香油煤酱油醋造过,香喷喷酥脆好

食;又是两大只院中炉烧熟鸭……须臾,大盘大碗嗄饭肴品摆将上来,堆满桌上。先拿了

两大盘玫瑰果馅蒸糕,蘸着白砂糖,众人乘热抢着吃了一顿。然后才拿上酿蟹,并两盘烧

鸭子来。伯爵让大舅吃,连谢希大也不知是甚么做的,这般有味,酥脆好吃。西门庆道:

此是常二哥家送来的。’大舅道:‘我空痴长了五十二岁,并不知螃蟹这般造作,委的好

吃。’”第六十七回:“伯爵才待拿起酒来吃,只见来安儿后边拿了几碟果食:一碟果馅饼,

一碟顶皮酥,一碟炒栗子,一碟晒干枣,一碟榛仁,一碟瓜仁,一碟雪梨,一碟蘋波,一

碟风菱,一碟荸荠,一碟酥油鲍螺,一碟黑黑的团儿,用橘叶裹着。伯爵拈将起来,闻着

喷彝香,吃到口,犹如饴蜜,细甜美味,不知甚物。西门庆道:‘你猜!’伯爵道:‘莫非

是糖肥皂。’西门庆笑道:‘糖肥皂那有这等好吃!’伯爵道:‘待要说是梅苏丸,里面又有

胡儿。”西门庆道:‘狗材过来,我说与你罢,你做梦也梦不着:是昨日小价杭州船上稍

来,名唤做衣梅。都是各样药料,用蜜炼制过,滚在杨梅上,外用薄荷、橘叶包裹,才有

这般美味。每日清晨呼一枚在口内,生津补肺,去恶味,煞痰火,解酒剋食,比梅苏丸甚

妙。’”应伯爵是《金瓶梅》中的“美食家”,连他也不知道衣梅的名目,足见其稀少和名

贵。《陶庵梦忆》卷3《天镜园》、卷5《樊江陈氏桔》、卷7《鹿苑寺方柿》、卷7《品山堂

鱼宕》、卷8《蟹公》等篇铺叙种种美味,也未出现衣梅的字样。

在音乐和食品之外,还有种种游艺项目,如观灯、赏烟火、清明踏青之类,《金瓶梅》

无不倾注了极高的热情予以展示。为节省篇幅,不再一一罗列。

赋的特征之一是曲终奏雅,《七发》亦然。枚乘大量展示各种娱乐和享受,自难免劝

百讽一之讥,但他在赋的结尾处,的确写出了太子的转变。如余冠英《七发介绍》所说:

《七发》的表层“主旨就是戒膏粱子弟不要纵欲戕生”,深一层的“用意是批评统治阶级腐

朽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的本身就是病。腐朽的生活源于腐朽的思想,就是那‘浩唐

之心,遁佚之志’。所以药石针灸无能为力,只有‘要言妙道’(真理)才是对症的良方。

作者讽喻的对象是帝王诸侯,当然也有希望他们亲近贤士的意思,所以也强调让‘世之君

子……常无离侧,以为羽翼’。所谓‘君子’就是‘要言妙道’的传播者”。《七发》的讽

喻之意尽管比重嫌小,却是不容忽视的事实。

《金瓶梅》也有它的正面文章。其核心部分,即是对于西门庆的批评和讽刺。

《金瓶梅》描写西门庆的嗜好,与楚太子的病症相近。楚太子声色娱乐太无节度,以

至于“玉体不安”,吴客一针见血地说:“皓齿娥眉,命曰伐性之斧。”“越女侍前,齐姬奉

后。往来游宴,纵恣于曲房隐间之中。此甘餐毒药,戏猛兽之爪牙也。”西门庆也正是这

样一个在淫欲方面拼命追求,丝毫不理解人生限度的角色。他不明白一个简单的事实:他

的身体承受不住这种毫无节制的消耗。确实,人在本性上比不上动物。动物在一般构造方

面比人更加专门化。动物的器官适应于特殊的生存环境、各种物种的需要,仿佛一把钥匙

适用于一把锁。其感觉器官也是如此。这种专门化的结果和范围也是动物的本能,它规定

了它在各种环境中的行为。然而人的器官并不指向某一单一活动(比如人的牙齿既非食草

的,也非食肉的)。人在本能方面是贫乏的,自然也没有规定人该做什么或不该做什么;

人没有专门的生育季节,人可以在一年中的任何时候相爱繁殖。因此,人必须用理性来掌

握自己的生存;失去了理性节制的纵欲,是人的身体所承受不了的。《金瓶梅》卷首词之

一说:“休爱绿鬂美朱颜,少贪红粉翠花钿。损身害命多娇态,倾国倾城色更鲜。莫恋

此,养丹田。人能寡欲寿长年。从今罢却闲风月,纸帐梅花独自眠。”但西门庆不懂得这

些。《金瓶梅》第一回以谐谑的口吻讲到张大户“自从收用金莲之后,不觉身上添了四五

件病症。端的那五件?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泪,第三耳便添聋,第四鼻便添涕,第

五尿便添滴。还有一庄儿不可说,白日间只是打盹,到晚来喷睇也无数。”最后“患阴寒

病症,呜呼哀哉死了”。中国古典长篇小说的第一回,往往与宋元话本的人话一样,具有

笼罩全局的作用,这里也不例外。其言外之意是调侃西门庆,预示了西门庆的人生道路及

其结局。小说在西门庆了却性命之前,一再提到他的身体已不足以应付他的纵欲,然而他

依然故我。如第六十七回,西门庆对应伯爵谈起:“不瞒你说,相我晚夕身上常时发酸起

来,腰背疼痛,不着这般按捏,通了不得。”却又辩解道:“你们只说我身边人多,终日有

此事,自从他(李瓶儿)死了,谁有什么心绪理论此事。”而实际情况是:他与如意儿、

潘金莲房事极频繁。第七十八回:“西门庆到于雪娥房中,晚间交他打腿捏身上,捏了半

夜。”紧接着又与绣春、来爵儿媳妇胡来。第七十九回:“西门庆自知淫人妻子,而不知死

之将至,当日在夹道内奸耍了来爵老婆,走到卷棚内,陪吴大舅、应伯爵、谢希大、常时

节饮酒。”席间“那西门庆不住只是在椅子上打睡”。次日早晨,“西门庆倚靠床上,有王

经替他打腿”,他“不知怎的,心中只是不耐烦,害腿疼”,而午时又到王六儿家鬼混,心

里还想着何千户娘子蓝氏;三更时分归家,“腿软了,被左右扶进,径往前边潘金莲房中

来”。潘金莲挑逗他,而他“懒待动旦”,于是潘金莲一次让他服了三丸春药,“那消一盏

热茶时,药力发作”,精、血流溢,“到于正月二十一日,五更时分,相火烧身,变出风

来,声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捱到早晨已牌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年仅33岁。

作者就西门庆的纵欲身亡插话说:“嗜欲深者,其天机浅。西门庆自知贪淫乐色,更不知

油枯灯尽,髓竭人亡。”又借吴神仙之口指出:“官人乃是酒色过度,肾水竭虚,是太极邪

火聚于欲海,病在裔肓,难以治疗。”

西门庆对美食、对音乐一向是热衷的。《金瓶梅》却特意强调:因为纵欲过度,西门

庆最终丧失了对美食、对音乐的兴趣。这一写法颇与《七发》相似。《七发》首叙楚太子

因纵欲而得疾,继叙吴客为之提供药方。第一剂是用动听的音乐来吸引他,希望他“强起

听之”,太子的回答是:“仆病,未能也。”第二剂是用可口的饮食来吸引他,希望他“强

起尝之",太子的回答还是:“仆病,未能也。”《金瓶梅》写西门庆纵欲的恶果,也是从他

对美食、对音乐的厌烦着墨的。如第七十九回,西门庆已经病得难以收拾了,常是“拿起

粥来,只扒了半盏儿,就不吃下去”。“那日不想郑爱月儿送了一盒鸽子雏儿,一盒果饼顶

皮酥,坐轿子来看西门庆。”“不一时,顿烂了鸽子雏儿,小玉拿粥上来,十香甜酱瓜茄,

粳粟米粥儿。这郑月儿跳上炕去,用盏儿托着,跪在西门庆身边,一口口喂他。强打着精

神,只吃了上半盏儿,拣了两箸儿鸽子雏儿在口内,就摇头儿不吃了。”对音乐的兴趣也

同样极为冷淡,第七十九回:“四个唱的后边去了,李铭等上来弹唱,那西门庆不住只是

在椅子上打睡。”他确实已病人資肓了。

西门庆的平庸不仅在于他不理解人生的限度,而且在于他与诸多女人的关系,丝毫不

能提高人的尊严,完全是一派胡闹。弗洛伊德确信“文化人中”很少有人能达到柔情与感

官快乐的完美统一,这表现在对能够激起感情的女人缺乏性冲动,而需要在“较低一级的

性爱对象那里”得到补偿,结果便是无法与自己教养很好的妻子相处。西门庆与吴月娘关

系冷淡或许可以由此得到解释,而他所以一再追逐那些身份低贱的女性,从她们那里寻觅

感官快乐,也就成为可以理解的了。在他娶的妾中,李娇儿、卓丢儿(第六回中已死)是

妓女;潘金莲、孟玉楼也被视为妓女,第十一回:“西门庆恰进门坎,看见二人(潘、孟)

家常都带着银丝鬏髻,露着四鬂;耳边青宝石坠子,白纱衫儿,银红比甲,挑线裙子,双

弯尖趙鸳瘦小鞋,一个个粉妆玉琢,不觉满面堆笑,戏道:‘好似一对儿粉头,也值百十

银子!’”第十五回,潘金莲和孟玉楼在狮子楼上“嬉笑不止”,一个浮浪子弟说道:“莫不

是院中小娘儿,是那大人家叫来这里看灯弹唱。”孙雪娥原是“先头陈家娘子陪床的”;李

瓶儿虽然出身高贵些,但也正如第十五回张竹坡评语所说:“处处以娼妓暗李瓶儿,作者

之意可想。”西门庆与李瓶儿、潘金莲关系最为密切,一个重要原因是她们在性生活中乐

于千方百计地讨好他,潘金莲甚至可以吞下他的小便。

西门庆的偷情生涯自始至终都把兴趣放在那些愿意巴结他的女人身上。这些女人有求

于他,因而他希望她们做什么,她们便做什么。如第七十五回:

西门庆道:“我只要忘了,你今年多少年纪?你姓甚么?排行几姐?我只记你男

子汉姓熊。”老婆(如意儿)道:“他便姓熊,叫熊旺儿。我娘家姓章,排行第四,今

年三十二岁。”西门庆道:.“我原来还大你一岁。”一壁干着,一面口中呼叫他:“章四

儿,我的儿,你用心伏侍我,等明儿你大娘生了孩儿,你好生看奶着。你若有造化,

也生长一男半女,我就扶你起来,与我做一房小,就顶你娘(指李瓶儿)的窝儿,你

心下如何?”老婆道:“奴男子汉已是没了,娘家又没人,奴情愿一心只伏侍爹,再有

甚么二心,就死了不出爹这门。若爹可怜见,可知好哩。”这西门庆见他言语儿投着

机会,心中越发喜欢搂着睡到五更鸡叫时方散。

如意儿说她“男子汉已是没了”,当然是撒谎,意在表明她乐于全身心地服侍西门庆。

而根本的目的是保住在西门庆家的饭碗,好养家糊口。这样一个可怜的人来奉承西门庆,

有什么值得得意的呢?并非偶然,在《金瓶梅》中,西门庆所感兴趣的王六儿(韩道国

妻)、叶五儿(贲地传妻)等人,都是既不年轻,又无身份,更无才情的妇女,西门庆除

了需要她们的奉承外,别的无关紧要,所以他常常到了床上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姓,如意儿

是一例,叶五儿又是一例。这不是胡闹是什么呢?林太太当然是西门庆所占用的女人中特

别有身份的一位。然而,一个年近四十、青春早已消逝的“恁大年纪”的“老浪货”(吴

月娘语),综合起来看,其等级绝不会髙于潘金莲。她们的故事,与中国诗词和文言小说

中的浪漫感伤的传统爱情是完全不同的。

所有有求于西门庆而被占用的女人,她们的目的是卑贱的,因而也不可能使西门庆升

华。当那些女人卑躬屈膝地讨好他时,他或许曾感到心雄万夫,然而我们清楚,她们并未

从内心里尊重他。站在一定的距离外去审视,我们会认为西门庆太平庸,平庸到着不出那

些女人的真实意图。我们进一步会可怜西门庆,可怜他毫无理性的制约能力和哪怕是一点

点超越平凡的追求。德国的蓝德曼《哲学人类学》第五章指出:“由于人的本质依靠于自

我决定,人在天性上便是有危险的存在。动物由于不对自己负责,不会超出自然形成的本

性而为自己选择,他也不会落到自然形式之下。然而,人处于远为广大的范围。如同古人

所见,知识和美德也可能包括错误和罪恶。人可以把自己提升为值得惊奇和崇拜的东西,

然而,‘最好的讹用便是最坏’(亚里士多德)。人也能运用他的自我形成能力,‘而变得比

r野兽更加野兽化’,而且,(如尼采描绘的人们眼中的猴子)对于更高水准的人而言,成为

一可笑者和可悲的耻辱’。”确实,人类社会只能依赖规范而存在。人类比其他动物有大

得多的行动自由。我们比起人类以外的动物来,既能够作恶,也能够行善。因此,我们如

果抛弃了规范来生活,其行为一定连禽兽都不如。西门庆的胡闹使我们禁不住茫然:人类

就是如此地平庸堕落吗?即使是像西门庆这样一个能干的人,也不免如此渺小恶劣吗?人

的尊严在哪里?

提髙人的尊严是人类文化的一个中心命题。宗教人类学认为,“上帝用自己的形象创

造人”。其他万物只是上帝的创造物,但人是对上帝的模仿。那充满深蕴的语词,那充满

命运感的语词,虽然重复过千百次,但现在仍如同基本原则一样在使用:人因为他类似上

帝的特性而达到了最高度。“你应是神圣的,因为我,基督,你的上帝是神圣的。”理性人_

类学认为,唯有理性才能够使我们成为人,尽管人体按其特性也是属人的,但是理性仍被

认为是人真正的特质。人的划分不是靠物理的特性,而是靠其理性,因而也分配给人以特

殊的地位。人属于动物王国(这里没有特别的人类王国),不过,由于人是理智的人,所

以,人也髙于其他动物。因而人类不是站在动物王国中的任意一点,而是站在它的顶峰。

将我们提升到人的东西——只是理性,它附加在我们的动物性之上。人类独特的地位是在

理智和道德的水准上。歌德说:“让人成为高贵的,有益的和善良的,因为这是人与我们

所知的其他存在物的惟一区别。”人的理智把人放在自然之上。文化人类学认为,一方面,

人是文化的创造者;另一方面,人是文化的创造物。文化是人类的“第二天性”。每一个

人都必须首先进人这个文化,必须学习并吸收文化。文化的习惯、语言、风俗、技巧、技

术等等,不是预先决定的先天能力,它如同本能一般必须加以发展。人只有这样一种先天

能力,即学习所有这些东西;一种本能,即模仿这些东西。人首先必须在吸收的过程中,

接受并实践其群体文化传统的学问知识。我们不是任意培养一种特殊能力,而必须符合人

类的中心命运。人不仅创造工具,而且也创造了知识的传统和世界观等许多事情。我们受

文化因素的强大支配远远超过了受遗传因素的支配。文化使我们区别于动物,高于动物。

西门庆那种摆脱规范、无尊严感的反文化的生活方式,在明末是不乏人欣赏的,因为

那正是一个厌弃规范的潮流汹涌澎湃的时代。郑振铎《谈〈金瓶梅词话〉》说:“《金瓶梅》

的作者是生活在不断的产生出《金主亮荒淫》、《如意君传》、《绣榻野史》等等‘秽书’的

时代的。连《水浒传》也被污染上些不干净的描写,连戏曲上也往往都充满了龌龊的对话

(陆采的《南西厢记》、屠隆的《修文记》、沈璟的《博笑记》、徐渭的《四声猿》等等,不

洁的描写与对话是常可见到的)。笑谈一类的书,是以关于‘性’的玩笑为中心的(像万

历版《谑浪》和许多附刊于《诸书法海》、《绣谷春容》诸书里的笑谈集都是如此)。春画

的流行,成为空前的盛况。万历版的《风流绝畅图》和《素娥篇》是刊刻得那么精美

(《风流绝畅图》是以彩色套印的,当是今知的世界最早的一部彩印的书)。据说,那时,

刊版流传的春画集,市面上公开流行的至少有二十多种。”反文化而又受到欢迎的深层根

源是心理学的。所有的文化向我们提出要求:人成为人,成为从非自然产生的东西。我们

必须不断克服自己,以遵循文化所要求于我们的髙度。我们必须努力进取,以满足我们自

己或他人对我们的期望。文化是如此不可缺少,它一直在压制我们。弗洛伊德称之为“文

化的病态”。在人的内心深处,潜伏着反抗文化的倾向。人如同把超重的行李扔出船外一

样,愿意重新回到宁静的生活。但这是徒劳的!由于人的这种特殊事实,我们必须是文化

的存在。憎恨文化只是人类基本的自我憎恨,放弃文化只是放弃我们自己。毫无疑问,当

一种反文化的理论出现时,它总答应减轻人类的负担。宽慰情感的事总是贯穿于人类始

终。明末李贽、袁宏道等人“率性而行”的号召获得广泛响应,几乎占据了一个时代,原

因就在于它允许人们从理应履行的行为准则中解脱出来,从一度气喘吁吁登上的陡峭顶峰

上重新滑落下来,而人们也乐于承认自己并不高贵,只是一头追寻快乐的不受文化束缚的

动物。袁宏道曾概括人生的五大“真乐”:“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宾客满席,

男女交舄”,“千金买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数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将至”。?

屠隆因“淫纵”罢官,穷愁潦倒之际,仍“不问瓶粟罄而张声妓娱客,穷日夜”,并最终

死于花柳病,③却被袁宏道许为“游客中可语者,屠长卿一人”,盛赞屠“轩轩霞举,略无

些子酸俗气”。④所以,他们之欣赏《金瓶梅》,欣赏西门庆,是合情合理的。然而,诸多

文人的欣赏不能改变我们认为西门庆平庸的看法:一个退回动物界甚至比动物更恶劣的主

角,他的追求不值得推崇。就这点而言,西门庆与楚太子一样,需要接受“要言妙道”即

文化的引导,如吴客所举证的:“若庄周、魏牟、杨朱、墨翟、便蜎、詹何之伦。使之论

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孔、老览观,孟子持筹而算之,万不失一。此亦天下要言妙

道也,太子岂欲闻之乎?”据说,太子听罢,“据几而起”,出了一身大汗,顷刻之间他的

病症便消失了。倘若西门庆能够接受“要言妙道”的引导,他的身心当然也会恢复健康。

一个缺少文化所赋予的尊严感的人,只能用文化来治疗。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中文系)

《金瓶梅》胜于《七发》多矣!

