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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克微支短篇小说两篇(鲁彦译)

发布于:2022-06-04 作者:admin123 阅读:53

   显克微支短篇小说两篇(鲁彦译)

   带到“现在的世界”——扫校说明

   这两篇显克微支的短篇小说,都是鲁彦先生的旧译。其中,《老仆人》选自1927年的《小说月报》第18卷第1号,《泉边》选自1924年的《小说月报》第15卷第11号。

   90年左右,在书市里忽然发现了许多书目文献出版社影印的《小说月报》,全部六折甚至半价。可是,半价也是很贵的,只能先买下两本;几天后,又挤出一点钱,再买下几本。然后,书市就结束了。几年后,又意外买到一本——这样,我就拥有六、七本影印的《小说月报》了。

   49年后的《小说月报》,我从来不愿意看上一眼;这些影印的《小说月报》,却是一笔意外得来的横财:它简直是新文学的宝库!不过,经过许多年后,其中较有价值的文字,一般都弄到单行本,或者在别的书里得到了,如郑先生的《文学大纲》,老舍先生的《赵子曰》,朱湘的诗,许地山等人的散文等。可是,鲁彦先生翻译的这两篇显克微支小说,却始终不见出版,或者别的译本。

   这两篇译文,虽然用的是没有完全“化开”的语言,用词却精当、生动,整体气氛也把握得非常到位,每读一遍,都能深深的打动我,尤其是《老仆人》这一篇。所以,我在几天前忽然决定,要把它们扫校出来。

   于是,我将这两篇译文,还有郑振铎先生译的《印度寓言》一起扫了出来。想不到,校对却是无比的艰难:原稿的字号很小,影印得又比较模糊,很多繁体字都显得发虚,再加上原稿中的人名、地名上都有软件无法识别的横线,校对时,感觉比重新录入还难。可是,为了这两篇精妙的小说,我不在意麻烦。

   现在,它们终于都校改完毕了。对那些《印度寓言》,也许就没有再校的勇气了。我猜,它们大概都源自《五卷书》之类的印度古书,应该不是难得的东西——如果我买了,就能知道。

   最后再谈几句我对这两篇小说的感受。

   这两篇小说,似乎是完全不同的风格:《老仆人》比较内敛,像一滴将坠而未坠的朝露,远远地在我眼前闪耀;《泉边》却比较奔放,如一股疾疾的清流,执意要灌注入纯真的人性的深海里,翻滚着让我目眩的,梦幻般的碧浪,也搅起了一股酸涩的气息。可是,它们却出自同一位作家之手。

   《老仆人》有点像鲁迅先生的某些小说(散文),但更像鲁彦先生笔下的某些散文:朴素,静美,带着一点淡淡的忧伤。《泉边》的前半,让我想到了歌德的“少年维特”,甚至茨威格的小说。但是,与《泉边》比起来,“少年维特”(就我见到的郭译而言)实在太苍白,太轻浮了;与《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比起来,《泉边》的风格终究是不同的。在茨威格那里,怎么能看到这样的句子呢:

   “使我心里疼着,名词有什么用?你们的字典会帮助我吗?对于一切,你们的麻木的神经都没有感觉,你们竟拒绝生存的权利。当所有的牙齿都从老年人的牙床上落下来的时候,你们不会再相信齿痛的。”

   所以,从这两篇小说看,我觉得,显克微支与契诃夫更加相近,还多了一点高尔斯华绥的风致——《泉边》的中间部分,竟然有着《苹果树》的影子。尽管如此,如果将小说的结尾砍去,或者改变,那么,这小说的价值便将大大地减少了。

   “我们不是同你一样的人吗?如其你刺我们,血不会从我们身上流出来的吗?……好的,我们现在的世界,这个极大的,愚蠢善谎和虚伪的死东西已经破裂而且倒掉了,因为在那里生活是不可能的。”

   与《老仆人》一样,《泉边》写的也是普通人的生活,因而,这是属于平民的文学,从中,我可以得到更深的触动;因而,我要将它们带到“已经破裂”的“现在的世界”,用以陪伴我那“麻木的神经”。

   19:36 03-10-24 肖毛

   显克微支短篇小说两篇

   1.老仆人

   [波兰] 显克微支 著

   鲁彦 译

   肖毛 扫校

   (选自1927年《小说月报》第18卷第1号,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影印,定价2.4元)

   这一篇从丽茄柴孟霍夫女士(Lidja Zamenhof)所编译的世界语本显克微支小说集中译出,父参照寇丁(Jeremiah Curtin)的英译本,略有增改。——译者附记

   除了老年的管家的,管仓的和管森林的以外,地上还有一种渐归消灭的人物——那就是老仆人。

   在我年幼时,我记得,曾有一个这样的老仆人服侍我的父母。他好像古时的巨象(Mamuto),他死后,考古家是立刻要不断地去挖掘古墓中被遗忘蒙罩着的地层中的骨头的。这个老仆人叫做尼古拉苏呵伐耳斯基(Nikolao Suhovolski),他本是苏哈伐拉名村的贵族子弟,他常在闲谈中提到他的故乡。我父亲是从我祖父手里承受他下来的,他在拿破仑战争时代当我祖父的传令官。他从什么时候服侍我祖父起,他自己也记不起来,有人问他日子,他就嗅了一嗅鼻烟,回答说:

   “唔,我那时尚年青,大佐也还——愿父帝照耀他的灵魂——没有胡髭。”

   他在我父亲和母亲屋内做各种各样的事情:当侍餐的,当从仆;夏天里,代管家的去看管收割;冬天里,去看管打谷;管藏酒室、地窖和暗室的钥匙;又要开钟——但他什么事情都做得有条有理。

   我一想到这个人,总是先记起他的唠叨。他总是叽哩咕噜的反对我父亲和母亲。我像怕火一样的怕他,虽然我爱他。他常在厨房里和厨子争闹,常满屋的拖着侍餐童子的耳朵跑;他总是什么都不满意。他喝醉时——每礼拜必有一次——人人都避开了他,这并非因为他要和主人与主妇吵嘴,是因为他不满意谁时,要整天的跟在他背后,叽哩咕噜的说个不休。

   吃饭时,他站在我父亲的椅子后。他虽然自己不服侍吃饭,但他却看着服侍的童子,不时凶狠的骂他。

   “你小心,你小心!”他哼着说,“不然,我非教你小心不可!你看!——他走得慢慢的,只是拖着脚,像老牛走路一般!你再小心一点罢!——他没有听见主人在叫他!给太太换一个碟子!你张着口做什么呀?哙?你看!你看!”

   我父亲和母亲谈话时,他站在桌旁,常要插些话进去,而且总是反对。这常常如此,倘使我父亲转过头去对他说:

   “尼古拉,对马太说,叫他预备马车,我们要到某处某处去了。”

   于是尼古拉就这样的说了:“去吗?为什么不去呢?啊咦!马不是做这用的吗?让那些可怜的马在那种路上跑[到](断)脚骨罢!要拜访去总是要拜访去的,它们的主人自有这权利。难道我不允许吗?为什么不呢?算账是可以等一等的,打谷是可以等一等的,拜访去更要紧!”

   “尼古拉真教人难受!”有时,我父亲不耐烦了,叫着说。

   但是尼古拉又回答了:

   “难道我说过我不愚蠢吗?我知道的,我愚蠢,管家的尚到公主那里奉承去,主人为什么不该去拜访呢?难道拜访比奉承还不重要吗?仆人可以去,主人也可以去!”

   于是这就旋转了过去,——没有能力可以使多话的老人止住了。

   我们,这就是我和我的弟弟,差不多怕他比怕我们的保父路陀维柯牧师还利害,——自然比怕我们的父母也利害。他对我的妹妹们要比较客气,无论哪一个他都叫她“小姑娘”,虽然她们都比我们年青;对我们,他只是不客气的叫“你”。然而他在我却有一种特别可爱的地方:他的袋里常放着手枪。功课完后,我常到食堂里去,微笑着,非常的和气,想尽力装出可爱的样子,怯弱的说:

   “尼古拉,日安,尼古拉。今天要擦手枪吗?”

   “海吕克到这里来做什么呀?我今天要预备一块抹布,没有别的事!”

   随后他讥笑地学我说:

   “尼古拉,尼古拉!要枪时,爱尼古拉;不要时,狼吃掉他!你还是读书去罢,学放枪是得不到知识的。”

   “我已经完了功课呢,”我回答说,几乎哭出来了。

   “他完了功课了,哼,他完了!读书,读书,但是他的脑壳依然像一只空袋。我不给你枪,——完了!”但说着,他已在袋内摸枪了。“什么时候手枪射伤了他的眼睛,那个人家就向尼古拉算账了。是谁的罪呢?——尼古拉。谁让他放的呢?——尼古拉。”

   这样的叽哩咕噜说着,他就走到我父亲的房里去,摘下手枪,吹去灰,又说了一次,说这是没有一点用处的,随后就燃起蜡烛,装上火药,让我瞄准。但这时我还须受很大的苦恼。

   “他怎样的拿着!”他说,“哼!和理发师拿器具一样!蜡烛也许会被你弄灭的,但一定像教堂里的老仆人一样呆笨!你只配做牧师,诵经去,不配当兵!”

   然而他却把他以前的战术教给了我。我和我的弟弟常在饭后跟着他学操,路陀维柯牧师也和我们一块儿学,但他学得非常的可笑。

   于是尼古拉皱了眉头,看着牧师,随后,虽然他最怕他,最尊敬他,忍耐不住了,说:

   “唉,你尊敬的牧师,走起来正像一匹老母牛……”

   我比弟弟大,最在他指挥之下,因此也最受苦。但虽然这样,当我家里送我进学校去的时候,老尼古拉却哭得非常伤心,仿佛发生了最不幸的事情一般。我父亲和母亲告诉我说,他后来叽哩咕噜得更利害,差不多厌烦了他们两星期。

   “他们把小孩带去了,把他送走了!”他说,“不如让他死了倒好!呜,呜,呜!为什么要他进学校去呢?这仿佛不是田主的儿子一般!叫他去学拉丁文吗?他们要叫他变做梭罗门教徒了。多么愚蠢!孩子走了,走了。你呢,老头儿,到屋角里去徘徊,去寻找你所不曾失去的罢!魔鬼!”

   我记得,当我第一次放假回去时,大家都还睡着。那时刚天亮,是一个下雪的,寒冷的早晨。村里汲井水的杆子的轧轧的声音和犬吠声,不时打破了静寂。屋内的窗帷还没有开,只有厨房的窗子发着亮光,将躺在门限前的雪染成了玫瑰色。我忧郁而且苦恼的回家去,暗地里恐惧着,因为我的第一次试验并不特别好。这只是因为,在我未明白,未习惯学校生活和训练之前,我不知道自己努力的缘故。我怕我父亲,我怕把我从瓦萨带到学校里去的路陀维柯牧师的严厉而静默的面孔,因此我一点也没有勇气。

   最后,我看见厨房的门开开了,尼古拉冻红了鼻子,拿着一盘乳酪走过雪地。一看见我,他就叫了起来,说:

   “最亲爱的,最亲爱的少爷!”于是急忙把盘放下,无意中将两瓶乳酪泼翻了,他挽住我的头颈,便抱着我接吻。从那时起,他称我为“少爷”了。

   然而,有整整的两星期,他不曾饶恕我,为了那乳酪:“人家本是平平稳稳端着乳酪的”,他说,“谁知他忽然来了,他正拣了这时候……”等等。

   父亲要打我,至少也想打我了,为了我所得到的两种不满意的分数:书法和德文;但一面靠我的眼泪和答应以后用功,一面靠我的亲爱的母亲的来到,最后靠尼古拉的愤语,止住了。书法是什么,尼古拉一点也不知道,但对于德文的谴责,他连听也不愿意听。

   “好”,他说,“他是路德教徒还是德国人呢,我们的大佐知道说德国话吗?或者你自己,老爷,”他对我的父亲说,“知道吗?当我们在……那叫什么?……在列布士格遇着德国人的时候,魔鬼知道,我们不和他们说德国话,他们立刻就转了背过去——够了!”

   老尼古拉还有一种特性,他不常叙述他从前的战事,但当他特别高兴时,一谈起这些事,他就说起谎来,仿佛专门雇来说谎似的。他是不相信不说的,这也许是许多事实在他老年人的脑中互相混杂了,于是生长出来了一种幻想。凡他年青时所听见的冒险的战事,他统统把它们和他自己与我的祖父连结了起来,而且自己深信自己所叙述的事情。

   有时在谷仓里看着农夫们打谷,他讲起故事来,讲得这样的有味,农夫们都停了工作,靠着连枷,张着嘴巴,只听他的故事了。这时,他常常觉察出来,叫着说:

   “你们做什么对我张着嘴巴,像要放炮似的呀,哙?”

   于是农夫们又打谷了。

   连枷打着稻草的声音响了一会,尼古拉又开始了。

   “我的儿子写信给我说,他已做了派耳米尔皇后的大将了。他在那里很好,他的薪金很大。只是那里太冷了……”

   我可以说,尼古拉并没有什么惊人的子女,他有一个儿子是不错的,但这个儿子是一个极无用的人。他成人后做了许多坏事,最后进了世界,便失踪了。他的女儿,据说那时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子,她和乡里的一切官吏都要好,最后生了一个女儿,死了。她的女儿叫做哈尼亚,她和我同年,美丽,但多病。我记得我们常常学兵士的游戏:哈尼亚扮鼓手,刺激我们的敌人。她和善,安静,如天使一般。艰苦的运命曾遇着了[他](她),但那已是一些回忆,不属于这个故事了。

   我现在且转来讲尼古拉的故事。我亲自听见他讲过,说有一次马吕阿姆坡虏地方的乌拉那马狂奔了,有一万八千匹,突然冲进了瓦尔夏伐的边界。呵,踏死了多少人!那日子是多么可怕,在未捉住马以前,一想就知道。

   又有一次,他不在谷仓里讲,而是在屋内对我们大家讲。他说:

   “我善战吗?我为什么不该善战呢?一次,我记得我们和澳大利人开战。我正在阵里——唔,在阵里,我说。忽然,总司令骑着马向我走了来——我是说:澳大利敌人的司令,他说:‘哙你,苏呵伐耳斯基,我认得你!我们要是捉住了你,我们的战事就可完全终结了。’”

   “他没有说到大佐吗?”我的父亲问。

   “自然!我刚才不是明明白白的说:他说,你和大佐吗?”

   路陀维柯牧师不耐烦起来,说:

   “你真会说谎,尼古拉,你好像说谎可以另外得到薪水似的”。

   尼古拉皱上眉头,预备骂了,但因为他怕牧师,尊敬牧师,缄默了。过了一会,想增加他的故事的力量,又说了:

   “显克路基牧师也对我这样说。有一次,我的第十二根——我是说第五根肋骨上,被澳大利人的剑砍着后,我很不好。哈,我想,我该死了,于是我就把我的罪恶在显克路基牧师前忏悔了出来。但显克路基牧师听着,听着,最后说:‘上帝,你的话都是谎话,尼古拉!’我回答说,也许是的,但是我实在记不清楚了。”

   “人家把你医好的吗?”

   “人家医好的,人家医好的,人家并没有把我医好!我亲自医治。我把两枪筒的灰尘拌在四分之一夸脱的白兰地里,晚上吞了下去;第二天早晨起来,像鱼一般的活泼了。”

   这一类的故事,我听了很多,札记了很多。但我不知道路陀维柯牧师却为什么不允许尼古拉“末了(如他所说)使我头昏。”这个可怜的路陀维柯牧师,正如一个牧师和乡间的休养者,不知道这个:一则,每个被暴风雨从安静的家庭里刮到广大的生活的角斗场里去的青年,是必须常常头昏的;二则,使他们头昏的并不是老仆人和老仆人的故事,却是另外一个人。

   尼古拉给我们的影响并没有什么害处,因为他注意我们和我们的行动,很严厉,很用力。他是一个满含着“良心”这个字的意义的人,从他当兵时存留下来的一种很美的特性,那就是凭良心和认真做事。

   我记得,有一年冬天,狼破坏了我们许多的东西,而且大胆到这样程度:夜里竟敢十只十几只的成群到村里来了。我的父亲本是一个热情的猎者,于是想围猎了。因为他希望我们的邻居乌斯脱先错先生,著名的杀狼家,来做这次围猎的指挥,他便写了 ,把尼古拉叫了去,说:

   “佃户要到城里去了,尼古拉,你同他一块儿去。在路上,在乌斯脱先错先生家里停下,把这封信交给乌斯脱先错先生。你必须带了回信来,不要没有拿到回信就回来。”

   尼古拉拿着信,和佃户一块儿走了。晚上,佃户独自回来了,尼古拉没有回来。我父亲以为他也许在那里过夜,第二天会同我们的邻居一块儿回来的。但第一天过去了——尼古拉没有回来。第二天过去了——尼古拉没有回来。第三天过去了——尼古拉没有回来。我们一家人都悲伤了。父亲恐怕他回来时在路上遇了狼,派了一些人去找他,但找了又找,找不出什么踪迹。我们派了一个人到乌斯脱先错先生的家里去,那里的人说他到了那里,没有遇到乌斯脱先错先生,他问他在哪里,随后他向从仆借了四个卢布走了;他往哪里去,他们不知道。我们总是猜不出这是什么意思。

   后一天,我们派去的人都回来了,他们报告说,什么地方也找不到他。于是,我们都哭了。

   第六天晚上,我父亲正在办事室里做事,忽然听见门外橐橐的步声,咳嗽声和叽哩咕噜的语声,他立刻就认出了那是尼古拉。

   那真的是尼古拉,冻饿,憔悴,困乏,胡髭上挂着冰,几乎不像他自已了。

   “尼古拉!呵,上帝!你这许多日子做什么呀?!”

   “我做什么,我做什么,”尼古拉唠叨的说,“我应该做什么呀?我到乌斯脱先错先生家里,没有找到他,我到白金懦去了。到了白金懦,人家告诉我,去了空,乌斯脱先错先生到卡罗虏夫柯去了。他有在人家的家里久住的义务吗?他不是绅士吗?他来去是不会步行的,我说的不错。从卡罗虏夫柯,我又到别一个城里去了,因为人家告诉我,他是在地方官厅里。但他在地方官厅里有什么事情呢?他是县知事吗?他到县里去了。我或者应该回来吗?我自然也到县里去,把信交给了他。”

   “唔,他给了你回信吗?”

   “他给了吗?自然,他给了。但他这样的笑我,笑得连大牙都露出来了。你的主人,他说,邀我上星期四打猎去,而你这星期一才把信送到。已经,他说,过了打猎的日子了。于是他又笑了。这就是他的信。他为什么不该笑呢,难道……”

   “你在这几天里吃了些什么呢?”

   “唔,这有什么要紧呢,我从昨天起没有吃过东西?难道我在这里受饿吗?难道人家不肯给我东西吃吗?我没有吃,那末我可以去吃了。”

   从那时起,谁也不敢给尼古拉绝对的命令了。差他到那里去的时候,只叮嘱他随机办理,假使那人不在家。

   几个月后,尼古拉到近处的一个城市里买马去了,因为他深知马的好坏。晚上,管家的来说,尼古拉买了马回来了,但因为被人打伤了,羞于出来。我父亲立刻就走到他那里去。

   “什么事情,尼古拉?”

