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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力旺盛淘气的女孩《little princess(小公主)》

发布于:2024-03-24 作者:admin123 阅读:83

  最近有部偏走红趋势的动画片《little princess(小公主)》渐入大众的视野了。

  今天小编就为大家推荐一下这部逐渐走红的动画片。

  这部动画片《little princess(小公主)》,尽管目前来看,并没有受到大幅度的推广或者宣传,但是口碑却是相当好。

  《Little Princess》

  《Little Princess》的作者,托尼·罗斯(Tony Ross),被誉为欧洲殿堂级绘本大师,他曾三度荣获“最佳绘者银画笔刷奖”,多次获得国际童书大奖,如:德国儿童图书奖( GermanChildren's Book Prize)、英国聪明豆图书奖银奖( silver medal in the Smarties Prize) 以及凯特·格林纳威奖提名(KateGreenaway Medal)。

  这套动画片的画面风格和主题拓展风格画面简单,重点永远在主角身上,有旁白来体现主角的内心活动且推动故事发展。

  从语言难度来讲,Littleprincess(小公主)和Peppa Pig(粉红小猪妹)差不多,只是动画长度由5分钟变成了10分钟。语速适中,句子难度也适中。适合3-6岁的小朋友学英语看。

  小公主是一个精力旺盛淘气的女孩,常常搞出许多笑话。她有很多孩子共有的小毛病或小执拗。小公主在日常生活的成长过程中,总是会遇到些磕磕绊绊,但是每次她都能在快乐中解决。每一集的每一个故事都教会小公主,一个看起来不那么起眼,但确实对成长有帮助的小道理。故事简短,还常常有点无厘头,但非常有趣正能量。

  除此之外,小编为大家推荐的原因还有这几点:

  1、贴近生活

  每一集里,都出现了一个孩子的惰性特点。“牙齿”“不梳头”“不想洗澡”“吃奶嘴”等这些幼小“恶习”,也有一些道德教育“诚实”的教育,很日常的生活记录片。

  每观看一集,孩子天然性的模仿,也会学着小公主去更正自己的“恶习”。对家长来说,可以间接的了解儿童存在的问题根源,避免不比较的冲突。

  2、培养习惯

  这套绘本展现的不仅仅是一个个生动活泼、情节有趣的故事,同时也隐含了一种引导教育的功能。

  小公主想要吃晚饭,但总是忘了说”请“,到最后她还教会了小怪物礼貌哦~

  其次,它可以培养孩子优秀的品质,让孩子和小公主一起成长。

  孩子总会幻想着快快长大,这一次,小公主觉得自己长大了,应该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了!

  3.简单幽默

  语言简单重复,情节幽默有趣,总会有无限惊喜的结局,让人会心一笑。

  4.平等观念

  小公主的形象打破了传统意义上的公主标签,不再是美丽的像仙女一样、几乎完美的性格等。公主可以很平民,这更多的是传递一种平等的观念。

  5.精致手绘

  大师力作,童趣无处不在

  《Little Princess》的流行,是不是意味着手绘风动画片在未来或成为一种新的发展趋势?在技术填充的时代,手绘风动画强调“匠人”的精致艺术,不再是机器生产的批量产品。如今,这股复古风再次得到肯定,是动画界的一种惊喜。

  “Little Princess”系列不仅有绘本,还有动画片呢,而且已经在100多国家热播过呢,如果你也想看的话,可以私信我哦!

一、新人主播的直播聊天话题技巧(收藏)

  ​有时候,我们觉得没有话题可聊,是真的没有话题么?不,你只是不会聊天而已。下面介绍几种聊天的技巧,熟练掌握后,让你永远不会冷场。1不在于说什么,而在于怎么说

  同样一句话不同的人,不同的境遇,不同的语气语调说出来感觉都是不一样的。重点不在于说什么,而是怎么说。这不是方法或者招式,而是内功。

  ​2关键字联想法

  通过对方给出的有限的内容。来展开新的话题。

  对于你身边的场景里选定一个物品,什么都可以。面对你看到的物品,进行回忆,最好是想象相同或者相似的物品,在你的记忆中搜索,比如说我现在看到把板凳我第一下就回想起我当年小的时候家里那把花岗岩板凳。然后思考,为什么这个类似的物品会出现在你的记忆里,它一定有特定的原因在你的记忆里出现。再回忆一下,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你记忆深刻,把当时的画面和世界观重建出来!比如我就觉得当时的花岗岩板凳特别的大,重,然后我就可以编一个我想搬它砸到脚的故事。(你要在3秒之内做出这个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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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如:“我平常就在家里呆着看看电影什么的。”(电影)

精力旺盛淘气的女孩《little princess(小公主)》

  “你平常都看些什么电影?”/“喜欢看电影的人通常都很感性。看来你也是这样咯。”

  再比如:一个人说:我不喜欢那家酒吧,我上次过生日时和一群朋友在里面喝高了。

  好,想一想,你可以从哪些地方进行联系发展话题?太多了!

  ​①我不喜欢的酒吧,为什么;

  ②我经历过的最疯狂的生日聚会;

  ③上一次我喝高的经历;

  ④之后发生的故事。

  3讲故事

  人与人的对话内容80%都是通过讲故事来完成的。在这里我简单的讲一下如何讲好一个故事。

  ①细节。一个故事要让他听起来像是真的,必须得有细节。比如:“我躺在床上,被子都没有盖(细节)。然后拿出手机瞄了一眼,我还清楚的记得那时候是凌晨3点15分(细节)。接着我翻了一个身……”

  ②展示价值(可选)。故事是最好的让人了解你的方式。比如你想要让对方知道你很有钱。你可以直接的说:“我是个土豪。”

  当然你也可以讲一个故事:“我最近惨死了,前两天车被别人撞了一下,今天他打电话给我让我去签一份协议。我心想,修个车还签什么破协议。结果我一看,上面写着如果部件在运输过程中遭到损坏,要自行承担。我那个时候才知道,这破车的零件只能从意大利进口。国内买不到。哎,苦逼的我这几个月没车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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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别人自然知道你开的是好车。而且很有钱。

  ③起伏。平淡的故事没有人爱听。这就需要你有一定编剧的能力。如果没有,那不妨讲出来之前先编排好吧。

  举个例子:“你知道吗?昨天有个妹纸咨询我,她说她男朋友的那里太小,只有牙膏那么大。我一听就怒了。和她说,你别天真了好么?有牙膏那么大已经很大啦!结果她弱弱的说,你见过宾馆的牙膏么……”

  ④创造世界画面,背景。这就像是在布景,你的故事最好需要有画面感。不然人们会索然无味。很多小说可以很好的做到这一点。

  比如:“二楼的空间并不大,零零散散的摆了几张桌子。余光告诉我,有几个身材火辣的美女正坐在这里吃饭。我没敢抬头扫视四周,默默的跟在哥们后面走到一个空餐桌面前坐下。坐定之后我抬起头。在我的斜对面,两点钟方向有一桌三个女生组成的小团体。其中一个女生面对我。作为一个心理健康的死娘炮,我惯性的瞄了她几眼。黄色的中分,很平顺。一身清凉至极的露肩装。露出圆润滑腻的珍珠肩。两条大长腿白的反光。脚底穿着一双透明彩丝带的玻璃凉鞋。足踝浑圆线条优美,十个脚趾头上丹蔻朱红,抹着鲜艳的指甲油。”

  相信你已经可以想象到小说想要描述的画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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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⑤加入感情。一个好的故事没有一个好的述说方式也是行不通的。试想,如果机器人瓦力没有感情,它大概不会有那么多的粉丝。

  注意:在你和对方还不熟悉的情况下切忌讲很长的故事。这个时候的故事应该是简短而有趣的。当你们熟络了之后,才可以开始讲一些很长很深刻的故事。

  4EV(诱出价值观)

  ​这属于深层次聊天的范畴。你想要得知对方的一些隐私或是秘密。可以参考此方式。比如你想要知道她童年的经历。

  当然你可以直接问:“你小时候遇到过什么难忘的事情吗?”。这时候对方很可能想不起来。

  EV:“我还记得我小时候被一个同学骗进了女厕所。当时他告诉我老师在厕所里等我。结果我居然信了。畏手畏脚的走进去,结果发现只有一个大妈在扫地。我竟然傻乎乎的问她说你看到了王老师吗?结果她把我抓到教导处去问话了。哎。我都不想说了,你小时候碰到过类似的事情吗?”

  这就是EV。通过讲述自己的故事,诱导出对方讲出自己的故事。(当然,你需要有讲故事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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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欲擒故纵

  用钓鱼的流程来比喻对话的流程。直接举例:

  例1:你:你是哪里人?(引诱)

  对方:山东人。(上钩)

  你:是吗!我最喜欢喝山东人交朋友了!(收线)可是为什么我现在和你会沟通困难!(释放)

  例2:你:如果我没猜错,你一定在国外留过学对吧。(引诱)

  对方。是啊。你怎么知道?(上钩)

  你:哈哈,因为我以前在法国呆过2年。留过学的人都很有气场,我一眼都能看出来。(收线)不过你是唯一一个我不太肯定的。(释放)

  这个方法的作用就是,让你既要和对方哈拉。又不会失了身份。而且能够勾起对方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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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开放式圈套

  如果一个人对某件东西感兴趣,然后你把这件东西拿走,当你再次给他这个东西的时候会引发他更大的兴趣。开放式圈套由此而来。简单的解释就是:在对话中包括没有说明的想法,故事,情绪或者感觉。比如,你看过一部电影,但电影的最后出现了一个悬念(外星人留了一个幼崽在地球)。你便会开始期待它的续作。

  在对话上是这样的。加入一个女人问你:“你今天过得怎样?”你会怎么回答?是“很好”吗?显然那弱爆了。

  开放式圈套是这么玩的:

  例1:她:“你今天过得怎样?”

  你:“真是一言难尽”。

  她:“怎么了?”

  你:“太恶心了!你不会想知道的。”

  如此,她会对这其中的故事非常的感兴趣。

  例2:你:“你知道吗,你真的很厉害!你让我在你身上多花了3分钟时间。”

  她:“是吗?我哪里厉害了?”

  你:“有机会再告诉你吧。对了,上次……”

  如此,她会对“她很厉害”的原因极度的着迷。所以,这是一个让对方追着你聊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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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角色扮演

  角色扮演有效,是因为他表现的不是真实的情况。角色扮演中人们扮演的不是真实的角色。因此避免了尴尬。人们也能在角色中放得开。

  比如你会说:“你去休息吧,我也睡了。”

  角色扮演:“爱卿退下吧。朕就寝了。明日再翻你的牌。”

  再比如你会说:“你把头发剪短了真漂亮!我们去散散步吧。”

  角色扮演:“走吧,凌波丽,使徒杀过来了!”

  角色扮演之所以有效是因为它引起的情感是真实的。这就是说,在角色扮演中你给对方任何感觉就如同他们在真实生活中的感觉一样强烈。

  8幽默感

  这玩意很难模式化的学习。幽默感是你的一种思维方式。我想在此说明,不是你会讲笑话就是幽默了。幽默不是因为你的话题,而是因为你这个人。

  用非常严肃的口气说着非常荒诞的话。一点不像是在开玩笑。这其实是一种出人意料的思维方式。如果你没有这种思维方式,那么你说出来的就必定是合情合理的。也就没有幽默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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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联系感

  ①浅层联系感(共同的话题)。比如:你和我原来是同一所高中毕业的呀/原来你也喜欢吃芥末啊。

  在相处初期,我们依靠这种联系感来熟络对方。这样的联系感越多,你们成为好朋友/恋人的几率就越大。

  ②深层联系感。比如你们都有过被虐待的经历/父母离异的经历/想要自杀的想法等等。

  深层联系感通常和感情和情感挂钩。也就是交心。一段关系由浅入深都逃不开深层次联系感。

  要注意的就是,制造深层次联系感的时机和地点非常重要。你不能在大中午的和别人聊你爱上过一个不该爱的人。你也不能在电玩城告诉她你曾经想要自杀。

  制造联系感可以参照以上几种方法。

  10肢体语言

  有专家说,两个人的交流中,有80%的内容是通过肢体语言完成的。

  用文字来解释肢体语言我认为非常的奇怪。还是推荐大家多看看电影吧。注意里面的语气,语调,眼神,面部表情,手势,姿势等等。

  今天就给大家先大概的说一下就OK了【偷懒了嘻嘻】有想要做主播的朋友可以私聊我哦! ​

二、伦茨短篇小说选(七篇)

   伦茨短篇小说选(七篇)

   肖毛编选、扫校

   扫校说明

   上次,给朋友扫校了包括《卖笑的人》等伯尔小说。后来,朋友说还是有点不对头,因为他当初在画报上看到的是一种连环画,内容不但包括《卖笑的人》,还包括一篇别的。不久,朋友将这种连环画发给我一页,题目是《逗乐大师》,秦龙绘,根据伯尔的《卖笑的人》和S·棱茨的《娱乐博士》改编。

   怪不得,原来,这种连环画是“合并改编本”。编者改编自哪里,上面没说。但是,它显然改编自花城出版社1980年初版的《卖笑的人》,因为这本书里也收录了这篇《娱乐博士》。

   对《娱乐博士》的作者,国内有过两种译名,最早似为棱茨,后也有译作伦茨的。我更喜欢伦茨这个译名,因为前者给我的感觉更像铁蒺藜。

   在中国,尽管伦茨没有伯尔的名声高,但凡是喜欢外国文学的朋友,多半都知道他的经典中篇《灯船》(又译作“灯塔船”)。现在,市面上还能见到译林的新译本,但我更爱读的是光明日报社1985年初版的世界文学小丛书之一《灯船》中的译本,它的译者是倪诚恩,他译的一些伯尔小说也很精彩。

   就我能查到的资料,倪诚恩译的《灯船》最早刊于《世界文学》1979年第5期,作者的名字译作棱茨。不管译名是什么,总之,读到这个中篇后,我才开始注意到伦茨。

   可惜,目前找到的伦茨作品不多,他的短篇作品更为少见。除下面扫出的七个短篇外,另外只发现了四个短篇:

   【短篇小说】《塞尔维亚姑娘》、《我们信任的人》,刊于《世界文学》1989年第4期

   【短篇小说】《娱乐博士》,袁志英译,刊于《译林》杂志1980年第4期

   【短篇小说】《一个充满爱的家庭》,马君玉译,收入《洪水过后》,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初版

   其中,《娱乐博士》应该就是花城版《卖笑的人》中的同名作品,《一个充满爱的家庭》即我下面扫校出的《慈爱之家》,也没有扫。1989年第4期《世界文学》还没有买到,自然无法扫出来。

   与伯尔不同,伦茨长处是善于白描。像《娱乐博士》、《逮鸡的艺术》这样的幽默作品,看起来就不如伯尔的同类作品有味,深度也不够。然而,像《慈爱之家》《发生在撒丁岛的故事》《被嘲讽的猎手》这三篇,却可以称得上是优秀的短篇之作,慢慢读下去,就会感觉出味道来。

   14:59 05-2-13肖毛

   目录

   1.《慈爱之家》,倪诚恩译,扫校自《世界短篇小说精品-德语国家卷》,张玉书编选,中国青年出版社1983年5月第1版,1995年4月第2次印

   2.《娱乐博士》,肖祯译,扫校自现代外国文学译丛2《卖笑的人》,花城出版社1980年初版

   3.《发生在撒丁岛的故事》,章国锋译,扫校自现代外国文学译丛2《卖笑的人》

   4.《一个麻木不仁的人》,零菱译,扫校自现代外国文学译丛2《卖笑的人》

   5.《圣诞老人也担风险》,杨武能、王荫祺译,扫校自《斜雨》,“漓江译丛”1984年第1辑,漓江出版社1984年8月初版

   6.《被嘲讽的猎手》,高更夫译,扫校自《译文丛刊2-在最后一节车厢里》,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初版

   7.《逮鸡的艺术》,刘浏译,扫校自《译林》杂志1995年第4期

   1.慈爱之家

   倪诚恩译

   肖毛扫校自《世界短篇小说精品-德语国家卷》,张玉书编选,中国青年出版社1983年5月第1版,1995年4月第2次印,定价16.3元

   西格弗里德·棱茨(Siegfried Lenz,1926-)是德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涌现出来的第二代作家。自1951年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空中之鸢》发表以来,棱茨的影响越来越大,他的名声已经越过西德国界,在国际文坛上享有盛名。