 商江 

【摘要】:《金瓶梅》究竟是一部什么书?有人认为它过多的秽亵描写会坏人心术,故以“淫书”目之;有人认为它意在揭露,且反映了整个封建社会制度的腐朽本质,因而是一部“现实主义的艺术巨制”!有人认为它忽略作品倾向性的客观主义,以及描写上的很少由表及里、深入本质,使之沦为中国文学史上“自然主义的标本”。我认为,重要的工作并不在于下简单的结论,而在于对《金瓶梅》本身作深入研究。本文拟就《金瓶梅》的情感特性与兰陵笑笑生的创作动机,谈几点初步的认识。

2007年05月14日, 黄山市“天都草民”潘志义(别名“苟洞”)先生称:《金瓶梅》成书于明朝万历十五至二十一年(1587~1593)。该书写成后,文人墨客便开始传抄。有年代可考的最早记载,当属明朝人袁宏道(1568年~1610年)写的 ——《与董思白书》。这封信写于明朝万历二十四年(1596),是袁宏道写给友人董其昌(1555年 - 1636年)的。袁宏道在信中说:“一月前,石篑(陶望龄,1562年~1609年,字周望,号石篑)见过,剧谭五日。已乃放舟五湖,观七十二峰绝胜处。游竟,复返衙斋。摩霄极地,无所不谈,病魔为之少却。独恨坐无思白兄耳。《金瓶梅》从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后段何在?抄竟,当于何处倒换?幸一的示。”

2008年2期《明清小说研究》发表山东大学文学院袁世硕的文章【袁宏道赞《金瓶梅》“胜于枚生《七发》多矣”释】:摘要:袁宏道《锦帆集》卷四有致董其昌一信,中云:《金瓶梅》从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后段在何处?抄竟当于何处倒换?幸一的示。近世论《金瓶梅》者多援引此信,并作为考察这部小说成书年代之重要文献。

《百度百科》介绍,《七发》是汉代辞赋家枚乘(?~公元前140年)的赋作。这是一篇讽谕性作品。赋中假设楚太子有病,吴客前去探望,通过互相问答,构成七大段文字。吴客认为楚太子的病因在于贪欲过度,享乐无时,不是一般的用药和针炙可以治愈的,只能“以要言妙道说而去也”。于是分别描述音乐、饮食、乘车、游宴、田猎、观涛等六件事的乐趣,一步步诱导太子改变生活方式;最后要向太子引见“方术之士”,“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太子乃霍然而愈。作品的主旨在于劝诫贵族子弟不要过分沉溺于安逸享乐,表达了作者对贵族集团腐朽纵欲的不满。此赋是汉大赋的发端之作,对后世有很大影响,它以主客问答的形式,连写七件事的结构方式,为后世所沿习,并形成赋中的“七体”。西汉枚乘的《七发》辞藻繁富,多用比喻和叠字,以叙事写物为主,是一篇完整的新体赋,标志汉赋体制的正式确立。自此以后以七段成篇的赋成为一种专门文体,号称“七体”。

小说《金瓶梅》开篇就为西门庆定了调。

《金瓶梅》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西门庆)这人不甚读书,终日闲游浪荡。…专一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风…飘风戏月,调弄人家妇女。

西门庆的品质恶劣到什么程度?我们不妨从小说《金瓶梅》中摘出几段,看看读者有什么感受。

1、《金瓶梅》第二回《俏潘娘帘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说技》:那一双积年招花惹草,惯觑风情的贼眼,不离这妇人身上,临去也回头了七八回,方一直摇摇摆摆遮着扇儿去了。看官听说,这人你道是谁?却原来正是那嘲风弄月的班头,拾翠寻香的元帅,开生药铺复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的西门大官人便是。

2、《金瓶梅》第十三回《李瓶姐墙头密约迎春儿隙底私窥》:西门庆道:“花二哥前日请我们在院中与吴银儿做生日,醉了,被我搀扶了他来家;又见常时院中劝他休过夜,早早来家。他娘子儿因此感我的情,想对花二哥说,故买此礼来谢我。”吴月娘听了,与他打个问讯,说道:“我的哥哥,你自顾了你罢,又泥佛劝土佛!你也成日不着个家,在外养女调妇,反劝人家汉子!”

3、《金瓶梅》第二十二回《蕙莲儿偷期蒙爱 春梅姐正色闲邪》:(潘)金莲进来,看见西门庆在里边系裤子,骂道:“贼没廉耻的货,你和奴才淫妇大白日里在这里,端的干这勾当儿,刚才我打与淫妇两个耳刮子才好,不想他往外走了。原来你就是画童儿,他来寻你!你与我实说,和这淫妇偷了几遭?若不实说,等住回大姐姐来家,看我说不说。我若不把奴才淫妇脸打的胀猪,也不算。俺们闲的声唤在这里,你也来插上一把子。老娘眼里却放不过!”西门庆笑道:“怪小淫妇儿,悄悄儿罢,休要嚷的人知道。我实对你说,如此这般,连今日才第一遭。”

4、《金瓶梅》第三十七回《冯妈妈说嫁韩爱姐 西门庆包占王六儿》:(西门庆)见左右无人,悄俏在婆子耳边如此这般:“你闲了到他那里,取巧儿和他说,就说我上覆他,闲中我要到他那里坐半日,看他肯也不肯。我明日还来讨回话。”那婆子掩口冷冷笑道:“你老人家坐家的女儿偷皮匠──逢着的就上。…

5、《金瓶梅》第五十七回《开缘簿千金喜舍 戏雕栏一笑回嗔》:(吴)月娘说道:“哥,你天大的造化,生下孩儿。你又发起善念。广结良缘,岂不是俺一家儿的福分!只是那善念头怕他不多,那恶念头怕他不尽。哥,你日后那没来回没正经养婆娘、没搭煞贪财好色的事体少干几桩儿,却不攒下些阴功,与那小孩子也好!”西门庆笑道:“你的醋话儿又来了。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剌剌胡搊乱扯歪厮缠做的?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姮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的富贵。”月娘笑道:“狗吃热屎,原道是个香甜的;生血掉在牙儿内,怎生改得!”

6、《金瓶梅》第六十一回《西门庆乘醉烧阴户李瓶儿带病宴重阳》:(潘金莲说):论起来,盐也是这般咸,醋也是这般酸,秃子包网中──饶这一抿子儿也罢了。若是信着你意儿,把天下老婆都耍遍了罢。

7、《金瓶梅》第六十九回《招宣府初调林太太丽春院惊走王三官》:西门庆道:“此是王招宣府中三公子,…家中丢着花枝般媳妇儿不去理论,白日黑夜只跟着这伙光棍在院里嫖弄。今年不上二十岁,年小小儿的,通不成器!”月娘道:“你乳老鸦笑话猪儿足,原来灯台不照自。你自道成器的?你也吃这井里水,无所不为,清洁了些甚么儿?还要禁人!”几句说的西门庆不言语了。

8、《金瓶梅》第七十八回《林太太鸳帏再战如意儿茎露独尝》:看官听说,明月不常圆,彩云容易散,乐极悲生,否极泰来,自然之理。西门庆但知争名夺利,纵意奢淫,殊不知天道恶盈,鬼录来追,死限临头。

9、《金瓶梅》第七十九回《西门庆贪欲丧命吴月娘失偶生儿》:看官听说,一己精神有限,天下色欲无穷。又曰“嗜欲深者生机浅”,西门庆只知贪淫乐色,更不知油枯灯灭,髓竭人亡。正是起头所说: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读完以上《金瓶梅》作者笔下的文字,西门庆的口碑已经跃然纸上。虽然不能流芳百世,足以遗臭万年。一般人受到如此评价恐怕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如坐针毡,如芒刺背。

谁愿意步西门庆的后尘呢。领导干部如果效仿西门庆,必定身败名裂,无颜面对江东父老。

袁宏道说,《金瓶梅》“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

《七发》是一篇讽谕性作品,小说《金瓶梅》是不是讽谕性作品,不言自明。 

《七发》原文

两汉:枚乘

楚太子有疾,而吴客往问之,曰:“伏闻太子玉体不安,亦少间乎?”太子曰:“惫!谨谢客。”客因称曰:“今时天下安宁,四宇和平,太子方富于年。意者久耽安乐,日夜无极,邪气袭逆,中若结轖。纷屯澹淡,嘘唏烦酲,惕惕怵怵,卧不得瞑。虚中重听,恶闻人声,精神越渫,百病咸生。聪明眩曜,悦怒不平。久执不废,大命乃倾。太子岂有是乎?”太子曰:“谨谢客。赖君之力,时时有之,然未至于是也”。”客曰:“今夫贵人之子,必宫居而闺处,内有保母,外有傅父,欲交无所。饮食则温淳甘膬,脭醲肥厚;衣裳则杂遝曼暖,燂烁热暑。虽有金石之坚,犹将销铄而挺解也,况其在筋骨之间乎哉?故曰:纵耳目之欲,恣支体之安者,伤血脉之和。且夫出舆入辇,命曰蹶痿之机;洞房清官,命曰寒热之媒;皓齿蛾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脓,命曰腐肠之药。今太子肤色靡曼,四支委随,筋骨挺解,血脉淫濯,手足堕窳;越女侍前,齐姬奉后;往来游醼,纵恣于曲房隐间之中。此甘餐毒药,戏猛兽之爪牙也。所从来者至深远,淹滞永久而不废,虽令扁鹊治内,巫咸治外,尚何及哉!今如太子之病者,独宜世之君子,博见强识,承间语事,变度易意,常无离侧,以为羽翼。淹沈之乐,浩唐之心,遁佚之志,其奚由至哉!’’太子曰:“诺。病已,请事此言。”

客曰:“今太子之病,可无药石针刺灸疗而已,可以要言妙道说而去也。不欲闻之乎?”太子曰:“仆愿闻之。”

客曰:“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中郁结之轮菌,根扶疏以分离。上有千仞之峰,下临百丈之溪。湍流遡波,又澹淡之。其根半死半生。冬则烈风漂霰、飞雪之所激也,夏则霄霆、霹雳之所感也。朝则鹂黄、鳱鴠鸣焉,暮则羁雌、迷鸟宿焉。独鹄晨号乎其上,鹍鸡哀鸣翔乎其下。于是背秋涉冬,使琴挚斫斩以为琴,野茧之丝以为弦,孤子之钩以为隐,九寡之珥以为约。使师堂操《畅》,伯子牙为之歌。歌曰:‘麦秀蔪兮雉朝飞,向虚壑兮背槁槐,依绝区兮临回溪。’飞鸟闻之,翕翼而不能去;野兽闻之,垂耳而不能行;蚑、蟜、蝼、蚁闻之,柱喙而不能前。此亦天下之至悲也,太子能强起听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犓牛之腴,菜以笋蒲。肥狗之和,冒以山肤。楚苗之食,安胡之飰,抟之不解,一啜而散。于是使伊尹煎熬,易牙调和。熊蹯之胹,芍药之酱。薄耆之炙,鲜鲤之鱠。秋黄之苏,白露之茹。兰英之酒,酌以涤口。山梁之餐,豢豹之胎。小飰大歠,如汤沃雪。此亦天下之至美也,太子能强起尝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钟、岱之牡,齿至之车,前似飞鸟,后类距虚。穱麦服处,躁中烦外。羁坚辔,附易路。于是伯乐相其前后,王良、造父为之御,秦缺、楼季为之右。此两人者,马佚能止之,车覆能起之。于是使射千镒之重,争千里之逐。此亦天下之至骏也,太子能强起乘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既登景夷之台,南望荆山,北望汝海,左江右湖,其乐无有。于是使博辩之士,原本山川,极命草木,比物属事,离辞连类。浮游览观,乃下置酒于虞杯之宫。连廊四注,台城层构,纷纭玄绿。辇道邪交,黄池纡曲。溷章、白鹭,孔鸟、鶤鹄,鵷雏、鵁鶄,翠鬣紫缨。螭龙、德牧,邕邕群鸣。阳鱼腾跃,奋翼振鳞。漃漻薵蓼,蔓草芳苓。女桑、河柳,素叶紫茎。苗松、豫章,条上造天。梧桐、并阊,极望成林。众芳芬郁,乱于五风。从容猗靡,消息阳阴。列坐纵酒,荡乐娱心。景春佐酒,杜连理音。滋味杂陈,肴糅错该。练色娱目,流声悦耳。于是乃发《激楚》之结风,扬郑、卫之皓乐。使先施、徵舒、阳文、段干、吴娃、闾娵、傅予之徒,杂裾垂髾,目窕心与。揄流波,杂杜若,蒙清尘,被兰泽,嬿服而御。此亦天下之靡丽、皓侈、广博之乐也,太子能强起游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将为太子驯骐骥之马,驾飞軨之舆,乘牡骏之乘。右夏服之劲箭,左乌号之雕弓。游涉乎云林,周驰乎兰泽,弭节乎江浔。掩青苹,游清风。陶阳气,荡春心。逐狡兽,集轻禽。于是极犬马之才,困野兽之足,穷相御之智巧,恐虎豹,慴鸷鸟。逐马鸣镳,鱼跨麋角。履游麕兔,蹈践麖鹿,汗流沫坠,寃伏陵窘。无创而死者,固足充后乘矣。此校猎之至壮也,太子能强起游乎?”太子曰:“卜病未能也。”然阳气见于眉宇之间,侵淫而上,几满大宅。

客见太子有悦色,遂推而进之曰:“冥火薄天,兵车雷运,旌旗偃蹇,羽毛肃纷。驰骋角逐,慕味争先。徼墨广博,观望之有圻;纯粹全牺,献之公门。太子曰:“善!愿复闻之。”

客曰:“未既。于是榛林深泽,烟云闇莫,兕虎并作。毅武孔猛,袒裼身薄。白刃磑磑,矛戟交错。收获掌功,赏赐金帛。掩苹肆若,为牧人席。旨酒嘉肴,羞炰脍灸,以御宾客。涌觞并起,动心惊耳。诚不必悔,决绝以诺;贞信之色,形于金石。高歌陈唱,万岁无斁。此真太子之所喜也,能强起而游乎?”太子曰:“仆甚愿从,直恐为诸大夫累耳。”然而有起色矣。

客曰:“将以八月之望,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并往观涛乎广陵之曲江。至则未见涛之形也,徒观水力之所到,则恤然足以骇矣。观其所驾轶者,所擢拔者,所扬汩者,所温汾者,所涤汔者,虽有心略辞给,固未能缕形其所由然也。怳兮忽兮,聊兮栗兮,混汩汩兮,忽兮慌兮,俶兮傥兮,浩瀇瀁兮,慌旷旷兮。秉意乎南山,通望乎东海。虹洞兮苍天,极虑乎崖涘。流揽无穷,归神日母。汩乘流而下降兮,或不知其所止。或纷纭其流折兮,忽缪往而不来。临朱汜而远逝兮,中虚烦而益怠。莫离散而发曙兮,内存心而自持。于是澡概胸中,洒练五藏,澹澉手足,頮濯发齿。揄弃恬怠,输写淟浊,分决狐疑,发皇耳目。当是之时,虽有淹病滞疾,犹将伸伛起躄,发瞽披聋而观望之也,况直眇小烦懑,酲醲病酒之徒哉!故曰:发蒙解惑,不足以言也。”太子曰:“善,然则涛何气哉?”

客曰:“不记也。然闻于师曰,似神而非者三:疾雷闻百里;江水逆流,海水上潮;山出内云,日夜不止。衍溢漂疾,波涌而涛起。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鹭之下翔。其少进也,浩浩溰溰,如素车白马帷盖之张。其波涌而云乱,扰扰焉如三军之腾装。其旁作而奔起也,飘飘焉如轻车之勒兵。六驾蛟龙,附从太白。纯驰皓蜺,前后络绎。顒顒卬卬,椐椐强强,莘莘将将。壁垒重坚,沓杂似军行。訇隐匈磕,轧盘涌裔,原不可当。观其两旁,则滂渤怫郁,闇漠感突,上击下律,有似勇壮之卒,突怒而无畏。蹈壁冲津,穷曲随隈,逾岸出追。遇者死,当者坏。初发乎或围之津涯,荄轸谷分。回翔青篾,衔枚檀桓。弭节伍子之山,通厉骨母之场,凌赤岸,篲扶桑,横奔似雷行,诚奋厥武,如振如怒,沌沌浑浑,状如奔马。混混庉庉,声如雷鼓。发怒庢沓,清升逾跇,侯波奋振,合战于藉藉之口。鸟不及飞,鱼不及回,兽不及走。纷纷翼翼,波涌云乱,荡取南山,背击北岸。覆亏丘陵,平夷西畔。险险戏戏,崩坏陂池,决胜乃罢。瀄汩潺湲,披扬流洒。横暴之极,鱼鳖失势,颠倒偃侧,沋沋湲湲,蒲伏连延。神物恠疑,不可胜言。直使人踣焉,洄闇凄怆焉。此天下恠异诡观也,太子能强起观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将为太子奏方术之士有资略者,若庄周、魏牟、杨朱、墨翟、便蜎、詹何之伦,使之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孔、老览观,孟子筹之,万不失一。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太子岂欲闻之乎?”

于是太子据几而起,曰:“涣乎若一听圣人辩士之言。”涊然汗出,霍然病已。

一、第十二回 堪奈何慕友作陌路 恩佳俦夙愿好

  第十二回 堪奈何慕友作陌路 恩佳俦夙愿好弄真      

    且说大观园中如今只惜春李紈两处住留着,那妙玉也只见去不听返的。使唤的人也渐少了,园中空落,人寂声渺,别的不及道之,惜春处时有私焚败草枯叶废物混着打发差事的,惜春禁之不及,因掂忖回思那日黛玉紫鹃情由,悔之不迭,等见了面,又不能屈就小姐体面,只要招了那婆子来狠狠施行严规泄忿,又思两府尽已开罪,自己意要皈依方外,竟不作了那样俗中孽障倒好,渐渐的妆也懒梳,只披散着一头青丝,整日作他未完之画,定了画结之日便是他离家之时。林黛玉得了凤姐那里的话,和平儿又往邢夫人那边一回,遂带着青青来至惜春处,黛玉早见惜春素面披发因欲问究竟,又恐遭他奚落,话至口边只咽下,心知自有上房两层长辈,自己又何必多事,反落了没意思。惜春见黛玉似淡淡的,只打量上日无故得罪之故,更炽决念。大家只以礼面道理说几句话,一时交代完了,因留了青青暂住这里,黛玉平儿辞了皆去了。单表荣府此日摆了家酒,请了一班戏,两府丁眷赴宴共贺贾琏纳妾之喜。一对旧人作了一日新人当众拜了天地家恩,二入洞房,与前番寂落偷欢自是不同。如今只说那青青只因见了两府亲丁,又见贾蓉贾蔷宝玉个个人品飘逸,神采飞扬,便把当日乍见贾琏一眼动情的心肠只灰了大半,时独居闺中望月兴叹,日里又听凤姐在家里与贾蓉贾蔷二人有说有笑,好不畅意,怎奈大户府院循仪拘礼,自己倒如珠宝被淹没般不得遂心,只平添一段闲愁来。乃常至园中闲散缱闷,偶至惜春处看一回画,说话中间那惜春只满口禅机言谈,因无可相与共语,坐不了片时,只得告辞出来。这日行走至别墅牌坊下,因手抚弄着牌坊玉石,细观门坊两侧怪石上许多刻字题颂来,却不知是当日贾妃编记众姊妹诗词歌赋只镌刻汤金此处的。那两端勒石高只数尺,状伏虎狼,青青览取石上词句,便大约知晓旧日故事来,正自忘神读诗,不妨随石移步后面却和石后一人对面比见,倒唬了一惊,旋已认出乃东府贾蓉。只见贾蓉装色更只秀色可餐的。贾蓉早使禁声,且伏下身去,打供不迭。这青青便只丢了手上丝帕打在贾蓉面上,原转过石碑这边来,看丫头秋儿只在远处撷花,便叫他跟前道:“我的手帕子如何不见了,我猜想定是方才不小心丢落四姑娘那里的,你先找了帕子来,我且在这里览看这些字迹等你罢了。”秋儿忙答应了去了。青青见他去远,转寻贾蓉,却不在原处,四下回看,方见贾蓉只鬼鬼祟祟伏身那边假山后招手,青青略只踌躇便跟步过去。二人一前一后一时进了滴翠亭中,贾蓉等他进来便掩了门,亭里隔扇早已封着的,却是因了无人打扫料理之故,再加之远近树木繁盛,里面容易昏暗些。贾蓉不等青青说话早拦腰抱起滚到栏杆连的靠座处,口里只嘟囔着“心肝”“可人”便急急撩衣宽带起来。青青始觉孟浪不堪的,然哪知贾蓉乃个中里手,不消半刻下来早又迎合他动作,二人便只混忘天地为何物起来,只得几番方得尽意。青青歇缓一手由发间取下支钗来,因递与贾蓉,贾蓉顺手丢进靴里,温存婉语只要亲不够,青青因使他快去,贾蓉恋恋不舍结束了便逃之夭夭。青青懒理发际,因推开格扇,便见秋儿只在牌坊处呆坐着,料唤他也听不见,只好出亭下来,近了方只叫他,只道腿酸在亭子里歇着。说话因秋儿跟着回去。却说贾蓉早也留意青青的,日夜只思成其好事,白日里混闹着时去凤姐家里只欲多能见见也恐使人起疑心,便拉贾蔷吃酒又与些好处,怂着同来凤姐家里,如往日般只把新闻故事讲了凤姐听笑,再献巧卖乖捞些好处。只说凤姐贾蓉贾蔷三人,虽拘礼数未及入巷,然屏人时表面功夫多已作尽,兼凤姐恃持家之便,常与单会,彼此各得畅所欲为,只图个中难得乐趣,二人多得凤姐好处,只赤胆忠心唯命是从的。贾蓉贾蔷只取凤姐衣饰妩媚,品性风流,又兼持家威风八面,别具一段可爱风格。贾蓉贾珍日间酒色淫逸,见色不过,不知作了多少风流韵事,真叫不枉此生了。此番贾蓉得遂心愿,只觉钗在靴里硌着了只要拿出扔了,因看成色便先拿着,一时径绕至园子腰门处,随着的小厮见他摸样便知得手,只垂手门边站着道:“我只替爷往上头扯了几番谎了,便在此地站了半日腿也麻了。”贾蓉便扬手丢了手上金钗给他道:“有劳有赏,自来如此,看你可还道乏不了。”那小厮早抓钗在手,只喜得称谢道:“只因伺候着爷,自然比别的有福些。”贾蓉早先他走去,小厮忙只跟去不提。