   “我和人家相打了,”他简短地回答说。

   “羞呀,尼古拉,在市场里和人家争闹。你不聪明,你老了还这样蠢。你知道,要是别一个,我一定要因此辞退他的。显然你是喝醉了酒了,你在引诱人家走入叉路,未曾给人家一种好榜样。”

   我的父亲真的发怒了,他发怒时是不开玩笑的。但这很奇怪,尼古拉平时对于这一类的事情,总是不会忘记舌头生在口里,这次却缄默得像树干一般了。显然他是在那里固执。那到底是什么事情,怎样发生的,别人问他,他总是不肯说。他回答这个,回答那个,但一个字也不提到这事。

   然而他受伤并不轻。第二天,他病得不得不给他请医生了。只有医生才使他把那事情全说了出来。一星期前,我父亲曾骂了一个管仓的仆人,于是有一天他逃走了。他跑到一个德国人,我父亲的最大的仇人,左耳那里去,就在他那里服役。在市场里,左耳和我们从前的管仓的和仆人们赶了些肥牛去在那里出卖。

   左耳一眼看见尼古拉,就走近他,对着他骂起我父亲来。尼古拉因此骂他为逆贼。左耳对我父亲再加上一种新的侮辱时,尼古拉就用鞭打了过去。于是管仓的和左耳的仆人们都扑了过来,把他打得流血才停止。

   我父亲听了这原委,流泪了。他不能饶恕自己,因为尼古拉想把这事情缄默,他却反把尼古拉骂了一顿。

   当他复原时,我父亲到他那里去埋怨了。尼古拉起初不肯承认,如平时一般,只叽哩咕噜的哼着。但随后,他感动了,和我父亲像海狸似的一同哭了起来。为了这事情,我父亲曾约过左耳去决斗,这在左耳,许久不曾忘记。

   要不是医生,尼古拉的牺牲是不会有人知道的。然而,尼古拉却许久许久恨这个医生。事情是这样:我有一位年青的,美丽的姑姑,我父亲的妹子,还没有出嫁。我非常的爱她,因为她又和善又美丽。这一点也不曾使我惊异:人人都爱她,其中年青而聪明的,为全地方上人所喜欢的那位医生也爱她。尼古拉起初也爱那位医生,甚至还常常说他是一个能干的孩子,善于骑马。但当医生显然是为玛丽亚姑姑而来的时候,尼古垃的情感起了特别的变化了。他对他客气起来,冷淡得像对生人一般,他本来常常要叽哩咕噜说他的。从前医生在我们家里坐得过久了,尼古拉给他披上衣服,常喃喃的说:“做什么要在夜里来去呢?这一点没有意思。什么时候见过这种事情吗?!”现在他不说了,他只静默着,仿佛呆木了一般。好心的医生不久就明白了这事,虽然他仍像先前一样和善的对尼古拉微笑着。但我想他的灵魂里一定有点不畅快了。

   然而年青的爱斯库拉坡有幸,玛丽亚姑姑对他的情感却完全和尼古拉的相反。有一次美丽的晚上,月亮照得客厅里很美丽,素馨花的芬芳从花园里的草地透进了关着的窗子,玛丽亚姑姑正在按着钢琴唱Io questa notto sogno。斯太尼斯拉夫走近[他](她),用颤动的声音问她,相信不相信,他没有她是活不下去的。姑姑自然先表示怀疑,接着就是凭着月亮互相发誓,和一切常在这种事情中所发生的那些事情。

   正在这时候,尼古拉进去请他们喝茶了,他一看见那事情,就立刻跑到我父亲那里去,因为父亲在起屋的地方散步,不在屋内,他就到我的母亲那里去了。母亲照常温和的微笑着,请他不要参加这事情。

   尼古拉不高兴的静默了一晚。待到父亲睡觉前到办事室里去写信的时候,尼古拉便跟了去,站在门旁,轻轻咳嗽着,橐橐的踏着脚,做出一种记号。

   “你有什么事吗,尼古拉?”父亲问。

   “我……怎么说呢?……唔,我要问,这是真的吗,我们的姑娘要娶妻子——我是说,要嫁文夫了?”

   “真的。怎么样呢?”

   “因为这是不可能的,叫我们的姑娘嫁给那个……那个理发师!”

   “什么理发师?你疯了吗,尼古拉?你总是什么地方都要参加意见!”

   “怎么样,那姑娘不是我们的姑娘吗?她不是我们大佐的女儿吗?大佐是向来不允许这种事情的。难道我们的姑娘不配嫁给贵族的人家吗?医生——请原谅——是什么呀?我们的姑娘将得人家的讥笑了。”

   “医生是一个聪明人。”

   “聪明,不聪明。我所见的医生还少吗?他们在营寨里进进出出,加入参谋,但一当战[时](事)爆发的时候,他们走了。大佐叫他们为‘小刀家’不止一次了。人家健康时,他动也不敢去动他一下;当人家半死半活躺倒时,他才敢拿着小刀过来。这并不困难,去割一个不能自卫的人,因为他手里已不能拿什么了。叫他去割一个健康的,手里拿着骑铳的人试试罢!啊咦!用刀去触别人的骨头,真不容易啊!这一点也不合适!大佐一定会从坟墓里起来的,假使他知道这事。哪一种兵呀,医生是?那种人是上等人吗?这不可能。我们的姑娘不能和他结婚,这不合天缘。他是谁呀?他想得到我们的姑娘?”

   尼古拉不幸,医生不仅想得到姑娘,而且达到目的了。半年后,结婚的日子到了。大佐的女儿被亲属的一般的眼泪,和尼古拉的特殊的眼泪围洒着,去分受医生的命运了。

   尼古拉对她并不觉得愤怒,因为这愤怒不能长久,他太爱她了。对于医生,他却不愿意饶恕他。他几乎从此没有提到他的名字,他总是竭力的想不谈到他。我可以说,玛丽亚姑姑和医生在一处是最幸福的。一年后,上帝给了他们一个极美丽的男孩;再过一年,又是一个女孩;随后,交互的一年一个,仿佛注定了一般。尼古拉爱他们的小孩,像爱自己的小孩一般;抱他们,爱抚他们,吻他们。但他心中对于玛丽亚姑姑的降格出嫁,还存着一种不满意,我好几次都看了出来。

   一次,我记得,圣诞节的晚上,我们刚在桌旁坐下,忽然听见远处冰冻的路上有车轮的声音。我们常等候着许多亲戚的来到,因此父亲(说):

   “尼古拉,去看一看,谁来了?”

   尼古拉走出去,立刻就脸上露着喜悦回来了。

   “姑娘来了!”他远远的叫着说。

   “谁?”我父亲问,虽然他已经知道他所说的是哪一个了。

   “姑娘。”

   “哪一个姑娘?”

   “我们的姑娘!”尼古拉回答说。

   我们居然看见带着三个小孩子的姑娘进房子了。可惊的姑娘!

   然而尼古拉总是不肯对她换一种称呼,除了“姑娘”。

   但最后,他对于斯太尼斯拉夫的厌恨也终于消灭了。他的哈尼亚生热病生得非常危险。那几天在我也很悲伤,因为哈尼亚和我同年,是我的玩伴,我爱她几乎像爱自己的妹妹一般。那时斯太尼斯拉夫几乎有三天不曾从她的房里走出来。用灵魂的全力爱哈尼亚的尼古拉,在她病时忧郁得像中了毒的一般;他不吃东西,也不睡觉,只坐在她的门旁,因为除了我母亲,是谁也不准走到她的床边去的。铁一般坚硬的苦痛在撕他的心,他忍受着。他的灵魂锻炼得抵抗物理的痛苦,正如抵抗命运的打击一般的坚强;然而它这次也几乎屈伏在绝望的重压之下了,因了床上这个唯一的女孩。最后,过了几天死的恐怖,斯太尼斯拉夫医生轻轻开了病室的门,露出喜悦的脸色,低声对隔室等待着判词的朋友们说出这一句话来了:“被救了!”尼古拉不能再忍,像野牛似的号哭了起来,扑倒在医生的脚下,只是重覆的说:“做好事的人,我的做好事的人!”

   哈尼亚真的痊愈得很快,斯太尼斯拉医生显然为尼古拉所喜欢了。

   “能干的人”,他常常说,抚摩着长的胡髭。“能干的人!他善于骑马!要不是他,哈尼亚……唔,我连想也不愿想了。上帝保护!”

   但约一年后,尼古拉生起小病来了。他的直而且强的身材弯曲了。他萎衰得很利害,不复唠唠叨叨的说个不休,不复说谎了。最后,几乎已经到了九十岁,他变得非常的天真了。他自做鸟笼,关了许多鸟,尤其是山雀,在他的房里。

   将死的前几天,他已认不出人;但在死的那一天,他的将熄的智能的灯又明亮地放了一次光。我记得,那时我父亲正陪着母亲在外地养病。一天晚上,我和我的弟弟卡西奥,牧师——他也已很老了——坐在火炉的前面。冬天的凶狂的风雪敲着窗子。路陀维柯牧师祈祷着;我,卡西奥帮着我,在擦枪,预备第二天去打猎。忽然有人来告诉我们,说尼古拉将断气了。路陀维柯牧师立刻就到家庙里去预备圣礼,我则急忙跑到尼古拉那里去。

   他躺在床上,已很苍白,很萎黄,又几乎似冻僵了,但安静而且心地清白。他的无发的头,点缀着两个瘢痕,非常的美丽,显出是一个老兵士和诚实的人的头。将熄的蜡烛放出棺柩般的光,射在房内的墙上。角隅里鸣着捉来的山雀。尼古拉一手将十字像按在胸上,一手被苍白得像百合花似的哈尼亚握着,吻着。路陀维柯牧师走进来,就开始忏悔了。随后,将断气的尼古拉忽然要见我了。

   “我的老爷和太太都不在这里,”他低低的说,“我死得不愉快。但是你在这里,我的最亲爱的少爷,请你看顾这孤女……上帝会报应你的。不要生气……假使我有什么不是的地方……原谅我。我从前有时不和气,但是忠实的……”

   突然,仿佛又抵挡不住了似的,他尖利而短促的叫了起来,好像他已缺乏了气了:

   “少爷!我的零丁的孙女!上帝,放在你的手里……”

   “我给这个勇敢的兵士,忠实的仆人,诚实的人的灵魂!”路陀维柯牧师庄严的完结说。

   尼古拉已不复活了。

   我们跪了下去,牧师重念祷词起来。

   从那时起,已过了几十年了。在诚实的仆人的坟上,已生长了许多长的墓地的草了。

   悲哀的时候来了。暴风雨已吹散了我故乡的神圣而安静的家庭。现在,路陀维柯牧师已躺在坟墓里,玛丽亚姑姑——在坟墓里,我用笔工作着,争苦味的日常面包,而哈尼亚呢……

   唉!泪流下来了!……

   03-10-22扫,21:42 03-10-23初校,23:20 03-10-23再校

   校记:由于现在与当时的语言习惯不同,所以,除了某些标点外,一般的错字和如今少见的造词我都没有改,只将极明显的错字用[]括起,另在其后添上比较合理的字(或者缺字),用()括上,以示区别。有的现在习用字,如“哪一个”,原文中均作“那一个”,为避歧义,径自改作“哪一个”。原文不分段,我只好随便加了。23:20 03-10-23

   2.泉 边

   [波兰] 显克微支 著

   鲁彦 译

   肖毛 扫校

   (选自1924年《小说月报》第15卷第11号,书目文献出版社1981年影印,定价2.9元)

   译者附记

   显克微支(Hemryk Sienkiewicz l846-1916)所作最著名的短篇小说,以深刻悲痛的冷嘲胜。但他又是一个抒情诗人,有许多言情的作品也极佳妙,唯中国尚无译本,仅在《你往何处去》中见其一斑而已。这一篇写梦幻的情景,温柔旖旎,是他这一类的佳作之一,今据巴因博士编世界语的《波兰文选》(Pola ant ologio)中译出,并参照美国寇丁的英译本,略有改订的地方。一九二三年六月二十日

   我昨天尚是一个大学生,而且我的哲学博士的证书还没有全干——那是真的。我没有职务,我是一个穷人。我的全分的所有物是:一所穷陋的小屋,一个花园,和几百个卢布的进款——我现在明白他们不把妥拉的手交给我的缘因了——但是他们还侮辱我呢。

   这为什么?我做了什么呢?我带了我的诚实的心,仿佛摆在手掌上似的,说:“请将她交给我罢,我将做你们的最好的儿子,而且感谢到死——我会将她放在我的手上,爱她,照顾她的。”

   真的,我说得不灵巧,用一种特别的声音,口吃而且略喘着气,但是你们看见我的整个的心说话,在世界上不能每天找得到的那种的爱的说话。即使你们决定拒绝,为什么你们不像那慈悲的好人拒绝我,为什么你们侮辱我呢?

   你们冒名的基督教徒,你门冒名的理想家呀,你们能知道我自和你们这种谈话以后,会去做什么吗?谁对你们证明,说我虽然一则没有她不能生活,二则不能容忍那插反话和倒行、那种虚礼和撒谎,我是不会把弹丸射进我的头里去的呢?你们为什么竟连一秒钟也不怜悯我呢?大家不该蹂躏我,大家应该可怜我的!我要不是为了你们,也许我会在世上为别人做出一点事情来。我是一个年青的人,几乎还是一个学生,没有职务,没有财产,——是的呀!但是未来在我的面前,上帝呵,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往它的上面吐了一口唾沫。

   那冰般的脸呵!嫌恶的忿怒呵!……几天前我或者想不到那个:——“我以为你是一个诚实的人,原来你骗我们,滥用我们的信任”——就是这几句话,他们用这几句话,鞭—般的打我的面孔。一霎时以前,他们那样真心的贺我,为了我的证书,仿佛我是他们的儿子;——到了我感动得脸色青白起来,把什么最鼓励我的话讲解给他们听的时候,他们的脸便结起冰来了,因为“我滥用了他们的信任。”

   他们那样的侮辱、蹂躏我,甚至有一个时候,我也以为我真做过卑贱的事情而且实在骗过他们。

   但是什么样呢?怎样的?谁骗过?谁是卑贱的人呢?要不是完全是我发了疯,那么真诚的爱人家而且供献自己的灵魂以及血和工作,并不算什么卑贱。你要是真的忿怒——毕竟谁是蠢人呢?

   咳!——讲到你,妥拉,我也被你骗了,我,这样爱你的我!他们对我说:“我们决定我们的女儿无论如何也不会许可你那样的办下去。”自然,我没有否认:后来来了这位“女儿”,完全带着深受教育的姑娘的忍受的神气,低着眼睛吃吃的说,她不明白我怎么会想起这种念头来的。

   你不明白吗?那末听我说罢,妥拉姑娘:你没有对我说过“我爱你”——没有!我没有你的签字的收条;即使有,我也不会拿出来。但是,这是我要对你说的:正义存在着,裁判也存在着——或许在云上的某处,或在人的良心里,你将要在它的面前忏悔:“我骗过这个人,我丢弃过这个人,我使这个人受了屈辱和不幸”。

   你缺少勇气还是爱呢,——那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得很清楚,你可怕的骗过我。我尚爱你,我不愿意诅咒你;但是你或者应该知道,当关于救人或杀人的问题的时候,应该有勇气。那时的诚与爱,应该比恐惧更广大。不然,苦苦造成的屋子的栋梁落在人的头上,那便是有罪的。它们曾落在我的头上了。我将我的整个的未来,建筑在信托你的爱的基础上,但是结果只显出我将它建筑在沙上了:因为在决定的时候,你缺少勇气,因为当你应该选择你的父母的恶意或我的不幸的时候,你选择了我的不幸。要是在那困难的时候,你仍如我所想的那样,那我便有了希望和安慰了。你知道,在这最后几年里,我做的一切事情,是为你,藉你做的吗?我像牛一样的工作,夜夜睡不熟,得到了几块赏牌,几张证书。那时你是我的生命,我将我的每一口的呼吸供献了给你,我只是想着你。现在,在我的面前躺着沙漠,悲哀在那里像狗似的号啕着。我什么也没有了。

   你有时念想到这个吗?

   但是那谨慎的父母会对你讲解的,说我是一个愚蠢的热心的学生。我如果真是那种人,那我便要像莎士比亚的昔洛克(注一)的说:“我们不是同你一样的人吗?如其你刺我们,血不会从我们身上流出来的吗?如其你对我们做不公平的事情,我们不会流泪的吗?”不要侮辱什么人罢,不论他是谁。我的热中或是聪明或是愚蠢,不许一个人恼我的。好的,我们现在的世界,这个极大的,愚蠢善谎和虚伪的死东西已经破裂而且倒掉了,因为在那里生活是不可能的。现在我有许多时间了,我已成为一个什么哲学博士,现在我要像哲学家似的分析各种的人的关系,——那刚毁坏我的生命的关系了。你们,这样名为谨惧的人,即使给一件你们事情,找到了死名字无意义的名词,你们便十分满意了;即使有碰见那件事情,跌断了他的头颈,——你们是一点儿都不关心的。愚蠢的热心!假使我心里疼着,名词有什么用?你们的字典会帮助我吗?对于一切,你们的麻木的神经都没有感觉,你们竟拒绝生存的权利。当所有的牙齿都从老年人的牙床上落下来的时候,你们不会再相信齿痛的。照你们的意见,风湿症是重大的事情,情爱不过是愚蠢的热心。每次当我想到这件事情的时候,便有两个人在我的脑中出现了:第一个是昨天的大学生,热烈的对抗愚蠢的奋斗者;第二个是受不公平的侮辱的人,常预备诅咒和哭号的人。这样是不能生活下去的。在言语里是理想主义,在行为里是功利主义,这样的办法我们已经尽够了。那时候近来了,将来大家应谈照着高尚的原则行动,或者索性大胆的宣布原则,如与他们的行为一样,卑鄙的原则。我不知道听见妥拉的父母说了几次了,说财产是不能生幸福的,说人格比富还有价值,说平安的良心是最大的善。真的吗?我实确有人格,勤劳,平安的良心,青年和爱,——但是他们什么都不管,只开门叫我出去;然而我今天要是中了五十万的彩票,明天他们便喜喜欢欢的把女儿交给我了。那做父亲的便展开两臂到我这儿来无疑,那是一定的,正如上帝在天上一样的确实。

   (注一):威尼恩之商人中之犹太人。

   谁要做商人,谁就应该知道计算;但是你们,谨慎的人,甚至连这个也不知道,你们的谨慎仅造成些幻想。你们不知道计算,你们听见吗?我不是发热的说话,我并不夸大。那爱是存在着,而且大家不能否认它的实在的。要是一个有天才的数学家,把爱的钱价计算给你们看,你们便要惊呼,“呵,怎么多呀!”那爱是实在证而且确实,正和金钱在生活中一样的急需。计算法是简单的:生活有多少幸福,生活便有多少价值。爱是幸福的不能汲尽的源泉,至大的资本同健康和青年一样。但是你们的脑筋不明白这样简单的事情,我再对你们重覆一遍罢:你们不知道计算!一百万只值一百万,不能再多值一文;但是照着你们的意见,除了当作金钱的价值以外,还含有生活上的一切好东西。因为这个错误,所以你们彷徨在人为的世界里,你们看不见准确的关系和真实的定价。你们是空想家,但是是低等的、金钱的空想家;你们的原则是有害的,因为不仅破坏他人的生活,连你们自己小孩的生活也破坏了。

   妥拉倘若和我一块儿,是有幸福的!唔,你们还需要什么?不要说是她自己拒绝我,你们如其没有用你们的教育摧残了她的意志以及真实和勇气,我现在便不会头痛得要炸裂似的,一个人坐着了。没有一个人像我看妥拉的眼睛看得仔细,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得再清楚她感觉着什么和她现在是怎样,如其你们没有毒害她的灵魂。

   现时我失去了她,也就失了别的东西,失去了在生活上同面包一样的需要,人家没有他,便会死亡的东西了。呵,你们,我的没有实现的岳父母,呵,你,我的失去的妻子!有时我想你们是全不知道你们做下了什么事情,因为不然,你们便把我招回去了。你们不会完全不怜悯我的。

   责骂有什用呢,我这边是正当的,我写的统统是真实的,但是真实不会还我妥拉的了。

   但是这个我也不能明白,为什么正当和真实一点也没有用,世界实是和人的精神一样的建筑的,到底为什么造成意见不和呢?倘如不是这样的,大家便应该永久的在恶的圆周里旋转了。——

   我不能再写了。

   很长的间断以后,我又拿起笔来了,让真实自己说罢,——我仅仅简单的叙述发生的事情。解说还一直在后面,我现在只将一种一种的细写我那时尚不明白的事实。

   早晨,在那最不幸的日子后一天,妥拉的父亲到我这里来了。一看见他,我就硬僵起来。一切的思想都离开了,我的脑筋好像一群鸟儿离开了树林,我以为和在死时感觉的相同。但是他面色很温和,站在门限上,向我伸出两手,说道:

   “我们过了一个恶夜,——不对吗?我明白这个,我从前年青的时候也是这样。”

   我没有回答,我一点儿也不明白;我不相信看见他【在】我的面前,他呢,握一握我的手,使我坐下,对着我坐在椅子上,说道:

   “请你放心,我们和和睦睦的谈罢。亲爱的先生,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没有睡熟吗?我们也睡不熟呢。自你走后,我们静了一点下来,便来了痛苦的烦恼了。是的!要是一种不等待的东西阻挡一个人的路,那他便要失去头脑和镇静了。我们烦恼起来,(我不隐瞒这个,)我们羞耻了。那个小孩跑入了她的房里,我们年老的,如老人们平常的举动,互相非难起来了:‘对于这事,你有罪。’——‘不,你有罪。’那样是人的天性。但是细想了一想,我们不安起来:他是年青的、诚实的、能干的,满心爱我们的小孩——见鬼,我们为什么固执呢?只有一件事可以辩护我们的无罪!你将来做了父亲,你便会明白做父母的是,找不到一个够好的人为自己的小孩的。但是后来我们细细的想了,以为于我们不够的,也许于妥拉十分够的;于是我们决定探一探女儿心中隐藏的什么,我们叫她来商量。——第三个是好的评议员!——这没有一个人可以否认的!当她抱着我们的膝盖,将美丽的小的头放在上面,那时!……父母的心……”

   他感动得静默了,我们没有话,没有动,相对坐着。我所听见的一切,我觉得是梦,童话,奇迹;过去了我的苦恼,复来了我的希望。他镇静起来,又说道:

   “大概,你责我们的卑贱,我们实在是好人,虽然太性急了一点;为要证明这个,我对你说,你要是宁爱妥拉,不忆侮辱,便请到这里来……”

   他张开两只手臂,我便抱了他的头颈,一半疯狂,一半幸福,我觉得一种东西紧压着我的喉咙,我只能哭泣了。我的灵魂充满了幸福、惊惶和感激,一切像雷似的打中了我;我的头不能明白,我的心也不明白。我大概是觉得改变和思想的过度的痛苦,妥拉的父亲温和的把我的手从他的肩上放下,亲着我的额,说道:

