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售公司早会励志小故事,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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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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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事
村庄卧在黄土高原的崇山之中,海拔约一千两百米左右,同样的节气比平川、丘陵地带就冷一大截子。山外的年轻姑娘还没脱裙子的时候,山里人已经套上了几层夹衣,一过白露节气,地上就凉得沁心。山里人开始忙着播种小麦了,田里的玉米、豆子等秋庄稼还在等待成熟呢。山下的人常常收完秋才种麦,但山里的麦子等不及,倘若秋风以前麦种入不了地,就会影响来年收成。仅这一点,山外人就会因地域的优越性沾沾自喜了,傲慢了。可村庄里的人还要感恩,倘若再翻一道山,那里就只能种莜麦了,冬小麦成不了。因为寒冷。
也就是处暑之后十五天嘛,天气就变脸了,变得早晨的地表直窜凉气,野草野花已披挂起白花花的露水珠子。总是拂晓的时候,院里敲响了叮当的牛铃声,男人扛着木犁,女人或孩子掮着牛轭和夹板,腾出一只手赶牛。犍牛并不情愿走,哞哞地叫着,回头再看看自己的牛犊,牛犊急着要跟,主人并不要它,嫌它到地里碍事儿。秋种的时候,田野里回旋着层层叠叠的喊牛声。午饭一般在地里吃,女人做好送来,两个馒头,半碟酸菜,一碗开水,也有送茶叶的,抑或有砂糖水。男人吃饭的时候犍牛也不歇着,由女人牵着去啃草,一边啃一边流涎水,眼睛眨着,尾巴甩着;太阳暖暖地晒着。地耕完了,接着运粪,用担子挑,用平车拉,驾牛,也用骡子。地里已撒满了乌乌得一层牛粪、羊粪、麦草沤的粪、小孩在路上捡的粪、男人用麦田周围的灌木和杂草烧成的粪。地里飘荡着薄薄的熏味。然后再用犁将它们翻入地下,用耙荡平,熨得象一块布。之后就是播耧了,播耧是种麦劳作中最为重要的一个环节,常常要经验丰富的人才成,耧摇得不匀会直接影响麦子的生长,稠了,颗粒不得饱满,稀了,产量上不去。不善农事的人只好请把式,好吃好喝管着,嘴里还得甜甜地叫着。播耧不仅讲究操作,还要择取牲畜,黄牛肯定不行,太慢,只好借骡马用,又多是亲戚的,也有人跟着,帮几天工。这样的情状大约持续十来天,如果遇上秋雨,时间还会拖得更长些。中秋节前后,勤快人家的地里已嫩绿了一片,当所有麦田都绿成手帕的时候,收秋便开始了。
村庄里的人,心很贪,恨不得把一块块田都装得满满的,玉米、高粱、黄豆、绿豆、黑豆、谷子、糜黍、萝卜、土豆、白菜、辣椒,能下地的都种,收秋也因此繁琐而热闹。秋收的工具有:锄、铣、锹、镰、筐、袋、担、车等等,一溜摆在院子里就是一个小型农具展览。树落黄叶时,地里的庄稼便赶着趟儿成熟,谷子更加沉思,老态的身子几乎承受不住思想者的头颅。玉米不耐烦了,以寒风的搔扰为籍口大声吵闹。土豆的茎早已褪了往日的繁荣,死蛇一样横在那里,许多的则早已脱离母体殒命了,躁动不安的土豆干脆拱出地面,紫青着面皮瞪着寒露和阳光。庄稼成就了生命的圆满,庄稼人迎来了一年中最有成就感的时光。学生放了秋假,老师当然也要收割自家的田。庄稼人忙而不乱,先收谷类,其次豆类,再次玉米和高粱,最后是蔬菜。也有做适当调整的,孰先孰后,孰轻孰重,他们心里都在惦量。空荡荡的院子拥挤起来,谷穗,豆子,高粱,玉米,堆得象箅子上的馒头,互不侵犯。这个时候最郁闷的可能算鸡了,它们被关在笼子里,看着满目的美食和自由跑动的狗只能瞪着裸眼干着急。