   梭茨出生在东普鲁士的吕克,父亲是一名小官吏。他在故乡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浩劫,大战行将结束时又被征入纳粹海军当水兵。棱茨喜欢写大海,写海上生活,这是与他生活经历有关的。大战后,他的故乡玛祖伦地区划归波兰版图,他先旅居丹麦,后在汉堡定居。他对童年时代家乡的回忆成了他创作的一大主题。枝茨曾在大学学习哲学、文学和英国语言文学。 1950年起任《世界报》的副刊编辑,后来一直是自由投稿作家。 1969年曾应邀去美国休斯顿大学任特聘教授五个月。棱茨是西德著名文学团体“四七社”成员,1960年当选为汉堡自由艺术院院士。他还屡次荣获文学奖金。

   棱茨自1951年发表《空中之鸢》,到1978年发表《故乡博物馆》为止,共出版长篇小说八部,短篇小说集八本,此外尚有评论集、剧本、广播剧多种。其中影响最广的是长篇小说《德语课》(1968),它深刻地揭示了希特勒统治时期,某些德国人由于盲目“履行职责”以至沦为法西斯牺牲品的可悲教训。这部小说以回忆形式展开故事:少年耶普逊因偷画被关在教养所里。教养所教员在上课时要他们写一篇德语作文,题为《履行职责的乐趣》。郡普逊想起了自己当警察的父亲,他为了“履行职责”迫害了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画家麦克斯,他为了“履行职责”亲自把受伤后进出希特勒军队的儿子交给法西斯当局……耶普逊思潮起伏,无从下笔交了白卷,因而被罚禁闭。他就在禁闭期内写出了这一长篇回忆。《德语课》发表后引起国内外强烈的反响。后来据此改编的同名电视片上演时观众达四千余万。1978年发表的长篇小说《故乡博物馆》写主人公在他的玛祖伦故乡呕心沥血筹办了一座博物馆,后来为了不让它被别人在政治上利用,便自动付之一炬。这是一本当年最受欢迎的畅销书。他的中短篇小说《灯船》、《被讥讽的猎人》等都是德国中、小学生最喜爱的读物。

   《慈爱之泉》发表于五十年代初。它描写一个工厂主对自己子女的超乎寻常的爱,其实这种“爱”只是精神生活极端空虚的一种表现形式。工厂主的父亲因为出身低微被他关在小屋里,他的年轻的妻子是个电影演员,已经另有他欢。工厂主百无聊赖,把孩子视为生活的目的。他的家豪华富丽,各种设备应有尽有,但对人的精神而言,无异于一座监牢。在这里人与人的关系十分冷酷,即使父子、夫妻之间也不例外。当然这种冷冰冰的人与人的关系是蒙着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的,看起来象是“慈爱之家”。这篇小说把简简单单的故事叙述得曲折跌宕,显示了作者的匠心。作者又巧妙地运用了对比手法,使读者印象深刻,读后久久不能忘怀。

   他们给我安排了一项工作,派我到一个濒临大江十分幽美的郊区去。我因为到达太早,就围绕那所住宅,沿着一条旁边有着齐腰高篱笆的细沙路信步走去。那时万籁俱寂,连江轮汽笛的低沉长鸣也一声听不到。汽笛鸣声倒是能够使人稍稍感到安心的。我瞧着这所住宅缓缓而行。这是—幢干草屋顶①的新房子,临街的小窗户全都装上铁栅栏,象是一排射击孔,令人生畏。看不见一扇窗户透出灯光。我围绕这所房子走了一圈,顺篱墙行走的沙沙声使我心惊胆战。我停步倾听动静,这时屋前大凉台上方亮起一盏灯,房子南侧变得通明如昼。突然;草地上又亮起两只泛光灯,强烈的灯光由下而上斜射过山毛榉的浓荫;使整个住宅沐浴在山毛榉反射出来的柔和的微红灯光里,安谧宁静。

   这时候四周静悄悄的,一按门上的电钮,屋里蜂鸣器的嗡嗡声都隐约可闻。接着对讲器发出喀嚓喀嚓的杂声,身旁突然传来了平静和蔼的话语,它把我吓了一跳。“请进来吧,我们正等着您呢,”和蔼的声音说道。我穿过园门向房子走去,正要再按门旁的电铃,已经有人来替我开门。门轻轻打开,他用和蔼的声音向我耳语表示欢迎。我走了进去,我们俩轻手轻脚来到会客室。

   “请坐,”那位声音和蔼的人说,“不要客气,现在您在这儿就象是到了家里一样。”

   这是一个矮矮胖胖的人,他的轻度浮肿的脸亲切地微笑着。他接过我的大衣和课堂笔记夹子,把这些东西放好,再张着粗短的手指回到我的身旁。他十分温存地向我点点头,说道:“我们觉得很难办,实在是太难为人了,我真想谢绝人家的邀请。晚上把孩子孤孤单单地扔在家里,我们舍不得,不过这一次我又无法推却。”

   “我会好好用顾他们的,”我说。

   “当然,当然,”他说,“我对您完全放心。”

   “我不是第一次照看孩子,”我说。

   “知道,”那个人说,“我很清楚,大学生业余工作介绍处特别推荐了您。他们对您赞不绝口。”他倒了两杯马提尼酒,我们相对而饮。放下酒怀的时候,我感到毛骨悚热,可是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脸上显出亲切友好的表情,微笑着说:“我大概会早一点儿回来的。人家是大庆之喜,我们不得不去。不过,我要想办法早一点儿回来。我心绪不宁,哪能在那儿久留呢。”

   “不过是几个小时嘛,”我说。

   “这就够长久的了,”他说。“我和孩子们就是不能分离片刻,我时时想念他们,即使在厂里办公也放不下心来。我们一心为孩子而生活,孩子就是我们的一切,我的妻子也一样。当然您会很好照料他们的,我对您完全放心。不过,我大概会早一点儿回来的。”

   “我已经安排好了,”我说,“课堂笔记本都带了来,我看您可以多待一会儿。”

   他站起来,把杯中剩下的马提尼酒一口喝掉。他看看表,用手背擦擦嘴,一手扶住我的胳臂。这时我看清了他手背的模样:宽大,毛茸茸的。他亲切地凝视着我,和蔼地说道,“孩子们已经躺在雪白的小床上了。玛丽亚先入睡,这真是怪事,居然是她先睡着。不过,我现在可不能上楼到床边去看他们,现在可不行,因为一上楼我就舍不得离开了。您要知道,我们是把什么托付给您了,是把什么拜托给您了——您照看的是我们的心肝儿。”

   他和我握握手,他的手温暖丰腴,我似乎在他温存地握着的手中觉察到了他别离的忧愁,这种痛苦深沉难言,已经攫住了他的心。在他眼睛以下整个微微苦笑着的脸上、在他浮肿的,和蔼的脸上,不时隐隐显出他的愁思。这时,我们身后传来一阵碎步声。这脚步很重,有点拖沓,它沿着楼梯下来,越来越近,最后戛然而止。步声一停,这个人的脸松弛下来,变得柔和安静,他说,“我对您完全放心。”

   我们同时转过身去。我一看立刻就知道,我曾经见过她,或者曾经见过一个象她那样的人:头发金黄,前额狭窄,年纪很轻。连她涂着浓重唇膏的大嘴,挂在脖子上的黑色的小十字架,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她向我敷衍地点点头,对我的来临匆匆谢了一谢。这个女人很不耐烦地站在那儿,身子一动也不动,手中拿着一件披肩,下面晃着一只手提包。那位声音和蔼的矮胖子拿起已经准备好的大衣,向我挥挥手;以此表达他内心的痛苦和对我的信任,然后离去。他的正当妙龄的夫人,把结实有力的背转向了他。这是无声的命令,他拿起披肩,替她披上,这时又重又拖沓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渐渐远去。她走上大凉台的石扳地,脚步声再次变得十分清晰,最后消失在细沙路上。

   我向窗外看去,只见汽车的两盏前灯已经打开,灯光落在对面篱笆上。马达发动声传进屋来,前灯灯光慢慢移动,灯光沿着篱笆转了个圈儿,似乎在寻找出口的大门。忽然,汽车停了下来,那个男人走下汽车回到屋里。他和蔼地微笑着,表示对他突然返回十分抱歉,脸上惜别的悲哀神情依旧未变。他在日历本上写下一个电话号码,撕下这张纸来放在我的面前,用铝壶压好。“万一有什么事,”他说,“用来以防万一。现在孩子们在雪白的小床上睡得很熟,不必担心他们会醒过来,一切都只是谨防万一……。不过如有意外,您拨这个号码就行。您知道,我们把什么托付给您了。”他再次道了歉,侧耳听听楼上的动静,走了。

   我等待着,坐在那儿等他会再次返回。不过汽车的前灯并没有重新出现。我的面前放着一张下面划着横道,周围画着框框的电话号码,它压在斑斑驳驳的铝壶底下。我呆呆望着电话号码——“万一有什么事,如果有什么意外”——,我抽出这张记着电话号码的纸,把它放在桌子的最边上。又把书包里的笔记本翻出来,叠成一叠——“您要知道,我们是把什么托付给您了”——想要阅读笔记。我翻着笔记本,上面是一些略而不详的记录、匆忙记下的年代、前言不搭后语的词组、接连不断的惊叹号,接连不断——现在看来,这些东西还有什么意义呢?我看不出一点儿名堂,先法把它们贯串相联,我第一次感到听课记笔记是毫无意义的事,我原以为上课时把笔记本记得密密麻麻,这就是刻苦用功,现在这种信念已经消失殆尽。

   窗户旁的那个电话铃响了。我吃了一惊,跳起来去接电话。我把耳机慢慢放到耳朵旁,屏住呼吸等待着。这时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他不是那位声音和蔼的人,而是另一个。他说话语句简短,带着怨气:“米莉,你在哪儿,米莉?你怎么没有打电话给我,米莉?你听见了吗,米莉?”打电话来的人沉默不语了,该轮到我讲话。我只说了一声“对不起”,除此以外我就无可奉告。不过,单单这一句话也就足以解决问题:喀嚓一声,对方挂断了电话,震得我耳朵生疼。我也放下耳机,现在知道了她的名字,我也就想起来,是在哪儿见过她:有一次我理发的时候,在一本油渍斑斑、破破烂烂的杂志里看到了米莉。那时剪子在我头上来回摆弄,四周弥漫着一股使人昏昏欲睡的香味,我看到了米莉的倩影:健壮结实,头发金黄,前额狭窄——她是一颗影坛新星。

   山毛榉木在壁炉里劈劈啪啪发出爆裂声,炉火蹿动的光掠过壁炉檐板上的雕刻饰带,照过刻得很粗糙的受难的耶稣和他的门徒,他们富有表情,双手无可奈何地下垂着,正在倾听眼前发生的一切。我点上一枝烟,回头研究自己的笔记本。一会儿又合上笔记本,把它放在那叠本子上面。我看着电话机,心里想:他,那个声音和蔼的男人,大概马上要来电话了。他会忧心忡忡、亲切友好地询问,他的孩子(他的心灵的唯一寄托)是不是还在睡觉,我想,他一到办喜事的人家就会来电话的。正当我在沉思遐想的时候,楼上栏杆后面传来抓门的声音。不一会儿,抓门的嘈杂声停息了,门把却又活动起来,上上下下激烈地晃动着,似乎是有人拚命要把门弄开。不过这扇门看来一定锁着,因为门把晃得那么厉害,它却纹丝不动。

   我掐灭了烟,站着观看楼上的门,突然一阵悲叹从楼上传下来,这是一种难以听懂的哀求的呼声。接着又寂静下来,仿佛是门后那个想要引起人家注意的人,正在倾听他哀求的呼声,希望它能打动某一个人的心。我一动也不动地等着,这悲哀的呼声与我无关,我是来照看孩子的。但是上面开始擂门了,是拼着命在乱敲。然后,有一个人的身体撞击门板发出低沉的声响,象闷雷似的。里面的人想使劲把门顶开,气喘吁吁,一次一次地试着,这是丧心病狂的反抗。我慢慢登上曲线形的楼梯,一直走到这扇门前。我在门前站住,发现钥匙就插在门上,我静听着门里边的拚命行为。现在,门那边的这个人一定是知难而退了,我听出来,他已经痛苦地放弃斗争,他精疲力尽,气喘吁吁。他屈服了,他投降了。

   正在这个时候,我把钥匙扭了一下。我只开了锁,却没有打开门。我看着门把,等了好久它才活动起来,摁门把的人小心翼翼,试探再三,几乎没有一点点信心。我退后几步等在栏杆旁。门开了,一个老头儿探出脑袋,他胡子拉碴,头发稀疏,眼睛发红,不知他在向着谁含含糊糊地微笑,这正是酒鬼微笑的模样。他脸上显出惊讶的神情,门居然开了,真是喜出望外。他的整个身子全都挤出门外,大笑了几阵子,伸着两只手向我走来。

   “谢谢,”他说,“多谢,多谢。”

   他把粗糙的麻布衬衫塞进裤子里,又向楼道那一头孩子们睡觉的地方静听了一会儿,做了一个表示宽慰的姿势。“他们在睡觉,”他说,“没有吵醒。”他走在我的前头,一步一步下楼去。到了客厅里,他伸着两手在炉火上熄着,很长一段手臂露出袖口,我都能看到他手腕上刺着的花纹——一艘帆船。接着他开始一边搓手,一边说话:“他们下船去了,他们俩都走了,这是我从窗口看到的。”

   他又直起身来审视周围的一切,仿佛要看看清楚,自从他上次下楼以后,有些什么变化。他看看窗帘,看看弄壁炉炉火的一套家什,再看看灯具。最后看到小桌子上放着一瓶马提尼酒和两个酒杯。他根本没有看一下瓶里装的是什么酒,就拔开瓶塞,把瓶口搁在酒杯上,一一斟满。

   “要不要再取一个酒杯?”我说。

   “算了,”他说,“这些酒杯很好嘛。只有我的儿子才用它。不必另外再取了。”

   他请我和他共饮一杯,老头儿把马提尼酒一口气灌下肚去,接着又把酒斟满。

   “我现在是上岸休假,”他说,“他们两个现在都不在家,我这才可以上岸。要是他们在家的话,我就不能在甲板上露面。喝干了它,小伙子,喝吧。”他把第二杯酒又灌了下去,再斟满酒杯,满脸笑容向我走来。

   “谢谢您使我可以上岸休假,小伙子,”他说。“平时他们不让我离船,我的儿子,他的妻子都不许我离船。谁也不让我出来。我的儿子很能干,他比我有出息,都能自己开办一爿工厂,我呢,只当过一个二等水手。因此他们不让我出来,严禁我上岸。他们提心吊胆,深怕有人看到我。每当他们有客人来,只要塞进一瓶酒来给我就行了。我现在已经酒量不大了。”

   “您要抽支烟吗?”我说。

   “算了,”他一挥手说道。

   老头儿坐了下来,两手颤颤悠悠把酒杯捧在胸前。他低着头,不断摇晃手中的酒,一边咕哝着咂嘴尝味,沉浸在酒味的芳香中。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越过酒杯口出神地凝视着我,然后向我敬酒。“喝干了它,小伙子,喝吧,”他深深向后仰起头,我真怕他会摔倒在地,但是他经得起各种重力的影响,又把上身向前摆去,稳住身子,恢复了平衡。

   电话铃声惊动了我们,我们纵身跳起,老头儿从我身旁窜过,向楼梯平台跑去。他吓得魂不附体,两只胳臂在空中不断挥舞,直到他撞在栏杆上紧紧扶住了身子才停下。

   我拿起耳机,以为这一次准知道是谁打来的,可是我搞错了,打电话的说,她是米莉,声音十分沉着,满不在乎地问道:“我的丈夫已经到家了吗?”

   “还没有,”我说,“他还没有回来。”

   “他马上就到,他已经在路上了。刚才有没有人来过电话?”

   “来过电话了,”我说。

   “谢谢。”

   我还要讲几句话,但是她已经把电话挂上。我正瞧着手里的耳机,汽车的两盏前灯已经猛地拐了一个弯儿,向大门驶来。灯光在天花板上摇摇晃晃地移动,沿着墙转了个圈儿:汽车沿着细沙路开上来了。老头儿也已经看到汽车,他一定也已经明白电话的内容。因为当我转过脸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到了楼上,站在他的房门前拚命向我做手势。我快步跑上楼去,心里明白,我这是为了他才干的。“锁上门,”他急忙说道,“把我关起来,小伙子,锁上门。”他抓住我的手,紧紧握着,表达了他的深切的谢意。我扭转钥匙把门锁上,走下楼去坐在放着我的笔记本的桌子旁。我打开一本本子想要阅读,这时已经听到房前大凉台石板地上传来的脚步声。

   他回来了,提前回来了。他思念儿女心切,在那里坐立不安,所以回家这么早,比我预料的早得多。我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他用亲切和蔼的声音问道:“孩子们都很乖吧?”他不等我回答,已经踮起脚尖轻轻走上楼去,连大衣、围脖都没有脱下。我所到楼上门锁卡嗒响了一下,呆会儿又响了一下。他通过楼道,经过老头儿的房门,走下楼梯来到我的跟前,身心沉浸在幸福喜悦之中,他用粗短丰腴的手扶住我的胳臂,如释重负,深深舒了一口气,说道:“孩子们睡在小床上。”为了表示礼貌,他又对我说:“我的亲爱的孩子,他们都很乖,是不是?”