   “好了,已经好了!我原希望认识你的对于妥拉的爱。忘了从前发生过的一切,而且安着心罢。”

   他看见我止不住感动,便和善的责难我道:

   “应该是一个男子,应该克服你自己!你战栗着,像一个发烧的人呢。呵,那个小子深射中了你的心了……”(注二)

   “深的,很深的!”我痛苦的回答道。

   妥拉的父亲微笑的说道:

   “平静的水……”(注三)

   我的伟大的爱,的确很满足了他的做父亲的虚荣,因为他好像很喜悦,而且不止的笑着重覆道:

   “刺花,真的刺花!”(注四)

   (注二)小子,指神话上的爱神。持弓矢射人心,使人发生爱恋。

   (注三)波兰谚语:平静的水,可以冲裂边岸。

   (注四)有芒刺的植物种子,喻固执不易拒绝的人。

   我突然觉得我如再在房内耽搁一刻钟,我的头便将完全混乱了。平常我是容易止住感动的,但是这次的印象太强了,我需要吸一点新鲜的空气,看一看街上的来往;但在一切以前,我需要先看一看妥拉,以证实她是不是真的在世界上,我是不是真的没有做梦,是不是人家将她交给我了。

   我请求妥拉的父亲,说我们立刻到他的家里去;他很愿意的同意了。

   “我自己原想对你提议的”,他说道,“因为在我们那边一定有人将他的鼻子压扁在玻璃窗上,两只眼睛望着街上的。现在我们不能谈这些正经事情了,我们以后可以详细谈的。”

   几分钟以后,我们已经在街上了;起初,我看见许多人、屋子、车子,如同久病后的人第一次到外面散步的一般,觉得头晕,但慢慢儿运动和新鲜的空气回复了我的知觉,只有这一种思想占据了我的头脑:

   “妥拉爱你,过一会你可以看见她了。”我觉得极强烈的脉搏在额角里跳动,仿佛我的头将要破裂似的。一点钟前,我尚想我永不能再看见妥拉,不然,也许有时如见别人的妻子一般。现在我却将对她去说,她将是我的,因为她自己向我伸出手,所以我来了。昨天她在那里抱着她的父母的膝,为我们两人请求的时候,我却叫她为无思想的傀儡,我的心充满了后悔、痛苦,又觉得我不能配妥拉;我严重的决定,我以后将用抚爱、忠实和无边的牺牲酬报她昨天每颗的泪珠。

   爱情使别的人盲目,但是在我无须变成盲目的,因为妥拉的行为可以为她说明。她致成了奇迹,我判断她和她的父母很不公正。如果他们是我以前所想的一种人,那他们便不会退让得来请求,那他们便不会有那样超人间的,安琪儿似的纯朴,如那父亲那样的到我家里来说:“我们错了,——请你[取]【娶】了她去罢!”没有社会上的礼法,也没有虚荣能够止住他。我记得他的话:“大概,你责我们的卑贱了,我们实在是好人,虽然太性急了一点。”我愈想到我昨天的责难,他们的善良愈使我羞耻。此外没有什么冠冕的话,只有戏谑的微笑——这就是一切的情形。当我一想到这个,我便立刻拿着妥拉的父亲的手,恭恭敬敬的举到我的嘴上。

   他又温和的微笑起来,说道:

   “我已经很早的和我的妻子决定,我们的女婿一定是也很爱我们的。”

   他们的愿望成就了,因为我已经像儿子一般的爱他们,在做他们的女婿以前。

   因为我走得很快,妥拉的父亲又戏谑起来了:他急喘着,装出疲倦的样子,诉说天热,说他不能再跟着我了。真的,冬天已于昨日离开我们的地方了。和暖的风皱摺着公园中的水,在空气里觉着复活的春的吹嘘。最后,我们到了妥拉的住所。在窗子里显出一个人,立刻又隐在房子里,但我不能断定是不是妥拉。在步梯上,我的心又战栗起来了。我怕妥拉的母亲。我们穿过了饭厅,见她在客厅里。当我进去的时候,她很快的走近我,向我伸出手,我极恭敬的亲着手,吃吃的说道:

   “我怎配……”

   “请[愿]【原】谅我们昨天的拒绝。”她说,“我们实在没有想到,这种的爱,妥拉是再不能在全世界上找得到的。”

   “这是真的!这是真的,夫人!”我叫着说。

   “因为我们注意我们小孩的幸福比什么都注意,我们允许将她交给你,……我只能说:祝上帝赐你幸福!”

   她说完这话,亲了亲我的前额,转向门叫道:

   “妥拉!……”

   于是来了我的最爱的人,青白的脸,红肿的眼睛,紊乱的卷发披在额上,同我一样的张皇、感动。我怎样能看出这种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看见泪珠在她的眼中,颤动的两唇,快乐闪闪的穿过泪珠,微笑在张皇的底下。

   她垂着两臂,仿佛不知道做什么似的,站了一秒钟。她的父亲,终于没有忘记诙谐,耸着肩说道:

   “哼!这可是一件难事!他变固执了,他不要她。”

   那时,她看了我一看,抱了她的父亲的颈项,热烈的叫着道:

   “我不相信,父亲,我不相信!”

   我要是依我的心的愿望,我早就扑到她的脚旁去了。但我没有这样办,因为我缺乏勇气,又因我失了头脑。我只能对着自己重覆的暗说道:“驴子,不要叫!”她的机巧的父亲又帮助我们了,因为他脱了妥拉的围抱,佯怒的对她说道:

   “你要是不相信我,便到他那边去!”

   他将她向我推来。在这一忽儿的时候,天堂对我开门了。我拿着她的两手,握到我的嘴上,许久,我不知道多久,不能从她的手里移开我的两唇。以前我常想像吻她的手,但是空想能和现实一样么?我的爱一直到现在,好像关在暗室中的植物,忽然有人将它拿到自由的空气里,许它享受太阳和温暖似的。我的幸福的杯,是满极了。我堂皇的喝那快乐的泉源,偷偷的爱她所爱的,和确信有权爱他所爱的——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情。我一直到现在,不但不曾,也还简直不能明白这个区别。

   妥拉的父母祝过我们的福,便走开了,他们故意留下我们,好让我们说我们所要说的话。我没有说话,只恍恍惚惚的看着妥拉。她的脸色忽然变青,忽然变红的,在我的目光底下。她的口角微颤着畏缩和害羞的微笑,她的眼睛朦胧起来,头渐旁斜——她时时沉下眼帘,仿佛等侯我的话。

   后来,我们互牵着手,一块儿坐在窗旁了。一直到现在她于我是一个无形的抽象的东西,准确一点的说是,爱的灵,亲爱的名字,超人的迷人的爱媚;但是现在,当[他]【她】的手臂触着我的手臂,当我觉着她的脸上的热,我就不禁惊异,她竟是实在的东西了。人家知道他所爱的女人的,但只在和她接近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她。现在,我带着这种惊惶的神气看她的脸、嘴、眼,她的光亮的头发,以及她的光亮的眼毛,仿佛我以前不曾见过她一般。我看了出神了。向来没有一个女人的面孔,这样圆满的满足我对于女人的爱媚的一切的幻想,没有一个人这样的引动我。我想到这些所有的宝物将是我的,想到已经属于我,现在是我的最亲爱的物件——全世界就似乎旋转起来了。

   后来,我说话了。我发热似的谈起我一年半前在维列契加(Vielicka)地方遇着过她,在这第一次便爱上了她。她在矿山里昏晕了,我从池里取水给她喝。第二天我就去拜访她的父母,自此以后,我就完全爱上了她。这种种,她当然是知道的,但是她极高兴的听,微笑着,红着脸,甚至时时呐呐的要问。我还说得很长,但末了说得比我所预想的还不大愚蠢一点,——我叙述她后来怎样变为我的唯一的目的,我的唯一的快乐,我昨天是怎样深的悲哀,当我应该对自己说一切都已失去的时候,当我连她也不信任的时候。

   “我也一样的不幸……”她回答说,“起初我真的连一句话也不能说,但后来我努力的想挽回一切。”

   我们俩静了一会。我的畏缩和要吻她的脚的愿望又战争起来了,最后,我蠢呆的、[自]【白痴】似的问她,有一点爱我没有。

   她竭力的想回答我,但是不能,起来离开了。

   过了一会,她拿着一个帖子回来了,坐在我的旁边指给我一个画——我自己的肖像。

   “我想着画的,”她说。

   “你么?”

   “但那边还有一点东西,”她接着说,将指尖放在纸上。

   这时我才看见边上几个小小的字母:J v a 。

   “须照法文的读法,”她轻轻的说。

   “法文?”

   在我无限的质朴的心里,尚猜不到其意义,直至她念道:

   “Je Vous……”(我是你的)

   忽然,她用手遮着脸,低下头去,我竟可以看见头颈上的短短的发卷和头颈。于是我明白了,心跳着,重覆的说道:

   “现在我可以……可以……!”

   她喜笑颜开的仰起头来。

   “而且你应当……”她加上这一句,闪一闪眼,好像命令似的。

   有人来叫我们吃早饭了,我很奇怪,我那时没有将刀和叉都吞下去。

   对什么都没有像对幸福这样容易的习惯。从前发生的一切,虽然是一队奇迹,但是过了两天,似乎,妥拉是我的未婚妻完全是自然的;似乎,我有应该收她的权利——正因为没有谁像我这样的爱她。

   这一城的人,不久知道我的婚约了,我于是收到我的同学的许多庆祝。我和妥拉及她的父母出城外游行去的时候,许多人一起的看我们,妥拉穿着水獭皮的外套和同样的帽子,极美丽;她的透明的脸色,映着深蓝色的裘衣,似乎更娇嫩。所有的目光统转过来看着我们,我的几个熟识的友人惊异得石头似的站着。

   在城门后,我们经过一排小屋,那小屋一间比一间小,最后才到了一块空地,田畦间的水微放着亮光,仿佛辉煌的带子一般。草原全浸在水下,树木虽然没有了叶,但已感到春气了。薄暮来时,全自然界里充满了一个极大的静寂。

   我们心里也是那样的静寂。自前几天遇见猛烈的印象以后,我感觉的伟大的、甜蜜的、安静的幸福了。在我的前面,我看见了妥拉的可爱的脸,脸为风吹得红色,露着晚间静默的安静。我们两人都没有说话,时时微笑着,互相注视。在我的生活里,这是我第一次了解什么是圆满的、幸福的时候。我年青,没有多大年岁,虽然我同常人一样,不是无错处的和无缺点的人,但我的良心毕竟还没有负担很多的罪过。在那时候,我连这个担负也落下了。我不觉得对人有什么不满意和愤怒;我预备宽恕每个人,帮助每个人,一句话,我是好像重生了一般:爱取去了我的灵魂,替放进了一个安琪儿。

   这都因为人家肯将坐在我对面的亲爱的人交给了我,又许我爱她。为此,我们坐在马车里的四个人,不但是更比以前幸福的,而且是更好的人。所有生活上平凡和虚伪的虚荣和野心,都被我们同先前的烦恼一块儿赶走了。当妥拉的父母开门给神圣的客——爱——进去的时候,我们立刻便明白生命比先前更广阔、更高大了。因此,我不明白有些人为什么这样的常常推开生命最伟大的,唯一的幸福。

   但是他们还更屡屡的浪费那种幸福。我对自己说:我知道下面这种意见普及于许多人的心里,是和伪造的货币一样的,就是说,爱渐老、萎衰、过去、消失之后,只有习惯使男人和女人结合着。现在我须证明,这个原则只适用于愚蠢和卑鄙的人,还有些特选的灵魂的人,在他们是不适用的;我曾经遇见过这一种人,所以我自己将来也愿作这一种人。如其这一火焰使我这样的幸福,那么我的第一个责任以及我的利己主义,便在使我维持这火焰,使它在未来中不灭,并且也不灭小了。那末,我将反抗那未来!它有时间帮他,我有我的伟大的爱和好意。会有和妥拉生活着而不复爱她的事,我们且看罢!

   忽然,我热烈的想立刻开始这种生活了。我知道社会的风俗,不许订婚的没有经过好几个星期,或几个月便结婚的,但我想到妥拉的父母不是平常的人,我相信妥拉一定可以帮助我,我于是决定先去运动妥拉。

   回家后,只我们两人在一处,我向她自白我的意思。她很愉快的细听着,我看不单是那计画中她的意,而且还因为那有谋叛兴趣的商议。她露出小孩般的容貌,仿佛人家许她一个不平常的游戏似的;她甚至在屋内跳舞起来了。在这一个晚上,我们一点没有对她的父母提起这事;在喝茶的地方,我只叙述我的希望、志向和将来道路。她的父母细听着我,仿佛他们想着的希望已经成就了似的。如果我竟想这两个好人这样做法是为的礼仪,那我便应该承认这是最好的礼仪,因为看着他们这样的信任我,我对自己说道:即使我须失去生命,我也不负你们的信任!

   我回家很晚。妥拉从后面跑上来,在前房还重覆的说道:

   “好的!好的!为什么要迟延呢?我不爱缓慢!好!晚安。我只怕母亲,母亲恐要计画那嫁衣的问题。”

   我永久不能明白,为什么人家在结婚以前都要预备衣服,姑娘们实在应有衣服贮蓄的。另一方面,这些一切的表现,证明我并非做梦,我真的要和妥拉结婚,使我极端的幸福了。回家的时候,我无意的重覆的说:衣服!衣服!我并不以为这可以阻碍我们。用我的心眼,我看见了许多辉明的、花色的、深黑衣服,我看了一一都爱。那时我才想起我也应该为妥拉预备我的屋子,这个思想充满新的喜爱。虽然我缺少金钱,但我决定立刻就布置一切。夜里我不能睡熟,因为我的头充满了衣服、箱厨、桌子、椅子等等的东西。从先我苦恼得不能睡觉,现在幸福得不能睡觉了。

   第二天,我在木匠家里。他当即就明白我所需要的东西,他指给我看种种的家具。看着那些东西,我便幻想起来,这就是我们俩夫妻的住所,我已经和妥拉一块儿生活着。我的心很快的跳起来了。那个木匠劝我涂一涂墙,因为用纸糊时,干得太慢。这个殷勤的人答应以适度的报酬,他自己来布置一切。

   从木匠那里出来,我走到两个最亲睦的同学那里,请他们做我的陪郎,因为我没有一个家人。那两个朋友的庆祝与怀抱,和别的感想在我的头里混合在一起,凑成了一个真正的浑沌。

   我在客厅里寻到妥拉。当她用脚尖站着,轻轻的贴着我的耳朵说一句“他们同意了!”的话的时候,我几乎没有工夫去吻她的手了。

   这个遮蔽我的幸福的最后的影子隐灭了,妥拉快乐得喜笑颜开。我们在房内闲步,臂挽着臂,拉襟的谈论。她向我叙述这件事情的经过:

   “母亲先说,这是不可能的,而且加上一句:‘你完全不懂得,年青的姑娘忙着要结婚,是怎样的不合理。’我回答说,我们两人都忙着要结婚。母亲对天花板仰起眼睛,耸一耸肩;父亲笑着把我拉了过去,吻一吻我的头,还吻一吻我的手。母亲对他说:‘你总是顺从她,你实在应该稍留意社会。’

   那时父亲回答说,‘社会,社会……社会不会给他们幸福的,他们应该自己去取得。这件事情,我们本来完全不问社会的意思的,——我们还是一样的做到底罢。现在是四旬斋期,但过了复活祭,他们立即就可结婚了,嫁衣以后可以预备的。’

   母亲让步了,因为父亲的愿望常是占胜的,……(你将来当然是一样的。)我吻着母亲,她竟没有话好说了。后来,她重覆的说:‘疯子,疯子!’,我毕竟战胜了。你满意么?”

   爱使我这样的害怕,直到现在我还不敢去抱她。今天第一次我想吻她一下,但她轻轻的溜了出去,说道:

   “最好是臂挽着臂走,……如温和的小孩似的。”

   我们仍继续着闲步。我告诉她,我已经注意到住所,我已经叫人涂墙,不过不是用油,因为太贵了,但用别的染料完全和油一样,而且干得快。妥拉重复的说:“干得快;”……我不知道我们两人为什么都笑了起来,大概是太快乐,太幸福了。后来我们一致的以为,客厅须是红的颜色,因为人的面貌映着红的背景最好看;饭厅应须有苍绿色、花陶器似的嵌砖。至于别的房间,我们那时不及再谈,因为妥拉的靴带脱开了,她就走到别一间房子里,系带子去了。

   过了一会,她和她的父亲来了,他叫我为情急的鞑靼人,但他同时允许我们在节后第一个星期二结婚。

   在以前的时候,我们的爱充满了感触,眼内有不断的泪珠,但是后来像春天的花一般,快活的开花了。现在,我们整天的笑了。

   为了那迟迟的节期,春天已在地上主宰一切了。树木张满了新芽。在那神圣的星期以前,我便和妥拉及她的父母出去拜客了。人家非常注意的看我,有几次我竟想躲避起来。有些年老的太太们,甚至拿出一付眼镜来带上。但这一切都应该忍受。妥拉,新鲜而高兴,如鸟儿一般,千百倍的报酬我厌烦的拜访。

   我自己监督房子的涂漆。因为天气的关系,一切干得极端的快。我叫他们把寝室涂成淡红色。

   我爱妥拉,渐渐更热烈了。现在我是决定了,即使她变了,或丑了,我虽然对自己说:“不幸已中着我,”但我决不会不爱她。在这种状态里,人们常这样的献身给所爱的女人,不知道他的自己的“我”在什么地方终止。

   我们常像小孩子一般的玩耍;有时,我们微微的互相厮闹。例如我早晨来时,要是见她一个人在房子里,我便周围一看,仿佛没有看见她似的,寻找着问道:“没有一个爱我的人在那里吗?”她看—看所有的屋角,摇着光亮的小的头,回答道:“没有,没有一个人!……”——那末这一位姑娘呢?”——“是的,她或者有一点……”过了一会,她低声的加上一句:“也许很爱你呢!”

   新的感情加在我的爱上了。我不仅爱妥拉,我还非常喜欢她,我和她盘桓比做什么都情愿,我时常和她在一起杂谈着各种的事情。有时我们正经的讲到我们的未来,虽然我常避免关于夫妻生活的讨论和理论。我想:我们为什么要把从爱里自然发生来的事情,放到预备好的公式里去呢!我们实在用不着将开花的道理讲解给花听的。

   那一个神圣的星期五过得寂寞、不愉快。街上有雾,又落小雨。我和妥拉同她的父母到教堂里拜救世主的墓去,尽量的向布施盆里施舍。妥拉穿着黑的衣服,庄重、安静、严肃,我觉得比平时更美丽。[时]【在】教堂的暗淡里,辉煌的蜡烛燃着的地方,她好像天上的安琪儿。在这一天,她受了一点凉,我跑到各处的铺子里,去买玛拉伽蒲桃酒,因为有人劝她喝这种药。

   我在妥拉的家里过节。我自己再没有一个家人了,现在我才了解有自己的亲爱的人的,和为人家的爱人的意义了。在第二天节日,已经完全是春天了。

   我们的屋子几乎已全在节前布置好。小园已绿起来,老樱桃树开了花了。

   我的论新柏拉图派的毕业论文也在节前出来了。妥拉就读了起来。那可怜的女孩儿厌倦得接着眼睛,不断的转过头来,但因为义务上的关系,终于读完了。

   现在我的头里紊乱的发热似的,来往拥挤着许多记忆,——不,——再准确一点说,是我们婚期的图画。我到处看见许多花,在步梯上,在房子里。在屋子里,有许多奔跑来往的客,有许多面生的,或竟有不曾见过的面孔。在客厅里,妥拉穿着白的衣服,带着长的面网,像安琪儿一般的美丽,但有点比平常不同,更庄重,更生疏。一种不安的、急速的印象留在我的脑里。到教堂后的事情,我统统记得不很清楚:礼拜堂,香案,蜡烛,两旁太太们的鲜耀的化妆,好奇的眼睛,喃喃的低语。我和妥拉跪下在香案前,我们各将手互握着,过了一会,我们的声音响起来了。这种声音,好像完全是别人的声音:“我[取]【娶】你到我这里来”云云。

   我还听见风琴和忽然合唱起来高声的歌声:Veni Creator……(造物主来)。出教堂时我完全记不起来了,婚宴时也只朦胧的记得岳父母的祝福以及晚餐。……妥拉坐在我旁边,我记得她每分钟总要用手按一按燃烧着似的面颊。穿过桌上的花圈,我看见种种认不出来的面孔。大家都喧喧的碰杯喝酒,祝我们健康。将近夜半,我便偕我的妻子回家了。

   我将永久不能忘记那一次在路上的情形:她的头倚在我的臂上,她的面网发出紫罗兰的香气。

   第二天,我在饭厅里候她喝茶。同时她却穿好了衣服,出了门到花园去了,——我透过窗子见她在开花的樱桃树中间,我立刻便跑出去,但是她转了过去,将头倚在树干上,仿佛躲避我似的。

   我以为她在那里戏笑,我轻轻的走近去,抱着她说道:

   “早安,难道还有躲避丈夫的人吗?你在这里做什么?”

