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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西部淘金记》

发布于:2024-03-22 作者:admin123 阅读:70

《西部淘金记》

    故事梗概:中篇小说主人公,科尔沁市作家马一行随一冒牌“科技下乡讲师团”西行,与鲍宏志一伙打入官场,大吃大喝,演了一场假共党唬了真共党的闹剧。在科委 、乡长、村长们的换掩护下,卖假菌肥骗钱。马在其中又被鲍所耍,一怒之下撤出。并将冒经历写成小说《西部淘金记》。

        主要人物表

[长篇]《西部淘金记》

  1. 马一行__科市在职干部,作家。

  2钱玉兰__马一行之妻。

  3鲍宏志__科市退休干部。

  4鲍丽丽__鲍宏志之女。

  5鲍小丽__鲍宏志侄女。

  6郭海山__呼盟农药厂下岗职工。

  7崔丽娜__科市市民。

  8吕伟___科市推销员。

  9刘小红__吕伟之妻。

  10赵红军__科市退休经理。

  11其木格__科市打工妹。

  12孙海洋__科市市民。

  13王玉民__乡村木匠。

  14刘 __乌旗科委 。

  15猴师傅__刘 妹夫。

  16河西乡胡乡长

  17巴老__河西乡畜牧师

  18李大姐__石头村村部伙夫。

  19白音__哈乡计生副乡长。

  20宝力高__插干村村长。

                西部淘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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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一行的生活简单而平静:一本书,一支笔构成了生活的底色。刚刚写完了第151篇散文,推想在第200篇上附加后记。此刻,他正在膝盖上摊开《围城》,昨晚读到10页,第11页上有:“鸿渐回信到:经详细调查,美国并无这个学校,文凭等于废纸,姑念初犯,不追究,希望悔过自新,汇上十美金聊充改行的本钱。爱尔兰人气得咒骂个不停,喝醉了酒,红着眼要找中国人打架。这事也许是中国自有外交或订商约以来唯一的胜利。”对方鸿渐的滑稽,对钱中书的幽默,马一行在小马时代就乐得手舞足蹈,今天依然是乐得个摇头晃脑,晃得眼睛出了书本。

  太阳刚升起又钻进了云雾,一团黑影闪过窗外,一张大脸探进门口,仿佛油汪汪的肉饼。

  “鲍老师”马一行吃惊地合上书,随手放在了鸟笼子上。

     “唉呀,四五年不见了。”鲍宏志伸出手,马一行握着的仿佛是一个肉包子。鲍宏f志还象过去那样,二百来斤的一堆,哼哼哈哈黏黏乎乎和气中带有几分害羞。但衣服比过去光溜了许多,只是膝盖下有一个不显眼的洞儿。

  其实,半年前马一行的妻子钱玉兰就提到了鲍宏志,说是在街上碰到的。她说你们单位老鲍组织什么下乡讲师团卖什么肥挣了不少钱,跟他去的人也挣了不少钱。希望我给他介绍讲师,说有介绍费,我答应了,并逗笑说我家里不就有现成的吗?老鲍说他也是这样想的,只是不知马老师是否变得开通了。我说回去做做工作,老鲍说他也找机会串个门儿。马一行跟妻子说,不要同老鲍打交道,他这人事多。妻子说挣钱有啥不好的。老马说这么容易来钱,为何不在道边喊。过了半年,马一行已把他忘了,他却想着来了。来者是客,以礼相待吧。

  马一行递烟,他说自己有,掏出了一盒西牛王。

  五年没有通过音迅,两人都急于要听对方的故事。马一行的故事挺没劲:老鲍退休后,单位进了几个新人,老人还是那几个。人浮于事,无所事事。打扑克逛商场织毛衣扯舌头,工资长得不多,牢骚发得不少,福利没啥玩意儿,争斗不停手脚。

  鲍宏志叹了口气“看来我这步棋走对了。”接着讲了他的故事:卖了县城的三间土房,带着工资存折外加三万块积荒,进了市里。“那一段你了解我”他简略地说。

  “是的”马一行简单地搭茬。他说的那一段,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在新的生活圈子里他要极力隐去那一段,马一行猜得到。他也知道马一行,从不提别人不开的一壶,否则也不敢来。

  鲍宏志说,刚来市里,当了一年律师,年收入一万多。后来帮别人卖麻黄,曾经一天挣三千多。现在卖菌肥,一年五六万,有时一天五六千。他知道马一行从来不信天上会掉馅饼,便拿过了老板包。虽是一个普通的黑皮夹子,却是老板们经常夹在腋下的那种。从里边掏出一沓文件:坐机关的人成抱成捆摆弄的那些东西。他拿起一份,将红头的一面朝向马一行,说是内蒙农业厅的批文,说这叫政府行为,个人受益。马一行不想拿过来细看,因为现在造一个红头文件,比用大萝卜刻一个公章还容易。八三年马一行还在医药公司当秘书时就在经理的授意下造过一次假红头,意思是县政府通令支公司,现医药门市的旧房影响市容,如本年度不能建三层以上新楼,将收回其旧址迁往镇郊。然后把县计委的主任秘书请到酒店,猛猛地撮了一顿,又掖了几条烟。同时许愿,县计委可以只扣戳不留档,什么责任不用负。结果主任也乐得用一个红圈子换来些许好处,秘书也乐得听呵的同时也落得吃喝。分公司老板在打开红头的同时也打开了红包,也懒得管那红头的真假。鲍宏志见马一行在不动声色地听,深知说服他没那么容易,坐机关的人讲究合法合规合情合理。便提起菌肥厂的老总是他的战友。

  鲍宏志沾战友的光儿马一行能相信。一起工作时,只要有人提个头,他就绘声绘色地讲他的军营生活。从北方的山沟里当的兵,从北方到南方走了许多城市。讲南方的人把猪肉挂在棚子里,在下边耨上烟熏,成腊肉多热的天也不坏。“没吃过”的人好奇地看着他。“好吃”他笑眯眯地说“南方人做出来好吃”。他说他当了连长,每有小兵探家,都会带土特产给他。这马一行也相信,因为他一到地方就在法院当了办公室主任,谁都不怀疑,那是迈向副院长的台阶。然而,他的那一段难言之隐也就是从这儿开始的。那还是个计划经济时代,是个严打投机倒把的年代。据说,他私下开了介绍信,私下盖上了手中的公章,用那张纸做了一庄买卖,据说还是违法交易,这事有多重?反正他被开除党藉,调到乡下当了行政秘书。当秘书也说明他不是白疙,字的确写得不错,两年后又被调回文化局。不知组织部、人事局的头儿用哪根神经想事呢,反正给文化口送了一帮鸡鸣狗盗的:有把小姐肚子弄大的警察,有跟女秘书鼓捣出孩子来的乡干部,有把小姐妈妈头咬掉的书记,有掉进酒缸不能自拔的酒鬼,有大白天钻黑屋的堵徒。

  局里把鲍宏志分到馆里给马一行当了几天手下。那时他自学法律函授,还拿到了毕业证。马一行认为他是犯了错的有能力的人,从不用白眼光审视他。但又感觉他把做人看得太随便,因而与他保持了不远不近不冷不热的距离。好在不久局里又把他拿去了,成了文化市场管事的。干了两年又出事了。一天晚上11点多,老鲍还是热得睡不成,便到街上散步。走到站南录像厅前,忽然想进去看看。这地方他熟得很,但以前都是集体检查,今天何不借此微服私访。他从外楼梯上到了三楼,熟练地穿过黑洞洞的台球厅,进到里边的走廊。他知道东边是投影大厅,过去将门推开一半,厅里乌烟漳气,长条沙发上的人横躺竖卧,银幕上有人突突突地放枪。他的出现,没人在乎也没人理睬。他讨厌地带上门,转身走向东厅,这是影碟室,一个小屋。他在门上轻轻弹了三下,象是常来的顾客。里边把门开了一条缝,他用力一推闯了进去。灯关着,电视亮着,放的是顶级光片。沙发上坐了五六个人,除了老板娘,全是小痞子。他掏出证件晃了晃“我是文管办的。”话音没落,小痞子们全往外溜,他也不截堵。老板娘显得不慌不忙,关上影碟开了灯。笑嘻嘻地走近鲍宏志“咋啦大哥,跟嫂子生气了?让小妹陪你开开心。”他收起证件“你可真胆儿肥,还没过12点就造上啦?”老板娘苦着脸说“有啥办法,干这个的,生意又不好”。他的脸还沉着“我也是干这个的,你不能砸了我的饭碗,罚款总得交。”老板娘咝咝地吸着气带出了哭腔“哪有钱哪,公安局刚罚完,这你最清楚。”接着将嘴巴凑进老鲍的大耳朵“没有钱有肉,你要肉吧大哥。”这句哆声哆气钻进老鲍的耳朵眼儿里,弄得他浑身直痒。便在老板娘脸上掐了一下“也只好这样的啦”。老板娘麻利地关门关灯开影碟。两个小时后,鲍宏志懒洋洋地走在大街上,静静的只有他一人,昏黄的路灯象迷离的睡眼。来时的那股燥热已经烟消云散了,此刻,全城皆睡他独醒,命该享受这清凉的小风。

  那是个多事之秋,鲍宏志也便成了多事的老鲍。自从他在站南老板娘那尝到了甜头,就象黑熊发现了蜂窝,吃蜜上了瘾,冒着被蜇的风险颇颇光顾。该着他倒霉,赶上了扫黄打非。公安局象穿蚂蚱拎走了一串儿:有美容厅的、有坐巴台的、有跑出租的、有当老板的、有当干部的、有录象厅的,站南的那位也进去了。

  这天,鲍宏志正在上班,公安的来电话找他有事。放下电话,他去了。公安局他常去,因为他是文化公安联合检查组的。可现在他心里打了鼓,“咚咚咚”乱点谱。

  接见他的确是“文安联”的伙计们,还是往常那样的客气。只是说站南的老板娘咬出了他,现在只好警察打他二大爷__公事公办了。没办法,那表子是有权有钱人的铁杆儿,硬要拿你当垫背的。对你网开一面的只能是收钱不收人。这是最高的待遇了,否则报上去,我们念咒就不灵了。你也清楚,那是不光罚还得打。回去准备一下,三天以后交来五千,花钱免灾还保密。

  鲍宏志顿时傻了眼。人都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可他只有交钱这一条。五千块呀,是他八个月的工资。他什么生活水平?老婆下岗孩子打工烟是一块钱的青城。那三天,他象是被放上烤肉架的熊,烤焦的肉吱吱有声,滴滴流油。又急又疼又无奈,情急之下向外地的战友发出了求救信号,说是老婆快死了十万火急。

  更让他霍乱的是,交钱一出来已是满城风雨了。屋露偏逢连天雨,纪检委又给了他个工资下降三级的处分。风是他惹的雨是他招的,他一走真的平静了。听说是投奔了战友。马一行想,他栽过跟头,翻过船,肯定摸过不少石头,就不兴人家终于摸到了正路上,便附和说你的战友都不简单。

  他说,五年了,带着“科技下乡讲师团”、带着菌肥,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山也游了,水也玩了。到旗县入宾馆住高间儿,到乡里好吃喝不花钱。往黑板前一站,只管讲,肥料的事村长就办了,完事你只管数钱。一箱40袋400元有你140。凭你这口才一天卖10箱20箱轻松的。兜里装满了票子回来,感觉真是滋润。我觉得这买卖比别的都强,跟我干的没一个想退出来。明年回单位动员动员,让大家都滋润滋润。听他一说,挣钱就象用耙子搂草一样容易,马一行笑了起来:“现在到处都有假化肥,农民会轻易掏腰包吗?”他见马一行咬钩咬得不实,赶紧说“过了年培训学员,去听一课就懂了。我来请你,一定要去。”

  已近中午,马一行留鲍宏志吃饭。他食欲不错,不断称赞菜的味道,还津津有味地吃了一个鱼头。扫兴的是偏着头打了一个大喷涕,手上沾了粘乎乎的东西,看着手不知所措。马一行压抑着恶心给他找了卫生纸。不由得想起了过去看过的他的吃像:将筷子捻成叉状,在炖菜的盆里穴了一个圈儿,然后升向空中,落回他的碗里,那盆里的粉条便没了。酒桌上别人为了少喝都唱了歌,轮到他,他说我喝三杯代替唱歌行不行?大家乱喊行,他不慌不忙地倒了满满三茶杯,一口一个全干了。一杯二两半,三杯七两半。这是真的,因为他那口堂一次能塞半个馒头。当时桌下有人小声叫出了他的外号__“芭斗子”。还有一次上山植树,刚到地头,大家扛着铁锹往前走,他却钻进车里,拿出单位带的面包榨菜大嚼起来,从车外能听见里边的呼哧呼哧声。这会儿马一行不露心里的声色,招乎他喝酒吃菜,肚里还是厌恶地想:只要他一离开,就把桌上所有的东西倒掉,然后把碗筷放锅里煮。鲍宏志借着酒意又聊起了吃喝,说虽是租房子住,却从不亏着嘴,喜欢吃肉,每天都炒。只是血压心脏不太好,一年好几千药费。

  饭后,马一行送鲍宏志出门,他推了一辆很破的自行车。没有骑,只是推着走。望着那背影,马一行担心那车的承受能力。

  返回屋里,马一行想起了鸟笼子上的书,急忙去拾,结果淘气的鹦鹉已将书嗑去了一角,好悬没把城墙凿透,他又气又笑。

  第二天,马一行对宏志鲍的兴趣淡到提不起来了,就象一碗冲了水的剩汤,只想泼了它。

  “嘭__啪”远处传来炮仗响,虽是年根儿,已经有人按奈不住了。马一行愿把年味调浓,开始大搞卫生,把情绪融入到年的气息里,刷新昨天饭桌上的别扭。干累了就坐下来看书,当读到第20页时,方鸿渐的一句心灵独白让他咀嚼了几分钟:“鲍小姐谈不上心和灵魂。她不是变心,因为她没有心,只能算是日子久了,肉会变味。”老马想:不知鲍宏志的家谱上有无鲍小姐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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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正月十六,象征着正式的年过完了。鲍宏志打来电话,没有拜年的客套,没有闲话的罗嗦,只说今天培训,请马一行去听课。马一行有些犹豫,鲍宏志穷追不舍,说你至少听完了再做决定。“去吧,”钱玉兰在旁连鼓动,“去年王老太太还挣了三千多呢。”好吧,马一行放下了电话,也放下了刚刚开头的小说稿子。全当是搜集素材,看一回没见过的东西。按着鲍宏志的电话引导,他骑了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把自己带到了郊外的一片农房里。拐进一个门洞,一条拴着链子的大狗汪汪叫。走过一排平房,院里有猪有鸡,有鸭子呱呱叫。又拐过一条胡同进了一个无墙的院子。仍不见鲍宏志人影,却见一个姑娘站在门口,根据厚实的轮廓,他猜测总算到了。地上没有鞭炮的碎屑,门旁没有大红的对联,窗口也听不见男女的谈笑,看不出年的影子,反到有几分沉闷几分神秘。走近后,姑娘说她是鲍宏志的女儿。说她爸正在讲课,边说边把马一行引到了东屋。一掀门帘,屋里满满的。南边一张双人床站去小屋一半,地下一个圆桌站去空地的一大半。桌旁围着两男一女,鲍宏志挤在墙根比划着,墙上的黑板写满了字。马一行抢先说:“对不起,来晚了,你继续讲。”鲍宏志坚持停下来,让座,介绍,亲热地叫着马一行过去的官衔。还问:“你看我租的独门独院怎么样?房租一月200。”马一行说“三间房才这么点钱,太便宜了。”同时打量另外三人,感觉自己是这里唯一的、在职的、拿工资的干部,外加知识分子。

  寒暄过后,鲍宏志说“时间紧没法久等,只好来一波讲一波了。”马一行不知自己是哪一波,只知有生以来第一次。鲍宏志接着讲课:“马苓属的环腐病也叫空心病还叫镰刀菌,用盐水或高锰酸钾水洗刀,可防治60%,加菌肥可防治100%,要在这里埋下一个伏笔。”他在菌肥下面划了重重一杠。“能说的不如会说的。”马一行觉得鲍宏志在暗示,过去鲍宏志是马一行的听众。他讲马克思主义、讲哲学、讲政治经济学、讲唯物论、讲辩证法、讲人生、讲写作,以生动幽默见长。现在讲叫卖他却是这里的弱智。鲍宏志又讲了玉米花叶病,讲了农药,讲了氮磷钾。讲了化肥的害处,讲了解放初饿肚子的状态,讲了农业专家说过的话,用了wto的词儿,讲了菌肥的好处,说菌肥是二十一世纪的神肥。他在黑板上列了一个公式,省多少化肥、省多少钱、增多少产、增多少钱。说到这他满脸堆起了笑纹:“农民就乐意听这个,你把他算服了,就抢着买。”最后讲了科技示范户,“买10袋算一户。告诉农民,当了示范户的,以后国家有扶贫贷款、科技资金、开发项目、无尝建大棚什么的都会想着你。”

  鲍宏志列举了他在河南、河北、山东、吉林等地一天卖过三五十件的例子,让听课的人感觉就是:他组织人卖,他也在卖,他挣的就是一件回扣一百四的钱。凭马一行对他的了解,一边赤裸裸地搞钱,一边发扬雷锋精神,不符合他的逻辑,他也修炼不到这个层面。但转念一想:一个四四方方的纸箱子,搬一次就是一百四,这诱惑还嫌小吗?鲍宏志得组织,得趟路,得铺路,说不定还得行贿,这才是他的为人。别人享受现成的,不能贪心不足。他能贪多少,就让他贪巴。也许,那几个人跟马一行的心思相似,因而没人去捅这层窗户纸。

  鲍宏志讲了两个多小时没有看稿,说“你们只要把我这一套背下来,保管挣到钱。对你们来说是无风险的买卖,长途每个人只出来回的车费,下乡每天50元送货费、10元宿费、10元饭费。货的本钱由我出,赊给你们,一天一结帐,卖掉的坐地提成,卖不了随时退货。”一副大老板的派头。下课后,每人发了份讲稿,鲍宏志说他讲的东西都在稿子上,稿子是他写的。希望回去背稿子,毫无保守之意。一男走了,另一男一女留下,原来是他亲戚。鲍宏志说马一行若不吃饭他会过意不去,马一行觉得他还有背后的话要对自己讲。鲍宏志支使刚才听课时那个有点南方口音的小伙子做饭。喝着茶,马一行打量鲍宏志的房间。西墙上有两颗大钉子,挂着他那天穿的蓝西服,裤子正面靠墙,看不见那个洞。东墙边有一个农村用过的组合柜,摆着几瓶酒,几盒药。老式的铁管床一动便咯吱响,床单又旧又脏。屋里有一股烂菜帮子味儿。

  鲍宏志说“来来马馆长。”课桌变成了饭桌,端上了红烧鸡块、炒肉粉。马一行提议象征性地喝酒,他说不免强。这样又聊开了两个人之间的话题,鲍宏志问了几个同事的工资,马一行说都一千多了。马一行问到他的退休金,他说八百多,随后补充说再卖五年菌肥,他能挣到20万,明年先在旧楼中买个七八十平米的。马一行也自嘲地说,“工资永远是个饭钱,连物价都跟不上。单位分一袋大米还觉得是皇恩浩荡,住楼的都用了贷款。”究竟是同事,藏掖的东西不多,彼此能看清对方的真面目。马一行不触及他的隐私,他也不提马一行辞掉馆长那一段。但马一行不再掩饰,说自从不再侍候那些个昏君,便全职写作,巳完成了二百篇20万字的散文集,很想挣个出版费。鲍宏志说那太简单了。马一行说“有本事,靠自己,比我们上班族厉害,也感谢你给我提供了一个机会。”他也谦虚地说“同事一回。”马一行又说“自从知青回城,再没下过庄稼地,已苗草不分了。”他说“他们也一样,既不是农民也不是学农业的,你肯定没事。”聊着聊着又往回绕了:上班的人穷酸样,有了钱多滋润。倒粪就没劲了,马一行起身告辞。

  鲍宏志送马一行出门到院子的中间。马一行觉得鲍宏志在讲艺术了“在我家他表示的是同事的亲热,在他家他表示的是同事的面子,在院子的中间,他送出的是老板的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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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怎样马一行还是自愿上钩了,钱总是有魔力的。回到家开始看讲稿,题目是:

        《快富奔小康,走“三高”生态农业之路》

  “各位农民朋友,大家好!”

  “我们科技下乡讲师团是根据党中央、国务院提出的关心农业,关心农村,关心农民和政府引导科技指导指示精神以及内蒙古农业厅对三下乡工作具体安排布署,应xxx县(旗)人民政府邀请来到这里的。这次科技下乡有四个目的:一、为了贯彻落实党的“十六”大精神,体现“三个代表”让农民在本世纪全面步入小康社会,收入多起来,腰包鼓起来。二、结合当地主导产业讲种植栽培技术和病虫害防治。三、中国加入世贸后,我国面临的形势和如何生产无公害绿色食品。四、根据当地实际情况,发展xx户科技示范户,什么叫科技示范户,科技示范户享受哪些优惠条件,最后给大家讲……”

  整个稿子三页纸,近四千字。与马一行过去见过的那些套话连篇屁话连天的材料比,算是不错了。可让一个专门搞写作的人来看就不顺溜了,逻辑性不强,句子不生动。特别是章节中的一、二、三、第一、第二、二、三、四、五、六弄得马一行晕头转向。

  丢开那个稿子,清醒了一会,他打算拿鲍宏志的稿子做素材重新组织一番:

  科学种田走生态之路

  一、 宣传十六大精神

  二、 介绍中国农业形势

  三、 转变意识

  四、 介绍农业知识

  五、 推荐一种肥料

  六、 发展示范户

  话是马一行说的__顺口,例子是马一行举的__有趣儿,观点是马一行提的__独

  特。这儿下,记起来就容易多了,立刻讲,靠提纲也能对付两小时。并且鲍宏志那里面浮浅的东西在马一行这里都有了深度,比如,他稿子里有一句:“现在世界发达国家已立法,禁止使用化肥,(美国、日本、加拿大、巴西、荷兰等国)。”马一行在后面给他加了高:“现在国家推广菌肥,就是立法的前奏,是一种过渡,是一个信息:不久的将来,中国一定会给化肥立法。”

  马一行只能在修辞造句技法结构上下功夫,因为三十来年他连种子化肥农药的包装都没有近处看过,吹牛也吹得不象,只要人家一问绝对露馅。他善长的地方就加长加细,比如讲近代史中国人如何挨打,讲解放前人们如何挨饿,讲百万雄师过大江其实是百万农民过大江,因为毛泽东朱老总都是农民,讲农村是城市工业的最大市场,讲“入市”就是上了一个公平竟争的平台,上了化肥的粮食洋人不吃,讲转变旧观念比“愚公移山”还难,讲化肥已经到了限制生产力发展的程度,讲微生物是一种会动的小虫子。没底的地方一带而过。

  他不想让鲍宏志看他改过的稿子,怕引起他的妒忌。他想象鲍宏志会恼羞成恕地说:“这不是当年,不是我要听你馆长的。这是今天,今天有钱就是爷,你要挣钱就得听我的。今天比的是钱不是口才。”他说过了:“有时一天就挣好几千。”马一行也说了:“我一天的工资才三十元零八毛五。”鲍宏志肯定会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马一行啊马一行你也有今天,今天你比我矮了半截,我也能领导你了。”马一行也会想“我宁愿不挣钱,也不会念那些狗屁不通的东西。”

  就这样马一行在自己的伊甸园里创造出了圣经,仿佛已听到了台下信徒们的掌声。

  背稿子的事不急了,他就想紧急充电,他习惯于自己那套罗辑。书橱里多数是小说、散文、音乐、历史、电脑,从头数到尾,终于找到一本“生物课本”这是儿子初中用过的。他初中时也学过,只是比这浅。如获至宝,便一页不落的读起来。尽管枯燥乏味,还是耐着性子看到了最后。然后趁热再看鲍宏志的稿子,发现他所讲的农业知识,无论深度和广度,都没有超出这本书,说不定鲍宏志也是借用了他姑娘的课本。不光如此,马一行还发现了问题。鲍宏志在稿中说“生物肥含有光合菌,在光合作用下,叶面吸收光的能力大大加强,平时不能吸收的弱光也能被吸收。”他很奇怪,书中讲光和作用的原理不是这样的,就是最后一章专讲微生物和专讲细菌的地方也没有光合菌。个中究竟__只有专家知道鲍宏志知道,或者又是为卖菌肥埋下的伏笔。还有氮磷钾,他说一样管根一样管杆一样管果,与书上的定义比不完整也不严密。

  马一行把疑点讲给老婆听,钱玉兰说只要红头是真的,肥料是真的,增产是真的,挣钱是真的,管他咋说呢。

  马一行想也是,既不是小说,也不是散文,不图发表,更不为专利,说得悬点儿又有何妨。鲍宏志一个卤生子,当了回半生不熟的秘书,能写出这等有材料味儿的东西来,比现在局里的白秘书强多了。堂堂的白秘书竟在总结里写出了这样的话:“淡泊名利的思想是不能实现工作目标的。”系统大会上局长还就照本宣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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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十八,钱玉兰说鲍丽丽来电话,说她爸已经去了呼市,正月二十三由她带团出发。现在向参团的人收一百元订票费。钱玉兰问马一行是否决定去,他说打算试试。就这样,一个新的讲师诞生了。

  接下来二三天里鲍丽丽一天一个电话,急催订票费。钱玉兰光支应不送钱,跟马一行说怕有诈,说不见兔子不撒鹰。鲍丽丽到是好脾气,正月二十二晚上又来电话,说明天上午九点在火车站候车大厅台阶上聚齐,不见不散。这下象真的了,正月二十三一大早,钱玉兰就为马一行打点行装,还祝他挣一万元回来。马一行想:白去是不会的,不违法乱纪就挣一把,事儿不好就写一把,正面反面都是体验生活。

  天上晴,地上无风,空气中还有淡淡的鞭炮味。

  八点刚过,马一行和妻子登车去了火车站。

  候车厅前景象壮观:台阶上下黑压压的都是人,人群如潮不停地涌动。马一行想起年轻时看过的文章,其中有一句话一直记得:“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上了台阶,发现已有两位同行者捷足先登。他们是吕伟和刘小红,一对正在度蜜月的俊男倩女,是被钱玉兰游说来的。四人均不见组织者露面,钱玉兰用手机联系,鲍丽丽说正在向西南方向运动。

  候车厅进口有武警士兵把守,进站的人拥挤着,把守的人验票。拿不出车票或站台票的,一律挡住,认票不认人。

  在钱玉兰的电话引导下,又有两人赶到。钱玉兰介绍:“这是赵老师,这是其木格。”二位也是被她游说来的。

  赵老师雄纠纠气昂昂拉着大皮箱,仿佛老将牵着坐骑。其木格一看就是个牧区小丫头。瘦若细柳。上着粉红色防寒服,紧身掐腰。下着黑色长筒袜,状如鸟腿。眼睛不大但很圆,眉毛画得象两撇小黑胡儿,嘴唇略薄却鲜红。晃动着两根显眼的马尾辫,说着半生不熟的汉话:“刚从北京打工回来。”马一行觉得她是刚从古代回来,昨天听妻子讲,这儿小姑娘27了还没男朋友。

  在钱玉兰的电话引导下,又出现了两个姑娘,一个是鲍丽丽打扮得有些洋气,土语里不时蹦出几个北京音儿。一个自称鲍宏志是她二大爷的鲍小丽,小姑娘一身土样,一脸土相,仿佛是头一次离开村子出远门,神情有些紧张。鲍丽丽说讲课讲到深夜,早饭都没顾得吃。马一行奇怪,老鲍小鲍培训的人只来了两个。

  钱玉兰问鲍丽丽:“我的人都来了,你的呢?”