   “是的,”我说,“他们都很乖。”

   译注

   ① 西欧有些国家的别墅,内部设备现代化,而且顶上铺有干草。

   13:50 05-2-13肖毛扫校

   2.娱乐博士

   伦茨 著

   肖祯 译

   肖毛扫校自现代外国文学译丛2《卖笑的人》,花城出版社1980年初版

   世界上最使我发愁的事莫过于去逗人发笑了。三年来我就靠这个谋生,就靠人情味十足地接待我们公司的那些外国顾客,挣我的一份工钱。当一整天紧张耗神的谈判结束后,这些精疲力尽的先生们就交给我了,要仗着我的才能使他们重新抖擞精神,使他们高兴起来,使他们能为继续谈判在精神上轻松一下。“高高兴兴的客人——高高兴兴地签约”,我的第一位经理曾用这句话概括了我的使命。三年来我竭尽全力地试图做到这一点。为什么我干这一行显得特别合适呢?现在我也讲不出什么道理来,反正那时候起决定性作用的是我的法学博士的头衔,而不是我那汉撤同盟①快活的天性,虽然这后一点也肯定被考虑进去了。

   我作为能使西方顾客轻松愉快的专家开始了我的生涯。我把才能贡献给了一家生产渔业加工机械的公司。这家公司生产鱼肉切割机、去骨机以及头等的鱼头切片机——这种切片机能把鱼脑袋切成圆片,这是前人从未能够做到的。此外这家公司还有一台样机,它能在四秒钟内把一条两米长的金枪鱼切成鱼片,可以切得十分精确,为此我们把它命名为“罗伯斯庇尔”。而且我们不必为说了如此大胆的大话而担心。此外,公司还生产各种鱼类产品传送带、次品鱼接贮机以及极其大量的各式零、配件。

   由于产品都是高级的、灵敏的机器,因此我们的主顾来自世界各地,谁都不嫌路遥水远:有来自日本的,加拿大的,夏威夷的,有来自墨西哥的,黑海沿岸的,他们都要亲自来谈判合同。这样,每次谈判后我似乎担当了这样的重任:在一定程度上使整个世界轻松愉快一下。

   总的来讲,我可以无愧地说自己比较完美地完成了公司赋予的使命。中国人和南非人,朝鲜人及挪威人,甚至连精神上深藏不露的施匹茨卑尔根②人,都能通过我的努力得到欢乐——这种使人清醒的威力能消除由于谈判而引起的过度紧张。夜间我们在游乐区内寻欢作乐,它能使人们享受到那么多愉快,以至完全有理由把它称作是对心灵的按摩,或者称作是对装在上衣里兜的宝贵钱袋的推拿术。由于我能根据各个民族的禀性有针对性地使用不同的引发方法,每一次我都能轻而易举地、人情味十足地接待好我们的主顾,换句时髦的话来说,就是做好亲善工作。我能一下子就使先生们高兴起来。幽默成了我的职业,甚至在精神上毫不外露的施匹茨卑尔根人身上我也获得成功,也能使他们得到快乐。我在事业上蒸蒸日上,特别是在他们答应把我的工资加到一个我所满意的数字后,我就更喜爱我的职业了。

   然而,最近,由于有时产生了一些疑虑,我不再喜爱这一行了,如果说不是由于产生了怀疑,那末就是因为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厌恶感。我怕自己已经失去了逗人发笑的把握,不过最主要的是我有了这种印象:我的工作报酬实在太低了,因为以前我从未意识到我在工作中冒着多大的风险,有着多大的危险性。这种看法是最近才有的。而且现在我相信自己已经明白了这种看法是从何而来的。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个名叫柏苛尔卡·斯皮尔的人——一个来自遥远的阿留申群岛③的大买主。我还能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和他见面时的情景:黄黄的皮肤,狰狞可怕的脸,熊皮帽子,发皱的皮靴,说起话来象是他家乡那些岛屿上的大浪头在拍击着海岸。当他经接待处介绍,第一次跨进我的房间时,我微微感到有些怕,但很快又有了充分信心,相信那种欢快心情也会使他在精神上得到放松的。喝下一大杯用以提高情绪的樱桃酒后,我把这位阴沉沉的顾客推进汽车,把他送到游乐区——我确信自己有足够经验使他这样的人也能有欢乐感。

   我们没有去射击游戏场,我们的日本顾客可是一到那儿就高兴得不行,唧唧喳喳地嚷个不停。我考虑得用最有把握的办法使柏苛尔卡·斯皮尔高兴起来,就是说要十分可靠。我们直接到了费埃特饭店,那地方有三个姑娘不时地表演艺术脱衣舞。这些姑娘我都很熟,她们多次帮助过我使一些迟钝的、总是丢不开谈判的斯堪的那维亚客人高兴起来,这次我又给她们使了个眼色。她们表示明白了。

   时机终于到了;姑娘们一边跳着舞一边脱光了衣服,然后象往常一样,要找出一位客人作为文明的帕立斯④,把一个苹果递给这三位姑娘中的一位。按照事先的默契,选中了柏苛尔卡·斯皮尔。我们这位大主顾走到大厅中央,接过苹果,满脸怒气地,甚至可以说恶狠狠地盯着这几个脱得一丝不挂的姑娘,姑娘们的脸上露出了惧色,身不由己地倒退了几步。在一片令人担心的寂静中,柏苛尔卡·斯皮尔突然把苹果塞进嘴里,他那张有力的嘴发出撕裂的,象推磨似的响声,在客人们无声的惊讶中他回到我们桌旁,坐下,满脸凶相地呆呆地望着前面。

   我不愿就此罢休。我知道我对公司,对我自己负有多大的责任。我从经常讲的滑稽故事中挑一些讲给他听,这些滑稽故事在沉默的芬兰人、伊朗人以及寡言的发洛群岛居民身上都有过灵验的效果。而柏苛尔卡·斯皮尔却阴沉沉地端坐着,听着,一无反应。

   我满腔怒火地和他一起离开了费埃特饭店,来到麦克斯,找到了我们预定的座位,要了一瓶樱桃酒。我最终总是能在麦克斯这地方成功地使爱挑剔的美国人,比他们更喜欢抱怨为阿拉斯加⑤人兴高采烈。麦克斯饭店里总有一个乐队在演出,乐队指挥则是从客人中选出来的。美国人及阿拉斯加人都习惯于统治遥远的国家,而旋律的王国也是一个遥远的国家,只要我们的主顾一旦可以统治它,就会在他们身上产生一种渴望谈判的欲望及快感,使他们充满了一种纯洁的欢乐。由于阿留申群岛离阿拉斯加不远,我相信也能使柏苛尔卡·斯皮尔得到同样的欢乐。按照默契,他被选中并迈着有力的步子走向指挥台,头上戴着那顶从不脱下的熊皮帽,脚上穿着那双发皱的马靴。他接过指挥棒,象挥舞鞭子一般在空中挥动它,乐师们不由自主地缩下身子去。而他却舒舒坦坦地把指挥棒塞进内衣去搔那宽阔的脊背。我也不清楚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没想到他突然抽出指挥棒,把它折断——可能是指挥棒够不着他要搔痒的地方——扔给了乐队。他阴沉着脸又回到桌旁,只听见小号怯生生地呜呜了几声。

   我绝望地瞧着柏苛尔卡·斯皮尔。不,我还不甘心就此罢手,我的虚荣心又冒头了,那是职业的自豪感。我默默地起誓:在我没能使这位主顾高兴起来之前,决不把他带回旅馆。我还记得,他在我们工厂里曾带着赞赏的口吻称我为“娱乐博士”,我要证明我是配得上这个称号的。我决定冒一切风险再试一试。我给他讲以前只敢对西伯利亚顾客讲的笑话,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我最后的招数了。他依旧阴沉沉地沉默着。不管我为他作出了多大的努力,阴沉的沉默仍未能从他黄皮肤的脸上消失。骑驴赛跑,看哈哈镜,色情电影,喝掉了几瓶樱桃酒——这一切的一切都无济于事,提高不了他的兴致。

   直到最后我才起用万达,一切手段都失效了,我只好去找万达,她每夜两次在一个巨大的盛满香槟的玻璃杯中沐浴。我把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她的孩子和我的孩子在一起上学,有时她还和我的妻子交换一些户外花池中各种花卉的嫁接枝条,我们之间的关系象一家人一样,因此我信任万达并告诉她我在冒多大风险。万达答应帮助我。当她在香槟酒中洗完澡,要找一位客人帮她离开酒杯时,她十分自然地选中了柏苛尔卡·斯皮尔。我相信这一招一定会成功,以前万达曾经帮助过我一次,使一位从贝加尔湖来的特别冷漠的客人活跃了起来。这一次万达也一定会成功的!使我大吃一惊的是,这次尝试失败了。是呵,当柏苛尔卡·斯皮尔登上台去,站到这么巨大的香槟高脚杯前,而万达在酒杯里——当然她并不真是酒杯里的难民——意味深长地展开四肢时,连我都大吃了一惊。她向他微笑,向他伸出双臂。观众们使劲地鼓掌,鼓了又鼓。而这时,柏苛尔卡·斯皮尔却双膝跪下,把脸俯在酒杯上狂饮起来——不一会几万达就站在干干的酒杯中,再也不用有人来帮她了。她失望地看了我一眼,我也无可奈何地回了她一眼。我已经准备缴械投降了。

   恰恰就在凌晨,机会不期而来。柏苛尔卡要再看一看机器,他是为此而不辞迢迢千里专程而来的。我们来到工厂,走进产品陈列室,只有我们两人,因为门卫认识我也已经认识了他,就放我们进来了。他沉思着把手放在那些机器上,摇摇,又仔细听听,让我把机械部分重新给他讲一遍,同时把一切记在他的袖珍日历记事本上。每一台机器他都感兴趣,而他最感兴趣的是我们的样机“罗伯斯庇尔”,我已经说过,这台机器能把两米长的金枪鱼在四秒钟内切成鱼片,而更为重要的是能切得那样细巧可爱。当我们站到“罗伯斯庇尔”前面时,他收起袖珍日历记事本,仔细地研究起我们各项成就中的这个尖端。时而他还出于赞叹轻轻地吹几声口哨或是发出“啧啧”的声音。我感到他愈来愈喜爱我们的样机了。但是要作出最后的决断,下定最后的、使我们大家都能解放的决心:买下“罗伯斯庇尔”,这种时机显然还未成熟。为了促使柏苛尔卡·斯皮尔下决心,我跳上机器,躺倒在金属制的富有弹性的切割槽中,这种景象我想一定能加速他下决心,同时我伸展四肢象金枪鱼一般躺在那里,准备在四秒钟内被加工成鱼片。我向上望去,看到经过特别淬火的切刀在我头上逗人似地闪闪发亮。刀很重,由几根很细的支柱撑着,只要轻轻地按一下按钮,这些支柱就会消失。微笑着,我在槽内伸开四肢,翻来又复去,我要让柏苛尔卡·斯皮尔懂得,能躺在我们的机器里对金枪鱼来说该是一种多大的幸福。但他并未回报我的微笑。他只是问我,按哪一个钮切刀就会下来。我告诉了他。我话刚出口已经见到支柱放开了切刀。切刀被解开了,飞快地向我砍下来。就在我的颈骨前,切刀嘎然停住,又吱吱喀喀地被弹了回去:因为切割压力装置被卡住了。我浑身颤抖着,吓得要死地从槽中爬出来。我再看看柏苛尔卡的脸:是的,就在这时候,他脸上挂着一丝得意的微笑。而在此时此刻又有什么东西能比他的微笑更为重要呢?

   诚然,今天我们的样机“罗伯斯庇尔”更臻完美了,切割装置从未发生过故障,而我也在问自己,如果再来一个阿留申群岛的柏苛尔卡·斯皮尔,我会走得多远。通过他我明白了,我一直在冒多大的风险,这种职业性的逗人发笑是付给多少钱都不嫌多的。我相信自己已经认识到了这个行当的危险性,因为如今每当我想起又要去逗人发笑时,就仿佛看到闪闪发亮的切刀在我头上欢快地飘荡——一把经过特殊淬火的刀。

   译注

   ① 汉撤同盟是德国十三世纪及十七世纪时的商人协会。主要是在汉堡、吕见克、不来梅等港口城市。

   ② 施匹茨卑尔根:地名,位于北冰洋中之群岛,在巴伦支海,格陵兰海之间。

   ③ 阿留申群岛:地名,位于阿拉斯加及堪察加之间的群岛。

   ④ 帕立斯:希腊神话中之神。

   ⑤ 阿拉斯加:岛名,位于北美洲。

   译自《德国在讲述》

   (Deutschland erzahlt)

   15:44 05-2-11肖毛扫校

   3.发生在撒丁岛的故事

   伦茨 著

   章国锋 译

   肖毛扫校自现代外国文学译丛2《卖笑的人》,花城出版社1980年初版

   干涸的河床,空旷、发白的河床,河底铺满扁平的卵石,陡峭的河岸被山洪冲得支离破碎,直到山那边看不到一点水。河道在山岩中盘旋,形成陡急的河湾。维托里奥缓步沿河床而上,在每个河湾停下。天色渐渐晚了,山峰投下巨大的阴影,一走进阴影里,他就感到全身发冷,他还穿着那套别人在马蒙内给他的法兰绒衣服。在马蒙内,他们的住处坐落在大理石采石场中间,那里一片黄色,满地都是尘土,天气炎热,他穿着这衣服在采石场灼热的阳光下正合适,可在这阴影和山风中,它实在太薄了。

   维托里奥已跋涉了六十多英里。白天,他藏在马契亚的灌木丛中和牧羊人用黑石搭成的小圆屋里,夜晚他越过了阿兰卡峡谷,中午到达了这河床。他熟悉它,知道它通向何方。他踏着卵石弯着腰慢慢地往前走。当他到达七块巨石时,他已能看见那村庄了。

   村子坐落在一片高地上,有一所白色的教堂,教堂前是一块覆盖着厚厚尘土的空地,每边有二十所矮小的茅屋,茅屋旁长着沾满灰尘的仙人掌,红色的岩石在背后的远方闪闪发光。教堂前的广场上空无一人,整个村子里也见不到一个人影,只有一所较大的房子亮着灯,孤零零地耸立在杉树丛中。维托里奥知道,这是唐·波杜的房子。他爬上河岸俯卧在地上眺望着村子,眺望着通往村子的窄窄的柏油路,那满是尘土的广场和杉树丛中的房子。当他这样了望着时,背后有人叫他的名字。维托里奥熟悉这声音,虽然他已四年没听见它了。随着叫声,他站起身来走到巨石背后。他们都来了,巨石后站着九个男人,穿着黄色或褐色的绒布衣服,戴着圆形小帽,腿上高高系着沾满灰尘的护腿,每人挎一支大口径霰弹枪,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他们问候了维托里奥,握了握他的手,漫不经心地默默拥抱了他,便叫他背靠石头坐下。

   “我们知道你回来了。”桑德罗说,“我们已听说了。你还没到峡谷,唐·波杜就叫人关上了村子大门,派两个人带着枪上了房顶。大伙都知道你逃走了,正在回村的路上。”

   “我不会杀死他的,”维托里奥说,“我回来不是要杀他。我替他干了十三年活,放了十三年羊。你们知道,我是一个好牧人,那只羊跌下山崖并不是我的过错,它是自己摔下去的,我看见它摔断了腰躺在山谷里。你们知道,我说的是实话,对你们得说实话,我对唐·波杜讲的也是实话。可我们去找那只羊时,它不见了,唐·波杜以为我把它卖了。你们还记得,他把我吊在杉树上,我只好说我把它卖了,不这样说,他们就会一直把我吊着。你们还记得,他们判我到马蒙内做八年苦工,可我四年后又回来了。你们得告诉我谁是谁非,我该干些什么。”

   他们叫他回到河床里。维托里奥背靠河岸坐下来等着,远远地听见他们在小声商量,他知道他们在说他。傍晚将尽,黑夜来临,维托里奥仍听见他们在商量,但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他搓揉着手和膝关节,使它们发热。过了一会儿,他看见桑德罗出现在河岸上,巨大的身影在夜空中一动不动地站着。桑德罗握住枪管,只说了声“你留下来”,于是维托里奥明白了他们信任他。他想去摸桑德罗的脚表示感谢,但在黑暗中没摸着,只听见桑德罗把猎枪,接着又把子弹带沿河岸滑下来。他接住枪和子弹带,回答道:“好的,桑德罗。”

   “我们会去对唐·波杜说的,”桑德罗说,“今天夜里我们就派两人去跟他谈。他应该付给你在马蒙内这几年的工钱,你明天就回村和我们呆在一起吧!”