   但我看她脸红了,她避开我的目光,真的想躲避我。

   “你有什么事情,妥拉?”我问。

   “我看见,……”她混乱的说,“风将樱桃树的花吹落了……”

   “让它统统吹落了罢”,我回答说,“只要你留在我这里。”

   我将她的脸转了过来对着我。她闭着眼睛,轻轻的说道:“不要看我,走开罢……”

   但是她同时将嘴向我近来,几乎是热烈的凑近来,我于是将我的嘴唇贪贪的压在她的嘴上。

   风纷纷的撒了许多白花在我们的头上。

   我醒了,我忽然看见我房子的赤裸裸的白壁。

   原来我患了伤寒——很危险的伤寒。我没有知觉的已躺了两个星期。

   但是即使是热病,也是上帝的慈悲的赐物呵。

   回复了知觉后,我立刻知道安妥宁(注五)姑娘的父母已和她一块儿到威尼思去了。

   (注五)即妥拉的本名。

   于是我复如先前的孤单,用自白的体,完了我的奇异的故事。在我的热病的梦里,我竟是一个这样无限的幸福的人,虽然我开始只想写一点生活的讽刺的观察,留给别人。但我写完的时候,竟没有痛苦,而且还带着先前的信仰。我已经在热病里喝了最清洁,最真正的,幸福的一切的源泉了。

   即使在梦里还不曾见过爱的那种人生,才比我的还更悲哀呢。

   03-10-22扫,16:54 03-10-23初校,18:45 03-10-24再校

   校记:由于现在与当时的语言习惯不同,所以,除了某些标点外,一般的错字和如今少见的造词我都没有改,只将极明显的错字用[]括起,另在其后添上比较合理的字(或者缺字),用()括上,以示区别。原文很少分段,我另加了一些。 原文很少用标点,只好尽量将太长的句子点开。18:47 03-10-24

一、[小说]空城

  1996年夏,她们四人被安排在一间十几平方的房间里,朝南,睡上下铺,清一色的蓝白被褥上刻着A大的名字。

  斯憔还记得良久穿着长长的裙子趴在阳台上抽烟,给所有人一个背影,看起来寂廖孤傲。

  她们住在六楼,再上去便是天台了,每天早上都有脚步声啪啪地从耳边敲过,一长串的,越来越近,或者远。整幢女生楼只有天台的阳光最充沛,仅有的几根麻绳沉甸甸地挂满了衣物。天台的栏杆上则晒满了被褥,常有失窃事件发生。

  斯憔就曾丢了一床垫被,恼火得整夜失眠,次日中午回宿舍,竟发现垫被回来了,但明显比她原先的要新,良久朝她眨眨眼睛。

  斯憔有些惭愧地睡在不知来历的垫被上,做了一个梦,梦里女生宿舍接二连三有人丢失垫被,张三偷了李四的,李四则对王五下手,王五又使赵六遭了殃。周而复始,循环不止,不久后,斯憔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垫被,她自梦中笑醒。

  走廊里的灯还凄惶惶地亮着,从这端看那端,就像一个越来越模糊的隧道,风哗哗作响,空气里有桂花的香味。

  经年后,斯憔仍然会想起A大女生宿舍,想起四年中诸多往事,点点滴滴,细细碎碎,就像一地玻璃屑,有着微弱的疼。

  毕业后斯憔去了家杂志社,在城南一条不知名的小巷里。

  斯憔住在A城的老城区,巷口有个大爷特别酷爱阿柄的《二泉印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早上七点准时开拉,斯憔总是被凄惨的呜咽声吵醒,睡梦沉酣,缓缓睁开眼,辛酸爬上心尖陡陡游走。

  但没有人会去找大爷的麻烦,他一穷二白,孤家寡人,最不惧的就是事非。他看上去如此寂寞,时刻盼望有人找他理论。

  大爷一张板凳,一只茶垢难除的杯子,嘶嘶地拉起二胡,四下乱走的音律划伤了听者的耳膜。特别是下雨的清晨,和着风雨声,犹为令人发狂。

  斯憔总是迅速起床,穿衣,冲出巷口,逃出《二泉映月》的劣质版,然后深吸一口气,找家点心店坐下。

  在A大时斯憔很少吃早饭,常常去校门外买蛋饼,一团面粉铺在平底锅上,撒葱花,鸡蛋,裹根油条,涂上甜辣酱,便是一顿香喷喷的早餐。

  很久没有吃那么可口的东西了,斯憔在点心店里胡乱挑起阳春面往嘴里送,抓紧时间,节约费用,打发了一宿的饥饿感。

  斯憔不喜欢现在的生活,也不喜欢所住的房子。房东老太太翻着一双死鱼眼,对门的小孩那般爱哭,她母亲总是把小孩的鼻涕随手一甩,有一次差点甩到斯憔身上,斯憔倒退三步,那小孩趴在母亲的肩上幸灾乐祸地笑。

  盛云集的男友在N城,三小时车程,学生证半价的次数用完了,云集就向别人借,结果全宿舍的学生证上都涂满了A—N的字样,记载了云集每一次的相聚与别离。

  单程是她高中时的学长,总是将过去的考卷借给她,一大叠,都是高分,他那样的优秀,考上了著名的N大。他在信上说,希望一年后可以重逢。她填了N大,但差了两分,落到了A大,哭了整整三天,迟迟不肯去注册。

  他说,米兰昆德拉有句名言,间或相见,恋情才持久。

  她信了,信他们的感情不会因为时空而稀释,不会因为无法朝朝暮暮而心生他念。

  总会售完即止,总会清空,总会是这样,当一方还捂在心口,另一方已弃如敝履,即使是将遇良才,棋逢对手,亦有输赢之别,鲜见皆大欢喜不偏不倚的和局。

  他们曾经热烈相爱,电话诉衷肠,说不尽道不完的甜言蜜语,像一切恋爱那样,有天荒有地老,有山盟有海誓,可歌可泣,生死相许。

  她坐火车去看他,他早早地便等了,只嫌时间过得太慢。他们紧紧拥抱,荡气回肠,在公车上,手握在一起,看N城夜灯初上。

  他为着她的缘故,在校外租了房子,因为没有足够经济能力,所以做了三份家教。那是他们第一个家,最后一个。

  简陋的,狭小的,幸福却四溢。她拿着烹饪书,做他爱吃的菜,他从背后搂着她,下巴抵在她的脖子里,暖融融,是暖的,他的唇。

  窗外是某个小学的操场,红色的土,跑道用白色粉末铺就。小孩的声音就像麻雀一样,夹杂着体育老师清亮的哨声。他们是要一个小孩的,之前,当然会结婚,一毕业她就会来N城。

  关于未来便这样设计。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背弃她,有朝一日,他们曾经的恩爱如书页翻过,成一桩悲伤往事。

  N城在若干年前有一场屠杀,城市有一种苍茫的底色。

  曾碧樱是四人中最早结婚的一个,毕业两个月后就与赵平喜结良缘了。是斯憔做的伴娘,婚礼很盛大,碧樱穿着低领的白色婚纱,满足地笑了。

  是她喜欢赵平,她的喜欢出于现实的考虑。碧樱在恋爱前就将赵平的一切探明,他是A城本地人,独子,家里有两套房子,碧樱暗想,既然是两套房子,便无须与长辈同住。赵平父母都有工作,以后退休也有养老金,不会成为小辈的负担。

  大二时,赵平生日,邀请一帮同学去家里吃长寿面。良久穿着黑色紧身衣,太阳镜架在前额,嘴涂成了紫色,趿着拖鞋,露出艳红的脚趾。

  斜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吃薯条,一边按着遥控器不停换台。在一干人中,赵母唯独记住了她。

  因为良久打碎了一套水晶玻璃杯中的一个,使之不复完整。更可气的是,她并没有做出歉意的表示,皱着眉头走开了两步,赵平急忙去拿簸箕收拾残局。

  碧樱在次年赵平生日时,送的礼物便是一套同样款式的水晶玻璃杯,并且将旧的那套装进盒子里,封了口。

  良久没有父亲,张静文只提起过一次,淡淡地说,死了。何时何地,何种方式,都没有交待。良久也没有问,知与不知没有区别。

  在千灯镇,张静文是周胜年情人这一事实众所皆知,连周胜年的妻子都默认了张静文的存在。逢年过节都会买一些东西叫周胜年带过来,这样温和的局面,叫张静文发作不得,道谢,收下,回礼。他存心要将她固定在这个位置,安份,死心,习惯。

  张静文酗酒,喝得多了又哭又笑,摇醒良久,给她看自己当年的照片,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次,良久在睡意模糊间,觉得自己渐渐走向了照片上的容颜。

  一样细长的眼,倔犟的唇。

  张静文在粮管所工作,负责给人开票,小小的良久喜欢在宽敞的粮管所里奔跑,米太多了,仓库里堆不下,所以在露天搭起了高高的帐篷,里面堆着一麻袋一麻袋的米,鼓鼓的,厚重的,散发着特殊的清香。良久有时和别的小孩偷偷溜进去,爬到最高处,再一级级爬下来,周而复始,一张小脸兴奋得发出红光。

  每个年龄都有属于自己的快乐。

  粮管所边上还有一家食品加工厂,是朵拉先发现的,那里面的人忙碌的很,不知道为什么,把成箱的芝麻糖从里边的房间搬到门口,竟然没有人看管。朵拉摊开手心,给良久看一块象牙色的糖,上面镶着星星点点的黑芝麻。

  他们五个小孩就躲在加工厂门口,轮番溜过去偷糖。朵拉最后一个,一边往口袋里塞,一边抓着吃,终于有人发现了,大喝一声,哪里来的小孩?朵拉拔腿就跑,芝麻糖洒了一地。

  他们逃啊逃,根本没有人追,还在努力地跑。舌尖上那种贪婪的甜一直存活着。

  关于朵拉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曾经,良久和朵拉是最好的朋友。朵拉有一个幸福的家,她父亲和张静文是同事,良久和朵拉、费烈一起长大。

  费烈是千灯镇的骄傲,他的成绩从来都是鹤立鸡群,一骑绝尘。无论参加何种科目的竞赛,都是千灯中学的代表,并且从不空手而归。他注定是一个人物,骄傲地成长,从小到大都有许多女生暗恋,身后总是跟随着爱慕的凝望。

  费烈的初恋,也许是和朵拉。

  朵拉本来就很一般的成绩,因为分心,急剧下滑。费烈每天帮她补课,甚至帮她解题,完全没有用,朵拉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傻瓜。费烈的优秀只能使她更自卑,她担心自己的笨拙会让费烈看不起,越担心越手足无措,一到考试双手发抖。

  她知道自己这样下去不行,费烈就像一种无形的压力,他试图拉她,她却退得更快,一直退,退至灰暗处。

  她每天都注意自己的头发,衣服,裤子,鞋子,甚至牙齿。她想变得漂亮些,但这一切很快就会被摧毁。回答不出老师提问时的窘迫,朗读英文时发音错误的尴尬,课间去上厕所无人结伴的孤独,害怕被费烈一一目睹。

  她更害怕的是别的男生对自己不屑一顾,没有人追求她,她急急地想要向费烈证明些什么,故意和别的男生一同说话,笑,借书,制造些小小的暧昧。

  她想要费烈从中得到微妙的满足感,那么多人喜欢她,而她唯独喜欢他,多么幸福啊。这始终是她的想像,除了费烈的温柔,再没有别的男生了,甚至有人笑她的眼白太多,也有人笑她走路姿势古怪。她骂他们神经病,骂完后就坐在椅子上整理书包,显得很忙,显得无所谓,其实那些话都一字字打在她的心上,她知道费烈在不远处听到了,她背上热辣辣的,咬紧了牙齿。

  谁也不知道她和费烈的关系,除了良久。

  良久有一次闯进她的房间,看到他们坐在一起,良久倚着门,脸上露出那种不允许他们否认,洞悉一切的微笑。

  他们什么关系呢,好像并没有什么,只是她父母不在家时,费烈从三楼跑到二楼来,两人一起说话,也没有什么过份的话,最多就是费烈握握她的手。她的手不好看,五根手指粗粗笨笨,一到冬天还长满了冻疮,生红斑,腐烂。手掌上的皮肤因为每一年气候的摧残,变得粗糙而丑陋,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像良久那样,有一双十指纤纤的手。

  事实上他们在冬天来临前就结束了,她有时站在阳台上不无侥幸地想,这样也好,这样的话,就不会让费烈发现自己有一双如此丑陋的手。

  次年她开始生青春痘,她不无侥幸地想,这样也好,这些讨厌的痘痘就不必担心给费烈看到。还好,他们已经结束,不然怎么向费烈交待呢。她觉得自己忽然生了那么多莫明其妙的痘痘,是会连累费烈的,而现在不会了。

  她一下子轻松了,不再惧怕自己丢脸时会因为费烈在场而难堪。她也没有哭,费烈并没有提分手,他只是,只是和良久在一起了。

  朵拉觉得良久比自己漂亮,费烈本来就应该和良久在一起,而自己,不过是电影开场前的节目预告,像一个铺垫。她揪着衣角,低下头去。

  她后来很早就嫁了,是相亲结的婚,年轻的朵拉,哭泣的朵拉,痴心不悔的朵拉。她的丈夫是千灯镇自来水厂的职工。

  恋爱不会影响费烈的功课,他依然是千灯的骄傲,而良久,与他就像过目不忘的宝玉和十目一行的黛玉,良久的成绩也名列前茂,他们一起时,做的最多的是打俄罗斯方块,争着要破对方创下的记录,甚至上课时也忍不住双手放在桌子底下,快速地左右按动,他们之间的亲密很快众人皆知,没有人来反对这两个优等生。

  连朵拉都不,朵拉只是再也不能独自面对费烈了。

  良久回想起与费烈的那一年,最先记起的是他的白衬衫,干净,朴素,却有一种清高的意味。他们十五岁,坐在良久房间的沙发上,一起看漫画,她故意看得极快,刷刷地翻过去,他笑着按住她的手,然后轻轻抚摸起她光滑的肌肤,两人都觉出了异样,紧张地紧张地靠近。额头抵在一起,向往地向往地触碰着唇,那些细细干干的纹路逐渐柔软,来回地来回地依恋。

  这是初吻,彼此都是。

  她只得这么一个纯洁干净的吻。后来的后来,都是舌头的缠绵,潮湿,热烈,充满情欲。

  半年后,费烈考上了省重点高中,在一个叫木渎的小镇,而良久升入县重点的千灯高中。他们经常通信,费烈每月回一次千灯,感情还是很温和地延续着。直到那一年春天,良久坐车去木渎看费烈。

  坐的是小巴,六块钱的车费,一小时,她拿着费烈信封上的地址,一路问过去,进了那所大名鼎鼎的学校,漫不经心地在校园里走着,才要开口向别人打听费烈,就看到了答案。费烈在体育馆门前的空地上打羽毛球,和一个女孩。

  女孩鹅蛋脸,眉目柔和。良久站在不远处看着费烈的背影,他潇洒回击,刹球,或者从容地从地上挑球。他们一边打球一边说话,女孩有时娇嗔,你打得太重,人家怎么接得到?打得太轻啦,害我走那么远捡球!费烈温柔地说,好,我会注意。

  良久觉得自己是那么地多余,唐突,她不应该来到这里,做一个观众。正当她满腹惆怅,迟疑着是否要上前和费烈说话,他们已经打完球了,并肩离去。

  良久喉间那声费烈酝酿了三十秒,然后寂灭了,因为费烈牵着那个女孩的手。良久怔怔看着他们越走越远,她去费烈的教室楼前看他在信上所说的紫藤花架,也去了图书馆门口的八角亭,费烈曾经写过,在亭子里听十二月的雨声哗哗哗,池子里的水涨满,快要溢出来,就像思念。

  费烈说,他们要一同考北大,再不分离了。

  良久依然与费烈通信,不咸不淡地交往。那一年,她的功课跌得很厉害,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去北大了。

  寒假,朵拉从邻镇的卫校回来了。良久和朵拉像小时候那样,在底楼花园里的秋千架上晃荡,朵拉胖了一些,手上生满了冻疮,就像一双烂熟的水果,她戴着露指的手套,抓住绳索,小心地晃着,而良久晃得又高又远,在空气里划出一道道风声来。

  朵拉,你有没有与谁恋爱?

  朵拉摇摇头。

  良久笑着,卫校就像修道院。

  朵拉想问良久,可不知道应该怎么问。无论怎么问,都会触碰到费烈这个名字。她忧郁地看着良久一次次掠过她的面前,良久终有一天会飞离这个平淡小镇,费烈也是,而她不会,她会在千灯镇过一辈子,命运就是这样,朵拉心想。

  朵拉结婚时请了另一个女孩做伴娘,那时良久在A城,费烈在北京。朵拉只邀请到了费烈的父母,良久的母亲。

  朵拉若有所失,那个平淡一如所有日子的午后,新郎来接她,下楼时她看到花园里寂寞的秋千架,立即哭了出来。

  有关于她的童年,少年,都一去不复返。有关于她与良久、费烈共同的回忆,从这一天开始正式落幕了,也许早就结束,一直是朵拉独自守护,而今,她也退出了。

  她和费烈朦朦胧胧时,有一次坐在秋千架上看书,是一个温和的星期天,没有风,秋千轻轻晃了起来,她一回头,看到费烈的笑容,后来,他坐在另一架秋千上,此起伏落,他们擦肩而过。

  他们再没有见面,已经忘记了哪一次是诀别。

  斯憔所在的杂志社是A城唯一一家正规的杂志社,A城的许多企业都订阅这份杂志,杂志主要宣扬A城的文化,介绍典故,或者刊登一些名人逸事。没有一则广告,是一份纯净的有政府支持的文化杂志,唯一的任务就是使A城不至于成为文化沙漠。

  杂志社在城南一条悠长的巷子深处,到了门口,眼前才豁然开朗,A城老城区里很多景致都是如此,一个栽满了翠竹的庭院,四周都是红色回廊,墙上有着细致窗格。社长是A城的名人,事实上名人并不过问杂志社的事务,聘用斯憔的是一个叫沈安的男人。沈安写得一手好书法,结婚已有六年了。

  为了方便斯憔工作,沈安叫人帮她印了盒名片,微笑着放在她桌上,蓝白底,当中写着编辑傅斯憔五个字,底下是杂志社的名称和电话。

  斯憔透过镂刻花纹的窗格,看着正和别人说话的沈安,阳光里,微风拂着竹叶,这个宁静的小城,给了她安稳。

  杂志社要采访一个民间艺人,沈安和斯憔一同去桃花坞。斯憔以为会打车去,沈安却走向了车站。车上很挤,斯憔在人群推搡下被迫靠向沈安,沈安左手拉住车上的吊环,右手轻轻扶住了斯憔的肩,很有分寸地扶着,似乎完全出于绅士的风度。越往市中心,越挤得密不透风,竟已看不到车窗,就像密封的罐装食品。斯憔的头抵在沈安胸前,感觉到他下巴上青须的涩涩。

  下了车,两人步行,街两边开着许多店铺,以食物为主,拉面,水果,卤菜,颇为热闹。沈安指指左边那条宽阔的路说,往那里走,就是A城最著名的夜宵一条街。

  斯憔笑笑,她怎么会不知。齐门北路,她的回忆。

  她跟着沈安沿河而走,这是条死气沉沉绿意呆滞的小河,让人无端地心沉。所谓桃花坞,经过无数岁月的侵袭,空余这个盛大的名字了。是否,曾经三月里,开遍了桃花,落得水面一层层的粉意。

  他们一同去采访一个老人,七十多岁了,以前从事木刻年画。精神已经不太好,缺了几颗牙,说起话来漏风。本来要采访他,结果却成了听他诉苦,他抱怨子女对他照顾不周,钱不够用,房子朝北,冬天极冷。

  他寂寞太久,打开的话匣子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琐碎内容。斯憔想起了巷口拉二胡的老人,那双渴望交谈的眼睛。

  关于艺术他们并无收获。斯憔有些惴惴,沈安说,不要紧,明天他去桃花坞的木刻年画社采访社长。

  走出巷口时,沈安提议去吃碗拉面。那家小店虽然简陋,碗筷却极干净。斯憔一边吃一边看着拉面店里的师傅熟练地甩出丝丝缕缕的面条来。斯憔还是很喜欢吃牛肉拉面的,若干年前,她和另一个人,吃过这里的拉面,他总是放许多的辣酱。

  他们回来时打了车,并排坐在后座,中间隔了很大一片空隙,斯憔摇下一半窗,眼睛朝着窗外,夜模模糊糊上来了。

  那期杂志,沈安洋洋洒洒写了篇《木刻年画——民间工艺奇葩》,斯憔忽然觉得,那天下午他们桃花坞之行根本多余,而沈安早就知道。

  斯憔隐隐明白了。

  有一天她病了,打电话去杂志社请假,兀自沉沉地睡。黄昏时,有人来敲门,有人吗?是沈安的声音,斯憔不得不披上大衣去开门。

  沈安带来了许多水果,还有蟹粉小笼,这是斯憔和良久的最爱。她们常常步行去十梓街的绿杨馄饨店,只为吃一客热气腾腾的小笼,汁水在半透明的皮里晃动着,软软的香,馅是纯精肉,微甜。良久时常吃得一手汁水,状态狼狈,斯憔拿她开玩笑,你不如来这里打工。

  毕业后,斯憔有时路过十梓街,还是要买一客蟹粉小笼,沈安竟然留意了她的口味。

  沈安坐在那里,有些局促不安,搓了搓手,问斯憔,有没有去看医生?

