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中篇小说]那个有月亮的晚上
中篇小说
那个有月亮的晚上
那晚的月亮魅力无比,浮浮沉沉,飘忽起落,徐徐扩散,如飞絮匝地,渺渺茫茫,围袭成一个湿漉漉的氤氲之夜。星子是多情者的泪珠,一闪、一闪、窸窸窣窣、喁喁呢呢、缱绻缠绵……
多少年来,我一直在编造一个美丽的谎言,这个谎言与我少年时代的一个幻想有关:如果我恋爱,我将踏着月色,徜徉在秋高气爽的夜晚,天空湛蓝明澈,万籁俱寂,一弯新月缓缓划过夜空,款款飘移,天外几眨疏星,辉映成趣,清风徐来,她的秀发披泻成一首凄丽的绝句,一步,一步,脚儿轻轻,走向故事的意境深处……
如果有一个故事随着月亮飘流摇曳,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事。
从上面的标题可以看出,现在我正在写的这部小说即是如此。
老实说,《那个有月亮的晚上》不是我的作品,而是一位风尘女郎的小说,成书的准确年代己无从查考。遗憾的是,她的这部小说己经残缺不全,而且其中的重要部分,即“那个有月亮的晚上”在抄本上恰恰缺页,这个不可弥补的损失,不仅使读者无从了解这部小说的全貌,也给了我现在所要写的小说带来相当大的难度,但我凭着信心和勇气投入了写作。
一开始,这项工作就无条件顺利进行,并且还可能在写作中将会出现一个又一个的拌脚石,中途辍笔也是意料中的事,或者就是一口气完成了公之于众,也不一定得到读者的赞许,或者有人会说:“像这样,我也能行”。
勿用置疑,我是一个典型的完美主义者,对这部小说,我将全力以赴,成败就此一举,我不顾将来换回的是嘲笑、甚至是痛骂……
在如今看来,这些想法纯属无事生非,自寻烦恼。因为这部小说无可更改地由我生活经历的碎片拼贴而成,凭这一点,我又雄心勃勃,神气十足……不管是真实的虚构,还是虚构的真实,都不可避免要开始了。
我曾在情书中写道:故事已经形成,还缺少一个美好的开端。
一
那个自称处君的女人并没有进入我叙述中的情节,却死皮赖脸的躺在我的脚边。逼着我讲述我自己的过去。
我没有耍滑头,她却误入歧途。
一切似乎都是缘于一个荒唐的梦。
我站在沐浴天街口,就是从我家这边上街道接水泥路的地方,我碰见了陆洋洋,即陆三妹,她正从街上下来,从我当兵,准确地说从我上高中几乎没看见过她,也没有想起过她,我还是认出来了。便叫她过来,胡诌了一阵。这些年不见,她己长成窈窕靓女了,也知人世。于是卿卿我我,一见面就跟我表现得非常勇敢。相反,我明显地有点害羞和胆怯,四下张望,怕别人看见不雅。我们依在路边,谈了起来,不知谈了些什么(因为我对这类谈话的内容总是不屑一顾)。她所谈的就使我有点吃惊,她说长安街的刘云生说,倪妃红因去年和我有过瓜葛,现在带新兵没有条绪,连里(或者说营里)正在予她问罪呢,部队里如今是风言风语偷影潜形,大有燎原之势。总之,我和倪妃红当时每一个交往的细节都通过放大显微,还有我俩的秘密行踪都将推理出来,列成置证,不知如何呢。
倪妃红挨了批兵没带好受传言于我没什么重要的,但是我当时忽然特别怀念这个人,这个说法不得不使我到长安街去找那位战友,去是去了,只是不知什么缘故没有查到这位战友家的地址。大概我是坐火车去了部队,不,应该是坐飞机,要不然怎么这么快就到了部队驻地呢。在部队大门口的那条马路上,我看见了他,刘云生,那个知道妃红与我始末的在队战友。我立即把他叫住,问他确乎有此事,他说了点妃红的现状,但并非前日陆三妹告诉我的那样,他急于做什么事,东西南北,扯三拉四说一通,语焉不祥,我也没得准,他已匆匆而去。
我于是坐在她们有可能训练间隙出来的那条水泥台阶上,她们好象正在搞集训,一定是报务。这时休息时间到了,女兵们三三两两从台阶下来买零食,我激动万分,可是倪妃红没有来。仍然像我在部队的时候,每次叫总机接电话,总希望是倪妃红给我接,并听出是我的声音,但每次都是季梅接我的电话,并听出是我的声音,而且亲切地叫一声“班长”,说我马上就给你接……这时季梅从台阶上下来了,她没有和别人一起,一个人向我这边走来,没象原先那样,见到我总是微微一笑,有无尽的意思似的,轻轻地叫我一声“班长”。可这时她却板着脸,如一杯淡水。我迎过去和她搭讪了几句,因为那次她给我写过 ,告诉我要给我做妹妹的,我因不想给她回信,就没回,她大概一直在心里怄我气。我很窘,后来她就走了,我一直没有等到妃红……
“梦中有关的情节我记不得了,因为隔壁家正在打耗子,板壁搞得哗啦啦响。我被惊醒,发现自己泪水涟涟。我感到奇怪,其实我想真正地失声痛哭,但梦中并没有过份伤感的内容和哭的场景,这一点我自己也感到迷惑。”
“这没什么好迷惑的,事实很简单——”听着我的叙述,她终于侧了一下身子,先是心不在焉,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睡眼,坐起来,渐渐变得聚精会神,直到我叹息梦断,她才把托着下巴的手收回放在膝盖上,显得无所谓的样子,似乎一切都在她的臆测之中,而且并不吃惊,这使我很失望,她说:“虽是东扯西扯,却也诱人。真切,梦真美,我从未做过这样的梦……”。
二
雨过天睛,阳光真好,我开始续我的美梦,最初总是进不去,我几乎失去了耐心,弄得心力憔悴,神思恍惚。
“希望总在失望之末端出现。”处君后来总结说。
我垂头丧气的走到餐馆,似乎却是进了我们师史馆,满目英雄烈士的头像,还能听见刀剑铁骑在遥远的地方拼杀。餐馆里蒸气浮动,杯交碟碰不绝于耳,热闹非常。然而这只是一个普通吃便饭的馆子,门口没有铺红地毯,也没有迎宾。我走进去,这店里不过里外两间小屋,外面间摆着两张民国年代的桌子,吃客们就桌吃东西,很安静。我习惯坐在里间,独自一人坐了。只见小二哥拿着盆子,用长勺向各食客的碗里送食,像小学课本里饲养员赵大叔给牲口添料的样子。盆子里的油炸豆腐干使我眼馋,我想要一块,可小二哥故意不看我的眼神,后来我再放眼去看的时候,已经不见盆子里的豆腐干了。
在另一张桌上,莺哥儿和一个人正吃得香呢。怎么,刚进来我没瞧见她们。这后,我和莺哥儿,还有和她吃东西的那个青年一起往外走,我不知怎的偏要现在就回家,其实我心里不想,可是我人却是走在回家的路上——走的这条路既不是去市东北边的汽车站,也不是去西面的渡口,我们走的竟然是一条山路,四下一片荒凉。我就这样往回走着,心里老是想着,这么大老远来部队看妃红,可是一眼也没看见她,无奈我的身子却在向前走,向离部队的方向而去。我还穿着军装,我怀疑我是不是搞错了,因此仔细地摸摸肩上,又扭过头去看,确实没有军衔(证明我确实是离队了),可我的军容的确很严整,而且感觉到身子受军服拘禁着。同莺哥儿的那人说我怎么还穿得这么严整,还箍着军帽。于是我把帽子摘下来,看看,还是没有搞错,因为上面没有帽徵。这时远远的脚踏地面的声音来了,还喊着“一一二二三三四”的口号,嗡声嗡气的,没什么响亮。又听到带队干部的口令“一呀伊、一呀咿”,他们由远即近,队伍从我身旁一晃而过,都不住地拿眼瞟我,可能他们也认不得我这个从前政治部的战士,专门写文章投报纸的家伙。或许有的老兵和干部认得,心里说这就是宣传科的新闻报道员。只是行军严整,不便与我打招呼,我也没有微微一笑,露一露见面应该有的表情。这一队过去的好像是侦察连,又好像是无线连,我仿佛看见了刘云生在队伍里头。后面喊口号的是通信连,其间夹杂着尖尖的女声,这绝对是没有错的,因为我看到了妃红,她一张洁白的脸看上去很欢愉的样子,分明看见了我,她个儿高,站在队伍前头,两手摆臂有力,擦着腰带晃来晃去,跑步向这边来。她们可能是去营里,或者去部队操场听会,但拿周围的环境看,却是去野外,她们都穿着迷彩服……
“我为此而深思,这是为什么呢,我退伍已经十年!”
“不为什么,”她吸了一口烟,“相思,没错吧。”
“为啥单独想她!”
“这么说,你还有很多的情人,在当兵的那个时期——别误会,我不是打听你的隐私!”她显得有点矜持。
“我不是看重自己隐私的人——如果我的隐私你有兴趣的话。”
三
我还要讲述对我的隐私的见解,看了看她,她眺着车窗外遥远的山峦,很专注。
我一向注重我的讲话效果,并且察颜观色,如果听者漫不经心,我的谈话就立即停止。通常在这种情况,他(她)立即就会做出反映。
“你讲,我听着呢!”就在这一瞬间,我瞥了她一眼,发现她看着我的嘴唇,真的。看得很认真。好像对我出口的每一个字进行细致入微的检查,象教师批改试卷,一字一句,以致对我讲话时的态度、表情、语调,都在一一校正,充分辨别其真伪。
象我们这样凭讲故事为业的人,只要听者有心,不管他(她)有何等苛刻的提问,我都乐意一一着答,为达到这一点,不惜牺牲自己的隐私,或者说,我们的隐私都在写小说的时候交出来,也许这样会使我的小说更能吸引人。当然,此次谈及的梦全是真实的,我醒来就记下了这个梦,而且反复修改其中文字表现得不贴切的地方。可我作为故事唯一的当事人,对此的确疑惑重重,其间存在不少与我跟妃红的真实情景相背悖的地方,我告诉她,不是出于虚荣心的需要有意编造,而是希望她能提出一些问题,焊合梦境和现实的差别。
和所有与我年龄相仿的人一样,我从小就接受相信科学破除迷信的教育,学社会发展史,哲学什么的,在这方面的问卷成绩并不差。可是这并没有塑造我成为一个无神论者。相反,我是相信宿命的,这是与生俱来的,无可更改,不容指责。我对第二感觉这类东西特别敬重,因而我的小说总是梦游般的漂浮不定,每次抓住的都是意识的浪渣。我所有的经历无端地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了它的准确性:对待预感的事件,我每次都要找一个见证人。虽然不是说要推倒唯物主义,我只是强烈渴望有人能成为我论点的赞同者,也以我这样的方法去实践,有一天能走到我面前,对我说:“真是莫名其妙,神啊!”我做的一切似乎只是为了听到这一句发自内心的惊叹。我便在这样的问候中堕入五里云雾,得到瞬间的欢乐,我把它视为幸福之境。
在这篇小说里,主人公将由我和她来扮演,我此刻正站在小说的千里征途起点的这条白杨路上,但真正的小说早己完稿,而且传世多年,写小说的人不是我,而是她。
她仍旧望着连绵起伏的远山,天际那个朦胧的月亮,风一吹,荡悠悠向上蹭一点,恰似迎风冉冉飞升的风筝。
四
我在做了这个梦的第十三个黄昏,挤上了前往南方海滨那座城市的长途客车,那个我曾经生活过一年时间的地方,那个永远怀念的军营驻地。在梦中我是乘飞机到达的,现在是五月十三日,我决定在这个西方人认为不吉利的数字的日子去寻找我的梦境,因为梦中所暗示的一切都与我们当时的正常情况完全相反的,这说明我的出行日子和我所做的行动也要和惯常行为背道而弛。我当兵的地方有两个,一是四川犍为的某步兵团和重庆江津某师的师部。我故乡的位置在我服役的军营的南面。如果我要去我的部队,必须从我们省城出发北返才对,但我却选择南行。一般人看来,这是南辕北辙,可我并不这样认为。我绝对没有错,我对自己种种臆想疯狂陶醉,我相信歪打正着。更何况,我梦中有很多与事实怡恰相反的昭示,我说过,我相信直觉。
我看了看表,现在是十四日的晚上九点,我是十三日黄昏七点出发的,至此刚好二十六小时,按我计划在三个十三小时抵达目的地,还差十三小时,结果,客车在一座蛮荒的山岗抛锚了。
现在我还在回忆我登车到现在还没有发生什么怪事。我有点蹊跷,心里想,应该出点意外才对(不出点奇事怪事,就可能使我这次行动洗白,这是经验),我有点怵。忽然想起来,约莫在今天早上八点钟,即我上车后的第一个十三小时,对面铺的那个姑娘忽然提出叫我解皮带给她。我吃了一惊,叫我解皮带是什么意思呢。我脸有点红,仔细细观察她,她打扮朴素,没有涂脂抹粉描眉画鬓,依然秀色夺人,我后悔上车这么久没有和她说话。我坐起来,把皮带卸下丢给她,显出欣然应许的殷情。我知道,我扎逗风这条皮带特别吸引人,皮带头是一只瘦骨嶙峋、青筋暴露的手掌,很够艺术味。旁边的人看我撂过一条皮带,空着裤腰,便轰地笑起来。那女孩象捉着一条蛇似的想把它撂开,紧张得手忙脚乱,那皮带最终还是固执地搭在她的双腿上,前后铺位的旅客都伸起头来看,不亦乐乎。那女孩才拿起皮带,怯怯地看着,一下象明白了什么似的,脸上飞过一道红霞,然后哭笑不得地扯着嗓子叫“皮蛋、皮蛋……”,那些人又轰地笑起来。我不知所措,直直地盯着她。这真是个了不起的笑话,还好,我总算认识了这个美女。我把皮蛋递给她,她笑了,我也回头向她笑了笑,这是第一个十三小时的记忆,难道这是一次点化?我感到兴奋。
车大约停了十分钟,乘客们都打开窗子静候情况,司机从车下钻出来伸着一双黑乎乎的手,说:“恐怕得到城里请‘医生’”,然后无可奈何地莞尔一笑。
大家只好到公路上乱转,那个姑娘很长一段时间也没下来,我想着要是能和她聊聊就好了。这时,她笑盈盈地朝我走来,像老朋友似的,我却一筹莫展。她后来说,时间是不会错过的,希望总在失望之后到来。
她说:“很无聊,说点什么呢?你可以即兴编一篇小说,怎么样?”