农民常说:干啥要像干啥的样儿,做啥要有做啥的法儿。谷子、豆子用碡碌碾,高粱在石头上摔打,玉米则用双节棍一样的棒子抽。大部分的玉米并不挨棒子的抽打,将苞皮翻出两个系成一对搭在树叉上,或者专门立起几个叉木披挂起来,血红的辣椒用线穿起来挂在墙上。脱皮工作完成后,摊在太阳下晒,遇到霪雨连绵的日子只好铺在席子下用火烘干,睡在上面象躺在松软的沙子里,既舒适又疲劳。院子里清场了,鸡放了出来,捡食无法收回的残粒,然后是土豆和萝卜粉墨登场,粉是泥土,满脸满身地糊着,在凉凉的阳光下晾着,再用手指将土揩净,然后一筐一筐地吊入菜窖藏起来作为一年的食用。砍回来的白菜则不可藏得太深,在院子里掘一米来深的坑,将白菜成排地摆好,用湿土将根埋了,以保持白菜的水分,上面覆盖一层麦秸或草席,吃的时候掀开覆物取出便是。如果有葱,存放更简便,只须用草绳束成一捆捆放在院子里,不怕冻,吃的时候就从雪里扒,只防鸡、老鼠、牛羊就行。每次都会遴选出一部分菜叶和白萝卜残肢,女人就用它腌制酸菜,剁吧剁吧得像鸡食一样碎,装在缸里浇满水用石头紧紧地压了。
将这一切果实都收入囤里、瓮中后,人们便去收拾地里的玉米秸,丢掉棒子的玉米像一个个被缴了枪的士兵。人们将其砍下成捆成捆地扛回家,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用铡刀铡成小段堆在草窑里充作黄牛一冬的口粮。小孩儿常常从玉米秸中专挑瘦黄的吃,碰上好的会像甘蔗一样滋滋儿甜。当田野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木时,便有西北风做最后的扫荡,因为地里还有庄稼人遗下的谷子和玉米的叶子。风亦威风,直卷得满世界飞舞,卷得人们不得不紧闭门户。院子里繁荣一时的果树也沉寂了,红通通、黄橙橙的果子早已化为庄稼人的精气,力量,情绪,细胞。田里的秋事结束了,在西风来临的时候。但秋事的余音并没有消失,青铜乐器发出的颤音,从田野丝丝缕缕地抖入家里,夜里。
相信每一个有过农村经历的人都不会忘记灯下掰玉米粒的情景,一家人围在一处,中间矗一粘满油渍的铜台,台上放一盏古董油灯,没人会去注意灯身精致的字迹和图案。家长持一把剪刀或者锥子,首先在玉米不同的侧面攉几道口子,剩下的活儿就是女人、老人和孩子的事了,用手掌掰下玉米粒,一簸箕一簸箕装入布袋、麻袋,或者干脆掀起席子垫在身子下。由于这样的劳动在温暖的炕上,且伴有大人唠唠叨叨的家常,打闹,欢笑,因此并不枯躁,孩子们喜欢。玉米棒棒用来生火,爷爷总忘不了挑出一支插上筷子放在自己的枕头边,那粗糙的表皮会在某一刻与皮肤奏出自己最惬意的体验。
天气好得真是少有,又没有风,老人将早已梳理好的糜黍穗、高粱穗搂到太阳下,人们就知道他们要编织笤帚、刷子、扫帚了,这样的活计年轻人已不多会了,他们会做得仅是去山里刈回荆条编织筐子、荆条席子。又一个好天气,这些各式各样的编织品便会出现在山外的集市上。男人是一大清早就开拔的,走到又冷又饿的时候,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炒面——将玉米炒焦又用石磨磨成的面粉,男人将炒面捂进嘴里用唾沫濡湿,一点一点咽了。太阳出来了,身子也热了。