  斯憔穿着白底蓝花的睡衣,裹了件大衣,坐在桌子的另一边,不是什么严重的病,只是胃不大好,已经吃过药了。

  他们很尴尬地说着一些话,斯憔故意沉默,希望沈安速速明白,尽快离去。而沈安不这么以为,他甚至觉得斯憔与他一样,欲说还休,欲言又止,想说的太多,以至于一时无从说起。

  他尽情体会着默契,体会着这种超越了语言本身静谧的氛围,他觉得沉默亦是一种语言,使暧昧愈发荡漾。

  同样的状况,双方的感觉却迥异。

  白炽灯下,斯憔瞥了一下沈安的侧面,他脸上有一些皱纹,纵然没有表情还是隐隐纵横,他并非对现实生活有何不满,只是一个吃惯了米饭的人,偶尔想换换口味,于是去吃碗拉面。斯憔与他的现状不是对立面,她的出现,是他生活中一个新鲜的补充。

  这样的男人在A城比比皆是,被乏味的生活所打磨,不需颠覆,只需丰富,那么自私地站在自己的阵地,等待着年轻女子经过。

  斯憔知道自己不会和沈安在一起,她终要离去,过另一种生活。

  斯憔在那家杂志社没有过完冬天,过年前杂志社分发年货,满屋喜气洋洋,斯憔悄无声息地将辞呈放在沈安桌上,那天下班,沈安走过来,请她吃火锅。

  斯憔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沈安打了个电话给妻子,说有事要晚回。

  坐在沈安摩托车后座,风呼呼地从耳边划过,她的头抵在他背后,长发乱舞,闭上眼,飞一般。

  他们去了一家叫朝朝北北的地方吃火锅,自助式的,每位十五元。似乎只要有胃口,便可以天长地久无限止地吃下去。

  读书时,斯憔和良久曾经来吃过一次,饿了足足一天后跑过来吃,各种古怪的肉丸很快使她们撑得鼓鼓,良久趴在桌上哀嚎,斯憔,我们始终不是猪。

  朝朝北北还是老样子,服务员仍然穿着那种像幼稚园小朋友的制服,在拥挤的桌子缝隙里端着盘子穿来穿去。锅里的汁水很快就沸腾开来,泛起一层大大小小的泡沫,散发出错综复杂的香味。沈安挟了许多菜在斯憔的碟子里,问她为何要辞职。

  她笑了笑,我想去广播电台上班,声音,比文字更能吸引我。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呢,有没有因为现实与理想有着千差万别而内心撕裂,有没有过着一种不得己稍带屈辱的生活,我们大多数人不可能梦想成真,总是违心从事自己不喜欢,却依赖的工作。因为生活现实,需要经济基础来立足于社会,而理想,不见得可以裹腹取暖。

  虽然工作那样重要,但一旦得到过这种大同小异的稳定,便有了两种可能,一是珍惜,成为每天的惯性。二是破坏,放任自己丢掉现有,去寻找真正想要的生活。

  所以,仍然有一些人逃离了秩序,为着自己内心的神圣,抛弃了既有,抛弃了现世安稳,安稳,我们为着这样的理由,将自己钉于某处,背上了生活的十字架,渐渐成为一个面目模糊的人。

  生活惯性,从不任性,相信这样的话,相信自己必有失,必有得。

  除夕,斯憔没有回家,在A城过了一个孤独的年。在她十八岁时,父母离婚了,并非谁抛弃了谁,而是感情寿终正寝了。得知他们的婚姻终成过去式,斯憔泪如泉涌,反而父母来劝解她,还是一样的,你是我们的女儿,永远不会变。

  斯憔止不住地伤心,她不能接受自己温暖家庭解体这一事实,从无穷无尽的试卷里逃出来,一个人去了灵岩山。

  她住在山脚的小旅馆,每天都爬到山上去,一路上有许多的小商贩向她兜售货物,有金发的芭比娃娃,新采的嫩绿茶叶,竹制的笔筒,甚至还有亦舒的小说,封面已经脱落了,所幸正文不缺,斯憔蹲在地上和小贩耐心杀价,二块钱,买下了那本《绝对是个梦》。

  她反复翻看亦舒的小说,看那些犀利交锋,通透心思,和惆怅结局,绝对是个梦。

  她多么希望只是一个梦,睁开眼,她的家庭还没有碎,父亲没有搬出去,从几时起,他们的婚姻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她记得很小的时候,居委会老太太上门来送奖状,表扬他们是模范家庭,父母上班去了,斯憔举着那张鲜艳的奖状,横看竖看,还拿给别的小孩子看,骄傲地说,我家是模范家庭。

  什么意思啊?有小孩子好奇地问。

  就是说,我爸妈比你们爸妈要好,斯憔欢天喜地。

  别的小孩子不乐意了,小脸憋得通红,指着斯憔的鼻子,你胡说!

  我才没有,我爸妈有奖状!斯憔把奖状举得高高,你们爸妈有吗?她转过脸,对其中一个小孩说,李小明,你爸爸老是打人,他就不会有奖状的!

  那个叫李小明的男孩跳起来,一把抢过斯憔手里的奖状,狠狠地撕碎了。斯憔呆了呆,哗一声哭开来。

  孩子们小小的报复有了快意,也有了惧意,一下子就作鸟兽散。只有斯憔还哭得惊天动地。大人们都去上班了,没有人来理会斯憔的悲伤,她哭得累了,就蹲在地上,一片片拾起红色奖状的碎屑。

  她坐在家门口凄惶地等爸妈下班,黄昏时,妈妈先回来了,见她眼睛红肿,急忙拉她起来,斯憔,怎么了?斯憔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痛诉了李小明的可恶行径,妈妈微笑着说,撕就撕了吧,不是什么大事。

  斯憔还是很伤心,可怜兮兮地问,能去居委会再补一张吗?

  妈妈摸摸她的头说,斯憔,以后你就会明白了,奖状不能代表什么。

  那天夜晚,起了风,外面又开始闹哄哄,开了门,发现李小明的妈妈纪琴穿着睡衣抱着电线杆哭,而李小明的爸爸李建设虽被两个邻居拉着,拳头依然在空中飞舞,嘴里狠狠骂着,死女人,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皮又痒了,找死!

  爸爸急忙走出去劝解,妈妈则找了件衣服给纪琴披上。

  大人们的世界,斯憔一知半解,她看到李小明躲在砖头堆后面,神色恐惧,她顿时不恨李小明了。

  在渐渐成长的岁月里,斯憔隐约知道纪琴在外面有男人,名声很有些不堪,有时会跑到傅家来,对着斯憔的爸爸撒娇,我们店里新到了一批书,你过来看看嘛。

  傅书林哦了一声。

  那你几时有空?纪琴眼睛水灵,确有三分姿色。

  最近有点忙。

  纪琴扁了扁嘴巴,有些生气地扭腰走了。

  在八八年冬天,纪琴消失了,没有辞职,没有离婚,也没有预兆,李建设找遍了全镇,报了案。两年后,他带回一个叫郭春莲的外地女人,住在了一起。李小明不管郭春莲叫妈,李小明那时已经很高大了,脸上长满了青春痘,站哪里都是一种威胁。

  李小明读到初二就辍学了,和体育老师打架,两人从操场东一直打到操场西。体育老师虽然比李小明强壮有力,但李小明有一种韧劲,即使被打倒在地,也死死抱住体育老师的大腿不放。那个姿势,使斯憔想起纪琴在多年前抱着电线杆的样子。操场边黑压压一片,几乎全校师生都到齐了,简直比开学典礼还要热闹。

  高校长终于来了。

  他是一个白发老头,在他大声喝斥下,体育老师先停了手,而李小明仍然抱着他的左腿,一脸的血,眼睛里写满了仇恨。

  事情起因是这样的,当时李小明在踢足球,音乐老师正好经过操场边,李小明不小心踢偏了方向,球狠狠砸向音乐老师的胸部,音乐老师痛苦地倒在地上,李小明跑过去,捡了球,傻傻地站着,体育老师冲过来,从背后捶了他一拳,瞎了狗眼啊!

  体育老师准备去扶音乐老师,却被李小明用拳头还以颜色,体育老师怎能咽下这口气?抬腿就是一脚,两人很快就扭作一团。音乐老师顾不得一身灰尘,爬起来,在一边大声喊,别打啦,别打啦!

  因她而起,却不会因她结束。音乐老师急得眼泪都出来了,眼睁睁看着战况越来越激烈,观众越来越多。

  高校长非常生气,在校长室差点把办公桌都给拍碎了。体育老师也是个火爆脾气,起先还碍于高校长是顶头上司没怎么作声,可高校长唾沫喷他一脸又一脸,他到底暴发了,声音吼得比高校长还响,你他妈的给我闭嘴,老子不干了!然后甩门而去。

  高校长被体育老师震住了,嘴巴半张着,有片刻的失态,随即干咳了几声,转脸要向李小明发难。李小明擦了擦唇角渗出的血丝,声音平稳地说,高明根,我退学了。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高明根的警告处分一张也没发出去,他不得不分给另一个体育老师一间单人宿舍,以保证初三年级的体育课继续进行。

  体育老师辞职后去做海鲜生意,似乎做得还不错,穿西装,打领带,头发上的摩丝闪闪发光。在路上遇到熟人,派出手的都是红塔山,笑声也爽朗,有时会去学校找音乐老师。他们在那次打架事件后确立了恋爱关系,事实上,体育老师一直暗恋音乐老师,所以才会对李小明下那么狠的手。

  他们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时,说起李小明都有些感激,于是手牵手,一起去李小明家里劝他复学,李建设贪婪地吸着体育老师的红塔山,眉头拧得紧紧。

  郭春莲倚着门磕瓜子,竖起耳朵听他们的谈话,音乐老师说,叫李小明去上课吧,校长那里不要紧,最多吃张处分。

  体育老师拉了拉袖子,露出手臂上的淤青,李小明力气很大啊。

  音乐老师轻轻拍了下体育老师的手,示意他放下,体育老师嘿嘿地笑。

  李小明才十四岁,不读书,闲在社会上很容易变坏,音乐老师继续苦口婆心。

  李建设掸了掸烟灰,不是我不让他读,而是读了也没用,反正过两年我要送他去学车的,像我这样开开货车,也很好的。

  开车子是瞒好的,体育老师附和了一声。音乐老师又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话不能这样说的,知识总是不嫌多,况且有张初中学凭还是很重要的。

  不要紧,不影响学车的,李建设很老实地说,我就只念到小学,两位老师啊,不瞒你们讲,我开了这么多年,除了撞过一次树,还没有出过车祸。

  正说得起劲,李小明回来了,郭春莲侧身让了让,李小明一看到两位老师,拔腿就跑。音乐老师立刻追出去,大声喊,李小明,李小明!

  李小明到底没有再回学校去。他整天骑着自行车在镇上逛,有时去镇上的文化站看录像,打游戏机,打桌球,溜冰,跟着一个叫三皮的人混。

  李小明打架是有天赋的,经过多次实战,他已经从抱着对方大腿的男孩成长为一个略显阴霾的少年。他通常肆无忌惮地豁出去,好像自己只是一柄剑,并无血肉之躯般,全然没有防御的,只是凶狠进攻,他不惧棍,不惧刀,即便挨了招,也不停下来体味疼痛,而是奋力反击,他体力越来越好,力气渐长,连眼神都狠了起来。

  他只对一个人笑,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彼此知根知底。母亲失踪后,他打着手电盲目地在镇上找,斯憔跟在他身后,手里捧着送给他吃的馒头。

  斯憔时时在身后说,李小明,你不要哭啊,你不要哭,千万不要哭。李小明本来没打算哭,被她惊惶失措的声音惹得难过起来,一直走到铁路那边,李小明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斯憔蹲在他身边,递上温热的馒头,李小明,你吃点东西。

  这时一道光芒直射过来,轰轰的声响越来越近,巨大的黑影覆天盖地,把两个小人齐齐埋葬。斯憔不由得攥紧李小明的手,几十秒后,压迫感终于随着列车一同消失。斯憔放开李小明的手,拍拍胸口说,吓死了。她凑上前,盯着李小明的眼睛,李小明,你哭了吗?

  周围一片黑暗。李小明举起手电朝天上照,眼珠子上翻,但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溢出来。斯憔瞅了他半天,清脆地喊了声,李小明,你真的哭了啊!

  那是李小明最后一次掉眼泪,后来他再也不哭了,哪怕被别人砍了三刀,痛得死去活来,也没有掉眼泪。上小学的时候,他和斯憔常常一起做作业,通常是斯憔做好后,他依样画葫芦地抄一份。斯憔就趴在桌上,拿铅笔打他的头,李小明,你这样会留级的!

  李小明倒从来没有留过级,每次拿成绩报告单,总是脸色死败,先交给斯憔看,斯憔左手掩住嘴笑,李小明紧张地问她,是升是留?

  斯憔右手往前一探,接着往上做了个升的姿势。

  他们关系一直很好,常常被别人说成一对。斯憔不以为然,李小明却总是很生气,不许别人说,他觉得自己配不上斯憔。

  小学毕业时,大家流行交换照片,一寸的黑白照,李小明也向斯憔要了一张,夹在语文书里。那年暑假,李建设嘱咐郭春莲把家里的旧东西收拾一下卖掉,她翻看了李小明的一大叠课本,觉得肯定没有用了,就一起卖到了废品收购站。

  李小明回来后,发现语文书没有了,脸色铁青,质问郭春莲。郭春莲漫不经心地说,卖给收购站了。李小明像箭一样冲出去,顶着烈日,冲进收购站。

  翻山倒海地寻找,终于有了结果,他提着那本书,抖了许久也没有照片落下。李小明不信,一页页翻,仍然没有,他愤怒地撕掉了书,爬进书堆里继续找。

  收购站里的人有些生气了,看着这个莽撞的孩子把才整理好的地方弄得乱七八糟,于是不让他再找了。

  李小明很伤心,狠狠踢着路上的小石头。

  他没有告诉斯憔,也没有再要一张斯憔的照片,他只是觉得,属于他的东西丢了,十二岁的李小明多么失落啊。

  他再不能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取出照片,端详斯憔的笑脸了。

  李小明与体育老师打架,是斯憔喊来了高校长,她真怕李小明会被强壮的体育老师打死。李小明走出校长办公室后,她一把拉过李小明的手,走,去医务室。身后是众多师生们异样的眼光。

  走到那条白色过道时,李小明不肯走了。斯憔拉不动倔犟的李小明,跺着脚说,你要包扎伤口!李小明说,我不要。他挣脱了斯憔的手,转身走了。

  斯憔在后面骂他,你这个疯子,你会死的!李小明当然不会死,他一脸血迹地回家去了,郭春莲正在看电视,吃了一惊,起身打了盆温水,帮他清洗伤口,又取出干净的纱布,细心地包扎。

  李小明很快就没事了,拆了纱布,伤痕淡淡的。

  他平时不肯去学校,在星期天的时候,斯憔不依不饶地拉着他去学校。他们经常爬上双杠,李小明漫不经心地躺着晒太阳,斯憔则絮絮说话,说得兴高采列,就摇李小明的胳膊。

  李小明想,永远这样,该有多好。可是很快,斯憔就去省重点高中念书了,临行前,李小明没有去送斯憔,他和一帮人打牌。运气是件奇怪的事,虽然他注意力涣散,却赢了许多钱。

  李小明知道,他和斯憔是不相干的,她终究要离去,过另一种生活。

  斯憔和费烈同班,有时一起打羽毛球。很多女生写情书给费烈,费烈一概不理,他只给一个女孩写信,是另一所高中的,名叫陈良久。斯憔好奇地问,陈良久是谁?费烈头也不抬地说,一个女孩。

  怎么样的?

  费烈停了停,略想了一下,笑着说,和你们不一样。斯憔有些动气,好几天没理费烈。

  陈良久,怎样的女孩。高中三年,这个名字一直在斯憔的脑子里徘徊不去,陈良久,费烈的陈良久。

  谜底在1996年夏揭晓了,陈良久趿着双拖鞋,头发如瀑布般倾泻,细看有略微的天然卷。眼睛细长,唇线分清,很无所谓地抽着烟。

  陈良久先和斯憔说话,上铺的,借只衣架。

  斯憔递给她。

  上铺的,谢谢。

  我叫傅斯憔。

  我见过你,陈良久凝视着她,你和费烈一个班。

  斯憔怔了怔,你怎么知道?

  陈良久将烟蒂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伸过手去,我叫陈良久。

  她们的友谊就这样开始了,一起洗澡,一起洗衣,一起晚饭,恨不得秉烛夜谈。两人都对费烈有过朦胧的喜爱,为着曾经拥有的温暖,亲近了许多。

  良久问她,你怎么只考了这么个学校,省重点高中的,不应该啊,给你们学校抹黑了吧。

  斯憔苦笑,高考前一个月,我爸妈离婚了。

  良久吐了吐舌头,大人也有不懂事的,添乱嘛。

  斯憔揉了揉眼睛,我们再不睡,她们要有意见了。

  她们是指盛云集和曾碧樱,盛云集睡得还算安稳,曾碧樱却在那里翻了好几个身,长吁短叹地表示着自己的不满。

  曾碧樱不喜欢陈良久,特别是知道赵平喜欢良久后,愈发憎恶了。

  曾碧樱出生于农村,原名叫曾碧英,她高一时执意将英改成了樱。碧樱有一个哥哥,小时候得过病,脑子有一些迟钝,娶了房媳妇叫秀萍,嘴巴很厉害,曾家上下都有些怕她,除了碧樱。秀萍擅长的是叉着腰,大喊大嚷,气势压人。而碧樱则不徐不急地一句句顶回去。

  秀萍有些怵碧樱,在她大哥面前嚼舌根,你妹是绵里针,以后争家产,你肯定要输给她,不如早点打发出去算了。

  她大哥特别听媳妇的话,真的跑去帮碧樱物色婆家了。碧樱父母没什么意见,觉得女儿家迟早要嫁人的,也高高兴兴地帮她张罗。碧樱一听要她相亲,马上变了脸色,嫂子,你真积极。

  秀萍脸上堆满了笑,早点订了亲,大家都放心些。

  碧樱站起身,你担什么心,担心我读书花你的钱?

  秀萍推推丈夫,你倒也说句话,你妹不识好人心,好像害了她一样,村里的女孩子还不是一个个都订好亲了?这会不找,倒像我们不关心她!