   桑德罗回到站在巨石旁的那些人身边,维托里奥独自留在河床里,他把子弹带放在地上,把抢靠在河岸上,听着他们走下山口,但已辨认不出他们的身影了。他趴在一块大石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唐·波杜的房子,直到房子里射出一道明亮的光。他知道,那两个人已进了唐·波杜的大门去说他的事情了。他不知道桑德罗指定了哪两个人,也许是桑德罗自己和另一个人吧。他想象着他们会说些什么,他们怎样表情,唐·波杜又是怎样瞧着他们。

   维托里奥知道,任何人都必须服从这个法庭的裁决,据他回忆,还没有人抗拒这个山里法庭的裁决。唐·波杜,这个暴怒而孤僻、长着一双发炎的红眼睛的汉子,也会服从它的裁决的。维托里奥一面了望着高地,一面想着唐·波杜,仿佛看见他穿着带银钮扣的长筒皮靴站在杉树下,手里拿着一把斧子,他举起斧子,用发炎的双眼瞪着站在周围的村民,大家都弯下腰去。这个魁梧的汉子挥动斧头,猛力朝一棵杉树连砍了十二下,大伙赶紧跑开,生怕被倒下的杉树砸着。维托里奥还记得,唐·波杜大笑着,叫他们照他的样试试,但没人敢试一下,因为这事谁也办不到。

   维托里奥还想起,一天,唐·波杜猎岩羊回来时肩上中了一枪,被人抬进了晒台,谁也不知道这一枪是从哪里打来的。大家都以为唐·波杜捱不过这一枪了,可四个月后他又露面了,只是左臂已不中用了。从此以后,他只在晒台上出现。大伙对这—枪议论纷纷,甚至相信,唐·波杜知道这一枪是谁打的,可其中的内幕谁也不清楚。唐·波杜再也不在地里和山中露面,他变得十分疑心,谨慎和狡猾了。维托里奥想象着唐·波杜那双瞧着两个男人的眼睛,他想,唐·波杜会服从那裁决的,会为他在马蒙内度过的年月付赔偿费。他等待着天明,好回到村里去。

   他从河床里取来猎枪和子弹带,在巨石后坐下,双腿蜷曲着,搂住膝盖,头靠在膝上,想睡一觉。当太阳在山坳中升起时,他又趴在地上朝村子望去。不一会儿,山口那边响起马达声,他向通往村子的柏油路和路上一个急转弯望去,那里陡峭的路面两旁没有矮墙护住。四辆摩托车飞快地在拐弯处出现,车上坐着四个警察,胸前挎着冲锋枪,平稳地向村子急驰而去,他们在唐·波杜屋前杉树下停住,其中三人走进唐·波杜的房子。维托里奥看见门从里面开了,他慢慢走回到巨石后,挂上子弹带。过了许久,三个警察才从房子里走出来,把摩托车推到晒台下。晒台上摆上了椅子,警察们在桌旁坐下。维托里奥看见,桌旁除了四个警察还有一个人,他知道,这是唐·波杜。唐·波杜并未服从裁决,却请来了警察。也许他知道维托里奥在瞧着他的房子,也许他们坐在晒台上是要表示他已得到了警报并做好了准备,警察马上就要开始搜捕了。

   维托里奥听见河床里有响动,这是卵石碰击的声音,他把枪拖到身边,躲到一块突出的大石头后面等着,他看得见干涸发白的河床。有人沿着他来的那条路走过来,他慢慢举起枪向河床中央瞄准。可他看见了两只光脚趟过卵石,看见一只篮子和挎着篮子的手臂,接着是裙子和一个姑娘的身影。马上他认出了这个姑娘,这是玛达琳娜。这个光着脚,头发油光滑亮的姑娘挎着一只篮子向他走来,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根短短的马鞭。维托里奥从岩石后走出来,姑娘显得毫不惊讶,她放下篮子,笑着走过来向他问好。他们在巨石后坐下,玛达琳娜从篮子里取出奶酪、面包和一条烤鱼,用双手把马鞭弯曲起来,瞧着维托里奥吃东西。

   维托里奥一面吃着,一面朝那片高地和唐·波杜屋前的晒台望去,警察也在吃喝,唐·波杜在一旁陪着他们。

   “你长高了,”维托里奥说,“几年工夫你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姑娘笑起来,松开手,弯曲的马鞭便发出呼啸声弹了出去。

   “我离开这里时,”维托里奥说,“你还和我妹妹一般高,可是几年工夫就长成大人了。你多大了?”

   “十九。”玛达琳娜回答。

   维托里奥在篮子里找到一瓶酒,拔去塞子就喝了起来,喝过,把瓶子放在枪边说:“幸亏你来了,玛达琳娜,你来得正是时候,还来吗?”

   “嗯,”姑娘答道,“还来。是桑德罗叫我来的。他说,昨天夜里唐·波杜还答应付给你在马蒙内那几年的工钱,可今天一早警察就来了,他是夜里叫人请他们来的。”

   “狗改不了吃屎。”维托里奥说,“你多会儿再来?”

   “明天。”玛达琳娜说。

   “不能早些来么?今天晚上再来吧!”

   “不行,”姑娘说,“今天晚上不行,维托里奥。警察们看见我到河床这边来了,叫他们再碰见就糟了。明天我还给你带吃的来,天不亮就动身,一大早就到这里了。”

   “这儿夜里很冷,”维托里奥说,“我只穿着这件薄薄的法兰绒衣服,夜里呆在山上,这衣服太薄了。你要再来,就替我把靴子和上衣拿来好晚上穿。我等着你。”

   姑娘笑了,站起身来把篮子拿在手里,爬下坑坑洼洼的河岸。

   “你来不来?”维托里奥喊道。姑娘把短马鞭放进篮子,踏着白色的卵石走了。维托里奥望着她的背影,以为她会转过身来,但她头也不回地在拐弯处消失了。维托里奥拿起枪和酒瓶也下到河床,朝前走了一段路,在一块岩石旁停下。岩石下的泥土已被河水冲得干干净净,他趴在地上,从岩石下的缝隙中爬进一个洞穴。他以前常到这里来。找到角落上一堆干草,他把草弄平就躺下,一觉睡到下午。

   当他从洞里爬出来时,他看见了玛达琳娜,她坐在七块巨石旁,眼前放着维托里奥的靴子和上衣,她到底还是来了。他见她坐在石头前就微笑了。

   “你还是来了。”他说。

   她用鞭子轻轻敲打着靴子和上衣。

   “我等了好久,”她说,“现在我得走了,时间很紧。”

   维托里奥穿上靴子和上衣,上衣没有扣子,他只好把子弹带扎在上衣外面。“可我有的是的时间,”他说,“我可以等。从现在起我就等你再来。我很乐意等你,玛达琳娜,这几年你长成个出色的姑娘了。”

   “村里来了许多警察。”姑娘说,“他们是中午乘一辆汽车来的,车就停在唐·波杜的院子里。他们一到,桑德罗就叫我上这儿来了。”

   维托里奥爬上一块巨石,趴下来朝前望去,发现二十几个警察提着冲锋枪拉开距离爬上山来。他听见自己贴在石头上的心脏剧烈地跳动,慢慢爬下来登上另一块岩石朝河床望去。那里也有警察,他们直着身子慢慢地走着,在拐弯处也不停下。

   “他们来了,”姑娘说,“人真多。”

   “是的,”他说,“他们来了,真快啊。”他从子弹带里取出几颗子弹放进衣袋里。

   “你得留下来,”维托里奥说,“你现在不能走,玛达琳娜,”他们从山两边包抄上来了。他们一看见你就会知道你上我这里来了。”

   “这么多警察!维托里奥,他们会搜遍这座山,会抓到你的。你瞧得见他们有多少人。”

   “他们既上来了就还会下去,”维托里奥悦,“上来多少人,也会下去多少人。可你得留在这里,玛达琳娜,不能让他们看见你。”

   他把她带到河床附近岩石的那地方,两人俯身从缝隙中爬进洞里,里面又潮又冷,人几乎不能直立,洞不很大,却深深地插到山底下,洞的尽头很窄,人都通不过。他们并没走多深,就在维托里奥睡觉的那堆草上坐下来。维托里奥把猎枪放在膝上,注视着洞口,姑娘肩并肩坐在他身旁,两人象小鸟一般静静地等待着。一听见警察皮靴踩着卵石的响声,维托里奥就站起来轻轻走到洞口,把身子贴在洞壁上,掉转枪,用手握住枪筒。

   她瞧见一丝笑意在维托里奥脸上闪过,这一种不安的微笑,好象对可能发生的事向她道歉一般。警察的皮靴出现在洞口,这是擦了油的软皮靴子,靴子犹豫地踏着扁平的卵石,好象他们已接近了目标。警察爬上了坑坑洼洼的河岸,一面围着七块巨石转,一面谈着话,他们说些什么在洞内无法听清。接着,他们的声音渐渐远去,脚步的回声也渐渐小了,过了一会儿再也听不见声音了。维托里奥仍然站在洞边等着警察再转来,也许他们中的一个会把头伸进洞口。可是,显然他们己走上了另一条路,天色渐晚,他们的脚步声仍未出现。

   维托里奥决定爬出去看看警察是否都走了。他爬到洞口伸出头去,但立即又缩回来闪在一边,并向玛达琳娜做了一个手势,表示还有人留在这里。

   过了一会,洞口响起了脚步声,一个警察向他们走来。他双手撑在地上,他们看见他一只手上戴着简单的银戒指。他趴在地上,冲锋枪压在身下,头出现在洞口,一个瘦瘦的、脸刮得光光的小伙子慢慢向里爬来。他上身刚刚爬进洞,维托里奥就抡起枪托朝他背上打去,正好打在他的肩胛上,警察的脸碰在地上,躺着不动了。维托里奥把猎枪靠在石壁上,将警察拖进洞里,拉到草堆上翻转过来。警察脸上流着血,但只受了几处小小的碰伤,情况并不严重,还没严重到他一辈子忘不了这一枪托的程度。玛达琳娜站起来拣起洞口的冲锋枪,将它放在角落的猎枪旁,跪到不省人事的警察身边,看着他的脸。这是一张瘦瘦的、漂亮的脸,上嘴唇有两撇细细的、干净的小胡子。她擦去他脸上的血迹,说道:

   “幸好你没有开枪,维托里奥。可他不会这样躺很久的,一会儿他就会醒来。维托里奥,我们得走,不能再呆在这里。”

   “他独自留下来了,”维托里奥说,“他们丢下他就回到村里去了。我们呆在这里没关系,可最好还是离开,玛达琳娜,无论如何还是得离开,我们到山那边去吧!”

   他们撇下躺着的警察就走出山洞。他们知道他不久就会恢复知觉,所以并不替他担忧。他们把冲锋枪也留下来,便默默地走到山的另一边。他们到牧人查庇的那所黑色的小屋时,天已完全黑了,小屋在半山腰,周围长满干枯的、齐膝深的灌木丛。在这所小屋里除了冰凉的灶什么也没有,很久没下雨了,所以屋子长时间没人住过。

   “现在我得走了,”玛达琳娜说,“得回村去了,明天一早我再来。我把篮子放在那棵老松树下,你到那里就会看见它。你以后在那里总会找到这篮子的,维托里奥。”

   “我会找到篮子的,”维托里奥说,“可我见不到你了。”

   “要紧的是你得找到篮子。”玛达琳娜说。

   “不,”维托里奥说,“这并不要紧。你为什么不留下来?你可以在小屋里睡,我就呆在外面好了。你要是在这里,我就好受些。有时总想说点什么,要是有人听着,我就好受些,玛达琳娜,最糟的是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一个人总得说点什么吧。”姑娘笑了,用鞭子敲打着墙上斑剥的泥灰。

   “如果我呆在这里,”她说,“明天一早就没人送东西来了。桑德罗在等着我,大伙都在等着我,他们都想知道你在于些什么。”

   他们站在小屋前一块空地上,那里的灌木丛已被踩倒,两人面对面站着,相互凝视着,玛达琳娜走过去吻了吻他。

   “你会在松树下找到篮子,”她说,“每天都找到的,维托里奥,也会见到我。如果我有一天没来,你第二天就会见到我。可是别开枪,你一开枪事情就糟了。”

   “你明天来吗?”维托里奥问。

   “是的,”玛达琳娜说,“我明天会来的。”她转身穿过灌木丛,沿着通向河床的小路走了。维托里奥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黑暗中。他在屋前地上躺下,想着那姑娘。

   地上的热气还未消,这是一个炎热的夜晚。维托里奥睡不着,他望着漆黑的夜空,想到玛达琳娜这时可能已沿着河床下山了,想到他明天就能见到她,以后经常能见到她。

   玛达琳娜来了,把篮子放在松树下,许多天一直如此。每天早上,当太阳在山顶升起,她就出现在这里。他们坐在干枯的灌木丛中,了望着村子那片高地。在这里看村子不象在七块巨石那里那么清楚,可他们仍然瞧得见那白色的教堂、唐·波杜的房子和警察停在杉树丛中的汽车。玛达琳娜总是通知维托里奥警察打算搜哪座山,桑德罗没有忘记他,维托里奥也从远处看得见警察从山口爬上山来,他有足够的时间躲避。

   一天,玛达琳娜来到松树前告诉维托里奥,他们又把唐·波杜从晒台上抬进屋里去了,这一回他胸部中了一枪,死了。她还告诉他,是唐·波杜走过院子时一枪把他打倒的,可是谁也不知道这一枪是从哪里打来的。村里人都说是维托里奥开的枪,警察们也都相信是他干的,他们又叫来了二十来人搜捕他。

   “我没开过枪,”维托里奥说,“我回来并不是要杀死唐·波杜。你知道我不是为这才回来的,玛达琳娜。我只有桑德罗的猎枪,这枪只能发射霰弹。”

   “唐·波杜正是被霰弹打死的,”玛达琳娜说,“有几个人瞧见了。”

   “可是桑德罗给我的子弹都在这儿,”维托里奥说,“一颗也不少。玛达琳娜,你知道我没打死唐·波杜,鬼才知道是谁开的枪,我可没开枪。”

   “又来了不少警察,”玛达琳娜说,“差不多来了二十个人,这一回他们会抓住你。桑德罗说,他们悬赏捉拿你,赏金是五十万里拉。谁要是抓到你或打死你,就可以得到五十万·里拉。”

   维托里奥笑了,他说:“钱真不少,玛达琳娜,这可是一大笔钱呀。你要是把我交给他们,他们就会给你五十万里拉。唐·波杜一死,全村就没有一个人有这么多钱。用这笔钱你可以办许多事,玛达琳娜,你想把我交给他们吗?”