    青青大胆纵情私合贾蓉,回家因靠在枕上默默回想,只不知是喜是忧。贾蓉那边又只动作,如此几番又染上贾蔷,事后方知自己原是爷们的玩物罢了,哪有痴心实意的。恼极泰来,自此兀自放浪起来,大有当日尤三姐设意勾逗贾珍贾琏风致,只他这里却是真的。岂料如此以来,那贾蓉贾蔷反却惭愧矜持而罢局,再唤不出了,即到了家下聚宴时见了,也不过以礼格守相对,全然不复初见时节之挥洒风流情状了!青青亦觉已与他二人作足风月之景,因思来宝玉,只未知底里。却说宝玉得了黛玉便日渐梳理心得,再见得如青青品貌,也不如初时只臆测神话女儿了。青青见他始终如一只不起声色的,因止了路数,便想也罢了,存得几分体面未偿非善事。哪知他时运不济,分娩时生下一女,便恹恹待毙,贾琏只急的四处访医救治,却回天乏力,临闭眼只手指幼女竟是含笑咽了气。贾琏只可惜他性纯貌美,痛惜孤女,又哀自己自尤二姐后又只添孽账,只哭得死去活来。只凤姐今番因有贾母早前发话并不敢就中调济肆为,今见已死所遗不过是同了巧姐一样原是丫头,倒感念一番,亲自涉及其例行丧葬,倒痴心待承孤女。贾琏也悉心留意家中是非,然却不知园子里的风流账,倒觉凤姐常日待青青原处处妥帖,因有孤女在家须是凤姐经管张心的,也怜凤姐上下里外的劳碌,自此一家子倒是过得顺和起来。然合府人等早先尤二姐之事闹的闲言碎语,对凤姐存了猜忌之心,今番青青又逝,那赵姨娘更是人后张嘴涂鸦,合着凤姐前嫌,倒闹得凤姐气势大跌,邢夫人自是称愿。

    这一日林黛玉早饭已毕,平儿采明因早来这里伺候,平儿见黛玉书案前始为贾母抄写经卷,便请命传了管事的人来,林黛玉手只书写,因点头允之。小丫头早给外头等的众人发话,几个管事的媳妇婆子依次的进来,只轻声慢语的各个只回了事件,平儿依在常日使坐的门边杌上坐了,且主持料理,略问黛玉一句半句的,决断处乃请命毕方依例使下去行使的。宝玉因学里放假,闲在里头案旁调理脂粉,一时出来看看黛玉写经,因笑道:“妹妹这样一心两用的功夫也罢了,只再无人可比了你的。想探春妹妹替凤姐姐经管的那时节,有宝姐姐大嫂子帮着,所以倒作了几样大策略,尽善计较些日计生计的,俗说群策群力,倒也罢了。只妹妹这里手上书记,只分了十之一二心思,想也够应付家里的那些琐事去。”黛玉嗔他一眼,住了手转面放话道:“府里因人少些,使不了多出来的奴才,所以总要放出去几个,既然放时自然得择优去劣的删选计较。你们也不要得了府里话头只各自打小算盘的,看平日心眼不和的便混报了那个人当日一点半错,巴不得各个只除了眼里刺,白屈了本分老实人。我只说存了这样心的只防着自己因如此挂麾作耗,做下些瞒天过海的孽来,闹些是非出来,竟只惹恼凤姐姐,倒把自家的饭碗还白闹丢了。也不许你们这些人成日底下闲了就嚼府里裁人的话头,闹得人心惶惶,事也懒怠作好。依我说家里要撵去一些人的话,多也是给个个提个醒,只尽心当好手上差事是正经的,这也是府里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意思,这样的知识说了也是白说,只细想我的话意去。”说完轻叹。地上两个媳妇婆子正报哪家不是当,应旨忖度撵去,又听黛玉忽巴巴道了这样几句话来,忙只互相对眼,一个陪了笑,口里道:“到底是宝二奶奶,说出话来只无处不到的。请二奶奶但放宽心,料没有那样大胆的人。”说完交代一句辞了只悻悻去了。紫鹃因抿了嘴笑,平儿也摇头叹了,二人因打茶上来,宝玉吃茶那里坐着只笑道:“亏了妹妹又说了项庄的话来,可不是对牛弹琴么?嘻嘻,常日我只说妹妹只如马谡了,纸上功夫了得,哪里能跟了那起人授受说话呢。”黛玉因搁笔看宝玉道:“他们哪里竟如牛一般憨实的?我也非同马谡的,唉,反倒竟和你说不清的,你只别打搅我是正经,是你自己只设在井底倒来混拿人说嘴了。”平儿因回道:“我叫他们都去了,二奶奶可暂安了。”黛玉便道:“既完了,你们也回去歇歇儿去,我也要歇着了。”平儿便辞了叫了采明自去。宝玉自顾笑道:“妹妹抄经也是给那些人瞧的罢?他们去了,也该静心的写经的,怎么回回管事的人一离了你也经只不写的?”黛玉因轻戳宝玉额角嗔道:“你竟不知道我的心思,罢了,既不知我也懒怠和你说去。”宝玉因思索,半日道:“我如何不知?想世上知妹妹者又舍我其谁去?只说妹妹放下这里的隔扇珠帘子幔子隔开那些人,再只听声理事的,然帘子人皆可见,用了抄经竟可比垂帘又少了许多动作,又能可心里认识只隔开那起人的,终究意思一般的有了,如此手法心法,也只妹妹才可有,不愧是潇湘妃子了。”黛玉微微一笑,道:“瞧你兴头,倒只管说了这一叵箩话来。你只垂帘垂帘的,我竟成了那汉帝吕后垂帘听政不成?不跟你只贫嘴磨功夫的,我略睡会子。”说话进去寝坞。宝玉因摇头自笑,却听门口报了茗烟来见,宝玉因去书房,才坐下,便见秋纹后头茗烟跟着一头汗流的进来,茗烟门口请安,宝玉使他槛上坐了说话,茗烟拱手谢了座坐了,抬袖擦了脸回道:“袭人如今是那琪官…不,蒋相公宅子里当家奶奶了,跟我们这里宝二奶奶的阵势差不多。只我今日依爷的吩咐在蒋相公宅子远远寻人打听爷要的话,却见是柳相公从蒋家出来,跟着的也是面生的随人,不知道哪里出的,说话音也听不懂。”原来茗烟是宝林二人遣去留心袭人生计行动的,不想竟意外得了柳湘莲的话,宝玉先失惊且喜的道:“柳二郎何时又返京了?真真喜事一桩。只该来此见我,想再过几日定该来的。”因起来踱步搓手的,茗烟略停接道:“二爷只想人家,却不知那姓柳的焉如二爷这般重义呢,连我与他顶头的见了也只‘哼’的一声,我想他如何不认得我?且他回了京里能跑去城外蒋家焉不须就近先拜见拜见二爷?奴才想那柳老二必是死去又活过来的,比先只更黑面冷心的,那双眼看着只要杀人的样子。”宝玉沉思,问道:“你可知了柳二郎家宅在哪处?”茗烟道:“他既不在京里现身,如何能守家里等人去扰他?我看罢了,倒不如不去招惹他好些,他东跑西没的,后又跟着个世外的野人,我因想他难保不下水只干那起营生。”宝玉道:“这你是不知的,但凡是了人,即有情有义。便是那山贼海盗,你只拿真心待他终也躲不过一个仁义去的。柳二郎有心结交多些朋友,也必因了那人原是重义气是有的,倒不如你说的,便跟了蹚浑水去的理。”茗烟更要答话,见宝玉只摆手止了。宝玉此一番话也是早日与那柳湘莲相共得来的,此不过是宝玉镇日居家拒外心里的恻想臆断罢了。宝玉为见那柳湘莲因谋之与茗烟,茗烟只得搜寻良方,忽想来一事,喜道:“再有几日便是那小秦相公的祭日,秦相公柳相公和二爷原好过一场,既道了柳相公重情重义的,料他那日必要去秦相公墓地处尽礼,爷先安稳几日,到了那日,爷须要指一事大家混出了门去,再只城边酒家等着,我早时只暗守在秦相公墓处,命扫红锄药佯装往来爷和我之间,若见得柳相公,便依先定好的打了手记暗语,爷便也来祭拜秦相公,若爷不耐烦那乱坟岗子,便只在酒家候着,奴才只好走近那柳相公,只传爷话道请柳相公吃酒,若他跟了奴才来见爷便罢,若他不来时,爷也不要尽只派了奴才不中用便是了。”宝玉哈哈一笑,拍桌起来道:“正是这个主意,此刻也不理论能否那日见了那柳二郎的,就此可该赏你。”因叫丫头取来衣架上他褂子上缀荷包来,拿了手上因解开略看看,便将荷包只丢给了茗烟,茗烟早跪了谢赏,爬起来道:“奴才先再去哨探哨探,若不小心竟在咱们府门口又碰巧的见了,定死活拉进来得爷欢喜。”宝玉因踢他使去道:“快去罢,净由着尖嘴猴腮的讨赏吃酒,若此事办的好了,自还有赏你的。”茗烟因辞道:“爷只放心,包了奴才身上。”宝玉见去了,因在屋里叹息,只思昨夜烛火迸结的,原是应着那玉面侠胆的冷君子归京的,思想一回只觉坐不住,便唤人取了出门衣履道要出去。黛玉里头闻声见他不回了话也不问去,凭宝玉只出门去了。

    宝玉马上几个人跟着,拍马扬蹄一时溜经冯府大门首,门口见是他只打千问好,才回了冯紫英放鹰去了,宝玉以马鞭指了冯家门房笑道:“等冯世兄回来,告诉他我来找他便了。”话落早策马过去了,一时到了薛姨妈这里,人皆轰动的,薛姨妈因出屋看视,宝玉阶下请安,薛姨妈命人备饭,领去跟的人下处歇脚吃茶,宝玉只得先进屋和他姨妈叙话,坐了因问薛蟠,薛姨妈笑道:“他哪里有在家里的时候,你正经只要见他,原该先打发人来问准再来才好。”宝玉因问了薛姨妈康健的话,可巧香菱献茶听见宝玉说话便道:“宝二爷来寻见大爷,老奶奶倒拿气话回了,赶巧大爷今日竟不曾出去外头,才还叫找干净衣裳呢。”薛姨妈道:“那狗拉的屎我瞧着也是他的,他倒有守在家里的时候,必是手里银子只赌得输尽了,只好奈何憋在屋里是有的。”香菱请宝玉吃茶,宝玉称了姐姐谢过接了杯子,薛姨妈道:“我的儿,因你今日来了,那孽障竟老实的在家呢,你只要见他,这里略候着,我先叫人命他收拾了,你去他书房罢了。”宝玉一笑且等着,香菱才要去传话,却见薛蟠只着屋下扎花便履门口探头道:“真是宝玉么?我说你老表弟到底想起我来了。”说着便欲拿脚进来,薛姨妈忙手指着止道:“且立住!我才说请宝玉去你书房,你们说话,再不待见你成日只一头一脸的酒气,倒醺臭了我的屋子。”薛蟠只得槛外站住,等宝玉辞过薛姨妈方请宝玉,二人出院子,薛蟠请往书房里来。宝玉只道:“那表嫂当真竟不回来了?他倒也舍得这样大宅子。”薛蟠叹道:“平白的又提那个做什么,那狠心的婆娘不知道又跟了那个浪汉子逍遥呢,总归不是何好家雀儿。只少了他我还受用些。”说话二人进来相请的坐了,小丫头打茶上来,后头香菱也拿了薛姨妈叫送过来给宝玉的几样果子糕点,宝玉给香菱道了乏,香菱摆了果点辞出。宝玉因低声道:“大哥哥可知那柳二郎回了京的话么?”薛蟠也惊奇的道:“果真回来了?”宝玉道:“原是茗烟在琪官家门外亲眼所见,焉得有假?”薛蟠叹息,道:“柳二哥浪迹天涯的,一发连家眷也无,只当再也没福气见他了,哪里能料到竟又归了家来,可见得义兄只和我有缘。”二人说话嗟叹一回,因商议为柳二郎置酒接风一事,薛蟠才命小厮往冯紫英处去传话,不想门口只见冯家遣来小厮见薛蟠相约。宝玉只等薛蟠换好客装,方二人一起辞了薛姨妈出来。将及冯家门口,又见茗烟远处骑马唤着赶来,到跟前下马打千回道:“柳相公只在他家里,奴才寻人打听真了,道是正合人交接卖房卖地的。”薛蟠听此只等不得,早搂了缰绳只叫茗烟带路,宝玉在马上正不知道所以,却冯紫英在里头早听人报了,便迎接出来,宝玉马上二人见过了,因下马,冯家小厮早拉马去了。冯紫英示请,宝玉道了扰,于是二人先进来,冯紫英笑道:“刻前宝二爷来时,只差前后脚便只可见了。我即打发人去府上相请,却道是大约去了薛府的。门口奴才也回了宝二爷径往北去的,因想不错,才又往另表兄府下邀请。宝二爷如今倒不如先了,今日得见,当真是稀客了。”宝玉因笑道:“书上有句福无双至的话是不错的,既得见了我谓为稀客,今日更有稀客底下来聚此。”冯紫英笑道:“如此说我只今日也多打了几只獐子,倒多敷了底下吃酒用的。”宝玉笑道:“不比世兄常日得享自得的鲜味,倒是乐只其中了,宝玉羡煞莫及。”冯紫英便笑道:“可又来!若说起别的还罢了,单只野鲜,府下年关得的庄子上孝敬的那些活物,仅年节吃不了,养着又生了的也多去我一年不歇的打了来的,这话也只好哄京外那起莽人,竟哄起自家人来了。”二人一笑,行来冯紫英书房彼此请了坐下,冯紫英早命人跟着薛蟠去了,此时只是等他。冯紫英自往书架上取来围棋,道先消磨会子,刚只一局未罢,便听传话薛蟠已到门外,冯紫英请宝玉暂侯更衣,自往出迎。宝玉也便按捺了喜悦,且只独坐等着。冯紫英刚至二门,便见院中薛蟠和一少年拉扯着,单觑那少年人好清奇形容,因近前相请,柳湘莲见是主人来了,便歇手见过冯紫英,薛蟠嘻嘻笑道:“这位便是我常和你说起的义兄柳二郎,人称玉面冷君子的。你想不来今日只兑现你总打问的旧话了哈!”冯紫英早向柳湘莲又只拱手道:“早闻妙惠,如雷贯耳,今日幸会,真乃棚蔽生辉。”柳湘莲也复拱手道:“冯爷大名,仰慕久远,突扰了!”冯紫英仰面笑道:“又说什么打扰的话,只今日紫气东来,那打搅的人大有人在,此刻只在蔽书房单等着。”柳湘莲遂道:“既冯爷雅兴贤聚,不妨再叫位朋友来此助兴。”薛蟠只当是宝玉,道:“正是你那位好朋友才告诉你已回家的话,你只先请里头坐了,打发小厮请了他来便是。”柳湘莲道:“我说的这位朋友,须得我亲去请他方妥。”这里说话,宝玉只出来丹墀上站着,因果见是柳湘莲早滴下泪来,薛蟠却喊道:“老表弟,你只躲着不出来怎的?倒叫我费了大精神才拉扯了来。”柳湘莲趁时辞了冯紫英道:“我只去去就来,劳冯爷和薛大爷且稍等一时。”薛蟠回身见柳湘莲去,只要拉着,冯紫英因止了,薛蟠忙命两个小厮跟去,才和冯紫英进来,冯紫英因笑道:“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清秀超俗,言谈爽快。”大家一笑,冯紫英因命人速备酒馔,薛蟠道:“今日此酒原是我该为义兄洗尘,却不必你来破费。”冯紫英笑道:“即来蔽舍,我原当仁不让,你只抢了作东,若传出去岂不是笑话。”薛蟠便两眼瞪得牛铃般,道:“原是我义兄,倒成了你义兄不成,不好不好,凭你罚了我别的都好,单今日这酒断不可由你花费。”冯紫英见他呆憨蛮性只发了,只得罢了。薛蟠因命冯家管事道:“速去满汉楼置了宴席拿来,你只说冯将军家请客。再叫人去锦香园请了头牌来此。”说话只向靴筒取出银票给了,管事的忙应了去了,冯紫英因命厨下只将野味烹制了以助酒。几个吃茶说几句女色奇馐的话,薛蟠早命人打听柳湘莲使快些聚此。须兀只见冯家小厮两两抬了酒楼的大饡盒进来,有火盆牛乳炖全羔,酱爆凤翅,烤烧京鸭,几样荤素菜肴只将桌子满满的占了,后方是薛蟠命自家的小厮往家里抬来的来两大坛宫里赏的御酒。冯紫英使人往盛炖羊羔的铜钵子下面火盆里添了烧熟的木炭,就见锦香园里的多锦儿一个侍女跟着进来,多锦儿施礼见过了,冯紫英请了坐下,侍女抱着琵琶站在多锦儿身后。冯紫英安席道:“不若咱们先聚坐了,将两三个位子暂空着,我知薛世兄的酒乃是娘娘省亲时里头赏的,也要先尝尝为快了。竟只先吃他几杯酒罢了。”多锦儿便执壶为斟了酒,大家才干了吃过通杯,便听门口报柳湘莲来了,话音刚落就见柳湘莲已进来,冯紫英见他只改了方才行头,一袭黛墨闪光缎折枝绣花斗篷,内挂粉纱绣花衬里,里头身着皂绸蓝滚边盘扣紧身短打,足蹬弹墨挖云轻便薄底小蛮靴,顶束两指宽宝蓝结发带,带子一头飘然垂落及肩,随行而动,越发显得剑眉英眸,粉面丹唇,形俏谍影。一个黑脸黑衣随人伺候拿着黑纱阔沿带顶防尘帽与佩剑左右跟着,一阵清风飘然而至,冯紫英和几个人因站起来,冯紫英复抱拳礼见,称了“壮士践约,荣幸之至”,薛蟠上前道:“教我们几个好等,你兄台倒梳妆打扮去。二哥说的那位朋友也还等他么?”说话几个人忙请位前使坐,柳湘莲见自己座前满酒因端起来道:“我先自罚此杯,教各位久等了。”话落一饮而尽,道:“我说的那位朋友还是初会薛爷时便是在他家的。”薛蟠方知是赖尚荣,宝玉同桌见他当自己如无有一般,心里纳闷,隔世见了,只又喜又悲,竟不知是该先说不该说了。柳湘莲原只站着叹一声道:“我那位朋友不来,我原也不想来此了,只是已答应了来的,不免在路上几番踌躇的,使赶来晚了。”因见多锦儿为他斟酒,便谢了端杯在手道:“这第二杯酒竟和这位小姐干了罢了。想你我同是风尘中人,能和各位爷同聚此,也算得有缘了。”说完自顾干了,多锦儿也便吃尽杯中酒道:“多谢公子这样至情至义的话。”因复斟了,柳湘莲垂首供擎着酒杯道:“这第三杯酒,请恕在下要告辞各位,自此还请多多保重,只后会有期了。”薛蟠听说他要去,便欲伸手阻拦,宝玉因止住他,自己扭脸过去,流下泪来。冯紫英何时见过此等洒脱凌人阵势,也因未成深交,且只呆看,一句话也没有了。柳湘莲仰面饮罢,拱手匆匆一别,转身便走!薛蟠隔着多锦儿一把没拉住,急退步绕着欲赶他,却将身后座椅撞倒,连带自己也拌的一趔趄,只这个功夫,举目哪里还有柳湘莲的影子!薛蟠哭丧了脸徒往来院中一回,进来跌坐椅上哭道:“我那神仙般的柳二哥呀,可是说的冷心冷面了,竟是捂不热的石头一般了,再只往后,我可该去哪里才得寻见你呢。”因命倒酒,一壁哭诉,自饮不迭。冯紫英也连连呃叹,因劝薛蟠止伤心,薛蟠只絮絮叨叨将与柳湘莲之往昔尽诉了使听。宝玉因觑瞧多锦儿因与柳湘莲同吃了酒,便双颊绯红不落,只和他搭讪起来,冯紫英因劝酒。宝玉只看多锦儿一颗芳心竟只随了湘风而去的样子,倒若柳湘莲一般倒把他只是觑看的可有可无的,且尽使些表面声色支吾着,不觉奋起,也是滥饮,多锦儿因弹曲吟唱助兴,宝玉细听他唱词只是西风、古道和天涯断肠,只该下酒。霎时曲落,薛蟠先鼓掌便使再唱好的来,宝玉道:“一曲已歌尽心声,再来便无趣了。”因乜斜了眼道:“他二人不算,只我知音,可惜你这么一个人,竟只再也见不到他了。”多锦儿只低头道:“人在眼前,时隔关山,远在天涯,若近咫尺,此中诸端滋味,公子不知也罢。”宝玉只激得叩了多锦儿一手冷笑道:“你知不知你是在说混话呢?你哪里知道我与他相识已久,何日不如你讲的那般滋味呢。”多锦儿一听竟是错会他了,只埋下头去。薛蟠因喜得拍手道:“你才吃了几日这人世的烟火好的,竟与他谈起风月来了?自讨苦吃了不是?他也不犯只诓你去,你只认罪吃了桌中间那一海子便罢。”宝玉便亲取过那只细窑描花的大酒海来,多锦儿双手擎着大杯满酒道:“如此竟以此酒只好祝了那天涯亡落人也罢了。”薛蟠只道:“这话在理。”因命只通干了。多锦儿酒落咽下泪由眼出,因怕瞧见只罚他,只好掩饰。宝玉此刻酒已五六成了,因柳湘莲才在此只与多锦儿竟不与他的样子,便不由将对柳湘莲的心肠只转嫁了多锦儿身上,又感他只一时半刻已被柳湘莲只征伏的忘生忘死,只生了无限惺惺惜怜之情来,因仗几分酒意只顾俯就摩厮起来,多锦儿亦感念他对意怀中人久持情义,也半推半就,闭眼只把宝玉当做了方才翩翩侠士,二人不免卿卿诉诉你侬我侬的。薛蟠对面见了宝玉这般醉态,早暗笑吃了一杯,只喜宝玉也有今日。因与冯紫英附耳几句,二人因诓称缘故去去便来因出了门,又命人将里面帷帐格子只闭严了,门口也嘱人伺候着。薛蟠又将荷包里随身的异香命人立添在屋里香庐内。冯紫英不想今日得此奇趣,也便装醉混沌着由薛蟠闹去,二人因附耳窗跟儿下只听宝玉里面动静。那薛蟠只为抓住宝玉的短处再时说嘴,因思宝玉一向只斯文,终究也不过是个活生生的人罢了。哪知宝玉里面流了几滴泪后竟在耽在多锦儿怀里睡着了,外头薛蟠因觉等到时辰便大声旗鼓的开门进来,见了宝玉寤醒懵懂摸样,一时不免觉泄气,因叫人伺候宝玉醒酒汤,一边拉多锦儿出来申饬起来,多锦儿嘴一撇啐道:“原是他自己没福,如何反怪我。”说着因唤了随来的侍女一径去了。冯紫英这里命人撤了残桌,伺候宝玉略洗漱,吃过醒酒汤,只命人将备好的几样野味端来,请宝蟠二人吃了,大家因复饮几杯,追思研谈几句柳湘莲的话,见时辰不早,宝玉便先告辞要走,薛蟠又将下剩的一整坛子酒留送冯紫英,冯紫英推辞一番只使人送去宝玉家中方罢。宝玉薛蟠二人出来大门外,冯紫英再四请问宝玉骑马稳妥的话,方各个别过去了。