她怎么知道我在写小说?她叫我编,意思是说个故事哄哄她,我得从相反的方向做才对,我要讲我的真事,这显然有悖我的习惯:我的小说是真假参半,现在要真实的,我没有,只有那个一直缠住我的梦,倒不妨给她说说。因此我就给她说了,她没有提问,我有点失望。但是很快,她从我梦中的情节醒悟了什么似的。她说:这一切她都知道,我怀疑她只是按图索骥之辈而己。
五
当初你并不在那个部队服役,你在一个步兵团当文书,后来搞新闻,两年后你托关系调到这个师的教导队,尔后又调入政治部专事新闻报道工作,你的梦刚好是从调过来的时候开始的,我想这一定不会错,准确的说是在教导队。
我听了,心里直叫:“得了,得了,这就是奇事”,这就是我此次出行成功的预兆——通过她的引导,我说不定能找到妃红,我激动不安。
她接着进行了详细的叙述。
那是个乍寒还暖的早晨,当时你在教导队大队部任文书,你刚来教导队报到时候,你将你的见报作品剪贴给队领导看了,得到了领导赏识,轻而易举的捡了文书这个轻闲的职务,“没错吧!”
“当时我并不想告诉队领导我有过新闻工作的经历,是我那个叫连长的混蛋亲戚逼着我拿出来的,我只想当个普通士兵,然后退伍……”
“最好是有一些浪漫的点缀!”她补充道。
在这时,你的浪漫史就开如了。那天早上你坐在大队部会议室隔壁的那间简陋仓库里,登记带兵骨干从这里借去的床头柜、棕垫,样子看上去极为认真。其实不然,你总怀疑有一个人会到来,并且叫你一声,你的登记簿己写完两页,那个人还没有出现。在几乎否定你的感觉经验的时候,奇迹出现了。
“噫,是你嗦,大记者!”一个矮个子女兵这样打趣地问你。你抬起头做出很吃惊的样子——我敢说你是装的,你早就感觉来的人就是她。你第一次见那些带兵骨干集训,是在操场一角看他们打军体拳,你说是吗?你为了掩饰自己的空虚,于是老朋友似的和她搭腔,但你并不认识她,或许你在梦中见过她,或许是在以前,那时你正在另一个师的某步兵团服役,因新闻报道突出被抽到军区学习新闻写作,跟着报社记者采访全军区的通信兵技术比武。你们到现场的时候,真正的比武已经结束,记者就向你嘱咐一番,你便大胆地向比武尖子的战士队列迎了过去,其实你有些腼腆,走过去的时候埋着头,问话不多,这些都是你事先在脑子里准备好了的,所以干起来并不难,随后你便走了。但是,一定是这样的:你在脑子里留下了那里每个比武的女兵的形象,那些男兵虽然和你谈得很多,但你一个也没记住……
“你好象很了解我,是胡说还是推理——这么说,你是我们部队的战友”。她的叙述准确无误,使我吃惊,包括她对我心理方面的描述,她的归纳和判断,以至遣词造句,同样使我心悦诚服,起初我对她的认识彻底弄错了——她并非淑女,如果不是我们战友,一定是久经世态的风尘女人。
“我不是你的战友,我并不知道你,了解更无从谈起,我也不习惯编排别人的故事,我最讨厌推理!”她神态宛然,像有无边法力的神人,所有事态的进程都在她的掌握之中,似乎有包容一切的胸怀和战明察万物的本领。显然,这样的神情在这种美女身上表现出来极不相称,“我凭的是直觉,直觉永远不会错,难道你对直觉也信而见疑,不会吧!”
“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你是个认识我、非常了解我的人,并且手里有我的个人材料!我的直觉同样不会错!”
“你这么肯定,可是你全错了,错得一塌胡涂,我是北方人,难道你听不出来。你是西南人,我们怎么可能相识呢?再说当兵,师里通信连就二十多个女兵,你这样的人难道还不清楚?”她带有几分揶揄的口吻说道,把我看着情种,兵痞什么的,但我不反感,我打心里赞赏她的高论,觉得简直是细布密缝,丝丝如扣,妙不可言。她说:“一般象你们这样的文化人,你们说话总是先要大加否定来显示自己的不凡,结果往往是乖乖就范,不信,我继续告诉你!”
你和她就这样认识了,便有了后来的一切,我谈到的她就是你梦中的莺哥儿,你是这样叫的,我确实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
六
新兵陆续到来,首批是南边的,但你对他们的到来没有产生多大的兴趣,你每天只是到莺哥儿的班里和她胡缠。
一个月后,那天是周六,新兵营组织篮球赛,你一向讨厌参加任何集体活动,虽然你不想在部队有所作为,也不想再染指新闻,可你还是爱看书。这时你开始痴迷小说,像文坛上的“先锋派”痴迷形式、“晚生代”痴迷精神漫游一样,你痴迷马尔克斯,博尔赫斯,加谬,梅里美,那天你看的是《枯枝败叶》,你从楼上下来,在楼梯口军容镜前哨兵向你敬了一个军礼,你的派头做得有点大,像军长老头的模样。你点了点头,便从楼梯走下去,你没有注意到哨兵矫揉造作的军礼,直到你走完楼梯,才听到“啪”的一声,那个哨位上的女兵才放下了手,你为了表示歉意便回头向她微微一笑,她也冲着你使劲地笑了,仗着无人,她便叫“班长,你上来”,她向你招手,这分明是勾引,哈哈。但你不拒绝,便上去了,那女孩对你说了些什么,倏地一下拉起衣服,露出白花花的肚皮,抽出半截皮带,叫你给她解开,你先是不知所措,并且感到脸发烫,后来你还是照着做了,她提着裤子往厕所跑去,你扎上武装带,站在哨位上,开始对着镜子整理军服。她回来后你们交谈很多,她谈着谈着就哭了,你给她说了许多话,全是大道理,诸如当兵尽好义务,保家卫国之类,没说一句明心见性的话,她还是哭,而且像小孩子受了委屈得了大人的呵护一样越哭越凶,你用千百种言语解劝,还说了你投笔从戎的经过,什么原子弹、空气、月亮了,她拉住你的手,你们的故事便从此开始了……她就是倪妃红。
“你一定是部队战友的家人,或许来部队探望过亲友。我记得那时新兵连有个山东籍新战士叫张波,他家里人来探亲的,不过我只记得他爸爸,他告诉我他姐姐也来了,我没看见,要不你就是张波他姐。”
“你还是怀疑我是目击者,小兄弟,记住,千万不要相信逻辑,我即使是张波他姐,对这样与我无关的事,也不会清楚地记到如今,而且当时那座楼里就你们两个,一男一女。”
我试图自己来描述,看她有何反映。
正如你说的那样,我们就这样开始了,当时我们所谓的开始并不是你叙述中隐含的那样“开始”。我只出于一种同情,心甘情愿为她做点事,每天从邮局取信回来,认真地检查一遍,发现有倪妃红的信件就拿出来塞进写字台的抽屉里,又在去班上和莺哥儿胡侃的时候无意间塞在妃红的被子里,我知道这样做不妥,为了满足妃红,我却一直这样做。过了大约一个月,我这个秘密的小动作被发现了,借那晚新兵连开连务会之机,倪妃红来到我宿舍,一进门就大哭起来,一把抱住我,我没有推开她,我想就让她好好哭一阵吧,事情暴露了有什么办法呢,我告诉她不用怕,有我承担。我紧紧地抱住她,心里没有半点邪念,真的,我只是想爱护她……我想,我怎么“承担”呢?我和倪妃红这事的秘密算什么呢?这不是自己坑自己吗?我一转念,妈的,带兵人思想工作不到位!妃红走了,忽地从门边转过来,扯着我的衣襟,大胆地吻了我一口,说我永远会爱你的,丢下 ,带上门出去,我想,现在我才可以“承担”了。
“请不要自欺欺人,这次妃红并没有吻你,也不是‘忽地从门边转过来’,而是走出门外,听到连会议室开会的指导员还在振振有辞地说话,才重新进来,把信交给你,这是她托你给她寄的家信,并不是给你的信,也没有说爱你的话,只是用火一样的眼睛深情地注视着你,当时,你己经接受了她目光传递的信号,你拉了拉她的手,说别怕,就这两个字,她微微地点了一下头,泪水夺眶而出,你用手掌给她擦掉眼泪,她才慢慢地走了出去。
我无言以对,以前我对自己的理论推崇备致,只不过认同生活中的偶然与巧合,轻视事物的普遍性而重视其特殊性罢了,大概有点象人们所说的钻牛角尖,但是对所谓的第二感官我仍然是一知半解、半信半疑,显然是叶公好龙。我在朋友中极力推广,但明显地证据不足,谈起这方面的理论因而就有点力不从心,有的朋友于是指责我胡说八道,故弄玄虚。事实就是这样,我认识到自己严重的理论欠缺而无所依托,所以在这样的场合,我内心无比的虚弱和恐慌,无法将这种特殊的感觉解释清楚,我进退失踞,言不由衷,时间长了,心内也渐渐生了狐疑,其实对此我是很不情愿的,这似乎都是见证太少的缘故,可见我只能算一个“爱钻牛角尖“的人,对它只是一个浅薄的信仰。
我看着她一张一翕的嘴唇,惊呆了,如今才是小巫见大巫,我为自己有这样的信仰而惭愧。她的叙述恬淡而平缓,讲到有些关键的情节,她能准确地描述出我们的心理,使我在内心里默默认可,而她对妃红某些想法的解说,使我遗恨万分,我难以报偿妃红那月华般纯真的情愫。
在那以后,你感动于她的真诚,同时又对她的这种行为大加怀疑,在一般当兵的人看来,就是在我看来,那也是大可不必的多心,虽然你渴望爱情,对纯洁的爱情膜拜顶礼,为你的爱情中的女人如神般的虔诚,但却对人出于天然的性迷惑不解,认为爱情的升华是一种罪愆。
两年的步兵团生活很难见到一个女人,可你的这种见识还是顽固不化,这是你的误解。在那以后的夜晚,曾有过关于与妃红狎戏的梦境,事后你痛不欲生,认为你因有了猥亵的念头方才有这样的梦,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你所谓的理智对内心蓬勃的激情大加干涉,你活得非常的痛苦。实话告诉你,妃红与你同时进入梦境,但她却与你的想法相反,她认为这是神交己久的结果,她以前也遇到过许多灿烂的目光,但并没有在心理意识上反映出来,她更加爱你,她相信这是缘,一有可能,她就会委身于你,实现她梦中的夙愿,她多么希望你也同样做了这个梦,能够效仿梦中的情形做一次。后来见你的神情大有改观,她几次都想问你个清楚,是不是不再爱她了,而她,也在心里默默地下了决心。她可以殉情,为你作出牺牲,可你太不了解这个天真、纯洁的女孩,以为她真诚得幼稚。你真是个负心的人,要不是后来那个有月亮的晚上,她死也不会瞑目的,难为她对爱情如此执着,却不为你所知晓……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我爱她,永远爱她……”我说。
“那是你后来——也是你们分离后你才对也一往情深,你这么些年没成家,与这点有关。当时你并不是这样的,我不冤枉你。”她大声纠正我的话,环视静谧而遥远的夜空,像阅读一部博大精深的古代哲学,庄重而深情款款,她的目光晶萤透亮,一颗泪珠就要渗出,我递手巾给她,她接了,不过她用的是自己的手巾。
月光如雾一般喷薄而下,连绵起伏的群山披上一层柔软的绢绡,山谷深处的狗叫声洞明而辽远,夜色更加迷人。
七