  她大哥嗫嚅着,妹妹你先去看看,不喜欢的话再换一个。

  碧樱气得脸色铁青,转头对爸妈说,相亲我肯定不去,我还要考大学,把嫁妆的钱付学费。

  那以后你不嫁人了?秀萍叫起来。

  以后我出嫁,不用曾家一个子,满意了吧。碧樱说完后,蹬蹬蹬上楼去了,回到自己房间,扑到床上,狠狠地哭起来。

  大哥物色的对象姓刘,比碧樱大四岁,在一家乡镇企业做事,听说是做电工的。碧樱见过他两次,一次是在路上,他骑车从她身边经过,似乎也看到她了,低着头过去了。另一次在姨父家里,他当时正站着看众人打牌,碧樱进来时,他有些局促不安,很快就走了。碧樱到底看清了他,五官端正,颇清秀,穿着黑色T恤,偏瘦。

  碧樱很惆怅地看着他的背影,疑心自己真的错过了什么。听说大哥去回掉亲事时,他一句话也没说,他是很中意她的,也表示可以等她几年,但希望她不要去念大学。如果他承担了她的学费,而她毕业后不再回乡下,他必定人财两空。

  亲事就这么告吹了,还未开始就已结束。半年后他与另一个女孩订亲了,那个女孩初中毕业后就在家里靠绣花赚钱了,手很巧,再难做的花样到她手里也变得容易。性情也好,说话细声细气,一看就是做贤妻良母的人,并且愿意明年春天就嫁到刘家去。

  碧樱闻听此事,又哭了一场,她不晓得自己这么伤心,明明是她不要的,竟然还恨起那个姓刘的,觉得他真是薄幸,才半年,就来不及地和别人订婚了。

  他们订婚那天,摆了十五桌,碧樱咬牙切齿地诅咒,太奢侈,太嚣张,小心将来喝西北风。

  当然不会。姓刘的后来辞了职,自己养蚌珠,生意做得非常好,一不小心就发财了。当然,这已经是几年后的事情了,那时碧樱与赵平的事还没有确定下来,而那个差点做她丈夫的男人竟然已经成了当地首富,打麻将只肯打五块的,家里的房子重新造了,连房子外面都贴了瓷砖,远远望过去,房子竟然隐隐发着光,真是太神气了。

  秀萍故意在饭桌上说,哎呀,小刘真是难得啊,人家说一发财就要发福,他倒还是老样子,瘦瘦的。看见我还叫声秀萍姐,不像你啊,秀萍推了下丈夫,赚钱本事没有,体重倒是水涨船高。

  碧樱急急地吃完饭,想快点回房去,秀萍给她挟菜,笑着说,小妹啊,你将来一定要比小刘过得好,免得别人小瞧你。

  碧樱放下筷子,冷冷地看着秀萍,别人我倒不怕,就怕嫂子你看不起我。

  父母还是和以前一样,谁也不帮,闷闷地吃自己的饭。

  虽然碧樱从未想过要回来,但知道这个家已经没有她的位置了,还是有些恻然。她所要做的,就是留在A城,与这个家保持适度距离。

  她要嫁一个A城人,赵平是最好的人选,性格温和,甚至有一些懦弱,她要一个表面光鲜,易于控制的婚姻。

  开学第一天,班主任吩咐赵平带领大家大扫除。赵平自己举着鸡毛掸子,一一拂拭墙上的灰尘。女生都在擦玻璃,男生则把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抬去总务处换,赵平对这样热火朝天的场面很满意,然后他拿起脸盆,准备去端水。看到对面班的后门敞开着,有个女生坐在最后一排,正专心致志地修剪指甲,她穿着紧身衣,黑长裙,姿态婀娜。

  赵平端着水盆回来时,又瞄了一眼,那女生却如海市蜃楼般消失了。赵平纳闷地站在门口,张望了几眼,惹得对面班正滔滔不绝的老师也停下来看他,一下子,刷刷刷,二十几个人头齐齐朝后,赵平急忙转身,逃回自己的教室。

  第二天,惊喜地发现那个女生就坐在他前排,披着一头海藻般的长发,他忍不住问,你昨天不是在对面班里么?女生露出一个无邪的笑容,我不想劳动,就过去躲一躲。

  赵平傻傻地哦了一声。

  她就是陈良久,懒洋洋,一脸无所谓,经常旷课,迟到,早退,与教授针锋相对。无论做什么事,都显得与众不同,心情好时,神龙不见首尾,心情不好,却认认真真上课。

  她成绩不稳定,是有名的临时抱佛脚,她多才多艺,参加演讲比赛轻而易举就拿第一。参加辩论比赛,以一敌四,把对方辩友驳得面无人色。她多次主持A大的文艺演出,似乎没有她不能胜任的事情。

  在A大的第一年,陈良久就成了全校最出众的女生。当然,傅斯憔也很优秀,她很快就当上了校刊的主编,她们两个形影不离,甚至上厕所也恨不得约好了同去。

  纵然她们那样喜爱对方,一样微生芥蒂。

  大二暑假,斯憔和良久去一家广告刊物打工,刊物免费发放,也就是替商家做宣传。

  这样的杂志在发展越来越快的A市有四五本,市场竞争悄无声息地激烈了起来。她们打工的那一家已经办到了第十期,厚厚的几十页中,十之八九是商家的广告,有酒楼,茶馆,咖啡厅,也有保龄球馆,桑拿中心,游泳馆……

  起初拉广告对于斯憔来说是件恐怖的事情,拿着一大堆东西对陌生人说,我们的刊物在A城很有知名度,做一个彩版八百块,如果你有兴趣我还可以给你打八折。

  只要一有人露出感兴趣的神情,她就恨不得攥紧这人的袖子,立刻令他掏出钱。如果说失败是成功之母,那么,在有了无数个妈妈后,斯憔终于找到了一个客户,唯一的一个,她的业绩总额就和良久持平了。

  良久摆了个晕倒的姿势,好不容易要完胜你,简直就是,她拍拍额头,念了那句项羽的哀嚎,乃天亡我,非用兵之罪。

  乱用典故,我们又没有利害冲突,斯憔笑着说。

  如果有,你会不会退避三舍?良久问。

  我更希望你知难而退,斯憔说。

  良久笑,我会以退为进。

  她们再也没有提过费烈的名字。费烈拿到奖学金,去了美国,鲜有音讯,渐渐成为另一个世界的人。

  大三那年的秋天,一个全国性的悠长假期,斯憔买了一张去北京的火车票,在九月的最后一天,挤上了人满为患的快客。

  车厢里,灯光很亮,斯憔坐在窗边,看那些雷同的树木,麦田,河水,天越来越暗,灯光连成一条桔黄色的线,整个世界凄迷冷清,没有月亮。

  一帧帧风景飞速后退,房屋的轮廓依稀可见,那些荒芜与寂寞。

  凌晨时,斯憔无法入睡,到处都有人响亮地打鼾,那种有节奏的肆意声响逼迫着她的神经。她纵然双手塞住耳朵,声音还是顽强刺入。隐隐约约的睡意被驱逐是一干二净,头剧烈地痛起来,跳下床,向洗手间跑去。拧开水龙头,把清凉的水往脸上扑,抬头看到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窗外是一片沉寂的黑,车内却灯光耀眼。

  次日清晨,列车穿过曙光,进了京城。许致贞穿着黑风衣,站在月台上等她。他面相俊秀,斯文里透着不驯。

  坐在出租车上,致贞握着她的手,像过去那样。车子经过天安门时,正好举行升旗仪式,于是司机停下车,斯憔转过脸,用心看着这片著名的广场,红色旗帜冉冉上升,迎风飘扬。

  这样的镜头曾经在电视上无数次看到,如今却真真实实。北京的清晨,阳光,天安门城楼,中南海,一一经过,铬刻于脑海。北京的街道如此宽阔,建筑高高低低,仿佛永无止境。

  七点了,北京早安。

  所有的人都会老去,但斯憔永远不会忘记和许致贞一起度过的日子,哪怕将来满头白发。

  致贞带斯憔去了一个小区,一大片的红砖房,虽是旧式公寓,却有着一个很奇怪的功能,只要重重踏地,路灯闸门就被惊醒,猛然明亮。

  神秘的感应。后来几次上楼,斯憔都抢在致贞身前,像个调皮的孩子,用力敲打地面。致贞从身后搂住她,吻她的耳垂,低声念,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而良辰美景使他们拥得更紧。已经不会再有静好的岁月了,要珍重眼前的人,珍重此时的风。

  那所公寓有一个小小的阳台,能看到远处的街市和渺茫的山。

  致贞关上门,世界就只剩下他们俩了。致贞在《斯卡波罗集市》的歌声里削苹果给斯憔,姿势娴熟,连贯到底。

  虽然睡地铺,但很柔软,床边有个灰篓,似乎是藤制,里面塞满了衣服,分不清是脏的,还是干净的。床对面是电视机,家俱很少,布置简洁而温暖,几只座垫零乱地扔在角落里。

  淡黄色的窗帘压住了外面的风景,把这个黯淡的空间装饰得明亮。斯憔坐在许致贞的床边,忽然想起旧时新娘都保持这个姿势,急忙站起来,那一刹,致贞拉住她的手,她跌进他怀里。

  斯憔多么希望,不仅仅是欲望的纠葛,而能伺机寻出灵魂的裂缝。

  他使她骨骼俱裂,神魂颠倒,一切的一切,如在云端。是快乐吧,就这样融化,就这样纠缠,就这样越过了千山万水,越过了因为时空造成的生疏。

  在致贞的公寓里,时间失去了意义。直到夜色笼罩了这座迷离的城市,才携手去附近的酒楼吃饭。

  在灯光如昼的大堂里,斯憔看见了致贞因为睡眠太少而生出的眼袋,忍不住心疼起来,忍不住想走过去抱抱他。

  北京之夜,烟花只会散,不会谢。斯憔知道,致贞在她心里永不凋谢。

  他们裸身抱搂,感觉着彼此的肌肤,疲倦睡去。

  斯憔醒来时看到致贞乌黑的头发,眼睛蓦然湿了,原来是真的,真的和致贞做了露水夫妻。想起钟晓阳《停车暂借问》里的凄凉台词,她的心陷入了伤感之中。

  致贞醒过来,侧过头吻斯憔的脖子。斯憔的十指穿过了致贞的发间,身上全是他细细密密的吻,就像童年时看到的繁星满天。

  透过淡黄色的窗帘,隐隐察觉到时光的寸寸流逝。

  她把手撑在致贞的胸前,凝视他温和面容,许致贞,许致贞,低低叫他的名字。他嗯了一声音。

  柴门文说,喜欢一个人有三条原理,第一见到他,第二了解他,第三与之共眠。

  斯憔对于致贞,完全符合这三条。

  三天后,斯憔回A城,整幢宿舍楼只有她一人,能听见洗手间里水龙头年久失修,能听见某扇窗户生了锈,再也关不紧,能听见来历不明,去向不清,混沌未知。

  她只给自己三天时间,致贞也未作挽留,中午,两人匆匆出门坐公车,赶往火车站。但公车太慢,一站站地停,耗去太多时间,坐到半途时,致贞看了看手表说,时间可能来不及了。他拉她的手下车,打了辆车,赶去地铁站,一路上脚步快一拍,斯憔盲目地跟着他,跳上一列地铁,自然是没有座位的,但也不挤,她靠在致贞的身上,看着车窗上两人的影子,隐约,暗灰,像剪影般,一个模糊而单薄的轮廓。

  才坐了几站,致贞就拉着她下车,跳上另一列反方向的地铁。斯憔不明白,也不开口问。她心里有一些笃定,虽然在A城已经预先买好了三天后的返票,卧铺,三百多块,但如果牺牲这张票,可以使她与致贞多呆一天,未尝不可。

  她竟有一些期待了,只是跟着致贞,旁观他与时间赛跑的紧张。

  致贞总是有把握的,他们到车站时还有十五分钟可以浪费。斯憔忍不住说,致贞,你很怕来不及吧。他立即听明白了,握起斯憔的手,微笑着说,那我们这就回去。

  斯憔也笑。

  致贞买了张站台票,和她一起上车,斯憔的座位在下铺,他们坐在窄窄的床上,斯憔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臂,拥紧了致贞,是最后一次感受他的体温了,从此一别天涯,此去经年。

  时间在温暖的相拥里不动声色地滑走。广播里传来声音,本次列车马上就要出发,各位送亲友的同志请下车。

  致贞轻轻推开了斯憔,低声说,等我一会。他飞快跳下车,斯憔跟出去,致贞在站台上买了盒碗装方便面递给她说,路上吃。

  斯憔接过来,喉间起了哭意,致贞跳下车,朝她笑着挥手。

  火车缓缓开了,一点点离开了北京,离开了心脏。斯憔捧着碗面,泪流满面。她所爱的男人,终于在铁轨的轰隆声里成了过去式,她以为,彻底放弃,释然,解脱,尘埃落定。她以为,与致贞之间是完美的,得体的,两不相欠了。

  斯憔陪着良久去医院,走廊里的长椅上坐满了等待中的男男女女。男的只有几个,其中有一个染着金发,嚼着口香糖,身边的女孩倚着他,两个人看着都像高中生,男孩接了个电话,站起身对女孩说,有事要先走。女孩子的大眼睛眨了几下,快要落下泪来,然后垂着头,没有勇气看男孩离去的背影。

  她的事,原来不是事。她的事,只是一个人的事。

  斯憔替女孩觉得悲哀,此时从手术室传出很惨烈的叫声,斯憔身边的胖女人,一副很知情的样子,指指里面说,吃了药,没弄干净,只能用刮的。

  斯憔和良久对望一眼。

  刮,这个词令斯憔不知觉地联想起小时捧着半只西瓜,用勺子一片片刮,用力地刮至四壁青痕,渐现苦意。

  那女人打量了一下斯憔,应该穿裙子来,方便点。

  斯憔有些拘谨地缩了缩穿着蓝色牛仔裤的腿。

  良久突然起身往外跑,走廊里响起了她清脆急促的鞋声,斯憔连忙跟出去,跑到医院门口,看到良久坐在台阶上。

  我舍不得,良久左手撑在膝盖上,支着下巴。

  别孩子气了,难道生下来?

  不是不可以。

  斯憔捂住嘴,疯了。

  良久怅惘地说,斯憔,你有没有试过爱一个人,很想很想,为他死。

  盛云集一直以为自己会嫁给单程,单程曾经也这么以为。在相恋多年后,这个曾经共同的期待成了误会,单程的感情就像蚂蚁搬家那样,不经意间就成了一座空城。

  不再写信,不再电话,慢慢蒸发干净,就像衣柜里的一颗樟脑丸,从前饱满圆润,悄无声息地在空气中瘦削了,不可避免地一点点损耗,直至消失。

  他对着盛云集一种不耐,如此明显,明显得使他有些害怕。他到底要率先离场,做一个负心人。

  变了,已经不再爱她,对她的到来不再满怀期待,对她的离去却备感轻快,对她的面容已经厌倦,对她的笑,哭,声音,姿势,一切的一切,通通不再有感觉,甚至她的身体也激不起他由衷的爱怜。

  她就像路人般无足轻重。如果说还有区别,那就是他自知欠了她。曾经是花园,如今成废墟,这段感情只是见证了珍珠怎样在平淡岁月的侵蚀下,渐渐变为鱼目。

  他们曾经在对方的教室前伫足观望,只为了能够看一眼心爱的人,他们曾经写情书,托身边的人代转,收到情书且惊且喜,回味每一句,不舍睡去。他们的第一次拥抱,第一次接吻,第一次爱抚,第一次初尝身体的愉悦与激情,第一次懂得爱情的荡气回肠与两心相许的甜蜜。他们一生中的许多第一次都互通,一起褪却青涩,逐渐成长,彼此身上都有着对方的气息。

  电话中他声音微弱,发烧了,她不放心,连夜赶去N城,在他们的小屋里,她一天一夜不曾合眼,给他煮薄薄的小米粥,一口一口细心喂他。

  为了给她过一个幸福的生日,他跑去快餐店打工,拖地,洗碗,擦玻璃,忍受老板粗暴的训斥,他忍耐了十天,给她买下了一套护肤品。

  他们在两地相思的几年中,积下了几百张电话卡,说好一张都不扔,说好以后老去的时候,在阳光下一张张翻看,一起回忆哪一张她生气,他不停地哄,哪一张他心情不好,凌晨二点不许她挂线,哪一张两人闹别扭,都倔犟地沉默。

  也许记不清,可又有什么关系,这些图案各异的空卡,意义一致,传递了彼此的思念,记录了属于他们的青春岁月。

  现在,他们依然年轻,爱情却不由分说地老去了。

  感情的事情,如果不能同步,就会有伤害。开始如此,结束亦如此。

  广州是一个南方城市,终年如春,他们都说,在这里过冬是人生一大乐事,而它的夏天却很烈,就像黄碧云的书名,《温柔与暴烈》。

  广州气候潮湿,气压似乎特别低,夏天走在街上,呼吸很累。城市里充满了铿锵有力的声音,陌生的,略有些排外,当然,比上海要好一些。

  上海就像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优势明显,沾沾自喜,为着这样的缘故,失去了亲和力。

  广州最有名的是种类纷繁的小吃,在食欲方面像一个贪吃的孩子。斯憔印象最深的是肠粉,白色,半透明,软沓沓的,并排睡在盘子里,裹着各式各样的馅。

  广州是不夜城,从飞机上俯看下去,一大片的灯,黄色居多,缀以红绿,就像一匹展开的黑缎,上面密密麻麻地镶着璀璨珍珠,更像一个童话,有着盛世般的明亮。

  广州有著名的珠江,著名的白云山,这一山一水使其生动,那条河流是一项赚钱项目,冠名为珠江一日游,江水平静如镜,清心寡欲。相比之下,京杭大运河就像一个皱纹丛生的女人,疲倦地承载着南来北往。千灯,青蒲,后庄,木渎,都是运河边上的小镇。

  人生的意义不能深究,因为从来没有正确答案,我们这一生到底在寻找什么,那么辛苦地争取,谋求,拼搏,最后什么也带不走。我们那么用力地生活,或者热爱着生命,却常常暗流汹涌,杀机突现,以至于呼吸骤停。我们积级或者颓废,聪明或者愚笨,都一样在生老病死这四个字里行走。

  有些梦想,我们穷其一生只是捕风,或扑空,有些追求,生来就是镜花水月。徒然地看着它一点点灭。有些寻找,穿过了荆棘,却发现它从未存在过,一切的一切,只是海市蜃楼般的幻觉,愚笨如我们,失掉聪,失掉明,一颗心枉自左盼右盼。

  关于理想,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憧憬过,在二年级时,八九岁,被老师一个个叫到讲台前讲述自己的理想。不讲不行,并且要讲得光明正大,有小孩说他的理想是捡垃圾,被老师拎起耳朵,命令他重讲,于是他苦着脸改成了科学家。

  斯憔同桌那个扎着两条羊角辫的小女孩,低声对斯憔说,她的理想就是生一个小孩子。

  大二的某一晚,四人集体失眠,于是点了蜡烛聊天。渐渐说起了关于理想的话题,她们的理想各自不同,曾碧樱的理想是和美的家庭,盛云集寻找永恒不变的爱情,而良久说,她想要自由,绝对的自由。她们说完了,齐齐看着斯憔,烛光在微风中摇曳,年轻的脸庞闪着生动光泽。

  斯憔蹙着眉说,我还不能完全清楚自己要什么,就像一场雾还没有散尽,一时间,站在了原地,看不清远方。

  她们当时十九岁,生命中具有无穷可能性,年轻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身边有许多人,有人说最纯粹的爱情发生在校园这个象牙塔里,没有太多的利害冲突,大家一起上课,吃饭,看电影,逛街,再没有比这更单纯的相处了。

  在一场校庆舞会后,很多人都记住了盛云集的名字,云门舞集,优美如诗。整场舞会盛云集没有停过,三步,小拉,伦巴,恰恰,转三。她从小学芭蕾,对舞蹈极有天赋,曼妙的身影,蹁跹于舞池,擦亮了全场的眼睛。

  许多男生希望约会她,托同寝室另外三个女生传话,转信,殷勤打听云集的爱好。陈良久和傅斯憔便借机敲诈,在小卖部里指点江山,骗吃骗喝,甚至发展到三天两头吃大盘鸡的地步。可惜好景不长,盛云集名花有主的消息很快路人皆知,狂蜂浪蝶集体消失,再没有痴情种子来买大盘鸡的单。良久每每嘴馋,就攥着云集的袖子哀嚎,我的鸡!我的鸡!云集恼得满屋子追着打她。

  第二个谈恋爱的是曾碧樱,斯憔笑她是天生的贤妻良母,碧樱手中线,赵平身上衣。赵平穿着温暖牌的毛衣,温和地笑,这就是碧樱理想中的生活,朴素真实,与一个平常男人恋爱结婚,生子,白头到老。事实上,碧樱也是她们中最早结婚的,才领毕业证就领结婚证。

  结婚,良久觉得这个词离自己太远,简直就以光年计。唯一令她动过此念的只有薄声,她在绣人坊住过一阵,听起来美不胜收,其实不过是A城的贫民窟,两间房子寂寞得生了青苔,他们的感情就像陈年祖屋般,哗一声,就腐朽了,绣人坊拆迁时,A城八点档的新闻作了专题报道。

  良久看着她熟悉的建筑,像孩子手中的积木落得个一地狼籍,灰尘扑面,她和薄声的感情,越到后来越发猥琐,她疑心自己是喜欢这样的犯贱,眼睁睁看着精心锻造的自己,一寸寸毁,起先失落,而后,竟在失落里体味出快意来,甜甜的腥,罪恶的,带出了泪。

  在薄声的葬礼上,斯憔终于见着他的儿子,活脱脱一个缩水版的薄声。斯憔献上了花圈,没有任何落款,她知道这个葬礼并不欢迎她。远远站在门外,看看薄声的亲友撕心裂肺,她没有去瞻仰薄声的遗体,听说他的首级是后来粘上去的。薄声,第一次见这个男人已是五年前的事情了,他穿着深色西装,站在讲台前。

  斯憔不喜欢薄声,为着他的缘故,她和良久生分了许多,她们的生活经过短暂溶合,长久地分离了。

  A城的冬天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寒,良久常常半夜钻进斯憔的被窝,冰凉的身子贴过来,可怜地喊,冻死了。她们经常一同吃饭,洗澡,跳舞,溜冰,形影不离。

  大学生活并非想像中那般充实,除了有限的课时,大好青春就任由各人挥霍。斯憔和良久玩遍了城中所有的旱冰场,斯憔水平稍逊于良久,良久玩起来是那种不要命的,双目炯炯,横冲直撞。在最初的一个月,良久身上到处是淤青,很快她就行云流水了,还能像场中那些男生一样玩各种花样。

  她们也去跳舞,跑到营业性舞厅里,涂脂抹粉地在各家舞厅里串来串去,如赶场般。包里塞着各种优惠券,并摸清了哪一家没有最低消费,哪一家舞曲特别棒。在当时,她们有丝微的恐惧,以为自己堕落了,竟然不像碧樱那样在图书馆里温课,可耻地混迹于鱼龙混杂的地方,坐在舞厅的阴暗角落里,她们手拉手,感慨自己已经老了。

  她们自盛云集那里学会的各种舞步,并无太大用处,很少与别人跳,慢四时,那些男人开始走动,一路亮着打火机,像搜寻猎物般。后来,良久也带了打火机,对着邀舞的男人啪一声,来个礼尚往来。她们并不喜欢跳舞,准确的来说,并不喜欢和陌生的其貌不扬的男人共舞,所喜欢的不过是被人邀请的满足,与拒绝男人的快感。

  千禧年,单程决定与康柔结婚,真正万事俱备,只欠佳期。云集是他的唯一障碍,她滞留于N城,怀着千分之一的侥幸,期望单程念及往日情分,会有奇迹。

  男人与女人始终是不同的,单程心意已决,整个人已经结了冰,在事业与感情之间,单程从始到终,没有半丝犹豫。美丽的女人世上有万万千,而机会不会一再发生,云集,到底成了他的累赘。

  他毕业后,开了家建筑公司。注册资金是别人的,他有的,只是才能。云集虽有惆怅,还是温柔地退却了。男人以事业为重,他们感情稳定,她没有理由为感情的事情打扰他。

  这一退,就是两个月。第一次,他们足足两个月没有见面,电话里简短问好。单程的台词通常都是,我现在很忙,过会我打给你。云集不得不说,好。其实这个过会从不存在。

  云集觉得他们开始像陌生人。

  她想要知道单程的现状,他公司进入正轨了么,一切是否顺利。云集没有知会单程,就去了N城,她本意是一个惊喜,事实上,只是亲手揭开了谜底。

  她先去了单程的住处,用钥匙打开门,里面却浮着一层灰,地板上到处是方便面袋,一次性筷子,过期报纸,酒瓶。云集拉开了窗帘,带着狐疑的心情修拾屋子,在她的印象中,单程一直是个稍有洁癖的男人,断不容许住处这样的零乱,那么,他有多久没有回来住了呢,以公司为家,废寝忘食?