    彼时黛玉这里独自吃了晚膳已罢,见宝玉只未归,常日此时宝玉在屋里又生出许多玩闹,连带一屋子里嬉笑逗趣十分热闹,还必要每日在壁上贴了自书的两个字来,只在此刻使丫头们自熟识习练,又说的什么“强将手下无弱兵”的话,他的屋子该是人人通墨,个个会书,才不枉了他二人皆以书墨为一等养性之事了。又只枕边道了为黛玉克化晚来膳食呢。今儿没言语一声竟是出门多半日,便觉聊闷的。一时往上房里昏定一回回来坐了,正叫丫头取了针线并刺绣的竹铮子来,就听通报是香菱来了,便命请进。香菱进来时,先只四下里打量半日,笑道:“只这会子来了,果然觉你们家里比哪里都好,我只一进来便想起来诗了呢。”黛玉请他坐,笑问了好,那里歪靠着谑笑道:“这可不是好嫂子来了!”香菱坐了嗔笑道:“你又打趣我了。亏了还是师傅呢。”黛玉笑问道:“做什么你又这会子想起来我们家瞧我?”香菱道:“听是我们大爷和宝二爷一处吃酒,因不见回家,想你一个人在家里的,所以趁便就来了。”黛玉掩口而笑,香菱只顾道:“那些人只一天尽知道背地里混说你们这里的笑话,你也不想知道。才来走过那里,那赵姨奶奶又拉住我说什么进了你们这里是要仔细的话,我问缘故,竟说是这屋里地上桌上连墙上皆是金子银子打的呢,仔细妨了各人不小心眼热了竟随手偷携了金子银子出去要紧,所以上头才不叫人轻来你们家走动,你道可笑不可笑?难不成是宝二爷金屋藏娇不成?”黛玉因嗤道:“你理他呢。”说话紫鹃打茶上来,笑道:“可巧姑娘来了,就和我们奶奶说说话儿罢。”香菱称谢取了茶吃了,黛玉命将炉鼎往跟前挪了,又使添了香,拉了香菱手道:“原是我真心盼着你好,虽是打趣调笑的话,也只关心你的意思,你这么个人,连这也不明白么?”香菱不觉低了头只不言语,黛玉道:“你如今正该认真打算起来才是,横竖姨妈总是爱惜你,大哥哥更不用说,早先为你连人命官司也惹了的。一家子看你也不薄,何苦总躲了人后头?你并不是那起子不识礼数,不会说话的人,便是能着竟得了奶奶的名头也有限。你究竟是如何想的,连我也不告诉么?”半日方听香菱叹道:“我可拿什么同人争呢,赖好连个根底也只不见,且只家业大了,下头一层人的嘴也不是只用了吃饭的。若说自己福大命大竟为大爷延了一男半女的,还可说的。再者奶奶的缺才刚刚儿的空着,饶是上下里都乌鸡眼一般瞧好戏呢,我反讨这样少见识的没趣去?白眉赤眼的为着名头背地里人前的献殷使手段心计的,未免忒刺人眼了,便有心也觉无力,我只作不来,纵再填续了新奶奶也只好再凭着去。”黛玉吃茶不觉点头道:“真真儿你是个妙人,莫若这样以静克动便是好的,凭咱们师徒情分我也实想助你,只我也才是这么个样,也只好再等等罢。”香菱左右瞧了没人,方笑道:“你我的师徒情常我是当的的,这也是我的个造化。总归此时说什么也无用,只有指着这里了……”因说话一手手指略指下腹处,黛玉便吃口茶不言语,香菱只说了:“怕是都快家来了,我可该去了,大爷若回来还得人伺候呢。”便辞去了,紫鹃见去请问黛玉盥洗了好歇息,黛玉只懒懒的卸妆,一时便听丫头外头传话宝玉才由上房下来了,黛玉因吩咐紫鹃使预备着。

    宝玉进来屋里,几个人伺候款衣盥洗毕,自往书房里寻榻倒头便睡,黛玉这边梳洗才卸罢妆,就有贾母王夫人亲来看视一回,见宝玉酒醉酩酊因嘱紫鹃麝月近边轮守着,二人即在宝玉书房地上陈设各人铺盖警心伺候了一夜。直等翌晨日升三杆方见宝玉醒来,贾母得知先命鸳鸯送来醒酒石备用,王夫人复亲来宝玉枕边嗔怪了几句,见无事方放心离去。紫鹃等伺候盥漱,黛玉因使人来请去那边共餐,宝玉着家常衫履往黛玉处来,一见因拉手始唏嘘垂泪道:“柳二郎竟如疾风幻影般乍见倏逝了,恐从此竟为陌路矣。”又伏了黛玉膝头泣道:“我只不知作错了哪里,竟白教他厌弃了罢了。”黛玉因轻婆娑宝玉也不答言,只使人传饭。一时二人饭桌两边坐了,紫鹃摆好碗著,宝玉因见有醒酒的鸡皮酸笋汤,闻味观之生津,顿觉饿意,宝玉只连吃两盅方罢。又咽了碗糯米红豆粥,吃了一角层层叠叠薄几透明的葱花火腿饼,又有贾母命人送来的清炖乳鸽肉,一盘鲜嫩的蒜炒空心菜,宝玉各个因尝了,便住筷。只陪看黛玉慢咽,少时饭毕,众人伺候漱口净了手,黛玉使酽酽的沏了枫露茶上来,使他滚滚的吃了,可巧凤姐已在院外立等黛玉去,黛玉嘱了几句,留了紫鹃守着,麝月跟着出来,宝玉送至门口,黛玉回头嘱道:“屋外有风,竟不要出来罢,想睡觉呢竟多睡会子,不想睡也该洗了澡去去酒气,你们几个把二爷昨儿换的衣裳洗了等干时用烧酒喷了再收拾了,再将盖的被褥也晾凉。午饭若我回来晚些竟先请二爷自己吃去,不用等我。”宝玉直看黛玉出了院门方回身进来,紫鹃因请宝玉栉浴,屋里几个人伺候宝玉一时另换了衣服,宝玉因吃茶叫秋纹笑吩咐道:“你只带了屋里哪个小丫头跟了奶奶,也不要教他瞧见了,先寻人打听凤姐姐叫他因为何事再回来告诉我好知道知道。”秋纹因看紫鹃点头方答应一声叫人同着去了。宝玉唤五儿问了上头寻问他书的话,五儿笑回道:“爷只管放心,奶奶昨儿放了爷出门,也是赶着和老太太说了的,老太太便只叫给我们大老爷传了话,往后老爷若叫你,只先去老太太那边回明了才许来我们这里呢,这可是极好的法子,老太太是不指着爷得了高官厚禄的样子,这岂不是爷的便宜事一件?今儿一早命小子又往学里告了几天的假呢。”宝玉摇头笑道:“什么极好不极好的,纵老太太一心维护我,也不能竟撂了书只不念他去。”紫鹃笑道:“爷只这话明白,若不是老爷原晓得二爷心里素日总有老爷太太的,纵老太太再只护着,老爷那里该驳回的还是能驳了老太太的回的。”宝玉点头,隔窗见天气晴朗,太阳光普照,才要去院子里,就听院中传来婴儿哭声,便信步出来寻望。只见凤姐处的新奶妈抱着贾琏幼女,小红跟着进院里来,小红因问了凤姐来时只院外立等了这里奶奶同去园子里了,正要转身出去,奶娘因见宝玉上前逗耍婴孩,因停住,宝玉见锦裀包裹中的女婴小脸粉嫩圆实的,便不觉使手模了模他脸,女婴略停依是哭着,宝玉因问了,小红笑回道:“我们爷不在家,奶奶平姑娘也去忙事去了,奶子道了我们二小姐才吃了便吐,又哭闹的,屋里的人都说是姐儿有些发热呢,奶子急了,便拉了我来寻我们奶奶。”宝玉便使人给茗烟传话命叫常日走动的张大夫来为姐儿瞧病,小红谢了笑道:“二奶奶有命在先,姐儿好歹由他亲经管,不许瞒了他乱吃东西给姐儿呢,连奶也仔细的很,那些药更是最要紧。要不是这样缘故我们那边闲人也有几个,随便打发谁去叫了大夫也不值什么,只是如此所以先找找奶奶先叫他知道才好。既是宝二爷请的大夫料也极妥的,归踪先给姐儿瞧了病是头等大事,我竟替我们奶奶谢宝二爷费心了。”小红给宝玉福礼道了谢,便摆手向奶妈道:“可该回去了,底下大夫来了只去我们家,倒赖在宝二爷这里成什么。”说话辞了只打头往出走去,宝玉见他大去先时在怡红院的腼腆隐让,不觉一笑,忽想起一事,忙抬手唤他:“小红,你且站住。”小红驻足回头笑道:“二爷有话只管吩咐。”宝玉因想一想,只又摆手笑道:“这会子你也忙着,底下再和你说罢。”小红复辞了领了奶妈一径去了。宝玉进来往窗下长椅上歪下,因才见小红方想起早时贾芸特来过求他的旧话,便自悔忘性忒大。一时又思起若柳湘莲竟和尤三只花好月圆的,也不期有昨天冷心冷意只对他了,只暗怨自己当日对他的事少有关心的,如今后悔也晚了。又记挂黛玉只等不回,因吩咐只等黛玉回家来才许传饭。拿着书歪着只警听院外声动,半日方听小丫头在院子里传道:“奶奶下来了。”遂听得凤姐说笑之声。外头凤姐和黛玉二人一起进院来,见宝玉阶上站着只笑看,凤姐便使手推黛玉道:“我知宝兄弟早等不得了,赶紧把那里只让平儿看着,亲自一路护送着宝二奶奶家来了。现只请宝二爷细瞧瞧,林妹妹还是原模原样儿的不是了。”凤姐自说自笑,又看宝玉脸上一红,笑道:“凤姐姐请进,喝口茶歇歇再去。”黛玉也笑了,道:“凤姐姐只顾诙谐,又是奶奶又是爷的,我们却禁不得姐姐这样。”凤姐笑道:“你又认真起来了。”口里说话抬脚才要进槛,忽丰儿来了,道了等凤姐回去给姐儿看药方子,凤姐一听是幼女病了,慌忙变色辞了宝林二人,只脚不沾地的去了。原来凤姐自知前嫌加上新嫌已使人皆侧目,如今惟贾琏庶出小女是命了,当下回家来,殷勤体贴询问一番,亲视煎药等事,一时直等姐儿吃了药安睡了,才放下心来。

    宝玉这里只心疼黛玉又劳碌了半日,心里有话也不好说,亲自扶了黛玉往长椅上歪着养乏,自己坐在一侧,道要为他捶腿,黛玉使他也规规矩矩坐着,他只歪一时便好。紫鹃端茶上来,宝玉接了送至黛玉唇边,黛玉抬起脖子就着宝玉手上吃了两口,复靠了道:“今儿太太领着查看了一回园子,空房子院子都另加锁只命封存了。栊翠庵叫添了人仔细看着。才去廖凤轩歇脚讨口茶吃,四丫头见了太太只闹着要剪了发搬到外头寺里去,我和凤姐姐是没有法子了,只帮着太太劝他一会子,太太命人叫了珍嫂子来这会子也在廖凤轩呢,太太又叫我和凤姐姐先回来,道凤姐家里有姐儿,你又只睡得不得清醒。我们回来时也没有听准了太太对四丫头的主意,在那边也只是坐着的,倒没觉乏了。只看太太和珍嫂子能不能规矩住他罢了,若死心的要出了家去,珠嫂子也早盘算着节省,也便好说,他再去了,园子里也省了好多张嘴,只派两班人清理打扫兼顾着里头那些样收成去,我做主意竟叫他们包揽着务弄,我只年底取定好的赁金,也不算苛刻了那起人。”宝玉沉吟道:“到底是四妹妹有大起落,只何必要落了发去呢?那槛外妙玉带发修行也不一般的是个姑子?”黛玉道:“我不知那妙玉因何出了家的,我却知咱们家的这位是福享的尽了闹的,他们二人虽皆潜心修行,却终究不能同一而论,就只妙玉我也难说。”宝玉不等黛玉说完接道:“我们哪里管得了那些索事来,只该保重咱们自己是正经了,就只老太太太太也比我们二人的体己多的不知多少去。”黛玉不由“嗤”的一笑道:“哎呦,我几时料到你竟背后嚼起舌根来了,真真稀奇。”宝玉脸一红道:“你也不用哄我,这样话也只我同你说说罢了。不然竟是我在书里看到的村话不是?原只是我顺嘴说的,你若不明白我的意思,才稀奇呢。”黛玉因一笑不语,停了会子低头道:“这也是人心公道的意思,只是这样话头传了出去也是落了那些人口舌,也得说话仔细些方好。”宝玉笑道:“我越性再烦妹妹一件事,也顾不得妹妹又只受累去。”黛玉看他道:“原你今儿守着我献殷勤的,竟是为有事使着我了?”宝玉忙笑道:“也不费你多少事,只劳动你说一句话。”黛玉只闭眼假寐,口里道:“请讲。”宝玉因将红玉贾芸的话讲了一遍,只求黛玉往凤姐处讨小红出来,末了道:“芸儿早拿我当他老子一般的,我既答应他的,也不好拿了老子的款白糊弄他终身大事去,妹妹也该体谅体谅我。”黛玉仍只合眼道:“也只是极小的事罢了,不说凤姐姐看了我的脸,原本要去些人的,也合该了他们二人好事终成的,这也是你的阴鸷一件。”说话紫鹃请吃饭,众人伺候盥手摆饭,伏侍的吃罢,正吃茶时,便见平儿小红跟着凤姐一起来了,宝林二人忙请凤姐坐了,平儿小红也使脚踏上只坐下,凤姐接了紫鹃递上的茶杯,只顾抬头上下里外的打量着屋子,欲加添置了物事以便笼络他二人。又开口道谢,只道该打赏传了大夫的人,宝玉因使叫来茗烟门外接了凤姐赏与的碎银子,茗烟只阶下磕头谢了赏,欢喜的去了。宝林因道了一家子何必生分,原该的,凤姐客气的话。凤姐因想自家眼下情状,只略说了他二人听,不免落泪道:“天地良心,我若对二丫头的亲娘作了一星半点昧心事,便叫头上只响个炸雷活劈了也无怨。”宝玉只对黛玉挤眼,黛玉会意,因支一事使小红去了,又劝了凤姐几句,笑道:“才刚还说去姐姐家呢,不想姐姐赶巧来我们这里,该着我好省事了。姐姐是知道的,这屋里的五儿原是因小红去了姐姐家才填补了来的,宝玉因想又要了小红原回来伺候,又不好意思自己同姐姐开口说。我的意思姐姐若由了宝玉的高兴只将小红再还回我们这边,刚好竟只换了五儿过去姐姐家,如此我们两下里也不至忽短了使唤的人,也好只遂了宝玉混闹罢了。只看姐姐一时半时能不能离了那丫头再只说这话了。”凤姐听了纵心里原有几分不愿,却口里早笑道:“宝玉只越长大了倒越发成了孩子了,这么芝麻大的事儿还借了媳妇的嘴说给我,不拘什么时辰打发个人只传了这话,我保管随要随给了你人,只顾蝎蝎螫螫的,倒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横竖我那里的吃饭时人多,有了差事了人少,也不少了一个半个的,妹妹又道换的什么,只管叫小红来就是了。”黛玉笑道:“既然说了换的,也省得咱们两处又添减月钱的费事,还是换了的好些。”宝玉在一边也道该定换,凤姐见他夫妻二人痴心举换的意思也便应了,因看着宝林欢喜也便跟着面上也欢喜的。黛玉便当即使五儿收拾了各人包袱跟了凤姐一时好过去,五儿因他妈总想巴结府里中堂,又有和宝玉闹了没意思,听去凤姐家里,自是欢喜,只作速收拾了。一时凤姐和黛玉又说了几句家下事务上的话,便辞了要去,黛玉便打发人也同着送五儿去了凤姐处。至掌灯时,只见平儿带人亲送了小红过来,黛玉命紫鹃安排了小红下处,和平儿说了些闲话,平儿便辞了去了。几日过去,黛玉命人请了凤姐过来细说了原为换小红的事故,凤姐又叫传了林之孝家的来,妯娌二人便做主将小红指配了。林家的见是这样,他女儿又十分称愿的样子,那日贾芸早得了话使人至林之孝家下了聘,林家见聘礼也十分排场,只得将他女儿嫁与了贾芸。贾芸小红两两心愿完结,只感念宝玉一番美意,贾芸因欲封礼去磕头谢宝玉,小红止住他,因恰时吃饭着,小红端了饭碗走至门口扬手泼了碗里残汤,踮了他家矮门槛且晒太阳口里道:“到了如今只好关门各过各的,他也不稀罕你去谢他,更不稀罕你那点子礼去,只往后日久天长的,只该尽力在日常家计上是正经,好知多存些自家体面,也好给成全咱们的人多瞧些好处,也才不负了人家的好心。”贾芸听得连连点头,只将思谋去贾府混差事的心也减去了几分,不提。

二、[长篇][长篇连载]创 世 纪

  “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报数”

  “1.2.3.4.5.6…….”

  整齐而洪亮的报数声一下惊呆了在嘈杂的操场上乱成一团的“新丁们”,新丁们似乎忘记了整理自己刚领到的服装,都齐刷刷的向操场中间的队伍投去了羡慕而向往的眼光。

  他们上一届的老兵,而我们,则是刚来这里的新丁。

  军车在成灌路上飞驰着,大家则木然的看着窗外熟悉的风景,似乎憧憬着即将到来的新兵生活,一时间车内没了声音。

  在8 月秋老虎的烘焙和汽车长时间的颠簸下,大家似乎都有点昏昏欲睡。

  “哎~~~~!你晓不晓得刚才的那个雕像是哪个?”