  鲍丽丽说“还有两个也许仨。”

  “票呢?”

  “没人送钱,没敢买,但托人了,受托的人还没来。”

  大家说够呛了,今天是学生专列。

  钱玉兰说“赶紧打电话。”鲍丽丽摁了一会说“不通”。正没招时,一个粗壮的男人出现了,朝鲍丽丽吵吵“答应帮忙,咋也得去。”鲍丽丽如释重负“王老师票咋样啦?”王老师说“差不多,数数人,一人一百。”大家把钱递给王老师,鲍和王消失在人群中。

  进站口的流速加快,空气有些紧张,这是发车前的信号。

  鲍丽丽和王老师再次出现。王老师说“最后五张票都被我拿到了,缺一张。”交了钱的人都伸手接票,剩王老师和其木格没票,大家被人数弄糊涂了,只得重数,结果是七个人。王老师说“我只收了五个人的钱,算我六个。”其木格说“我以为鲍老师会给我垫上。”鲍丽丽说“我以为你把钱给了王老师。那咋办?”鲍丽丽又没了主意。王老师说“我俩用站台票上车。”钱玉兰说“我去买站台票,我是送站的。”

  手里有了票,七个人便成了人流中的一部分。过了进站口,又有人喊“把包放在传送带上。”过了安检机,众人的脚步声的象列车通过大桥。过了检票口,队列左右散开。长长的列车横在人们眼前,不见首尾,只见车箱“科市__呼和浩特”的字样。列车员站在车箱门口注视着人和票。马一行随旅伴们上了加1车,拿票对上了46、47、48、49、50号的座位。落座后有人用手扇风,有人用手抹汗。马一行试着打开车窗,提了两次窗没动车却动了。钱玉兰挥动着手,大家道别的话,被挡在了玻璃两边。列车渐渐快起来,马一行看了一下手表:11点30分。

                  5

  列车离开了喧闹的城市,车箱开始静下来,马一行的心也开始静下来。他发现王老师和其木格不在此车箱,鲍丽丽发现孙海洋就在赵老师对面,说这就是咱们团的孙老师,是去年就随团的老老师。她问孙海洋“崔老师在哪?”孙说“没看见。”声音尖而细。正说着王玉民和其木格挤了过来,王玉民满头大汗其木格倒没事。王玉民说没有搞到座。马一行提议轮着坐,还说王老师立了一大功,不然此刻大家立正呢。赵老师抢着让座,说胖瘦掺着,一晃当就都着开了。一边让座一边拿酒,说要好好谢谢王老师。鲍丽丽也说“告诉我爸让王老师当副团长。”赵老师很快将小茶桌摆满了,有啤酒、鸭蛋、花生米、咸菜、瓜籽。赵老师说除了啤酒都是他老伴亲手做的,说他老伴是党校老师,他在家喊她老宝贝。他热情地劝所有刚认识的人“吃吃,喝点喝点。”别人都说不饿,或不会喝,于是他和王玉民对酌起来。

  吕伟和刘小红没有听过课,便要求鲍丽丽现在讲。鲍丽丽掏出一个笔记本,摊在小茶几上,对着他俩讲起来。小两口边听边问,两人都说在农村长大,会说农村话。马一行听出鲍丽丽讲的也是他爸那一套。只是最后简单的介绍了一下她爸“我爸原来在法院工作”,仿佛她不知道马一行与他爸曾是同事。“我爸现在是这个厂的副总,我原来一直在北京,后来我爸说自己家的企业,回来吧。”马一行听着别扭,心想“自己家的企业怎么是副总。”乡下鲍小丽呆呆的一声不吭,马一行觉得她二大爷该给她吃偏饭,该给她实惠。便问:“听说你家用了这肥?”她说“是,去年我二大到我们村去卖,没人买,给我们留了一瓶。用完了我们家的水稻最好,黑绿黑绿的,比别人高出一尺。”马一行问“那东西是水是面?”她说“是水”。马一行想到鲍宏志稿子上说象一袋洗衣粉。

  “干,干了,你不能剩。”那边赵老师和王老师喝得正热乎。这边刘小红摸出一副牌,马一行说不会玩儿,正好你们四个一锅。赵老师说“不喝酒不玩牌,那你过来吃点。”马一行说“现在不饿,看会书再吃。”他打开《围城》,不一会便融进故事里。当他读到146页时出现了这样的情节“买到票子的那一堆人全上了车,真料不到小车箱会像有弹性,容得下这许多人。这车箱仿佛沙丁鱼罐,里面的人紧紧的挤得身体都扁了。可是沙丁鱼的骨头,深藏在自己身里,这些乘客的肘骨膝骨都向旁人的身体里硬嵌。罐装的沙丁鱼条条挺直,这些乘客都蜷曲波折、腰跟腿弯成几何学上有名目的角度。”马一行将眼光移出《围城》,环顾四周,觉得这箱比方鸿渐那箱宽绰多了。

  “酷酷酷酷”车轮飞动,一秒一分地追着时间。赵老师和王老师座下已堆了十来个啤酒瓶,愈喝兴致愈浓。赵举杯“久逢知己千少”,王碰杯“话不投机半句多”,说完两人开怀大笑。这边“对调”也在车轮战,有的静、有的侃、有的唱、有的吵,有时轰堂大笑。

  忽然,一位时髦女性喊鲍丽丽的名字。鲍丽丽惊呀地“崔老师,我们找过你,电话不通。”,崔老师说“没有座,在餐车里呢。郭海山也来了。”接着王老师、孙海洋都与崔打招呼。鲍丽丽向其他人介绍“崔老师和郭老师是老老师。”大家请她也轮着座,她坚持回餐车等座,便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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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边喝边聊,边玩边聊,边看边聊,不知不觉,车内灯亮了,车外无月光。

   马一行整理了一下脑子里的文档碎片,形成了一个途旅人物档案:

  鲍宏志__男__汉__55岁__大专文化__科市退休干部__现大学教授、农业局长、农业厅挂职、菌肥厂副总、讲师团团长。

  鲍丽丽__女__汉__23岁__县城高中毕业__科市酒店打工__北京某商场打工__现农大学生。

  鲍小丽__女__汉__22岁__文化很低__有时随母做家务__有时随父种地__现农大学生。

  赵红军__男__52岁__汉__高中文化__老解放车汽车兵__修车能手__绕地球好多圈__生产资料司机__生产资料副经理__十年推销化肥__买断回家__现讲师团专家。

    王玉民__男__47岁__汉__大老粗__木匠__农闲进城打工__农忙在家种地__现农业专家。

  孙海洋__男__28岁__汉__文化不高__科市无业__两年卖菌肥__现农业厅教授

  其木格__女__26岁__蒙__牧区小学文化__北京、天津独自打工__无男朋友__现农大学生。

    吕伟__男__25岁__汉__初中文化__家在农村__商品推销员__现农大学生。

  刘小红__女__24岁__汉__大专文化__家在呼盟__商品推销员__现农大学生。

  崔丽娜__女__35岁__汉__大专文化__家在科市__推销菌肥两年__现农大教授。

  郭海山__男__37岁__汉__高中文化__家在呼盟__农药厂推销员――下岗__现农大教授。

  马一行__男__48岁__汉__党员__科市师专中文系毕业__秘书__股长__公务员__写作__现讲师团讲师。

   (注:最后一栏的职称,均按鲍宏志要求自冠。)

  车内渐渐静下来,人们仿佛是淘气的孩子,吃够了,喝够了,玩累了,就势一歪打起了盹。马一行没有睡意,垂着眼皮只为歇眼睛,睁开眼时赵红军正在伸懒腰。

  “精神啦?”马一行搭话。“睡点儿就够。”红军赵收回双臂,伸向座下,摸索了一会,拎出两瓶啤酒。“咱两再喝点。”马一行提醒他“已经喝一天了。”赵红军摇着头说“这才哪儿到哪儿。我最高记录一天喝过五瓶老白干儿。老伴在家不让喝,这算啥。”马一行感叹道

  “不愧是老兵,陪你一杯,说说当兵的故事。”马一行蹿掇着。“那时年轻”赵红军来了谈兴。“周总理去世那天,老百姓都不知道,小兵也不知道。我们团接到命令:一级战备,进入战壕。汽车兵瞪眼跑了一夜,有的运人,有的运弹药。那阵势随时都会开火。后来听说,北边边界外,有超级大国的一万坦辆克一齐轰鸣,炮口全对着中国。一万辆啊,你想想啥动静,惊天动地。他们的乌龟壳,得八块黄河车用的大电瓶才能发动起来,是随便开着玩的吗,你想想他们要干啥。一辆坦克带40发炮弹,40万发呀。”

  “还有一天晚上,连长要我们追兔子。大草原上,三辆解放车打着大灯跑,兔子顺着灯光跑,眼看着蹦不动了。突然遇到一个坑,我的车蹦了起来,副司机咚的一下撞晕了,咋叫也不醒。连长叫火速送卫生所。走在半路,车子陷入泥坑。我敲开牧民的门,牧民开出了拖拉机。到了生所门口,那家伙醒了,坐起来说睡得好香。”马一行象听天方夜谈“再说说卖化肥的故事。”赵不以为然的说“那没啥,就象赵本山卖拐,乎悠瘸了为止。”马一行不经劝喝进了一瓶,赵红军讲得高兴喝了三瓶。马一行看表已是凌晨四点,说“咱俩借着酒劲再迷登一会,你睡得着吗?”赵红军一扬手“没问题,撒尿功夫还趴方向盘上撸一觉呢。”

  “那好老兵,吹息灯号。”

  “哒__哒__哒哒”

   两人相视一笑,用外套蒙上了头。

  马一行睡着了,睡得象只大鸟儿,头往翅膀里一扎,便做起了梦。不知鸟会不会做梦,反正他做了个鸟儿的梦。大鸟睡在月亮上,月在云中穿行,时圆时缺;月在水中沉浮,时聚时散。忽然,大鸟被人抓了去,塞进了笼子。那笼早已装满了鸟儿,挤得密不透风。羽毛难以舒展,腿爪无法屈伸。大鸟要至息了,于是拼命挣扎,一头撞破了笼子。马一行钻出外套,长出一口气,原来天已大亮。他耸耸肩扭扭腰,这里酸酸的那里麻麻的。

  列车不知何时穿过了空旷的黑暗,停在一个被太阳照亮的地方。这里马一行曾多次路过,却从没有进去生活过。车箱里有人挤挤挨挨地下,车窗外有人急急匆匆地上。站台上,推车小贩一口气喊出了车上所有东西。站牌上写着“集宁”两个醒目的大字。

  10分钟后,列车继续西行,车箱里再次活跃起来。洗漱的人排起了队,上厕所的人排起了队。鲍丽丽的手机响起,她通话“爸,我们过集宁了,10个。你在哪接?集贸市场。”马一行听着象人贩子在接头。

  一点一点的接近了终点,大家都快熬不住了,再不下车马一行怕自己会要发疯。

  七个人在站台上,等崔丽娜和郭海山出现,等而不见。大家说出去等,于是下通道,出站口。在站外找了一块显眼的空地儿,守株待兔。王玉民和赵红军自告奋勇去买阿尔斯楞市的票,一会功夫回来,说火车发了,只有汽车,走还是住。大家意见一致:走。

  眼看最后一人走出站外,不是崔也不是郭。鲍丽丽打崔和郭的手机都不通,大家无奈地说吃饭去吧,等崔和郭的事就此结束。走了没多远,右边一条大胡同里一溜站前快餐,截客的站在门口见人就喊。大家说这地方没有回头客,随便进一个凑合吧。

  里边的人和东西乱糟糟的,七个人自觉从头到脚也够惨的,顾不上讲究。服务员一脸愿者上钩的样子,漫不经心的拿碟少一个,拿筷少一双。双方东部话对西部话费了半天劲,讲定一人一碗手杆面条。

  赵红军掏出咸鸭蛋、咸菜、老白干儿让了一圈,还是王玉民陪他喝起来。

  面来了,马一行有些饿,毫无感觉地吞了进去。赵红军说“西部人会吃面,咱们没找对庙。”

  过了横街就是汽车站,大家上了一个旧中巴。赵红军问“几个小时到?”乘务员“三个。”结果走了四个小时。”到了阿尔斯楞市,大家以为是目的地。鲍丽丽说还有一站“乌兰旗”。大家麻木了,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刘小红吕伟双双晕车,半死不活。马一行说“随便吧,就在车上过了。”有人问“几小时到?”“四小时。”结果五小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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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的目的地已是月黑风高。鲍丽丽拿出手机说没电,赵、刘、吕拿出手机也说没电。

  一旅客很热心,将手机借给鲍丽丽,终于与鲍宏志接上了头。鲍宏志说从街口往北走,他在道东。大家往北走着却疑心是往东走。争吵间,忽听有人喊“哎,哎。”马一行听出了“是老鲍。”“是鲍团”黑暗里,有人发出了一路上第一句巴结声,仿佛见到了财神爷。鲍宏志迎上来,脸上挂着笑,有节奏地哼哈着,一副老板的派头。他给马一行的哼哈与别人是一样的,但马一行听来有居高临下的味道。上次的哼哈加上前些年的哼哈,是一种应筹一种应付,一种应合一种附合。马一行想他到能马上进入角色。

  鲍宏志引路走进菜市场,走到尽头是一家二层小旅店。穿过榨榨的过道上了二楼,那失踪了的崔丽娜、郭海山已先入为主了。鲍宏志代老板娘为大家分配房间。马一行想私下跟鲍宏志聊聊,便借口打呼噜,鲍宏志安排他到楼下与一外地司机同屋。安顿完了,鲍宏志叫众人自己找饭店随便吃,他说他已吃过,他等着大家回来开会。各吃各的大家都很节省,有的是面条,有的是炒面,很快就把自己打发了。赵红军和王玉民的酒也免了。

  人都集中了。鲍宏志在门口张望了一下,没有老板娘也没生人,关上门开始开会。鲍宏志表情严肃,屋里气氛神秘。他压低声音说:“从现在开始,你们要叫我团长或教授,不是我要这个名,而是这件事需要。你们对外都称老师或教授。是亲戚的不能外露,我这人办事讲公平,就是我亲爹来了也不能特殊。”他步步深入“我正月二十出来打前站,跑区里跑市里跑旗里。一切都办好了,文件是乌兰旗科委下发的。科委刘 的小车给我用,刘 也全程陪着。明天就到乡里去,在乡招待所住,在乡食堂吃,吃住都是免费的。老师个人承担的就是一天50元送货费。老老师都知道,这是组团以来费用最低的一次。讲课先抓阄后进村好坏凭运气。另外,不管乡里招待还是村里招待,人家领导可能让你们唱一个跳一个,都要大方点,人家也要看看你有什么特长。”大家脸上露出了激动的神情。“郭当我的副团长,鲍丽丽是会计。明天鲍丽丽领大家照张像,再拿照片到复印部做成胸卡。别忘了买一个文件包,教授得有个样儿。回来郭老师、崔老师、王老师你们给新老师辅导辅导。下午六点接大家去乡里。”

  鲍丽丽做了纸阄,每人抓一个,打开就是自己的代号。鲍丽丽又抱出文件、表格,每人发一套,还收了复印费。

  下到一楼,马一行问老板娘能洗澡吗,老板娘说能。马一行走进浴室,找不到热水,只好作罢。回到房间,电视开着,对床的司机正打呼噜。马一行躺在床上,拿出文件细看:

  红头:乌兰旗科学技术局文件

  文号:乌科发(2002)2号

  正文:关于今春开展农牧民培训安排的通知

  各苏木、乡人民政府:

  为进一步提高我旗农牧民科技素质和市场意识,增加农牧民收入,按照旗政府办今春农牧民科技培训文件精神,今春,将对农牧民进行一次大规模的科技培训。

  一、 师资组织形式、培训内容及方式

  (一) 师资组织

    为组织好这次活动,我们聘请了外地专业技术人员和全旗具有丰富理论和实践经验的技术人员组成讲师团分成10个组,在全旗进行巡回讲述,在每个乡一天,同时讲10场,并安排重点养殖讲座(包括在10场内)。

  (二) 培训内容

  1、 肉牛、奶牛、鄂尔多斯细毛羊、肉羊、猪的饲养管理技术。

  2、 针对制约当地种殖发展中存在的问题,进行现场解答,如病虫害防治及农作物种植技术、科学施肥等。

  3、 节肥、培肥地力、改良土壤、增产、无公害生物菌肥__推广应用技术。

  4、 各种农作物的配方施肥技术。

  5、 脱毒马铃薯高产栽培技术。

  6、 名、特、优农作物新品种介绍。

  7、 适宜我旗种植的中草药品种及栽培技术介绍。

  (三) 培训方式

  以讲课方式深入到各自然村,面对面对农牧民进行培训。现场解答农牧民提出的问题。咨询、讨论相结合。

  二、 时间安排

    培训时间从2月15日开始,每个乡苏木镇1天,纳林河、河南2天;每天同时讲课10场,具体时间附表。

  三、 具体要求

  各苏木乡镇要高度重视,精心组织好这次培训,必须通知到每个农牧民群众,每个小组配备一名乡干部,协助组织培训。确保培训取得圆满成功。此次培训将做科技工作考核,依据以农牧民参训率高低评选得分,列入年终考核内。

           乌兰旗科技局   乌兰旗科协

               二000二年二月九日

    这材料行文规矩,句子简炼、语序通顺,逻辑严紧,比鲍宏志的材料规范多了,当然这是科局级别的材料,人家的秘书说不定是科班大学生呢,鲍宏志怎么说也是民间的冒牌货。不过,话还得说回来,材料总归是材料,就象一颗成黄豆一颗秕黄豆,两颗都是豆星味。

    原来马一行怀疑老鲍手里红头的真实性,明天就人证物证都有了,不由得他不信。马一行心里自白:你再不信要么是脑子进水,要么是眼睛缺火。得承认老鲍有两下子,也得承认老鲍不容易。不知他使了什么招术,让一个假官员成了真的,让一帮假专家成了真的,就象黑社会洗钱,偷偷摸摸地进,堂而皇之地出,一进一出非法变和法。马一行胡思乱想着睡着了,老鲍没有来。

                8

  那天一早,大家一出门就身处农贸市场中间。有卖菜的、有卖日杂的、有卖农药的。马一行想这不是政府招待所,可见这个团难说是政府的贵客。大家照相做胸卡买包花去了三十来块,自掏腰包有点心疼。转念又想:明天就挣钱了,这包可以装钱。

  十点来钟,大家旅店聚齐。鲍宏志到乡里去了。大家分别听郭海山、崔丽娜、王玉民摆乎了一气。郭海山摆乎得熟练、生动,幽默、也不保守。自说卖了十多年农药,又跟鲍团干了好几年,挣过好钱。这次鲍团打电话要他帮忙,哥们儿不错,就从呼盟来了。他说得情绪来了,抓起酒瓶啁了一口老白干儿。

  崔丽娜说得干巴,就是鲍宏志那一套。郭海山插话说崔老师是卖肥大师。

  王玉民是个大老粗,念不了老鲍那个稿子。但有一套跑江湖卖狗皮羔药的功夫。口头语一套一套的:眼是心灵的窗户,嘴是开心的钥匙。种子唔地,化肥唔地,那个啥,土话连篇。

  郭海山建议大家穿上自己的好衣服,要让农牧民看着象。其实大家已包装过了。

  崔丽娜说她带了十多套衣服。此刻她是皮衣皮裙儿皮筒靴,宛如业总会的歌女,十二分的城市味儿。赵红军是烟色条绒夹克衫,皮鞋铮亮,再现了一个化肥推销员。王玉民换了一身干净的工作服,土气未脱。两个小鲍还是路上那套行头,只是脸上着了色。那对新婚男女原本新鲜、新潮。马一行是每天上班的打扮:毛料蓝西装内衬黑蓝圆领羊毛衫。

  午饭时,鲍宏志没有回来,大家提出再吃一顿aa制。

  饭桌上赵红军讲了一个“龟血酒”的笑话,逗得大家大笑。这是三天以来,大家笑得最开心的一次。笑话说:有一个人请当官的吃饭,杀龟时割破了自己的手指没出声,将人血和龟血一起滴进了客人的酒杯,那些当官的边喝边叫好酒。

  这顿饭六个菜,大米饭,赵红军和王玉民还喝了酒,每人分摊七块钱,大家心满意足说不贵。

  马一行觉得那个笑话能写成小说,便打起了腹稿:以小县城的大酒店为背景,以医药公司张经理为原形,写出他巴结的媚态,写他有乌龟的感受,写群丑们的醉态,反映出作者对贪官们的嘲讽和鞭挞。

  下午两点多,大家正在聊天,鲍宏志回来了,走上楼来说:“马老师,你来一下。”马一行觉得鲍宏志早晚要跟他私下说点什么。马一行随鲍宏志来到旅店外,门口停了一辆三凌车,有两个干部模样的人站在车旁。鲍宏志对马一行说“你帮着往车上搬几箱货。”马一行想:这就是咱俩的私人交情吗?鲍丽丽打开一个市场用来存货的小仓库,马一行第一次看到了他为之成为讲师的菌肥。一个四方的纸箱,写有生物菌肥40袋的字样,搬着有40来斤。鲍宏志发话擦干净上车,马一行搬了四件。那几个人连声称鲍宏志“鲍团长”,鲍宏志并没对马一行讲神秘的话,甚至没递过一个神秘的眼神,上车而去。

  马一行有点不是滋味,转念想:有求于人必受制于人。鲍宏志此刻是有钱乃大爷的感觉,而你马一行是没钱为小鬼儿的感觉。看来要有一场好戏了,马一行想起了电影《地道战》:在高庄的人们盼武工队盼得心急如火燎的时候,来了一伙骑自行车的假武工队,骗过了高传宝,还钻了土八路的地道。今天,鲍宏志导演的不过是新版武工队,一个假共党官员,假大学教授,假农业专家,假农业厅的钦差,带着一伙假大学讲师,假公务员,假共党代表,坐了火车又坐汽车,进了西部高家庄,骗过了西部高传宝的眼睛,钻进了西部共党官员的小车。

  “那你呢,你是谁?”马一行心里自问,接着自答“你现在和汉奸在一起,但你又是个真八路。干坏事你就是叛徒,干好事你算是卧底。”他觉得卧底这个定位把自己解脱了,他不想诚心干坏事,因面不能有汉奸的罪恶感,也不能有汉奸的下场。即而又觉得卧底这个觉色挺有戏剧性,挺有挑战性。马一行一咬牙,那就卧一把底。

  大家正聊着,张团副又喊了:“车来了,拿包,装货。”大家下楼,店外停了两辆车,一辆小面包车一辆半截子车。张团副吩咐“车斗装货,货上装包。边擦边装,都装上。”大家一齐下手,有的擦有的搬,直到司机喊超载了,还剩十多件。

  讲师团开始运动了,向着乌兰旗的腹地__河西乡。司机是个猴子脸,把车上的人当成了真的领导和贵宾,用塞鼻子的口音介绍着沿途的风景“那是月牙湖旅游区,鱼很多,好吃,没污染。”路边的树象盆景,马一行看着新鲜。问“这是什么树?”猴子脸说“沙柳。”马一行问“人工造形还是天然的?”猴子脸说“人工,割树头。”马一行明白了,将树头截掉,造出掌面,面上会长新枝。粗了再截,截了再长。日久年深,树头成一个大疙瘩,成了盆景的底座,上面长了一圈细柳。远看象新疆姑娘的辫子根根竖起,又象阿拉伯人朝天祷告。远处是茫茫沙漠,没有牛羊没有人烟。

                   9

  两个小时后,车子开进了河西乡政府的大院。鲍宏志站在乡招待所的门口,穿了一件黑皮衣,两臂搭在凸起的肚子上,袖子盖住了半截手,样子仿佛戴了手铐。

  乡招待所城市水平,墙皮白净地面光亮,高间生卫间一应俱全。听说鲍宏志的房间里还能洗澡。

  晚上,乡政府大摆宴席。为以刘 、鲍团长为首的讲师团接风,主人方有胡乡长、朱科技副乡长、乡周秘书、郑农艺师、巴畜牧师。

  胡乡长以歌谣做开场白:这里是酒的故乡、歌的海洋、醉鬼的天堂。紧跟着刘 、鲍团长都拍起了连环马屁。三个人拍起了旋风,把所有人都卷了进去。三杯过后大家融在了一起,都说别客气,都说是一家人,都说是公务员,都说为了农牧民。女讲师其木格唱起了祝酒歌,喝彩过后是干杯;周秘书唱了“草原恋”掌声停了是杯声,女讲师崔丽娜唱了“真的好想你”,叫好完了是喝酒。朱科技副乡长唱了“歌女泪”,王玉民也开了口,唱了“木石鱼传说”,他五音不全,羊声怪调的近乎于嚎叫。喝到这份儿上,没人在乎调不调的,有唱的就得有喝的。

  马一行察言观色,主人们没有怀疑的眼光,也没有试探的口气。马一行想:刘 是真的,跟着 的当然假不了。刘与鲍现在就象互相衣托的皮毛。刘原本是块很亮的牌子,但这牌子不能象卖化肥的做广告,电线杆子上厕所墙上哪都写,他得找个体面地方,眼前这个讲师团就是既体面又显眼的地方。刘 的牌子往前一亮,鲍宏志有了保护伞,刘 有了烘托。怪不得鲍宏志说吃遍了大江南北,吃遍了山珍海味。这些平素里东游西逛的散仙们,今天享受上了政府的待遇。

  酒席散后,刘 、胡乡长、巴畜牧师进了鲍宏志的房间,女讲师们跟进去,有的递烟,有的到茶。鲍宏志撮合巴畜牧师认其木格干女儿,说其木格刚从畜牧学院毕业,正在实习,没有经验,希望巴老替她讲课。巴老头一口答应,乐得满头银发差点变黑。

  午夜已过,鲍宏志的房里还有叫喊声、叮当声,“小红__其木格__丽丽”停在院子里的车也在黑暗中闹鬼,“嘎吱嘎吱”地上下乱颤。

                  10

  又是一个早晨,从食堂出来的人们,聚在院里的车前。一辆是科委的,一辆是乡里的,一辆是租来的。一帮讲师,戴着胸牌,腋下夹着包,一个个政府官员的派头;一帮乡干部,背着手,刁着烟,小心地陪着上头来的人。刘 念一个讲师号配一个村子名,是指派不是抓阄。马一行想这是鲍宏志骗局中的败笔。鲍丽丽端着个本子喊大家填出库表,马一行心里没底,只填了两件。

  车子拉着人和货上了路,沿路卸货卸人。

  马一行去的是石头村,村部不错,正面平房侧面食堂。院子静悄悄的,只有一农妇抱柴往屋走,见人也无话。配给马一行的是乡统计员小郝,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小郝把马一行领进村部饭堂,又转身去了伙房。一会回来说“联系好了,村长就来,我负责三个村,先去安排另两个,回头再来。”车上还有鲍丽丽和刘小红,小郝钻进车里,车一溜烟南去。

  马一行打量饭堂,墙上象广告牌:带框的是各种组织,没框的是各种制度,大张的规划图,填满了数的报表。牌匾上是“农民夜校”、“人口教育学校”、“民兵连”、“团支部”门后还有个小柜橱,上层摆了些书。马一行翻了翻,是二三年前的“党的教育”,四五年前的“领导讲话”。再往里有一张长条桌,蒙着线毯,明显是 台。地中间摆着四张大圆桌,桌子围着铁皮炉。老马看够了,还不见人影,心里着急。到院里转悠,办公室上着锁。他定了定情绪,走进火房。那妇人在烧炕,朝马一行看了一眼,说:“坐吧。”不是哑巴,马一行想。嘴里说:“我是讲师团老师。”妇人紧接“知道”妇人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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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个早晨,从食堂出来的人们,聚在院里的车前。一辆是科委的,一辆是乡里的,一辆是租来的。一帮讲师,戴着胸牌,腋下夹着包,一个个政府官员的派头;一帮乡干部,背着手,刁着烟,小心地陪着上头来的人。刘 念一个讲师号配一个村子名,是指派不是抓阄。马一行想这是鲍宏志骗局中的败笔。鲍丽丽端着个本子喊大家填出库表,马一行心里没底,只填了两件。

  车子拉着人和货上了路,沿路卸货卸人。

  马一行去的是石头村,村部不错,正面平房侧面食堂。院子静悄悄的,只有一农妇抱柴往屋走,见人也无话。配给马一行的是乡统计员小郝,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小郝把马一行领进村部饭堂,又转身去了伙房。一会回来说“联系好了,村长就来,我负责三个村,先去安排另两个,回头再来。”车上还有鲍丽丽和刘小红,小郝钻进车里,车一溜烟南去。

  马一行打量饭堂,墙上象广告牌:带框的是各种组织,没框的是各种制度,大张的规划图,填满了数的报表。牌匾上是“农民夜校”、“人口教育学校”、“民兵连”、“团支部”门后还有个小柜橱,上层摆了些书。马一行翻了翻,是二三年前的“党的教育”,四五年前的“领导讲话”。再往里有一张长条桌,蒙着线毯,明显是 台。地中间摆着四张大圆桌,桌子围着铁皮炉。老马看够了,还不见人影,心里着急。到院里转悠,办公室上着锁。他定了定情绪,走进火房。那妇人在烧炕,朝马一行看了一眼,说:“坐吧。”不是哑巴,马一行想。嘴里说:“我是讲师团老师。”妇人紧接“知道”妇人又说“这肥也知道”马一行

  想起文件上说通知到人,还真不假。

  又转话题,“大嫂贵姓?”