婚事
“头等女子一千七,
车子手表缝纫机,
毛衣毛裤毛哔叽。”
这已是稍后西贝山村优秀姑娘的身价了。往前推一些时间,我的邻居有一个“脑袋像个罐儿,脊背像片案儿,腿像个耧杆子,脚像个梳板子”的胖姑娘彩礼要了三百元,已创了村里彩礼的天价了。
那时山里姑娘除了参加集体劳动外几乎没有其它社会活动,如果想嫁到外村甚至山下,只能靠介绍人。而山里的姑娘究竟不想嫁在山里,所以媒人作为一种职业或者职务非常重要。也许是先入为主的缘故,过去我对喜欢作媒这类人颇有偏见,觉得他们都是油嘴滑舌,好吃懒做,甚至男盗女娼;他们用力搓合年轻人也就是在想象中实现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新婚。我的邻居一位妇女很喜欢给人作媒,她走路像踩高跷,老母鸡似地摇摇摆摆地撞,有人说因为她成女子的时候不安份被哥哥剁了脚指头。她的嘴油滑得像抹过油,整日母鸡下蛋似的咯咯不停,后来我读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才发现她神似三仙姑(除了不会跳神)。不可否认,她虽然多舌,也是个热心肠,用她的嘴蹉撮成的姻缘的确不少,亦不乏良缘。
当然,联姻不成或合巹后与媒人反目成仇的事并不少见,八成是媒人从中“掐二毛儿”或因一方得罪他(她)而破坏婚姻的劣迹败露了。西贝本家有一位不安份的庄稼汉,常年做买卖牲畜的投机生意,因为足迹远,识人广,干起作媒行当挺便当,但他褪不掉商人的习气,在彩礼上“掐二毛儿”。尽管做得隐蔽,但禁不起时间的考验,事败后往往被男女双方怨怼,甚至成了仇人,也失了面子和信誉。最损者是因为某一方招待不周而心怀不满从而作祟坏了婚姻的,事后暴露实情会被众人所恶。
有了太多类似的教训,因此婚事男女双方往往都要有自己的媒人,类似官司双方各找律师辩护,这样做一是便于沟通双方思想,且防止媒人搞“一言堂”,搬弄事非,二是为“掐二毛儿”设置障碍。
过去有钱人家结婚要请鼓乐,邻村的一位公家人要娶别村的一位佳丽,西贝山村处于两村之间,必经之路。新郎新娘乘骑辔头簇新,座下锦缎被褥,鼓乐齐鸣,骡马成行,浩浩荡荡,威风凛凛。全村大人小孩都拥着看热闹,好事者挡住鼓手。又敲又舞,总不放行。伴郎撒烟发糖,称爷道兄,直闹到月儿升顶,好不热闹。老人们讲,过去的财主娶亲,新娘乘大轿子,四抬甚至八抬,新郎倌儿骑高头大马,真正的骓驹,那才叫威风呢。现在少见马了,只能乘骡子,哎,世风日下,往日雄风不在矣。云云。
结婚必定设宴,大的,小的,好的,差的,七碟八碗必须凑齐。比如炒一个鸡蛋也充一碟,不会惹人非议,吃的就是一个热闹。席摆在露天里,吃干喝尽,不经意洒一些,敬了天地。村里没有时下的理事会,都是远亲近邻帮忙,碟碗桌凳均各家拼凑,实在不够学校里借,学生放假一天。孩子们都盼望这个。筷子是刚从坡里剁回的灌木或树枝削成的,去不掉的是并不陌生的浓浓的树脂气味。院里垒起砖灶,用稀泥糊了便可生火,人们在烟熏火燎、寒风呼啸中吃菜喝汤,嬉笑怒骂,你争我抢。
吃请须出份子钱,三角五角,块儿八毛,关系的远近决定礼金的多少。姑姑舅舅的礼要先写,他们最重,别人不许压了。村里人把上礼叫打礼儿,我家院子里有一棵梨树,最初听说打礼儿以为是打梨儿,误解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至今一提起首先想到了自家门前的那棵梨树,以及黄中带白的硕大的脆梨。