  我依然闭着眼在养神,不用说,一定是到了都江堰了。

  四川有一句谚语叫“先有都江堰,后有天府之国”。

  相传成都平原本是一块盆地,它的西北是绵延的岷山山系。发源于成都平原北部岷山的岷江,沿江两岸山高谷深,水流湍急;到灌县附近,进入一马平川,水势浩大,往往冲决堤岸,泛滥成灾;从上游挟带来的大量泥沙也容易淤积在这 ,垫高河床,加剧水患,使现在的天府之国经常成为一片泽国;特别是在灌县城西南面,有一座玉垒山,阻碍江水东流,每年夏秋洪水季节,常造成东旱西涝。

  而在二千多年前,中国战国时期秦国蜀郡太守李冰及其子率众在这里修建了一座大型水利工程,解决了这一东旱西涝的问题!福泽后世子孙。

  我耐心的听着他们的对话。

  一个轻蔑的声音从身后传出:“切~~~~!你这个都不晓得啊?”

  憨厚的声音说道:“我真不知道”

  “这个就是大名鼎鼎的大禹治水~~~~嘛!”

  ……????我没听错吧?大禹治水?!我急忙转过头去,看清楚了这个说话声音尖细的小个子,想看看他是在可开玩笑呢?还是在顺口胡诌!并顺便看看他是谁,“喂~!”我装作不知的问道:“这个真的是大禹治水?”“那当然!”他信心满满的回答。“那你叫什么名字啊?”“你问我啊?我叫李冰”这时车里传出一阵笑声,我也为之气结,然后对他说:“你可真没叫错名字~!你自己就叫李冰却把这个雕像认成是大禹治水?告诉你吧!都江堰这个雕像就是李冰父子像,笨蛋!”

  哈哈哈哈哈哈 ,车厢里传出一阵大笑,一扫路途上的无聊。从此,此人得一外号:都江堰。

  人物介绍:

  李斌:身高164cm,肤色较黑,寸头.因此笑话成为军校第一个有绰号的人物.

  这是1993年8月27日的下午......

  二、

  车在都江堰稍事停留后就开往了一个陌生的方向,一个大家都不熟悉的方向,气温慢慢地降低了,汽车也颠簸得越来越厉害!路也由宽敞的国道变成了狭窄的黄泥路,终于,道路的尽头,进入了一个“荒凉的基地”。

  说它荒凉,一点也不为过,杂草丛生的道路,破旧的楼房,还有广场上“狰狞的礼堂”正怒视着我们,仿佛我们的到来打扰了它的清静一样。不过潺潺的流水和环绕的青山依然透露出一丝的神秘。

  这就是我们的基地?这就是我们即将在这里训练和生活的地方?

  正在我们疑惑的时候,开始分行李了,然后就是按班分寝室,我被分到了203寝室,在27栋的2楼,提着行李刚一进门,巧了,里面“都江堰”正和另外一个人争论着什么,就连我进来他们也没有看到,仔细一听才知道他们是在争靠窗户的床位,我当然也不示弱,要求大家猜拳决定,赢的人就可以睡窗边。

  “石头,剪刀,布”晕死,我一个剪刀,碰到两个“石头”。

  我在第一轮就输了!窗口看来无缘了!只得悻悻的走到门口;

  203房间挺大,房间只有三张床,两个在窗口,一个在门口,房间里还有暖气,这让南方的小丁门很是惊奇,而房间的对面就是厕所。看来上厕所也“方便”了!

  刚把衣服胡乱的丢在床上,就听见楼下的集合哨响了!

  “吃饭时间到了~~~~~”都江堰第一个拿着碗欢呼着冲了出去。

  到基地的第一顿饭,一大桌的菜,还有排骨。肉看上去倒挺红,就是连连扯扯,有的还露着青筋。大家都是刚初中毕业的小丁们,肚里不存啥油水,大家都说这肉炖得好吃。这部队的肉就是炖得有味儿。但大家又觉得现在身分不同往常了,不能显得太馋嘴,又都露出不大在乎的样子,人人不把肉吃完,人人盘底还剩下两块骨头。全桌的人,就排长把肉吃完了。排长叫曾诚,二十六八岁,是一个即将退伍的老兵。排长吃完肉,背着手转了一圈,看了看各人的盘底,问:“大家吃饱没有?”

    大家异口同声地答:“吃饱了,排长!”

    “吃饱了整理内务吧!”

    “整理内务”,就是各自整理房间。我们203大致分好了,不知道别的寝室怎么样。

  这时,“秤砣”发话了:“排长,我看别的同学的裤子都是前面开口的,杂个我的裤子开口在旁边喃?那屙尿的时候好不方便哦!”

  “那你不晓得把裤子脱了在屙尿啊?”排长说

  “那不是成了女的了!屙个尿都要脱裤子?”秤砣嘟哝道

  “你本来就是拿的女士军裤,你还好意思说!”

  “哈哈哈哈哈哈哈”看来第一顿饭吃得挺不错,餐后“甜点”也不错!

  任务介绍:

   秤砣:原名丁登奇,因为长的又黑又胖,加上饭量,酒量都不错,故得此名。

  三

   203的旁边是204(废话,难道是207啊?)

  住着三班的人,罗宾、黄黎、陈崎朴

  黄黎,中等个子,因为皮肤较黄状似肝炎患者而被大家叫成“黄脸蛋儿”,又因为随时都爱“嘿嘿嘿嘿”傻笑,大家又免费赠送了他一个外号“乐百氏”。

  “我这人怕冷,还是挨着这玩意儿合适!”说话的人叫罗宾,黝黑的皮肤,头发奇短,头很圆,因为名字的原因,再加上随时喜欢亮亮胸大肌,所以大家给了他一个外号叫“罗汉儿”。

  “罗汉儿”说着说着就把床铺在暖气的旁边。

  黄黎,便撅嘴不高兴:“你怕冷,谁不怕冷啊?”

  正说着,曾排长进来巡视了,一见这情形,当头一声断喝:“罗宾”

  我们在吃饭前已经学会了立正,罗宾赶忙把手贴到裤缝上答:

  “到!”

  “睡到门口去!”

  “罗汉儿”撅嘴不高兴:“我不睡门口,门口有风。”

  “有风你就不睡了?你说,你不睡谁睡?谁睡合适?你指一个!”

  “罗汉儿”指不出谁睡合适,因为指谁得罪谁。

  排长说:“你指不出,就是你睡合适。你表个态,你睡合适不合适?”

  这时“罗汉儿”的眼圈都要红了,低三下四地说:“合适。”

  排长说:“既然你自己说合适,那你就睡吧。”

  排长走后,“罗汉儿”边在门口摊铺盖卷,边埋怨另外两个:“你们都不是好人。你们怎么当着排长的面挤兑我?”

  大家说:“是你要抢暖气包,谁挤兑你了?”

  罗汉儿只有打落的牙齿望肚子里咽了。

  出场人物:

  陈崎朴,因为个子在三班是最高的,而被选成三班的班长,平时话不多,为人比较腼腆,“媳妇儿”便成为了我们送给他的外号了。

  四

  负责我们的训练的是陈队长,一个和蔼的老人,瘦高的个子,精神不错,声音也洪亮。

  下午队长就召集开班务会,地点就在宿舍的一间会议室里。

  大家各自带着小板凳分班坐好。班长讲了一通话,主要就是要大家尊敬首长,团结同志,遵守纪律,苦练杀敌本领。接着又对中午吃饭提出批评,说大家太浪费了,肉排骨还不吃完,每人剩了两块,倒了潲水桶里了;以后不要这样,打到盘里的菜就要吃完,吃不完就不要打那么多。大家听了,都挺委屈,原是为了面子舍不得吃完,谁知队长又批评浪费。于是到了晚饭,大家不再客气,都开始放开肚皮吃。盘底的菜根儿,都舔得干干净净。“秤砣”一下吃了八个“部队馒头”。似乎谁吃得多,谁就是不浪费似的。

    这时“罗汉”又出了洋相。下午的菜是猪肉炖白菜。肉瘦的不多,全是白汪汪的大肥肉片子,在上边漂。但和家里比,这仍然不错了。大家都把菜吃完了,惟独曾排长没有吃完,还剩半盘子,在那里一片肥肉一块儿泡菜的往嘴里送。“罗汉儿”看到排长老不吃菜,便以为排长是舍不得吃,也是将功补过的意思,将自己舍不得吃的半盘子菜,一下倾到曾排长盘子里,说:

    “曾排长,吃吧!”

    但他哪里知道,曾排长不吃这菜,是嫌这大肥肉片子不好吃,突然闯来“罗汉儿”,把吃剩的脏菜倾到自己盘子里,直气得浑身乱颤,用手指着“罗汉儿”:

    “你,你干什么你!”

    接着将盘子摔到地上。稀烂的菜叶子,溅了一地。

    晚上睡觉,“罗汉儿”情绪坏极了。嘴里唉声叹气,在门口翻身。我睡醒一觉,上厕所的时候,还听见他双手抱着头,在那里打滚。见我出去解手,他也拉着鞋跟出来。到了厕所,带着哭腔向我摊手:

    “老尹啊,我可是一片好心啊!”

    我说:“好心不好心,又让人家洗了一顿。”

    他说:“曾排长气我没得事,我只讨厌“黄脸蛋儿”他们。曾排长骂我的时候,他们都偷偷捂着嘴笑……”

    我说:“你自己干了哈事,还不要人家笑啊?”

    接着又安慰他两句,劝他早点睡觉。他说:“老尹啊,你得和我谈谈心。”

    我说:“看都什么时候了,还谈心。快点睡吧,明天就要开始训练了。”

    他叹了一口气,回去睡觉去了。

  这时月牙已经偏西,只有两个站岗的哨兵,在远处月光下游动。

  五、

  军事训练开始了。以一个班为单位,列成一队练操: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还练卧倒和匍匐前进:身子一扑倒在地上,不准用脚蹬,要用两只胳膊拖着身子往前爬……

    白天累了一天,夜里也不得安宁,练紧急集合。半夜睡得正香,“嘟嘟”一阵哨响,紧急集合!不准开灯,要你十分钟时间穿得衣帽整齐,背着背包、提着长枪跑到操场上。大家不怕白天训练,就怕晚上集合。十分钟的黑暗时间,屋里吵成一锅粥,不是你拿了我的袜了,就是我穿错了你的裤子,哪里出得去?但连长、指导员已经背着手枪站在操场上,检查人数,看哪班是最后一个。然后严肃地说:几公里处几公里处有特务,限二十分钟赶到。你就拖着长枪、撒丫子跑吧。跑一圈回来,累得通身流汗,气喘吁吁,这时连长、指导员又站在操场等你,检查各人的背包散形没有,衣裳穿错没有。

    几个班都有出洋相的。我们连出洋相最多的,是“都江堰”和“天线”。

  “天线”,原名,杨天健,因为长得瘦瘦的,不爱说话,却喜欢打堆堆,特别是他在地上打堆堆的时候又爱支个脑壳出来“贼眉鼠眼的”到处望而得名“天线”。

  “天线”不爱说话,爱心里做事,可做事竟不利落。他爱将左右脚穿反,左鞋穿到右脚上,右鞋穿到左脚上。连长让他出列,在队伍前走一个来回,他鞋成外八字,走来走去,像只瘸腿的病鸭。大家都笑了。散队回宿舍,白面书生徐伟说:

    “其实连长不该批评‘天线’,紧急集合抓特务,反穿鞋有好处,脚印不宜辨认。”

    大家看着“天线”,又笑了。“天线”的两只鞋还没换过来,闷头坐在铺头,也不说话,只是狠狠剜了徐伟一眼。

    “秤砣”出洋相,是爱把裤子穿反,大口朝后,露着屁股。连长不好让他出列展览,只是说有人把裤子都穿反了,“还没抓特务,自己先把裤子穿反!”散队后,“秤砣”揪住屁股后边的开口,情绪十分沮丧。似乎特务没抓到,全是因为他的裤子。

    夜里不但紧急集合,还得站岗。两人一班,一班一个小时,往下传着一个马蹄表。十六、八岁的孩子,在家里还是打闹嬉戏的年龄,现在白天训练一天,哪里会不困?困不说,还饿。晚饭明明吃饱了,吃了好几个“部队包子”,晚上一站岗就饿。饿不说,还冷。这山里面的天真不一般,九十月的天、到了晚上估计也就只有几度。轮到我站岗,最向往的地方,是连队的锅炉房。烧锅炉的老兵叫张强。他和其他老兵不一样,他不欺负新兵,见了我还叫“老尹”,慢慢混得挺知心。他烧锅炉有夜班饭,即七八个包子,自己在炉皮上烤一烤。我每次去,他都匀给我两个,然后坐在烧火的条凳上,踢蹬着双腿,眯着眼看我大口大口吃。他那包子也确实烤得好,焦黄喷香的,吃了还想吃。可惜不能太抢人家的夜班饭,只好抹着嘴说:“吃饱了,吃饱了”,将又递过来的包子推回去。就像是“叫花子吃花生——依依不舍”

  六

   到部队第3天的时候,领到一只红色的塑料盆。我知道那叫脸盆,是用来洗脸的。但是到了晚

  上,我又知道了它另外的一个名字叫脚盆,还可以用来洗脚。自己的衣服脏了,它又叫洗衣盆,用来洗衣服。

   天降大雨,冲坏了靶场。排长通知:“各班带铁锹和脸盆修整靶场。”我又知道了它还可以叫做施

  工工具,用来运土。

   随着训练强度的增加,大家的胃口也开始“正比增长”,相信大家都比“去年同期增加50%”还有多!包括平日里挑肥拣瘦的女兵们,我也和所有战友一样,盼望着节日的来临,盼望着鸡鸭鱼肉的到来。盼望着,盼望着,终于盼来了炊事班发出的那一声亲切的嚎叫:“各班打菜!”

   “带上脸盆!”曾排长叫住了各班向外冲的弟兄。“洗干净点!”讲究卫生的“媳妇儿”又加了一句。

   四个脸盆满载而回,香味飘满全屋。望着那一个个什么的“盆”,望着盆中的那些“梦中情人”(鸡鸭鱼肉),我突然想到了自己的臭脚,班长的脚气,“都江堰”那双永远洗不干静的袜子。我在犹豫,在徘徊,我的胃也在翻腾。不好!弟兄们已经开始战斗了,战况激烈。时间已不允许我在多想,赶快摒弃一切杂念,操起筷子,大喊一声:“等等我!”便义无反顾地投入到那火热的战斗中去了。

   战况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惨烈……

   于是我想到了那只盆子的另外一个名字——饭盆。

  七

   记得叶圣陶老先生有篇文章叫作《一件破棉袄》,使我想起“雷达”的擦脚布。

   “雷达”有一条擦脚布,天天挂在203门背后最靠里面饿位置,从新兵入伍第一天,每天晚上我和都江堰总是能看到雷达打着一盆热水和它一起出现在我们的视线范围,每每如此,雷达总满脸的陶醉,然后舒舒服服洗完脚,擦干净,倒水,上床,满足之情溢于言表,那条擦脚布更是和雷达如影随行,让雷达的擦脚布与他的那双臭脚结下了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不忍丢弃。

   那日排长突发奇想。让“雷达”出黑板报,雷达苦着脸在寝室构思,突然想起没有黑板擦。正好排长到我们203视察,雷达想也没想就把没有黑板擦的事情“汇报给上级”了,排长一回头,看见门背后有一条漂亮的擦脚布。

  “用它!”

  “我还得擦脚!”雷达大声抗议。

  “截一半!”军中无戏言!望着那条惨遭分割的擦脚布,雷达只有归来倚门长叹息。

   第二日威风凛凛的排长又来到,

  “剩下半截在何处?皮鞋没得擦!”

   呜呼!军令如山倒,雷达的擦脚布彻底没有了。

  人物介绍:

   雷达:原名王暌,中等个子,憨厚的笑容,同居室友,我一直亲切的称呼他为“鬼鬼”,但由于训练的时候,排长在喊“两眼平视前方”的时候,鬼鬼的眼睛却从来没有停止过扫描,而被大家喊为“雷达”,一喊就喊了几十年,那是后话。

  八、

  203窗口下面就是宿舍的小卖部,通常卖一些牙膏、牙刷,方便面什么的日用品,大家训练结束都爱往里面转,哪怕有时候并不是为了去买东西,因为卖东西的是一个年轻的漂亮村姑,大概就17、8岁的样子,黑色的紧身服勾勒出诱人的身材,和她聊天成了我们每天最向往的事儿,可惜她的话总是不多。对我们也是爱理不理的样子,似乎没有什么能提起她的兴趣似的。

  “美女~~!来包方便面!”都江堰还没进门就开始嚷了。

  “2块”回答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美女,怎么老见你一人儿在这里看店啊?你家里人呢?今天晚上有空吗?” 都江堰的嘴像机关枪一样的“突,突,突,突”问个不停。

  “美女!你怎么不说话啊?你总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吧?我都问了21遍了!”

  “我叫张莉莉”也许被都江堰闹得烦了,村姑居然告诉都江堰了她的名字。

  “哇~~~!蛮好听的名字啊!那你今年多大了?”

   “今天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吃饭成不?”

  “好了,好了,不问了,不问了,哎~~~,面多少钱啊?”都江堰有点失望了

  “2块”

  都江堰拿了面,垂头丧气的正准备离开。一转身,看见正冲回寝室的我。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向我大喊:“老大~~~!老大~~~!”

   “你叫谁呢?谁是你老大啊?”看着站在小卖部门口的都江堰,我没好气的说。

  “不就是你吗!我们203,就你年龄、身高和体重最大,你不是老大谁是啊?”都江堰说完阴险地笑了笑。

  我晕~!还有以年龄、身高和体重来衡量的。

  “有什么事儿就快说,没看见我正忙着嘛?”

  “听说过几天有首长要来检阅我们?是真的吧?”都江堰神秘西西的问我。虽然都江堰问我的声音比较小,但还是让正在整理货架的张莉莉的动作顿了一顿。

  “去~~~,谁让你在这里说了,这是军事机密,不该问的别问,知道吗?”我正色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这么快就忘啦?”

  “得得得,你是老大,当然你说了算啊!”都江堰自认潇洒地耸了耸肩。拉着我向寝室走去。

  身后,整理货品的张莉莉嘴角往上动了动,露出了一丝不为人察觉的微笑。

  PS:从本章起,故事情节开始完全超越现实,如有雷同,纯属于意外。

  九、

  别的训练都停止了!也不让我们匍匐前进,也不让我们练军体拳了,只连方队了,这无疑对我们是天大的好事,不用在地上爬来爬去,也不用练那看起来傻忽忽的“花拳绣腿”了!每天就练着齐步、正步跑步走。

  当然,晚上也把训练改成了站军姿。这可苦了我们了,刚开始大家还觉得挺有意思,但时间一长可就受不了了,腿也酸了手也嘛了,还得随时提防“教官”的偷袭。教官们在你身后走来走去,冷不防地用手拉一下你的手,或者是踢一下你的膝盖后面,你只要有一丝的晃动,你的站军姿时间就又要被无情地延长10分钟。所以,只要是身后黑影一晃,我们就个个如临大敌一般保持“头要正,颈要直,两眼平视前方,挺胸抬头,双手紧贴身体两旁,中指对准裤缝线,两脚跟靠拢,脚尖分开60度。”的姿势。

  “油田”可以算是我们站军姿里面的个中高手,1米八的个头,稳居我们班体重第2名,他最厉害的是:居然能在站军姿的时候睡着,而且还“依然屹立不倒”。要不是教官从他旁边过听到了轻微的鼾声,估计他这个秘密一定能保持到我们毕业。

  油田还有一绝就是力气特别的大,似乎天生神力,所以在班上有“大力神”之称号。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又在熄灯前敲响了!不用说,一定是油田又跑到我们203来要开水了,油田有个习惯,每天睡觉前总想吃点什么,而对于小卖部里面的东西来说,对味的估计就只有方便面了,油田他们寝室的几个都比较懒,不到口渴得不行不去打开水,都没有雷达勤快,所以油田总想在雷达的保温瓶里匀点开水,对此,雷达倒是很大方,因为,对于一大盆泡脚水来说,少那么一碗影响并不大。每次总是大方的让油田倒水。果然,门开了,油田的大脑袋伸了进来,笑嬉嬉地说:“雷老大,还有水吗?我整点方便面!”吃别人嘴软,想着要找雷达要水,喊起人来,油田可是一点不含糊,一口一个老大的,叫得雷达很是受用。

  “随便倒!”雷达对油田总是比较热情,这让旁边的都都很是觉得不爽。

  “你就不会自己打点水啊?每次都跑到我们这里来倒水!”都都一边吃着饼干一边说。

  “嗨,别提了,我们寝室那几个懒鬼都不打水,如果他们见我打了水,不都来倒我的呀,那我多亏啊!”油田一边回答,一边泡方便面。“再说了,我倒的可是我们雷老大的水,又不是你的,你在哪儿急什么呀急?对吧?雷老大”

  “嘿嘿”雷达到这个时候通常都是不发表意见,只是嘿嘿的笑笑。

  我想:呵呵,看不出来,平时看着挺老实憨厚的油田,其实也有心里的小九九,如意算盘打得还挺响。

  “对了!我今天一不小心看见楼下小卖部的那个妹妹在房间里打电话呢!”油田神秘地说。都都一听,是关于楼下小卖部的消息,立刻来了精神。“那有什么了不起的啊,她守着公用电话,打个电话有什么希奇啊?!告诉你吧,我今天还知道了她的名字呢!” 说完,还递了一个自豪的眼神给油田。

  “叫张莉莉吧?”油田不以为然地说。

  这下轮到都都吃惊了,睁大了眼睛,吃惊的看着油田,问:“你怎么知道?我可是问了21遍才知道的啊!”