  “姓李”

  “大嫂多大年纪?”

  “48”

  “太巧了”马一行故作惊喜“咱俩同龄,我也属鸡。”马一行象公鸡遇见母鸡一样拼命套近乎。两人又报了生日,妇人大了两个月。马一行便大嫂改大姐,仿佛嫂是亲戚姐是一家人。马一行大姐不离口。大姐也一改冷脸,热情起来。又沏水又拿烟,大概觉得有这么个穿着体面文质彬彬的老弟也不坏。马一行问大姐在村部做事一月多少钱。大姐说“一百。”又问种地能挣多少钱。答“四五千”马一行感概地说“农民不容易呀。”大姐叹气“唉,这还不算,常有人来卖假种子假化肥”。马一行一时语塞,一会又问“大姐几个孩子?”答“两个,大姑娘结婚都有小孩儿了。小子正念高二。马老师呢?”李顺势问。“也两个,”老马说“大儿子大学毕业在北京工作,小姑娘正读高三。”“唉。”李又轻轻叹了一口气。“村长该来了吧?”马一行想起了正事。谁知大姐突然口吃起来“村、村长,去去去河南了。”马一行一楞,接着平静了,他早该预料到,今天受骗的不止他一人,是成百上千的人。终于加入受害者的行列了,心里反到轻松起来。“大姐想让儿子考大学吗?”李急切地说“想”,马一行说“我今天讲的课就与上大学有关,你再去凑几个人,咱们马上开课好吗?”李象个听话的学生,快步出屋。

  马一行迅速掏出讲稿,在“转变观念”一章里加了一个新话题“袁隆平为何叫水稻之父?是知识使他价值连城。”又注了“日本、美国两词,”潜台词是:“日本战败后投资教育__掘起,在美国当农民__考试。”

  马一行准备停当,李大姐回来了,说“一会儿来十多个。”马一行显得高兴“不错”说着动手擦起了桌子。“我来吧,”李大姐说着从橱里拿出一本刊物,扯下几页放进炉里,边划火边说“一看你就是好人,有知识,没架子。”马一行说“我是七十年代的老知青。你们这儿来过知青吗?”李大姐说“来过,前两年还有回来捐款的呢。”正说着,听课的人陆续的来了。马一行想“毛泽东说得对,重要的问题是教育农民……,人民是战争的汪洋大海。”

  一共来了十三个听众,多数是老爷子、老奶奶、外加几个大嫂大姐。马一行心情好起来,在一个千里之外的陌生地方,在一个没有乡长,没有村长的小山村儿里,自己竟招来了听众,搞起了演说,一定要过把大学老师的瘾,一定要精彩。

  马一行的开头语是唱出来的,真的农大老师不见得有这功夫。“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个神奇的摇篮,那是一副雕花的马鞍,啊哈哈嗬咿”然后说“我就来自歌里唱的地方。”马一张口就牵住了听众的鼻子耳朵,这是他的强项,他有这个自信。

  底下的人听得有滋有味,两小时没人挪窝儿。讲完了也不散,说是马老师讲得好,还问那箱里是什么。马一行说就是讲课时提到的菌肥,买点试试吧?马一行话音一落,引来了问题。

  农民“能赊吗?”

    马“不能”

  农民“种子、化肥、农药,我们都上过当。”

  马“这有信誉卡。”

  农民“留下一张纸条,人一走哪找去?”

  马“可以打官司。”

  农民“打关司花钱,我们打不起。”

  马“这事乡长、村长都支持。”

  农民“他们先前做保的事,现在不认帐了。”

  马“李大姐带个头儿。”

  李“我家的地包出去了。”

  马一行没咒念了,他编不出更瞎的瞎话来骗人。做蒙人的事他显得弱智、低能。李大姐说“我给你做饭去。”马一行说“车马上会来接我的。”

  正说着,车来了,没有乡长、村长、统计员。马一行的货原装上车,鲍丽丽和刘小红的货卖光了,人却醉成两摊泥,马一行料到了这个结局。

  回乡一碰头,只有马一行嘎巴锅。崔丽娜当人面哗啦哗啦数了半天新票子,一行马心里有些酸有些痛有些恨,但脸上不以为然。大家都来安慰他,说这很正常,你要么不出货,要么就是大数。别看崔丽娜是个老将,她今天楞是没干过其木格这初出茅庐的小毛丫头。马一行心里另有算盘,直说无所谓,照常进食堂大吃大喝。鲍宏志虽有“芭斗子”功底,依然喝得脚下没了根儿,一歪一斜的走错了屋。见是马一行一人,脸做苦相说“马馆长,我很累呀。”马一行眼睛看着电视“你不易,要应酬。”这是西部之行,鲍宏志对马一行第一次讲了私下的话。马一行想:阴谋鬼计歪门斜道也能累死人。鲍宏志刚出门,“哇”地一下吐在走廊里,稍后,直起腰来说“取之于民还之于民。”半截子车猴脸师傅也走错了门,深一脚浅一脚地闯进屋,疯狗一样的红眼直直地盯着马一行“刘―― ――是――我妹夫――他――是个王八――蛋,我__就骂__他了__咋的?”

  半夜,鲍丽丽酒醒,托刘小红传话,要大家算货款交车费。吕伟又来告诉马一行,说鲍丽丽讲马老师的货明天接着卖,只算车费。马一行忍痛交出了第一笔赔款。吕伟见屋里没旁人,悄悄问:“马叔,老鲍是色鬼吗?”马一行低声说“我得遵守我的原则,关于老鲍,回去讲,好吗?”吕伟没吱声,似乎明白了什么。

  河西乡的早晨,天很蓝,比东部的天蓝。马一行出去散步,赵红军已在院里。马一行走近与其并行。

  赵红军悄悄问:“老鲍是你亲戚吗?”

  马一行“不,一个单位的,是同事。老鲍好象不想让人知道这点。”

  赵红军“明白了。”

  马一行“卖过肥的地方,真回访吗?”

  赵红军“访个鬼。”

  马一行“信誉卡上写的保险是真的吗?”

  赵红军“蒙人”

  马一行“说是增产40%”

  赵红军“扯蛋”

  马一行“说资料进电脑。”

  赵红军“进茅房吧。”

  马一行“这肥厂价能多少钱。”

  赵红军“顶多三块。”

  马一行“两个车白使,一个车掏钱,二百够了吧?”

  赵红军“撑死三百。”

  马一行“十二个人,一天交六百。我去那村只有五公里。”

  赵红军“还有更近的。”

  马一行“老鲍是包工头。”还有两头他马没有说出来“假武工队头、汉奸头。”

  赵红军“干了这么多年化肥,这点儿事儿还看不出来。”

     早饭过后,门口集合。刘 喊号,鲍丽丽分货。场面好热闹,要货的人争起来了,抢起来了,不够分了。鲍宏志说马上回库取,鲍丽丽不客气地把马一行的一箱拿去了,马一行毫不在意,他只想看戏。他仿佛看到了《地道战》里的假武工队把馒头鸡蛋吃得狼一片藉。

                  11

  村路上滚着三股狼烟,仿佛狼群在狂蹿。

  马一行总算开张了,卖了10袋肥,挣了35元,交上车费,赔着15元。

  傍晚,讲师团旋风一样转移了。鲍宏志的车刚走,有一骑摩托的乱发牧民进了院,车上带着一件菌肥,大声嚷着找王玉民退货。王玉民躲闪不及只好放下包,笑嘻嘻地迎上去“哥,老哥,你听我说。”那人死活不听他说,只说全村人都说他是傻瓜,他被人笑得没脸见人。他抓着王玉民的衣服,不退货不让走,大有玩儿命之势。郭海山上来帮腔,赵红军上来帮腔,司机也来帮腔。乱发牧民盐醋不进,吵嚷声唤来了朱科技副乡长,他开始劝乱发牧民,后来站到另一边了,劝王玉民退货。王玉民几乎带着哭腔“哥,你买半箱不行吗?”牧民象头犟驴“一袋也不买。”讲师团的人一看没治了,也说退吧。王玉民说没钱,问谁能垫上,郭海山说没钱,赵红军也说没钱,孙海洋直往车后躲。王玉民又问“马教授有吗?”马一行说“给你垫上吧,只是钱在库衩里。”只好当众解开裤带,把手伸进裤衩里掏。

  郭团副把醉成死狗的鲍丽丽抱上车,象国民党副官一样“快走”,车象兔子一样窜出去了。路上鲍宏志与郭团副通电话,郭恼丧地说“到了再说吧。”

  王玉民只对马一行说了一句“到地方给你钱。”之后一路无话。

  摸黑进村,见灯进院,猴脸司机说是哈拉哈达乡,原来是个大村。院里是二层楼的招待所。大家放下包,鲍宏志招集开会。沉着脸说“今天成绩都不好,河西乡被污染了。是吉林来的,叫绿神菌肥。”叭嗒一下觜,呲了呲牙,脸上放了晴。“看来一个乡一天是错棋,明天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另外,”脸转向马一行“马老师经验差点,想让王老师带带你。你看行吗?”马一行一脸无所谓“行”。心里想“我借给他钱,就以为我俩好。”鲍宏志哼哈两声“那好,明天你俩一组,钱你就不要分了。”马一行横插一句“交学费都可以。”大家笑了一下儿。马一行想“跟一个大老粗学个球。”鲍一行朝向郭团副“明天马老师的车费团里报。”郭使劲答应。马一行想糊弄孙子呢,不拿货还有车费。老马决心撤退了,只想临行前透露,不想扰乱他们的军心。更何况王木匠还没有还钱。“乡里在饭店接风,抓紧下去,”老鲍催促。

  马一行落后边,轻喊“王老师,”王玉民慢步。马一行悄声说“你别喝多了再还我钱,那样容易误会。”王玉民嘻皮笑脸“放心吧哥,我找鲍丽丽退货,现在没机会。”

  那晚是蒙古礼节:手把肉,蒙古喝法:小银碗儿。大家都喝多了,王玉民唱得多喝得更多。别人唱歌,马一行说撒尿,顺着尿道溜了,钱的事只好按下不提。

  一觉醒来,乡秘书又喊吃早饭。马一行合计着赔了65,大吃三天,白住三晚,一天21.6.3元,不贵。王玉民也许想卖货了再还钱,况且他当我的老师还不得牛一把。索性再看一场,瞧他怎么演。果然王玉民不提钱的事,马一行也象是忘了。

  饭桌上马一行一口一个王老师,王玉民因得意而更亲热,许愿一定好好教。

                  12

  今天,马一行跟定师傅寸步不离。同路的还有孙海洋和鲍小丽。

  一个秃头顶的小胖子,昨晚拼命喝酒,现在拼命开车。眼前是著名的毛乌素沙漠,他象一个野性十足的牧马人,骑着一匹傲不驯的烈马狂奔。“抓住了,”他大喊“这里不是你们城里的高速公路。”这种刺激让马一行过瘾,他也大喊“造吧,搂不住你就进陕西,正好去看宝塔山。”他是哈乡计生副乡长白音。在沙坨子里绕来绕去,觜里不停地说不停地唱,不时地回头看鲍小丽。鲍小丽莫明其妙地说了句“北京晚上看不着星星。”或许是暗示白副乡长她是见过大世面吧。路过插干村孙和鲍下了车。大漠里偶尔也能看到一片罕见的草,象东部的扫帚草。白音说是造纸草,王玉民说“可惜大车进不来。”白音说“进来也不行,草是固沙的,这的草是宝贝。”

  沙漠深处,出现了一片小湖,仿佛沙海珍珠。白音停下车,说“这是村长宝力高的家,泡子是他的,水里有鲤鱼、虾、甲鱼。”马一行想“龟血酒的典故不会是打这儿来的吧。”“白音又说”村长有二百多头牛,是个百万富翁。”马和王都惊得张大觜“哇”。王玉民说“这要是我的我就叫牛村长。”白音坏笑着“我跟村长说说给你个十头八头。”王玉民一脸认真“他要是真给,让我吃狗屎橛子都行。”马一行和白音乐得差了声。

  走进村长大院,门口停着一辆京岛车,“这是他的。”白音说。宝力高迎客出门,请客进门。屋里摆好了手把肉,炒米、点心、奶豆腐、酒。白音说“吃吧”说着动走手来。村长热情地让,王玉民最不再客气,拿起了一块大羊腿,吃得胡子上尽是油和肉渣。吃了一会,宝力高开始敬酒,他端着一只小银碗儿。大家推脱,谁也没推掉。一碗白酒进肚,里面生起一团火。王玉民回敬村张,又多喝了一碗。白音用刀子插着手一块肉,边吃边说“村长想留一箱肥,做做宣传。”玉玉民嘴里塞得满满的“好哇,”乐得又跟村长喝碰酒。

  酒足肉饱,王玉民提出去村部开会。大家往外走,宝力高问“这肥是宣传的还是卖的?”王玉民随口说“宣传的。”马一行想起鲍宏志提过“不能一上去就说卖肥,一提卖就没人理你了,一定要先讲。讲服了他才买。”宝力高说“我留一箱,在这边宣传。”说着自己动手搬进院里。上车前,王玉民对白音说“这一件是400元。”白音惊呀“卖的呀?”他过去跟宝力高翻了一阵蒙语,宝力高马上过来说不要了,随后搬了回来。王玉民马上解释,“讲师团给厂家带了几件样品,没权力送。”

  宝力高开上他的车子,走在前边。绕过一个大沙包,忽见一排房子。早有人出来迎接,宝力高说“这是团支书,养羊大户,在他家开会。”

  屋里挤了二十多人,炕上满了,有人坐小凳,有人站着。

  王玉民和马一行被让到正面沙发,白音和宝力高坐侧面沙发。

  马一行感觉到,村长威信很高,他一开口,人群雅静。他用塞鼻子话说“现在围封草场,保护生态,要求圈养,圈养就得种草,种草就得上化肥,化肥有毒。羊吃了有毒的草,肉有毒,肉不好卖,咋办?政府请来了专家讲课,大家好好听。”

  白音念了2号文件。

  王玉民已经喝到兴奋劲上,又让宝力高念了信誉卡背面的说明,他念得很认真,牧民听得也认真。

  王玉民开讲了,从老板包里掏出一沓文件,放在面前。然一眼不看。高声开口:“眼是心灵的窗户,嘴是开心的钥匙,我们是农业厅下边的部的,”马一行忍住不敢笑:“真有你的王教授,昨天还是木匠,今天就替中央搞起改革了。竟把农业厅调进国务院,把农业部下放农业处。你能载入史册,与商秧、王安石永垂不朽了。“马一行低着头听不敢露掉一个字“是公务员,工资两千多,下来讲课,一天补助18元。我是专家,草唔地庄稼唔地你们问我,牛羊有病啥个,我有偏方。牛羊吃料袋,我出个招儿,给它吃点盐,它就不馋了。起早往草上,庄稼上撒灶坑灰,什么虫都能杀死,一点农药不用。没有留灰的,往地里插一圈杆子,一根挂一串金纸葫芦,虫子全跑了。”牧民听得抻脖子瞪眼。“非典、流感啥个都是化肥闹的,现在wgo给农牧民减税,给海关加上。Dna检查,你们草里有毒物超标,肉不好卖。用了菌肥我们上门来收,价钱高。”一个牧民插嘴“你们真来吗?”王玉民响当当地说“农业厅派我们来,你们旗里都知道,科委刘 跟我们来的。”白音、宝力高也帮腔说没事,他俩想着文件里说的与政绩挂钩的事。说话间,闯进一个楞头楞脑的辽宁人,说找团支书谈谈兽药。村长打断他,“开会呢,出去等。”那人边退边说,我们是辽宁畜药厂的,欢迎大家跟我们联系。”王玉民抢过话头,“不要买个人的,象刚才那个人,是骗人的,坑农。”

  有一个调皮的小伙子问:“你是哪的人?”

  王玉民“我是乌盟人。”

  小伙子“口音不象。”

  王玉民“我大学毕业分到乌盟,媳妇是乌盟人,老丈人是乌盟人。乌盟话我会说。”随后说了一句。牧民轰的一声朝那小伙子笑。

  王玉民愈说愈来劲儿“乌盟人觉悟高,杨立伟坐着神州五号一落地,摔昏过去了,一个老汉把他背到自己家,中央奖了他一台汽车。”马一行坐不住了,想乌盟人听了不吃掉你才怪。牧民听得大眼瞪小眼。

  戏演到这,王玉民没忘了办正事儿“马教,”你打开菌肥给大家看看。马一行打开箱,一帮牧民凑上来看,有人好奇地拿起一袋,摆弄了一会,传给别人。

    团支书带头买了一箱,另一个小伙子买了二十袋。王玉民激动地说“国家开发西部投了多少个亿,还有科技项目,支农贷款,都要向你们顷斜。给你们盖个五千块的大棚不算啥。”手上煞有介事地填表,签单,用一根木匠划线的大黑笔,把王玉民三个字力透纸背,画得象刚出土的甲骨文,还说是要存进电脑,就好象那是银行存单。他象街头小贩“就替厂家带了点样品,多了没有,别处买不着。”

    多数人光看不买,说是没带钱,临了,一轰而散。

  王玉民今天挣了210元,除去50元车费,净剩160元。

  马一行大开眼界,他吃惊这大老粗竟这样能说,这样能胡说,说得脸不变色心不跳,老牌的江湖骗子。胡说八道也是一种本事,不下功夫休想学得来。怪不得方鸿渐说“说大话哄人惯了,连自己也哄相信__这是极普遍的心理现象。”他一直咬着牙,左手偷偷掐右手,才没笑声出来。马一行自愧不如。同时去意已定,再不撤,他怕自己也学会了这种本事。因为那对他是很可怕的,一趟西部之行,马一行丢了。来的时候是马作家,回去的时候是马木匠。

  往车上走去,马一行还是有了些许的欣慰,王玉民有钱还他了。他想象着:在背人的地方,王玉民掏出钱来。而马一行只要自己那400元,不要酬谢,不要客套。

  回去的路上,王玉民半醉半睡。路过插干村接上孙海洋和鲍小丽,鲍已喝得半死不活,孙也上车不能睁眼。马一行和白音聊汽车,白音听得面露敬意。说“你挺懂车。”马一行说“一支半节,曾经有过三个破车,自己修,结果开得不如修得好。”白音说“这车发动机颤,你看什么原因。”马一行说“一出车我就注意了,右边严重,可能是胶墩坏了。变速箱也颤,也是胶墩。”停车撒尿时,白音打开机器盖,发现这位马老师说得一点没错。白音又说“这车上坡没劲。”马一行说“你听这汽门声又响又杂,汽门间隙大了,门关不严,汽缸压力不够,动力不足。门顶死的,呼吸困难,干活当然没劲。”两人说得有滋有味。

  后半路,马一行跟白音学说蒙语:谢谢__塔拉日塔拉。晚上喝酒时,马一行用上了。

  早上醒来,马一行回想昨天的事:这个王木匠真怪,酒足饭饱了,歌也唱好了,钱也到手了,还是不还钱。马一行只有拿到钱才能跟鲍宏志挑明去意。心里急起来,急着急着气起来:一个没有灵魂的家伙,我凭什么帮你。于是就着气劲儿找到王玉民。“王老师,我今要天走了。”王玉民吃了一惊“啊?”马一行说“不是为了你,我昨天就走了。”王玉民颤声说“你一定要坚持到底。”马一行坚定地“不,我得工作,我是公务员,拿工资的。”王玉民欠起身“我去找鲍团。”马一行面带怒容“不对吧,王老师,牧民把货退给你,别人瞪眼看热闹,我垫上钱等于退给我了。对吧?”王玉民老实地“对。”马一行眼睛不看他“昨天又把货退给了另一个牧民,钱给了你,你该给我,与老鲍无关。”马一行始终没叫过鲍团,他试过叫不出口。王玉民还是厚着脸皮说没钱,还是说得找鲍团。马一行想,拿到钱为目的,因而住手,没将他脸皮揭得残不忍睹。

  王玉民去了鲍宏志房间,很快又出来。说“鲍团同意了,让你去。”马一行不解地望着他,想“你还我钱要经过老鲍?真是牛怪了。”此刻马一行已恢复了本来面目,他要用本来的方式处理事情。沉着地去了鲍宏志的房间。

  马一行第一次进这屋,是套间。鲍宏志和女儿正在数钱,没抬头没吭声,王玉民毕恭毕敬地站着,马一行一屁股坐在鲍宏志对面。老鲍拿出二百元递给马一行,马一行没接,看着王一民“你拿。”王玉民傻傻地“给你钱,我拿干啥?”马一行一字一板地“老鲍不欠我钱,你借我四百,应亲手还我才对。”王玉民如梦初醒,从鲍宏志手里接过钱,加上二百。马一行这才接钱,点一下“正好,咱俩清了。”然后对鲍宏志说“昨天想走,因老王拿了我的钱。”鲍宏志只用鼻子哼了一声意思含混。马一行起身,王玉民出门。鲍宏志立即堆起笑脸“我去拉货,坐我的车。”马一行平静地“不要管我,除非顺路。”鲍宏志紧接“顺路顺路。”笑在脸上僵着,仿佛一块冻牛肉。

  马一行很快打好行装,同赵红军话别,王玉民也过来聊天。赵红军掏出一百元钱给马一行,说“大哥出点儿赞助。”马一行坚辞,“就算你挣着了,能顶几年工资?而我的工资会跟我一辈子。”王玉民对着马一行一脸敬畏“在火车上,你一让坐,我就知道你是好人。你这人不简单。”他这评价其实是根据还钱那一幕。马一行慷慨激昂“我是有备而来,有备而去,全在计划之中,没到要饭回家的地步。”王玉民低声下气地“我去年没挣着,还输了三天液,回家路费是鲍团给我出的。”马一行想“赔得卵子拖拉地,还要感恩戴德。就象牛挨阿訇的刀,还要听阿訇说不是我要吃你的肉啊。”

  同屋的孙海洋,脸朝窗外,一言不发,好象马一行是另类,双方格格不入。马一行想起在河西乡时,这小伙子夸老鲍的皮衣很贵,老鲍一使劲儿多说了一百“三百。”后来这小伙子丢了两箱货,老鲍脸黑得要吃了他,接着又找到了,老鲍的脸才变回来。小伙子躬着腰象虾米,向老鲍检讨,还说愿意把钱分一半给鲍丽丽。老鲍显得很大度,小伙子感动得直咧嘴“鲍团那阅历,那涵养,不得了。“

  鲍宏志突然推开门,气呼呼地问:“你还走不走?”马一行声音淡淡地“走啊。”鲍宏志恶狠狠地“走还不快上车?到处找你,唉呀这个找。”马一行明知老鲍演戏,明眼人都知道。但忍了,有帐不怕算,来日方长,于是快步出门。

  马一行上了后坐,胖司机还在擦车,还是那辆租用的面包。听赵红军说“老鲍要用刘 的小车,刘 恼了不给,还对讲师团起了疑心。挺悬。”车还没发动,其实马一行在屋里一直望着它。

    马一行没在门口和任何人握别,别人也象没看见他。但马一行清楚窗子后面有二十多只探头一样的眼珠。马一行干脆闭目养神。忽听有人轻轻敲窗,他开车门。赵红军无声地握了握他的手,仿佛绝别。王玉民也无声地握了握,仿佛送他上刑场。马一行嗓子有些哽,沙哑着说“回去见。”赵王迅速离去,仿佛地下交通员。马一行真想唱“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想完了想笑。

  鲍宏志终于上了车,坐在领导席上。胖司机一声不响地听令,起车。

                   13

  车子上了高速公路,鲍宏志目不斜视,仿佛没有马一行。马一行侧脸看风景目无他物。

  到了双河镇,鲍宏志和胖司机下车,去了对面租车场。一会,鲍宏志回来,喊马一行下车。马一行说我上汽车站。鲍宏志说“我又租了个货车”马一行方醒“面包不是货车。”