许多年以后,我在无数个月光普照的夜晚,心潮起伏,思绪万千,默默地祈祷,希望能与那个叙述我们爱情的神奇女人再度邂逅。可我知道,那是奢望,我唯一能做的是续写她对人间真情的珍视,这远远超过我对她先知先觉的崇拜让她欣慰。正如她说的那样,一切的诠释对真正的爱情来说都是多余,然而,她以我和倪妃红为中心的《那个有月亮的晚上》一次一次让我声泪俱下,可我没有觉得对爱情的诠释是多余,我要把这个故事抄录问世。
那个有月亮的晚上,是一个美丽的圈套。她有如诗人一样的悠闲神情,用梦幻般的语言接着描述道:喏,就像现在,月光如水上飞起的朵朵浪花,纷扬似水柔情,一支古老的船谣滑过琴弦,烟雨迷朦,四野片幽静,意境杳远辽阔。连队会议室前的那块时钟每次的敲响都会在你的脑子上留下一个刻度,这是晚上十一点、十二点……月夜是美丽的,最浪漫的故事总是伴着朦胧的月色出现,可我总认为这个晚上的月色与滴达的钟声同样诡秘,让人琢磨不出大自然的按语,这些潜入梦中的怪叫仿佛正预示着某种危机将要来临。
你趿着拖鞋,披上大衣,走在楼道里,如黑夜里飘抖着的青灰色梦魇,脚步声游丝般久久回旋不绝。除此之外,从门缝里漏出的女孩子娇弱不胜的呼吸,有如七彩的光束折射在纹波里,一漾一漾,不时有隐隐的呓语传出,那是抄在羊皮纸上无法破译的古代梵语……
她舒了一口气,用跟月光一样明净的眸子仰视着这妃色的月华,伸出双手掬了一把,然后又下意识地将这闪亮的华光均匀地滑出手心。
你来到岗哨上,站哨的女孩问了你口令,你答了,你也问了她回令,她也答了,并向你问好,你就看站哨时间安排表,你特别注意倪妃红这个名字,你看到她是十二点到一点那班哨,当时那挂钟上显示的是三点过一刻,你才喘了一口气。于是你问那哨兵,女兵站哨晚上是两人,怎么就你一个呢?哦,她上厕所去了,很快就会回来的。你总觉得有点不对劲,这时,上厕所的哨兵回来,你似乎才得以释然了,你下了楼,走在操场上,无缘无故的烦燥不安,就象你在学校里初恋时期那些夜晚,看着月亮就会莫名的惊慌,你回到哨位再次看了看值班安排表和滴答作响的挂钟,没有玻璃盖的挂钟时针正指到三点半,你的眼睛没有偏差,妃红是十二点到一点,她现在己进入梦乡,于是,你随便问哨兵,上哨谁叫你的,一个哨兵说是倪妃红,你不由为之一振,这班哨的哨兵应该由一点至两点的哨兵叫才对,妃红怎么越过一班哨的时间去叫她呢?你的潜意马上识得到了证明,哨兵去班上回来惊慌地说倪妃红不在,你叫她们不要告诉别人,便下了楼。你是有着怪异思想的人,你没有走大门出去,而是去了厕所下的鱼塘,沿着鱼塘的排水沟走到围墙边爬上那棵高大的黄桷兰,仔细的把围墙外侦察了一番,发现没有一点可疑的迹象,你只好返回。但你没有走回哨位,沐着清幽的月光,蹚着挂满露珠的野草,径直向饲养场那边走去……
“你不要认为以上这些叙述你完全清楚而无关紧要,其实不然!”她又进入了叙述的角色,不过,这次我先听着有点莫名其妙,奇怪的是我后来却大受感动。
下午连队整理战备包,她们都把包交到贮藏室(你上了锁),就集合开饭,我的包还塞在床铺下,其实我早就整理好了,我故意打乱又重新折叠,所以才有理由拖到最后,吃过饭在你进宿舍的时候,我叫了你一声,班长,我的包还没交呢!等会儿弄好再交给你。你点头,其实我不想叫你班长,只是碍着人多没办法我才这样叫的,也是掩人耳目的意思。我在梦里己经叫过多少次了,而且醒来总是流着泪水微笑着,陷入无边无际甜蜜和伤感的深渊,你的回答一点暗示也没有,干瘪瘪的,跟与其她女兵说话时一个样,对我的语气一点没有明白。从外表上看,你气质高雅,充满灵气,可我总觉得你有点笨头笨脑的,我又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你还是没有反映。我只好回去继续整理我的包,想快些装好提过来叫你开贮藏室,那样就可以实施我的计划,我决心狠狠揪揪你,这么长时间不到我们班上来,一天难见你一面,一直没有给我写信,我以前就告诉过你,我家里来信,你拆开信封,把你写的信放进去不就得了吗!我每天都在盼望来信,收到信,我总是到上厕所时才小心翼翼地拆开,可是并没有你写的信。我说过,你拆我的信不属“违法行为”,也不会蹲大牢。你总是笑,神秘兮兮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答应了。最近我也不能随便到你的小屋来,班长那眼神总有些反常,我想她是察觉到了什么,我心里越急,包越是理不好,楼下又在吹哨子,战友们争先恐后下楼,我只好把东西乱塞进包里,跑到楼下,我们班已经站好的队列,我打报告,班长也没理我,我还是走进了伍队,班长怪怪地看了我一眼,接着我们继续训练班队列。班长没有责备我,比大声凶我一顿更难受,真的,我认为对我不屑一顾就是对我的鄙夷。直到收队,这个想法如恶魔般一直纠缠着我,看完新闻联播回到班上,我抄完出公差耽误的两节政治教育课笔记,看你屋里还没有开灯,门关得紧,我就不打算再弄战备包了。我想,现在还有半小时就寝,你再不来,我就把包放到明天中午,等她们午睡的时候我再提过来,机会可能会好一些。可是在一瞬间,不知从哪里生出一个念头来:如果今晚上见不到你,我就永远离开你,但是我相信,这是不可能的,只要我想见你,你就一定在等我,坐着椅子,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小说,外国的。通常是我走进去,你和我一边说话,眼睛还停在书上,我脑海里浮出这个情景的时候,我真象见到了你一样,在我今晚见到你的时候,肯定也是那个样子,班上的战友们开始洗漱,准备就寝,我在门边看过几次,你那边门没有开,窗子还是黑洞洞的,吹熄灯号的时候,我才洗脚,我感到失望,我今晚是见不到你了,我决定当逃兵。永远不见你,先前的决定我己无法更改,否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逃兵,我是逃兵,都是因为你,我要永远恨你。
我下定决心后,在被窝里开始策划路线,一定要在天亮之前离开部队到山下,坐客车到市里,再上火车,到我们南边的城市去找我表姐的公司,并且叫表姐替我保密,不告诉家里,三年过后,我再回家,和退伍没什么两样。当战友叫我接岗的时候,我还在计算我手头的钱是否够我在路上花。我揣好钱,把压在棕垫下那封信取出来,我想这就是你给我的最后纪念,我把它放在米黄色衬衣胸前的口袋里,便到了岗哨上。
站哨这段时间我的心里很平静——从来没有这样平静过。我担任游动哨,这里走走,那里看看,到会议室门口看那表,见没玻璃盖子,时间还没到,我便把表的指针拨到三点,回到哨位,那家伙正在打瞌睡。我拍她的肩,她以为是查哨的干部,募地站起来,乜斜着眼,把我逗乐了。我说,时间到了,你休息吧!我去叫她们接岗。她睡昏昏地回去,我到八班去叫她们接岗,叫醒她们我就快步下楼,我想我的行踪是多么神秘。
走下去我心里便无尽的宽敞,就象这晚月光下的野外……
讲到这里,她忽然就闭口不语了,我催她继续讲,我说,“我听着呢!”她没有吱声。这以后发生的情节将是多么美妙啊,我是如何地急切,实在难以名状。她微笑着,像是在说:“我就不讲。”我象小孩似的,拽着她的衣襟,央求她,她像是一幅美丽的广告画面,总是在电视节目精彩的时候到来。
“这人,还卖关子呢,”我说,看着她,我浑身上下一片痉挛,好象出了点意外,她的脸色越来越白,继而转成青灰色,颜色越来越浅,她也随之徐徐躺下,最后只剩得一张白纸,斜盖在她脸上,她死了。我对着那些马路上的乘客嚷:“她死了……”喊了好几声,喉咙都震破了似的。我与他们仅十步之遥,可他们一个也没听到,继续高谈阔论,抽着香烟,火星一闪一闪的。我又狠命叫了一声,他们都调过头,但一明白事实真相,便象避瘟疫似的,一窝蜂地跑了。我哭得心痛气塞,他们却把头伸出车窗向我张望,客车吐一串白烟逃窜了。我只有哭,哭得声泪俱下,“好女孩,我们相识不到一天,你就去了,你醒醒啊,起来吧,离开这万恶的鬼地方,走吧,我们去海滨那个美丽的人间天堂,那儿有你的情人等着你这个苦心的姑娘,我抱你走……”
八
她对那个有月亮的晚上缄口不言,这个谜使我无法破解。如果否定她的直觉的存在,那么以前的一切叙述将全部推翻,这对于我实在是难以容忍的,也等于是给读者开了个天大的玩笑,要不然,她为何又不讲述接下去的故事呢?在这里,只能解释为,是她一时情急,差点犯了个不可原谅的错误,上帝为了警告她,立即中断她,所以她只得就此打住,我作为故事唯一的见证人,可以向读者肯定,她所说的一切完全真实,包括她对倪妃红所有的叙述。是的,我不是倪妃红,我怎么知道她当时的确如此呢?我是不会凭借更多的语言,加以辩解,这只会降低读者对我的信誉,认为我在自圆其说,使我的故事显得苍白无力,不可言信。因此,我只能说这是真的,事实即是如此,妃红的目光不会骗我。
在我看来,倪妃红确实是一个不安分守己的捣蛋兵,但她也不失可爱,我深深地爱上她,抑或是她的与众不同让我着迷,她所有的乖僻缺点,才造就了她的可爱。
倪妃红生拖死拽要我想尽一切办法“至少每天到她们班去十分钟,就十分钟!”她曾这样央求道。我没法拒绝,这不只为我也是一个藐视部队法纪法规的士兵,而串通一个不谙军队秩序的新兵女战士作乱。不是的,我对部队没那么大的仇恨,我在心里至今还对它有无限的依恋,我爱绿色军营,像当年高中投笔从戎时那么爱。也不是我在军队里碌碌无为就想胡作非为,我当初确定做一名普通士兵,正是基于我军旅生活的圆满,不想再生是非作出的最后选择。但浪漫总是令人神往的,于是我答应了妃红的要求,如今再回头来看,我和倪妃红之间所发生的一切的确是够浪漫的,神异离迷而不失传奇色彩。
这要求似乎是不可能的,我和妃红的不轨,都在莺哥的掌握之中,她知道这一切,我敢这样说,她只是缺乏证据(她也没有必要收集证据治我俩),但我从她的神情里读出了另一种使我痛恨的东西,我与妃红的恋爱,纯粹是出于我的诱骗,与唆使未成年人犯罪相类似。如果我想向她解释:这是她认识上的错误,那就欲盖弥彰了,是绝对行不通的,我气极败坏。倘若没有倪妃红,莺哥儿会与我怎么样呢?我说不清楚,可能只有她自己对此才有发言权。她现在对我在心里一百个不容忍,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只不过不愿在平时行事中带出来(她也是个优秀的部队战士)。如果她是认真的,凭我的经验,一个人心里深埋着什么,终久都是要表现出来的,对不同的人,只有时间和方式的不同。
九
莺哥儿正在水池边洗衣服,我也凑热闹,拎着一桶衣服紧靠她的一边(其实桶里仅一件冬衣),我和地搭讪着东拉西扯,旁边的十多名女兵说笑不停,妃红也在其中。
“莺哥儿,刚才我去取信,你猜怎么着?”