  云集打单程的手机,告诉他,自己已在N城,等他回来吃饭。短短一句话,竟让单程沉默了足足一分钟,云集明显感到了他的不悦。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云集站在窗边,然后看到一辆黑色的车缓缓驰来,停在了楼下,那个熟悉的身影走出来。仅仅两个月,单程已经脱胎换骨了,褪去了往日的青涩,变得从容不迫,神情冷峻,说不清具体哪里变了,但他确实变了。穿着长长的黑风衣,头发一丝不乱,他脱下外衣挽在臂上,犹豫了片刻,平放在沙发上。

  云集拿来拖鞋给他换,他摆摆手,示意不用,轻轻咳嗽了两声说,怎么来前不预先说一下?说?她说过无数次,都被他拒绝了,如果必须要得到他的同意,不知还要多久。

  云集给单程斟满了酒,布了许多菜,他看上去心不在焉。正要开口打破沉默,单程的手机响了,他按了一下键,站起身往阳台走去,风模模糊糊送来只言片语,好,我知道,那当然。

  仅仅这些词,云集无法臆测单程与谁通话,也无从判断因公因私,是男是女。

  她对于单程的现状已经不复了解。

  单程重新落座,硬生生地说,云集,我要走了。不是征求她意见,而是通知。

  云集怔了半响,你去哪?

  有事。

  什么事?话一出口,云集自己也心头一凉,什么事如此重要,使他匆匆离开久别的自己。

  单程不语,点了烟,眼神穿过烟雾凝望她。

  那你几时回来?

  他还是不说话。这些沉默背面隐着她所不知的真相,这些沉默如此阴险,冷酷,不加伪饰,似乎存心等着她自己走近,了悟,凄惶。

  云集放下筷子,给自己也斟了葡萄酒,仰着脖子一饮而尽,然后缓缓地问单程,你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说?

  你很想知道?

  我不想知道,你就永远不说?

  只一句挑衅,就露出了伤痕。隔了半响,单程说,云集,我们是不合适的。

  云集蓦然笑了,这就是你花了五年时间,与我相处得出的最终结论?

  单程薄薄的唇紧闭着。曾经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薄唇的男人多负心。

  你要与我分手?

  单程的右手食指在桌上轻叩两下。

  理由?

  我们不适合,单程又把这句话拿来作挡箭牌,既是因,也是果,掩饰的只是他变心这一事实。

  云集凝视着他,单程,你不能就这样打发我,请你说实话,她是谁,到底是谁,使你有了如此大的改变,罔顾五年情分于不顾?

  僵持了许久,单程开口说,云集,我的确欠你一个交待,我要和小康结婚了。

  小康刚从国外回来,父亲是N城有名的实业家,攀上这层关系,单程往后的人生便一帆风顺,也是他进入上流社会的阶梯,而云集不可能给他带来任何帮助,不能使他逢凶化吉,所向披靡,成为N城的新贵,出人头地。

  踏入社会,经受人情冷暖的磨练后,他所有的硬骨都消失。在他功成名就的路上,一定会有牺牲,爱情不过是其中一个。

  有一颗泪水自云集心底涌出。她绝望地看着单程,一字一顿,我还爱着你,我还爱着你,我还爱着你。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微,越来越凄惶,到最后,仿佛有什么在牵扯中碎裂了,消失了。

  她蹲下身去,掩住脸,哭了起来,单程就站在她面前,这个场景一直在云集的脑海里反复出现,后来混淆演变成另一种格局。她觉得自己哭了又哭,求了又求,丢下所有的自尊,匍匐于他的膝前,那样可怜,那么卑微的,可他不为所动,听任她一点点萎缩下去。

  那晚单程还是走了,云集喝完了整瓶红葡萄酒,头脑竟还是清醒的,桌上的四菜一汤都已冷却,云集把那盘单程最爱吃的红烧鱼端到面前,木木地吃了起来。

  突然咽喉一疼,一根鱼刺哽在那里,一咽便是尖锐的刺破感。云集抚住脖子,冲进厨房,大口地喝醋,然后打开饭锅,塞了几口饭进嘴,猛力下咽,有一些窒息,脸涨得通红,一阵囫囵后,那根细弱却坚韧的鱼刺仍纹丝不动。

  云集继续喝醋,吃饭,甚至还喝了大量的水,仍然不见成效。她开始焦躁不安,把右手食指伸进喉咙里抠,如愿以偿地犯起了恶心,但吐出来的只是液体,那根折磨着她的鱼刺仿佛决意驻扎,腐烂,化脓。

  云集扶着墙壁,蹲下身去,安静地流泪,就像童话里的哑巴公主。

  虽然两个月的疏远里,她有过猜疑,不安,恐惧,但她心怀侥幸,以为不过是自己的错觉,以为他们的爱情不会落此下场,誓必有一个圆满的果。她天真地以为,残酷现实不会挫伤象牙塔里的爱,至少不会如此迅速如此轻易,不会像三流小说那样。

  现在,她的的确确被踢出局了,因为她没有显赫身家,如果他遇到瓶颈,她只能对他说,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忧郁,不要灰心,相信吧,快乐的日子会到来。而小康无须说这些,很可能只是一通电话就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她给的爱情不能帮他撑过创业的寒冬,和他的前程相比,爱情苍白无力,犹如生病的孩子。

  他不再需要她。

  这所公寓的房租三个月交纳一次,到这个月底便期满了。云集放不下五年的感情,每天都给单程打电话,他有时接,有时不。

  他在电话里劝她回去,她说不,他就换话题,他知道她不可能在N城住一辈子,也不可能放弃学业,他当然也知道,她所有的勇气只能延续到租期结束,他甚至恶毒地想,她并没有足够的钱支撑自己的任性。

  他们曾经一起捱过穷,受过苦,坐火车硬座去对方的城市,住最廉价的招待所,在街边吃大排档,合吃一份最便宜的沙锅馄饨。因为没有钱,两人在呵气成霜的冬天,跑到灯光灿烂的商场里取暖,从一家换到另一家,什么也不买,只为了温暖。

  情人节,不舍得买花,就跑到公园里采。他翻铁门进去,她在外面焦急地等。那一把带着夜露的玫瑰开得多么艳,使世上所有的玫瑰皆失色。

  他们相约毕业后一起在N城打拼,凭着双手赚钱,买房,他们要有一个家,一个孩子。这些,如今回想起来,都像一场幻梦,都像是踩在云上的呓语。

  云集独自在公寓里喝酒时,单程陪着小康看碟片,香港娱乐片,打打杀杀,场面热闹。小康笑得花枝乱展,高兴时拍拍单程的手背。他们很快就要结婚了。他们初识于一次饭局,小康一到,所有的人都开始献殷勤,除了单程。小康偏偏喜欢单程的冷淡,坐在他边上,笑盈盈地欣赏着他的清高。席散后,单程没有送小康,推说有事,到了半途,朋友打电话来告诉他小康的家境。单程顿时哑然,迅速回忆自己是否有失礼的地方。

  第二天,小康打电话来约他。小康开车来,他们一起去了郊外的高尔夫球场,他们对着满眼蔚蓝与碧绿,整颗心没有一丝褶皱,很自然地,他拥抱了小康,她的身体暖暖的,有一些矮小,脸偏圆,她不够美丽不够聪明,这一切都不要紧。

  重要的是她姓康。

  他们开始频繁见面,在小康的坚持下,他拎了许多礼物上门拜见康震。他未来的岳丈略有些沉默,眼神深邃,未来岳母却很喜爱他,问长问短,嘱他经常过来。

  他知道康震并不愿意把女人嫁给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也知道自己的伎俩逃不出康震的眼睛,他所能做的只是加倍讨好小康。

  他另外租了房子,很高尚的地段,距离康家只有十分钟路程。有时他会步行至小康楼下,用手机和她电话,闲闲地说了许久的话,才告诉她自己就在楼下。小康哗一声拉开窗帘,脸上写满了幸福。他靠在墙上,叫她不要下楼,他深情地说,只是想多看看她,远远地看着已经心满意足了,夜深露重,他不忍她下楼,生怕她着了凉。

  这些温柔的话,使小康泪盈于睫。

  他有时神情忧郁,小康问他怎么了,他说工作上遇到麻烦。小康自告奋勇要帮他解决,他立刻沉下脸,变得很生气,扳住她的肩说,我不允许你插手这些事,这会让我们的感情变得不纯粹,答应我,否则我会很生气。小康叹息着搂紧他,假借他人之手帮他解决。

  只有他,不是为了她的家境,只有他,没有谋求地一心一意爱她这个人。

  单程不徐不急地放下了长线,他尚年轻,有足够时间足够精力与康家慢慢融合。

  斯憔坐在图书馆门前的长椅上,对良久说,我爱艾尔帕西诺。良久一边吃薯片一边开玩笑,即使想以身相许,也投效无门,死了这条心。

  斯憔白了她一眼,鞋跟在地上打转,虽然他身高一米七,眼袋厉害,但这些,都使我更爱他。

  良久侧了侧头,你恐怕爱上的是迈克·柯里安这个角色的阴郁残冷,而不是艾尔帕西诺本人。

  我爱艾尔帕西诺,斯憔认真地看着良久,重复了一遍。

  良久扔掉手里的塑料袋,欠了欠身,伸出右手说,傅斯憔小姐,我对你一见钟情,请你与我交往,请不要害怕在卧室里有枪声,也不要害怕我杀了自己的兄长,更不要问我几时使生意完全合法化。

  斯憔瞪了她一眼,看着不远处篮球场上正在练习远投的男生,他到底还要多少次才能命中?

  良久也回过头去,只要不失去耐心,总会有机会。

  斯憔幽幽地说,感情就不同了,耐心太好,很可能变成厚颜无耻,徒招人嫌。

  嫌就嫌,我才不怕。

  那你怕什么?斯憔问她。

  良久想了想,我怕没有钱,如果没有钱,我就不能请傅斯憔小姐吃蟹粉小笼啦。

  斯憔笑,嘴太甜,迟早有一天爬满蚂蚁。

  在说话间,那个男生竟然投中了一个三分球,他在夕阳的余晖里咧开嘴笑,那个男生叫小马。

  在半年后,小马成了良久的裙下之臣,可惜善良的没有吸引力,歹毒的却太具杀伤力,良久到底心里只容得下薄声一人。

  斯憔最怕的是米虫和死人。1996年,她在第一年夏天就丢掉了饭盘,因为发现饭中有一条死去的米虫,她站起来就走,握紧拳头,一手的汗。

  没有人知道她有多么害怕,那些软体的,蠕动的小动物。描述它们是一件很恶心的事,一直记得青蒲镇那些公厕里,夏天,三个蹲位,清洁工人拖拖拉拉,积了很久,不曾清理。那些恶臭的粪便里滋生了无数的蛆,无数的,软软的,白花花一片,不停地按着同一频率蠕动,叫人发疯。

  越是害怕越是屡屡撞见。小时候,亲戚送来许多香蕉,她随便拿一只剥了皮,然后尖叫着扔掉香蕉,大哭起来,一条白色的虫子站在香蕉的顶端懵懂地看着她。

  另一件害怕的事情是死人,小时候,生活在一条阴暗的街上,在她慢慢成长的十年间,那条街死了无数人,各种各样的死法,一到晚上,整条街就陷入了阴森,她总是奔跑着回家,跑跑跑,觉得耳边是风,觉得后面有人,跑跑跑,不停回忆起这里死过谁,那里又死过谁。没有路灯,碎石小路,狭长而弯曲。

  小马是个很单纯的男孩,喜欢穿夹克衫,头发总是乱乱的,常常一缕头发很滑稽地翘起来。良久总是忍不住,踮脚帮他抚平。也许就是从这个细节开始,小马一心一意爱上了良久。他请她们吃冰淇淋,斯憔爱吃草莓味,良久喜欢巧克力味,小马自己吃香芋的。三个人坐在小卖部门口的遮阳伞下,从盛夏一直吃到初秋。

  断货了,小马就踩四十分钟的脚踏车去城东的大型超市买。他打电话来,让她们速速下楼吃冰淇淋。斯憔一边吃一边说,我总算明白什么叫齿冷了。

  良久穿着长长的黑裙,靠在寝室外的树上,捧着冰淇淋笑,我最喜欢在下雪的时候吃冰淇淋,

  记得有一年,我们镇上的冷饮店进货太多,天突然冷了,他们非常悲愤地把冰淇淋折价售出,上海光明牌的冰砖,蓝色包装,我就站在冷饮店门前大口地吃,一直吃,直至胃里结了冰。

  她童年时嫉妒过朵拉,朵拉的父母非常慈爱,夏天经常买光明牌的冰砖回来,拆了包装,放在小碗里留给朵拉。朵拉家也订牛奶,家门口有一个小箱子,那是朵拉固定不变的早餐。

  朵拉总是有许多食物,比如生煎馒头,她母亲下班时买上四只,扎在袋子里,回家时还是热气腾腾的。生煎馒头上面洒着葱花,香气扑鼻,朵拉要分给良久吃,良久淡淡地拒绝,她说,我不喜欢吃,不喜欢啊。

  其实是假的,她只是不要别人施舍,尤其不要朵拉。在她成长的岁月里,一直目睹着朵拉的幸福,合家团圆,温暖的,安全的。她曾经绝望地想,自己与母亲彼此伤害,在未来的日子里因为仇视而断绝关系,永不相见,而朵拉,嫁一个镇上的男孩,组建像她父母那样温善的家庭,相夫养子。

  朵拉会幸福的,良久在被母亲抽了两个耳光后,躲在被子里痛楚地想。

  张静文是一个酗酒的女人,起先喝啤酒,很劣质的那种。后来练出了酒量,喝啤酒已经很难醉了,就去喝白酒,非常之烈,良久一闻到刺激的味道,就觉得晕眩。她的母亲热爱晕眩,吃着花生米,大口地喝,仿佛杯中的只是水。

  张静文每次醉都不彻底,总还保留着三分清醒,然后用恶毒的眼神盯着良久。那个家是多么的小啊,良久无处可躲,所能做的就是习惯。她坐在边上写作业,一笔一划地,有一次张静文撕掉了良久的作业簿,撕完后,纠住她的头发,拿起剪刀,良久拼命躲,她那头天然卷的黑发自懂事后再没有剪过,已经很长了,每天早上都要细心打理。

  在无声的搏斗里,剪刀戳到了良久的额头,淌出了血。良久觉得痛,眼前是被鲜血唤醒的母亲,剪刀自她的手间掉落,上面还沾着良久十四岁的血。

  良久略微仰起头,血还是源源不断地落下,一路经过秀挺的鼻梁,略深的人中,弧线美好的唇,尖俏的下巴。

  她闭上了眼睛。

  后来去了医院缝了三针,在缝合时良久已经不觉得痛了,甚至经年后,她再也想不起缝合伤口的过程,依稀记得医生在她脑门上裹了几层纱布,她稳稳站起来,就这些,甚至不记得当时张静文在哪里。

  千灯镇卫生院的花园里有一株高大的松树,卫生院里飘荡着医院特有的药水味,接近于冰凉的,与挂号处冷幽幽的青石地,以及两边寂寞长廊的感觉是一脉所承的。

  她每天上学都会经过卫生院,有那么几次,院门前围满了人。挤进去看,地上都是血,一直延伸至内,沿着血滴的提示往前,有某一间小屋,里面躺着重伤不愈的人,呼吸停了。

  再平静的生活也有死亡发生,但他人的死亡,总是很轻易地就过去了。

  千灯镇辖内的运河水上有一座历史悠久的南桥,记得某年,秋雨初歇,一个年轻男人为了二十块钱与人打赌,爬上了栏杆,双臂朝上,正待高呼胜利,却失去重心,从几十米高的南桥一头栽下,如跳水般。大家还在等他冒出头来,等了一会,再心怀侥幸地等,表情有些僵硬的,时间一点点消失,一点点,将他拖向了绝地。

  他孤独地死去了,虽然他是那一带水性最好的年轻人。胆大心细,但还是死在了自己的强项上,他有一个温柔的未婚妻,他们的婚期在两个月后。

  良久读初中时,南桥已经不胜负荷了,起先上下坡竖了石碑,以禁止过往车辆通行。

  1994年,政府决定炸毁南桥,在原址上重建。炸之前,在五十米外搭了一座铁桥,当中用木板铺就,在上面颤颤走着,能感觉到桥的晃动,也能看到木板缝隙间下面莫测的河水。

  也许爆破的时间没有掌握好,几个工人没来得及撤退,被震落的碎石板压住了,一个,两个,三个,艰难地呼救,逃生了。大家惊魂甫定,喘息着清点人数,唯独少了一个,最年轻的,他才十八岁,外地人。

  急忙搬动石头,寻找他。听说他尚有呼吸,也听说当时已经七窍出血,运河两岸站满了一片唏嘘的看客。

  有一个年长些的,背起了已经变形的身体,飞快踏过铁桥,朝卫生院跑去,看客们的眼神便一路跟过去,也有一部分身影跟随。

  少年死后,家属获赔了很大数目的赔款,于是就淡化了悲剧意义。毕竟,所有的生灵都要死,不是所有的死都有获得。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中间已经炸空的南桥一直保持着断桥的姿势,两岸的人只能走那座临时搭建的铁桥,直到完全适应它的晃动。

  良久离开千灯那一年,政府终于继续执行当年的方案,重建了南桥,清除了旧日记忆。

  铁轨,关于铁轨的故事,千灯是有铁路的,在镇的东面。千灯是一个很小的镇,只有慢车才会停靠,小站是一排陈旧的房子,外面有白色的栅栏,种植着低矮的冬青树,铁路两边时常有泡沫饭盒,它们自那些南来北往列车的窗口中扔出。

  铁路是一件奇怪的事,漫长延伸,大多笔直,偶尔交叉。呼啸着风驰后,一片沉寂。铁路也是件很寂寞的事,良久小时候经常和朵拉、费列跑到镇西去,她一个人在铁轨上踏着枕木,有规律地一步步走,火车来前会有灯光及鸣笛示意,她会飞快跑出危险地带。

  而朵拉和费列则在一小段已经废弃了铁轨上踩步,枕木间生出了草,特别的,特别的寂寞。

  后来他们成大了,早就不去铁轨边,而阿狼还去,阿狼比他们大一岁,低三个年级。阿狼是一个白痴,虽然他的父亲是医生,但阿狼从小就是白痴。在阿狼六岁时,他父母又生了一个女孩,很健康。没有人喜欢阿狼,包括他自己,他上课时坐在三只脚的椅子上,最后一排,趴着睡觉,留级与否全看班主任的心情。阿狼会写自己的名字,徐志东。其实他是有学名的,但大家都叫他阿狼,因为他一生气,就像狼一样嚎叫。

  阿狼的生命已经完全多余了,他偷吃了妹妹的食物,挨了母亲的耳光,一生气,就嚎叫着冲出了家门,阿狼生平第一次离家出走,没有经验,只是一直往西走。

  他不懂得灯光的指示,也不懂得鸣笛的含义,他呆若木鸡,站在铁轨上,一个庞然大物在瞬息间吞没了他。他来不及喊一声疼,在风声呼啸间结束了生。

  阿狼的葬礼很简单,他的父亲没有故作哀伤,母亲因为临死前打过他而心怀歉意,他妹妹远远地坐在椅子上啃苹果。

  阿狼所有的衣物一把火烧成了灰烬,火势很旺,风将火吹得有一些内旋,老人们说,这表示阿狼来取东西了。

  在小小的千灯镇,十八年中,良久耳闻或目睹诸多死亡。运河水的浮尸,炸桥时压扁的尸身,铁轨上无情地碾,依然不能明白死亡的真谛。肉体失去意义,灵魂不知所去。她十七岁时在书店买了一本书,专门探讨死后灵魂的依归。

  书上说,有那么一些人,车祸,手术,或别的原因,短暂失去了生命,他们看到了自己的肉体躺在某处,而另一个自己失去了分量,飘在空中,看到了一条隧道,无比地欢欣,无比地,然后,他们起死回生,醒来时依然记得曾经发生的种种。

  我们害怕死亡,源于对未知的恐惧。

  许致贞出生在一个小镇,后庄,风平浪静地长大,功课很好,考大学不成问题。十八岁那年,参加学校运动会,报了一百米和标枪,他虽然不高,体能却相当出色。班主任刘老师拿着表格,苦着脸问,谁参加三千米?不能空缺啊。

  众人皆低下头,刘老师试探着和许致贞商量,要不你标枪别掷了,跑三千米好不好?