  鲍宏志跟胖司机嘀咕了一阵,面包调头。鲍宏志和马一行上了农用车。车一开,鲍宏志象换了一个人,仿佛光盘倒转,转出了他原来那个人,笑嘻嘻哼哈哈,仿佛披着熊皮的人熊。拿出矿泉水,拧开盖,递给马一行。马一行不接说不渴。马一行的光盘两小时前就倒转了,转到他大气凛然目光似箭的面目。心里想的是“不吃嗟来之食。”司机放出曲子,掩盖了尴尬的空气。那曲子很美,是阿尔斯楞市歌,很甜很舒情。比科市的好听。马一行跟着哼哼,压抑复杂心情的泛溢。

  老鲍没话找话“你这次太伧促了。”

  老马“该上班了。”

  老鲍“这个买卖挺挣钱。”

  老马“有人挣了。”老马在心里给他算帐:“一袋货厂价3块,老鲍卖10块,回扣7块,老鲍父女俩卖了近200袋,挣1400块。别人卖1袋老鲍吃二馍3.5块,1800袋老鲍吃6300块。每人每天50块车费,12人600块,付出300块,吃二馍300块,三天吃了900块,合计:三天内老鲍赚了8600块。马一行觉得中了鲍宏志的计:钓鱼上勾,晒鱼成干。鲍宏志想借机证明一下他老马的不行,老马们的不行。尽管他老马不欠老包的,但老鲍仇视他那不堪回首的过去,这过去里有老马,因而老鲍就象国民党对付共产党一样对付了老马。老马认定了自己的推理。我老马的确不行,我不会骗人。不象你出尽了风头,过足了戏瘾;狐假虎威,过足了官瘾;前呼后拥,呼风唤雨,酒肉伺候,美女近旁。其实这不是你的先例,古戏有证:一个恶人,借官府衙门使了三天,敲鼓升堂,拍木办案,执杖动刑,草菅人命。你早晚也是另一本书中的笑料。

    老鲍“刘 真烦人,半夜才走。

    老马“睡会儿吧。”

  鲍宏志很快打起了呼噜,嘴角淌着口水。

  鲍宏志的手机响了,“正在路上,快到伊旗了。找张团副匀匀吧,晚上货就到。”放下电话不安地说“误事了,误事了。”随后大声对司机“师傅,在安全情况下你使劲开吧。”

  车子接近伊旗,鲍宏志忽然说“前面就是成吉斯汗陵,下去照张像吧。全国各地都留下咱们的脚印。”马一行声音无表情“94年开始跑文化处,每次都来看,够了。”鲍宏志不再吭气。马一行跟司机说再放额尔多斯曲。

  车子接近阿市区,鲍宏志地跟司机商量“回去你就说车是费四百。”司机说“没问题,几百都行。”鲍宏志象在战场“掐好点儿,乘交警下班进城。”司机说“没问题。”马一行想:师傅你不知道,他有大盖帽恐惧证。”马一行想好,还是跟他客气地分手,毕竟同事一回,但只能是最后一次握手。原因之一:老鲍的手很脏,握一下,赶紧洗,永不再碰。原因之二,老鲍选择的不是长寿的活法,心理总处于紧张龌龊状态,一听警笛响,心跳过速,大脑冲血。生理上总受暴饮暴食的折磨,时时受着高脂肪、高血压的包围。更何况老鲍早已成药罐子了。几次听他姑娘说“爸你少喝点儿。”老鲍叹口气“没办法,我得把人家陪好了。”老鲍睡着后发出的“咕噜咕噜”声很可怕,就象进入了弥留状态。想想他也可怜,其实做人很难,做好人更难,做恶人是先易后难。

  车子进了阿尔斯楞市。马一行下车,轻轻握了一下鲍宏志的手,冷淡地说“再见。”立即转身永别。鲍宏志在后面说“这次没让你挣着钱,不好意思。”马一行听了象幸灾乐祸声。冷笑着想“这次我要揭露你,不好意思。”

                 14

  马一行上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

  2点30分马一行登上了东行列车。2点54分“哐当”一声,轮子起动了,他感觉是压过了格林威治时空线,仿佛出了电影棚,仿佛梦出了梦境,仿佛刚刚回到久别了的现实生活。

  列车加速了“枯枯枯哐枯枯枯哐”,他听来好象“咚咚咚锵咚咚咚锵”地飞向他原来的生活圈子。他拿出桔子汁、面包,舒服地吃起来。对座的人正在看杂志,勾起了他的瘾。于是那个好几天不见的老朋友又在他手上了。他急于知道,此刻方鸿渐是什么感受。翻到216页“西洋赶驴子的人,每逢驴子不肯走,鞭子没有用,就把一串葫萝卜挂驴子眼睛之前,唇吻之上。这笨驴子以为走前一步,萝卜就能到嘴,于是一步再一步继续向前,嘴愈要咬,脚愈会赶,不知不觉中又走了一站。那时候它是否吃得到这串萝卜,得看驴夫的高兴。”马一行觉得自己比方鸿渐那头傻驴子悄悄强一点儿。

  7点30分,列车到呼市。5分钟后k736次开往集宁,马一行归心似箭:走。百米冲刺上了车,汗没擦干,列车移动了。晚上10点集宁下站,东进,东进,猛赶,猛赶,还是没能追上6051次。马一行终于踏实了,急也没用,住进了一家小旅店。

  马一行给妻子打电话,说“自己孤军做战,老鲍故意看笑话。就象鬼子进村,乡长村长也跑了。赔上四百多。”妻子说“没事。”随后痛骂“老鲍不讲交情,连同事的面子都不看。”马一行说“过了这么多年,老鲍人品一点儿没变好,天天琢磨旁门左道,这次是个大骗局,败露了能震惊全国。”刚挂机,钱玉兰就给鲍宏志打电话,老鲍翻脸说“老马不能坚持到底,保证挣钱也保不了。推荐人提成?只有推荐人挣够一万才有提成,现在都不够。”钱玉兰没听完便愤愤地关了机盖,大骂老鲍骗子。

  马一行静静地睡了一夜,梳理利落,走上街头,坐进快餐。要了一碗3块钱的集宁炒面。老板当着顾客面操作,先煮刀削面,捞出来当菜炒。上桌一大碗,有菜有肉没汤。味道象烩饼,咬起来很筋道。3块钱老板也照例上茶,端咸菜,跟你聊天。马一行觉得集宁人真有趣儿,难怪王玉民把那不曾谋面的媳妇丈人说成是乌盟人。

  这个总是只看一眼的城市,马一行来坐客了。他东游西逛,一处不放过。8个小时以后,又开始了长途旅行。

                  15

  马一行到家了,回到了他那简单而平静的生活之中。

  到家第二天,马一行给赵红军打电话,问“你还好吗?”千里之外说“别提了,昨天出事了。”

  “什么事?”

  “老鲍他们给逮住了。”

  “谁逮的?”

  “工商、公安、税务联军。我有预感,坐出租逃了。老鲍一人就罚了三万块,其他人都象疯狗咬起了老鲍,有的说是被老鲍顾来的,有的说是被老鲍骗来的。”

  “怎么败露的?”

  “央视焦点访谈,给吉林的一个讲师团曝了光,全中国都知道了。那晚我们喝傻了,没人看电视,第二天中了埋伏,那场面就象关起门来打狗,堵着笼子抓鸡。抓住了审,审完了训,训完了罚,罚完了亮象。在阿市晚间新闻上亮的像。”马一行仿佛看到“高传宝把地道里的汉奸收拾了,又跃出炕洞,盒子枪一挥:狗东西在哪?”千里之外传来“嘀嘀”的喇叭声。

  “人都放出来了,老鲍不让往外说。回去聊吧,我得上车啦。”

    “精彩”啪地一声,马一行用《围城》击在右掌上。此刻他肚里的感受、场面、细节、景物、声音、人物多得到了嗓子眼儿。他迫不急待地抓起笔,用那马式狂草书写下了题目《西部淘金记》。写完抬眼瞅了一眼窗外,马一行想起了半个月前的此时此刻,鲍宏志的影子在外面一晃,探头而进。因了他那鹦鹉把《围城》咬破,因了他自己千里西行去淘金。金没淘到,却淘出一部小说,马一行觉得值,它比那些人的金加在一起还要金贵。

  不知不觉天上落起了雪花,雪花使树木、房屋换然一新。雪花使围城的界线模糊不清,叫天地浑然一体。马一行的稿纸仿佛这银白世界的一角,他要从这里写起,一直写到遥远的天边。

一、周作人文选(二-五)

   周 作 人 文 选·之 二

   读《欲海回狂》 谈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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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读《欲海回狂》

   ·1924年 2月16日刊《晨报副镌》,署名槐寿·收入《雨天的书》

   ·据岳麓书社1987年7月《雨天的书》第1版校对

   我读《欲海回狂》的历史真是说来话长。第一次见这本书是在民国元

  年,在浙江教育司里范古农先生的案头。我坐在范先生的背后,虽然每日

  望见写着许多墨笔题词的部面,却总不曾起什么好奇心,想借来一看。第

  二次是三年前的春天,在西城的医院里养病,因为与经典流通处相距不远,

  便买了些小乘经和杂书来消遣,其中一本是那《欲海回狂》。第三次的因

  缘是最奇了,去年甘肃杨汉公因高张结婚事件大肆攻击,其中说及某公寄

  《欲海回狂》与蒿君,令其仟海。我想到那些谬人的思想根据或者便在这

  本善书内,所以想拿出来检查一番,但因别的事情终于搁下了,直到现在

  才能做到,不过对于前回事件已经没有什么兴趣,所以只是略说我的感想

  罢了。

   我常想,做戒淫书的人与做淫书的人都多少有点色情狂。这句话当然

  要为信奉“《安士全书》的人生观”的人们所骂,其实却是真的,即如书

  中“总劝”一节里的四六文云,“遇娇姿①于道左,目注千番;逢丽色于

  闺帘,肠回百转”,就是艳词,可以放进《游仙窟》里去。平心而论,周

  安士居士的这部书总可以算是戒淫书中之“白眉”,因为他能够说的彻底。

  卷一中云,“芙蓉白面,须知带肉骷髅;美貌红妆,不过蒙衣漏厕”,即

  是他的中心要义,虽然这并非他的新发见,但根据这个来说戒淫总是他的

  创见了。

   所以三卷书中最精粹的是中卷“受持篇”里“经要门”以下的几章,

  而尤以“不净观”一章为最要。我读了最感趣味的,也便是这一部分。

   我要干脆的声明,我是极反对“不净观”的。为什么现在却对于它这

  样的感着趣味呢?这便因为我觉得“不净观”是古代的性教育。虽然他所

  走的是倒路,但到底是一种性教育。与儒教之密藏与严禁的办法不同。下

  卷“决疑论”中云:“男女之道,人之大欲存焉。欲火动时,勃然难遏,

  纵刀锯在前,鼎镬随后,犹图侥幸于万一,若独藉往圣微词,令彼一片淫

  心冰消雪解,此万万不可得之数也。且夫理之可以劝导世人助扬王化者,

  莫如因果之说矣;独至淫心乍发,虽目击现在因果,终不能断其爱根,唯

  有不净二字可以绝之,所谓禁得十分不如淡得一分也。论戒淫者,断以不

  净观为宗矣。”很能明白的说出它的性质。印度人的思想似乎处处要比中

  国空灵奇特,所以能在科学不发达的时代发明一种特殊的性教育,想从根

  本上除掉爱欲,虽然今日看来原是倒行逆施,但是总值得佩服的了。

   现在的性教育的正宗却是“净观”,正是“不净观”的反面。我们真

  不懂为什么一个人要把自已看做一袋粪,把自己的汗唾精血看的很是污秽?

  倘若真是这样想,实在应当用一把净火将自身焚化了才对。既然要生存在

  世间,对于这个肉体当然不能不先是认,此外关于这肉体的现象与需要自

  然也就不能有什么拒绝。周安士知道人之大欲不是圣贤教训或因果劝戒所

  能防止,于是想用“不净观”来抵御它;“不净观”虽以生理为本,但是

  太挠曲了,几乎与事实相背,其结果亦只成为一种教训,务阻塞而非疏通:

  凡是人欲,如不事疏通而妄去阻塞,终于是不行的。净观的性教育则是认

  人生,是认生之一切欲求,使人关于两性的事实有正确的知识,再加以高

  尚的趣味之修养,庶几可以有效。但这疏导的正路只能为顺遂的人生作一

  种预备,仍不能使人厌弃爱欲,因为这是人生不可能的事。

   《欲海回狂》——佛教的“不净观”的通俗教科书②——在有常识的

  人看了是很有趣味的书,但当作劝世的书却是有害的。象杨汉公辈可以不

  必论矣,即是平常的青年,倘若受了这种禁欲思想的影响,于他的生活上

  难免种下不好的因,因为性的不净思想是两性关系的最大的敌,而“不净

  观”实为这种思想的基本。儒教轻蔑女子,还只是根据经验,佛教则根据

  生理而加以宗教的解释,更为无理,与道教之以女子为鼎器相比其流弊不

  相上下。我想尊重出家的和尚,但是见了主张“有生即是错误”而贪恋名

  利,标榜良知而肆意胡说的居士儒者,不禁发生不快之感,对于他们的圣

  典也不免怀有反感,这或者是我之所以不能公平的评估这本善书的原因罢。

   (十三年二月)

   ①“娇姿”原刊作“骄姿”。

   ②原注:佛教本来只是婆罗门教的改良,这种不净观大约也是从外道

  取来,如萨克谛宗徒的观念女根瑜尼,似即可转变为《禅秘要经》中的诸

  法。不过这单是外行人的一种推测,顺便说及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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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谈笔记

   ·1937年作,1940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收入《秉烛谈》

   ·据岳麓书社1989年10月《秉烛谈》第1版校对

   近来我很想看点前人笔记。中国笔记本来多得很,从前也杂乱的看得

  不少,可是现在的意思稍有不同。我所想看的目下暂以近三百年为准,换

  句话说差不多就是清代的,本来再上溯一点上去亦无不可,不过晚明这一

  类的著作太多,没有资力收罗,至于现代也不包括在里边,其理由却又因

  为是太少,新式的杂感随笔只好算是别一项目了.看法也颇有变更,以前

  的着笔记可以谓是从小说引申,现在是仿佛从尺牍推广,这句话有点说得

  怪,事实却正如此。近年我搜集了些尺牍书,贵重难得跑终于得不到外,

  大约有一百二十种,随便翻阅也觉得有意思,虽然写得顶好自然还只能推

  东坡和山谷。他们两位的尺牍实在与其题跋是一条根子的,所以题跋我也

  同样的喜欢看,而笔记多半--不,有些好的多是题跋的性质或态度,如东

  坡的《志林》更是一个明显的实例。我把看尺牍题跋的眼光移了去看笔记,

  多少难免有龃龉不相入处,但也未始不是一种看法,不过结果要把好些笔

  记的既定价值颠倒错乱一下罢了,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一七子部

  杂家类下分类解说云:

   “以立说者谓之杂学,辨证者谓之杂考,议论而兼叙述者谓之杂说,

  旁究物理胪陈纤琐者谓之杂品,类辑旧文涂兼众轨者谓之杂纂,合刻诸书

  不名一体者谓之杂编,凡六类。”又卷一四○子部小说类下云:

   “迹其流别,凡有三派,其一叙述杂事,其一记录异闻,其一缀辑琐

  语也。”照着上边的分法,杂家里我所取的只是杂说一类,杂考与杂品偶

  或有百一可取,小说家里单取杂事,异闻虽然小时候最欢喜,现在则用不

  着,姑且束之高阁。这实在是我看笔记最非正宗的一点。蒲留仙的《聊斋

  志异》,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五种》,我承认他们是中国传奇文与志

  怪小说的末代贤孙,文章也写得不坏,可是现在没有他们的分。我这里所

  要的不是故事,只是散文小篇,是的,或者就无妨称为小品文,假如这样

  可以辨别得清楚,虽然我原是不赞同这名称的。姑妄言之的谈狐鬼原也不

  妨,只苦于世上没有多少这种高明人,中间多数即不入迷也总得相信,至

  于讲报应的那简直是下流与恶趣了。《广陵诗事》卷九引成安若《皖游集

  》云,太平寺中一豕现妇人足,弓样宛然,(其实是妇人现豕足耳,只可

  惜士女都未之知。)便相信逆妇变猪并非不经之谈。我曾这样说:

   “阮芸台本非俗物,于考据调章之学也有成就,乃喜记录此等恶滥故

  事,殊不可解。世上不乏妄人,编造《坐花志果》等书,灾梨祸枣,汗牛

  充栋,几可自成一库、则亦听之而已,雷塘庵主奈何也落此科臼耶。”张

  香涛著《輶轩语》卷一中有“戒讲学误入迷途”一项云:

   “昨在省会有一士以所著书来上,将《阴骘文》《感应篇》,世俗道流

  所谓《九皇经》《觉世经》,与《大学》《中庸》杂糅牵引,忽言性理,

  忽言易道,忽言神灵果报,忽言丹鼎符箓,鄙俚拉杂有如病狂,大为人心

  风俗之害,当即痛诋而麾去之。明理之士急宜猛省,要知此乃俗语所谓魔

  道,即与二氏亦无涉也。”张君在清末学者中不能算是大人物,这一节话

  却很有见识,为一般读书人所不能及。我曾批评陈云伯所著善书《莲花筏

  》,深惜其以聪明人而作鄙陋语,有云:

   “此事殊出意外,盖我平时品评文人高下,常以相信所谓文昌与关圣、

  喜谈果报者为下等,以为顾道居士当不至于此也。”由此可知我对于这一

  类书是如何的没有好感,虽然我知道要研究士大夫的腐败思想这些都是极

  好的资料,但是现在无此雅兴,所以只好撂下。与这种神怪报应相反而亦

  为我所不要看的有专讲典章掌故的一类,如《啸亭杂录》、《清秘述闻》、

  《郎潜纪闻》等,无论人家怎么看重,认为笔记中的正宗,这都不相干,

  我总之是不喜欢,所以不敢请教,也并不一定是看不起,他们或者自有其

  用处,实在只是有点隔教,和我没有什么情分。有人要问,那么是否爱那

  轻松漂亮的一路呢?正如有人说我必须爱读《梅花草堂笔谈》与《幽梦影》,

  因为我曾经称扬过公安竟陵派的文学。其实这是未必然的。在一个月前我

  翻阅《复堂日记》,觉得有一件事情很有意思。日记卷三癸酉同治十二年

  项下有一则云:

   “《西青散记》致语幽清,有唐人说部风,所采诸诗,玄想微言,潇然

  可诵。以示眉叔,欢跃叹赏,固性之所近,施均父略繙五六纸掷去之矣。”

  《日记补录》(念劬庐丛刻本)光绪二年(丙子)八月初九日条下有云:

   “舆中展《西青散记》八卷,如木瓜酿,如新来禽,此味非舌阁硬饼

  者所知。”又十二年(丙戌)二月初四日条云:

   “阅《西青散记》,笔墨幽玄,心光凄淡,所录诗篇颇似明季钟谭一

  流,而视竟陵派为有生气也。”《日记续编》光绪二十三年(丁西)四月

  十九日条云:

   “《西青散记》附文略阅竟一过,嚼雪餐露,味于无味,文章得山水

  之神,遇之于行墨之外,三十徐年时时有故人之怀,非痴嗜也。”谭君于

  二十五年中四次赞扬①《散记》,可知他对于此书确有一种嗜好,可是我

  却不敢附和。《复堂日记》中常记读小说,看他评定甲乙,其次序当是《

  琐蛣杂记》、《夜雨秋灯录》、《里乘》、《客窗闲话》、《伊园谈异》

  似亦可入,盖谭君多着重文字方面,又不以怪异果报为非也。我看笔记也

  要他文字好,朴素通达便好,并不喜欢浓艳波俏,或顾影弄姿,有名士美

  人习气,这一点意思与复堂不同,其次则无取志异。《西青散记》的诗文

  的确写得不坏,论大体可以与舒白香《游山日记》相比,两者都是才人之

  笔,但《日记》似乎是男性的,有见识有胆力,而《散记》乃是女性的,

  拉上许多贺双卿的传说,很有点儿粘缠,容易流入肉麻一路去,还有许多

  降乩的女仙和显圣的关公,难免雅得俗起来了。《散记》中也有几节文章

  可以选取的,如卷一记折柳亭的饮饯,卷二记姑恶鸟以及记络纬等鸣虫的

  一条,又有记儿时情事一则,与沈三白的《浮生六记》卷一所说文情相近。

  寒斋有瓜渚草堂旧刊本《西青散记》,有时候拿出来翻阅,也颇珍重,不

  过感情就只是如此而已,我是不喜欢古今名士派的,故对于史梧冈未必能

  比张元长张心来更看得重也。

   上边把各家的笔记乱说了一阵,大都是不满意的,那么到底好的有那

  几家呢?这话一言难尽,但简单的说,要在文词可观之外再加思想宽大,

  见识明达,趣味渊雅,懂得人情物理,对于人生与自然能巨细都谈,虫鱼

  之微小,谣俗之琐屑,与生死大事同样的看待,却又当作家常话的说给大

  家听,庶乎其可矣。人心不足蛇吞象,野心与理想都难实现,我只希望能

  具体而微,或只得其一部分,也已可以满足了。据我近几年来的经验,觉

  得这个很不容易,读过的笔记本不多,较好的只有傅青主的杂记,刘继庄

  的《广阳杂记》,刘青园的《常谈》,郝兰皋的《晒书堂笔录》,马平泉

  的《朴丽子》,李登斋的《常谈丛录》,王白岩的《江州笔谈》等,此外

  赵云松俞理初的著作里也有可看的东西,而《四库总目》著录的顾亭林、

  王山史、来牧仲、王贻上、陆扶照、刘玉衡诸人却又在其次了。这里我最

  觉得奇怪的是顾亭林的《日知录》,顾君的人品与学问是有定评的了,文

  章我看也写得很干净,那么这部举世推尊的《日知录》论理应该给我一个

  好印象,然而不然。我看了这书也觉得有几条是好的,有他的见识与思想,

  朴实可喜,看似寻常而别人无能说者,所以为佳,如卷十三中讲馆舍、街

  道、官树、桥梁、人聚诸篇皆是。但是我总感到他的儒教徒气,我不非薄

  别人做儒家或法家道家,可是不可有宗教气而变成教徒,倘若如此则只好

  实行作揖主义,敬鬼神而远之矣。《日知录》卷十五“火葬”条下云:“

  宋以礼教立国而不能革火葬之俗,于其亡也乃有杨琏真伽之事。”这岂不

  象是庙祝巫婆的话。卷十八李贽、钟惺两条很明自的表出正统派的凶相,

  其“朱子晚年定论”一条攻击阳明学派则较为隐藏,末一节云:

   “以一人而易天下,其流风至于百有馀年之久者,古有之矣。王夷甫

  之清谈,王介甫之新说,其在于今则王伯安之良知是也。孟子曰,天下之

  生久矣,一治一乱。拨乱世反之正,岂不在于后贤乎。”又卷十九“修辞”

  一条攻击语录体文,末一则云:

   “自嘉靖以后人知语录之不文,于是王元美之札记,范介儒之肤语,

  上规子云,下法文中,虽所得有浅深之不同,然可谓知言者矣。”次条题

  曰“文人摹仿之病”,却劈头说道:

   “近代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极诣,况遗其神理而得

  其皮毛者乎。”心有所蔽,便难免自己撞着,虽然末节的话说得很对,人

  家看了仍要疑惑,不能相信到底诚意何在。我不想来谤毁先贤,不过举个

  例子说明好的笔记之不可多得罢了。我对于笔记与对于有些人认为神圣的

  所谓经是同样的要求,想去吸取一点滋味与养料,得到时同样的领受,得

  不到时也同样无所爱惜的抛在一旁了。

   (二十六年三月十日,在北平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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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 作 人 文 选·之 三

   文明与野蛮 谢本师 回丧与买水 闭户读书论 入厕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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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文 明 与 野 蛮

   ·1925年6月23日刊《京报副刊》,署名义经·未收人自编文集

   ·据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5年9月第1版《周作人集外文·49以前》校对

   (肖毛校注:这篇集外文发表在“三·一八惨案”后,为说明创作背景,

  以便理解,我特地在钱理群著的《周作人传》中抄录出有关介绍,供朋友们

  阅读时参考:

   1926年的“三·一八惨案”发生后,周作人“终于‘认定日本是真正的

  帝国主义的帝国’”,“人们很难相信,此时如此慷慨激昂地振臂高呼者,

  竟是周作人”。“此时周作人尖锐批评的,不论‘中立论’,还是‘互助论’,

  都是他自己过去信奉或坚决主张的,因此,周作人的这些批判,带有极强的

  自我说服的性质…人们又分明感到,上述激进思想与周作人整个思想体系的

  不协调。周作人越来越为一种愤激的情绪所支配…”

   这篇优秀的杂文,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创作的。)

   文明人有枪炮,野蛮人没有枪炮。

   西洋人有枪炮,所以是文明;中国人没有枪炮,所以是野蛮。

   日本人当初也是野蛮,因为没有枪炮;现在却是文明了,因为有了枪炮

  了。

   用枪炮杀人是文明,用枪炮杀野蛮人自然更是文明,但用枪炮对杀也是

  文明。野蛮人死于枪炮是应该的,即文明人死于枪炮也没有话说。例如欧战

  是文明的,因用枪炮对杀;拳匪是野蛮的,因用符咒想灭洋人:准此,想用

  瓦石竹竿,或口号传单成功者,均系野蛮,更无疑义,而黄白联军与沪汉英

  捕的举动之为文明的也是明的事实。

   中国人“要知道”,你若没有枪炮,你总是野蛮;你声声口口诉冤,说

  沪汉市民都手无寸铁,这无非自表示其野蛮罢了。除枪炮外,即使你手里有

  刀叉棍棒十八般武器,那也还不免是野蛮,何况是手无寸铁,你不拿枪炮而

  分宣言,这与烧符箓何异;叫口号,这与唱咒语又何异?这不是拳匪是什么,

  不是野蛮是什么?你说不是,那么为什么没有枪炮,我敢问。

   总之你不配来与文明人讲平等,倘若你自己不先是文明——有枪炮;我

  决不来骗你,你不信去问土耳其的凯玛耳巴沙。

   现今有吴翰青先生者,中国不世出之大圣也,其经典中有一条云,“他

  们用机关枪打进来,我们用机关枪打出去。”这真是世界文明的真髓,汉族

  救国的真言,“不听则国必亡”。中国不少大人先生,文士学者,军政商学

  诸色人等,然而真有见识者似不多觏,然亦幸而尚有吴翰青先生,倘上述诸

  色人等能洗心革面,信受奉行,未始无转野为文之希望耳。我不敢犯众怒来

  反对现在的派兵撤使宣战等等的主张,但我想进一个忠告,便是请大家先要

  摸一摸腰边有无机关枪,倘若你想去同文明国人去说话。此刻没有(当然是

  没有)也不要紧,还可以赶紧想法,七年之病而求三年之艾不是绝对无望的

  事,(即使是三年之病而求两年半之艾也可以做,)但切不可相信什么公理

  正义可以抵炮弹,纸旗黍秸可以退兵船;这是排外,是暴徒,是野蛮,前边

  早已说过了。我希望中国人能够顿悟,忏悔,把破船古炮论斤的卖给旧货摊。

  然后从头的再设制造局练兵处,造成文明的器与人;从头的办学堂,养成厉

  害——而真是明白的国民,以改革现今的文明。千切万切不要相信Logos(

  □语)①之神力,自以为正义的儿子,神明默佑,刀剑不伤,却把最重要的

  文野之分忘记了:这个“断乎不可”,千万要紧。

   ①“□语”原刊缺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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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谢 本 师

   ·1926年8月28日刊《语丝》第94期,署名周作人·未收入自编文集

   ·据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5年9月第1版《周作人集外文·49以前》校对

   (肖毛注:据钱氏《周作人传》,1926年,章太炎与吴佩孚、孙传芳等

  组织“反赤救国大联会”,自认“干事会” ,发表通电,叫嚷讨伐“赤

  党”。此通电一出,周作人立即发表此文。远比他激进的鲁迅,此时意外的

  保持沉默,一向温和的周作人,却作出如此激烈的反应,这是人们始料不及

  的。

   我想,周作人能写出这样沉着痛快的文字(包括上面那篇《文明与野蛮》),

  也不难解释,这正好说明了他的心里有“两个鬼”。周作人有意不想让我们

  看到这另一个性格的周作人,才很少把这类文字编入自己文集的吧?)