  “我也问了10多遍才知道的”都都一听油田只问了10多遍,瞬间没了自豪感。油田可没想那么多,继续神秘地说道:“最奇怪的就是,我看见她打电话的时候,居然没有用公用电话。当时门缝儿不够宽,我没看清楚她是用什么在打电话,但至少我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没用公用电话,因为电话听筒都没有拿起来。”

  “那她用什么打电话啊?多半你看错了,又或者是你听错了!”雷达听了也产生了疑问。

  “对!一定是他两个耳朵扇蚊子去了,所以才听错了”都都还对刚才油田比他少问几遍而愤愤不平,一见有机会挤兑油田,赶紧拿话去挤兑他。

  “不可能!我从来不会听错”油田也急了,大声地给自己辩护。

  “嚷什么嚷?怕队长听不见你的嚎叫啊?今天又不是月圆之夜,你嚎再大声也没用。”都都继续拿话来气油田。

  “喂~~~~!你小子欠扁是不是?”油田面也不吃了,站起来冲着都都就喊了起来。

  “好了好了,就快关灯了,都别吵了,都都和你开玩笑的,你也别往心里去”我赶紧做一下和事老,免得等会儿因为这个导火线而爆发更大的“战争”

  “对对!都都,你怎么老是说别人呢!还不少说几句”雷达也赶紧打圆场,以避免战事扩大。

  “啪”的一声,灯突然熄灭了,看来这灯还关得挺是时候的。

  油田也只好端着面道完谢后,消失在门口。

  但油田刚才的话却让我陷入了沉思,“她一定没用公用电话,因为电话听筒都没有拿起来。”那她是用什么在打电话呢?

  想着想着,我也就渐渐进入了梦乡。

  同一时间,半山上的靶场出现了一个娇小的黑影,在草丛里寻找着什么,半小时后,又拿着一个黑匣子,消失在山路的拐角

  夜,依然那么黑。

  十、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了!终于上面通知,说明天就要检阅,军营一下沸腾起来,各个班马上停止了训练,分排集合,由排长给大家说一些检阅时的注意事项,比如站队的时候不要东张西望、手不要乱动、更不能咳嗽,首长来了要行注目礼等等,特别强调了回答首长的问话,比如首长说:“同志们好”,我们就得扯着喉咙喊:“首~长~好~!”,首长又说:“同志们辛苦了!”我们还得继续扯着喉咙喊:“为~人民~服务~!”,就这样,队长还不放心,在训练结束的时候拉着全连“演习”了几遍,直到我觉得我喉咙都要喊破的时候,“演习”才蒜结束。然后就是发枪,大家对枪倒是特别感兴趣,也特别的兴奋,不管有没有子弹了,乌亮乌亮的枪,再加上明晃晃的刺刀,拿在手里,威武极了。甚至还有些同学还照起了像,美其名曰:留下最威风的一面。一时间基地里呈现出一派热闹的景象。

  晚上刚刚八点钟,熄灯号就吹响了,要大家早点休息,养精蓄锐。灯虽然熄了,但大家哪里睡得着?黑暗中,都都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喂,老大,你说明天来的首长有多长啊?是团长还是营长?”

  我也睡不着,听他这样一问,我也就和他聊了起来:“我怎么知道?没准儿还是个师长呢?”

  雷达听我这样说也乐了:“师长?该不会比我们队长还大吧?不过话又说回来,不管来怎么长,都有我们受的了,因为我们是兵,他们才是长!”

  似乎雷达的话太现实了,现实得让我们都觉得前途一片渺茫。

  我想:的确啊!我们只是兵,他们才是长,他们可以检阅我们,而我们为了接受检阅,就得训练这么些天,还要喊破喉咙,真是不值。

  不过这些话我可没敢和他们说,为了不打击他们的积极性,我只好鼓励他们说:“没关系,总有一天,我们也可以检阅别人的,首长再怎么长,他也是从一个兵开始的吧?!总不可能谁天生就是长啊!我们要相信自己嘛。”

  没想到,平时老爱抬杠的两个人,在沉默了几秒以后,回答倒出奇地一致:“切~~!做梦!”

  我靠~~!两个人连“切~”我的语气都一样!

  后来不知怎么睡着了,外面又“嘟嘟”响起了哨声。雷达“噌”一下坐起来,急忙问:“又搞紧急集合吗?” 我们一听这话,也慌了手脚,赶紧起床,也不敢开灯,黑暗中开始穿衣收拾背包,我埋怨道:“明天就要检阅了,怎么还搞紧急集合?真不把我们当人啊?”

  显然都都和雷达也因为紧急集合闹得心情不爽,听我这么一说,也就抱怨起来:“真是的,不知道队长他们怎么想的,这样我们怎么有精神检阅嘛,看检阅的时候不睡着几个才怪了!”

  正说着,队长进来了,“啪”一下拉着灯,告诉大家,不是紧急集合,是提前起床。让我们起床后立即到食堂吃饭,吃完饭以后,各班整理内务,一定要赶在8点以前,做好一切准备!

   大家一听,松了一口气,提着的心又放下了。纷纷说:“我说也不该紧急集合。”又像昨天一样兴奋起来。看看窗户外边,还黑咕隆咚的。再看看表,晕倒,才5点半,起那么早干嘛啊!至于吗?!这可让大家体会到了什么叫“军令如山”,叫你什么时候起,你就得什么时候起。更让大家体会到了 “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一时间,走道里又堆满了准备洗漱的同学们。

  十一、

  东方出现了带着金边的云块儿,早晨山里的空气特别好,视觉也特别清晰,看着一轮红日从天边升起,不一会儿,金色的阳光斜斜洒在基地背后的山上,让人觉得精神振奋。虽然接近秋末,气温只有十来度,但大家都不觉得冷,列队,喊着“一、二、三、四”来到了检阅场,说是检阅场,其实就是我们大礼堂门口那块儿空地,有一个400米操场那么大,礼堂门口搭起了一个 台, 台对面就是我们的宿舍楼。

  开始各级整理队伍了,排整理好了,排长向连长报告;连整理好,向营里报告;一个营整理好,向团里报告;一个团整理好,向检阅台报告。全广场清脆的报告声,此起彼伏。

  过了一会,队长开始看表了,接着开始亲自整理队伍。那么一个老头了,喊起“立正”、“稍息”,声音滞重苍老,加上那白发,那一丝不苟的严肃,让人敬畏和感动。于是人们纷纷踮起脚尖,前后左右看齐,使偌大一个广场,偌多的千军万马,成了一条条横线、竖线和斜线。好整齐壮观的队伍。整个广场上,没有一点声音,只有旗杆上的军旗,在寒风中“哗啦啦”地飘动。

   八点了,首长该来了。

  时间在“滴答”“嘀答”地过去,又十五分钟过去,首长还没有来。我们队长在台上一个劲儿地看表。队伍又开始出现骚乱。“秤砣”说:“别是首长忘了吧?”

    “天线”说:“忘是不会忘,可能什么事给耽搁住了。”

    半个小时过去,大家更加着急。这时油田沮丧地说:

    “看来这阅检不成了。”

    正说着,大路尽头出现一组车队,转眼之间到了队伍前。是几辆长长的黑色轿车,后面还有几个大面包车,车队明晃晃的。大家纷纷说:“来了,来了。”

   于是立即精神倍增,“嗡嗡”一阵响,广场又安静下来。这次可安静得能听见往地下掉的针,车门打开的声音,都能听见。接着从车上走下来一些人。有几个胖老头子,也有年轻的,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兵。年老的背着手出来,年轻的几个兵立即撒成散兵线,向四周围张望,估计是首长保镖,这时队长在台上紧张地整理自己的军装,又转身整理队伍:

    “大家听好了,立正——

    向右看齐——

    向前看——

    稍息——

    立正!——”

    最后一个“立正”,队长扯破喉咙地喊,喊出了身体的全部力量,然后双拳提起,跑步下台,向台下那群老头子中的一个敬礼:“报告首长,部队现在集合完毕,请指示!”

    那个老头子挥了挥手说:“请稍息!”

    “是!”师长双拳提起,气喘吁吁地路回检阅台,向部队:“稍息!”

    部队稍息。

  首长吃力地踱上检阅台,在中心站定,看了看部队,说:“同志们——”

    一说“同志们”,队伍立即立正,千万只脚跟磕出的声音,回荡在广场。

    老头子又说:“稍息!”然后说:“今天首长检阅我们,希望大家……”讲了一番话,然后自己又亲自整理部队,又双拳提起,跑步下台,向另一个胖胖的,脸皮有些耷拉,眼下有两个肉布袋的人报告:

    “报告首长,队伍整理完毕,请您检阅!” (我晕,原来他还不是首长!)

    那个胖老头子倒挺和蔼,两只肉布袋一笑一笑地,说:“好,好。”

   然后,检阅开始。说是检阅,其实也就是胖首长从队伍前过一过。但大家能让首长从自己脸前过一过,也算很不错了。于是眼睛一眨不眨的、木桩一样在那里站着。刺刀明晃晃的,跟人成一排,这时太阳升出来了,放射出整齐的光芒。一排排的人,一排排的枪和刺刀,一排排的光芒,煞是肃穆壮观。人在集体中溶化了,人人都似乎成了一个广场。在这一片庄严肃穆中,胖首长也似乎受了感动,把手举到了帽檐。但他似乎没学过敬礼,一只手佝偻着在那里弯着。可他眼里闪着一滴明晃晃的东西。走到队伍一半,他开始向队伍说:“同志们辛苦了!”

  大家着了慌。因胖首长说的问候词和队长交代的不一样。队长交代的是:首长一般先说“同志们好。”但大家立即转过神,顺着大声喊:

    “为人民服务!”

    幸好还整齐,大家的心放下了。

  胖首长接着边走边说:“同志们好”

   惟独“都都”出了洋相,千万群人中,他照旧喊了一句“为人民服务!”队伍的声音之外,多出一个“辛苦”俩字。幸好是一个人,首长可能没听到。但我们排长立即扭回头,愤怒地盯了“都都”一眼。

   首长走到了我们团队面前。这时有一个换枪仪式,即当首长走到哪个团队时,哪个团队要整齐地换枪:将胸前的枪分三个动作,换到一侧;“啪”“啪”“啪”三下,枪响亮地打着手,煞是壮观好看。这时油田露了相。换枪时,他用力过猛,刺刀擦着了额头,血立即涌了出来,在脸上流成几道。但这个动作别人不易发现,他自己也不敢说,仍持枪立着,一动不动,谁知首长眼尖,竟发现了,突然停止检阅,来到油田面前。油田知道坏了事,但也不敢动。首长盯着他脸上的血看,突然问:“谁是这个连的连长?”

    连长立即跑步过来,立正敬礼:“报告首长!”

    但立即吓得筛糠。我们全连跟着害怕,首长要责备我们了,班长愤怒地盯油田。谁知首长突然笑了,两只肉布袋一动一动的,用手拍了拍油田的肩膀,对连长说:“这是一个好战士!”

    大家全都松了一口气。油田也十分感动。连长也精神振奋地向首长敬礼:“是!报告首长,他是一个好战士!”

   首长“嗯”了一声,点点头,又向身后招了招手,他身后跟着的如花似玉的女兵,立即上前给油田包扎。我们这才知道,她是首长的保健医生。油田这时感动得嘴角直哆嗦,满眼冒出泪化儿来,和血一起往下流。

  在我这个角度来看,阳光下,一个漂亮的女兵给一个憨厚的胖小子包扎伤口,金色的阳光照在女兵漂亮的脸蛋儿,应承着憨厚的胖小子的口水,那绝对是一道美丽的风景。

  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油田似乎也挺享受着全排羡慕的眼光,突然,一道闪光从油田和漂亮女兵之间划过,紧接着就是“啪”的一声清脆的枪声传来。

  首长中枪了~~~!

  所有目光都一瞬间集中在首长身上,首长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鲜血飞溅了旁边人一脸。

  队伍“嗡”的一下炸开了锅,几十个身影同时向首长扑去,大家都还没有回过神来。站得近的战士只知道首长中了枪,远处的战士在着短短几秒种之间,根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时间,喊叫声响成了一片。

  十二、

  “呼~~~!”“呼~~~!”“呼~~~!”一队队的军车开进了这个偏僻的基地,让基地显得“热闹”了许多,各个连被限制在基地里,不许出去!连基地大门口都站着两排持枪的军人,一脸的严肃,戴着钢盔,袖子上“宪兵”两个字特别的显眼。

  “他妈的~!”都都用力把枕头摔在床上,恨恨的说:“又不是我们干的,为什么我们不能出去啊?老子还存了两个假都休不成了!真他妈的!”

  寝室里没人理他,雷达躺在床上不知在想什么,我却是心安理得的在睡觉,反正不是我们干的!所谓“人正不怕影子斜”嘛。

  “喂~~~!你们死啦?给点反映好不好啊?!大白天的睡什么睡啊?!”都都看着我们都躺在床上,不禁对我们嚷起来。

  “嚷什么嚷啊!”雷达被都都闹得也有点不耐烦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不掉两层皮才怪了,你还是趁现在好好休息吧!”

  “那我们天天就这样?什么事也不做?”都都问道。“这样不更好吗?你不是天天嚷着不想训练了吗?怎么?才两天,你就又皮痒啦?”油田从门外探了个头进来。

  “你来干什么啊?!”都都对着进来就坐在他床上的油田显然没什么好脸色。油田看了都都一眼,一改往日和都都较劲儿的语气,神色黯然的对着我们说:“其实我是来给你们告别的!”

  “你要走?”一听油田这样说,我和雷达一下就从床上坐了起来,雷达问:“你怎么这么快就要走啊?”油田今天显然有点焉,像霜打的茄子似的,我立刻产生了不妙的预感。果然,一向乐天派的油田今天却一脸的无奈。

  “哎~~~!真的想和你们一起训练到毕业啊”油田低声的说。

  雷达有点激动了,“为什么啊?为什么你要现在走啊?我们才开始训练啊!难道这样你就怕了?我们不是好兄弟啊?”

  “是!”油田坚定的回答,“雷老大,我有难言之隐,对不起了,我真的不能继续在这里上学了”

  “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对我说,我们一起解决啊。”我也觉得油田就这么走了有点可惜,放弃学业没什么,但是我总感觉油田有什么事似的。

  “真的不能说,我只能告诉你,是我家里的事,家里人不让我去。”

  一起上学这么久,我们没有问过油田家里的事,只知道他是有钱人家是少爷,至于是做什么的,家在哪里,我们都没有问过。

  我们也逐渐冷静下来,毕竟我们不能勉强别人做不愿意做的事。既然他不愿意说,我们也就不好在继续问了。

  我们相对半响无话,还是我打破了沉寂,无奈的说:“算了,既然你家里有事,你就赶快回去吧,处理完家里的事,如果你还想来的话,就早点回来! 我们等着你”

  油田突然扑上来,紧紧的抱着我,“老大……”泣不成声,我抱着他宽厚的肩膀,眼泪不受控制的向下流淌。雷达和都都也过来抱住我们。

  渐渐的,我们的情绪稳定下来,我轻轻的推开他,“虽然我们暂时不能在一起了,但是我们一辈子都是好兄弟。”

  “对!一辈子都是好兄弟!”我,雷达,都都,油田的手都紧紧握在一起!

  “老大,你知道吗?我其实是真的想和你们在一起训练啊!尽管训练很累,但是我不得不听从家的安排,虽然我是不家里的长子,但是家里有事,我有责任和义务第一时间赶回去,我们是一个很大的家族,我要为家族努力。”

  “好了!不必说了,既然我们是兄弟,我们理解你,你也不用给我们解释那么多,一切就尽在不言中吧”我拍着油田的肩膀鼓励他说。

  真挚的友谊充满整个房间,我们都不想说话。

  十三、

  第2天的清晨,油田就这样走了!带着遗憾和秤砣离开了基地。我、都都和雷达都趴在窗台上看着来接油田的车消失在路的尽头,带起一溜的尘土。

  “嘟嘟~~嘟嘟~~~”一整急促的哨声打断了我们的“眺望”。都都拿着碗还没冲到门口就被雷达叫住了,“站住!你糊涂是不?仔细听听,这个是吃饭的口哨声吗?是集合的声音!”

  都都拿着碗楞在门口,仔细一听,果然是集合的声音,不由得佩服起雷达来,其实吃饭的口哨声和集合的口哨声本来是很好分辨的,怎奈一连几天都没有训练,也没有集合,听得最多就是吃饭的口哨声,所以都都一听到口哨立刻就“想当然的”以为是吃饭时间到了,行为不经过大脑似的就拿碗冲了出去。直到被雷达喊住,才反映过来!脸一红,放下碗也跟着雷达冲了下楼。

  楼下已经集合完毕,队长一脸严肃的看着我们,似乎对我们的反映速度非常不满意,按要求,我们本应该在5分钟之内,完全集合好的,但是今天却有几个人来晚了,其中就有都都,都都斜着眼瞟了一下迟到的另外几位,迟到的居然还有周幸!都都的心一下就放下了,因为周幸是2排的排长,从“官衔”来看,周幸的官比他大,要处罚队长应该不会太让排长难看吧?!

  周幸似乎没睡醒,居然还拿着碗。就在大家以为他们要被队长恨批的时候,队长居然脸色一松,对他们几个说了两个字:“入列”

  周幸和都都如被大赦一般,兴冲冲的归队了。

  队长从左至右的看了大家一遍,然后深吸了一口气,一脸阴沉严肃的对我们说:“同志们,前几天检阅的时候发生的事,上面已经派人来调查,在调查期间,我们要全力的配合,从今天起,取消一切休假,各个班全部回寝室待命,随时接受调遣。今天,1排1班2班和警备司令部的同志一起去靶场搜索,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1班、2班去枪械室领枪,其余各班回寝室待命,解散!”

  晕死,怎么一来就把我们抽到?分班的时候怎么就没把我分到3班或者4班去?我训练前带来的书我正看了一半呢,这不耽误事儿嘛!

  正在我不爽的同时,都都和雷达却很高兴。走过来看我满脸的不愉快,连忙问:“老大,怎么了?被关了好几天了,终于有机会出去溜达溜达,不高兴啊?”

  “哎~~~~~!高兴!我真的太高兴了!”声音中流露出无比的失望。军令如山倒啊!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不高兴有用吗?

  领了枪,我们被按寝室分了组。我们的任务是搜索靶场后面的一片区域,我提着枪走在前面,都都和雷达在我两侧身后,我们呈“品字型”向前缓慢的搜索着,地上的小草在清晨露水的滋润下显得特别绿,我们按着既定的路线向前搜索着,半小时过去了,依然一无所获。

  再向总部报告了位置后,我们靠在一棵大树下休息,这时候都都坐立不安的看着我说:“老大,我好像肚子有点不舒服,我去旁边方便一下”说完,放下枪,一溜得冲进了远处的草丛。

  过了几分钟,草丛中传来了都都兴奋的喊叫声:“哇傲~~~~!老大,雷达,你们快过来!这里有好东西”

  等我和雷达跑过去一看,只见都都提着裤子指着旁边不远处,一脸的得意对着我们说:“你们看,那是什么?”

  顺着他指的方向,我看到一把枪横在草丛中,从枪的外型上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一支素有“重型狙击枪之王”的贝瑞塔(Barrett )M82A1狙击枪。我心想:这么好的枪就被这样丢在这里,看来杀手还是很下了些本钱的。这枪的最大射程可达2公里,子弹可轻易击穿1公里外装甲车装甲,再搭配热像显示仪,杀手在远距离外,即可轻易穿透建筑物、准确狙击墙后的目标。杀手选择这个距离狙击,就能保证击中目标的子弹比开枪时产生的枪声先到,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天我先看到闪光,后听见声音的原因,看来这个杀手不简单。

  “喂!老大,老大”都都急促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别发愣啊!走,我们过去仔细看看”

  “慢”我突然看到在枪的左边有一个很清晰的脚印,而且脚印还挺大,为了避免我们进去把脚印弄花和破坏现场,我及时的制止了都都想进去一看究竟的行动。

  雷达也明白了我的用意,马上拿出地图和步话机向总部呼叫:“07,07,我是03,我是03”

  “07收到,03请讲!”沙沙的声音从步话机中传出。

  “我们在B点10点钟方向500米处发现一支M82A1狙击枪以及……”说到这里,雷达回头望着我,我拍了一下右腿,冲他比了一个四,和一个二。“以及一个42码鞋印,下一步我们怎么做,请指示!”