   玛达琳娜用鞭子戳了戳他的脖子,挑衅似地望着他笑了。停了一会儿她说:“你变得值钱了,维托里奥, 最近你的身价大大提高了。我们可以很好地利用这笔钱。要是他们把你放了,你回来后我们就可以用这笔钱买许多东西。”

   下午,一大队警察排成散兵线爬上山,径直朝维托里奥的藏身处走来,相互离得很近,冲锋枪打开保险。维托里奥心里明白,这一回他们再也不会从他身边走过而不发现他了。他弯着腰在前面跑着,他们离他还很远,并没有发现他。他跳跃着穿过干枯的灌木丛,摔倒了又爬起来,灌木挂破他的皮肤。警察逼得他不得不爬上山顶。这一回他很难逃脱了,他们赶着他爬上光秃秃的岩石;那儿几乎没有保险的藏身地,到了山顶他就没有活动的余地了。

   当他爬上山顶,天已是傍晚了。可是他们并没有返回去,看样子他们要上到山顶把维托里奥从山的另一面朝村子里赶。他要逃脱就必须爬下山口回到村里,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警察越来越近,他开始朝山下跑,一路上把石头带得往下滚,不断滚动的石头迫使他不得不大步跳跃着前进。他对自己穿着靴子感到幸运。他跳着越过柏油路,藏在仙人掌后面窥伺着。这儿离唐·波杜的房子还很远,那栋房子孤零地坐落在高地边缘。维托里奥穿过仙人掌,不久来到玛达琳娜家的房子背后,敲了敲窗户。这时天已完全黑了,开始下起雨来,雨很大很急,他听见雨点打着柏油路和仙人掌的响声。忽然窗子开了,出现一张老妇人毫无表情的扁平的大脸。妇人关上窗子,走到门前招手让他进去。她拉着他走进一间黑暗的屋子,就没吭一声地走了出去。维托里奥走到小窗边,靠着墙朝外看。窗下坐着一个人,维托里奥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戳了一下,这是玛达琳娜的鞭子,他知道坐在窗下的正是她,便说:

   “我本不想来的,玛达琳娜,要是他们不把我赶上山顶,我是不会来的。我不得不到这里来,我们那小屋离唐·波杜的房子太近了。雨停了我就走,我不会呆很久的。”

   “坐下来吧,”玛达琳娜说。她拉着他并排坐在一张矮长凳上,把马鞭丢开,一只胳膊搂住他的脖子。他们静静地坐在窗下黑暗中。

   “你母亲马上就认出了我是谁,玛达琳娜。我站在窗下,她一下子就认出了我,把我带到你这里来了。”

   “是的。”玛达琳娜说。

   “我也知道为什么她一句话没说,我猜得出,玛达琳娜。她一下子认出了我,可没吭一声,不然她就会给我端杯加奶的咖啡来的,可她今天不会过来了。起来,我们走吧!”

   “你现在不能走,”玛达琳娜说,“天还下着雨,你还有时间,可以等雨停了再走。”

   “我们现在就走,”维托里奥说,“下着雨正好。你披上件衣服,我们这就走。也许我们还会回来的。”

   维托里奥把姑娘拉起来,提着枪走到门边瞧着玛达琳娜穿上大衣。等她穿好大衣便先穿过过道打开门。他手里提着猎枪,枪管朝下,子弹上了膛,口袋里还放着几颗子弹,弯着腰从仙人掌中穿过,并不朝山口的方向走,却从没点灯的茅屋旁慢慢来到广场上。雨点打着地面,玛达琳娜跟在他身后,雨水把教堂前广场上的尘土冲成了烂泥,他们悄悄地趟着泥泞走过广场。维托里奥到了教堂边牧师的屋子,急速地敲了敲门,倾听着,又敲了一下。不一会儿牧师下楼来了,这是一个阴沉而强壮的汉子,穿着一件没有领的衬衫,敞着胸,一只手提着裤子,他是从睡梦中被叫醒的。他先认出了玛达琳娜,刚想张口,维托里奥便用猎枪顶着他把他推进过道,示意玛达琳娜也进去。牧师的管家婆出现在楼梯上大声问道,“谁来了?”维托里奥回答道:“是朋友。”

   他们走进牧师的书房,把窗帘拉上,点上一盏煤油灯,然后互相打量着悄悄坐下来。这时牧师才认出维托里奥。他说:“维托里奥,你们干吗深更半夜上我这儿来?你们本可以明天来的。”

   “我们要结婚。”维托里奥说,“我们来是要你替我们举行仪式的,神父。我们时间不多了。”

   “谁也不会这么晚来举行结婚仪式。”牧师说,“我也从来没见过谁带着枪来举行婚礼。照我看,子弹还上了膛。”

   “好吧,”维托里奥说,“我可以把枪放在这把椅子上,我们离开这工夫没人会拿走它的。你说明天,神父,明天我得回到那边,你知道,明天我没有工夫再来了。”

   “是的,”牧师说,“我知道。可我不让你们脚上沾着泥进教堂。到过道上去把脚上的泥弄干净吧,我穿上衣服就来。”

   “你愿意替我们证婚吗?”维托里奥问。

   “我没有别的选择。”牧师说。他站起身来,影子几乎把一面墙完全遮住。维托里奥把枪放在椅子上,和玛达琳娜一起走下土台阶到了漆黑的教堂里。在那里,牧师替他们举行了结婚仪式。

   他们又回到牧师的书房,煤油灯一直亮着,牧师没有把它熄灭。他让他们再呆一会同他一起喝一杯加奶的咖啡,维托里奥拿起枪,说他没有时间了,得马上走。他们穿过仙人掌朝茅屋走去,进了茅屋,玛达琳娜的母亲站在过道里说:“我已经把咖啡煮好了。”

   他们在窗下的矮长凳上坐下,用大杯喝着加奶的咖啡,玛达琳娜拿来一支雪茄烟,三人蹲在一起说着话。直到天快亮了,维托里奥才站起身来说:“你不必对所有的人讲我们结婚了,还是别到处张扬。有时别人不是什么都知道反而好些。”他告别了她们,日出时回到山里。

   雨已经停了,灌木丛湿漉漉的,山上的水汹涌地冲进河道,但午后河床又干涸了、发白了,河底的卵石闪闪发光。

   维托里奥每天早上在老松树下找到那只篮子,里面的葡萄酒和奶酪比先前好些了,面包也比以前多些,有时还有肉。在那里,他也见到他的妻子玛达琳娜。她向他讲述他想知道的一切。告诉他警察们已经呆腻了,想缩短他们在这里的期限,他们的悬赏又提高了,现在谁要是交出维托里奥就可以拿到一百万里拉。他们想用钱来达到他们达不到的目的。玛达琳娜每次送篮子来,总是告诉他村里发生的一切。

   一天早上,她发现篮子没有动过,她装进去的东西,酒瓶、面包和其他东西都原封不动地放在篮子里,维托里奥没有到松树这里来过。她等了好久,但没见他出现。她把篮子里的东西换上新的便从原路回去了。第二天、第三天篮子里的东西还是原封未动。玛达琳娜想了一下,便上山去找维托里奥。

   她首先到了查庇的小屋,但没看见他,她找遍了他向她讲过的每一个藏身地,又走下河床,仍未见到他的影子。最后她只好到他们曾经躲避过警察的石洞里去找他。

   她钻进洞里,发现他躺在草堆上,猎枪放在一旁。他毫无表情地看着她爬进洞,一动也不动。玛达琳娜爬到他身边,抓住他的手,摸了摸他满是汗水的前额,问他怎么了。维托里奥用拒绝的目光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她想扶着他靠洞壁坐起来,他呻吟着摇了摇头。姑娘让他喝点酒,他眼里露出厌恶的神色。玛达琳娜明白,在这山上,他的病是不会好了。她束手无策,想不出办法,他必须去看医生,得上医院。

   玛达琳娜把带来的东西放在维托里奥身旁,便钻出山洞,跑下河床。她走到那条路上朝唐·波杜的房子望去,见警察们坐在晒台上,就放慢脚步犹豫地走过去。她没有从房子前走过去,而是径直从台阶走上了晒台。警察都笑了,一个人走过来问道:“玛达琳娜,你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维托里奥!”她说。

   玛达琳娜到了司令官那里,司令官给她一张字条,证明她有权优先得到那笔赏金。玛达琳娜收好纸条,便带着五个警察来到她找到维托里奥的石洞。她留在外面,两个警察钻进洞去。维托里奥一看见他们便举起枪,把闪着蓝光的枪口对准目己的胸膛,但警察动作比他更快,他们夺下他手中的枪,不顾他呻吟着就把他捆起来抬到洞口,踩着卵石拖到洞外。他们拖着他站起来,这时他看见了玛达琳娜。他的目光无动于衷地、毫不惊奇地从她身上扫过,仿佛他压根儿没见过她,她不是他的妻子似的。玛达琳娜却觉得,这目光包含了无限的轻蔑。警察推着他朝山下唐·波杜的房子走去,一路上他多次摔倒,但没人去搀扶他。每当他跌倒了,他们就抽着烟等一会儿,然后又拉起他来朝前走。他们把他关进那间闷热、墙壁刷得雪白的小牢房里,维托里奥在木板床上躺下,一句话也没说。他们拿来的饭他一口也不吃,只是静静地躺着。他们无论做什么,他总是不吃也不回答。警察坐着汽车从努阿内请来了医生,医生替维托里奥动了手术。

   维托里奥瘦了,疾病折磨着他。但医生治好了他的病,他又开始吃东西了,又开口说话了。

   守卫进来说;“有人要见你,要和你谈话。”

   “不。”维托里奥说。

   “她是你的妻子,”看守说,“她来过二十次了,要跟你谈谈。你如果愿意和她谈谈,我并不反对。”

   “我不想见任何人。”维托里奥说。

   “瞧,”看守说,“和你的妻子你总可以谈谈,你不该拒绝她,应当见见她。”

   维托里奥一句话也不说,直瞪瞪地瞧着天花板,摊开双手躺在那里。看守明白再说也没用,便走到过道上,玛达琳娜、桑德罗和几个人等在过道,大家都想跟维托里奥谈话。看守告诉他们:“没有用,他不愿见你们,不愿和你们讲话。”说着便笑了。玛达琳娜、桑德罗和其他人只好回去了。第二天他们又来了,但得到的还是同一个回答:维托里奥不愿见任何人,不愿跟任何人谈话。

   他整天躺在那间炎热的小牢房里,一动也不动,眼睛瞧着天花板。直到审判开始,他这样躺了整整几个星期。他们提他出去受审的前几天,一个人走进牢房,单独和他呆在一起。他抓住维托里奥的手握了握,拖过一张小凳在床边坐下,瞧了维托里奥好一阵才说:“听着,维托里奥,如果你听我的话,我会使你自由的。我是你的辩护人,叫皮埃特罗·菲俄拉。我不知道你是否听到过我的名字,要是没听到过也没有关系。你放心好了,我会使你自由的。”

   “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维托里奥说,“出去,让我一个人呆在这儿。”

   “别太固执了,”皮埃特罗说,“相信我好了,我已经使许多人自由了,你完全可以信任我,这样事情就容易些。”

   “谁派你来的?”维托里奥问。

   “你妻子,”皮埃特罗说,“不要担心钱,她已经付过一半了。我不会从卡里亚里到这里来白跑一趟的,维托里奥,你可以相信这一点。当我离开这里时,你已经从这牢房里出去了。他们不会判你刑的,他们手头没有证据。你是无罪的,我相信这一点,维托里奥,这就足够了。”

   “听着,”维托里奥说,“你如果不马上离开,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在这牢房里身体已复原了。我现在不愿见到你。玛达琳娜没有钱,她不可能给了你钱。”

   “你本应当和她谈谈的,你要是和她谈了,你就会知道。玛达琳娜拿到了赏金,他们付给了她一百万里拉,因为她把你交给了他们。玛达琳娜给了我五十万里拉,正好一半。”

   “走开,”维托里奥说,“我不想知道她从哪里弄来这笔钱,我不想听。”

   “好吧,”皮埃特罗说道,“别激动,我们还有时间。好好睡一晚,明天我再来,好好考虑一下。有一点我得告诉你,维托里奥,你可以固执下去,你可以装出这副样子,可我不会放手不管的。听着,我已经使许多人自由了,我不会让步的,如果你不信任我可以去问问我是谁,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是谁。现在安静下来,别想碰我,我也是山里人,手套里也有家伙。”皮埃特罗把小凳推到墙角就走了出去。

   直到他走出牢房门,维托里奥一眼也没瞧他。他摊开双臂躺在那里,眼睛瞧着天花板。一连几天,每当他的辩护人到牢房来劝说他时,他总是这样躺着,没有丝毫改变。

   他牢房前的看守瞧他总是这副样子,在带他出庭前对他说:“你运气真好,本来不配这样走运的。你老婆替你请来了全岛最好的辩护律师,这样一个老婆你打着灯笼也难找。”维托里奥一声不吭。在整个审判过程中他仍然一言不发,漠然地坐在椅子上,只有当他的辩护人皮埃特罗提到他的名字,他才回过头来。大伙都来参加对维托里奥的审判,玛达琳娜和她母亲,桑德罗和所有绐他往山上送食物的村民都来了,他们聚精会神地坐在长凳上望着他。他们带着吃的,休庭时便默默地吃点东西,审判重新开始时又坐下来,唯恐漏过一句话。

   皮埃特罗证明,维托里奥是无辜被判到马蒙内去做苦工的,打死唐·波杜的子弹也不是从他的枪里射出来的。他是一个雄辩家,村里人还从来没见过如此雄辩的人。他们都闭上眼睛倾听着他的话。最后,皮埃特罗终于使维托里奥自由了,法庭当场宣布释放维托里奥。

   维托里奥从木台阶上走下来,一言不发地下了台阶,缓缓地从第一个人身边走过,大家都从长凳上站起来。他的脚步在石头地上发出回声。他从人们身边走过,一直到了过道中间,在玛达琳娜坐着的长凳旁站住,默默地瞧了她一眼,然后就走出了大门。

   13:35 05-2-13肖毛扫校

   4.一个麻木不仁的人

   零菱 译

   肖毛扫校自现代外国文学译丛2《卖笑的人》,花城出版社1980年初版

   月底,我家里来了一个芬兰人。那天,我穿着大衣躺在厨房的沙发上,躺了好几个小时。我边抽烟边琢磨着是不是该去接爱尔莎回家,她在一家冷饮店当女招待。我想起她那双发红而粗糙的手,她用这双手收拾狼藉的杯盘,用这双手从她那特意缝在围裙上的宽大的口袋里掏出零钱找给顾客,用这双手把巧克力块捻成碎末撒在奶油花上面,我想起她那几个蓬头垢面的弟弟妹妹们,想起他们在我们俩刚结婚的那些日子里是如何好奇地在我们身边转悠,直到我把他们赶走,而现在他们又天天游荡在冷饮店门前,小心谨慎,象做贼似地等待着暗号,好让他们之中的一个人进去偷偷摸摸地领一份冷食。想着想着,我感到浑身懒洋洋的,于是决定在家里等爱尔莎回来。

   就在这时候,那个芬兰人按铃了。他身材短粗,面部肌肉绷得很紧,胳膊上搭着一件积满尘土的大衣,一个深褐色的外交官的公文包,放在他面前两只脚的中间。他笑着瞧着我,不说话,看起来象是在坦然而镇静地思忖着什么。还没等我开口问他,他就满意地点点头,提起公文包,走进了厨房,身上散发出一股象醋一样的酸味。

   “我们就是缺钱,”我说,“别的什么都不缺,都绰绰有余。”他摇摇头,做了一个愕然同时又是防御的手势,脸上掠过一丝痛苦和诧异的表情——从这一表情中我断定,他为了他的事情已经走访了不止我一个人了。然后他打量起厨房来,走近那张破旧不堪、坐上去挺扎人的沙发,两手握拳撑在上面,猛劲地压了两下,试了试它的弹性,随后,走到排水池旁边,坐在小板凳上。我瞅着他那身深紫色的西服——裤子上象水兵服一样有一条宽大的贴边,上衣里面穿一件高领套头毛衣——我对他说,我妻子不在家,买卖东西我做不了主,因为现在是她一个人主持着合家的生计。他以一种理解对方苦衷的痛苦表情向我挤了挤眼睛,掏出烟盒,将他仅剩下的最后两支香烟递了一支给我。我们默默地吸着烟,他留心地观察着煤气灶。突然,他站起身来对我说,他是芬兰人,到这个城市来办点事。他轻微地前后晃动着他那宽大的躯体,张开双唇,似乎在搜寻着一种消失了的滋味。透过窗户望下去,看见下面那个没有人玩的儿童游戏场,他又点点头,嘴角上歪出一丝微笑,还轻声嘀咕了点什么,我没听懂。我又一次感到刚才有过的那种懒洋洋的倦意,又想起了爱尔莎,哦,她很快就该到家了。我转向这个芬兰人,做出一副最终只能表示遗憾的神情,他明白我的意思,这种神情中含有无声的逐客令。他朝我走来,问我愿不愿意把我的厨房租给他,他缓慢地在原地转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圈,用摊开的两手指着这狭小的空间,以此解释他并无其它奢望,似乎在说:“只租这一小间厨房,多了不要。”要不是因为有爱尔莎,我就会毫不犹豫地与他进一步洽谈。然而我知道厨房对于爱尔莎是多么重要,所以我又重复一遍,我妻子不在场,我不能做主。这个芬兰人茫然地打量着厨房的墙壁,那上面布满了隐约可见的污迹,还有一张褪了色的地图。他打量着沙发和放杂物的架子,上面放着爱尔莎的卷发用具:不,他并不收回他选中了的厨房。他走近煤气灶,既不拿火柴,也不用点火具,只是试探着打开开关,然后俯下身来希望听到煤气的丝丝声,这声音意味着煤气冒出来了。我等他重新抬起身来以后才向他解释,煤气灶还没有付钱,每次在使用煤气之前都必须先付清钱,方法是把硬币投进那个小缝里。看来这一解释说服了他,因为他会意地点了点头,问我——用一种决心已定的语气问我——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能得到这个厨房,而且,好象是为了向我表明他将很慷慨地使用这一煤气灶,他将一只手伸进衣兜,蹭得一些硬币铮铮作响。我既无意与他攀谈下去,又不想打听他在我们的城市里究竟干了些什么事,也不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促使他来我这里租用厨房,我只觉得必须从这个芬兰人的事情中解脱出来,丝毫不想分担他的什么,不想知道,也不想推测任何进一步的情况。