   我在东京新小川町民报社听章太炎师讲学,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当

  时先生初从上海西牢放出,避往日本,觉得光复一时不易成功,转而提倡国

  学,思假复古之事业,以寄革命之精神,其意甚可悲,亦复可感。国学讲习

  会既于神田大成中学校开讲,我们几个人又请先生特别在家讲《说文》,我

  便在那里初次见到先生。《民报》时代的先生的文章我都读过无遗,先生讲

  书时像弥勒佛似的趺坐①的姿势,微笑的脸,常带诙谐的口调,我至今也还

  都记得。对于国学及革命事业我不能承了先生的教训有什么贡献,但我自己

  知道受了先生不少的影响,即使在思想与文章上没有明显的痕迹,虽然有些

  先哲做过我思想的导㈠师,但真是授过业,启发过我的思想,可以称作我的

  师者,实在只有先生一人。

   民国成立以来,先生在北京时我正在南方,到得六年我来北京,先生又

  已往南方去了,所以这十几年中我还没有见过先生一面。平常与同学旧友谈

  起,有两三个熟悉先生近状的人对于先生多表示不满,因为先生好作不大高

  明的政治活动。我也知道先生太轻学问而重经济(经济特科之经济,非Eco-

  nomics之谓,)自己以为政治是其专长,学问文艺只是失意时的消遣;这种

  意见固然不对,但这是出于中国谬见之遗传,有好些学者都是如此,也不能

  单怪先生。总之先生回国以来不再讲学,这实在是很可惜的,因为先生倘若

  肯移了在上海发电报的工夫与心思来著书,一定可以完成一两部大著,嘉惠

  中国的后学。然而性情总是天生的,先生既然要出书斋而赴朝市,虽是旧弟

  子也没有力量止得他住,至于空口非难,既是无用,都也可以不必了。

   “讨赤”军兴,先生又猛烈地作起政治的活动来了。我坐在书㈡斋里,

  不及尽见先生所发的函电,但是见到一个,见到两个,总不禁为我们的“老

  夫子”(这是我同疑古君私下称他的名字)惜,到得近日看见第三个电报把

  “剿平发逆”的“曾文正”“奉作人伦模范”,我于是觉得不能不来说一句

  话了。先生现在似乎已将四十馀年来所主张的光复大义抛诸脑后了。我相信

  我的师不当这样,这样的也就不是我的师。先生昔日曾作《谢本师》一文,

  对于俞曲园先生表示脱离,不意我现今亦不得不谢先生,殊非始料所及。此

  后先生有何言论,本已与我无复相关,唯本临别赠言之义,敢进忠告,以尽

  寸心:先生老矣,来日无多,愿善自爱惜令名。

   十五年八月二十一日。

   ①“趺坐”原刊作“跌坐”。

   ㈠肖毛注:此处《周作人集外文》本中印做“道”字。“道”与“导”

  相同,故此处做“道师”亦通。

   ㈡肖毛注:此处《周作人集外文》本中印做“萧”字。“萧斋”,书斋

  的别称,兼取“萧瑟”为义,犹言“寒斋”,用在此处恰与太炎先生的“热

  度”做对比,所以我认为此处应该写作“萧斋”,钟叔河编的十卷本印刷有

  误。(或者是扫描错误,但我没有十卷本的文集,无从查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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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毛校对

   12.回 丧 与 买 水

  ·1926年作,1927年刊入“北新”修订版,署名周作人·收入《自己的园地》

   ·据岳麓书社1987年7月《自己的园地》第1版校对

   英国茀来则博士著《普许嘿之工作》(F.G.Frazer psyChe's Task)

  第五章云,野蛮人送葬归,惧鬼魂复返,多设计以阻之。通古斯人以雪或木

  塞路。缅甸之清族则以竹竿横放路上。纳巴耳之曼伽族葬后一人先返,集棘

  刺堆积中途,设为障碍,上置大石,立其上,一手持香炉,送葬者悉从石上

  香烟中过,云鬼闻香逗留,不至乘生人肩上越棘刺而过也。《颜氏家训》卷

  二云,“偏傍之书,死有归杀,子孙逃窜,莫肯在家,画咒书符,作诸厌胜。

  丧出之日,门前燃火,户外列灰,祓送家鬼,章断注连。凡如此比,不近有

  情,乃儒雅之罪人,弹议所当加也。”今绍兴回丧,于门外焚谷壳,送葬者

  跨烟而过,始各返其家,其用意相同,即防鬼魂之附着也。

   周去非《岭外代答》卷六云,“钦人始死,孝子披发顶竹笠,携瓶瓮,

  持纸钱,往水滨号恸,掷钱于水而汲归浴尸,谓之买水,否则邻里以为不孝。

  今钦人食用以钱易水以充庖厨,谓之沽水者,避凶名也。邕州溪峒则男女群

  浴于川,号泣而归。”今绍兴人死将敛,孝子衣死者之衣,张黄伞,鼓乐导

  至水次,投铜钱铁钉各一,汲水归以浴尸,亦名买水,盖死者自购水于水神

  也。俗传满洲入关,越人有“生降死不降”之誓,故敛时束发为髻而不辫,

  又不用清朝之水,自出钱买之,观《岭外代答》所记则此风宋时已有之,且

  亦不限于越中一隅也。绍兴转煞之仪式亦颇郑重,煞即起于倾浴尸水之地,

  状如流星,本为死者之魄,唯又别有煞神,人首鸡身,相传旧有牝牡二神,

  赵匡胤未遇时投宿人家,值回煞,攫得其一食之,以后世间遂只有雌神云。

   以上是张辫帅复辟的那几天,在会馆破屋中看书遣闷时随笔的一则,前

  后已有十年,那时还写的是三脚猫的文言,但内容还有点趣味,所以把它抄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野蛮思想怎样根深蒂固地隐伏在现代生活里,我们自

  称以儒教立国的中华实际上还是在崇拜那正流行于东北亚洲的萨满教。有人

  背诵孔孟,有人注释老庄,但他们(孔老等)对于中国国民实在等于不曾有

  过这个人。海面的波浪是在走动,海底的水却千年如故。把这底下的情形调

  查一番,看中国民间信仰思想到底是怎样,我想这倒不是一件徒然的事。文

  化的程度以文明社会里的野蛮人之多少为比例,在中国是怎么一个比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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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闭 户 读 书 论

   ·1928年作,1929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收入《永日集》

   ·据北新书局1929年5月《永日集》初版本河北教育出版社94年重排本校对

   自唯物论兴而人心大变。昔者世有所谓灵魂等物,大智固亦以轮回为苦,

  然在凡夫则未始不是一种慰安,风流士女可以续未了之缘,壮烈英雄则曰,

  “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但是现在知道人的性命只有一条,一失足成千

  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只有上联而无下联,岂不悲哉!固然,知道人生之

  不再,宗教的希求可以转变为社会运动,不求未来的永生,但求现世的善生,

  勇猛地冲上前去,造成恶活不如好死之精神,那也是可能的。然而在大多数

  凡夫却有点不同,他的结果不但不能砭顽起懦,恐怕反要使得懦夫有卧志了

  吧。

   “此刻现在”,无论在相信唯物或是有鬼论者都是一个危险时期。除非

  你是在做官,你对于现时的中国一定会有好些不满或是不平。这些不满和不

  平积在你的心里,正如噎隔患者肚里的“痞块”一样,你如没有法子把它除

  掉,总有一天会断送你的性命。那么,有什么法子可以除掉这个痞块呢?我

  可以答说,没有好法子。假如激烈一点的人,且不要说动,单是乱叫乱嚷起

  来,想出出一口鸟气,那就容易有共党朋友的嫌疑,说不定会同逃兵之流一

  起去正了法。有鬼论者还不过白折了二十年光阴,只有一副性命的就大上其

  当了。忍耐着不说呢,恐怕也要变成忧郁病,倘若生在上海,迟早总跳进黄

  浦江里去,也不管公安局钉立的木牌说什么死得死不得。结局是一样,医好

  了烦闷就丢掉了性命,正如门板夹直了驼背。那么怎么办好呢?我看,苟全

  性命于乱世是第一要紧,所以最好是从头就不烦闷。不过这如不是圣贤,只

  有做官的才能够,如上文所述,所以平常下级人民是不能仿效的。其次是有

  了烦闷去用方法消遣。抽大烟,讨姨太太,赌钱,住温泉场等,都是一种消

  遣法,但是有些很要用钱,有些很要用力,寒士没有力量去做。我想了一天

  才算想到了一个方法,这就是“闭户读书”。

   记得在没有多少年前曾经有过一句很行时的口号,叫做“读书不忘救国”。

  其实这是很不容易的。西儒有言,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追两兔者并失之。

  幸而近来“青运”已经停止,救国事业有人担当,昔日辘轳体的口号今成截

  上的小题,专门读书,此其时矣,闭户云者,聊以形容,言其专一耳,非真

  辟札则不把卷,二者有必然之因果也。

   但是,敢问读什么呢?《经》,自然,这是圣人之典,非读不可的,而

  且听说三民主义之源盖出于《四书》,不特维礼教即为应考试计,亦在所必

  读之列,这是无可疑的了。但我所觉得重要的还是在于乙部,即是四库之史

  部。老实说,我虽不大有什么历史癖,却是很有点历史迷的。我始终相信《

  二十四史》是一部好书,它很诚恳地告诉我们过去曾如此,现在是如此,将

  来要如此。历史所告诉我们的在表面的确只是过去,但现在与将来也就在这

  里面了:正史好似人家祖先的神像,画得特别庄严点,从这上面却总还看得

  出子孙的面影,至于野史等更有意思,那是行乐图小照之流,更充足地保存

  真相,往往令观者拍案叫绝,叹遗传之神妙。正如獐头鼠目再生于十世之后

  一样,历史的人物亦常重现于当世的舞台,恍如夺舍重来,慑人心目,此可

  怖的悦乐为不知历史者所不能得者也。通历史的人如太乙真人目能见鬼,无

  论自称为什么,他都能知道这是谁的化身,在古卷上找得他的原形,自盘庚

  时代以降一一具在,其一再降凡之迹若示诸掌焉。浅学者流妄生分别,或以

  二十世纪,或以北伐成功,或以农军起事划分时期,以为从此是另一世界,

  将大有改变,与以前绝对不同,仿佛是旧人霎时死绝,新人自天落下,自地

  涌出,或从空桑中跳出来,完全是两种生物的样子:此正是不学之过也。宜

  趁现在不甚适宜于说话做事的时候,关起门来努力读书,翻开故纸,与活人

  对照,死书就变成活书,可以得道,可以养生,岂不懿欤?——喔,我这些

  话真说得太抽象而不得要领了。但是,具体的又如何说呢?我又还缺少学问,

  论理还应少说闲话,多读经史才对,现在赶紧打住罢。

   中华民国十七年十一月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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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入 厕 读 书

   ·1935年11月刊《宇宙风》1集5期,署名知堂·收入《苦竹杂记》

   ·据岳麓书社1987年7月《苦竹杂记》第1版校对

   郝懿行著《晒书堂笔录》卷四有《入厕读书》一条云:

   “旧传有妇人笃奉佛经,虽入厕时亦讽诵不缀,后得善果而竟卒于厕,

  传以为戒,虽出释氏教人之言,未必可信,然亦足见污秽之区,非讽诵所宜

  也。《归田录》载钱思公言平生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

  阅小词,谢希深亦言宋公垂每走厕必挟书以往,讽诵之声琅然闻于远近。余

  读而笑之,入厕脱裤,手又携卷,非惟太亵,亦苦甚忙,人即笃学,何至乃

  尔耶。至欧公谓希深言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也,盖惟此

  尤可以属思尔,此语却妙,妙在亲切不浮也。”郝君的文章写得很有意思,

  但是我稍有异议,因为我是颇赞成厕上看书的。小时候听祖父说,北京的跟

  班有一句口诀云,老爷吃饭快,小的拉矢快,跟班的话里含有一种讨便宜的

  意思,恐怕也是事实。一个人上厕的时间本来难以一定,但总未必很短,而

  且这与吃饭不同,无论时间怎么短总觉得这是白费的,想方法要来利用他一

  下。如吾乡老百姓上茅坑时多顺便喝一筒旱烟,或者有人在河沿石磴下淘米

  洗衣,或有人挑担走过,又可以高声谈话,说这米几个铜钱一升或是到什么

  地方去。读书,这无非是喝旱烟的意思罢了。

   话虽如此,有些地方原来也只好喝早烟,于读书是不大相宜的。上文所

  说浙江某处一带沿河的茅坑,是其一。从前在南京曾经寄寓在一个湖南朋友

  的书店里,这位朋友姓刘,我从赵伯先那边认识了他,那年有乡试,他在花

  牌楼附近开了一家书店,我患病住在学堂里很不舒服,他就叫我住到他那里

  去,替我煮药煮粥,招呼考相公卖书,暗地还要运动革命,他的精神实在是

  很可佩服的。我睡在柜台里面书架子的背后,吃药喝粥都在那里,可是便所

  却在门外,要走出店门,走过一两家门面,一块空地的墙根的垃圾堆上。到

  那地方去我甚以为苦,这一半固然由于生病走不动,就是在康健时也总未必

  愿意去的,是其二。民国八年夏我到日本日向去访友,住在一个名叫木城的

  山村里,那里的便所虽然同普通一样上边有屋顶,周围有板壁门窗,但是他

  同住房离开有十来丈远,孤立田间,晚间要提了灯笼去,下雨还得撑伞,而

  那里雨又似乎特别多,我住了五天总有四天是下雨,是其三。末了是北京的

  那种茅厕,只有一个坑两垛砖头,雨淋风吹日晒全不管。去年往定州访伏园,

  那里的茅厕是琉球式的,人在岸上,猪在坑中,猪咕咕的叫,不习惯的人难

  免要害怕,哪有工夫看什么书,是其四。《语林》云,石崇厕有绛纱帐大床,

  茵蓐甚丽,两婢持锦香囊,这又是太阔气了,也不适宜。其实我的意思是很

  简单的,只要有屋顶,有墙有窗有门,晚上可以点灯,没有电灯就点白蜡烛

  亦可,离住房不妨有二三十步,虽然也要用雨伞,好在北方不大下雨。如有

  这样的厕所,那么上厕时随意带本书去读读我想倒还是呒啥的吧。

   谷崎润一郎著《摄阳随笔》中有一篇《阴翳礼赞》,第二节说到日本建

  筑的厕所的好处。在京都奈良的寺院里,厕所都是旧式的,阴暗而扫除清洁,

  设在闻得到绿叶的气味青苔的气味的草木丛中,与住房隔离,有板廊相通。

  蹲在这阴暗光线之中,受着微明的纸障的反射,耽于瞑想,或望着窗外院中

  的景色,这种感觉真是说不出地好。他又说:

   “我重复地说,这里须得有某种程度的阴暗,彻底的清洁,连蚊子的呻

  吟声也听得清楚地寂静,都是必须的条件。我很喜欢在这样的厕所里听萧萧

  地下着的雨声。特别在关东的厕所,靠着地板装有细长的扫出尘土的小窗,

  所以那从屋檐或树叶上滴下来的雨点,洗了石灯笼的脚,润了砧脚石上的苔,

  幽幽地沁到土里去的雨声,更能够近身地听到。实在这厕所是宜于虫声,宜

  于鸟声,亦复宜于月夜,要赏识四季随时的物情之最相适的地方,恐怕古来

  的俳人曾从此处得到过无数的题材吧。这样看来,那么说日本建筑之中最是

  造得风流的是厕所,也没有什么不可。”谷崎压根儿是个诗人,所以说得那

  么好,或者也就有点华饰,不过这也只是在文字上,意思却是不错的。日本

  在近古的战国时代前后,文化的保存与创造差不多全在五山的寺院里,这使

  得风气一变,如由工笔的院画转为水墨的枯木竹石,建筑自然也是如此,而

  茶室为之代表,厕之风流化正其馀波也。

   佛教徒似乎对于厕所向来很是讲究。偶读大小乘戒律,觉得印度先贤十

  分周密地注意于人生各方面,非常佩服,即以入厕一事而论,后汉译《大比

  丘三千威仪》下列举“至舍后者有二十五事”,宋译《萨婆多部毗尼摩得勒

  伽》六自“云何下风”至“云何筹草”凡十三条,唐义净著《南海寄归内法

  传》二有第十八“便利之事”一章,都有详细的规定,有的是很严肃而幽默,

  读了忍不住五体投地。我们又看《水游传》鲁智深做过菜头之后还可以升为

  净头,可见中国寺里在古时候也还是注意此事的。但是,至少在现今这总是

  不然了,民国十年我在西山养过半年病,住在碧云寺的十方堂里,各处走到,

  不见略略象样的厕所,只如在《山中杂信》五所说:

   “我的行踪近来已经推广到东边的水泉。这地方确是还好,我于每天清

  早没有游客的时候去徜徉一会,赏鉴那山水之美。只可惜不大干净,路上很

  多气味,——因为陈列着许多《本草》上的所谓人中黄。我想中国真是一个

  奇妙的国,在那里人们不容易得着营养料,也没有方法处置他们的排泄物。”

  在这种情形之下,中国寺院有普通厕所已经是大好了,想去找可以瞑想或读

  书的地方如何可得。出家人那么拆烂污,难怪白衣矣。

   但是假如有干净的厕所,上厕时看点书却还是可以的,想作文则可不必。

  书也无须分好经史子集,随便看看都成。我有一个常例,便是不拿善本或难

  懂的书去,虽然看文法书也是寻常。据我的经验,看随笔一类最好,顶不行

  的是小说。至于朗诵,我们现在不读八大家文,自然可以无须了。

   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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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千年五月十五日

   周 作 人 文 选 · 之 四

   刘青园《常谈》 上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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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毛注:刘青园《常谈》一文里所引用的“…曾见某处一妇不孝其

  姑遭雷击,身变为彘,唯头为人,后脚犹弓样焉,越年馀复为雷殛死”这

  一类的胡说,前人的笔记小说里常有,不过我记得我读过的这类胡说大抵

  是女子变犬,很少有变彘的,这主要是我这种书读得太少的缘故。晚上校

  对完此文后,闲来无事,乱翻前人笔记,果然找到一些“不孝妇”变犬的

  记载,至于变猪的,只在《夷坚志》里找到两则,且第二则里,人变猪的

  原因不是由于“不孝”。一云:

   “宣和元年,强休父知潍州,屠者以猪皮一片来呈,上有六字,如指

  大,云:‘三世不孝父母’。朱书赫然,表里相透。”又云:

   “…洗牲时,见耳下一方环,墨色犹明润。盖以前身为人而犯盗者也。”

   这第一则嘛,我总以为不大可能。最可能是这个做知州的人素有不孝

  名,远近皆闻,故某人化装为屠者呈自制之猪皮以刺之。不过,我有时也

  在市场上卖的猪皮上见过字的,可那都是“检讫”二字,虽然也是“表里

  相透”的。至于耳朵上有环的猪,我更没见过了。总之,这可以说明,我

  周围的猪,不,说错了,该说周围的人才对——都没有不孝的。

   “不孝其姑”而变犬的例子,我很轻易的便查到两则,其一见(唐)李

  冗著《独异志》:

   “…有俚妇事姑不敬,姑年甚老,无双目,旦食,妇以食裹纳犬粪授姑,

  姑食之…有顷,雷电发,若有人截妇首,以犬续之…”

   其二见(唐)唐临著《冥报记》:

   “隋大业中,河南人妇养姑不孝。姑两目盲,妇切蚯蚓为羹以食…未及,

  而雷震失其妇。俄从空落,身衣如故。而易其头为白狗头,言语不异。”

   瞧瞧,“不孝其姑”者就这么猪狗不如。是谁惩罚她呢?是“雷电”;

  结果如何呢,变“狗头”——末一个甚至“变异”后尚能言语,向世人忏

  悔,真是有教育意义。

   记得还看过一则类似的故事,说的是悍妇骂婆婆,结果又是嚓嚓嚓几

  道闪电,还有爱管闲事的雷电出来,把她变成手指定在半空的“悍妇造像

  ”,仿佛中国电影里的特写,只是忘了出自何书了……还是算了吧!这故

  事讲给小孩听,他也不会相信——偏偏过去,现在都有人相信这样的“业

  报”,真是不可思议的白痴。

   “不孝其姑”的人当然有,但虐待儿媳的婆婆在古代或许更多呢,雷

  电怎么不劈她,把她变狗?

   我猜,过去的婆婆似乎多数认为,不管千错万错,都是儿媳的错,所

  以就指示“媒体”把媳妇变狗,变猪,甚至变老虎——

   《夷坚志》里就有这样的记载:“赵生妻李氏,苦头风痛不可忍,呻

  呼十余日…首已化为虎…生时凶戾狠妒,不孝翁姑…及是,无人怜之者。”

   或者变驴——据说过去山东有种年画叫“打婆婆变驴”,当年的卖画

  者还编了这样的“广告歌”来唱:“有个媳妇不善良,拿着棒槌打婆婆娘。

  洞宾过往看不上,叫她变驴带配缰。儿子牵母当驴耍,老少一见喜洋洋。”

   那年画画得倒不赖,可只卖这一种不公平,为什么不另卖一种“打儿

  媳妇变驴”的年画呢?然后婆婆、媳妇各买一幅回家,三十晚上挂在墙上

  交换着欣赏,那才叫公平呢。

   在中国,过去——有上面的笔记为证;现在——有我不敢说的事实为

  证,始终是“婆婆”横行的国度。你看她们,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外面,不

  管在家事还是别的事情上,都喜欢高高在上,指桑骂槐,垂帘听政,颐指

  气使,却始终不见“业报”,这太不公平了吧?

   要说这些婆婆们为何这么凶呢?答案只有一个:她们也做过儿媳。

   冤冤相报,已经成了时尚,如今大家都已心领神会了:阿Q如果阔了,

  嘴脸就大变;清官如果高升了,就开始大肆搜敛——因为“有权不用,过

  期作废”,时间不等人呐,迟得一迟,没准就变成什么动物了呢,又怎么

  能享受到做“婆婆”的快乐呢?