  步话机没有一点声音,在沉默了几秒后,步话机的声音再度响起。“03,做好标记,继续向C点搜索”步话机那头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情绪,依然不紧不慢。

  听到这儿,雷达和都都都有点失望。“还要走啊?我还以为可以收队呢!”都都第一个开始了抱怨。雷达虽然没说什么,但显然也不是很高兴。取出一个小型发射器,按开了开关,发射器上的小灯一闪一闪,在草丛里很是显眼。

  “继续前进!”我看着雷达做好了标记后对他们说道。这个时候,我除了下命令外,只好保持沉默。

  这个时候,山下总部的指挥官也许怎么也想不到,就是在他沉默后随意下达的命令,竟改变了整个世界。

三、鬼司机

接了这辆车还不到半年,好多莫名其妙的事情就接踵而来。

    这是一辆三厢富康出租车,车号不错:京BE5007,北京很常见的那种。这辆出租车是2001年的,人家开三年了,我半年前接了过来,不过车保养得确实不错,自打我开上以来,从没半路抛锚过。

    第一件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儿是有一天下雪,雪不大,是带着冰渣的那种雨夹雪,天灰蒙蒙的,那天我象往常一样,早晨7点出去的,拉了一天,晚上大约8点半左右收的,我把车停在我们小区楼下的小松树边,当时车上全是是泥点儿,轮胎上也满是泥,锁车的时候我还在想:明天又该洗车了。

    可令我想不到的是第二天早上,我一出家门,就看见我的车锃光瓦亮,一尘不染,我奇怪地打开车门,发现就连车里的脚垫都象是刚洗过的,不见一丝泥土,完全一个出租车“七净”的标准模样:车身净、地板净、玻璃净、轮胎净、座椅净、仪表盘无杂物、发动机表面无油污。

    直到现在我也猜不出这到底是谁干的。不会是家里人,家里的妻儿不可能趁我睡觉的时候大半夜的出去擦车,即使擦车也不会擦的如此专业,更不会开着我的车去外面洗车—她们根本不会开车。还能有谁呢,四单元的大郭?大郭也开富康出租车,是渔阳的,不是我们喜来福出租公司的。可他连自己的车都脏兮兮的,怎么会帮我擦车?莫非是这小子糊里糊涂大晚上的擦错了车?哈哈,那太好了——可又一想,也不可能,车外面他能擦,可里面呢?他哪有我的车钥匙呀?

    接下来更摸不着头脑,有一天我正在保利大厦门口排队“趴”着,后面一个瘦高的“的哥”从他的捷达上下来,拉开我的车门子,拍着我的肩呼我“老谢”,我回头说:我姓徐不姓谢。那瘦“的哥”连忙道歉说认错人了,可又走到我的车后边,看着我的车牌号自言自语:“这不是老谢的车么?”我想这位兄弟也许是认识我的前任“的哥”,不知道换主儿了,也没太在意。

    还有件莫名其妙的事儿就是我这辆车的公里表老不准,明明头天收车,把车锁在小区楼下时,表上最后五位数是13201,可第二天早起一出车,居然变成16575了,多出了300多公里,一开始我以为自己记错了,我这个人大大咧咧,对数字这东西常常糊涂,记不太准确,就拿张纸记了几天,可还是老也对不上。邪了!每天都多出二三百公里,我开始怀疑是表坏了,去了一趟富康特约维修中心,修理工仔细检查后说一切正常,公里表根本就没毛病!

    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接二连三,一天中午我正在三环附路上扫活,前面有辆夏利出租车前机器盖儿大开,打着双闪,旁边有个“的姐”向我招手求援。都说开出租的辛苦,“的姐”就更不容易了。我连忙停下车问怎么回事,“的姐”说车一下子熄火,怎么也不着车,好象是没油了,管我要点儿油,我说没问题。接过“的姐”递过来的油桶和塑料管儿,我走回自己的车前,拧开油箱盖儿,把塑料管儿一头插进油箱,一头用嘴吸了一口,然后马上对准白色的塑料油桶——

    当汽油注入油桶的时候,我发觉汽油的颜色有些不对劲儿。“的姐”也诧异:“大哥,您使的什么汽油?怎么那么红啊?”

    “我一直加中石化的油,93的,好使着呢……”我也纳闷。

    真的奇怪,我油箱的汽油怎么会是红色的?我百思不解。

    更离奇的还是三月份的那一天,天色渐渐暗下来,北京的黄昏更显得灰沉沉的,视线不是太好。我车上拉着一个广东佬,往机场赶,时间挺紧,从三环的拥堵中好不容易“杀”出来上四环,速度一下子挑到90,过四惠桥直奔机场高速,一路顺畅,我在最里道开着,车子又快又稳,一眨眼的工夫便过了朝阳公园桥,就在这时不知怎么我的车突然间轮胎抱死,象是有人猛踩了急刹,然后就是尖利的刹车声刺破耳膜……

    等我回过神来,车已经熄火,钉子一样钉在路面上,我的右脚竟还在油门上踏着,空气间弥漫着轮胎摩擦的胶皮味儿——更令我大吃一惊的是,一个浑身白灰点子、头戴安全帽的小个子民工,就在我的车头前,离前保险杠最多只有一拳的距离!

   小个子民工也许是刚从隔离带翻过来,被眼前的一切吓傻了,脸色苍白,也象钉子似的钉在那儿。

    而我,也僵僵地坐在车里,半天没缓过神来……

    我真的没看见那小个子民工是从哪冒儿出来的,真的无法解释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车子怎么一下子急停住了,我真的是一点刹车也没踩,脚还在油门上呀!想想都后怕,一身冷汗!如果说突然轮胎抱死是个故障,那这故障岂不是救了一条人命,那也太巧合了?

    难道真是——天助我也?

    (二)

    不安的情绪让我又痛苦又烦恼。联想到这些日子的种种奇怪的事情,对这辆车,我开始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我打通了我们公司杨队长的电话,把刚才的惊险的一幕,和杨队仔仔细细说了一遍,可没想到杨队颇不以为然,一口咬定是我当时吓懵了,产生了幻觉,让我注意休息,别整天的没命地挣钱拉活,迷迷瞪瞪的,注意身体,劳逸结合,还要注意遵守交通安全法,说到这里,杨队好象忽然想起了什么:“哎,对了,徐子,交通队的违章通知下来了,好象有你,你买张《交通安全报》吧,那上面登着呢,想着交罚款啊!”

    我连忙上报摊儿买了报纸,打开一看,在违章车辆的一大串名单中,居然真的有我的车牌号:

    车号车型颜色违章地点日期时间

    京BE5007小客车红小街桥2004-1-1704:39:02

    我不禁又大吃一惊:自打开出租以来,我一直是早上七点以后才出车,晚上收车最晚不过九、十点钟,怎么会在这冬日里的凌晨四点多钟违章呢?

    难道是有人克隆了我的出租车?冒用了我的车牌号?以前在报纸上好象见过类似的报导,我决心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不然每天被这一连串奇奇怪怪困扰着,根本无法塌塌实实拉活挣钱,非折腾出神经错乱不可。

    对!一定要搞个水落石出!

    我开车直奔交通队,问询1月17日凌晨我车违章的具体情况,交警对电脑敲了敲说我凌晨在小街桥超速了,车都上了130迈,催我赶紧拿驾驶证,开违章通知,去银行交罚款。

    我马上对交警说出了我对违章记录的看法,并强烈要求警方出示我车违章的证据。交警想了想说好吧,你看一看雷达测速的录象监控。

    交警把我带到另一个墙上满是屏幕的房间,在一个键盘上输入了我的车号,录象清晰地显示了出来——

    一辆红色富康出租车由远而近,从镜头前划过,屏幕的右上角监控数字飞快地变换着,最后定格在130.2KM/H上,严重超速!

    又放一遍是慢镜头,我一眼认出那就是我的车,千真万确是我的车,不仅车牌号相同:京BE5007,就连反光镜底托用胶布缠着,右前角有一块硬币大的掉漆,都一模一样!不可能是克隆车,的的确确是我的这辆车!只觉得我的心“咚咚咚”剧烈地跳个不停!

    车的图象定在屏幕上,我请求交警把图象放大,我要看看开车的是谁?

    “除了你,就是你的搭档的,还能有谁?”交警有些不耐烦,但还是照我说的做了,图象一步步放大,也越来越模糊了,只能看见一个大脑袋的,前额头发稀少,有些卸顶的中年人坐在驾驶室里……

    我简直惊呆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三)

    我开始猜想,一定是有人半夜在偷开我的车,这个念头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令我觉得愈加惶惶不安。晚上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这些日子的一个又一个离奇现象,种种疑惑,种种猜想在我脑子里打转,使我惊讶、甚至惊恐,我决定一定要探个究竟。

    夜已深了,等妻子和女儿都熟睡了,我蹑手蹑脚地爬了起来,披上件棉大衣,拿上手电,悄悄地下楼,朝我停车的地方走去……

    我惊愕——

    车不在了!

    我的头嗡的一下懵了,我的车真的不在了,每天收车我都把车停在楼下的小树旁,可现在小树边空空的,只有小树在夜风中孤零零摇曳着,不见我的车。昏暗的路灯下,树影子在地面上来回移动着,显得有些阴森可怕。

    我的车丢了!

    我的车真的丢了!

    等我懵然中缓过神来,马上想到了报警。

    我跌跌撞撞地跑进派出所,上气不接下气地冲着值班的民警说“报案——车、车……”

    民警挺和蔼的,见我气喘吁吁、语无伦次的样子,说了几声不要着急之类的安慰话,还给我到了碗水递过来,让我把话说清楚。

    我就把我刚才发生的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那民警脸上虽带着笑,可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态,可能对他们pol.ice来说,机动车失窃并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情,司空见贯,也许是总有什么报警电话打进来,民警一会儿接电话一会儿又接电话的,听得有点儿分神,也许就是我太心慌意乱了,语言表达不是很清楚,每次民警接完一个电话,总是让我“从头说起”,尽量详细点儿,好不容易听完了我的叙述,民警又拿出一叠纸来开始做笔录。

    做笔录一问一答。民警问我姓名、年龄、民族、籍贯、家庭住址什么的一大堆,我一一做答,好象我不是丢车的,而是偷车的。又问我车的号牌、车型、颜色、出租公司名称之类的许多问题,我还是老老实实一一做答,最后才扯到丢车这件事上。所有细节一一问过,笔录完了,已是黎明时分,天已蒙蒙发亮,我在厚厚的笔录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并写上“属实”两个字之后,民警让我回家等消息,说你相信go-vern-ment吧,我们一定会抓住偷车的犯罪嫌疑人的。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等我走回到我家楼下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这辆富康出租车,就停在我家楼下的小树边,丝毫没有移动过的痕迹,停在每天我停车的位置,象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连忙又跌跌撞撞地跑进派出所,上气不接下气地冲着值班的民警说:“车、车、车没丢……”

    民警上下左右仔细端详着我的脸,好一会儿,然后轻声说了句:“您有毛病吧……”

    难道是我昨天夜里看错啦,我真的有些怀疑自己神经是不是真的有点儿问题,这几天休息不好,看花了眼,可又一想,不会呀!自己家的楼下再熟悉不过,怎么能看错地方呢?

    反反复复地分析,我开始确信,一定是有人在半夜偷开我的车,我想到了监控中那个模模糊糊的大脑袋中年人,对!一定是他深夜开走了我的出租车,可这个人如果能大半夜将我的车开走,为什么又每天黎明前把车开回来呢?我真的百思而不得其解,猜不出答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人不是偷车的贼,如果是贼,我的车早就没了……

    我恍然大悟,为什么我的公里表“不准”,每天多出二三百公里,原来是这个中年人每天午夜之后开走我的车!——我的公里表很准!他每天夜里开着我的车,行驶了二三百公里!

    我不禁打了个冷战,觉得后背有点发凉,我猜不出这个中年人是怎么把我的车开走的?他的动机是什么?这一天我寝食不安,根本没心思拉活挣钱,脑子里总是若影若现那个模模糊糊的大脑袋中年人,我决定一定要揭开这个谜底,把事情调查个水落石出,在这所有奇奇怪怪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我打通了开出租的邻居大郭的电话,说我要借他的车用一晚上,大郭不解地说:“你自己有车干啥不用?”

    我撒了个谎说:“我车坏了,晚上恰好来了个远房亲戚,我得去西客站接人……”

    (四)

    我要监视我的出租车一整夜,到底看看是怎么一回事,想到真相有可能就在今天晚上大白于天下,我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不禁热血沸腾。

    我的那辆京BE5007红色富康出租车安详地停在老位置——那棵小树旁边。

    刚过傍晚,我就把大郭的车要了过来,在距我的车几十米的一个漆黑角落悄悄潜伏了下来,我在车里向我的目标望去,我车周围的一切清清楚楚,一览无余。

    一切准备就绪,剩下的只有耐心的等待……

    夜幕一点一点地悄悄来临,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都陆陆续续回到了各自的叫做家的一处处房间,整个小区渐渐寂静了下来,昏暗的路灯下,只有那棵小松树不知疲倦地在清清的夜风中摇曳。

    我死死地盯着我的车,不敢有半点儿大意。

    车纹丝不动,在小树下静静的停着。

    小区楼房窗户上的灯光一个接一个熄灭了,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深夜,我绻在黑暗里,能听见自己的脉搏跳动的声音。

    猛然间,我看见我那车旁边显现出一个人影,我紧张的象是喘不上起来,这个人向我的车门走来,他看上去四十多岁,中等身材,稍胖,略显背驼,走路的姿势有些罗圈腿,大脑袋,前额头发稀少,北京人常说的卸顶的那种,穿着一身出租司机的工作服。

    我怕他看见我,把身子压得很低。极力屏住呼吸。

    只见那中年人轻轻地拍着我的车门,象是对车、又象是自言自语道:“老伙计,我又来了!”随即拉开了车门,邪了!我的车明明是锁着的,他怎么一拉就开了呢?

    我的心紧张得迅速跳动,向上猛撞。

    那中年人钻进车里,启动了发动机,打开大灯,车缓缓地向小区外的大街驶去。

    我也从慌乱中镇静下来,打着了车,马上跟了上去。看了看车上的时钟,正好是午夜十二点。

    他到底要干什么?

    远远地我跟着前面的这辆车,只见那车的顶灯(出租车空载运营灯)被打开了,速度不是很快,拐过一条街道,路边有一对男女招手,那车靠了上去……

    乖乖,他在拉活儿!我猛然醒悟!

    他开着我的车确实在拉活儿:城东城西、城南城北,从天通苑到和义西里,从中关村到方庄小区一拨又一拨的乘客上来又下去的,有时从后面还能看见中年人不时歪头和乘客聊天,手臂在空中挥舞的样子,从他开车的情形可以断定这个人是个驾驶经验丰富的老司机,有时车两边儿空隙严严的,也就两指的样子,他也不用减速就从容穿过。

    我跟上他确实很费劲的,如果没有红绿灯拦着,我想我一定早被甩下了。

    就这样跟着他,大约凌晨三点钟,马路上的人也更加稀少了,前面的车子放下了乘客,空驶向保利大厦,在一串排队趴活儿的出租车队尾停了下来,我也跟上来,停在他后面假装排队。

    只见那大脑袋有些卸顶的中年人刚下得车来,前面有个“的哥”招呼他:“老谢,拉多少了?”象是很熟的样子。

    “一百七八吧,”中年人应着。

    我猛然想起那天有个“的哥”拍我肩膀呼我“老谢”,原来这个偷开我车的中年人就是老谢,看来这个老谢偷开我车拉活已经有好些日子了!

    老谢打开我车的后备箱,拿出抹布,利用等活儿的工夫开始擦起车来,看他的神态很从容,仿佛那车就是他自己的,他擦得又快又干净又仔细,连轮胎上的一个泥点儿也不放过,一边擦车一边嘟嘟囔囔的:“这个搭班的,真够懒的、确实够懒的……”

    排队的出租车一点儿一点儿往前挪,等老谢排到第一个儿时,我的那辆出租车早已是锃光瓦亮,一尘不染,我明白了那个下雪天,收车时的大脏车,为什么到第二天一下子就涣然一新了,原来是老谢擦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宾馆大厅的门卫在向这里招手,老谢把车开上去,载上一个老外走了,我继续跟踪了过去。

    这个老谢开着我的出租车又融入了北京之夜,一趟又一趟的拉活儿,穿大街走小巷,忙得不亦乐乎,效率蛮高。凌晨5点刚过,老谢送下了最后一拨乘客,关了顶灯,把“小红帽”(出租车停运牌)扣在前风档的空车灯上,一路朝我家的方向驶来,一转眼就到了我家的小区门口,门口很窄,旁边还停着好多车,他驾驶技术真是精,一下子就冲了进去。等我小心减速穿过小区门口后,那老谢早已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只有我的红富康出租车停在小松树下,纹丝不动,轮胎毂还散着余温……

    是这个叫老谢的人,午夜一直在偷开我的车运营,事情终于开始初露端倪。这个老谢是何许人?他为什么偷开我的车运营?看他的神态丝毫看不出鬼鬼祟祟的不安,好象那车就是他的似的,令我不解,令我疑惑,更令我产生了强烈的好奇,产生了一定要彻底揭开谜底的强烈欲望!

   我回想起刚才老谢穿的工作服是我们公司的,断定这个人可能是我们公司的司机,也许就是我的前任司机,起码曾经在我们出租公司干过。对!一定是这样!公司杨队长一定知道老谢这个人的,在他那里一定能找到答案。

    上午刚上班,我就把我的车开到了公司,找到了车队杨队长,打听老谢这个人。

    我问杨队长在我之前这辆5007号车是不是这个老谢开的。队长说是的。

    “你们认识?你打听他干什么?”杨队有些诧异。

    我说:“想和他聊聊,听说他驾驶技术、修车技术都特别好,对这辆车的状况也熟,想找他取取经,学习学习。”我想这是我和老谢两个人的事情,不想让队里插手。

    杨队长一边打量着我一边说:“他现在……不开出租了。”

    “他是不是大脑袋,卸顶、四十多岁,中等个儿,有点儿胖,有点儿背驼,走路有点儿罗圈腿……”

    只见杨队长听着听着,眼睛越睁越大:“你…你怎么知道?”

    “我昨天还见过他呢。”我说。

    杨队长急忙忙慌乱地从一大堆资料中翻出一张报纸,手明显在发抖,他指着报纸上的照片问:“是他?”

    “是啊。”我点点头。

    杨队长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直瞪瞪地盯着我,嘴巴张着,好半天才从喉咙里发出颤抖的声音:“老谢他、他…他早死啦!”

    我顿时浑身颤栗,嗓子干得要命,感觉头皮发凉,头发根都竖了起来!

    难道我见到——鬼了?毛骨悚然!

    那是一张去年的《京华时报》

    报纸的标题赫然醒目——一出租车司机昨夜于紫竹桥猝死!

    本报讯昨天凌晨,在紫竹院南路,一出租车司机猝死在车内,6个多小时之后才被人发现。

    在紫竹院南路一个加油站路东,一辆写着“喜来福出租汽车有限公司”,号牌为“京BE5007”的红色富康出租车静静地停在那里。汽车完好无损,只是两个前车窗被摇了下来。一个前额头发略微稀少、面色发紫、脸部浮肿、已经停止呼吸的司机,双眼圆睁,右腿仍僵硬弯曲地放在油门上,这个动作一直保持到上午10时30分,尸体被抬上运尸车的时候。这名司机头部紧紧地靠在右侧护栏上,车里有散落的方便面。

    据了解,这名出事的司机名叫谢国成,今年45岁。经赶到现场的120急救医生初诊,死者死因为疲劳过度诱发的心肌梗塞。现场执勤的民警表示,具体死因,得等尸体解剖后才能知道。

    报纸上还登了死者的现场照片——正是老谢!

    我傻了,脑子懵懵的,喉咙象着了火,一口一口使劲地咽着唾沫。

    杨队长和公司里的其他人一个个用惊恐的目光直勾勾瞪着我,象是观看一个关在疯人院里的病人。

    说实在的,我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自小接受唯物主义思想的熏陶,根本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鬼呀神的存在。可眼前发生的一切让我无法解释。

    我回想昨天夜里的一幕一幕,尤其是老谢擦车时的样子,那的的确确是照片上那个叫谢国成的死者。

    难道我的车里真的在闹鬼?我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重复着这个悬疑。慢慢从惶恐的迷雾中脱离开来。理性的思维才渐渐地恢复于我的头脑。不要说这个世界上根本没鬼,就是有鬼,象老谢这样的鬼,我想也不会是很可怕的。

    稍稍回过神来,我毅然暗下决心,今天晚上,一定要弄个明白,这个老谢到底是人、还是鬼?