   这时,他又一次走近我,我闻到他呼出一股醋一样的酸味,我看到他那红肿的双眼,已经无力做出那种激动地眨巴眼睛的动作,他本来试图最后一次以他激动的眼神来说服我的。他似笑非笑地掏出了一个淡黄色的信袋,张开我的手,把信袋里的全都家当数到我的手中——三张绿色的二十马克的票子,又把我的手合起,把空信袋塞进上衣兜里,芬兰人这时感到自己获得了优势,一种取得了合法权力的优越感,因为他塞了钱给我。他亲切地把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对这一动作并不感到意外。他从下往上斜盯着我,围着我转了一个圈子,然后对我说,他并不想长久地占用我们的厨房,他说他只想在这里呆那么一段时间,并不想付了六十马克就一定住满这个租金的天数,很可能今天下午剩下的时间就足够了。

   钱票子是真的。我连叠都没叠就把它们往大衣口袋里一塞,决定立即去接爱尔莎。芬兰人掏出几个硬币来问我这些够不够点火的。我由于没有把握,就把自己身边所有的硬币全都凑给了他。我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我把厨房转交给他了,随即紧了紧围脖,往门口走去。还没等我关好门,就听见他倒进沙发里,蹭掉了鞋子,让它们砰砰作响地落在了地上。

   在去冷饮店的路上,我破开了第一张二十马克买了香烟,为爱尔莎买了酒味糖球。我在捉摸是不是该去鞋匠那儿取回早已修好的鞋子。不,我走过修鞋铺,可没进去。下午,港口呜呜的轮船汽笛声划破了潮湿多雾的空气。潮湿的冷风压抑着人们的心胸,吹散了妇女的头发,吹打着橱窗的玻璃。在桥前面的十字路口那儿停着一辆救护车,两名卫生员用担架抬着一个血肉模糊的男人从我身边走过。警察撒下灰粉标出肇事地点的刹车痕迹,又是测量,又是照像。我又买了一袋糖球,这一袋我想明天早晨再给爱尔莎。

   当我走进冷饮店时,看见和爱尔莎换班的那个人正从昏暗的灯光中朝我走来。她是一个矮小瘦弱的女人,穿着一件黑绒连衣裙,好一会儿她才认出我来。她告诉我爱尔莎还没走,只是眼下到卖鱼的那儿去了,并指给我看她的大衣还挂在衣帽间里,又让我坐在暖气旁边的一个软椅上。我不想在这儿等,从衣钩上取下她的大衣,搭在胳膊上径直朝鱼铺走去。鱼铺在街对面,我看不清爱尔莎是不是还在店里。然而这时我发现一只胖乎乎的皴得起裂皮的手伸进货柜,抓住两条焦黄的大熏鱼的鳃部,接着手和鱼都不见了。于是我断定爱尔莎还在店里,而且我也知道了今天我们晚餐吃什么。她瞧见我一愣,把网兜递给我,穿上大衣,挽起我的胳膊,本能地引我朝我们住的方向走去。走到离我们那条街不远的地方时,她态度安然,脸色温和,本能地加快了回家的步子。这时我开始以另一种步子对付她:我感觉到,我们两人的身体是如何缓缓地分了开来,就象两只用绳系紧了的小船陷入到不同方向的水流之中去一样,我感到她在顽强地抵抗着,也觉察到她内心的惊奇。当我扯着她走向通往展览会会址的大街时,她站住了,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我递给她一袋从“柴洛番”商店买的酒味糖球,她拿在手上不吃,狐疑地望着我。她问:“你哪儿来的钱?”我说:“一个芬兰人租用了我们的厨房,只是很短时间,只是暂时的,可能只租到今天晚上。他事先付了钱。”她半信半疑地抽出胳膊去抓我藏在身后的网兜,这时,一架飞机低低地在我们头顶上一掠而过,她痛苦地用双手捂住耳朵。“来,”我说,“我们看展览会去,看完展览会一起下馆子,然后再去看电影。”爱尔莎伸手要抓网兜,我没给她,她就问:“他在咱们家厨房里干什么?你说什么?他用我们的炉灶?你收拾好了没有?”一群职业学校的人朝我们走来,爱尔莎又挎上我的胳膊。这时我说:“这个芬兰人是个正派人。他预付给我六十马克。现在,来吧,爱尔莎,今天你是我的客人,其它的一切都不着急。”

   过了一会儿,她更紧地抓住我,摸着我的臂关节,用她那胖乎乎的发红的手指捏着它。我们一道走向玻璃屋顶的甜食展览馆。站在门口的男人们头戴空瘪的厨师高帽,身穿自围裙和碎条花纹裤,他们欢迎我们,分发传单、广告以及介绍甜食的小册子,让我们沿着一条鹅卵石铺的路走上去。爱尔莎把脸贴在我的肩上,咬着一块糖球:我看得出,她是如何沉浸在这幸福的时刻中,她曾多次问我能不能来参观这个展览会,今天终于来了。在展品橱柜面前她松开了我的胳膊,她简直陶醉了,忘乎所以了,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东跑西跑的,她用食指顶住柜子上的玻璃,高声叫着我的名字,使劲冲我招着手,可还没等我走过去,她又跑到了另一个地方,发现了新的大陆。她对着一位表情庄重的烤甜点的厨师发笑,巴嗒着嘴,情不自禁地揉着自己的肚皮,又冲我招招手。是呵,她一见到甜食糕点就说不出有多高兴。这里展出的糕点琳琅满目;奶油花点,发面饼干,松软的发面点心,点缀得油光发亮的塔式空心点,扁平的果仁奶油蛋糕以及各种节日、婚礼糕点。就连点心上面红红绿绿的水果块那种腻人的甜味和病态般苍白的奶油花她都喜欢。这一切的一切都使她忘乎所以的高兴,看起来她似乎可以就地把所有这些好东西一下子全吞下去。她暂时忘记了对我的疑惑和失望。但是当我们来到外国甜食馆,走到一块毫无点缀的褐色芬兰式蜂蜜烤点面前时,趣转过头来,把那个已经空了的口袋团成一团。对我说:“我想回家去,谁知道我们厨房里出了什么事。那个芬兰人一个人在那里。”“看完展览我们还下馆子呢,”我说,“你已经答应了我的。”她的线条柔和的脸上显出一种犹豫不决的表情,她这张脸是什么秘密都藏不住的。“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她问我。“如果他租我们的厨房只是为了……”她叹了一口气,盯着我苦笑着,似乎要求我理解她,她何尝不愿意跟我一起玩玩去,然而现在的担心无法解除,担心厨房里会发生什么事情。可我却说:“那么咱们先去看电影吧。”她没说什么,跟我走了,但是并没能打消她的疑虑。

   电影院里闷热潮湿,包鱼的纸透出不少油来,我把网兜放在了地上。电影已经开演,演的是一位女歌唱家的故事,她说,她的嗓音从前有一次被弄丢了,现在她极力追溯着过去的岁月,千方百计地要重新找回她的嗓音。演这一段的时候,爱尔莎一直抓住我的手,从她手指不断变化着的压力我可以觉察到,她是多么身临其境地与女歌手一起寻找失去了的嗓音,剧情把她们一忽儿带到价格不等的旅馆,一忽儿带到收入不一的男人们那里。最后,女歌手来到了意大利阿布卢齐山中的—座石灰粉刷的白色小教堂,在这里,她的嗓音如愿以偿地重新恢复了。从这时起,她担任了主角。

   爱尔莎手指的压力逐渐减轻。突然她站了起来,一句话也不说,什么也不解释,从座位前面挤了出去,一股劲地走向出口,好象她和我不是一家子。黑暗中我摸索着网兜,座位自动着弹了回去。我这一排的观众低声嘟哝着,唠叨声拌送着我,直到我离开这排座位来到走道上。爱尔莎在通风的走道里等着我,一把从我手上拿走了网兜,抓得紧紧地,好像是她的猎物。她无可奈何地冲我点了点头,在我前面走出了电影院,上了大街。我在后面慢慢地跟着她,她那件晒褪了色的薄大衣,衣扣忘了扣上。我不打算赶上她。当她向我们住的地方跑去的时候,我甚至也不打算与她保持视线所及的距离。

   一条轮船的汽笛又响了起来,声音急促,好象就在我后面。我不由得转过身来,依稀期望看见那涂了黑色柏油的吃水线上面的船头;期望一直看到船头上面电话线杆上的绝缘器。我转回身来,看到一家烟草店展出过滤咀香烟的广告,就顺便进去买了一包,想尝尝味道。等我走出商店时,爱尔莎已经不见了。

   在邮局前面,有几个孩子在拿一个邋里邋遢的老人恶作剧。这老头的一个裤腿里漏出一条几米长的脏裤带,拖拉在地上,象经常被人遗忘的船尾拖绳一样。老头儿嘟嘟囔囔地用手一点一点地把带子收回去。而孩子们偏偏捣乱,每次在他抽回时就踩住带子的末端,等他刚收回一段塞进裤腿里,马上就有一个漂亮的小男孩故意跳过去,踩住还拖在地上的那一头,结果,好不容易收回去的一段又掉了出来。老头儿无声地威胁着,无声地扯着他的带子,他的嘴唇抖动着,表示不满和反抗。后来来了一个警察,这才为他创造了顺利收回裤带的机会。老头在邮局那儿往上走了。我不慌不忙地向我们住的地方走去。爱尔莎连影儿都没有了。楼下各家的房门全开着,邻居们站在房前,一见到我就停止了说话,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互相点点头。象是有种神秘的默契。我觉察到当我上楼的时候,他们又走拢来,跟着我一步一步地往上走,这一层的房门也同样是敞开着的,我觉察到,邻居们一看见我,就立刻停止了低声的议论,而且以一种被抑制的惊恐神情注视着我。在二楼,我闻到了轻微的煤气味儿,这味儿越接近我的住房就越浓烈。在我们住的那一层的楼道里,一位妇女向我扑过来,她举着手,张开小嘴喊叫了一声。我现在已经回想不起来我是不是听见了她的喊声。当时我的视线越过这位妇女看到了另外一些人的脸。尽管楼道里黑洞洞的,我仍然辨认得出那一张张面孔所表现出的对我的无言的蔑视。在我进家门以前,我听说已经有人把这个芬兰人抬走了。

   译自《德国小说家》(Deutsch Erzahler)

   13:39 05-2-13肖毛扫校

   5.圣诞老人也担风险

   杨武能 王荫祺译

   肖毛扫校自《斜雨》,“漓江译丛”1984年第1辑,漓江出版社1984年8月初版,定价1.95元

   他们保证这是件很快能捞到外快的工作,我于是去到他们的事务所,作自我推荐。事务所设在一家小酒店里,在一个水汽蒙蒙的玻璃橱后面。橱子里陈放着冷冰冰的油煎肉饼,糖醋鲱鱼烧洋葱,洋葱已经放得发了灰,此外还有酸味水果糖和装在玻璃罐里闪着微光的黄瓜。办公桌就摆在这儿,桌前坐着穆尔卡,他旁边坐着个身材瘦削的女秘书,正在那儿抽她自己的烟。一切都是仓促凑合起来的,的的确确象想很快捞到外快的样子。穆尔卡面前摊着一张很大的城市地图,手里捏着一支扁平的木工铅笔。只见他正往地图上画出一个一个的圆圈和方框,匆匆思考一下后又把方框叉掉:真是深谋远虑,俨然一位参谋总长的架势。这个在招聘广告上保证让应征者很快捞到外快的穆尔卡事务所,它的业务是推荐圣诞老人。城里哪儿没有带来欢乐的老人,没有来自天上的穿红大衣的大叔,他就派—个上那儿去。他提供柔软蓬松的胡须和象是冻得红通通的、眉开眼笑的假面具,他提供大衣、靴子以及一辆面包车,就是这辆面包车,把天上来的大叔们送到一幢幢楼房,也即他们的“作战地区”去。正如穆尔卡所说,欢乐给坚强地组织起来啦。

   瘦削的女秘书盯着我瞧,打量着我的假鼻子,这假鼻子是当初受伤后人家给我缝上的。随后,她一边吃冷肉饼,每咬一口饼都猛吸一口烟,一边在打字机上打出我的名字和住址。打完,她懒洋洋地把我的履历推到穆尔卡前面,穆尔卡仍俯身在他的“作战地图”上,在那儿绞着脑汁。他捏在手中的木工铅笔在城市地图的上空划着圈,划着划着突然笔尖朝下一戳:

   “这儿,”穆尔卡说,“你去这儿采取行动,霍赫费尔德,一个很好的地段,简直可以说非常非常好。你去那儿找一个叫科恩克的人。”

   “可行头呢?”我问。

   “制服你上了车会领到,”他回答,“在车上你还可以收拾好。可得拿出个圣诞老人的样子来啊!”

   我答应照办。他预支给我一点钱,我要了一杯啤酒,慢慢喝起来,直到穆尔卡叫我,司机领我走出啤酒店。

   我们冒着冷雨走到车前。我爬进车厢,里面已坐着四个冻得缩在一起的圣诞老人。我接过行头:一件大衣,一部蓬松的胡须,红白相映,的确使人感到十分愉快。这些东西还没完全变冷,还留有上一批圣诞老人也就是我那些已完成传播欢乐的使命的前任的体温。我毫无困难地穿戴齐楚,所有东西都挺合身,靴子不长不短,帽子大小正好;只有面具不大适合,硬纸壳的棱角把我的假鼻子压得太厉害,末了儿只好选一个留着孔的面具,让鼻子露在外面。

   司机一直帮助我穿戴,并象个行家似的打量着我,估计从我身上到底能产生出多少欢乐。他在临到走回驾驶室之前,还塞了一支燃着的烟卷在我嘴里。随后他便疯狂地开起车来,把我送到了霍赫费尔德,那个非常非常好的“作战地区”。车停在一盏路灯下面,门开了,司机招手让我下去。

   “就是这儿呐,”他告诉我,“十四号,科恩克家,叫他们快乐快乐吧!完了在街边等着,我先去送另外几位圣诞老人,回头再来接你。”

   “好,”我应答。 “没准儿过半小时吧。”

   他拍拍我的肩,对我表示鼓励。我拉正面具,抚平大衣,穿过房前的花园,朝一幢安静的住宅走去,那儿等着我的是可以很快捞到的外快。“科恩克,”我心里嘀咕,“可不,当年德缅斯克那位也叫科恩克。”

   我迟迟疑疑地按了按门铃,侧耳倾听着,门里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愉快的叮嘱声。接着门开了,一个挽着发髻,个子高高的太太出现在我面前。她系着一条白色印花围裙。有一秒钟光景,她脸上显得又惊又喜,以致微微闪着光辉,但一眨眼又消失了。她急不可耐地抓住我的衣袖,把我拽进屋去,然后指了指楼梯底下倾斜的小屋里放着的一只口袋。

   “快,”她说,“我在外面不能呆太久。您得马上跟我进去。所有小包都写了字的,但愿您能认识就好啦。”

   “当然认识,”我回答,“勉强能对付吧。”

   “分礼品时可别急。不时地还可以唬一唬他。”

   “谁?”我问,“要我唬谁?”

   “我丈夫呗,除了他还有谁?”

   “一定照办,”我回答。

   我把口袋撂到肩上,踏着沉重的、带给人欢乐的步子——这样的步子也是算了钱的——朝楼上走去。

   太太消失在一扇门后,我则在门口停住脚,用力地清了清喉咙,然后发出森林地区的人特有的低沉的声音——标准的圣诞老人的声音①。我重重地敲了敲门,女主人从房间里冲我大叫一声“进来”,我便跨进门去。

   房里没有孩子,圣诞树已点燃,两支礼花正咝咝地进射着火星。树前,在火星飞溅的礼花底下,站着个身穿黑上衣的大块头男人,神态安详,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一见我就如释重负似的,目光中充满着期待。他正是科恩克,正是我在德缅斯克的上校。

   我把口袋放在地上,迟疑着,不知所措地扭过头去看那位瘦长的太太。她走近我身旁,我悄声问:“孩子呢?孩子们在哪儿?”