她瞟了我一眼,意思是问我“怎么着”,我说有你 ,不等我说完,她就说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我没有注意她语气和态度的异样,于是打趣道:“情哥哥来信了!”我没想到这个玩笑开得不是地方也不是时候,她说我是不是无聊啊,又接着补上一句,我没听真,意思是说我为情所困、专爱搞偷偷摸摸的勾当什么的,我被视为深谙此道的专家。女孩子们都看着我,使我虽羞愧难当,却装模作样地表现出从容、镇定的神态,似乎不为此害臊。我说你又不是在部队驻地谈恋爱,这碍着什么了?也是否定她的意思,她脸忽地沉下去,不言语了,任我胡言乱语,她就是不理我,这让我很难受。我心里的仇恨与时俱增,我是个感情用事的人,但我没有失去理智,我悻悻而回,躺在床上,怒火中烧,后悔没有立即反击。
外边有人敲门,很轻,是两重两轻,这是暗号,一定是妃红来了。我过去开门,她却象做贼似的,挤了进来——是莺哥儿。我有点沮丧,她没有坐,我对她不知怎的有点恭谦(过后我就后悔),我还倒水给她,她摇头,就那样站着。我也站起来,说不出一句调活气氛的话,她也讷讷地开不了口,彼此都十分尴尬。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开口了,就一句话:你恨我吧?我像被泼了一飘凉水,怨怒之火全部随之熄灭,有遥远的辛酸从心灵杳冥源头袭来,仿佛是孤坟野墓重逢的悲凉,不知为何,泪水唰唰地流了下来,我真痛恨自己这么脆弱。我越哭越凶,尔后便是长久的抽泣,如果不极力控制,就会失声痛哭。笨蛋,没出息的家伙,我骂自己,从此我将无脸见人!当我为自己作为军人特别是作为男人在女人面前流泪感到无地自容的时候,我也听到了来自喉结的哏哏声,对面地上己点点斑斑。我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她的衣襟也被纷纷零零掉下的泪水打湿,又一阵酸痛,我所痛恨的一切,我所仇视的一切(包括莺哥儿之外)都为此烟消云散。
这些细节看起来是不必要的,我们这一刻的悲痛流泪,简真有点不可思议。《那个有月亮的晚上》不曾有这段文字,这是我自作多情添加的,是我的虚构,但我认为非常必要。
那个自称是《那个有月亮的晚上》作者名叫处君的女人,直到在这部小说中消失,也对那个有月亮的晚上避而不谈,可能正是她写作的动因,所以我上面补入的这段文字对此就显得没有任何过错,虽然现在的小说不允许这种漫无目的的行文方式,我还是违反并固执地做了。因为这就是我的小说,是发明创造,我不愿踏前人平坦的大道,而宁愿走崎岖的山路,涉险过滩,甚至坠崖而死。并且,那个有月亮的晚上我己经完全经历,像海明威说的那样,自己知道的东西可以省略不写。我一直对处君的那些叙述念念不忘,焦灼地希望能再次听到她充满诗情画意的娓娓动听的款款语音。这也许是一种妄想,既然上帝阻止了她,这是无可奈何的,我作为一个凡人有什么办法呢?又何必强求呢?难道我自己就那么无能,连自己的故事都不会写?我还写什么小说呢?
莺哥儿没有像通一般的小说里出现的那样情节,大哭一场后就向我倾诉她对我的爱由来己久,便扑到我怀里抱住我,在胸怀里磨蹭着,泪流如注,打湿我的衣服。她只是静静地揩了泪,说你还爱我吗?我如惊弓之鸟由高天堕地,我简直就是疯子,我写道:这颗心不再激动别个,也不该为别个激动起来,但是,尽管没有人爱我,我还是要爱!
十
“你向莺哥儿移情好象是情理之中的事——感情冲动,可我要说,你在枉拟虚词,那是你的小小把戏,一眼就可见其荒谬性,你瞒不了我。”她说。
“这个问题我无需重申,那段情节你可以看着是我的想入非非,小说不是纪实,我所作的一切努力只不过是为了让你小说这张破碎不堪的面缝缀成一块美丽的衣服,而且对你羞于开口的那个晚上起个烘托作用而己……”
“你有权利想入非非,这是你的职业习惯,聪明的小说家把想象力匮乏作为最大痛苦和耻辱,而像你这样下笔就自命不凡的作家乐此不疲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那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书中不是没有写到,我写得非常好,简直是感天动地,但后来我却为此后悔了,所以不可能让那段文字存在并流传,那样只会降低它真正的意义。不是我说到此处会有什么害羞的感觉,包括现在,你装束整肃,领袖谨严,也不会妨碍我的感知。不信,我可以说出你身上的每一个特征,比如,你尾椎骨上有一块五角叶的疤痕、趣青;右臀有两个指头大小的白色烙印……我不会害羞,我对你的身体非常了解,在我眼里,你一直就不曾穿过衣服……
我下意识地摸摸我的身体,还在,衣服,也在,我尾椎骨上的确有一张五只角的“破铜钱”青叶子印记,右臀上确实斜贴着两个指头大的白色锣纹。
“你没错,很会打主义,你的一切想法只是为你的书流传于世!”我岔开她的话,不希望她再谈论她的直觉,我对她的这一点深信不疑。我说,“你希望你的作品断缺某个章节而引起无聊文人竟相添续,再有,你一真保存着这个手稿而不交杂志社,特意交给我这种无事生非的文人是你蓄谋已久的事,抑或在很久以后你的作品也将有几十种抄本流传,使人真假难辩,成书故况也众说纷纭。这时候,你的又一种古老的抄本出山,可能每章或者某个空白处就有你对该书的微辞,或褒或贬,或抑或扬,不管是赞扬还是批评,都是提高你的书身价的手段,就象中国的那部千古名著一样,其注曰:这是旨批。”
“最露骨的人才会如此,我没说错,你是个异想天开的小说家,我把书交给你是因为你能说真话——我走南闯北没听见过一句真话,你不要用那种话来打趣我,我不会在我去逝以后还图个虚名。况且,这只能算一部中篇小说,没有必要在写作后说那么多的废话,做那么多的手脚,一切都由上帝来决定是最公平不过的了。就像那晚你睡在我的膝盖上,在我刚要触及那个有月亮的晚上——在世人看来最为关键的时刻进入梦乡,这些都是上帝的着意安排,我们没法改变。”
“你讲到这里我要冒昧问一句,那晚你的确死了,并且脸上还盖着一方白纸,这是事实,不久我醒来在一个女人的怀里,那女人并不是你,如果我承认“你们”是同一个人我就是在自己骗自己,我就误入了圈套,其中主谋就是你——我知道你们可能是孪生姐妹,是久经风尘的老手,你们想玩弄我这个不谙世事的书呆子……”我是在激动的辩说中发现自己的处境的,她们不知用什么魔法把我从千里之外招来,就是为了供她们一夕之欢,并且我发现了两个怪异的特点,最初与我在路边谈话的那个肯定是她妹妹,体气温馨,口齿利落,和她谈话,总觉得一缕淡雅的香气扑面而来,拂挠不绝,而现在这是姐姐,体格显然比妹妹丰腴,说话显得有些买弄风情,好象口里押着鲜花,清香四溢,令人神往……我立即感到我在劫难逃,今晚可能就完蛋……
我决定在劫数到来之前完成这部小说,当然,这两个神出鬼没的女人是不能从小说中离开的,或者“她们”就是一个人,或许在后来又可能会有其她女人不期而至。现在,我和妃红失掉了说话的权利,我只能作一些简单的建议,最终还是由这些鬼女人搞定。
那天中午,莺哥儿并没有接受你的狂吻,而是开门夺路而逃,你显得很尴尬,认为不该如此轻佻。奇怪的是,你对上午发生的事不再恼愤,于是坐在家里研究着什么。这时,门响了,声音毫无规律,不等你去开门,一个人便蹿了进来,是倪妃红。你站起来,望着她,不知从哪里说起,显得惊惶失措。妃红没有注意你的这种表情,倒是为你早上的事情难过。
“不要放在心上,那人就是这种性格。”
“我没放在心上……”
“他们觉察了,因为她了如指掌……”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的,我就等着这一天,蹲紧闭室,学条令,我都不怕……”
“我宁愿坐牢,只是那样我们怎么见面呢?”
我看着她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没那么严重!”
“从那天晚上起,我就不属于我了……”她羞怯怯地说,“我只属于你,你只准爱我一个?”她搓着手心,无助地看着我,说着,她勇敢地靠在我的胸前,我抚摸着她的头发。
“你是我的,不是任何人的!”
“妃红是雨哥哥的奴隶!”她的睫毛颤了颤,泪水像是从上面跳了下来。
“雨哥哥是妃红的,谁也抢不去,直到死……”
“又死呀活呀的,我们要好好的活,活到一百岁,去我们南边的海滩……”
一时间,我凭生了一个浪漫的想法,我们睡在沙滩上,让潮水把我们卷走……
十一
现在我终于可以说我和妃红所谓的串通作案了,但是在后来,显得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那样的荒唐和滑稽。特别是我,一直没有忘记洗衣服那天尴尬的一幕,还有莺哥儿对我的挑逗,她为什么说“现在还爱我吗?”,我当时竟然不知是计,我中计了,中计了,这个场面又使我穷形尽相,正如莺哥儿所说,我就是那种人,是就是的,就不要枉担了虚名。一不做二不休,我开始给她写情书,妃红显得很大方,我从此开始了我鄙俗的计划,我要把莺哥儿搞到手。
“你于是开始给她写情书,穷追猛打,不答应决不善罢干休。”
“那倒未必,起先……”
那天莺哥到我那里来拿信,我又说:“莺哥儿,倒贴邮票的信又来了。”
她说:“你又在谝了,说说倒无所谓,再也不要……”我知道她说的是洗衣服那次。
我说:“谁谝了,真的,不信我给你瞧!”写字台上的报纸掩着一张信笺,我说:“看,我给你写的,要不要啊?”
她说:“真的吗?”
“我正写着呢,可一开头就犯难,怎么称呼呢?是敬爱的、亲爱的、还是某某同志呢?”
“你觉得用什么好就什么吧!”
“敬爱的吧!”我说:“只有女孩子才配这个。”
“你是不是又要向我宣传只有爱情和女人才能拯救世界了?”