去邻村参加婚礼的事也有过,那时小,大人领着。汤水与西贝山村的没有两样。我跟着大人坐一圈儿,本村的孩子们一阵混抢,一盘上来就是一场恶战,甚至到了人仰马翻的程度。大人们懂得照顾小孩,剩汤剩水都由我清理,孩子们给我起外号“拾掇儿”。然而那个年代的胃口确实深爱这美味佳肴不可自拔。外公是个烹饪高手,周边村落婚宴常常请他主厨,我的待遇是进他的厨房享受一碗过油肉,一晃过去了几十年,香味依旧萦绕舌尖。
最喜欢村里娶亲闹洞房。俗话说:娶亲三日无老少。只要愿意,谁都可以去主人家闹洞房。平时叫爷爷叔叔的,这个期间就没有那么多礼节,长辈不像长辈,晚辈不像晚辈,没大没小,闹得越欢主人家越高兴。本家伯伯曾经指着异姓爷爷悄声告我,他家活人臭,当年儿子娶媳妇没人闹洞房,他只好拿着竹竿直往儿子的新房里捅。没人闹儿子的洞房,他着急无法,用了这损招儿,成了笑柄。村里的二子娶媳妇,闹洞房的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儿也去凑热闹,看着比我们大许多的小青年调戏新娘子,我们也跟着起哄。新郎新娘扭扭捏捏地做他们出的节目,女人嫌羞,不做,用笤帚打男人,越不做越打,打也不真狠打,雷声大雨点小,专门让女人看,女人心疼了,就勉勉强强的做了,还不够,继续折腾,继续笑骂。无非是要男女做些猥亵的动作,甚至要女的当众撩起衣服让大家看看乳房。玩得就是男女拖拖拉拉,欲做还羞,倘若女人来个干脆痛快,你说做什么她就什么,反倒扫净了兴趣儿。这个当儿,大人们则躲在一旁吃烟喝茶聊闲话。胆大厚脸皮的妇女会贴着玻璃或麻纸窗户望着屋里哧哧地笑,怀里的孩子急的直抓她爆胀的奶子……
这样的婚事对于蛋儿媳妇来说是一块心病。
她是被父亲赌钱输给蛋儿的。
书事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在农村演一场露天电影是不寻常的乐事(如今更成了梦想),那时候农村样板戏刚刚收场,电视还没有进入百姓家庭,节日喜庆最盛行的就是说书,比如谁家添了人丁,哪家有小子当了兵,哪家的牛下了牛犊驴下了骡驹儿等等,都要花钱请几位说书先生在家里闹腾一番。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农民有一大半时间不能清闲。冬天是相对消闲的季节,恰冬夜漆黑而漫长,于是书事便像绽放在荒村枯夜里的一朵焰火。
在孩子们眼里,说书人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他们大都是些瞎子,由一个明眼人牵着,骆驼一样地穿成一串儿。几十年之后的今天,在我记忆的黑白映像中仍然是行进在山路上的一群默默地盲人,远远看像一只百足虫。逢村便停歇下来,这个团队里领路的明眼人充当经纪人的角色,和村长联系,询问村里或哪家需要说场书,报酬很低,所以一般都不会被拒绝的,当然也出于几分同情。
说书一般三人,师傅拉胡琴,小徒打板,大徒弟主唱,主唱者大都是女的,盲人。唱到极处眼白翻动频频,博得喝彩后红着脸喝口水继续,师傅手中的三弦子或二胡拉得更带劲了。农民不吝赞誉和奉承。歇下来说说闲话常有,但人们问的往往是书里的故事,他们的起居日常生活没人打听,而且他们又只是很骄傲地拿腔拿调地谈。两眼看不见东西,却能记住无穷无尽的故事,并且除了喝水,孩子们也没见过他们吃饭,这些除了神仙,凡人不会做到的,所以我的初次记忆里,是将他们认定一群天外来客的。