   “咱们没有孩子,”她低声回答,接着不耐烦地说:“您倒是开始呀!”

   我仍旧犹豫不决,在解开口袋时一会儿瞅瞅女人,一会儿瞅瞅她丈夫,不知如何是好。女人冲我点点头,她丈夫笑眯眯地望着我,样子异常地轻松愉快。我的手指慢慢伸进口袋,直到抓住一只小包的绳子,这小包是给他的。

   “路德维希!”我大声念道。“这儿呐!”他欣喜地应着,双手捧着小包走到桌前,从中取出一件绸睡衣。我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取出小包,大声呼叫他们的名字,时而“路德维希”,时而“汉娜”;他俩都高高兴兴地接过礼品,把它们打开。太太暗中示意我,要我用鞭子唬唬他②,我拿不定主意,她再一次向我暗示。正当我打算举起鞭子去吓唬他时,上校却突然把脸转向我。只见他伸出双手,嘴唇哆哆嗦嗦,满怀敬意地朝我走来。他夫人又示意我,要我唬唬他;可我还是不能这样做。

   “您成功了,”上校没头没脑地说,“您顺利地穿过了封锁线。我真担心您来不了呐。”

   “我立刻就找到了您的住宅,”我回答。

   “您的鼻子不错嘛,小伙子。”

   “它也是一件圣诞礼物,上校先生。当初,我也是在过圣诞节时得到这鼻子的。”

   “我很高兴,您到底来了。”

   “这挺容易,上校先生,事情非常顺利。”

   “我每次总担心您来不了,每次……”

   “压根儿没有的事,”我说,“圣诞老人总会到达目的地的。”

   “嗯,”他应着,“一般说来他们是能达到目的,可是,自从那年在德缅斯克出了事,我就一直这么担心。”

   “德缅斯克?”我重复着。

   “那会儿咱们在战壕里等着他。参谋部来电话说,他已经出发上咱们这儿来了。谁知等呀等呀,等得已不耐烦,我就派了一个士兵去接圣诞老人。”

   “这个士兵去了却没有回来,”我说。

   “没有回来,”他说,“尽管敌人只偶尔放几枪骚扰一下,他仍没有回来。”

   “他们还放了礼花③,上校先生。”

   “可不,小伙子,可不,”他温和地对我说,“后来我们跑出去,在森林前面的雪地里寻找他们。先找着了咱们派出去的那个士兵,他还活着。”

   “他一直活着,上校先生。”

   “圣诞老人却躺在森林前面的雪地上,带着一只邮袋和一条树枝扎的鞭子,一动也不动了。”

   “那是个死圣诞老人,上校先生。”

   “他还戴着白胡须,穿着红大衣,脚上的靴子衬着毛毡。他脸朝下躺着。我从来没有、一辈子也没有见过比一个死圣诞老人更可悲的东西。”

   “干什么都有风险啊,”我讲,“就连对于带来欢乐的人,对于圣诞老人,也是一个样。”

   “可小伙子,”他表示异议, “对于他们,对于圣诞老人,本不该有危险才是。圣诞老人理应是不担任何风险的。”

   “事实上呢,人总要冒风险啊,”我说。

   “不错,”他回答,“我明白这个道理。正因此,自从在德缅斯克看见躺在森林前面那个死圣诞老人以后,我一直都在心里嘀咕,圣诞老人穿不过封锁线,到不了咱们这儿啦。每次我总提心吊胆,我见过的事情多了,但没有什么比一个死圣诞老人更加可怕。”

   上校说着低下了头,他夫人拼命冲我打手势,要我用鞭子吓唬他。尽管我确实害怕她会向穆尔卡抱怨我,穆尔卡没准儿会扣我的工钱,我仍不能这样做。我没法儿使用这轻松愉快的儆戒手段,用树枝扎的鞭子轻轻抽他。

   我一声不吭地向门口走去,身后拖着空空的口袋。我小心翼翼地拉开门,上校目送着我,目光中既闪烁着幸福,又充满着忧虑。“当心啊!”他低声叮咛着,“当心啊!”我点点头,走出房门。我知道,他的告诫是真诚的。

   面包车已在楼下等我。六个冻得哆哆嗦嗦的圣诞老人坐在车厢里,谁都默不作声,一个个全让为欢乐服务给累垮了。在返回总部途中,大伙儿仍一言不发。我脱掉制服,到穆尔卡面前交差。他坐在水雾蒙蒙的玻璃橱后面,连头也不抬。他的铅笔在城市地图的上空划着圆圈,划着划着渐渐慢下来,突然笔尖猛地往下一戳: “这儿,”他冲我道,“你新的行动地区。立刻整装待发。”

   “谢谢,”我回答,“非常感谢!”

   “怎么,不想干了?不愿意再带给人欢乐了吗?”

   “带给谁欢乐?”我问。“我不知道,我这会儿该到谁那儿去。可我先得喝他一杯。这风险啊,这风险真太大啦。”

   译注

   ① 在德国,人们认为圣诞老人都来自森林。

   ② 按照德国的风俗习惯,圣诞老人要用枝条扎成的鞭子轻轻抽打小孩,叫他们听话。

   ③ 军队行话,指照明弹。

   13:45 05-2-13肖毛扫校

   6.被嘲讽的猎手

   高更夫译

   肖毛扫校自《译文丛刊2-在最后一节车厢里》,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初版,定价1.75元

   风向对阿托库有利,不会把他的气味送到茅屋前被雪掩盖的狗群那里。他悄悄地从倾斜的空肉架旁边走过。他父亲活着的时候,是个著名的好猎手,肉架上全都挂满了肉。可是如今这些肉架却空荡荡地歪在茅屋前。两边肉柜的圆砧板上没有一点肉屑,铺在睡榻上的毛皮已经睡破,贴在窗上当窗户纸的肠膜片也都支离破碎。

   阿托库蹑手蹑脚地从睡着的狗群旁边走过。他大步走在灰色的死一般的平原上,听着湖中新结起来的冰不断碎裂的声响。他越过平原,一直来到法兰克劳特大山。这时他才回头看,发现他这次外出并未被人觉察。

   他——宫贝州最蹩脚的猎手——是秘密出来打猎的。他事先让猎狗睡觉,现在自己推动雪橇。他把猎铳横放在雪橇上,枪套的扣却开着。

   他侧耳细听,可是什么声响都听不到。村子里的人不知道他已在途中,他们睡在睡榻上并不知道他为了反驳他们的讥讽已经秘密启程。他想起了提到他名字的上百首歌曲,歌词中嘲讽他阿托库是个家中肉架上没有肉的猎手。这一回他要满载而归,决心要等到雪橇上装的肉足够挂满两个肉架时方始返程。他秘密地动身,不让他们知道,不然他们又会嘲笑他的。他明白,这种讥讽一定会使他勃然大怒,而这却不利于出猎。这一回他将反驳他们的冷嘲热讽,他将一劳永逸地把他的名字从那些讽刺歌曲中抹去。为了这一日,他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阿托库缓慢地滑过法兰克劳特山。他低下头看看放在空雪橇上的猎铳。他想象着在他回来时,猎铳将不再放在他身子底下,而是高高地躺在齐眉高的肉堆上面。阿托库真是信心十足。

   一声轻微的啼叫从附近的雪堆向他传来。他扭头往下看去,发现一只松鸡:红红的嘴脸,褐色的脊背。阿托库走近时,它蜷缩在被风卷成的雪堆后面。但是阿托库急着要到他父亲生前的打猎点去,要到黑色麝香牛出没的群山谷去,而去那里路途遥远,因此他不想耽搁时间。他这时想到庞大的黑色麝香牛,想到它们在无忧无虑地吃草,但是也想到它们力大无穷而且诡秘灵敏。他回忆起父亲射出的飞箭在穿越山谷时发出的震响,这些利箭直刺野兽的胸腹,还不停地颤动着。阿托库不仅随身携带他父亲的弓箭,还把他的钢叉带在身边。不过他认为他是不会使用这些武器的,因为他有一支大口径猎铳,足以对付任何凶猛野兽。阿托库在越过死一般寂静的平原时嘴里唱着歌,宫贝州最蹩脚的猎手在唱歌。他的右脚一直放在雪橇板上,没有替换蹬地的左脚,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左脚的踢蹬强而有力,雪橇可以滑得更快。果然不错,现在雪橇正顺利地穿越平原。

   他想起一群野兽因其中一头被射中倒地而惊慌不已。这时他的名猎手父亲的形象又浮现在眼前,他仿佛看到老人无声无息地爬过沼泽地带,浑身被冰冷的泥水浸透,嘴里咬着弓和箭,一点不让猎物发现一直爬到射程范围之内。然后利箭飞一般离弦,一头野兽倒地,全群四下逃散。他不仅想起他父亲狩猎成功的情景,而且在雪橇滑越平原时还想起他自己的失败,想到经常伴随他狩猎的厄运:他有锐利的眼睛和坚强的双手,可是他每次外出狩猎,不是风向对他不利,就是兽类太敏感,或者沼泽泥泞地带的顶层太脆薄,使他无法在上面爬行,以至于落得双手空空,一点兽肉也没有带回去。厄运给他招来了冷嘲热讽,那简直可以置人于死地的嘲讽。他的名字因此被编入讽刺歌曲。现在他秘密地启程打猎,就是为了雪耻消恨,一定要把他的名字从这些歌词中抹掉。

   阿托库花了八个小时穿越平原之后,透过迷漫的烟雾看到浸蚀的冰川。他滑过波浪形的山丘,从灰色的岩石旁笔直向冰川滑去,最后来到他父亲的破茅屋所在的那个山谷。茅屋用鲸鱼肋骨当支架,屋顶则用湿泥和草皮糊成。历年的风暴刮过茅屋,把屋顶撕碎吹跑了,只剩下灰白色的鲸鱼肋骨还挺立在那儿,疏疏朗朗地围成一个圆形,作为名猎手的最后一个标记。阿托库先把雪橇竖放在茅屋周围防熊的石墙上,然后开始修补茅屋和石墙。他之所以要重修,是为了以防万一,因为他知道他最少要在茅屋里宿一个晚上。他修好屋顶之后,在茅屋里坐下,匆匆地吃好饭就躺下睡觉了。

   阿托库躺后不久,就感到一阵阵的烦躁和不安。这是真正的猎人的不安:他本能地感觉到附近有兽类。于是他背起他父亲的硬弓,一手提着串绳子的钢叉,另一手拿着猎铳,走出茅屋。他抬头看了看那些布满大块岩石的山丘,然后向一条他和他父亲曾经坐过的冰川堆积层走去。可是他在这里没有发现动物。他漫步跨过冰川带,越过那些山丘,直到下午终于发现了动物:一共有五头麝香牛,一头褐色老公牛,两头黑母牛和两头黑牛犊。野牛全在一条雾漫漫的狭窄的峡谷里,风向有利。

   阿托库卧倒地上,躲在一块大岩石后面观察牛群。野牛走得很慢,难得举起头来环顾周围。老公牛突然在雾中消失,显然已经深入峡谷。阿托库决心先杀死一头母牛。他离开藏身的地方,向牛群爬去。由于雾气流动不容易瞄准,所以他为了使第一枪不冒风险,射得有把握,就必须更靠近牛群。此外,母牛和牛犊已经开始尾随着消失在峡谷深处的公牛而移动,牛群的目标变得难打了。阿托库小心而缓慢地跟着牛群,他十分清楚麝香中的狡黠和力量。他终于到达一座全是岩石的山丘,他可以清楚地看到牛群,又可以保护自己不受牛群的正面攻击。于是阿托库蹲了下来,瞄准一头黑母牛。

   枪声沉闷地回响在峡谷里。还在枪声回响之前,阿托库就明白他没有射中目标,因为正在射击的那一瞬间,一头雪兔从他脚跟前突然蹦出,吓了他一大跳,以致枪管朝上翘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朝那头正在穿越峡谷飞奔逃命的兔子看去。他目送着雪兔逃逸,然后再定下神来观看射击的效果。这时他听到牛蹄轰鸣,牛群狂奔而来。他第二次举起猎铳,向第一头牛射击,向最逼近他的野牛射击。他看到这头野牛由于被射中而在狂奔中滚向地上,接连翻了几个肋斗。但是其余的野牛越来越近,使他来不及第三次举起猎铳。不过他不想逃跑。他过去曾亲眼见过父亲的猎狗是怎样避开进攻的猛兽的,所以他这一次都早有准备。他闪电般从一块大岩石滚到另一块大岩石边上,狂怒的牛群从他身旁窜过,扑了个空。阿托库不禁大笑起来,他一面大笑,一面感到这种笑声正是他父亲对付野兽攻击时发出的笑声,是名猎手独一无二的笑声。他看到野中长而尖的角,强壮的颈项,他看到奔牛愤怒的小眼睛,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

   可是他突然听到奔腾的蹄声从两个方面向他袭来。他回头一看,发现老公牛正从他后背奔来。阿托库知道他现在只有一条路可选:他必须翻到岩石上面,在牛群赶到他藏身处之前,他就必须翻到光滑的岩石上面。他先把钢叉投掷到岩石的平面上,然后积聚力量进行决定性的跳跃。他在跳跃时用猎铳的枪把支撑身体,枪把的支撑点很好,牢牢地插在一条裂缝里。但是当阿托库跳起身子想拔出猎铳时,枪把嵌在裂缝里被卡住了,而且卡得很牢,只有垂直地向上拔才能拔出来。阿托库为了不妨碍他的跳跃,只得松开手把猎铳放下。他翻上岩石平面之后,马上扑倒,朝下面看去。他急速地抓住钢叉的绳子,对着猎铳垂了下去。他想把绳子抛到枪铳下面或是扳机周围,从而设法把猎铳提上来。但是绳子绕在枪管上。经过急促的拉动,枪管反而向下倾斜,枪把从裂缝中滑出,猎铳翻了个身就坠落下去了。阿托库在猎铳坠落时呻吟了一声,不由自主地从岩石平面探出大半个身子,要不是牛群这时正好冲到岩石脚边的话,他早就跳了下去。

   他听到岩石下面老公牛急促的鼻息声,看到它强健的颈项和胯腹,还看到老公牛如何愤怒地向猎铣奔去,用角把枪挑起摔向岩石,还一口咬住枪把,把枪把咬碎。他一动不动地观察着,突然从背上取下硬弓,架上一支箭,从岩石上这么短的距离用尽全力向老公牛的侧身射去。可惜箭头正中一根肋骨,没有射进牛身,箭柄和大半个箭头都突出在外面。野牛把箭咬下,用蹄子把箭踩坏。阿托库取出一支新箭,拉起了第二弓。这次利箭深深地射进老公牛的胸膛,露在牛身外的半截箭柄还不住抖动。尽管如此,公牛没有倒下,它奔回到麝香牛那儿,它们站在岩石另一边的一块岩礁上。

   阿托库一面观察牛群,一面从岩石平面上爬下来。他非把猎铳拿到手不可,只有手上拿着猎铳,他才有可能从这个峡谷中走出去。他跳到地上,可是还没等他弯下腰来,就已经听到牛蹄雷鸣,逼近身来。他立即重新爬上岩石平面。野牛全身颤动地站在他下面;他在岩石上听见进攻者又粗又急的喘气声。阿托库为了节省箭支,拿起石块向下扔去,以便驱走野牛。他真的把野牛赶跑了,它们回到岩礁那边等着。他再一次爬下岩石拣枪,很走运,抓住猎铳的枪管,把枪安全地带到岩石平面上。但是当他检查猎铳能否继续使用时;却发现枪把碎裂,枪管弯曲,枪机不能开启。猎铳不管用了。这意味着宫贝州最蹩脚的猎手阿托库无法摆脱人们对他的讥讽。