我给莺哥儿写过三封信,写得热情洋溢,慷慨激昂,她看见我有点不好意思,她还是不相信我。要打破她的这个偏见,要她真正把她追到手,这便是我写情书的野心。
“你的信凑效吗?”
“暂时还没有,但是后来有了,她受了感动,可是她一直没有给我回信。”
“你现在这段离我的小说主题太远,并且完全不顾妃红而去追求一个你并不喜欢的女孩,这对你现在正在写的小说,也是不允许的。”
“你是不是认为这样太复杂了,这是过程,你书中对此一笔带过,着意刻画我与倪妃红的故事,这是极不真实的,我之所以处境为难,都与这个姑娘有着很大的关系,我不能放弃关于她的细节,而沉湎在写倪妃红虚幻的爱情里,莺哥儿是个真实的人,我也喜欢她!”
我对莺哥儿的所谓追求显然是扭曲,更或者说是无是生非,就象我平时写小说那样胡作非为——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见到她就挤挤眼,那样子要是我自己能看见也会恶心,莺哥儿却不。她说,乖儿童,越发没样子了,哄你姐姐。听话,去看你的小说去吧!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呵!反弄得我哭笑不得。那天莺哥儿来拿她们班上的信,我从抽屉里拿出昨晚弄到半夜才写好的 ,给她,我说这封信可是我一夜的功劳,一定要细心品读。她说,还用你提醒,哪次不是十遍八遍的看。你的文笔真不错,真的!她问我,你妈生你做过什么梦?我说生就生呗,还做什么梦,她郑重其事地说,关系大着呢,你是文曲星下凡吧!我气极败坏,一时间我很沮丧,没辙了,夜里蒙头大睡,竟睡不着,我爬起来对着昏黄的台灯发愣,暗骂自己没能耐,不会撒谎,这么个毛丫头都哄不转。莺哥儿每次叫我别胡思乱想,战友就战友,服完兵役不都回家吗?怎能考虑那些大事件?我反驳说,这样我心里怪不好受的,我很想你,想你做我的女朋友,不,是妻子。她只是调过脸,然后格格地笑,故意栽倒在我的床上,把我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搞得像馒头,随后她便砰地一声带门出去了。
从这以后的许多个夜晚,我半夜里常常起来逛操场,仰望月亮。终于在一天夜里,灵感不期而至,我走在散发着泥土气息的草地上,一个一个的证据向脑子里袭来:其实莺哥儿挺喜欢我,我太笨,没有觉察到。她为什么一直不回信,那是沉默。他们说沉默,是表示默许。没错,我应该向她表露心迹,象给妃红写信那样……这时月亮升起来,光辉纷扬似雪,于是我突发奇想,莺哥儿会不会也在那窗子边对月抒怀?我向她们班窗子那里望了望,没有动静。奇怪的是,当我收回目光的那一刹那,窗子“咣“地响了一声,清风吹来,我感到寒意彻骨,是风迎合了我的想法吹了窗子,还是莺哥儿借风吹过的时候关了窗子,有谁知道呢?
回到屋里,我决定今夜给莺哥儿写信,当然,在信中我说话的对象不会是她,那样会找不到感觉。所以,说话的对象是妃红,其实我是给妃红写信,信中的一问一答都是对妃红说的。接下来我便开始写这封信,不知不觉伏在写字台上睡着了,第二天军号吹响才醒来,发现涎水把信笺打湿了一大片,有的字己看不清楚,我只得重新抄写,信中的细节我全部改了,有的地方是我与妃红的事,不能写入,只得补上一些与莺哥儿的内容,还算能勉强掩得过去。
我讲述和莺哥儿的那段经历时,我很伤感,她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显得有些不以为然。车修好了,我们都各自上车,她仍旧躺在我左边的铺位上。我们没有说话,照旧刚像上车的时候那样,相反,看起来似乎更陌生。我希望她说话,她不说,我想说,只是她先前说今晚所说的一切都是无稽之谈,不必放在心上,权当没发生一样,我只好不说。我唯一的是希望她到我铺位上来,车子摇摇摆摆,我们身子磕磕碰碰的,可能彼此都会感到愉快些。
十二
汽车在平坦的公路上飞驰,并不怎么摇摆抖动,她也一直没有过来。我瞅着她,没想到她也在瞅我。我向她做了一个鬼脸,她就过来了。二话不说,便把脚伸进了我的被窝,紧贴着我,一会儿便睡着了。我也很疲倦,很想睡,大概是有个女人的缘故吧!就是睡不着。天亮了,她还没有醒来,其他铺位的人都打着呵欠,开窗呼吸早晨新鲜的空气,相互细声地交谈。其中有一男一女,分明不是同伴,却显得很亲密。让人顿生羡慕之感,我故意把她弄醒,她大吃惊醒来没头没脸地说,帮帮我,我要解手!我下意识地用手臂碰了碰她说,谁把你手捆着了,我帮你解,然后揶揄地笑了笑,她也笑了,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们没有过多的言语,大不了是肆无忌惮地凝神看看对方,我不满足这种情欲的贯常表达,感到惊慌。如果她不做点配合工作,那么这部小说就会泡汤,以上的工作都是徒劳。我不想只对她那本书作简单的解释或扩写,如果那样就等于是套模子,我讨厌这种做法。我承认我是个并不著的小说家,但我不想用别人华贵的材料装点我的小说门面,宁愿用只有自己才有的语言构建我的心堤,即将来成为埋葬自己的坟墓,我也毫不惋惜。我不是一个谦逊的人,我以学习别人的行为最大耻辱,但是我又热切地渴望别人为我的写作提供某种线索并给我以启发。
她对《那个有月亮的晚上》后面的内容只字不提,这使我很难堪,使我这样写下去,弄成一篇记流水帐一样的小学生作文,她才开心似的。我才不干呢,我有办法让她亮底牌。
“那个有月亮的晚上妃红跑了,我并没有去,我讲过的那一段纯属我我虚构,而在你的这个抄本里也刚好缺少这几页,或者你就根本没有写,因为你凭遥远的第二感官创造了这部小说,你的这种特异功能无可厚非,你写到的都是真的,你缺失的这几页或许你根本就无法写出,你不知道我和妃红的故事怎么在这里留下空白,你故意把抄本给我,让我提出疑问,然后又不自觉地把实情全部抖漏出来,对不对?”我说。
“不要用不择手段的方式去做一切想做到的事,一切随缘,刻意追求什么通常出现的结果不是画虎类犬便是画蛇添足,你一直怂恿我说出那个有月亮的晚上的细节多少让我有点兴奋,但我还是不能说——没有到时候我决不说,请原谅!”
“那么,我要问你这次的出行是不是你的计划,或者说你早就预料到在车上会碰到我——一个真正经历你的小说而现在又在参与这部小说创作的男人,这大概是不会错的!”
“我说过我任由自然,请你不要胡思乱想,不要搞得心神不宁疲惫不堪而一无所获,请相信我!”她顿了顿,看着我,忽然又笑了,“不,真正按计划进行的是你,你不能预测到发生的一切和将要发生的一切,但你在离开故乡之前就相信会发生这一切,你的出行只是为了印证你的无端狂想。”
“不错,直到现在为止,我为这次出行的精采一笔己告一段落,故事将要收场……”
“你所说的精彩一笔只不过是我们相识和你把你的真实经历告诉了我而己,这算不了什么。像你们这类写小说的人任何一个都能够编排出来,并且比你写完的这部分更动人,你仅满足对一个陌生人倾诉你的浪漫爱情,简直是人穷志短……”
“我是个平凡的人,”我岔开她的话,其实是维护我的自尊,“平庸的人,从第一次动笔写小说那天起我就承认,写小说是我这类永远怨天尤人又不满现实自己又缺乏勇气的人的不二选择,也是个人最后的所在。我不想在文坛上叱咤风云,我只想以自己的方式写我自己的小说,仅此而己!一句话,我以此来表明我曾经真实地活过……”
“可见你人生观的灰暗,你缺少男人应该有的气魄。”
“我厌恶男人,不要跟我谈气魄、骨气……”
“尽说丧气话,你能干一番事业,这也是我的直觉,在三十六岁之后……”
“未来遥不可及,我不想干大事,就象现在这样,真正的欢乐和幸福便是写作过程,别无其它,我永远会遵守这个生活信条!“
“你真是纯洁得幼稚,幼稚得可爱,可爱得……”
“可爱得什么?”我认为她在讽剌我,无论怎么,但我自尊。
“真的是可爱,只能这样说,这是真情实意,并不是取笑你,在我看来,只有你们这些懒于交际的人,孤独地守一片天空的人,才是干净的,文人可爱,尽管你们大都“意淫”。”
“不,我不是你说的那种文人,我在生活中很随意,见到漂亮姑娘就跟她们说三道四,调笑无厌,你能想象的情景应有尽有,我很坏!”
“你坏,坏得不能再坏……”她有点不耐烦,“你和莺哥儿后来到底怎么了?”
十三
那是周五的下午,我在兵器室检查装备,新兵连早上打耙动用了枪支,擦拭过后刚交上来,我看看枪管,拉拉枪机,检查倒气孔复位没有,没发现什么大的问题,女兵做事到底比男兵细心,擦得油光锃亮,我觉得很愉快,好象有无数女孩对着我微笑,无意间我在枪托里摸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雨哥哥,我要被遣送回家了,我家的地址:××省××市东风路112号,电话×××××××××××。我确认是妃红的字迹,对这个突如其来的事实一时束手无策,己至枪也跌落在地上。我要马上找倪妃红问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整理好枪支,把枪柜一个一个锁上,关了兵器室的铁门。
操场上吹响了紧急集合的哨声,整个楼道响起急急雨般的脚步声,片刻操场上的方队仿若一笔画就的几何图形,横平竖直。连长指示三个排长交叉收查各排战士的床头柜,战备包、后留包,我打开窗子静观其变。这也许就是妃红所畏惧的,也是她不曾预料到的。二排长在叫到倪妃红时,我心里一紧,糟了,我给妃红的信,还有我的照片,收出来就完蛋了。我怎么亲无关紧要,在部队我不是个好兵,回到家乡跟入伍前一样还是一介草民,但妃红不可以,她是对军营报着美好的理想而来的,这是她放弃高薪工作做出的牺牲所负出的高昂代价,我心里一片混乱……妃红是怎么知道自己将会被遗送回家的呢?新兵连的行动又是这么及时,妃红没有经历过,可惨了,妃红,回家,妃红,将被遣送回家,都怪我……这几个字在我脑子里怎么也跳不开。
事态的发展是那么的平和,并没有我想象的那种火药味,也没有妃红想的那么坏,她安然无恙,面部有侥幸的喜愉,她看见我,对我微微地一笑,吐一下舌头:“好玄“。她走了,我却对她以后可能会有的不测担忧。
“作为带兵人,你是连队百里挑一选出来的……”我走过连部会议室,听见里面有人训斥,另一个说,“你是功臣,党员,不要在带兵期间胡作非为,自己要求不严,怎么在新兵中树好形象?带好兵……”
会议室里人声嘈杂,开始还能听到一些句子,不一会儿变得混淆不清,似有五六个人在说话,又听见女排长在劝解,哄闹过后是短暂的宁静,有抽泣的声音从门缝漏出。
“排长,我错了,我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当班长,我要求回连队,任由处置。”
倪妃红平安无事,莺哥儿的信夹在笔记簿里,却被指导员翻了出来。莺哥儿要走了,我知道,只要她作出决定就很难改变,我没有勇气去安慰她,不是畏惧部队的纪律,只是羞于用我虚伪的面孔直面她率真的脸庞,我无地自容。我为自己大胆施行的手段痛悔不己,这事又唤起了我骨子里善良的软弱,心甘情愿代替莺哥儿接受连队的惩罚,愚蠢地想到了挺身而出。
“雨儿,我不后悔,现在我必须告诉你,我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我早就作好了迎接的准备。”我想说点安慰她的话,她却先开了口,“我欺骗过你,我说过,我们根本就不可能发展下去,原因是不久我们都会退伍,各自回到自己的故乡,一切的美好打算都会破灭,这是我以前说过的,这虽是实情,但我痛恨我说过这么现实的话……你原谅我吗?”