    (六)

    也已漆黑。冬日的无月之夜街上冷冷清清,偶尔有人匆匆走过,转瞬间就又是一片沉寂。小风刀子似的,飕飕刮着,往我的后脖领子灌,我不禁又打了个冷颤。我徘徊在我家小区的大门口的马路对面,跺着脚,好使自己的身体在寒风中暖和些,我打算装做乘客,坐一坐我自己的出租车,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

    为了不让那个老谢认出我,我今天换上了许久不穿的一件黑色风衣,领子竖起来,毛线帽子把脑袋包得严严实实,戴上大白口罩,大约等了一个多小时了,街上一辆空驶的出租车见我站在马路边,使劲靠过来,我连忙摆手拒绝,让他快离开。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小区门口,视线一刻也不敢偏离,那个老谢还是迟迟没有显现,象是在和我的耐心做殊死较量……

    午夜十二点,只见一辆富康出租车正缓缓地驶出小区大门,我顿时心跳加快,象是要蹦出来似的,我一眼就看出那正是我的那辆车—京BE5007!

    是兴奋、是紧张、惶恐,几种情绪交织在一起,顿时也不冷了,只觉得自己的血在身体里急急地流,热遍全身。

    我连忙冲那车招手,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车里的司机好象看见我了,穿过马路朝我身边贴了过来,停在了那儿,我一看那开车人,那不正是报纸上的老谢么!

    鬼!一想到这个,我禁不住心慌,甚至一闪念想到了马上逃跑,觉得好象有什么东西钳在脖子上,有些喘不上气来。我使劲咽着唾沫,压制着心中的恐惧和慌乱。

    我打开车门,明显感觉手在哆嗦。

    一股暖风扑面而来,随着是一声:“您好!”

    “哎”,我定了定神,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不要失态,坐上了车。

    透过反光镜再看一眼开车人,大头、卸顶、小眼睛,塌鼻梁,大嘴,摸样和照片丝毫不差。真是见了鬼了!

    “请问您去哪儿?”老谢微笑着问。他没认出我,其实我也不晓得他认识不认识我。他的笑容挺真诚的,一看就是一个实在人。

    不只怎的,看到面前这个老谢,我反而不太紧张了。

    “去亚运村。”我随便说了个地名,开始慢慢镇静下来。

    “好,亚运村。”老谢重复了一下,调头向北开。

    他到底是人,还是鬼?看到老谢实实在在就坐在我的旁边开车,我怎么也不能把他和鬼联系在一起。

    “给您说个笑话吧,”老谢首先笑着打破了沉默:“前几天我在西客站拉上一个外地人,我说您去哪儿,他说去首都,我说这儿不就是首都?他说你别糊弄我,这里是北京,我要去首都。你说可乐不可乐。”他一边说着一边右手在空中比划着。不时往我这边看上一眼。

    “是么。”我应着,心情渐渐放松。

    “最后你猜怎么着,他要去的首都宾馆。你说这位爷省了俩字儿,闹多大误会。幸亏他没去太平洋百货,要不这车还不往海边儿开呀!”老谢把我逗乐了,他自己也笑了,他那一通儿京腔的幽默,让人觉得这个人和蔼可亲。

    “我说您把帽子、口罩摘了吧,车里暖和,要不出去非感冒了,FD早就过去了,没必要这么小心翼翼的。我们车天天消毒。”老谢冲我说。

    我摘下头上的毛线帽子,口罩没敢摘,怕他万一认出我。好在他并没太在意。

    “师傅,夜班开车蛮辛苦的!”这次我主动抢了话头。

    “可不,出租不好干,车份儿太高,挣点儿钱都上缴啦。”老谢边开车边回答。

    “您这是专干夜班?”我开始步步进入正题。

    “啊—是啊。”老谢应着。

    “双班,那也还行,”我装做心不在焉的样子:“白天又一个人开车,您还可以好好休息。”

    “马马虎虎,”老谢笑着说:“我们那个搭班的,真够懒得,确实够懒的,我尽给他擦车啦。”

    我想他说的“搭班的”一定是我,我最烦擦车了:“都不容易呀!”我居然在这个场合为自己辩解起来。

    就在这时,迎面有辆大卡车开着刺眼的大灯驶过来,晃得驾驶室雪亮,老谢慌张起来,猛然刹车,双臂交叉捂住了脸。

    我的心骤然一紧,传说中鬼怕见光,没有影子。强光中我极力睁开双眼盯着老谢,老谢身后——真的没有影子!他真的是---鬼!

    幽灵,这一定是老谢的幽灵,附在车上,我浑身又开始发凉,起鸡皮疙瘩!

    毛骨悚然!

    大卡车呼啸着错了过去,老谢又恢复了笑嘻嘻的常态,象是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是呀,开出租的,确实不容易。”老谢接着刚才话题,又一边开车一边讲起了笑话:“那天一个人上了我的车,问我为什么以前北京的出租车大都是黄色的,我说那时我们的哥还能挣点儿钱,所以车是丰收的颜色;那人又问:为什么现在满大街出租车又都变成红的了,我说当今钱不好挣了,司机苦啊,那车的红色是司机们的血染红的;那人又说了,听说以后又都改成黑的啦?我说是啊,到那时我们都烧焦啦,能不黑么!哈哈……”老谢说着自己先笑出声来。

    虽然老谢在讲的是笑话,但我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反而听得心在颤抖。我就这么坐者一个灵魂驾驶的出租车,由中轴路自北向南,穿过市中心,来到了亚运村附近。下一步怎么办,我的思绪纷乱……

    老谢似乎没有察觉出我的慌乱和不安,问:“到地方了,停哪儿您哪?”

    “就这吧。”我来不及多想,说。

    车子缓缓地靠路边停了下来,老谢抬起了计价器,计价器嘎嘎地响了一阵,打印出了一张发票。

    接过老谢递过来的发票,我怎么也看不见上面的字迹,我翻来覆去地瞧着那张发票,或者说是那张白纸条,更证实了我的判断:老谢他不是人,一定是鬼魂。

    徐子,我唤着自己的名字,难道你不敢正视现实吗?

    “先生,到了,31块,凑个整,给30吧。”老谢说。

    我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慢慢地把口罩摘了下来:“您是——老谢师傅吧?”

    只见那老谢大惊,嘴巴大大地张着,半天也没有合上。

    我的眼睛就这么平静地直视着他,心里也确实平静了许多。老谢象是好半天才把这眼前的一切反应过来,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我没吓着你吧,徐、徐兄弟……”

    果然,他早就认识我,这一点我不奇怪。

    “我想你不会害我。”我说,看到老谢那慌慌张张的模样,我不仅不再惊恐,反倒觉得好笑——鬼也怕人!

    虽然是第一面,但我们彼此都有所了解,因此尴尬就象风中的云,一会儿就漂散了,老谢也恢复了常态道:“我怎么会害你呢,你是我的搭档我怎么会害你呢?你忘了有一天还是我救了你呢,那民工从隔离带那边跳过来你楞没瞧见,还全速开哪,要不是我帮你跺了一脚刹车,那你今儿指不定在哪呐,哈。”

    “谢谢你老谢,你救了一条命,也救了我。”我真诚地说。

    “是呀,生命珍贵呀!活着多好呀……”老谢感叹,看得出他的孤独和忧伤:“你大半夜的跟着我,我知道为什么,老哥我这就说给你听,我现在一个人,不、应该说是一个鬼魂,也真的是好孤独,夜里和乘客聊上几句,还好些,还好些,对了!有天晚上在小街桥好象我违章了,天快亮了,得往回赶,你知道鬼怕见光的,开得快了点儿,我看见监控器闪了一下,一定是录上相了,我这就把罚款给你……你一定想知道我为什么夜里老开车吧……”

    看着老谢激动的样子,我没打断他,只点了点头。

    “我真舍不得离开她们娘儿俩,她们娘儿俩跟着我没享过什么福……”老谢沉浸在回忆里,开始讲述他自己的往事——

    老谢原来是北京重型机械厂的起重工。他说他们这代人最苦,长身体的时候遇上三年自然灾害,上学的时候正赶上上山下乡,好不容易赶上改革开放,结婚成家,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佳佳,一家人安安稳稳的,可几年前夫妻又双双下岗,生活一下子没了着落。老谢没什么文化,岁数也大了,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干上了出租,凭着勤劳,挣些辛苦钱。老谢的媳妇谢嫂在一家饭店干清洁工。夫妻俩的最大愿望就是让正在上高中的女儿佳佳考上大学,将来比她父母有出息,不再受父母那份苦和累。

    佳佳在学校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一家子虽不富裕,到也其乐融融。可一年前的一天谢嫂突然说头疼,以为是感冒,抗一抗就过去了,后来疼得受不了,就去医院检查。检查结果一出来,如晴天霹雳:脑瘤!

    从那天起老谢就没有睡过三个小时以上的觉,奔波在家和医院之间,一个又一个疗程下来,谢嫂不见好转,家里仅有的积蓄也向雪片一样漂进了医院,医生会诊后说只有开颅做切除手术了,手术有一定风险,当老谢在病人家属认定书上签字时,一向乐观的老谢手哆嗦得写不下自己的名字。

    老谢就是在谢嫂做手术的前一天死的,当时女儿佳佳看护着昏迷的妈妈,老谢就又开车出去拉活了,为了治病,家里已经欠了好多债了,车份儿马上就要交,不干不行。

    这一去,就成了诀别。老谢说当时只觉的心口一阵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生与死之间的门槛只有一步,老谢凝望着夜空好久,说:“活着多好啊,只有人死了才知道,生命就那么脆弱。真舍不得离开她们娘儿俩呀,她们娘俩跟着我没想过什么福的,我死了,她们娘儿俩可怎么过……家里还欠了好几万的债呐,我不干不行啊……”

    我震撼!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鬼魂呀,死了以后还要为家,为妻儿操劳,老谢师傅猝死于紫竹桥下,双眼圆睁,那是他放心不下生病的妻子,放心不下上学的女儿,死不瞑目呀!人都累死了,可阴魂不散,还要开车养家,还债,这样的鬼魂有什么可吓人的呢!看着老谢师傅那张略带浮肿的苍老面庞,我真的不愿意承认这个面前的人是鬼魂……这是一个出租司机的英魂!

    那天夜里,亚运村的路边,我和老谢师傅,进行了一次人鬼间的谈话,我们达成了一个由人鬼合开双班车的协议,使一切悬疑明朗化,不在神秘兮兮的,我开白天,老谢开夜班。老谢对我很是感激,掏出钱来要给我车份儿,让我一口回绝了,我开玩笑说哪听说有鬼还交车份儿的,老谢说:“是啊,还是做鬼好,鬼不用交车份儿。”玩笑开得让人心酸。

    (八)

    又是新的一天。

    依旧是车轮滚滚,车潮如流。这座城市里的出租车司机们,依旧以他们的勤劳生存着,出租车穿梭于京城的大马路小胡同,他们忙碌着,奔波着,撑起北京的繁华……

    转眼半年多过去了,我和老谢的双班车每天都会融入北京的车海中,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我们的京BE5007号三厢红色富康出租车,都在不停地奔忙,用我们辛勤的劳动,来寄托着对生活的希望。

    我早上接车时,停在小树下的车发动机还是热乎的,车里车外总是一尘不染,车身感觉愈加鲜红如新,红得发亮,我知道那是老谢的功劳,他把车保养得象新的一样,而且油耗明显地少,使我省心又省力,我从心里感谢和敬佩这个好搭档。

    我保守着这个心中的秘密,这是我和老谢、一个人和一个魂之间的秘密。这个秘密使我震撼终生,我从老谢那里知道并感悟了什么是平凡,什么是无私,什么是伟大!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着,直到有一天中午,我正在机场排队等活儿,突然车里的音响自动开了,一阵杂音过后,喇叭里传出老谢那熟悉的声音:

    “徐子兄弟,吃了吧,老哥告诉你一件事,我今天晚上不会再开车了,以后也不会再打搅老弟了,我就要去我该去的地方了,老哥不会说什么感谢你的话,真的这些日子给你添麻烦了,后备厢里有一个红包,就算老哥的一份心意吧,你一定要收下,不然老哥在黄泉也不会安心的。我真的开不动了,我的血烧完了……”

    我猛然想起了我的车愈加鲜红如新,想起了老谢那天说的笑话,他说出租车的颜色是用血染红的,原来是说他自己;想起了我车油耗明显减少、我油箱里的汽油是红色的。心在战栗!我终于明白了,那原来烧的是——老谢的血!!!

    “老谢!老谢!你在哪?你在哪呀?老谢!”我发疯似的喊,内心在颤抖,任眼泪泉水般流。

    喇叭里老谢继续平静的说着:“兄弟,多多注意身体,活着真的好,虽然辛苦些,但能全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的过日子,很滋润很幸福。真的舍不得她们娘儿俩呀,孩子他妈手术很成功,孩子也争气,可惜我没法儿和她们团圆了,最后还得麻烦兄弟一件事,替我去看看他们娘儿俩,把工具箱里的那盘磁带给她们,留个念想。本来我们一家三口打算中秋节一块儿开车郊游的,现在只能在梦里见上一面……”

    我泪水禁不住地淌,眼前一片模糊……

    “你是不是哭了,兄弟,这就是生活,别老是悲伤呀,兄弟以后好好把握,好好珍惜就是了,还要勇敢地面对,勇敢地承受,老爷们没那么多的眼泪的。老哥好久没唱歌了,今天给你唱首歌,你凑合着听啊——

    他说风雨中,

    这点痛,算什么!

    擦干泪,

    不要怕,

    至少我们还有梦。

    他说风雨中,

    这点痛,算什么!

    擦干泪,

    不要问,为什么……

    (九)

    这天正值中秋,街上的人们或行色匆匆、或步履悠闲,行色匆匆的大都手提着一盒儿月饼往家赶,步履悠闲的大都是成双成对的恋人,正在这中秋的傍晚感受着团圆的温馨和浪漫。

    费了好大劲儿我才找到了老谢师傅的家。那是朝阳八里庄北里一片片排房中两间很普通的低矮的小屋,一个瘦瘦的脸色苍白的中年妇女把我让进屋—她就是老谢的媳妇谢嫂。

    屋里有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礼貌地叫了我声叔叔,然后就按***吩咐,到里屋做功课去了。我想她一定是老谢的女儿佳佳。谢嫂拿了把椅子让我坐,端上茶来。

    屋里柜子上老谢的遗像立在那儿,镜框里大头、卸顶、小眼睛,塌鼻梁的老谢,大嘴微笑着,就象是刚刚讲完一个笑话,意尤未尽的样子。看着老谢的遗像,怎能不想起和老谢开双班车日日夜夜。

    谢嫂仔细地聆听着我和老谢的故事,两只眼睛呆呆地望着老谢的遗像,不停地抽泣,浑身颤抖着,她努力地用毛巾捂住嘴,好不让哭声出来,怕让隔壁的佳佳听见。

陈文新谈金瓶梅

    谢嫂说每天晚上老谢都会在梦里来看她,问她身体怎么样了,听说谢嫂手术很成功,老谢在梦里高兴得手舞足蹈,梦里老谢说我现在忙着呢,开出租挣钱呢,把钱存在咱的牡丹卡上了。

    谢嫂醒来觉得事情蹊跷,就拿着牡丹卡真的去了银行,果然卡上的钱真的多了……

    “我现在明白了,孩子他爸,你死了也没忘了我们娘儿俩啊……”谢嫂泣不成声。

    我把那盒磁带交给了谢嫂,谢嫂接过来,手不停地哆嗦,颤抖的手好不容易把它塞进了录音机里,老谢那熟悉的的声音立刻在屋中回荡起来——

    “孩子他妈,佳佳,我也想你们啊,可我真的该走了,就是幽灵也要去该去的地方了,真的不放心你们娘俩,这些日子我拼命挣钱,我不想死后把一大堆债再给你们娘儿俩,如果真的那样的话,你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过活,我把钱都存在咱的牡丹卡上了,还有我的丧事都是开出租的穷哥们儿凑的钱办的,替我还人家—‘的哥的姐’们都不容易。我只能为你们娘儿俩做这么多了,以后还要靠你们母女俩相依为命了,千万多多保重啊!孩子他妈,自打你跟了我,我就没让你过上好日子,你们娘儿俩跟着我没享过什么福,我真对不住你们娘儿俩呀……一直说等你病好了,咱们一家三口去开车康西草原玩儿的,真没想到这一下子,只有等到来世才能团圆啦……”

    谢嫂泪流满面,伤心涌到脸上,不停地抽噎着……

    “佳佳,你是个好孩子,现在你长大了,一定要心疼妈妈,妈妈身体还虚,多照顾妈妈。你的学习成绩一直都好,爸爸放心,等将来上了大学,出息了,就不会再受爸爸***这份苦和累了,将来不论你走到哪里,希望你不要忘了爸爸,不要忘了你爸爸是个出租汽车司机,你永远是出租车司机的女儿——”

    里屋的门一下子被猛推开了,佳佳大哭着,跪在爸爸的遗像前,发疯似的叫着:“爸爸——爸爸——我想你呀爸爸,天天都在想你念你呀爸爸!你不是说好了一家人开车去康西草原的吗?爸爸,你回来吧!你知道我和妈妈多想你吗?你回来!快回来吧!爸爸!”

    只见那遗像中的老谢,嘴角微微颤动,一串一串晶莹的泪珠从眼睛里涌了出来……

    邻居的电视声远远传来,那是中秋联欢晚会的欢声笑语;一颗礼花弹在空中散开,映得中秋之夜五彩斑斓。

    (十)

    老谢走了,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我的车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公里表似乎也慢了许多,汽油又恢复了原色,整个车子总是脏兮兮的,我也懒得擦,我每天在这都市的繁华中穿梭,却感觉如行尸走肉一般,总也无精打采的,提不起精神,有时我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一个幽灵,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日复一日地徘徊。

    我打算合同期满,把车交了,不想再开出租车。

    忽然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谢嫂打来的,要用一下我的车,说今天是老谢的周年,她和佳佳去给老谢师傅上坟。

    我把车停在谢嫂家门口,谢嫂和佳佳正等着,她俩抬着一辆纸糊的汽车,也是红色的,三厢富康,大小和我的出租车相仿,谢嫂说那是她们娘儿俩用了一个月的时间糊的……

    天空碧蓝如洗。

    老谢师傅的坟在一座小丘上,周围青草茵茵,我们一起把那辆祭奠用的纸车抬到老谢的坟前,谢嫂和佳佳站在坟前,伫立良久,仿佛是在感应着老谢的呼吸。

    “孩子他爸,我们来看你来啦,你就放心的走吧,你为我们娘儿俩做得够多的啦,我的病彻底好了,还有了一份儿新工作,做交通协管员,咱的债都还清了,你就放心的安息吧,你累了一辈子该好好歇歇了,对了,差点忘了,咱闺女被保送上大学了,是北京大学,我会供她到毕业的——”谢嫂的眼里闪着泪花,喃喃地向老谢诉说着,她强忍着泪水,做出坚强的样子,从她那瘦弱的身躯中,我仿佛看见蕴藏在里面的坚韧力量。

    “是啊,爸爸,你就放心地走吧,”佳佳凝望着父亲的墓碑,眼里充满自信和面对一切艰难的勇气:“家太让您操心了,爸爸。现在您不用操心了,我们挺好的,您就放心的去吧,我会照顾***,我大了爸爸,我懂事了爸爸,我永远也不会忘了您的,不会忘记我是一个出租车司机的女儿,不会忘了是父亲的血汗,把我养育成人的,我为你自豪爸爸。你不是最希望咱家能有辆自己的私车么,我和妈妈亲手给你做了一辆……这就给您送过去……”

    佳佳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小红帽(出租车停运牌),放在了纸车的风挡前,继续倾诉着:“爸爸,天堂里没有出租车,即使有,您也不用再操劳了,我把‘小红帽’扣上了,这辆车您就在那边自己享用吧,妈妈说了,她说她下辈子还嫁给您的,女儿佳佳我也想对您说,如果真的有来世,佳佳还是您的女儿——那时,咱们就能一家三口,一块开车,去康西草原……好好照顾自己……等我们,爸爸——”

    佳佳点燃了那鲜红的纸车,火焰也是红彤彤的。

    烈焰腾腾,空气在颤抖,仿佛大地也在燃烧。

    熊熊火光中,只见老谢那熟悉的身影探出车门,冲谢嫂、佳佳、还有我招了招手,微笑着又转过身去,驾驶着那辆鲜红的纸车,缓缓地、缓缓地,向着远方的蓝天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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