   婆婆们也可怜过的,媳妇们也终会出头的。大家都不容易,我就不多

  嘴评说了。

   5/18/00 20:13 PM肖毛写;5/19/00 12:49:42 PM录入

   15.刘青园《常谈》

   ·1935年7月28日刊《大公报》,署名知堂·收入《苦竹杂记》

   ·据岳麓书社1987年7月《苦竹杂记》第1版校对

   近来随便翻阅前人笔记,大抵以清朝人为主,别无什么目的,只是想

  多知道一点事情罢了。郭柏苍著《竹间十日话》序云:

   “十日之话阅者可一日而毕,阅者不烦,苟欲取一二事以订证则甚为

  宝重,凡说部皆如此。药方至小也,可以已疾。开卷有益,后人以一日之

  功可闻前人十日之话,胜于闲坐围棋挥汗观剧矣。计一生闲坐围棋挥汗观

  剧,不止十日也。苍生平不围棋不观剧,以围棋之功看山水,坐者未起,

  游者归矣。以观剧之功看杂著,半晌已数十事矣。”这一节话说得极好。

  我也是不会围棋的,剧也已有三十年不观了,我想匀出这种一点工夫来看

  笔记,希望得到开卷之益,可是成绩不大好,往往呆看了大半天,正如旧

  友某氏说,只看了一个该死。我的要求本来或者未免稍苛亦未可知,我计

  较他们的质,又要估量他们的文。所以结果是谈考据的失之枯燥,讲义理

  的流于迂腐。传奇志异的有两路,风流者浮诞,劝戒者荒谬,至于文章写

  得千净,每则可以自成一篇小文者,尤其不可多得。我真觉得奇怪,何以

  中国文人这样喜欢讲那一套老话,如甘蔗滓的一嚼再嚼,还有那么好的滋

  味。最显著的一例是关于所谓逆妇变猪这类的纪事。在阮元的《广陵诗事

  》卷九中有这样的一则云:

   “宝应成安若康保《皖游集》载,太平寺中一豕现妇人足,弓样宛然,

  同游诧为异,余笑而解之曰,此必妒妇后身也,人彘之冤今得平反矣,因

  成一律,以《偶见》命题云。忆元幼时闻林庾泉云,曾见某处一妇不孝其

  姑遭雷击,身变为彘,唯头为人,后脚犹弓样焉①,越年馀复为雷殛死。

  始意为不经之谈,今见安若此诗,觉天地之大事变之奇,真难于恒情度也。

  惜安若不向寺僧究其故而书之。”阮云台本非俗物,于考据词章之学也有

  成就,乃喜记录此等恶滥故事,殊不可解,且当初不信林庾泉,而后来忽

  信成安若以至不知为谁之寺僧,尤为可笑。世上不乏妄人,编造《坐花志

  果》等书,灾梨祸枣,汗牛充栋,几可自成一库,则亦听之而已,雷塘庵

  主奈何也落此窠臼耶。中国人虽说是历来受儒家的熏陶,可是实在不能达

  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的态度,一面固然还是“未知生”,一面对于所

  谓腊月二十八的问题却又很关心,于是就参照了眼前的君主专制制度建设

  起一个冥司来,以寄托其一切的希望与喜惧。这是大众的意志,读书人原

  是其中的一分子,自然是同感的,却要保留他们的优越,去拿出古人说的

  本不合理的“神道设教”的一句话来做解说,于是士大夫的神学也就成立

  了。民间自有不成文的神话与仪式,成文的则有《玉历钞传》,《阴骘文

  》,《感应篇》,《功过格》,这在读书人的书桌上都是与孔教的经有并

  列的资格的。照这个情形看来,中国文人思想之受神道教的支配正是不足

  怪的事情,不过有些杰出的人于此也还未能免俗,令人觉得可惜,因此他

  们所记的这好些东西只能供给我们作材料,去考证他们的信仰,却不足供

  我们的玩味欣赏了。

   对于鬼神报应等的意见我觉得刘青园的要算顶好。青园名玉书,汉军

  正蓝旗,故书署辽阳玉书,生于乾隆三十二年(一七六七),所著有《青

  园诗草》四卷,《常谈》四卷,行于世。《常谈》卷一有云:

   “鬼神奇迹不止匹夫匹妇言之凿凿,士绅亦尝及之。唯余风尘斯世未

  能一见,殊不可解。或因才不足以为恶,故无鬼物侵陵,德不足以为善,

  亦无神灵呵护。平庸坦率,无所短长,眼界固宜如此。”又云:

   “言有鬼言无鬼,两意原不相背,何必致疑。盖有鬼者指古人论鬼神

  之理言,无鬼者指今人论鬼神之事言。”这个说法颇妙。刘本系儒家,反

  释道而不敢议周孔,故其说鬼神云于理可有而于事则必无也。又卷三云:

   “余家世不谈鬼狐妖怪事,故幼儿辈曾不畏鬼,非不畏,不知其可畏

  也。知狐狸,不知狐仙。知毒虫恶兽盗贼之伤人,不知妖魅之祟人,亦曾

  无鬼附人之事。又不知说梦占梦详梦等事。”又一则列举其所信,有云:

   “信祭鬼神宜诚敬,不信鬼神能监察人事。信西方有人其号为佛,不

  信佛与我有何干涉。信圣贤教人以伦常,不信圣贤教人以诗文。信医药可

  治病②,不信灵丹可长生。信择地以安亲,不信风水能福子孙。信相法可

  辨贤愚邪正,不信面目能见富贵功名。信死亡之气疠疫之气触人成疾,不

  信殃煞扑人疫鬼祟人。信阴阳和燥湿通蓄泄有时为养,不信精气闭涸人事

  断绝为道。信活泼为生机,不信枯寂为保固。信祭祀祖先为报本追远,不

  信冥中必待人间财物为用。似此之类不一而足,忆及者志之,是非亦不问

  人,亦不期人必宜如此。”此两则清朗通达,是儒家最好的境地,正如高

  骏烈序文中所说,“使非行已昭焯,入理坚深,事变周知,智识超旷,何

  以及此”不算过誉,其实亦只是懂得人情物理耳,虽然他攻异端时往往太

  有儒教徒气,如主张将“必愿为僧者呈明尽宫之”,也觉得幼稚可笑。卷

  三又论闱中果报云;

   “乡会两闱,其间或有病者疯者亡者缢者刎者,士子每惑于鬼神报复

  相骇异。余谓此无足怪。人至万众,何事不有,其故非一,概论之皆名利

  萦心,得失为患耳。当其时默对诸题,文不得意,自顾绝无中理,则百虑

  生焉,或虑贫不能归,或忧饥寒无告,或惧父兄谴责,或耻亲朋讪笑,或

  债负追逼,或被人欺骗,种种虑念皆足以致愚夫之短见,而风寒劳瘁病亡

  更常情也,恶足怪。若谓冤鬼缠扰,宿孽追寻,何时不可,而必俟场期耶。

  倘其人不试,将置沉冤于不问乎。此理易知,又何疑焉。人每津津谈异,

  或以警士子之无行者,然亦下乘矣。犹忆己酉夏士子数人肄业寺中,谈某

  家闺阃事甚媟,一士摇手急止之曰,不可不可,场期已近,且戒口过,俟

  中后再谈何害。噫,士习如此,其学可知。”在《乡闱纪异》这类题目的

  故事或单行本盛行的时候,能够有如此明通的议论,虽然不过是常识,却

  也正是卓识了。卷一又有一则,论古今说鬼之异同,也是我所喜欢的小文:

   “说鬼者代不乏人,其善说者唯左氏晦翁东坡及国朝蒲留仙纪晓岚耳,

  第考其旨趣颇不相类。盖左氏因事以及鬼,其意不在鬼。晦翁说之以理,

  略其情状。东坡晚年厌闻时事,强人说鬼,以鬼自晦者也。蒲留仙文致多

  辞,殊生鬼趣,以鬼为戏者也,唯晓岚旁征远引,劝善警恶,所谓以鬼道

  设教,以补礼法所不足,王法所不及者,可谓善矣,第搢绅先生夙为人望,

  斯言一出,只恐释黄巫觋九幽十八狱之说藉此得为口实矣。”以鬼道设教,

  既有益于人心世道,儒者宜赞许之,但他终致不满,这也是他的长处,至

  少总是一个不夹杂道土气的儒家,其纯粹处可取也。又卷三有一则云:

   “余巷外即通衢,地名江米巷,车马络绎不绝。乾隆年间有重车过辙,

  忽陷其轮,启视之,井也,盖久闭者,因负重石折而复现焉。里人因而汲

  饮,亦无他异,而远近好事者遂神其说,言龙见者,言出云者,言妖匿者,

  言中毒者,有窥探者,倾听者,惊怪者,纷纷不已。余之相识亦时来询访,

  却之不能,辨之不信,聒噪数月始渐息。甚矣,俗之尚邪,无怪其易惑也。”

  此事写得很幽默,许多谈异志怪的先生们都受了一番奚落,而阮云台亦在

  其中,想起来真可发一笑。

   七月十八日于北平。

   “后脚犹弓样焉”,原刊“焉”作“马”。

   “信医药可治病”,原刊“治病”作“病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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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上 海 气

   ·1927年1月刊《语丝》112期,署名岂明·收入《谈龙集》

   ·据北新书局1936年6月《谈虎集》第5版影印本校对

   我终于是一个中庸主义的人:我很喜欢闲话,但是不喜欢上海气的闲

  话,因为那多是过了度的,也就是俗恶的了。上海滩本来是一片洋人的殖

  民地;那里的(姑且说)文化是买办流氓与妓女的文化,压根儿没有一点

  理性与风致。这个上海精神便成为一种上海气,流布到各处去,造出许多

  可厌的上海气的东西,文章也是其一。

   上海气之可厌,在关于性的问题上最明瞭地可以看出。他的毛病不在

  猥亵而在其严正。我们可以相信性的关系实占据人生活动与思想的最大部

  分,讲些猥亵话,不但是可以容许,而且觉得也有意思,只要讲得好。这

  有几个条件:一有艺术的趣味,二有科学的了解,三有道德的节制。同是

  说一件性的事物,这人如有了根本的性知识,又会用了艺术的选择手段,

  把所要说的东西安排起来,那就是很有文学趣味,不,还可以说有道德价

  值的文字。否则只是令人生厌的下作话。上海文化以财色为中心,而一般

  社会上又充满着饱满颓废的空气,看不出什么饥渴似的热烈的追求。结果

  自然是一个满足了欲望的犬儒之玩世的态度。所以由上海气的人们看来,

  女人是娱乐的器具,而女根是丑恶不祥的东西,而性交又是男子的享乐的

  权利,而在女人则又成为污辱的供献。关于性的迷信及其所谓道德都是传

  统的,所以一切新的性知识道德以至新的女性无不是他们嘲笑之的,说到

  女学生更是什么都错,因为她们不肯力遵“古训”如某甲所说。上海气的

  精神是“崇信圣道,维持礼教”的,无论笔下口头说的是什么话。他们实

  在是反穿皮马褂的道学家,圣道会中人。

   自新文学发生以来,有人提倡“幽默”,世间遂误解以为这也是上海

  气之流亚,其实是不然的。幽默在现代文章上只是一种分子,其他主要的

  成分还是在上边所说的三项条件。我想,这大概就从艺术的趣味与道德的

  节制出来的,因为幽默是不肯说得过度,也是Sophrosune——我想就译为

  “中庸”的表现。上海气的闲话却无不说得过火,这是根本上不相像的了。

   上海气是一种风气,或者是中国古已有之的,未必一定是有了上海滩

  以后方才发生的也未可知,因为这上海气的基调即是中国固有的“恶化”,

  但是这总以在上海为最浓重,与上海的空气也最调和,所以就这样的叫他,

  虽然未免少少对不起上海的朋友们。这也是复古精神之一,与老虎狮子等

  牌的思想是殊途同归的,在此刻反动时代,他们的发达正是应该的吧。

   十五年二月二十七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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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14 00-5-19

   周 作 人 文 选 · 之 五

   文艺上的异物 中国新文学的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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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毛注:周作人在这篇小文里,表现他的“批评自由与宽容”的文

  艺批评思想,读来很引人深思。但我这里却只想谈谈“僵尸”。

   文中提到的凡披耳(Vampyr),我想就是“吸血鬼”(Vampire),

  不知为何周作人用这个单词,也许是有另外的拼法?外国的僵尸故事我看

  得不多,虽然很喜欢看,但却很少能找到这样的作品。看过的,并值得一

  提的只有安妮·赖斯的《再访吸血鬼》一书,书里的文词很美,美得超乎

  我的想象。当初我邮购了此书,但久不见至,便去买了一本,不久,邮购

  的也来了,因此我现在有两本呢——谁想看,我可以送他一册的。根据原

  书改编的电影,我看却没什么意味。

   至于文中提到的《尸变》,虽然看过,印象却不深。找来聊斋一查,

  也不觉得怎么恐怖,怪道印象不深呢。文中讲的是四个旅客,因客房已满,

  只好住在店主儿子新死的妻子房里。半夜一个客人醒来,看见女尸,骇而

  奔走,后在树下被吓昏。被救活后,再回店里,发现他的三个同伴都被女

  尸弄死了,因此他还是“幸运”的。

   文中提到的别的故事,我几乎都没有读过,真是可惜,因为我也对这

  类故事很感兴趣。记得去年曾买了一大堆林正英等主演的僵尸电影,足足

  看了一个月,虽然浪费了宝贵时间,但总比看周围半死不活的活人要好。)

   17. 文艺上的异物

   ·1922年4月16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仲密·收入《自己的园地》

   ·据岳麓书社1987年7月《自己的园地》第1版校对

   古今的传奇文学里,多有异物—一怪异精灵出现,在唯物的人们看来,

  都是些荒唐无稽的话,即使不必立刻排除,也总是了无价值的东西了。但

  是唯物的论断不能为文艺批评的标准,而且赏识文艺不用心神体会,却“

  胶柱鼓瑟”的把一切叙说的都认作真理与事实,当作历史与科学去研究他,

  原是自己走错了路,无怪不能得到正当的理解。传奇文学尽有他的许多缺

  点,但是跳出因袭轨范,自由的采用任何奇异的材料,以能达到所欲得的

  效力为其目的,这却不能不说是一个大的改革,文艺进化上的一块显著的

  里程碑。这种例证甚多,现在姑取异物中的最可怕的东西——僵尸——作

  为一例。

   在中国小说上出现的僵尸,计有两种。一种是尸变,新死的人忽然“

  感了戾气”,起来作怪,常把活人弄死,所以他的性质是很凶残的。一种

  是普通的僵尸,据说是久殡不葬的死人所化,性质也是凶残,又常被当作

  旱魃,能够阻止天雨,但是一方面又有恋爱事件的传说,性质上更带了一

  点温暖的彩色了。中国的僵尸故事大抵很能感染恐怖的情绪,舍意义而论

  技工,却是成功的了;《聊斋志异》里有一则“尸变”,纪旅客独宿,为

  新死的旅馆子妇所袭,逃到野外,躲在一棵大树后面,互相撑拒,末后惊

  恐倒地,尸亦抱树而僵。我读这篇虽然已在二十多年前,那时恐怖的心情

  还未忘记,这可以算是一篇有力的鬼怪故事了。儿童文学里的恐怖分子,

  确是不甚适宜,若在平常文艺作品本来也是应有的东西,美国亚伦坡的小

  说含这种分子很多,便是莫泊桑也作有若干鬼怪故事,不过他们多用心理

  的内面描写,方法有点不同罢了。

   外国的僵尸思想,可以分作南欧与北欧两派,以希腊及塞耳比亚为其

  代表。北派的通称凡披耳(Vampyr),从墓中出,迷魇生人,吸其血液,

  被吸者死复成凡披耳;又患狼狂病(Lycanthropia)者,俗以为能化狼,

  死后亦成僵尸,故或又混称“人狼” (Vljkcdlak),性质凶残,与中国

  的僵尸相似。南派的在希腊古代称亚拉思妥耳(Alastor), 在现代虽袭

  用斯拉夫的名称“苻吕科拉加思”(Vrykolakas,原意云人狼),但从方

  言“鼓状”(Tympaniaios)“张口者” (Katachanas)等名称看来,不

  过是不坏而能行动的尸身,虽然也是妖异而性质却是和平的,民间传说里

  常说他回家起居如常人,所以正是一种“活尸”罢了。他的死后重来的缘

  因,大抵由于精气未尽或怨恨未报,以横死或夭亡的人为多。古希腊的亚

  拉思妥耳的意思本是游行者,但其游行的目的大半在于追寻他的仇敌,后

  人便将这字解作“报复者”,因此也加上多少杀伐的气质了。希腊悲剧上

  常见这类的思想,如爱斯吉洛思(Aischylos)的“慈惠女神”(Eumeni-

  des)中最为显著,厄林奴思(Erinys)所歌 “为了你所流的血,你将使

  我吸你活的肢体的红汁。你自身必将为我的肉,我的酒,”即是好例。阿

  勒思德斯(Orestes) 为父报仇而杀其母,母之怨灵乃借手厄林奴思以图

  报复,在民间思想图报者本为其母的僵尸,唯以艺术的关系故代以报仇之

  神厄林奴思,这是希腊中和之德的一例,但恐怖仍然存在,运用民间信仰

  以表示正义,这可以说是爱斯吉洛思的一种特长了。近代欧洲各国亦有类

  似“游行者”的一种思想,易卜生的戏剧《群鬼》里便联带说及,他这篇

  名本是《重来者》(Gengangere),即指死而复出的僵尸,并非与肉体分

  离了的鬼魂,第一幕里阿尔文夫人看见儿子和使女调戏,叫道“鬼,鬼!

  ”意思就是这个,这鬼(Ghosts)字实在当解作“从〔死人里〕回来的人

  们”(Revenants)。条顿族的叙事民歌 (Popular ballad)里也很多这

  些“重来者”,如《门子井的妻》一篇,纪死者因了母子之爱,兄弟三人

  同来访问他们的老母;但是因恋爱而重来的尤多,《可爱的威廉的鬼》从

  墓中出来,问他的情人要还他的信誓,造成一首极凄婉美艳的民歌。威廉

  说,“倘若死者为生人而来,我亦将为你而重来。”这死者来迎取后死的

  情人的趣意,便成了《色勿克的奇迹》的中心,并引起许多近代著名的诗

  篇,运用怪异的事情表示比死更强的爱力。在这些民歌里,表面上似乎只

  说鬼魂,实在都是那“游行者”一类的异物,《门子井的妻》里老母听说

  她的儿子死在海里了,她诅咒说,“我愿风不会停止,浪不会平静,直到

  我的三个儿子回到我这里来,带了〔他们的〕现世的血肉的身体”,便是

  很明白的证据了。

   民间的习俗大抵本于精灵信仰(Animism) ,在事实上于文化发展颇

  有障害,但从艺术上平心静气的看去,我们能够于怪异的传说的里面瞥见

  人类共通的悲哀或恐怖,不是无意义的事情。科学思想可以加人文艺里去,

  使他发生若干变化,却决不能完全占有他,因为科学与艺术的领域是迥异

  的。明器里人面兽身独角有翼的守坟的异物,常识都知道是虚假的偶像,

  但是当作艺术,自有他的价值,不好用唯物的判断去论定的。文艺上的异

  物思想也正是如此。我想各人在文艺上不妨各有他的一种主张,但是同时

  不可不有宽阔的心胸与理解的精神去赏鉴一切的作品,庶几能够贯通,了

  解文艺的真意。安特来夫在《七个绞死者的故事》的序上说的好,“我们

  的不幸,便是大家对于别人的心灵生命苦痛习惯意向愿望,都很少理解,

  而且几于全无。我是治文学的,我之所以觉得文学可尊者,便因其最高上

  的功业是拭去一切的界限与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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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谈油炸鬼

  1936年9月刊《论语》95期,署名知堂·收入《瓜豆集》

   前写《谈油炸鬼》一小文,登在报上,后来又收集在《苦竹杂记》里

  边。近阅李登斋的《常谈丛录》,卷八有《油[火差]果》一条,其文云:

   市中每以水调面,捏切成条大加指,双叠牵长近尺,置热油中煎之,

  炰①大如儿臂,已熟作嫩黄色,仍为双合形,撕之亦可成两。货之一条价

  二钱,此即古寒具类,今远近皆有之,群呼为油[火差]鬼,骤闻者骇焉,

  然习者以为常称,不究其义。后见他书有称油煎食物为油果者,乃悟此为

  油[火差]果,以果与鬼音近而转讹也。鬼之名不祥不雅,相混久宜亟为

  正之,否则安敢以此鬼物进于尊贵亲宾之前耶。

   油炸鬼在吾乡只是民间寻常食品,虽然不分贫富都喜欢吃,却不能拿

  来请客,(近年或有例外,不在此列,)所以尊贵亲宾云云似不甚妥,若

  其主张鬼字原为果字,则与鄙见原相似也。又前次我征引孙伯龙的《南通

  方言疏证》,却没有检查他的《通俗常言疏证》,其第四册“饮食门”内

  有一条云:

   油煠鬼儿。国文教科书有油炸烩三字,按字典无煠烩二字,然元人杂

  剧有炮声如雷炸语,炸音诈,字典遗之耳。教科书读炸为闸,非也,煠乃

  音闸耳。《梦笔生花》“杭州俗语杂对”,油煠鬼,火烧儿。又元张国宾

  《大闹相国寺》 剧,那边卖的油煠骨朵儿,你买些来我吃。按骨鬼音转,

  今云油煠鬼儿是也。

   油煠骨突儿大约确是鬼的前身,却出于元曲,比明代的“好果子”还

  早,所以更有意思。我想这种油煠面食大概古已有之,所谓压扁佳人缠臂

  金的寒具未必不是油炸鬼一,不过制法与名称不详,所以其世系也只得以

  元朝为始了。

   近时的人喜欢把他拉到秦桧之的身上去,说这实在是油炸桧。这个我

  觉得很不合道理。第一,秦桧原不是好人,但他只是一个权奸,与严嵩一

  样,(还不及魏忠贤罢?)而世间特别骂他构和,这却不是他的大罪。我

  们生数百年后,想要评论南宋和战是非、似乎不甚可靠,不如去问当时的

  人,这里我们可以找鼎鼎大名的朱子来,我想他的话总不会大错的罢。《

  语类》卷百三十一有云。“秦桧见虏人有厌兵意,归来主和,其初亦是。

  使其和中自治有策,后当逆亮之乱,一扫而复中原,一大机会也。惜哉。”

  又云:“僩问,高宗若不肯和,必成功。曰,也未知如何,将骄惰不堪用。

  “由此可知朱晦庵并不反对构和,他只可惜和后不能自强以图报复。第二,

  秦桧主和,保留得半壁江山,总比做金人的奴皇帝的刘豫张邦昌为佳,而

  世人独骂秦桧,则因其杀岳飞也。张浚杀曲端也正是同样冤屈,而世人独

  骂秦桧之杀岳飞,则因有《精忠岳传》之宣传也。国人的喜怒全凭几本小

  说戏文为定,岂非天下的大笑话,人人骂曹操捧关羽亦其一例。第三,有

  所怨恨,乃以面肖形炸而食之,此种民族性殊不足嘉尚。在所谓半开化民

  族中兴行种种法术,有黑魔术以伤害人为事.束草刻木为仇人形,禹步持

  咒,将刍灵火烧油煠或刀劈,则其人当立死。又如女郎为负心人所欺,不

  能穿红衫吊死去索偿于乡闱中,只好剪纸为人,背书八字,以绣花针七支

  刺其心窝,聊以示报。在世间原不乏此例,然有识者所不为,勇者亦不为

  也。小时候游过西湖,至岳坟而索然兴尽,所谓分尸桧已至不堪,那时却

  未留意,但见坟前四铁人,我觉得所表示的不是秦王四人而实是中国民族

  的丑恶,这样印象至今四十年来未曾改变。铸铁人,拿一颗树来说分尸,

  那么拿一条麵来说油煠自无不可,然这种根怀实在要不得,怯弱阴狠,不

  自知耻。(孔子说过,知耻近乎勇。)如此国民何以自存,其屡遭权奸之

  害,岂非所谓物必自腐而后虫生者耶。

   我很反对思想奴隶统一化,这统一化有时由于一时政治的作用,或由

  于民间习惯的流传,二者之中以后者为慢性的,难于治疗,最为可怕。那

  时候有人来扎他一针,如李贽邱濬赵翼俞正燮江士铎吕思勉之徒的言论,

  虽然未必就能救命,也总可放出一点毒气,不为无益。关于秦始皇王莽王

  安石的案,秦桧的案,我以为都该翻一下,稍为奠定思想自由的基础,虽

  然太平天国一案我还不预备参加去翻。这里边秦案恐怕最难办,盖如我的

  朋友(未得同意暂不举名)所说,和比战难,战败仍不失为民族英雄,(

  古时自已要牺牲性命,现在还有地方可逃,)和成则是万世罪人,故主和

  实在更需要有政治的定见与道德的毅力也。

  (廿五年七月)

  ①“炰”原刊作“[韋包]”。

二、秦淮八绝之董小宛

董小宛

  董小宛,明末“秦淮八艳”(亦称“金陵八绝”)之一。名与字均因仰慕李白而起。她聪明灵秀、神姿艳发、窈窕婵娟,为秦淮旧院第一流人物。崇祯十五年春,小宛从黄山归来,母亲去世,自己又受田弘遇抢夺佳丽的惊吓,患了重病,闭门不出。辟疆到时小宛已奄奄一息。小宛支撑着起身,牵着他的手说:“我十八天来昏沉沉如在梦中。今天一见到君,便觉神怡气旺。”她吩咐家人具办酒菜,与辟疆在床前对饮。

  董小宛,本名董白(1624-1651年),字小宛,一字青莲,明末“秦淮八艳”(亦称“金陵八绝”)之一。名与字均因仰慕李白而起。她聪明灵秀、神姿艳发、窈窕婵娟,为秦淮旧院第一流人物,又称“针神曲圣”,位列中国古代十大名厨.曾“自西湖远游于黄山白岳之间”。清代诗人、画家吴伟业题董白小像诗,对她游历黄山作了描述:“钿毂春浇斗画裙,卷帘都道不如君。白门移得丝丝柳,黄海归来步步云。”性好清静,每到幽林远壑,就眷恋不舍,因厌弃喧闹奢靡,独居苏州半塘达六年之久。小宛心于山水之间,。在旖旎风光的衬托下,她也容易涌动柔情,而真心真意地给人以娇媚之笑。因此,她三番五次地受人之邀,游太湖、登黄山、泛舟西湖,一去就是十天半月。就在董小宛离开秦淮河不久,却有一公子慕名到秦淮河去寻访她,那位公子就是冒辟疆。

  冒襄简介

  冒襄,字辟疆,南直隶扬州府泰州如皋县人,生于明万历三十九年(公元1611年)三月十五日。冒辟疆与方以智、陈贞慧、侯方域合称明复社四公子。明清时期,如皋城里的冒氏家族人才辈出,是当地的名门望族,也是一个文化世家。 当时的明王朝已成溃乱之势,东北在清兵的铁蹄之下,川陕湖广是“流寇”驰骋的战场,而江浙一带的士大夫依然过着宴安鸩毒、骄奢淫逸的生活。秦淮河畔,妓家所居的河房开宴沿宾,樽酒不空,歌姬的翡翠鸳鸯与书生的乌巾紫裘相交错,文采风流,盛于一时。辟疆也沾染了一般豪贵子弟的浪漫风习。一方面,他年少气盛,顾盼自雄,主持清议,矫激抗俗,喜谈经世大务,怀抱着报效国家的壮志;另一方面,又留恋青溪白石之胜,名姬骏马之游,过着脑满肠肥的公子哥儿的生活。

  冒辟疆最早从方以智那里听说秦淮佳丽之中有位才色双绝的董小宛。吴应箕、侯方域也都向辟疆啧啧称道小宛。而小宛时时在名流宴集间,听人讲说冒辟疆,知道复社中有这样一位负气节而又风流自喜的高名才子。

  冒辟疆寻小宛

  崇祯十二年乡试落第,冒辟疆听说小宛住在半塘,便多次访寻,小宛却逗留在太湖洞庭山。苏州歌姬沙九畹、杨漪炤名气与小宛相当,辟疆便每天来往与沙、杨之间。在离开苏州前,辟疆又前往董家,小宛醉卧在家,与辟疆相会于曲栏花下。辟疆见小宛秋波流转,神韵天然,只是薄醉未消,懒慢不发一言。

  崇祯十五年春,小宛从黄山归来,母亲去世,自己又受田弘遇抢夺佳丽的惊吓,患了重病,闭门不出。辟疆到时小宛已奄奄一息。小宛支撑着起身,牵着他的手说:“我十八天来昏沉沉如在梦中。今天一见到君,便觉神怡气旺。”她吩咐家人具办酒菜,与辟疆在床前对饮。辟疆好几次要告别,小宛都苦留辟疆。在与冒辟疆的恋爱嫁娶中,董小宛处处主动,焕发出向往自由、寻觅真情的个性光彩;而冒辟疆事事举步踌躇,显露出一个大家公子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格弱点。

  嫁入冒氏之门

  小宛入冒氏之门后,与冒家上下相处极其和谐。马恭人(辟疆母)和苏元芳(辟疆妻)特别喜欢小宛,而小宛也很恭敬顺从。闲暇时,小宛与辟疆常坐在画苑书房中,泼墨挥毫,赏花品茗,评论山水,鉴别金石。

  小宛初进冒家,见董其昌仿钟繇笔意为辟疆书写的《月赋》,非常喜爱,着意临摹。接着到处找钟繇的字帖。后来觉得钟繇的字体稍稍偏瘦,又看到他的《戎辂表》将她推崇的关羽称为贼将,便废钟帖而改学曹娥碑,每天几千字,从不错漏。

  小宛曾替辟疆给亲戚朋友书写小楷扇面,也为苏元芳登记柴米油盐的用项及银钱出入。小宛画的小丛寒树,笔墨楚楚动人。15岁时作品《彩蝶图》现收藏在无锡市博物馆,上有她的题词,到如皋后,她保持着对绘画的特殊爱好,时时展玩新得长卷小轴或家中旧藏。后来逃难途中,仍把书画藏品捆载起来,随身带走。