“原谅,你也原谅我吗?”
“我们本来就没有错,我也曾经有过恋爱,前几天家乡来的信,就是他,可是我己把它当作遥远的过去。”莺哥儿声音变得凄婉动人,“在你身上,我明白了什么才是真爱……”
“噢……”
第二天早操过后,天己大亮,迷零朦朦,使人感觉世界在飘,莺哥儿没有吃早餐就走了,我没有去送她,隔着窗子看着她走远,才跑下楼到大门口去张望,她远去的背影忽明忽暗,越走越远,越来越模糊,直到消失在淡模的云雾中。
十四
原来以为莺哥儿的“坏事”我是逃脱不了的,没想到却蒙混过去了。直到我退伍后,无意间看见夹在书中的一封给莺哥儿的纸条(不知什么缘故没有给她),最后落款是SY,并没有署我的姓名,那时我给莺哥儿所有的信的署名都是如此。只要她不说,别人就不会知道写信的人是谁。莺哥儿下山很长时间以后我才听到传言,连队的干部反复检查过一名叫尚宇的新兵的行李,并且认真研究过他的笔记,发现他写的字龙飞凤舞,跟从莺哥儿那里收到的信一对比大相径庭,也就不加在意了,反倒使那新兵不知所措,以为自己受到了领导重视,或是别的什么。
直到我后来被调到师宣传科,才从当时曾在教导队带过兵的战友那里了解到,那些干部看了莺哥儿那里收出来的情书都赞不绝口,那女排长还说这样深情我也会感动的,前半句可能是真的,我想,后半句可能是那个家伙的信口开河。
我为他们感到遗憾的是,他们竟然没有想到我身上来,我的宿舍与莺哥儿的班算得上门当户对,并且我常去她那里瞎闹,他们竟对我只字不提,新兵连长看了我只是笑,说我象没出阁的大姑娘,成日价不知在屋子里做些什么。
“你呀,一幅寒气逼人的样子,新兵碰到你像老鼠遇了猫,”我指责他说,“你就不能随和点吗?”他说以前我随和过,新兵根本不吃那一套,然后他大发感慨:现在的兵真难带。
我知道他所说的兵是倪妃红这样的兵,不软不硬毛病极多,大法不犯小错不断,讲什么她都有一连串的理由说你的不是。的确,妃红不管是政治课还是军事训练,总不能象别的战士那样言听计从,比如上政治课她就爱提一些古怪的问题,把讲课的指导员搞得很难堪。
倪妃红没有犯大错误,不,是犯下了错误,但到底没被发现。我们因有莺哥儿在其间的插足而倍感知音难觅知己难求,双双都庆幸这是天意,我们的爱情来之不易,由此生发的小插曲使得我们的爱情无比美好。
平静常常隐葳着新的危机,一般人认为象我们这样的士兵恋情,这样就己经不错了,可我心里越来越不平静。这不是出于我对妃红的厌倦,我没那么快,我一直真心诚意地爱她,直到如今。莺哥儿的走使我很难过,我后悔我做得太过份了,如果她知道事实真相一定会难过的,我也想不到她会为我胡乱写的几封信动真情,我越来越感到自己灵魂的龌龊,我的目的是达到了,也因为如此,我痛苦不己,我为一颗纯真的心接纳了我的虚伪的激情愧疚,莺哥儿,你就是我寻觅己久的意中人。
“对于你和莺哥儿后来的交往,的确有一些很动人的细节,我在书中写了,知道你对莺哥出于真心,但我对你为什么会那样却始终不解,你真是个怪人,你别妃红一往情深,为什么会称情别恋呢?”
我说:“我对感情的专注始终没有改变……”
“我说的是你起先与妃红的那个晚上——就是那个有月亮的晚上……”
“就因为那个有月亮的晚上,唉……”
“现在你应该去找妃红,她大概己经退伍了。”
“十年了,能不退吗?她说过她不会留队当军官的,也不愿意在部队长期受到管束,她跟我一样是自由惯了的人。”
我们的交谈是愉快的,在我感到痛苦的时候,总是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便静听她的劝解而不为在部队的往事悲伤。
我和妃红在莺哥儿走后有时也偷偷的约会,我胶从来不会提起莺哥儿,似乎这是我们难见天日的不光彩的行为。这事在我心里却越来越沉,我想在莺哥儿面前说明,请求她的宽恕,我相信妃红能理解,可我一直没勇气有这样做。后来我希望能亲自给莺哥儿说几句歉意的话,觉得也没有必要,而且不可能。我不能背着妃红干这号子事,连我自己也不能容忍自己对妃红有丝毫的隐瞒,跟妃红把这事讲穿显然是不可能的,为我她已经付出了不少,我以前给莺哥儿所写的信都是出于对妃红的真情。这以后,回想起我们当初的合谋,只觉得所作的努力是多余的,甚至是徒劳。可是,要不是这样,走的人会不会是妃红呢?这是难以预料的。
在大约两星期后,我被一个电话通知调到师政治部,这就意味着我重操旧业,离开教导队这块偏居一隅的净土,离开妃红的给我的欢乐和幸福,我走后妃红怎么办呢?她会怎样度过新兵连余下的生活呢?我吃不准,但有一点可以设想,她会再次逃跑。
我又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有了自己妃红才会有时时逃跑的念头?从以往妃红的谈话来看并非如此,妃红的想法很多,也太浪漫。我玩世不恭的行为使他大加赞同,她便把我视为知己,而从来不对莺哥儿说她的心里的想法,她曾说过,没有我,她只有死,难道我就那么重要吗?如果没有了我,真不知道她会不会死,她虽然郑重其事地说了这话,我却无法确定,但我当时信以为真。
我被调走的事我没有告诉她,在我走的时候她却来了,她送给我一本红绸做封面的笔记簿,扉页上写了一行字:“记住那个有月亮的晚上”。我感动万分,我把我最心爱的曹周本《红楼梦》送给了她,抄录了该书的一段话在开篇上。
一年后我退伍的前三天上,妃红把这本书还给了我,她理解我对这本书的珍视,书一点也没有损坏,里面我以前的注音和注释有的被她修改过,并且还添加了一些我没有查的字词的注解,我如今完好无损地珍藏着这本书。
十五
我不想与莺哥儿联系,通信连就在政治部大楼后面,要找她并不难,我想那样有可能就会没完没了,终究我和她都得扛着一面黑旗退伍。虽然对我没什么影响,象她这样在部队曾经做出过成绩的人是不可以的,我不能凭我的感情乱来,使她和她的荣誉一并受到损害。
终于有一天我们相遇了。
我去办公室特别早,她和几个战友正在打扫政治部大院,她一眼就看到了我,迎过来问我什么时候下来的,来办什么事?我说是调下来的,己经十多天了,以后不再回去。她不信,我详细地向她解释,她才信了。她不定期抱怨怎么这么久了才碰到,我支捂了一会就走了。后来我想不应该这样对待她,我可以跟她说清楚,特别是我在心里准备好的表示歉意的话,应该都告诉她。我越是这样想,心里就越是有一种负罪感。我背负着我和妃红两个人的罪孽,我决定要告诉她,妃红能理解我的,我做的是一件我和妃红都乐意的事。在一个周六的夜晚,我做了,我给莺哥儿写了一封长信,第二天很早去办公室,见了莺哥儿我就给了她。
客车再次抛锚在一条大江边,放眼壮观,高江急峡,乌云环绕,旅客们焦急万分,我却不以为然,深以为幸。车坏了是一件意外,我的精神状态更加亢奋,我们象相恋多年的情人,漫步在波涛轰然的江声里。
“这次,莺哥儿回信了。”她说。
你虽然花了一晚上的工夫写了那封长信,还是觉得写得词不达意,或者有的地方含糊其词,你决定写得清清楚楚,把自己的歉意真诚而真实地告诉她,你后来写了不下十封信,可你还是在闪烁其辞,因为你根本就没有说明妃红跟你是同谋。其实,只要一点不真实,企图把实情坦露是根本就做不到,特别是对于你这种人,这是因为你太认真,不允许内心有一点杂质,殊不知,这是任何人也做不到的。
“我相信我能找到合适的时机和方式,莺哥儿会接受我,只是迟早的问题。”我说。
“在许多年以前,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河边邂逅,男孩对女孩一见倾心,便去追求这个女孩子,女孩始终没有点头,女孩后来去了北方,在那个陌生的城市定居下来。她在那里干得很漂亮,开了一家建筑设计公司,过了几年与一家集团的少总结为伉俪,生了孩子!哎!”她叹了一口气,不想再说下去,甚至为一时感情冲动说出来感到懊悔,但激情总是鼓励着她把故事讲完。她闭闭嘴,瞥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我对她这个突如其来插入的话题兴味正浓,只是其结尾使我失望,我希望不是这么简单。
“这事并没有到此为止,她带着她漂亮的女儿回到南方,那个她从小生活的故乡,寻找那个失落在河边的故人,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当年的那个男孩,他己经大把年纪,儿女成群,他们俩相逢,涕泪纵横,哭了,哭泣得很伤心。她教她女儿叫他干爹,这样弥补总能使故事延续而又不落俗套,而且余韵悠长,我想。”
“不,她结婚以后,虽然有儿子,但她并不感到为人母的快乐,也不为自己的富有而骄傲,她在人前很受尊敬,但她独处时却感到自己猥琐、渺小、空虚。孩子十二岁时他们离了婚,她得到了应有的那部分财产,没有扩大公司生产,她把公司工作托给助理,就踏上了回南方的客机,”她凝视着远方继续说这个故事,“回到久别的故乡,她没有衣锦还乡的自豪(当初她是为着这一点去闯社会的),她更加忧郁,象一位饱经世患的长者,对故乡的非人非物在叹息感伤。她暗暗打听那个当年在河边追求过她的男孩,过了很久,但是杳无音讯。她的兄弟后来告诉她,并拿出他写给她的百余封信——他己经离开人世七年,是一场意外的车祸,那年他三十岁,并未娶亲。”
她始终没有落泪,可以证明这不是她自己的故事,也许是她痴迷的一个听来的故事或是一点浪漫的想法。
她又补充了一点,说这不是她的故事,“我真希望里边的女人就是我。”我也这样认为,从她讲述故事时的神态看,可以认为她就是其中的女人,一点也不算过份,她所表现的平静与矜持或许正是有这类经历的人心灵深处悲凉幽光的映射。
“你是不是在讲你自己的故事我不敢确定,但有一点可以明确,你也许正在做着故事中女主人公的某种行动,或者你已经做了,其结果并没有你所讲的那么令人心醉,因而你感到失望,退万步来说,这是从你的年龄来讲的,你最多不过二十四岁,这不是取悦于你的浅薄赞赏,你不可能这样年轻就经历那么多,但你谈过恋爱,认识到了世事的无情与虚假,但你渴望激情,渴望浪漫,渴望把现实的、世故的所有想法彻底摈弃,拥抱人世间原始的真情。此行,可以看着你人生的真正开端……“
“别说了,我没那么蠢,我希望是这样,仅仅是希望而己,我有自己的生存观念和保护意识,我不可能拿我的命运和一时的幻想去打水漂。我不可能孤标自傲,我懂得适者生存的道理——即使我认定现实的虚伪,我也将首先维护自己,然后才是实现自我……”
“这是你天大的错误,如是这样,你永远都会是沉溺于进退不由的生活中,看得出你有向洁之心,回归之念,可这是你没能力行使的想法,这正表明了你的虚假,不能以“不得己”一言以蔽之,一方面要卫护自己的生存状态,另一方面又要诚心向往,认为这是两全其美的举措。恰好相反,在你承认生存意识的同时你己经丧失了那片圣洁之土,你的诚挚己经被打磨掉棱角,一天一天消蚀,直到化整为零。最后只好接受现实生活,成了俗不可耐的常人,只有在梦中瓮声瓮气地说:俗者生存也!”