  许致贞还未开口,已经有人叫起来,那怎么行?许致贞的标枪是稳拿第一的,没道理放弃优势项目啊!

  刘老师指着那个说话的人,那么苗新成,就你了,就你了,三千米!

  苗新成眼睛得大大的,刘老师,你要我死,你简直是要我死啊!

  死不了的,我还没听说过有跑三千米跑死的,刘老师不管苗新成的抗议,唰唰唰,填上了他的名字。

  苗新成绝望地抱住头,刘老师,我会给咱们班丢脸的,一定会的!

  没关系,重在参与,你就一个人慢慢跑着玩,后面又没有鞭子赶你!刘老师哈哈地笑。

  下课后苗新成跑到许致贞桌前,拉着他的袖子说,许致贞,你要记得我的恩情啊,我绝对是舍己救你!

  许致贞微笑着点点头。

  开运动会的那天万里无云,校园里飘荡着铿锵有力的旋律,喇叭里传来播报运动员编号的声音,是一个长头发的女孩,声音柔美,她暗恋许致贞,念到他的名字时,有一些微颤,许致贞,379号。

  在微风吹拂的操场上,许致贞穿着白衬衫,黑长裤,没有像别人那样穿T恤,短裤,钉鞋。他极干净利落地领先两个身位,拿到了高中组男子一百米冠军,按着喇叭里的提示去 台领了奖品,一只钢笔,一本很厚的硬面抄。 台上正对着麦克风喊加油的女孩侧过头,微笑着看了他一眼。

  下午一点,标枪比赛开始了,前面的七名选手已经一一掷过了,许致贞最后一个。他举起标枪,提了口气,长长的标枪夹带着风声飞出去,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来不及收手,来不及躲避,命运的手紧紧抓住了咽喉,标枪飞行的轨迹宣判了苗新成的死。

  当时他和一帮人站在远处等待标枪着地,然后测量许致贞的成绩。他侧身和别人说,看准了,我们班的许致贞,绝对第一名!

  谁也没有想到,许致贞超水平发挥,掷出了令人咋舌的距离,标枪准确地击中了苗新成的脑部,太阳穴附近,他即时跌倒在地,有两秒钟的空白,离苗新成最近的男生扑上前去,待要背他去医院,却不知如何处理插入脑中的标枪,一下子慌了手脚,四面八方的人拥上前去。很快,救护车来了,割掉一部分标枪,将苗新成抬进车内。许致贞站在原地,背脊发凉,直觉告诉他,苗新成必死无疑。

  长发女孩从 台跑下来,接近了许致贞,泪水哗哗地流。她很想安慰许致贞,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许致贞的噩梦开始了。

  苗新成的父亲苗德生,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做草席生意,在当地颇有名气,只有苗新成一个儿子,准备让苗新成一毕业就帮他打理生意。

  骤闻儿子噩耗时,苗德生在打麻将,他对报信人破口大骂,操,你这龟孙子,你他妈的才被标枪射死!标枪,标枪……他重复了几遍,语气渐转凄厉,操,他妈的标枪,标!他一把抓过报信人的衣领,龟孙子,有种再说一遍!

  报信人奋力挣扎,苗哥,真的,新成死了,被一个姓许的杂种!

  放屁!苗新生两手掐住报信人的喉咙,我儿子报名跑三千米,关标枪屁事,操!

  边上的人急忙拉开青筋暴起几欲发狂的苗德生,报信人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地重复,苗哥,新成死了,被标枪射中了脑袋,现在躺在医院里。

  苗新生沉重的身子跌了跌,靠在桌子上,用力一扯,桌布上的麻将牌劈哩啪啦洒了一地,他冲了出去。

  苗德生开着卡车,把儿子的尸体运回了家,也把许致贞一同押回。到学校里时,许致贞还站在现场,边上有个不停哭泣的长发女孩,她一看到来势汹汹的人群,惊得连连后退。

  苗德生看到许致贞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如此杀了他,太过便宜。他立誓要让许致贞比儿子惨十倍,百倍,这个想法一旦形成,就变得极克制,挥了挥手,叫人抓走许致贞。许致贞站了那么久,双腿早已麻木,被人半拖着,夕阳西下,一抹凄艳,徒劳挣扎,起了风,但阴霾不曾散去。

  标枪插入脑内,深达六厘米之多,伤中大血管,造成大脑颅内出血,苗新成其实当场就已死了,抢救不过是形式。

  赵平很迅速地胖了,人一过稳定舒适的生活,就情不自禁地发胖。曾碧樱在一家职业高中做老师,往后几十年都交给了学校,他们在一年后有了一个女儿,小名桔子。

  桔子出生在春天,斯憔一直记得桔子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打哈欠时眉目拧在一起。斯憔轻捏桔子身上嫩嫩的肉,快叫干妈!

  碧樱笑着说,你以为我生的是天才?斯憔俯身,轻吻桔子柔滑的脸,你生的天使。

  桔子像天使一样,给曾家带来了欢声笑语。桔子会笑了,桔子会爬了,桔子长牙齿了,桔子会叫爸爸了,桔子会走路了,晃动着小脑袋,踉踉跄跄地从妈妈的怀抱里扑向了爸爸,桔子甚至可以一个人扶着墙壁,从客厅走到厨房去找奶奶。桔子摔倒了也不哭,桔子多么勇敢,所有的人都爱桔子,她粉妆玉琢,愿意把自己的巧克力分给别人,和所有来客吻别,很早就上床,半夜也不闹,她喜欢穿红色衣服,喜欢汽球,最大的理想就是吃很多很多的奶油,她第一次吃蛋糕时,把整张脸都凑上去,她喜欢拍照,喜欢对面人家养的西施狗,隔着防盗门热情地打招呼,小狗狗,小狗狗。

  桔子小小的生命停在了夏日午后,车祸,在同南街,并不拥挤,车煞不住,那么小的一个小人,摇摇晃晃,桔子被车轮压过,小小的一团,在此之前,她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疼。

  像一只被踩烂的桔子,五脏俱裂,汁水四流,碧樱发疯般纠住赵父,你为什么没有看好桔子,为什么不看好她,你这个魔鬼,你杀了我的桔子,我的桔子!

  赵父老泪纵横,满脸都是痛苦皱纹,他这辈子从来没有犯过这么严重的错误,从来没有。他一向谨慎行事,但那天确实疏忽了,尽管只是五秒,只是五秒,便葬送了桔子。

  他在街边的报摊掏钱买一份当天的报纸,桔子看到对面街上有一只雪白的宠物狗,开心地跑过去,她不懂得横穿马路的危险,不懂得先看一下两边的车况,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过马路,也是最后一次。

  斯憔失眠了,长久地躺在被窝里,静等天亮。电话就在床边,但凌晨三点可以打给谁,她不敢打给致贞,怕他生气,而她是在乎他的,不想打给沈安,怕他误会,在如此不合时宜的时段,打给自己不爱的人,显得有一些落魄,仿佛走投无路了,只好想起他。也无法打给任何一位朋友,无论同性异性,勿容置疑,得到的答复一定是对方痛苦的一句,明天再说,我要睡。更也许,电话拨过去,不会有人接。

  夜已深,这样深了,找不到同类倾诉。沈安曾经有一次凌晨二点给她打电话,号码显示在手机的绿屏上,她看了看,略带厌恶地翻身再睡。事后也没有追问,沈安自己也未曾主动说起,就像没有发生过那个唐突的电话。唯一的证剧她在次日删掉了,有一些冷笑的,他凭什么样认为可以在那么隐私的时间不顾亲疏地打扰她。

  如果是致贞,无论何时何地,她总是会极温柔极耐心,只可惜致贞并不需要这些特别待遇。她那样的想打电话给致贞,以致于不得不拔掉了电话插头,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又犯了错误。如果有一天忘记致贞的号码,那么,她就真的放下了这个人,但那串数字流畅而清晰地铬在脑海里,徘徊不去,如咒语般。

二、[诗歌]《杂事诗》第26章

杂事诗第26章

  《黄昏有画意》

  那是

  夕阳西下

  我无意间走过的

  一幢楼

  谁在

  约四米高的墙上

  写了两行字

  “找王侦探

  135xxxxxxxx”

  《也算是偈子吧》

  该来的来了

  该走的走了

  该消失消失

  该疯的疯了

  吵闹有之

  喝高有之

  心花怒放自知为谁开

  有之

  剩下的

  也就无足道了罢

  不是我见怪不怪

  都只为命运——

  自有安排

  《三个王》

  两个牛人

  吵了起来

  一个腆脸

  说自己是天才

  一个笑对方不知道

  恶臭的《太阳石》

  作者是谁

  两人都姓王

  他们不知道

  两小时后

  大醉的他们

  将被朋友们塞进

  同一个标间

  而在

  转天上午

  还会有一场豪雨

  在路上的王

  脱下T恤

  包住了手中的

  一捆《葵》

  哇哇大吐的王

  送走两个朋友

  回家又挣扎着

  打了电话

  向离津的朋友

  一一致意

  那第三个王

  哦

  忘说了

  在前一天

  提前走了

  《西行杂记》

  1、雨带

  车行驶在原野里,或者,旷野里。

  我不能确定,窗外的闪电转瞬即逝,很难看清夜幕的尽头。

  太太说她昨天留意了气象预报。整个华北和西北,都处在一大片降雨带里。这么说,我们是在雨带里穿行了。想象着这列车,在气象图上那块绿图里走啊走……

  2、云

  我又在车窗上见到了云。我在去年的一首诗里写过。其实——

  还是玻璃在反射上铺的被子。

  3、上帝尽职

  早晨起来,厕所的便池四周,积了一片尿液的湿亮。一会儿再去,没了。

  这中间也没有列车员走过去。是不是如厕人的鞋把它们带走了一些?剩下的,上帝收走了吧。它总是那么尽职,随时不忘收走些什么。

  4、上铺的上铺

  上铺太狭小了。如果平时做梦,梦见是在上铺那么狭小的空间里生存,那肯定是最可怕的梦之一。可现在,大家竟能忍受。

  睡着前想了一下,就把这也当作中铺好了。想象上铺的上面,还有一个真正狭小到难以忍受的上铺。

  这么想着,倒也安然睡去。

  5、汉堡包

  醒的时候,不知道是几点。

  总之是被车厢里的广播吵醒的。

  先是音乐。狂风暴雨似的。很熟悉的旋律。是哪支曲子呢,头重重地半闭着眼想了一会儿,哦,维瓦尔第的《四季》嘛。

  接着彻底不能睡了。中年妇女在用天津普通话宣传“十八街麻花”。

  接下来还好。是组钢琴曲。

  6、十年

  走前问伊沙家的门牌号,他说:“中间那幢,中间那个门洞,三楼左侧。”

  三楼我是记得的。十年前某个孩子在楼道的墙上留下过笔迹:

  “三楼人民共和国!”

  7、雨

  半夜车身晃动得厉害起来。朦胧中我想是下雨了。

  天使的手指在车顶上不经意地敲打着拍子。

  8、鸡鸡

  车外野店的幌子上写着:“鸡鸣推动文明。”我给看成了:“鸡鸡推动文明。”

  也对。

  9、信心

  从兰州到西宁,忽然发现整座空调车厢里,男士都穿长裤,似乎只有我一个还穿着短裤,当即对到站后的气温不踏实起来。不过看到那些穿裙子的女同胞,俺又保持住了一点儿信心。

  10、符

  这里的列车员,跟其它车上的不一样,总是端着一盘子东西,挨座推销。最奇特的,是推销先帝的小像、题字。

  她们说服大家的例子也很特殊:1996年京津高速路车祸,几十辆车中只有一人生还,那个人——他戴着先帝的像。

  11、河

  无数次在车窗外遇见黄河。横的、窄的、沟迴的、月牙儿的、稠的、稀的……无数次地看着,想着,熟视无睹着。

  “母亲河”——最早发明这叫法是伟大的,也是心疼的。

  12、152次

  车厢交接处的“吸烟处”,放着可以坐的马扎。有放一个的,也有放两个的。厕所里有手纸。希望不是因为通往首都,列车上才有这些。

  《黄河谣》

  我8岁

  头一次见到黄河

  它就是

  那个熊样

  20来岁

  几度路过黄河

  它依然

  那副德性

  现在

  过了这些年

  我在它干掉的

  河床里走过

  汹涌的河面上

  驶过

  浩瀚的主流旁

  坐过

显克微支短篇小说两篇(鲁彦译)

  心里却越来

  越不是滋味

  人们告诉我

  上游有污染

  青海还在建

  亚洲最大的碱厂

  《全球化》

  我立在柜台前

  笑了

  终于啊

  终于

  我不用鬼鬼祟祟

  凑到老板面前问

  你还有其它牌子的

  外国香烟吗

  看——这才是

  我要的城市

  《敬告所有网聊者》

  到敦煌感冒了

  头疼着我进了

  酒店旁的网吧

  这是作家的悲哀

  即使病着

  即使在旅途中

  你还是要定时

  向世界缴纳

  半两重的灵魂与文字

  那一刻我真羡慕

  身边刺青的本地糙汉

  他穿着很像迷彩的

  脏脏的水洗布裤子

  往屏上敲深情的句子

  说不定一会儿

  就能顺带搞定了欲望

  最次也可以在夜晚

  带着残留的细腻

  去梦里拜访童年的柔软

  到西宁感冒好了

  带着连日体内积存的酒精

  烈日下我逛进街边网吧

  ——还是为稿子

  简短地回复了几封邮件后

  找不到文字输入了

  还好

  身边一位本地美女

  热心帮我回到了指间从容

  道谢时

  扫了眼她的网聊

  哟,俏妹妹糙话连篇嘛

  显然是正发泄

  对单位某人

  或情人的不满

  小窗口里陪聊的

  是个比诗人还丑的丑男

  呵,美好的人们

  在每个时代

  都忍不住玩弄自以为无害的

  游戏和宣泄

  或许他/她真的以为网络那面

  坐着一只无害的狗

  每当他/她需要

  便一定承载了人类

  美好的智慧与情感

  所有的故事

  于是由此展开

  我只不过

  在旅途中

  再次偷听到了

  世界的轰鸣

  《什么叫缘》

  回津有日

  然后再出津

  再返

  连日与人的话题里

  总或多或少扯上敦煌

  那么一两句

  那里下午的太阳

  像极了梵高的阿尔

  我固执的这么认定

  还有些固执念头

  我只说了一半儿

  比如——我想在莫高窟待上个半年

  其实最真实的感觉是

  作为一个酒色之徒

  我的几个N分之一自我离开之日

  就已经待在那些窟里了

  他们会一直待到

  我回去

  《西宁》

  关于西宁

  我没甚可说

  每天早早就醒了

  去朋友家附近的菜市场闲逛

  两天中我已熟悉它最对胃口的早点

  以及闹市一部分的网吧

  我甚至自然而然

  在晨风下的旧街幼儿园旁

  试着想了下若干生命中的旧人

  然后

  把街口两家名牌花圈寿衣店

  甩在了身后

  《在大灵塔前》

  传说宗喀巴诞生,从脐带滴血处长出一株白旃檀树,其十万片叶子上每片自然现出一尊狮子吼佛像。

  宗二十二岁,其母给远在西藏的他,寄去白发一绺,说“吾今年迈体衰,盼儿务必返里一晤”。宗为学佛决意不返,给慈母和姊姊寄去用自己鼻血绘成的自画像各一幅,狮吼佛像一轴,嘱其母:“若在我出生之地以十万尊狮子吼佛像及菩提树(即白旃檀树)为胎藏建一佛塔,则如同亲晤儿面”。宗母在信徒资助下,按儿子信中的意思,建成了佛塔,以寄托思念之情。这就是“大灵塔”。后来人们又依塔建寺,这就有了“塔尔寺”。

  大灵塔里包住的白旃檀树,据说到现在仍然活着。

  宗母直到去世,也没能再见到儿子一眼。

  导游讲完上面内容时,我有一点哽咽。

  还好,马非已随着香客们到门口转经去了,老彭也到了走廊上拍照。再度注目了灵塔,走到殿外,我点上支烟,悄悄地等眼中的潮湿褪去。

  想起早年读圣经,读至耶稣下十字架一段,以及《日瓦戈医生》中《客西马尼的林园》一诗,甚至当年二十多岁,写我自己的《客西马尼随想》组诗的时候……这些年,许多事情是一直不变的。连酸楚也是一样——不为“偶像”,是为“偶像”曾生而为人。

  那么,不变真好。

  《驾驶》

  正要动笔写一篇题为《驾驶》的随笔,忽然想:此刻不正在驾驶吗?

  键盘和鼠标是方向盘(过去是笔),电脑屏幕是车(过去是稿纸),载着灵魂。

  《书、蜡烛与铜像》

  看到陌生的塞巴斯蒂安#8226;斯道科波夫

  这幅安静的书房静物

  我懵了

  如此平淡

  如此孤独

  带着

  一股死寂中的

  温情

  《信仰》

  这些

  金光灿灿

  幸福的

  降落伞一样

  在云团下翻滚的梨

  出于画家加里#8226;费金的

  《下落之中:降落地带》

  这些幸福

  此刻照亮我

  让我忍不住

  想和它们一起

  飞到亮丽的空气中

  但我的感受有一点

  与画家不一样

  我认为

  这些金黄的梨

  正在往上升

  《写给辽宁本溪动物园的五只猴》

  因为抢可乐

  因为窜进了

  市长办公室

  因为懂得拔掉身上的

  麻醉枪针头

  因为能在笼前

  成功吃掉诱饵

  同时拒绝人类

  强加给的命运

  你们被下了格杀令

  《我来试着说说面对黑暗的力量》

  之一

  一个最近连续拿了

  威尼斯影展金狮奖的导演

  一次这样说起他的痛苦

  他在获第一个金狮奖前

  已经获了不少大奖

  有一阵他不知道

  该怎么干下去

  他甚至想

  就此退休

  后来

  (我们都知道)

  他干下去了

  之二

  我喜欢的女演员

  拿了影后

  妙的是

  她没有在那部鲍勃#8226;迪伦传记片里

  扮演大师的女人

  她演了一个

  男性角色

  导演和编剧写那个人

  仅仅是为了展示

  大师这一生

  本来还有可能

  成为

  另一个人

  《自我介绍》

  下面将要出场的这位诗人

  在过去的二十年

  创作生涯里

  始终努力着

  不像你们知道的

  任何一位中国诗人那样

  甚至

  不像你们熟悉的

  任何一个中国人那样

  去写作

  和思考

  他怀疑任何宏亮的声音

  也怀疑所有卑贱的声音

  警惕地监控

  每个阶段的自己

  所以

  不管是否太晚

  请祝我生日快乐

  《9月9日》

  这个看来

  平凡的一天

  倒退到三十一年前

  是很不平凡的

  比三十二年前的

  唐山大地震

  还要震撼

  比七十年前被日军

  攻入城墙的南京

  还要让人绝望

  所以你看

  这些年

  虽然浴血涉泪

  中国人民

  还是有了一点进步呵

  而这微茫中

  进步的趋势

  也恰是朕

  在这个混账王八蛋白痴

  层出不穷的国度

  持久工作的

  一点念想

  《大将与家事》

  已过凌晨两点

  吾还在网上冲浪

  看一堆义正辞严的烂人

  讨论某大将为什么没当上元帅

  他如何百战百胜

  又如何在同时偷偷

  打了那么多败仗

  如何以怨报德

  不落井下石

  却又被老上级

  斥为“阴人”

  估计今夜

  能到三点睡就不错了

  不是我多迷恋那些

  历史的稀屎

  而是我想等和同事们

  去学校请愿的老婆

  胜利归来

  虽然人生渺茫

  个人渺茫

  这么等上一等

  还是很有必要

  《新换的电脑墙纸》

  这次我把背景

  选定为罗伯特#8226;巴乔

  那是——

  黑暗的球场中

  一袭更黑的西装

  坐在草坪上的巴乔

  脸已明显发胖

  马尾在脑后

  也渐渐约束为

  中年人的某种优雅

  小胡子从上唇

  往下颏画出鲜明的

  三道线路

  眼睛注视着左前方某物

  似笑非笑

  一道灯光打在他脸上

  以及身边的一只球

  周遭黑暗中的

  一小块草地

  选中此图时

  带了一点

  邪恶的激动

  我忽然想

  所谓人生的午夜

  时代的午夜

  认识的午夜

  都有一点像

  那个足球场吧

  你可以

  做自己的巴乔

  自己的足球

  或是被镜头裁去的

  黑暗草坪的其它部分

  《对呕》

  恐高

  料青山看我

  也如是

标签: #杂事 #诗歌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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