  小宛最令人心折的,是把琐碎的日常生活过得浪漫美丽,饶有情致。小宛天性淡泊,不嗜好肥美甘甜的食物。用一小壶芥茶温淘米饭,再佐以一两碟水菜香豉,就是她的一餐。辟疆却喜欢甜食、海味和腊制熏制的食品。小宛为他制作的美食鲜洁可口,花样繁多。她不仅在中间加上适量的食盐和酸梅调味,还采渍初放的有色有香的花蕊,将花汁渗融到香露中。这样制出的花露入口喷鼻,世上少有。其中最鲜美的是秋海棠露。海棠本无香味,而小宛做的秋海棠露独独是露凝香发。酒后,用白瓷杯盛出几十种花露,不要说用口品尝,单那五色浮动,奇香四溢,就足以消渴解酲。

  小宛厨艺

  小宛腌制的咸菜能使黄者如蜡,绿者如翠。各色野菜一经她手都有一种异香绝味。她做的火肉有松柏之味,风鱼有麂鹿之味,醉蛤如桃花,松虾如龙须,油鲳如鲟鱼,烘兔酥鸡如饼饵,一匕一脔,妙不可言。

  小宛经常研究食谱,看到哪里有奇异的风味就去访求它的制作方法。现在人们常吃的虎皮肉,即走油肉,就是她的发明,因此,它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名字叫“董肉”,和“东坡肉”相映成趣。小宛还善于制作糖点,她在秦淮时曾用芝麻、炒面、饴糖、松子、桃仁和麻油作为原料制成酥糖,切成长五分、宽三分、厚一分的方块,这种酥糖外黄内酥,甜而不腻,人们称为“董糖”,现在的扬州名点灌香董糖(也叫寸金董糖)、卷酥董糖(也叫芝麻酥糖)和如皋水明楼牌董糖都是名扬海内的土特产。

  小宛色香性情

  歌妓都能豪饮。崇祯十五年,銮江汪汝为在江口梅花亭宴请辟疆和小宛。也许是汹涌的长江白浪激发起小宛的豪情逸致,她“轰饮巨叵罗,觞政明肃,一时在座诸妓,皆颓唐溃逸”。这种情景辟疆只见过一次。因为小宛见辟疆饮酒很少,量不胜蕉叶,也就不怎么喝。在喝茶方面,小宛和辟疆都爱喝芥片。这种芥片煮好后有一股婴儿肉香。煮茶当然是小宛的拿手好戏。他们常常是一人一壶,在花前月下默默相对,细细品尝茶的色香性情。

  董小婉画像

  月色如水,最为小宛所倾心。夏夜纳凉,小宛喜欢与辟疆的两个小孩背诵唐人咏月及流萤、纨扇诗。为领略月色之美,她常随着月亮的升沉移动几榻。半夜回到室内,她仍要推开窗户,让月光徘徊于枕簟之间。月亮西去,她又卷起帘栊,倚窗而望,恋恋不舍,反复回环地念诵李贺的诗句“月漉漉,波烟玉”。小宛曾对辟疆说:“我书写谢庄的《月赋》,见古人厌晨欢,乐宵宴。这是因为夜之时逸,月之气静,碧海青天,霜缟冰静,比起赤日红尘,两者有仙凡之别。人生攘攘,至夜不休。有的人在月亮出来以前,已呼呼大睡,没有福气消受桂华露影。我和你一年四季当中,都爱领略这皎洁月色,仙路禅关也就在静中打通。”小宛就是这样在自然平实的日常生活中领略精微雅致的文化趣味,在卑微的生命中企慕超脱和清澄的诗意人生。

  静坐香阁

  小宛和辟疆都喜欢静坐香阁,细品名香。小宛最珍爱东莞人视为绝品的“女儿香”。小宛使用沉香的方法和俗人不同。俗人是把沉香放在火上烧,烟扑油腻,须臾即灭。不仅体察不到香的性情,而且烟气沾染上襟袖还带有焦腥味。小宛采用的是隔纱燃香法,讲究品香时的情调。寒夜小室,玉帏四垂,点燃两三枝红烛,在几只宣德炉内燃沉香,静参鼻观,就好像进入了蕊珠众香深处。

  李自成攻占北京,清兵入关南下,江南一带燃起熊熊战火。清军肆虐无忌,冒家险遭涂毒,家产丢得一干二净。小宛随夫一路南逃。顺治五年的七夕那天,小宛看见天上的流霞,忽然有了兴致,要摹天上流霞制作一对金钏。她叫辟疆写了“乞巧”和“覆祥”的字样,镌摹在金钏上。这对制作精妙的黄跳脱在第二年七月忽然从中断开。他们又重新做了一对,辟疆写了“比翼”、“连理”四个字镌上去。足见董小宛是把这对金钏儿看作爱情的信物。

  最爱晚菊

  小宛最爱晚菊。有个朋友送给冒辟疆几盆名为“剪桃红”的菊花,花繁而厚,叶碧如染,浓条婀娜。小宛见到“剪桃红”,非常喜爱,特意将花放在床边。每天晚上,高烧绿烛,用白色屏风围起三面,放一张小椅子在花间,调整好菊花,让菊影具有参横妙丽之态,然后身入花间,使人在菊中,菊与人都在影中,此情此景,淡秀如画。在董小宛的生命最后时刻,她还叫冒辟疆把“剪桃红”搬到床前给她看枝叶是否茂盛,可有虫害。

  小宛和辟疆曾住嘉兴海盐水绘阁。她在南北湖畔鸡笼山上面对暮春凄凉景致,感叹江河破碎,一家流离,泪葬残花。据说《红楼梦》林黛玉葬花即改编自小宛葬花。

  日子刚刚安稳不久,冒辟疆又病了两次。一次是胃病下血,水米不进,董小宛在酷暑中熬药煎汤,紧伴枕边照料了六十个昼夜;第二次是背上生疽,疼痛难忍,不能仰卧,小宛就夜夜抱着丈夫,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安寝,自己则坐着睡了整整一百天。 辟疆说自己一生的清福都在和小宛共处的九年中享尽。

  艰难的生活中,饮食已是难饱,小宛的身体又十分虚弱,加上照顾辟疆连续几场大病,使得小宛身体顷刻间垮了下来,连续二十多天喝不进一口水。由于体质已极度亏虚,冒家多方请来名医诊治,终难凑效。顺治八年(公元1651年)正月初二,在冒辟疆通彻心扉的哀哭声中,小宛仙逝,年仅28岁。临终之时,她手中紧握着冒辟疆镌有“比翼”、“连理”四字的那对金钏。 冒家上下恍惚伤痛,葬之于如皋影梅庵。历代文人多有凭吊。

  编辑本段小宛与世长辞

  清道光以后有人妄言小宛当年未死,被洪承畴计取,送入皇宫,以博帝欢,得顺治宠爱,辟疆恐惧,谎称小宛已死,其实董鄂妃即董小宛,全属虚谈。董小宛死时28岁,顺治才14岁,小宛与辟疆崇尚气节,誓死不肯降清。小宛厌恶宫廷的奢侈生活,何况满汉不通婚,小宛无入宫邀宠之理。顺治所忠爱的是栋鄂妃也非董鄂妃。董鄂妃武臣鄂硕之女。18岁入宫(而小宛19岁嫁辟疆)。董鄂妃生得美慧异常,且端静温柔,宠冠后宫。顺治十三年8月册为贤妃,12月进为贵妃。顺治与她形影不离,赋诗作画,研究佛法。顺治十七年董鄂妃的儿子不满百日夭折。她悲伤过度,不久也得病死去。顺治帝追封她为端敬皇后,罢朝五日,治丧礼仪碑极隆重。至于传说顺治因董小宛之死看破红尘到五台山出家更是谬传。

  董小宛从名妓到贤妾,清宫有四大疑案,第一个是顺治出家,据说顺治出家是为了一个汉族女子——董小宛。而董小宛原又本是大名士冒辟疆的小妾,据说冒辟疆因顺治从他手中夺走董小宛而悲痛欲绝。说道:

  “梦幻尘缘,伤心情动,莺莺远去,盼盼楼空。倩女离魂,萍踪莫问。扬钩海畔,谁证前盟;把臂林边,难忘往事。金莲舞后,玉树歌余,桃对无踪,柳枝何处?嗟嗟,萍随水,水随风,萍枯水尽;幻即空,空即色,幻灭全灵。能所双忘,色空并遣;长歌寄意,缺月难圆。”

  并写下了一阂《金人捧露盘词》,寄托悲思。

  但疑案毕竟是疑案,真实的情况却与之颇有出入。

  编辑本段人物小传2

  董家绣庄

  苏州城外有条半塘河,河水清缓;两岸风景秀丽宜人,在出城不远的河畔有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山上竹白门移得丝丝柳,黄海归来步步平林幽幽,静如世外桃源。山边原本没有人家,只有三两座简易的亭子,供来此清心的游人休息。后来这里筑起了一座小楼,楼虽不大,却修得别致典雅,楼中住着一对母女和几个传婢。这母女俩日子似乎过得十分悠闲,每日里沉醉于山水间,看片石孤云,流水落花,累了便在院中花亭里弹琴吟诗,品茗对弈,似乎不为生计所累。是谁家的女眷有这份闲情逸意呢?她们本是城内“董家绣庄”的女主人和千金小姐。“董家绣庄”是苏州小有名气的一家苏绣绣庄,因活计做得精细,所以生意一直兴隆。董家是苏绣世家,到这一代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了,别看刺绣属于工艺制造行业,可十分接近于绘画艺术,所以董家还颇有几分书香气息。女主人白氏是一个老秀才的独生女儿,老秀才平生不得志,只好把满腹经纶传给了女儿。白氏为董家生了个千金,为寄夫妻融洽之情,取名白,号青莲,小闺女不但模样儿俊秀,脑子还十分灵慧,父母视如至宝,悉心教她诗文书画、针线女红,一心想调教出一个才德具全的姑娘。

  这本是个美满幸福的家庭,不料天有不测风云,董白十三岁那年,父亲在暑天患上了暴痢,药不凑效,不久便撒手人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将董白母女打击得心神憔悴,料理完丈夫的后事,白氏不愿在城中的旧宅中继续住下去,睹物思人,倍感悲伤;于是花了一笔钱,在半塘河滨筑下了幽室,带着女儿隐居其中,过一种与世相隔的恬淡生活,绣庄的事则全委托伙计去掌管。

  两年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淡淡流走了,此时已是明朝末年。朝廷腐败,枭雄四起,天下陷入战乱之中。到了崇祯九年,乱象已迫近苏州,人们不由得惶惶不安,白氏也打算关闭绣庄的生意,收回资金以备随时逃难。谁知绣庄伙计一算帐,不但没有银两剩余,反而在外面欠下了上千两银子的帐。分明是伙计从中捣鬼,白氏又无法把握,又气又急,终于病倒在床。母亲倒下,绣庄破产,债务压头,生活的重担猛地压到了十五岁的董白身上,她仿佛从云端跌入了冰窖,一时间无法睁开眼睛。

  庞大的债务能拖则拖,母亲的医药费用却迫在眉睫。从小随母亲隐居世外的董白已养成一副孤高自傲的性格,那里肯低三下四地向人借贷。一急之下使出下策,答应了别人的引荐,来到南京秦淮河畔的画舫中卖艺,改名小宛。

  小宛名震秦淮河

  董小宛秀丽的容貌,超尘脱俗的气质使她很快就在秦淮河出了名。为生活所迫,她不得不屈意卖笑,但她那清高的脾气有时不免露了出来,得罪了一些庸俗的客人,然而却赢得了一些高洁之士的欣赏。董小宛孤芳自赏,自怜自爱,决不肯任凭客人摆布,如此一来,影响了鸨母的进帐,鸨母自然对她冷嘲热讽,董小宛郁怒之下,一跺脚离开南京,回到了苏州。可家中母亲依然躺在病床上,离不开请医吃药,一些债主听说董小宛回了家,也纷纷上门催债,董小宛无力应付,只好重操旧业,索性将自己卖到半塘的妓院,卖笑、陪酒、陪客人出游。

  在半塘,董小宛依然抱定不卖身的初衷,而为了生存,她不得不压抑住自己的那份清高,把一份毫无实际内容的媚笑卖给客人。倒是有一种客人,既有闲情、闲暇,又有足够的财力,便能带上个中意的青楼女游山逛水,享受自然风情。对陪客出游,董小宛是最有兴趣的,虽说那些能有此雅举的多是上了年纪的人,可那时董小宛醉心于山水之间,并不觉得白发雅士有可憎之处。在旖旎风光的衬托下,她也容易涌动柔情,而真心真意地给客人以娇媚娇笑。因此,她三番五次地受客人之邀,游太湖、登黄山、泛舟西湖,一去就是十天半月。就在董小宛离开秦淮河不久,却有一公子慕名到秦淮河去寻访她,那位公子就是冒辟疆。这冒辟疆出身于官宦之家,虽无功名,却胸怀大志,富有正义。天启年间,阉党魏忠贤阴谋弄权,惑乱朝纲,冒辟疆联合一批有志之士结社金陵,伸张正义,其中较有名的是“四公子”。“四公子”分别是陈贞慧、方密之、侯方域、冒辟疆,皆年少有才之士。无奈终因势弱力薄,不但未成气候,还惨遭阉党摧折,冒辟疆虽免于难,但前途深受影响,只好暂时寄情于山水声色之中。

  这年秋天,二十九岁的冒辟疆来南京参加乡试。说起乡试,冒辟疆已参加过三次,凭他的才学早该中举,可在应试作文中,本应循规蹈矩,就经解经,他却要联系时势,针砭政局,自然违背了主考官的要求,所以屡试屡败。此次应试他也并不打算改变自己的风格,只看能否遇上个有眼力的主考官,否则就任其落第。与冒辟疆抱着同样心情来应试的还有他的好友方密之,两人全不把考试放在心上,见考前有点空暇,便相约往秦淮河去散心。方密之早听人说起秦淮河来了个冰清玉洁的“冷美人”董小宛,在青楼女子中别树一格,正合方密之等人的口味,因而与冒辟疆两人特意前往造访,不料董小宛却已赌气离开了秦淮河。

  后来乡试发榜,冒辟疆又一如既往地名落孙山,他没有失望。只是暗叹自己生不逢时,收拾了行装,便转往苏州闲游去也。在苏州,冒辟疆一边访胜探幽,一边打听董小宛的下落,得知她已在半塘待客,便又兴致勃勃地专程拜访。偏不凑巧,董小宛已受人之邀游太湖去了。之后又接连去了好几次,都无缘见到董小宛,直到准备离开苏州的前夕,没抱多大希望地来到半塘,却终于得以与她相晤。这是一个深秋的寒夜,董小宛刚刚参加酒宴归来,正微带醉意斜倚在床头。见来了客人,她想挣扎着起身,无奈酒力未散,坐起来都有些摇晃。冒辟疆见状忙劝她不必多礼,让传婢在小宛床头摆了个坐凳,便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冒辟疆自我介绍后,董小宛称赞说:“早闻‘四公子’大名,心中倾佩已久!”脸上果然露出欣喜的神色。冒辟疆没想到一个风尘女子竟然对他们这劻扶正义的行为大感兴趣,不由得对她肃然起敬,细打量董小宛,素衣淡妆,眉清目爽,果然与一般欢场女子大相径庭,此时虽醉意朦胧,娇弱不堪,却依然思路清晰,谈吐不俗,纵谈时局,颇有见地。怜惜伊人酒后神倦,冒辟疆坐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匆匆离去,就是这半个时辰的交谈,已使他对董小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时冒辟疆已出游日久,囊中羞涩,不得不按原计划离开苏州回家乡如皋去了,心里则暗藏着对小宛的眷恋。

  第二年春天,冒辟疆再到苏州访董小宛,却又听说她陪钱谦益游览西湖去了,而且准备游完西湖再转道黄山观赏奇峰苍松,不知何时方能归来。冒辟疆只好悻悻地回去了。

  名妓董小宛

  转眼又是春江水暖的季节,冒辟疆奉母命往襄阳探望在那里作官的父亲,经过苏州,又禁不住往半塘寻访董小宛。这次小宛又陪客人远游黄山去了,冒辟疆失望之极,自叹:“竟是如此无缘!”失望之余,他结识了当地名妓陈圆圆,两人十分投缘,相携游历了苏州的山山水水,冒辟疆离去时还约定初夏返乡时,还来与她同赏虎丘石榴。

  到襄阳探望父亲,小住一段时间后即如约来到苏州,这时陈圆圆却已被嘉定伯周奎聘去京都。冒辟疆怅然若失,怀着悒郁的心情只身雇舟前往虎丘。小舟沿着半塘河缓缓而行,冒辟疆漫无目的地欣赏着两岸的风景,小舟穿过一座青石小桥,眼前一片绿意融融的柳树林,抬眼望去,柳丝深处竟隐隐约约透出一幢小楼的檐角,在青山绿树的映衬下,显得如诗如画。这等僻静之地还有人家?那定是什么方外隐士、世外高人了!冒辟疆一时来了兴趣,便命舟子将船系在了柳树上,他则登岸向小楼走去。

  小楼的院门紧闭,悄无声息,冒辟疆上去唤了几次,才有一个小丫鬟来开门,一打听,此处竟是董小宛的家。此时董母新丧,刚办完丧事,查小宛忧伤难持,正病倒床榻。冒辟疆心中猛地一怔,忙称自己是董小宛的朋友,特来拜访。小丫鬟禀报了主人后,来请客人进屋,并径直将客人引入了董小宛卧房。这是冒辟疆

  第二次见到小宛,与上次一样,她也是斜卧床头,只是上次带着娇憨的笑容,这次却是满脸的凄怆。冒辟疆满怀同情地将她宽慰一番,并且说了自己几次寻访都吃了闭们羹

  的经过,董小宛露出一丝歉意和欣慰。见她病体虚弱,冒辟疆几次提出早早归去,董小宛却殷勤挽留,两人直谈到深夜才分手。

  第二天一早,冒辟疆忍不住又雇舟来到小宛家,两人并没有约定,小宛却笑盈盈地站在门外相迎。一夜之间病竟好了大半,也似乎料定冒辟疆今天会来。董小宛将冒辟疆迎进了屋,奉上茶,小宛幽幽地自言自语道:“此番公子前来,妾身的病竟然不药而愈,看来与公子定有宿缘,万望公子不弃!”冒辟疆听了不甚欢喜,又怕对方是一时之兴。便探试道:“小生与姑娘交浅言少,姑娘难道不为此话后悔吗?]

  董小宛心意坚定地说:“风尘打滚,阅人不少,如蒙公子不弃,妾身算是跟定公子了!”冒辟疆兴奋得一把搂住她,小宛则在他怀中嘤嘤地抽泣起来。

  冒辟疆此行还需到南京参加乡试后再回家乡,他与董小宛约好,一等乡试结束,就 马上返回苏州为她赎身,再相伴回到如皋。

  对考试冒辟疆可以说是轻车熟路,反正也不抱太大的希望,轻轻松松做完考卷,便兴冲冲地离开闱场,一心想着早日飞到小宛身边。他正边想边走,忽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抬头一看,那不是小宛吗?她站在闱场对面的旗座旁,带着灿烂的笑容向他招手。冒辟疆连忙跑上前去,一把握住小宛的手。关切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自己有脚,就怎么不能来,我已到了三天,怕搅扰公子,未敢来见呢!”董小宛含娇带嗔地诉说着,还告诉说,她所乘的船在江上遇到强盗,幸亏船家机敏,将船藏在芦苇中躲了三天才脱险,把乘客都吓得半死。冒辟疆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际,传递着无言的怜爱和安慰。

  不久乡试揭榜,冒辟疆再次落第。这时他已过而立之年,既然仕途难成,便索性打定主意归乡隐居,董小宛对他的决定由衷地赞同,她早就向往那种布衣素食、朝夕相依的平淡生活。什么夫贵妻荣,她早已看穿了那一套。

  编辑本段小宛苏州赎身

  冒辟疆带着小宛回苏州赎身,不料又遇上了麻烦,因董小宛在半塘名气太大,不论出多少银子,鸨母都不想放走这棵摇钱树。就在他们一筹莫展之际,钱谦益偕同柳如是来游苏州。柳如是是董小宛当初卖笑秦淮河时的好姐妹,钱谦益也曾与她有过颇深的交情,他如今虽然免官闲居,但在江南一带名望甚高,经他出面调排,董小宛赎身之事迎刃而解。

  这时已是崇侦十五年隆冬季节,冒辟疆与董小宛顶风冒雪赶往如皋。一路上,他们不愿意放弃观光赏景的好机会,走走停停,寻幽访胜,直到第二年初春才到达如皋的冒家。

  冒家十分通情达理,顺利地接受了董小宛这位青楼出身的侍妾。因为他们相信冒辟疆的眼光。这时冒辟疆的父亲已从襄阳辞官归家,一家人欢聚一堂,共享天伦之乐。冒辟疆的原配妻子秦氏体弱多病,董小宛便毫无怨言地承担起理家主事的担子来,恭敬柔顺地侍奉公婆及大妇,悉心照料秦氏所生二男一女。冒家的全部账目出入全由她经手,

  她料理的清清楚楚,从不私瞒银两。小宛还烧得一手好菜,善做各种点心及腊味,使冒家老少大饱口福,在众人的交口称赞中,小宛得到了无限的满足。对丈夫,小宛更是关照得无微不至,冒辟疆闲居在家,潜心考证古籍,著书立说,小宛则在一旁送茶燃烛;有时也相帮着查考资料、抄写书稿;丈夫疲惫时,她则弹一曲古筝,消闲解闷。

  宁静和协的家庭生活刚刚过了一年,国家出现了轰轰烈烈的战乱,李自成攻占北京,清兵入关南下,江南一带燃起熊熊战火。清军肆虐无忌,冒家险遭涂毒,幸亏逃避得快,才得以保住了全家的性命,然而家产却在战乱中丢失得一干二净。

  战乱过后,冒家辗转回到劫后的家园,缺米少柴,日子变得十分艰难,多亏董小宛精打细算,才勉强维持着全家的生活。就在这节骨眼上,冒辟疆却病倒了,下痢兼虐疾,把他折磨得不成人形。疟疾发作寒热交作,再加上下痢腹痛,冒辟疆几乎没有一刻能得安宁。为照顾他,董小宛把一张破草席摊在床榻边作为自己的卧床,只要丈夫一有响动,马上起身察看,恶寒发颤时,她把丈夫紧紧抱在怀里;发热烦躁时,她又为他揭被擦澡;腹痛则为他揉摩;下痢就为他端盆解带,从没有厌倦神色。经过五个多月的折腾,冒辟疆的病情终于好转,而董小宛已是骨瘦如柴,仿佛也曾大病了一场。

  日子刚刚安稳不久,冒辟疆又病了两次。一次是胃病下血,水米不进,董小宛在酷暑中熬药煎汤,紧伴枕边伺候了六十个昼夜;第二次是背上生疽,疼痛难忍,不能仰卧,董小宛就夜夜抱着丈夫,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安寝,自己则坐着睡了整整一百天。

  艰难的生活中,饮食难饱,董小宛的身体本已虚弱,又加上接连三次照料丈夫的病痛,冒辟疆病愈后,她却病倒了。由于体质已极度亏虚,冒家多方请来名医诊治,终难凑效。顺治八年正月,在冒家做了九年贤妾良妇的董小宛终于闭上了疲惫的眼睛,在冒家的一片哀哭声中,她走得是那样安详。

  董小宛与董糖

  秦淮董糖

  如皋市生产的董糖已有350多年历史了,它原名为“秦淮董糖”。制作创始人是明末清初“金陵八艳”之一的董小宛。小宛名白,字青莲,又名宛君。金陵(现南京)人。生于明末天启四年(1624年),殁于顺治八年(1653年),原寓南京秦淮,曾寄居苏州山塘街。

  崇祯十二年(1639年)春,“四公子”之一的如皋才子冒辟疆(1611年——1693年),名襄,自号巢民,途径苏州,慕名亲访小宛数次,都因小宛外出未归不遇。待小宛归来时,辟疆已离苏还乡,小宛深为遗憾。她返回南京秦淮后,终日思念辟疆,特亲自下厨,以精细白糖、褪壳芝麻、纯净饴糖加上等面粉制成一种酥糖,从秦淮托人转带给如皋辟疆,以寄深情厚意。两人经历企慕、相识、热恋,小宛终于在崇祯十五年(1642年)十二月委身辟疆为妾。归隐辟疆私家宅院——如皋城东北角水绘庵(后改名水绘园)。因小宛制的酥糖酥松香甜、入口易化、食后留香,疲倦喜食,故小宛常年制作,并以此糖飨客,馈赠亲友,天长日久,商贾仿作供市,称作“董糖”。

  大麒麟阁

  《崇川咫闻录》记载:“‘董糖’,冒巢民之妾董小宛所造。未归巢民时,以此糖自秦淮寄巢民,古至今号‘秦邮董糖’。”

  抗日战争前,坐落在如皋西大街、如皋最大的茶食店——“大麒麟阁”生产的董糖,就是使用“秦淮董糖”牌号。现在如皋生产的“水明楼”(董小宛当年居住的楼台、现辟作供游人游赏)牌号董糖,仍沿用当年小宛原有的配方。畅销上海、北京、南京各城市。如皋籍台胞回乡探亲返台时,总要买上几盒带回台湾和家人共食或款待客人。

  再谈董小宛与林黛玉的关系

  关于曹雪芹《红楼梦》中的女主人公林黛玉的原型,有人认为是清康熙年间苏州织造李煦(曹氏祖母的胞弟)的孙女、曹氏的祖舅表妹李香玉,据说曹雪芹与李香玉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因家道变故李寄居曹家,不久郁闷而亡。悲痛之余,曹氏将“香玉”化为“黛玉”入书,以为怀念。

  我以为此说亦在情理之中,只是少了些佐证,特别是李妹妹最后是死在北京的,与金陵似乎无缘。后来我在研究如皋历史闻人董小宛时,按照史实和逻辑推论,发现她和林妹妹“似曾相识”,于是斗胆在《南通社会科学》1992年第1期上发表文史考证《林黛玉与董小宛关系初探》,标新立异地提出“董小宛是林黛玉的文学原型”的管见。不料此说近年来在网络上盛传发酵,承蒙有后生夸我是“天下第一意淫”,实不敢当啊!多数网友称与在下“所见略同”,还是对我的求索和求索精神予以肯定的,从转贴量和点击率也可看出相关网站、网友的热情可嘉。故兹再将原作加近考修订发表如下,以酬读者。