“不错,我有可能会这样,但我不想现在就这样,抑或我的将来是这条不择之路。我有这样的心理流程就不错了,如今谁会这样呢!我为自己而骄傲,我不会象你这样的小说家这么认真,凡事总要探到事物的末端、追究到底层,结果是作茧自缚,缠绵而死……就象你写给莺哥儿的那些信那样,锱铢必较,结果并没有说得明白,却把自己绑在了一棵树上……要不是那个有月亮的晚上的兆示,你就得在那棵树上吊死……”
“我给莺哥儿的信都是出于我的真诚,这是因为我内心惭愧,觉得太对不起她,这不能和我们现在说的纠缠在一起。”我无可奈何地说,“我是在这样一封接一封的信中爱上莺哥儿的,而且深深地陷进去不能自拔,可这是另一码子事,是出于我的内心,没有半点受半点客观原因的影响,我并不是作茧自缚,而是破茧成蝶。”
显然她对辩说有点反感,我充满热情的诉说她是没有多少热情的。她虽然年轻,但也是一个经历世事奕故的人,她相信事实,事实胜于雄辩。她相信我所讲的一切,她的作品对我的故事的细枝末节轻描淡写,不知出于哪种原因。我妄加猜测是不适的,一个人有自己的写作观念是正常的。有的作家喜欢辞章灿烂,文采飞扬;有的喜欢神出鬼没,收奇猎艳;有的热衷于制造剑拔驽张的情节……各得其所,我无可指责。而我自己,则希望我的小说里有各种形式和表现手法,我喜欢复杂、自相矛盾,我认为这是生活的原貌。无疑,复杂是从曹少爷那里学来的,他在长篇里那么干,我在中篇里也要试一试;自相矛盾是那个拄中国手杖的阿根延糟老头子博尔赫斯教我的。因此,我常说,大师们都能干得,我也干得,但有一点,我拒绝推理,我认为那是最无能的人干的事,小说家的智慧在于想象空间的大小,而不在于它是否合理,虽然同样是还事物于本然。
十六
我对莺哥儿绝对是真爱,我白天夜里都想着她,我恨我自己毫无男子汉提得起放得下的个性,我想到自己是军人更是沮丧。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骨头比别的男孩少,我根本无法工作,抄通知写错字,写文件句字杂糅,干事们只好自己写,说不劳烦你老人家了,好像我有意敷衍了事,对于抄通知科里有不成文的规定,错一个字抄十遍(如果科长发现),我每次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结果适得其反,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莺哥儿,整天脑子里都是和她对话的情景,我们互相说着暗示对方的话,谁都不愿把那层纸戳破。一旦说明白了些,她便把脸红红的,不理我了。我没辞儿,木然呆立一旁,她脸朝一边,又搭讪着别的事。
直到如今,我和莺哥儿是洁白无瑕的,虽然我们有过约会。我们在一起单独相处的时间不足二十四小时,这时间可不短——这是八个节假日可以请假出门的时间,够多的了。只要是当过兵的人,肯定会羡慕我。我们确实也玩得挺愉快,虽是躲躲闪闪,却没有妨碍我们发自内心的欢乐,也许正是部队的纪律使我们都珍惜其中的每分每秒。我们去翠屏山,长江港口,河滨茶楼。我们几乎什么都不谈,觉得谈什么都不必要,彼此都知道要说的话,在一起的惬意感觉便是最好的表达。
“你又离题了。”
“不,这是细节,是我的风格。”
“这样会影响故事进展。”
“故事的外延是必要的,它会让故事更加光艳照人。”
“如此下去,只会使人厌倦。”
“你指的是那些爱看故事情节的读者。”
“咋……”
“我只是想把它说得细致点,你认为这样会妨碍情节的吸引作用,但是我要说,难道生活是步步有悬念吗?有伏笔吗?不尽然吧!有时是平淡无奇的。同样,并不排除偶然和巧合,有时生活中的巧合往往是小说家苦心孤旨编排不出的。就像我们经历的这些,和我们以后的故事。
自从我调到政治部,忙于科里的工作,适应新环境。我以前干过这工作,本来很内行,但现在与我相处的人面目全非,只得慢慢地琢磨着干。我每换一个地方便是如此,我适应环境的能力就这么差,使得我的心力总是不够使,煞费苦心又没人知道,还好,有莺哥儿隔三差五的来往还算让我好受点。
我只满足于早上很早的见上莺哥儿一面,就够我一天轻松的了。我每天早早地去办公室,似乎就是为这个,只希望这种情况长久维持下去,甚至认为所有进展都是对这种情况的损坏。我们都有一种想念和牵挂,要是永远如此,那是多么的美妙。可是那天我看到的不是莺哥儿,是倪妃红,我无法改变表情(我还以为是莺哥儿)。她看着我,嘴角上一翘绽出短暂的笑容。然后看看旁边的战友,又瞟我一眼,她埋着头扫地,一时间,我落默了。这一天,心里翻江倒海不是滋味,倪妃红的出现是一个不容许的事实。
在我与莺哥儿的日子里,妃红的身影越退越远,越来越渺茫,仿若隔世。然而,那个有月亮的晚上,趣越来越明晰。
一个月后,我投入抗洪前线,编报纸《洪峰》,直到秋天才回来,只觉得这次的抗洪工作改变了我。在此期间,每晚最多睡三、四个小时,白天去堤坝扛沙袋,堵洪水,采访,晚饭后写稿,熄灯号吹响过后才开始做编辑、画版等工作。就这样没天没日的干,疲惫不堪。
许多天之后,我背着大背包回来,大院里秋叶飘落,时间似乎流逝了许多,我也己经老了似的。太阳还是喷着烈焰,部队旁的游泳池喧嚷不绝,那些穿着游泳装的男女永远年轻。
十七
我对身边的一切都显得无能为力,我似乎已经是纯粹的老头儿了。只满足于在电话里问问连队的干部“有什么新鲜事没有”,他们总要讲一大半天,开口就是讲连队怎样围绕上级文件订措施、抓落实、跟踪问效,又发现了什么问题,然后”一班人”克服了问题,连队得到转变……“如今,连队全面建设蒸蒸日上,连队被评为‘先进单位’、‘先进党支部’”,我没有写这种东西的习惯,即使是上级单位要求宣传的典型我也没多大兴趣,他们通常要问我记上了吗,我老半天才回答记上了,其实一个字儿没写,不挂电话是碍着情面而己。抗洪回来,我几乎成了个自由人,自己都觉得都有点不象军人了,科里除派出外训的人外就两三个人,无所谓工作,这样便使我有时间去胡思乱想,放浪形骸。
倪妃红并没有去外训,我经常远远地看着她和季梅(她的老乡)推着人力车,上面放着一只旧油桶,是去喂猪食(大概是连队饲养员外训去了吧)。我整天从大院走到操场,再由操场走到招待所、电影院,又去游泳池,还可以度过半个来小时的时间,自己都歪溺了。有的小干事碰上我说“记者同志,而今都成神仙了”,我并不为此害臊。我自由自在地飘来飘去,我去了通信连饲养场,倪妃红和季梅认真地看着猪吃料,小声地谈论着什么,我走过去,她们并没有发现我,我开口说话,她们才转过头吃惊地看着我,妃红说怎么不闹一声就过来了,也不怕着人。我说这样能吓着吗?季梅问我是不是听她们说很久了吧,我看看她们的神情,说没多久,才四、五分钟呢,她们“哇”了一声,说“才”四、五分钟呢。我诈她们继续把话接下去,其实我压根就没听到她们一句话,她俩面面相觑,发现我在诈她们,便都笑起来,问我干什么,这时我己经把勺子撑在手里,正给猪添一把料。便说来看你们哩,猪“咕咕”地叫着,像是对我的谢意,她俩忽地笑了,笑得很开心,我抬起头,说是来看你们呢,她们又笑了很长时间才停下来,笑完妃红就怪怪地看着我,像是审问我什么,我看着是一种关爱。她说,不是吧,是去游泳池吧。
我没有作答,因为我的确是从游泳池回来,她不乐意我去那个地方看那里的女人穿着泳衣游水,后来我想。
当我到达那座海滨城市的时候,也是三日后的黄昏,并不是预料中的那个第三个十三小时,那个在我看来可能出现的十三己经一去不复返,以后的十三将不在我的预料之内。
我们象通常的露水情人那样没有说更多的话,她便走了,我很痛心,感到我们的交谈都是冤枉。她拿走了她的那部小说,她说她一定改写其中的有关章节,并且将补上那个有月亮的晚上的细节,我忘了她凭着感觉早己熟知我的故事,因此我说你没有听完怎么能改写呢?她说,我改写的不是细节,是一个观念,是一个我自己认识你过后确立的观念。
我不知她的这玄妙之辞所指的观念为何,但是我非常清楚她对我谈过的一切十分看重,我先前的叙述可能会改变她的小说,在不久的将来,她的这部小说可能将与另一种样式传抄于世,我的这个判断同样不会错。
现在,我沐浴在落日的霞光里,感到天地无比的美好,抛弃沉重的行李,衣服,有飘飘然的感觉,也至浮想联翩,那朵红色的烟云,渐渐铺向脚下的沙滩,我进入了梦幻的天堂,亘久飘忽。
海上翩飞着相互嬉戏的海鸥,掀起朵朵浪花,潮汐不久就会光临这片茫茫的海滩,我会不会在这里被潮水带走,没有人能预料到,我只能依靠想象和回忆等待故事的延续,走完我的人生之旅。
我的故事不再具有先前的吸引力,这是我自己所知道的,可以说是平淡无奇,简直和现实生活中正在发展着的普通千千万万的爱情故事如出一辙。我自己也无能为力,我曾经想改写成一波三折的言情小说,我一直控制着我的激动心情,我不想违背我的内心。任何的矫揉造作都是对我历史的亵渎,本着还原生活的出发点,我就这样坐在海滩上,对着海上升起的月亮,把故事的细节进一步说明。因为,只有月亮才是故事唯一的见证,也只有她理解我的一片痴心。
十八
外训人员班师回营,我盼着星期天和莺哥儿在老地方见面,我几乎有点迫不及待,以至影响了睡眠。我那天去得特别早,大约比通常约定的时间提前半小时,我捂着心跳等着她的笑脸。
我睡在草地上,正想入非非,这时倪妃红、莺哥儿、洋洋同时出现在我的眼前。可走进我的却只有一个人,是倪妃红、莺哥儿、洋洋,甚至有点象季梅,但都不是。我象从一个遥远的地方来到这里的举目无亲的陌生人,我走在街上,没有向行色匆匆的行人打问我要找的地址,就漫无目的地走着。走了好一段我才发现一位美丽的姑娘一直走在我的前面。我没法看到她的脸,经过努力才看见了她的侧面。我只管跟着她,我想,这样就行了,何必非看别人不可呢!她这时有短暂的回头,说,你这人怎么老是跟着我呢?她显然很气愤,她在对我说话呢,我心里有点激动,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即使有一个漂亮的姑娘骂我,我也是乐意的。她是在对我说话,只有我才跟她走这么远,我说你这人怎么老是挡在我的前面呢?我忽然感到对周围的环境十分熟悉,以至亲切。那边是家禽市场,这边是正街,我这里便是两条街的交汇处,我的这个地方混合着油炸粑和鸡鸭粪的味道,我是闻到了的,我只想她往沐浴天街那边走。她的脚步错乱没有方向。我象对我们小镇上的俏姑娘那样做着鬼脸,对眼前这位姑娘死皮赖脸地回答,她一声没吭,我感到我的话白搭了。她使我恼羞成怒,我决心跑上去拉住她,看她的脸,看她倒底是谁。我只想跑到她的前面去,那姑娘便拼命的往前走,几乎是我走一步她走一步,类似国际运动会上的竟走比赛,我只觉得我身上有一条无形的杆子抵着她。为了看她的脸,我不断地采取应急措施,调整我的路线。看来我不能老是跟着她屁股后头撵了,我得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离她远些,从侧面过去,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不一会儿,我就到了她的前面(其实还是后面,她己经调转头走了)。她终于站住了,手扶着栅栏,看着对面街上川流不息的车辆,我悄悄地走近,她却自动离开,我试图走近她,只是走不近。总之,我和她就象是在一个圆的表面,我是圆心,她就在圆上,我在圆上,她就是圆心,我们的距离永远是半径。