邻村有一位说书人,叫小喜儿,经常跟着师傅到我们村说书。许多年,一直打板,总也出不了师,师傅骂他笨,他是真笨。多年以后,师傅死了,说书这个行当在农村也没落了,他仍没能说成。幸亏这个行当彻底垮了,他还可以去做别的营生蔽丑,否则他一定会更痛苦的。那一年在山道碰见,持着一截探路木棒,挎着一只布袋,布袋里装一头猪崽。有人问:小喜儿,干啥去?回答:猪病了,给猪看病去。小猪唧唧哼哼,小喜儿哼哼唧唧。小喜儿长得胖多了,那张脸挤成了肉团。
小喜儿的师傅不止一个,其中一位离我们村有十来里远,是我们周边最好的把式,我们都喜欢听他说书。他是一个干瘦的老头,一本《薛刚反唐》可以说上半个来月,张家李家连续说下去,害得人们不得不闯村子往下听。有一年外婆家请他说书,《祝英台和梁山伯》,老也说不完,后来躺在炕上了我们还缠着他讲。
西贝山村住着不少河南人,都是逃荒来的移民。改革开放初期,他们与老家信息互通频繁了些,相互走动多起来。西贝山村有一座村办煤矿,河南老家人纷纷还打井挖煤。某年居然引来了说书人,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大约五十来岁的说书盲人,他的书使本地同行黯然失色,唱多讲少,调子是正宗的河南曲剧,抑扬委婉,悽悽切切。老人的声音浑厚中满是桑沧之色,动情处催人泪下,妇女们尤其泣不成声。当然更多的是欢愉和嬉笑。俗话说,远处的和尚会念经,何况这个和尚是个很会念经的高僧。于是主家的媳妇将娘家父母也接过来听热闹,恰恰书中主人公与她的父亲同名同姓,于是每每唱到主人公的名字时就会引起哄堂爆笑。有了这个说书人,那年的冬天显得格外温馨。全村几乎家家都要请他说书,当然因为每晚的报酬好像只有几角钱。盲人带着女徒,一个健全人,她的唱功不及师傅,但村里的男人们更喜欢听她说书,一手敲鼓,一手把竹板,既像山东快书又像京韵大鼓的表演,脸老是红朴朴的,这一老一少一男一女总使我想起旧电影里的某个说书场景。
除了说书,那个盲人还会占卦,竹签装在竹筒里,用布兜兜着,小心地打开,让人哗啦哗啦地摇,然后掂一只在手里细细地摸。他的口头禅是:算卦不留情,留情卦不灵。然后徐徐道来,断你所求之事,往往七长八短说得很准,人们更惊奇他是瞎子,看不见求签人,却能说出那人的长相特征。对于求签之事,村里的男人似乎还只出于新鲜和好玩,妇女们则百信不疑。也不冤那位师傅到底有些本事,父亲一求签,他张口就来:此人是个公家人。一语满堂讶然。母亲求卦,断:你五年后一定调离本村(那时母亲尚在西贝山村教书),方向是东南。五年后果然应验,母亲调往县城,方位正是东南,随之我们也举家迁居离了西贝山村。
十几年后,我在县城千佛寺旁听书。夫妻二人,本地的,均健全。说的多是博笑的俗段子,当地的道情调子。已经不成样子了。灿星遍布,寒月如钩,遥望西北,油然想起了这些听书往事,不禁被记忆中的声声卖唱所感动,从心底里涌出了一层层潮湿。
说书这个民间曲艺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我遗憾没有赶上它的旺盛时期,所幸还见识了它本真的音律。那些声音没有经过录音设备的修饰,没有电视里的过份包装,它的美就在于缺憾,在于凄切和嬉笑。它的凄美滋润在清冷的夜里,在太阳曾经温暖过的核桃树的枝叉间,在寒鸦的祼巢里,在附满冰霜的玉米秸杆上,在野兔短尾巴的绒毛里,在黄鼠狼警觉的双耳里,在野狼的哀嚎里,在蜷尾鼾睡的狗鼻子里,在流过村畔的浅浅的小溪……