  明末清初“金陵八艳”之一的董小宛和清代中叶曹雪芹《红楼梦》中的女主人公林黛玉,一个是历史名人,一个是文学典型,本是两个不同范畴的人物,但笔者通过比较研究,发现两者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或为一家之言:⑴从取名看:董小宛名白,一字青莲,而林妹妹名黛玉,“黛”通“青”,“玉”通“白”;就是两人的姓氏也同属一类,“董”是“草”头,“林”是“木”旁,草木相依原是一家噢,足见曹氏的良苦用心。⑵从身世看:二人都生长于苏州,董幼失双亲,被卖到金陵(南京)秦淮河,青楼女子陈墨心将其收养;林自幼丧母,寄居于金陵的外婆家——贾府,《红》书中描写的黛玉入府更是暗示其“秦淮”出身,林如海临终时说她“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⑶从经历看:两人一生都主要到过苏州、南京、扬州(如皋清代亦属扬泰地域)等地;众所周知董小宛曾经逃难去过浙江盐官,而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生前官居“巡盐御史”,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也曾兼过两淮“巡盐监察御使”,分明都是一个“盐官”!⑷从容貌看:两人都是一代乱世佳人,董有“冷美人”之称,林则被誉为“病西施”。⑸从体质看:董羸弱多病,林更是弱不禁风。⑹从性格上看:两人均多愁善感爱流泪,有“妙龄三多”之称。⑺从爱好看:董精晓琴棋书画,名噪“水绘园”内外;林对诗词歌文造诣颇深,艺压“大观园”群芳。⑻从爱情观看:董小姐对冒公子、林妹妹对贾公子都是痴心不二,至死不渝。⑼从世界观看:董十分支持冒辟疆不作二臣、修身守节的行为;林则对贾宝玉厌恶仕途经济的言行也很是欣赏。⑽从二人所寄生的环境看:如皋冒府、金陵贾府均是世代官宦之家。有人说曹氏所谓“贾府”实则是沿隐如皋鼻祖贾大夫。⑾从她俩在“群芳”中的地位看:董占“秦淮八艳”之魁;林居“金陵十二钗”之首。⑿从人物典型活动来看:在“葬花”和“焚稿”两个传世情节上二人可谓一脉相承。上世纪30年代曾在浙江海盐鸡笼山发现“董小宛葬花处”,2003年9月在海盐南北湖方家湾一民舍墙内发现一块“董小宛葬花”石刻古碑。当地传说:清顺治二年(1645年)清兵南下,已在如皋从良两年的董小宛随夫君冒辟疆逃难来到海盐,寄居南北湖畔近一年。当地有在夏天来临前葬花为花神饯行的习俗,闺阁之中尤兴此风。小宛客居他乡,寄人篱下,第二年芒种落花时节,不禁触景伤情,葬落花于鸡笼山;又据冒辟疆《影梅庵忆语》所载小宛精心编纂的《奁艳》一书在临终前被付之一炬。无独有偶,曹氏在《红楼梦》中所描写的“黛玉葬花”的故事情节几乎家喻户晓;还有林在病危时也烧毁了自己心爱的诗稿,可谓如同一辙。⒀从最终归宿看,两人均是患“女儿痨”(即肺结核病)而香消玉殒。余怀《板桥杂记》中明确记载小宛“以痨瘁死”的死因,这恰恰也成了曹氏笔下黛玉最终的宿命。

  尽管曹雪芹生于1715年,晚于董小宛将近100年,但曹氏生活和创作活动的区域与董小宛大致相同,对耳闻她的相关事迹口碑应当是近水楼台,这就像冒辟疆距今已300多年,如皋人对他的事迹仍津津乐道、犹如昨天一样。有直接证据表明;曹氏在《红楼梦》中还直接袭用了董小宛和冒辟疆的诗。如董的《咏菊》诗原文是:“玉手移来霜露经,一丛浅淡一丛深。数去却无君傲世,看来唯有我知音。”,而曹氏笔下枕霞旧友的《对菊》诗是:“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明眼人一目了然。据此,董小姐和林妹妹的上述种种“已有雷同”之处,借用曹氏的语法和现代流行的托词来说:是“怎一个‘纯属巧合’了得的?!”,故笔者认为:一代名妓董小宛实质上就是曹雪芹《红楼梦》中女主人公林黛玉的第一原型。(周高潮/文)。

  董小宛与冒辟疆

  冒襄(1611-1693年) ,字辟疆,号巢民,明末清初的文学家,“明末四公子”之一。他出生在如皋城一个世代仕宦之家,幼年随祖父在任所读书,14岁就刊刻诗集《香俪园偶存》,文苑巨擘董其昌把他比作初唐的王勃,期望他“点缀盛明一代诗文之景运”。

  冒襄1627-1642年间,六次去南京乡试,六次落第,仅两次中副榜,连举人也未捞到。他深感怀才不遇。明代自万历以来已江河日下,特别是太监弄权,朝纲倾颓,已达登峰造极。面对这种危亡局势,一般在正义感的知识分子怎不忧心如焚呢?1636年,冒襄与张明弼结盟,参加复社,同陈贞慧、方以智、侯朝宗过从甚密,人称“明季四公子”。他们年龄相仿,意气相投,或结伴同游,或诗酒唱和,或抨击阉党,或议论朝政,希望改革政治,挽救国家危亡。1639年由吴应箕起草、冒襄等复社140余人具名的《留都防乱公揭》 ,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使得阮大铖之流如过街老鼠。

  公元1644年,李自成的农民军攻入北京,明亡;随后,清兵入关,建立大清国。南京的明朝旧臣建立了弘光政权。阉党余孽阮大铖投靠马士英,当上了南明的兵部尚书兼副都御史,他要报复复社诸君子。正巧冒襄因风闻高杰将驻防如皋,举家逃往南京。在南京,阮大铖对冒襄游说不成后,便派遣锦衣卫逮捕了他,直至第二年,马、阮逃离南京,始得脱离牢狱之灾。还有一种说法是:他连夜逃往扬州,靠了史可法的荫庇,才躲掉了这场灾难。 公元1645年6月,如城抗清英雄陈君悦组织义兵抗拒清廷官吏。冒襄再次举家逃往浙江盐官。从夏至冬,辗转颠沛,在马鞍山“遇大兵,杀掠奇惨”,“仆婢杀掠者几二十口,生平所蓄玩物及衣清兵平定全国后,降清的复社成员陈名夏曾从北京写信给他,信中转达了当权人物夸他是“天际朱霞,人中白鹤”,要“特荐”他。但冒襄以痼疾“坚辞”。康熙年间,清廷开“博学鸿儒科”,下诏征“山林隐逸”。冒襄也属应征之列,但他视之如敝履,坚辞不赴。这些都充分表现了他以明朝遗民自居,淡泊明志,决不仕清的心态和节操。与此同时,他缅怀亡友,收养东林、复社和江南抗清志士的遗孤。如在水绘园内增建碧落庐,以纪念明亡时绝食而死的好友戴建,即其一例。

  随着岁月的流逝,冒襄已是垂垂暮年,生活穷困潦倒,只能靠卖字度日。他自述道:“献岁八十,十年来火焚刃接,惨极古今!墓田丙舍,豪豪尽踞,以致四世一家,不能团聚。两子罄竭,亦不能供犬马之养;乃鬻宅移居,陋巷独处,仍手不释卷,笑傲自娱。每夜灯下写蝇头小楷数千,朝易米酒。”表达了他不事二姓的遗民心态,这一点是冒襄一生中最为闪光的地方。毛泽东对冒辟疆曾有评价:“所谓的明末四公子中,真正具有民族气节的要算冒辟疆。清兵入关后,他就隐逸山林,不事清朝,全节而终。”

  冒襄一生著述颇丰,传世的有《先世前征录》、《朴巢诗文集》、《水绘园诗文集》、《影梅庵忆语》、《寒碧孤吟》和《六十年师友诗文同人集》等。其中《影梅庵忆语》洋洋四千言,回忆了他和董小苑缠绵悱恻的爱情生活,是我国语体文字的鼻祖。

  董小宛(1624-1651年) ,名白,字小宛,一字青莲,南京人,因父母离异生活贫困而沦落青楼。她16岁时,已是芳名鹊起,与柳如是、陈圆圆、李香君等同为“秦淮八艳”。1639年乡试落第的冒襄与小宛偶尔在苏州半塘相遇。她对冒襄一见倾心,连称:“异人!异人!”虽然她多次向冒襄表示过倾慕,均未得到他的首肯。因为冒襄早已属意吴门名妓陈圆圆,并于1641年“订嫁娶之约”。次年冒襄第六次乡试途经苏州,重重访陈圆圆时,已是人去楼空,加上科场失意,情绪沮丧到了极点。就在这年冬天,在柳如是的斡旋下,由钱谦益出面给小宛赎身,然后从半塘雇船送到如皋。次年春,冒董结成伉俪。小宛才艺出众,能诗善画,尤其擅长抚琴。今水明楼内的古琴,就是她当年心系之物。(周高潮)

  编辑本段董小宛与茶泡饭

  虽然不是菜有了什么典故便好吃了,更有许多没有典故的菜又好吃得能令人连舌头都一起吞下去。也不是我们吃的每道菜都找得到些典故,但是吃茶泡饭的时候,我还是想起了

  董小宛。她的故事,只看板桥杂记和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就可以啦,别的一概是附会,更拙劣的当然是穿凿。据两书中记,董小宛出身妓家,崇祯12年夏。董小宛16岁,是秦淮乐籍即南礼部教坊司的官方歌妓,正希望脱籍择婿。因方以智介绍,认识了来南京应考的冒辟疆。中间两人几经离合历尽磨难,终于在三年后,由钱谦益以三千两银子为董赎身,一叶扁舟将小宛送至如皋,正式嫁给冒襄为妾,安身水绘园中。古人恋爱并不象我们想象中那么容易,水绘园中的生活,我们从书中看小宛琴棋书画无所不知,冒式更称之这针神曲圣,关乎爱意深浅,不算马屁。董小宛全然是做妾的本份,成了一名很有造诣的女厨师。著名中国点心董糖据清朝一本叫《崇川咫闻录》的让载:“董糖,冒氏民妾董小宛所造。” “董肉”又称跑油肉,虎皮肉,明末初董小宛所造,故名。”可见已经不是传说,而是公认。《影梅庵忆语》中更详细记载了董小宛制作桃膏、瓜膏,还有红腐乳的方法。以及一些对饮食及泡制方法的评论。细搜起来并不会逊色随园食单。

  而在《中国烹调大全#8226;古食珍选录》:“冒妾董小宛精于烹饪,性淡泊,对于甘肥之物质无一所好,每次吃饭,均以一小壶茶,温淘饭,此为古南京人之食俗,六朝时已有。”言下之意,董在秦淮住过,吃这淘饭也是正常的。但是古南京人也有把白水叫茶的风俗,茶淘饭说成是水泡饭也不无道理,但据我所知南京人并不象现在上海人这么好吃泡饭,真正的茶饭想来还是要用茶汁子。周作人提到在日本的吃食时也提到一般日本普通人家,只做早饭,白饭做饭团加点菜做便当中午吃,晚上回去便用早上剩下的饭用热苦茶汁子泡一下,加腌菜吃,最近看宫崎俊的萤火虫之墓里也注意到战后的日本平民的确是如此打发伙食的。

  只是日本茶与中国茶又有许多细节上的不同,比如上次得到一罐未茶,碧绿的一罐茶未子,但并不如中国茶所谓次货做就的,仅仅是外在不同而已,冲热水,末子沉在盏底,还是碧绿的,一般并不用来泡饭,只在口味特别淡泊,或者一桌荦腥无一可入我的尊口的时候,会沏上一杯来,一股脑地冲在冷了的饭头上,热力穿透了冷米,绿茉子大部分积在白饭上头,吃一口,有绿茶的苦与香,都是很谈的,平凡的日子应当是所有人最后的愿望,我又想起董小宛,她前半生的繁华中想过的不过就是这种家常妇人的生活,她身处的乱世成就了她,承平年代换不来冒辟疆与她的患难与共,但乱世也最终毁了她,顺治七年正月初二,年仅27岁的一代名厨董小宛因肺病复发不治而逝。

  编辑本段小宛之死

  董小宛,名白,字宛君,一字青莲,艺名小宛,别号青莲女史。明末清初,“秦淮八艳”(亦称“金陵八艳”)之一、时饮“东南第一美女”之誉。这位一代名妓、乱世佳人究竟死于何时、何地、何因?至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1985年上海学林出版社出版的《中华文化之谜》中曾将其列为一大历史悬案。1990年版《辞海》中也仅说:“清兵南下时,(董小宛与冒辟疆)同辗转于离乱之间达九年,后因劳顿过度而死”,亦无详解。而文史作家周高潮曾于1992年和1994年先后在《群众文艺》和《中国企业政工信息报》上发表中篇历史演义和文史探秘《董小宛玉殒之谜》,搜集各种传说加以考证甄别,并揭开谜底。现摘录如下,以飨读者。

  血染维扬

  1645年初,清军乘南明内讧之机大举南犯,4月18日,多尔滚兵临扬州城下,南明守将史可法率城中军民浴血御敌七昼夜,此间,董小宛受冒辟疆之托从泰州如皋赶赴扬州劳军,奔走于四门的城墙上,将她赶制的酥糖分发给南明将士。但终因寡不敌众,25日城破,一代民族英雄史可法壮烈殉国,董小宛也自刎拒辱,血洒琼城。后来,扬州百姓为纪念小宛,遂将她劳军的酥糖命名为“董糖”,并将其外表一律以红纸包裹,以示小宛的碧血和史将军的赤心,至今“董糖”仍是维扬一带的传统名点。

  姑苏玉殒

  原明朝蓟辽总督洪承畴降清后一直在和硕豫清王多铎的麾下,1645年以经略衔总督江浙军务,至1650年下半年,苏杭至福建一带已无多少战事,于是洪承畴和多铎一起将行辕从南京移至素出美女的姑苏城。闲则生非,何况此二人本是好色之徒。洪承畴为讨好多铎,先是把黄功亮的继室常熟美女刘三季弄来进贡,后来慕名去苏州半塘街寻董小宛未果,便着旗将阿司镇来如皋谎称请小宛去苏州教习餐饮制作,恰巧此时冒辟疆因累及“陈君悦据城抗清案”外出避祸。董小宛明知是计,但为了保全家人,只得孤身赴苏州,第二天,董小宛在自己的衣胞之地以身藏的剪刀自尽殉节,血溅苏州五云轩。冒辟疆在82岁临终前,还曾作绝句一首:“冰丝新飏藕罗裳,地当筵席一举觞;曾唱阳关洒离泪,苏州寂寞当还乡。”

  香消紫禁

  也有人说自从董小宛1645年在秦溪被清兵掳去后,不久被辗转送到经略江浙军务的洪承畴处。洪承畴老谋深算,决计把小宛送往紫禁城内,一来自己可以加官晋爵,二来想用汉人的儒家文化来影响满清的王公大臣特别是皇帝,让小宛充当王昭君、文成公主那样的角色,自己也好青史留名。小宛将计就计,也想进京为汉人复辟。于是凭着洪承畴与内大臣鄂硕的莫逆之交,小宛进了鄂府被鄂硕收为义女,取名董鄂氏,汉名仍称小宛。三年后小宛的穿戴打扮、言谈举止都活脱脱地出落成一位满族格格,乘着顺治皇帝选妃的机会,小宛凭借天生丽质和出众才艺顺利入宫博得顺治的宠爱,先是封为贤妃,后又加封为皇贵妃。两年后她生了一个龙子不料3个月后夭折,顺治竟破例追封其为“和硕荣”亲王,但小宛再也承受不了失夫丧子的悲痛,加之东窗事发,当年入宫前留给冒辟疆的绝命书被庄太后发现,于是小宛坦然饮鸩而去。董鄂妃死后备及哀荣,被谥为“孝献端敬皇后”。据说顺治从此郁郁寡欢,不久就跑到五台山削发为僧了。据刘成禺《世载堂诗》载:近代学者黄侃在大学讲授清史时曾说:“小宛入宫,实顾亭林(即顾炎武)主谋,有献西施沼吴之意”,并称“获确证”但“匿不示人”。

  梦游金陵

  据考证,曹雪芹《红楼梦》中一号主人公林黛玉的人物原型其实就是董小宛(详见《董小宛与林黛玉的关系》),加之董小宛也长期生活在南京秦淮河,是“金陵八艳”之一。金陵,是林妹妹最终的芳消之地,当然也就是当年董小宛的归宿之地了。曹雪芹生于南京,10岁之前也一直是在秦淮河畔度过的,对于董小宛的传闻和归宿应当是了解的,这在《红楼梦》中可以得到佐证。

  魂归雉皋

  雉皋,苏中古城如皋的别称,相传因春秋时贾国大夫“如皋射雉”而得名。崇祯十五年十二月,19岁的董小宛由礼部侍郎钱牧斋以“三千金”赎身,从南京秦淮河来到如城,第二年四月被时号“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如皋才子冒襄(字辟疆)纳为“如夫人”。此后夫唱妇随,与冒在乱世中相伴9年,从一而终。冒辟疆在长达240韵的《悼亡妾董氏辞》中载:“余与子形影交俪者九年,今辛卯献岁二月长逝。今子幽房告成,素旐将引,谨卜于闰二月之望日,安香魂于南阡矣。”1989年版的《如皋县志》则进一步指出:“董小宛身患重病,于南明永历五年(1651年正月初二夭亡,时年28岁,葬如皋南门外。因年久无人过问,葬址已迷失。” 查为仁《莲坡诗话》中更明确指出:董小宛“墓在影梅庵侧”。

  至此,小宛之死这桩历史疑案似乎可以了结了,但周高潮认为,以上种种虽有“风影”但都不足为凭:有的属“牵强”如“维扬说”,有的属“附会”如“紫禁说”,有的属“杜撰”如“姑苏说”,有的属“猜想”如“金陵说”。而“雉皋说”好像有史为证,但真相却被掩盖了。事实上,一代名妓董小宛是在清兵南下后,在随冒襄全家前往浙江海宁盐官逃难的路上,落入清军之手,蒙羞而凋谢,姑且称这为“秦溪蒙尘”吧!

  秦溪蒙尘

  据文献载,1645年六月初二,清军千总宋明率军500余人进犯如皋城,南明副将陈君悦与敌拉锯交战4个多月。战乱之中,冒辟疆雇船携小宛和家人从龙游河经江阴投奔湖州朱砭,谁知在湖州遭江匪洗劫,遂又乘船向当时尚在南明监国鲁王朱以海控制下的浙江海宁盐官落荒而去,投奔10前在金陵乡试时结拜的义兄陈则梁。一日途经马鞍山,遇清兵追杀,一路劳顿、精疲力尽的董小宛知不得脱,便以自已受辱换得夫君的生还,她说:“宁使兵得我则释君”,并对冒氏说:“人生身当此境,奇惨异险,动静各功,苟非金石,鲜不销亡,异日幸生还,当与君敝履所有,消遥物外,慎勿忘此际此语。”随后冒氏和家人幸得一条渔船从秦溪逃脱,而董小宛落入清兵之手,一代名花,就此凋零,芳龄21岁。后来,冒辟疆在专为悼念小宛而写的《影梅庵忆语》中记载这段痛史:“自此百日,皆展转深林僻路茅屋渔艇。或月一徙,或日一徙,或一日数徙。饥寒风雨,苦不具述。卒于马鞍山遇大兵,杀掠奇惨……仆婢杀掠者几二十口,生平所蓄玩物及衣具,靡孑遗矣……天幸得一小舟,八口飞渡,骨肉得全,而姬之惊悸瘁瘏,至矣尽矣!秦溪蒙难之后,仅以俯仰八口免。”事隔31年后,清康熙二十一年,已年逾古稀的冒辟疆还在《答和曹秋岳先生相遇海陵寓馆,别后寄赠十首原韵》中写到:“至今望秦海,鬼妾不曾归”。“秦海”是盐官的别称,至于“鬼妾”当指董小宛了,冒辟疆一生虽有一妻5妾,但“秦溪蒙难”时冒氏才34岁,身边只有董小宛一妾,其余4妾都是在他50岁以后纳的。爱妾为已被异族兽兵所掳,对于世代官宦之家又素来反清复明的冒辟疆实在是奇耻大辱,故一直碍于脸面不肯直言,以至有“秦海不归”之句。再仔细推敲冒氏说的所谓“余与子形影交俪”,形者,人也;影者,鬼也,亦隐喻他与小宛早已阴阳隔世。冒辟疆的同时代好友对小宛的不幸遭遇也多讳莫如深:冒氏的义兄金坛张明弼在《冒姬董小宛传》中称:“其致病之由与久病之状,并隐微难悉。”冒氏生前的诗友新城王士禄在哀悼小宛的诗中云:“漫道明妃尚有村,芳堤难觅窈娘魂。凄凉何许伤心路,杨柳春风白下门。”这首诗分明是借“昭君出塞”的典故来影射小宛被异族所掳一事……又天津查为仁《莲坡诗话》所谓小宛“墓在影梅庵侧”,其实“影梅”者,虚幻之所也,如影之梅。据专家实地考证,旧时如城南龙游河畔的彭家荡确有一董小宛墓,但前些年进行文物考古挖掘时,里面随葬物有之,却不见骨殖,原来是一个“衣冠冢”,一代名妓董小宛之死的真相由此大白!(本文原作:如皋?周高潮)

  编辑本段再说小宛玉殒之谜

  周高潮/文

  最近浏览了一下《如皋动态》电子版,副刊的点击量好像多了些,抛砖之作《小宛玉殒之谜》还在一些网站引起议论,这并不是某人的文章有吸收力,而是读者关心曾与如皋有过不解之缘的名女人董小宛。作为明末清初如皋冒氏的同宗后人,日前冒老先生重申先人“董小宛病卒不是谜”,可以理解。但撇开“小宛入宫说”不谈,关于“小宛之死”的探讨实在已超出了冒氏宗族、超出如皋乃至台港,笔者愿借贵刊一角再加瓦以明视听。

  首先,称“小宛病卒不是谜”的依据是《辞海》中关于小宛“后因劳顿过度而死”的说法,这“八字注解”的主要依据又是源于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但就是这篇《忆语》,恰恰成了“小宛之死”的最大谜面。冒氏的《忆语》洋洋洒洒万余言,对爱姬小宛的种种温柔、饮食起居、兴趣爱好记叙不厌其烦,而对其“久病之状”却一笔带过,最为不详。难怪他的义兄金坛张明弼在《冒姬董小宛传》中特别申明: “其致病之由, 与久病之状, 并隐微难悉”;大良罗瘿公在《宾退随笔》中也不禁发问:“非不得已, 何至言其致病之由与久病之状隐微难悉! ”退一步讲如果“病卒说”能够成立的话,按《辞海》即冒氏的说法,小宛当卒于1651年,这一年已是清顺治八年,天下已定,冒辟疆也早已结束了拉家带小颠沛流离的生活,回到了他在如皋的别墅庄园“水绘庵”。冒家是世代官宦之家,名门望族,富甲一方,就是在顺治二年举家逃往盐官的路上,仅在秦溪遇难的跟随“婢仆”就有20多人;后来返回如城,据考,在水绘庵中与小宛同住的还有麻姑、吴蕊仙、吴扣扣、蔡女萝、金晓珠等丫环或使女(详见《冒辟疆艳史》)。小宛在冒家的地位是“如夫人”,可谓一人(苏夫人)之下,百人之上,何况冒氏也自谓对其宠爱有加,衣食住行自有下人安排,因此何来的“劳顿过度”?!用如今的大白话说:一个大款包的“二奶”竟然是做死的,岂不是大笑话吗?

  其次,更为自相矛盾的是冒辟疆在《忆语》说:“暮春三月,欲重去盐官,访患难相恤诸友,至邗上为同社所淹。时余正四十,诸名流咸为赋诗,龚奉常独谱姬末,成数千言,帝京篇、连昌宫不足比拟。”冒氏一生,虽有一妻数妾。但在顺治二年(1645年)去盐官逃难的途中只有小宛一妾,当时小宛刚归冒氏两年,21岁,冒氏35岁,其余妾姬均为冒氏50岁以后所纳,故冒氏上文所称之“姬”非董小宛莫属。而冒氏40岁那年是顺治七年,如冒氏所称小宛果真“病亡”于顺治八年,那么这时她应该还活着,谈不上有什么结局,冒氏的友人淝水龚氏怎么可以写小宛之“末”呢?而“帝京赋”、“连昌宫”词两篇,前者为东汉张衡所作,讽刺当时统治阶级穷奢极欲,后者为唐元稹所著,叙述唐玄宗驾幸连昌宫的豪华排场以及安史之乱后连昌宫的萧索荒凉,二者都是鞭挞上层统治者荒淫生活的,把董小宛“始末”与这两篇“比拟”,冒氏的愤慨及寓意不是很耐人寻味吗?康熙二十一年,已年逾古稀的冒氏还在《答和曹秋岳先生相遇海陵寓馆,别后寄赠十首原韵》中写到:“至今望秦海,鬼妾不曾归”。人之将终,其言也真。“秦海”是盐官的别称,这无疑告诉世人小宛已在赴盐官逃难的路上作“鬼”,怎是一句“诗无定诂”可以了得的!近来还发现古玩市场上有少量小宛1645年后的书画作品,大多题识 “青莲写于水绘园”,后来细心的人指出是赝品,因为早在明亡之年(1644年)冒辟疆就已将“水绘园”改名为“水绘庵”了。

  再次,冒辟疆在《忆语》中也曾反复渲染小宛舍身保家的夙愿。冒氏的复社同党吴梅村在《题冒辟疆名姬董白小像》中说“高(杰)无赖争地称兵, 奔迸流离”, 小宛则表示“苟君家免乎, 勿复相顾, 宁吾身死耳”;顺治二年,小宛在“秦溪蒙难”时说:“宁使兵得我则释君”,并对冒氏说:“人生身当此境,奇惨异险,动静各功,苟非金石,鲜不销亡,异日幸生还,当与君敝履所有,消遥物外,慎勿忘此际此语。” 又清末民初“同光体”诗派的代表人物陈衍在《石遗室诗话》中也曾指出冒氏《忆语》结尾处“姬曰, 甚异, 前亦于是夜梦数人强余去”是别有含意的。说白了,就是小宛并非病卒,而是亡于兵祸。旧时苏中地区曾流行一句民谚:“南通不演《杀子报》,如皋不演《董小宛》。”因为淫妇杀子、美人遭劫,显然都不是地方上的体面事。

  其实,关于“小宛之死”,家乡人也早有疑窦。清末民初《如皋县志》(1914年版)的“协修兼总收掌”郭雍南在《题董白小像》一诗中说:“影梅十年想象中,画图今喜识春风。等闲罗绮娇难再,衫子还应写褪红。离乱情事秘难知,生死当年总可疑。欲向画中人借问,青山何处葬西施?”从这首诗中不难看出,这位父辈、祖辈较为贴近小宛时代的地方耆宿,对董氏的“病亡说”分明是存疑的。当然,诗中问“何处葬西施”?冒辟疆在《亡妾董氏哀辞》中曾有过交待:“安香魂于南阡”。如咬文嚼字:“魂”不附体,那艳尸何在呢?又“南阡”本意为南方的一片土地,那可否指江南的“秦海”呢?更何况旧时如城南彭家荡的那座董小宛墓是个“衣冠冢”,就连“当年未参与挖掘董小宛墓”的冒老先生也认为“该墓是否是小宛的,其随葬之物是否是她的,值得商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用现在的话来话,小宛至少是“失踪”了。所以,姑且笔者的“秦溪蒙尘”说尚未彻底揭开谜底使“真相大白”,那么,1985年上海学林出版社将“小宛之死”列入《中华文化之谜》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百度)

标签: #秦淮 #转载 #董小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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