   但是他并不就此罢休,他秘密出猎的目的就是要把他的名字从讽刺歌曲中抹去,因此他为这一天作了长期准备,预计了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阿托库——这位不幸的猎手毫不犹豫地把猎铣扔下,大笑起来,这次笑声听上去同他父亲处于困境时发出的苦笑一模一样。他往峡谷里看去,只见地上躺着一头黑色的巨牛。这是他第一次攻击时打死的母牛,他的战利品。虽然他出去的通道被阻,但死去的野牛的肉是属于他的。母牛的肉可以堆满半个雪橇,因此足够挂满一个肉架,这又给他增添了新的力量。现在猎铳既然已经失去作用,但他还有钢叉和弓箭。他攀下岩石,目的在于引诱牛群对他进行新的攻击。牛群一看到他爬下岩石,到了地面,就狂奔过来。胸膛上插着箭的老公牛一马当先,猎手的目光只盯住这头公牛,因为他知道,要是他能杀死这头老公牛,其余的野牛最后会不得不撤离。他想出了一个计谋,他把钢叉绳的一端捆绑在岩石的一个角上,然后右手用劲地提起钢叉举得高高的,眼光瞄准着底下。他抓住沉重的叉把,手臂却一点都不感到钢叉的重量。他把钢叉尖刺对着岩石下边的公牛,然后用尽全身力量投掷出去。钢叉向下刺去,正好刺进公牛颈项。公牛把身子跳向一边,但却没有颠踬,更没前蹄跪倒。公牛同其余野牛一起向岩礁疾奔回去,一面跑一面浑身战栗着。它拉扯着,咬着绳子,但是用海豹皮做成的、有弹性的绳子却咬不断。公牛尽管后背颈项上带着钢叉,还是奔回到岩礁那里。这时阿托库拿起弓,架上箭,爬下岩石,直着身子朝岩礁慢慢走去。他看到身躯庞大的麝香牛拥挤在一起,低下了头准备发起新的攻击。但他并不改变前进路线,迎着麝香牛走去。当野牛又开始向他进攻时,他射出利箭,正中老公牛的前颈。这一箭是在公牛跳起来时射中的,公牛跌倒在地,躺在岩礁边。阿托库看得很清楚,即使这一箭也不会致命,老公牛一定是跌断了一只脚才躺倒的。现在他稳操胜券、他滚到一块岩石后面,使其余进攻的野牛扑空。他看着这几头牛往前冲窜时,心里就明白野牛已经放弃进行新的攻击:野牛不再折返,而是离开峡谷,让他一人留在那儿。

   阿托库马上跑去杀死老公牛。只是在他杀死公牛之后,他才发觉躺在他前面的是一头猎手们称之为阿格特里阿托尔托库(意即“不停生长的牛”)的麝香牛,是体格最大力量最强的一头麝香牛。猎手们全都认得这头牛,许多猎手狩猎过它,却毫无收获,因此在谈到这头麝香牛时总有点谈‘牛”色变的味道,都怀着毛发悚然的敬畏。这头公牛已使好几名猎手丧生,甚至让名猎手——阿托库的父亲也一度处于狼狈不堪的局面。

   虽然这场战斗使这位猎手精疲力尽,但他还是马上开始工作。他不想让牛肉在峡谷里留过夜,每次都背起他能背得动的牛肉,然后艰辛地走回茅屋。尽管他疲惫不堪,他还是一刻不停地从峡谷到茅屋跑了好几趟。最后一趟,他把公牛的两只巨大的尖角和失去价值的猎铣一起带回茅屋。

   阿托库身上几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可是一种确定的信念却充实着他:他知道他们会把他的名字从讽刺歌曲中抹掉,他们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永远反驳掉了他们的讥讽。他把两只巨大的牛角丢进茅屋,在石墙边把牛肉一层一层地堆垒起来,然后用巨大的石板压盖好。这些石板又大、又沉,很难搬动,都是他父亲当年用来压盖猎获的兽肉的。阿托库压盖好牛肉时,已经很晚了。

   这天夜晚天色并非漆黑一团,有一抹淡淡的亮光照在茅屋上。阿托库每次从了望孔望出去,都有一种印象,好象这时是白天,是一种在死沉沉天空下的白天。这不是幻景,他清楚地记得他是什么时候动身前来进行这次打猎的,中间他又做了些什么事。他把毛皮铺在茅屋的地上,用石头挡住进入茅屋的通道,然后躺下睡觉。他这时只感到由于疲劳而产生的一种模糊空洞的幸福感。他蜷缩着身子,把一只手臂垫在面颊下。他一面深沉而均匀地呼吸,一面等待着睡眠的到来,可是他一直未能入眠。隔了一会,他张开眼睛,用手向后面放着老公牛双角的地方摸去。他碰到了牛角,然后又仰面躺下,从了望孔望出去,看到天空的一个小角,不禁勾起对他父亲的想念。他记得他父亲在狩猎之后也总是不能入睡。他每次从梦中苏醒过来,总是看到老猎人蹲在角落里,默默无言地,然而不耐烦地等待着启明的晨曦。他没有一次敢于在这时同他攀谈,因此自然一次也没有听到过他的答话。阿托库情不自禁地回想起这一切。

   突然他听到一种嚓嚓的脚步声,接着又听到滚动声和搔动声,随后是磨牙声。他跳了起来,抓住弯弓,走近了望孔往外望去。阿托库看到石墙里边有一头白熊,距离很近,近到几乎可以碰到的地步。这是一头庞大、但却瘦削的白熊,皮毛在淡光中发出一种绿色的微光。阿托库眼看这头白熊举起老公牛肩部的一大块肉,开始贪婪地吞噬起来。一定是牛肉的气味把这头熊引来茅屋,也许它从阿托库父亲在这里压盖他猎到的兽肉时起就已经熟悉这个地方。这是一头老母熊,阿托库一眼就看得出来。正在他观察这一头白熊时,他听到另一边传来猛烈的搔动声。他走到第二个了望孔往外望去,发现有四头白熊正在试图举起压盖牛肉的石板。这几头熊是从石墙的一个孔洞里钻进来的,而这个孔洞是阿托库原先认为没有必要去修补的,因为他不想在茅屋里久住,最多宿两三个晚上。白熊合力把石板全部掀到一边,大口吞咽找到的牛肉。阿托库从一个了望孔奔到另一个了望孔,他看到他现在注定要失败,因为他无法再使用猎铳,要是猎铳还可使用的话,他就有可能把这些白熊赶跑。他甚至敢于带枪走出茅屋,但是现在只凭靠钢叉和弓箭,他简直一筹莫展。倘若强行搏斗,白熊会抓住他,把他撕个粉碎。他架上一支箭,把箭头伸出了望孔,瞄准后射出。他最初射击的目标是那头母熊,因为他认为另一边四头白熊中的两头小熊会跟着这头母熊一起离开。箭从了望孔中射出,击中母熊的长颈,但是力量不强。母熊挨了一箭后暴跳如雷,愤怒地嗥叫起来,牛肉块从嘴里落下来。母熊环顾四周,后来走到紧靠了望孔的地方,使阿托库可以再给它补戮一刀。这一刀虽不致命,却使母熊受到警告。它让牛肉块丢在地上,疾步奔向另一边的白熊那里。白熊现在全站在阿托库的箭射不到的一个角落里。阿托库如果射箭的话,箭柄会碰撞到了望孔的边角,从而使射出的箭改变方向。白熊潜伏在那里,盯着茅屋,它们已经察觉茅屋威胁着它们,可是并不准备放弃牛肉。经过一阵窥视和等待之后,它们终于取走肉块,撤至石墙外面继续大嚼起来。阿托库甚至清楚地听到它们牙齿对嚼的声音。

   他没有把全部牛肉运至茅屋,他只拿走最好的、值得搬运的肉块,其余的牛肉就留在峡谷里。他知道,到第二天根本找不到留下的肉块:狐狸会来照料肉块,还有乌鸦,也许还有牛肉气味引来的其它白熊。阿托库在茅屋外石墙边一层层堆积起来的牛肉正够装满他的雪橇,他本来可以把肉堆到正好齐眉高的高度,再把猎铳放在肉上,就象他出发打猎时曾经想象过的那样。现在他试图快速计算一下还剩下多少肉没有被吃掉和拿走,还剩下多少留给他。他数到的白熊共有五头,如果它们没有取走太多的肉的话,那么肯定还有不少给他留下,至少够他装满一个肉架。于是他从了望孔往外计算石板数字。他只数出两块石板还没有被熊揭掉,而且是茅屋入道口附近的两块小石板。现在要决定讥讽存在与否,就全在于这再块石板,为此他必须阻止白熊揭开这最后两块石板。他已作好准备,尽力而为。这位宫贝州最蹩脚的猎手阿托库在惨淡的光线下仔细观察这些身躯发出绿色微光的白熊,牢牢盯住它们的每一个动作,不屈不挠地站在了望孔边。

   这时他看到母熊犹疑不决地走近,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黑色的小鼻子和晃动的长颈。母熊正对着入道口走来。渐渐接近最后两块石板。阿托库抓住一根棍子,用一块布把棍子包起来。这是他为了夜晚点火把而准备着的一块布。他一做好火把,就马上点火燃烧。火把烧得很旺。这个猎手在火把照耀的亮光下弯腰把茅屋的入道口打开一个小缝,然后再拿起钢叉。他带着钢又和火把走出茅屋。母熊就在他面前。这头庞然大物看到猎手时,马上直立起来,准备搏斗。阿托库投出了钢叉可惜就在他投掷钢叉的这一秒钟,白熊向一边躲闪倒下,钢叉从它大腿旁擦过。紧接着白熊又昂起身子进攻,看上去就象它要用它的重量压死阿托库似的。这时阿托库抛出火把,燃烧的火把正好打在白熊的胸膛上。母熊快速地反弹回去,趴下身子,嗥叫着消失在石墙后边。

   现在临到其余的白熊逼近,燃烧的火把未能阻挡住它们。它们从石墙上的孔洞里进来,阿托库被迫撤进茅屋,堵住入道口。他手里拿着刀站在入道口的一旁。他突然看到一块石头摇动后坠下,石头是被外面用力推下来的。就在这同时,从石头掉下的缺口伸进一只灰白的巨掌。阿托库抓紧时机举刀对着熊掌刺去。他用力猛刺,刀子刺透熊掌,刀尖甚至碰到底下的石头。白熊狂暴地缩回熊掌,激怒地嗥叫起来。阿托库等待着,他以为白熊现在会试图闯入茅屋。他作好一切准备,可是白熊却十分胆怯,也许它们已经吃得太饱,因此缺口里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熊掌。猎手把缺口重新补上,然后站到了望孔边。火把还一直在燃烧,以一种紫色的光线照亮茅屋周围的雪地。白熊就在这紫光中把最后的两块石板推落一边,取出并搬走下面的牛肉。阿托库眼睁睁地望着白熊摇摇晃晃地列队越过山丘而去。他四肢瘫软,感到无法消除别人的讥讽,他没有能够成功地推翻对他的“判决”。他在入道口旁昏厥过去。

   醒来时天色已经大白。他走出茅屋,淡漠地看着白熊留下的残存牛肉。他从石墙后面取来雪橇,放上猎铳、弓箭和碎裂的钢叉,然后再一次走进茅屋把老公牛的双角提出来放到雪橇上。他缓慢地越过山丘往回滑行,不幸的猎手不慌不忙地蹬着雪橇前进。他一声不吭,但并不忧伤地在死沉沉的天空下乘着雪橇回家。他没有反驳掉他们的讥讽,他们会继续在他们的讽刺歌曲中提到他的名字。现在他们一定知道他在归途中,肯定会用讥讽等候他的回家。可是他不得不回去,他不得不等待新的机会。

   他滑过法兰克劳特大山,很远就看到他们站在村子入口处两旁。他们也在对他看。阿托库滑到他们附近时没有刹住雪撬,而是从他们中间穿过去。他蹬着雪橇从他们站立的夹道当中穿过,雪橇上放着失去作用的猎铳、碎裂的钢叉和老公牛的双角。他这位被打败的宫贝州猎手就这样地从他们当中穿过。他眼睛只看着道路,而迎着他、看到他雪橇上的东西的人都没讲话,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13:58 05-2-13肖毛扫校

   7.逮鸡的艺术

   刘浏 译

   肖毛扫校自《译林》杂志1995年第4期

   这天下午,铁托·阿纳托尔·布洛克早早地就被吵醒了。他身上穿了条新裤子。他抬起头,竖耳倾听。他是躺在草垛后的悬钩子树丛间睡觉的,找了块暖洋洋无风的地方,且不易被人看到。他审慎地选中这块地方藏身,因为他知道,一旦被发现,在这里他可以找到借口。坦率地说,这天下午他受吓不轻,从睡眠中被吵醒时他真担心会发生最可怕的事情。不过,谢天谢地,吵醒他的声音不是他母亲娅德维加·布洛克发出的。那是一个他在苏莱肯从未见过的男人,此人外表和善,胡子拉碴,站在悬钩子树中间;他年纪较大,赤着双脚,身穿无领衬衫,一只手里拿着块大红手帕。他尚未发现铁托,正以甜滋滋、诱人的声调对着某样东西讲话,那东西必定是在地上。铁托一眼就看出来,那东西是他母亲喂养的唯一的一只公鸡。那鸡肥硕漂亮。陌生人对着鸡讲道:

   “你呀,”他说,“尊敬的阁下,每个多愁善感的人都会替你感到难过,你长得这么漂亮,可这世界上等待着你的危险却是太多了,比如狐狸或鸡貂。没有鸡貂打不开的鸡栏。或者你再想想,你见到车轮下的小麦而走过去,马儿一脚将你踏碎,将你全部的美丽踏碎。你自个儿讲吧,前途如此灰暗,还值得活下去吗?”

   他边这么讲着边将公鸡赶往草堆和鸡栏围成的角落。他很有耐心,即使是在公鸡意识到了危险,意欲由一侧突围时他也不慌不忙。他嘴里讲着恭维话,手里拿着大手帕吓唬鸡,将它赶向他选定的目标。

   铁托是娅德维加·布洛克的第八个儿子。他紧张地盯着那人,怀疑他能否逮住公鸡克鲁尔。“克鲁尔”在玛祖尔语里是国王的意思,为公鸡取这名是希望它在各方面都能表现得像个国王。铁托心里想:等着瞧吧。

   那人向前伸着两臂,慢慢走向角落,对沾住他裤子的藤蔓根本不在意,它们似乎在对他讲:别这么急。但那人一点不在乎,几次用力扯脱,眼睛盯死了克鲁尔。它越来越紧张,不安地嘎嘎着,因为它对那番甜言蜜语的意图已是一目了然。果然,那位赤脚先生成功地将克鲁尔,这只混合饲料的国王,逼进了鸡栏和草堆围成的角落,于是他把手帕扔在地上,双手如钳伸向公鸡,准确地说,是伸向鸡脖子。而公鸡,妈的,它怒目圆张,满脸通红,左右冲突。谋杀国王的双手行动了。突然,幸福的颤栗掠过铁托的全身,只见公鸡尖叫一声,直飞上天,扇动翅翼,克鲁尔落在了悬钩子树上。他飞越过了凶手的头顶,陡直上飞时扇打了他的脸,此刻它嘎嘎叫唤着,听上去像是沾沾自喜、无比自豪,像是对新的一役的警告。

   那人略加观察,看形势有无危险,然后捡起手帕,因为他显然需要揉揉眼睛。他又对克鲁尔道出下列一席话:“你,”他边说边走向它,“你这公鸡中的病魔,你错了,你愚蠢无知,一无所能,无所作为,你手下连民众都没一个——又不愿听话。像你这种东西,说实话,不应受人尊重。你是空气,去你的,你只是空气而已,根本不值得同情。如果鸡貂将你叼去,你会成为什么?啥也不是!如果你为了小麦丧生轮下,你会是什么?啥也不是!你连用来烤都不配,你这么瘦这么傻,别得意,你自以为了不起,我对你压根儿不感兴趣。”为了用手势强调他的鄙视,赤脚先生将他的手帕向公鸡扔去。但是,谁能想到,于此同时,在一言不发地听完谴责之后,克鲁尔竟伏下身,两腿叉开,像是在等人捉它。那位先生僵了似的呆立当场。没多会儿,当他醒过来后,他迅速弯身捉住克鲁尔,将它包进大手帕,动作麻利得令人吃惊。他略一张望便想迈步走上大路。

   但这时铁托站了起来,这个13岁的小男孩走向陌生人,说:“先生,我正在找我母亲娅德维加·布洛克喂养的公鸡。”

   “噢。”那人说,念头小鸟似的从他脸上掠过。他举起手帕,说,“我想,这就是它了。我仅仅是暂时保护它。因为,我保证,我在悬钩子树丛间看到一只鸡貂在窥视这只小公鸡。小家伙,也许你可以指给我看这鸡属于哪家院子。我要亲自把它送到安全的地方。”

   14:01 05-2-13肖毛扫校

标签: #伦茨 #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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