书事给了西贝山村许多值得回忆的地方,我无法还原父辈乃之更远的他们关于书事的记忆,但我能从那一声声颤抖的余音里辨出西贝山村曾经的月色和风情。
——因为朴拙,所以美,这就是一切。
丧事
在我亲历的西贝山村的几场丧事中,大部分集中在冬天。似乎逝者在人生谢幕时也要为亲戚邻里的农忙考虑。
一九七五年冬天,奶奶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这是我亲历的第一次丧事,那时我对“死”并没有立体认识,只是简单地知道奶奶死了,永远睁不开眼说不了话了,并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也丝毫不知道悲痛。本家爷爷让我拼命地对着奶奶的耳朵喊,邻居哑巴奋力地对着我比划,拼命地眨着眼睛啊啊叫,她比我更加懂得死亡的可怕可悲可伤心。奶奶躺在炕上,枯瘦如柴的身上盖着破被,脸色腊黄,脸深深地塌了下去——我想死人一般都是这样吧。平日里冷静的小院突然热闹了起来,至亲、沾亲、带古的都围着院里的灵棚啼号。天似乎下着雪。我与村里的孩子坐在粪堆上看热闹,姑姑拖我要给我鞋上缝白布,我嫌难看,死命地挣脱她的手跑开了,邻居刘二嘲笑我:你奶奶死了,你就得穿白鞋。我歪了他一脖子。
从我记事的这一次丧事到现在三十多年来,西贝山村先后死掉了一二十人,男的多,年老的多,最为奇怪的是大都选择在冬天。在我小时候,西贝山村的冬天是严寒的,初冬降雪,第二年春天才会消完,大地变成了一张白布,哀悼那些挺不过饥寒的亡灵。奶奶的棺材前我没有看上一眼,倒是本家太爷爷的看过一次,偷偷地站在最高台阶上,个头太低,也只能看到一双脚,严格讲是一对很好看的黑绸鞋——老百姓只有死了才能穿到的漂亮的一尘不染的绸鞋。
到爷爷死的时候,我已经很懂事了。他也是躺在炕上,不过是二十年后的另一间砖房里,红光满面,似乎睡了,带着生前的尊严。由于在半夜,一屋子的人安安静静地忙,洗脸换衣,脸用酒洗,洗得腊黄,衣服是早些年就准备好的寿衣,古人穿的宽袍大袖,绫罗绸缎。按照老家规矩,这些都是姑姑们做的。棺材摆在院子里(风水先生选的)。“啧啧,放了二十几年了,还跟新的一样,好板材呀!”棺前布着相片,次递贡的是猪头,点心,水果,馒头,面包……两旁童男童女,纸扎,花堆……自此之后的几天里,慈祥的爷爷会从相片里看着他的孝子孝孙们围着他的丧事纷纷扰扰。
依村里的规矩,七老八十的人是喜丧,要多放几天,一般五天或七天,也有九天的,多是得罪了风水先生,或者主人家富,主动要求敬孝的。年轻的属恶丧,不能多放,两三天打发即可。我的小爸那一年死了,只搁了三天,因为爷爷尚在世上。
建房要选地基,造墓同样要下罗盘,墓址好坏关系到后辈的兴衰成败,所以须请水平高的风水先生。风水先生请了,从棺材在院里的暂放到坟墓的挖法一切都得听他的。风水先生披着风衣,戴着墨镜,夹着皮包,步履从容,满脸肃穆,年龄五十到六十之间。先生下好罗盘,揳好楔子,剩下的活计就是打墓的师傅了。打墓也是很讲究技术的,一般是老一辈传给下一代的有心人。事主最清楚,掘坑凿窑是很重要,因此尽力巴结师傅,孝子孝孙们要不停地说好听的话,挡最好的纸烟。倘若师傅不高兴了,不仅会浪费群人的时间和体力,尤其要命的是入墓的时候棺材进不了墓窑,当然最糟的是挖墓时会砸死人。这些都有案例可找。