莺哥儿失约了,长久的失约,为此我身心憔悴,我想去连队找她,但我知道这不妥。她自己不来,一定有原因,她改变了的事实是无法挽回的,我一直等着奇迹的出现,这仍然是痴心妄想。
这些天来,我一直在办公室桌上写写画画,其实什么也没写,我把莺哥儿失约的原因一条一条地列出来,但后来却是黯然神伤,觉得什么都不是,我的猜想毫无道理,我对她如此深情,她怎么会不理我呢?我自责,她一定有什么事给缠住了也未可知。
莫名其妙的事总是接踵而来,我再也看不到妃红,可是我几乎天天都看见季梅,只是她不再理我,看见我就瞪我一眼。我想走过去问问她,或者给她解释,她却调头就走。终于有一天我叫住了她,我问她妃红怎么没见出来,她不说话,也不看我,听我说些什么,我没词了,她才说,你又去游泳池来吗?我说没有。然后她就走了,并不说“班长,我走了”这样的话,她以一直是这样说。
我每晚去办公室翻报纸或看书,坐到十二点过后,就拨总机。但一次也没碰上妃红接我的电话,我问接电话的人妃红是几点的班,她们都不说,而且叫我别闹,说有干部在窃听,要挨批的,我没法,只好挂电话。
倒是有几次碰上季梅值班,奇怪的是她在电话中很热情,先问“班长好”,我并没有报姓名,她便听了出来,不待我说话,她问我,是接四五两九幺吗?我说是,其实我根本就不想接,以前我接这个号码从来不报我是谁(没必要报姓名),她是不会知道的,她接通了,说班长你说话,待我的线抽上,我便把电话挂了。
等待与妃红和解与莺哥儿相约同样是不可能的,我相信这就是命,我再不为此团团乱转,自寻烦恼,我开始整理我的东西,准备退伍,科里的人都建议我留下来在部队发展,我坚决不干。我的老师,军区报社那个后勤组的记者,也提议我留下来,并且夸耀我写东西很会捣鬼,是搞新闻的料。我也婉言谢绝了。显然,我不是服从组织安排的好士兵,他们没有强迫我,说,那你就退伍吧,实现你的完美人生,就这样成全了我。
退伍时间如期临近,我并没有交上好运,我指的是那个梦的出现,就是我等莺哥儿那次,其实这是我第二次经历这处梦境,当年在县城西门河边第一次走入这个飘渺的世界,于是决定投笔从戎,可是其中并未应验一点半片,我痴痴地渴望再次闯进这片虚幻的天空。
这是退伍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我决定今晚不与妃红说上话决不罢休,吃过饭我就拨总机,总机那边说:九点半后在台阶上等我,是妃红。
没有月亮,在璀璨的灯光的照耀下,星光显得十分微弱,我站在树阴下,妃红来了。她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同意的难道你就去做了,而且假戏真做了。她说的是我和莺哥儿,我说不出话,她说你真的这样了没有,我没回答。她说,我只有去死。我背过脸去,心里仿佛瞬间渗进了悲凉的歌声。她从后面抱住了我的腰,抱得很紧很紧,脸贴着我后颈,我发现我的背心一片冰凉,她的泪水湿透了我的衣服……妃红,你是世界上唯一我最爱的人,妃红,你是我的天使……
正如莺哥儿当晚给我在电话中说的那样,我只有妃红,我在莺哥儿的话中体味到这才是我最诚实的表达,过往的是是非非都是神经对心灵的善意捉弄。莺哥儿哭了,她说她明白我对她的确动过真情,但真正用心爱的人是她自己。第二天退伍,莺哥儿送我上车,掂上一艘小帆船,泪水扑簌簌地从面颊滚滚落下,把船捧给我,帆上写着:断肠人在天涯,妃红,十二月三十一日。
十九
离队即是我漂泊开始,我先从南到北,从北到南,用完了我退役的那笔款子,就在这些陌生的城市打工。打工是为了漂泊,每到一个城市,我都给妃红打电话、写信,可始终没有和妃红联系上。在我退伍的第八天,我确实接到过 ,季梅说要给我做妹妹的,我没回,便开始了我的漂泊,我在江南的那座城市打工,与我的战友刘云生邂逅,他告诉我季梅在写给他的信中曾谈到过妃红。
我睡在海边的沙滩上,忧伤的回忆自己的往事,我就这样对着冉冉上升的月亮倾心吐胆……海潮远远地来了,我希望它把我卷走,我想,现在我是漂泊,卷走我,在海上还是漂泊。
《那个有月亮的晚上》所记述的故事,在我看来只是处君的虚构而己,起初我极力要破旧立新创作这部小说,现在我才知道我还是没有跳出她既定的圈套,我知道自己中了计,再也无法换回,只好委屈自己,按谱填词,完成这部小说。
天瓦蓝瓦蓝,蝙蝠嬉戏着雪白的浪朵,世界无比的美丽。
在那个有月亮的晚上,我沿着露水打湿的小路,向教导队背后古老的女墙走去。我走得很轻很轻,后来站住了,我看见了妃红,朦胧的月光下,妃红挽着头发,坐在战备包上,睁着梦一般的眼睛,望着一点一点爬上来的月亮,她小声地说着话,象是在许愿,泪水一会儿从眼皮下蹿了出来。她哭了,像小孩子似的,过了许久,她站起来,在地上来回踱步。随后,拎起包,用力从围墙上甩了出去。便后退几步,做出过障碍翻越高墙的动作,冲刺,踏板,翻越。她没有翻出去,脚下滑了,被跌了下来,她再次翻墙,我跑过去,想把她拉住,拉不着,她反复做翻墙的动作都是徒劳,累得气喘吁吁,她终于翻上围墙,我叫她,她没有应我。臾须,墙塌了。这时,外面又竖着一堵墙,她又翻越,墙一点一点地洒落残渣。她滑下来,又翻,亦复如是。地下渐渐垒起一堆风蚀的围墙残渣,墙岿然不动。我拼命地叫她的名字,她发疯地往墙上爬,我看见她抓下的是沙滩上的砂子,而并非墙砖的风蚀残渣……
时光如流水,时光如月光,月光如流水,洗濯着这片宁谧的沙滩,无边无沿。她累了,趴在沙地上,就睡过去了……月光如霏霏霪雨,漫天漫地飘盈而下,一层一层掩住了她……朦朦胧胧,隐隐棹棹;过了很久很久,她象一尊石膏雕塑,屹立在群星闪烁的天幕之下……凉风习习,她的轻纱在吹拂下流泻飘荡,一件一件滑脱,裸出她洁白的脸庞,颈项、肩臂、丰腴的乳房,纤纤细腰和素净的腿脚,我毫无拒绝的揽上她柔软的身体,从头顶到脚跟,细细地欣赏,仿佛细细地咀嚼……海潮低吟,四下一片皎洁,她微闭双眸,仰卧在月华铺就的沙滩上,仿若躺在柔软的婚床里,我们象相知相爱多年的夫妻,自然地做着我们想做的事,她不时地抚摸着我后臀的那块“破铜钱”。
海潮上来了,浸湿了我们身下的沙滩,一次一次地冲袭,一次一次地褪去,淘走了我们身下的沙子,我们都浮空了,飘飘摇摇,不知去向。在飘飞的落差里,潮水咆哮着汹涌而来,我们忽然脱轨,妃红箭一般地随潮水而去,我伏在沙滩上,竭力斯底的叫着她的名字,她越去越远,洁白的身子消隐在滚滚的浪花里。
我就这样死去了,活过来天地美丽无比,朝阳醉晕晕地浮出海面,正努力地向上奔蹿。她的肌肤滑腻,富有光泽,柔弱无骨,我静静地阅读,从头顶到脚尖,抚摸着,这个女人并不是妃红,而是处君,待我明白,她猛地站起来,狠命地将我推倒,她也扑倒在地上。她手脚并用,刨得尘沙漫天飞舞,挡住了我的视线。一眨眼她不见了,眼前还是无边的沙滩,海鸥成群集队的飞翔……我一丝不挂,腰上系着一根崭新的军用皮带。
我决定在这座海滨城市生活,结束我的漂泊生涯,守住这片海滩,与深情于我和我永远痴情的人约会,不见不散。
刘云生不知在哪里搞到了我在公司的电话号码,她告诉我,莺哥我×月×日结婚,倪妃红却在这天的抗洪抢险中在长江中抢救失水儿童被洪水卷走,尸首都没有找到,被救儿童的家人在长江中下游所有大报上都登了悬赏寻尸的启事,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她们说,是不是冲到大海里去了……
二十
不明白的终究不明白,我现在没有牵挂,没有希望,只有永久的怀念、等待。我同样会把我正经历着的这段平淡无奇的时光录进我的小说里。真正地做到还原到生活本身,一字不差地描述人类的生活,这是一位先哲弥留之际留给我的遗言,也是他毕生追求。
大约在四十年后,一位才华横溢的青年艺术家以收集民间故事的借口,慕名前来这座海滨城市,寻找那个抄本上至今健在的主人翁山雨先生。莘莘人流,上百万人口的城市,上哪儿去找呢?况且,象山雨先生这样生性怪癖的小说家,随时都有改名换姓的可能,大张旗鼓地寻找,也不会有好的结果。青年艺术家没有去电视台、报社登载启示,却自费钞票去古籍出版社影印了上万本线装的《那个有月亮的晚上》,便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逛荡,分发给这座城市的好事者们。值得一提的是,当年处君小说中缺失的“那个有月亮的晚上”部分己经补上,并且特别在这页注明了××续作的字样。后来人们才知道,那个补作的作者便是这位青年艺术家,而并非山雨先生,小说的情节仍旧残缺不全。特别要指出的是,这位青年艺术家无论文字功力如何上乘,造句怎样精彩,都没有逃脱被攻击的下场。一时间,数十家新闻媒体对这位胡编乱造的艺术家轮翻轰炸,只差让他抱头鼠窜,理由是:他不是事件的亲历者。
在媒体的销烟平熄的某个黄昏,这位青年艺术家挎上行李,走向海滩,打算与这座海滨城市作最后的告别,结束他的伤心之旅,恰好碰到了在沙滩上徘徊的山雨先生。于是他向他寻问四十年前一个亲历那部小说情节、并为自己笔下的人物永远痴情,名字叫山雨的小说家的下落。遣憾的是他没有从老人口里得到片言只语,却意外地在沙滩上发现了这个人徘徊时的脚印,拼合起来恰好凑成一行字:断肠人在天涯。
青年艺术家仿佛顿悟了什么,丢下行李包,向山雨先生追去,老人说,我不是亲历者,我的小说纯属痴情者的幻想,我也应当受到媒体的狂轰滥炸。
可以知道,老人消失之前,与青年艺术家的永远是一个在圆心与一个在圆上,距离是半径,他无法看到他的脸,但他相信老人不会说谎。艺术家迎着凉爽的海风,面对浮出海面的月丸,久久地徘徊在海滩上。潮声在远处喧啸,像无数女人的嬉戏之声,艺术家被魇住了……
历史一页一页地翻阅,月亮揭下一层一层的轻纱,越来越明,越来越近,潮汐不住沉呤,世界洁白而安谧……待艺术家醒来,天己经大亮,在他眼前放着一本陈旧的线装手抄本——《那个有月亮的晚上》。不过,仍然是断简残篇,里面又有新的缺页。他捡起来,小心地揣在怀里,他决定放弃收集民间故事的工作,于是,一部同名小说,又进入了写作的虚构之中。
倪妃红,处君等美丽的女人无可挽回地永远消失了,连同山雨先生和他的小说,一起消失在那个有月亮的晚上的海边。但是,小说中的另一位女人却忽然出现,据西南地区某市晚报的消息称,一名夜郎女子声称她在梦中目睹了小说中所言的月光下惊天动地的爱情腾飞。晚报又称,如果有兴趣致力于这部小说的作家或是业余作者,他们将提供寻找该女的线索。晚报卖尽了关子后,透露了姑娘的姓名:陆洋洋、即陆三妹。
(2001/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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