村里人造墓,孝子们哭灵。活是活不了的,栖惶总得装(当然也不一定就是装)。哭有哭腔,不像城里人嘤嘤嗡嗡像苍蝇,一点不好听。女儿一带头,儿媳妇孙女们便将调子拉在起来,粗听混杂,细辨像死人身上的绸缎一样经纬分明,哭爸哭妈哭爷爷奶奶姥爷姥姥的什么都有,久而久之,就哭错了,哭着哭着哭开了自已故去的爸妈,调子拉得像蜘蛛一样努力,那些整日研究高雅音乐的专家教授其实最应该到农村考察一下这民间号啕,一个村一个样儿,每个调子都经过了百年的传承。
大地一片白,树木全身素,孝子孝孙也一样,头上缠的,身上穿的,脚上蹬的,都要白才成样子,才不会被人笑话。脸不得洗,胡子不能刮,形容越憔悴越显得痛苦,显得孝顺,会受到赞誉。女人的声音须嘶哑,显得悲痛,男人头上的白布要裹成堆,白布越长离逝者的血缘关系越近。孝子孝孙要守灵棚,一是续香火,昼夜不能间断,香火万不可断,断了就意味着断了真正的香火,二是防猫乍尸,倘若不小心让猫进了棺材,死人会直挺挺地坐起来,都不是好兆头。
死者入墓前一天要送灯,意思是打通赴九泉的道路,当然是去城隍庙之类的地方烧香。西贝山村的喜丧都请鼓乐,一二十人不算多,三人五人不嫌少,送灯队伍他们打头阵,后面跟着白衣白裤白鞋子的孝子,长子端着灵前的牌位在目的地焚烧了。夜幕早早降临在西贝山村,寒风雪地中锣鼓壮行,回来则偃旗息鼓,不可回头,不许人语。只有石头在脚下被急急地带落山坡。这销魂的夜静得出奇,山里的野物藏匿起来了,往日唁唁的狗也屏息静气,山村似乎完全被鬼魅控制了。夜再往深里走一些时候,孝子们还要烧吊木幡,他们鱼贯而行,从灵堂到死者过世的地方,往返三来回,前头的一位手拿木棍,挑着死者的衣服,嘴里念念有辞:“不知明黑者有鸡儿,上天者有梯儿,干粮袋儿背上,金钱罐儿随上……”后面的人跟着一句一句地重复,声音嗑嗑绊绊,高高低低,空空洞洞,最后送到坟墓近处将衣服烧了。
死者最初入殓时棺材盖只是虚掩,直到入坟当天才钉死。之前要举行最后告别仪式,风水先生早就吩咐,属什么什么的不能见,其他人愿见最后一面的可以看看。孝子则给死者做最后的整容,将柏叶(防穿山甲)塞在棺材四周,麸蛋子(取“富”的谐音)揣在死人的袖子里,口含钱(入殓时含在死人嘴里,一般是古币)从死人的嘴里取下等等。随着咣咣的钉棺声,孝子们还得念念有辞:某某(称谓),不要怕,给你修房子呢。
棺材要抬走了,在死者生前的屋子里摔五谷,在放棺木的地方将死者临终前身着的衣服和枕过的枕头烧了,所经邻居家门口或十字路口都要点火避邪。终于在风水先生指定的时间里把人埋了,男人们回来招待劳客,女人们去坟地烧上一柱香,算是暖暖亲人的新居。这家老坟里添置的新坟头,到了第二个清明上坟的时候,一定也钻出了许多野草。
年事
腊月二十三,即是老百姓说的小年。一大早女人就起来焚香,将家里最好的食物贡给灶君爷。两茬香烧完了,将牌位子烧了,女人望着灰飞烟灭心里祷告:神仙爷爷上天言好事哦,保佑咱家太太平平,有好日子过哦。孩子掖着冷气卷了进来,拎着书包,一只乌手已将灶台上的贡品牢牢攥住。按照惯例,学堂放假了,也就是村里人传下来的童谣:腊月二十三,爷爷上了天,学生放了光。
神仙一上天,家里就可以动笤帚扫刷了,尘封了一年的角角落落、旮里旮旯,全要涉及;缸瓮罐钵,锅碗瓢盆,全要清理,日子再龌龊,年过得必须干净,老百姓图的是吉利。倘若不信,去各家院子里瞧瞧,破铜烂铁、腐了的木箱、沤了的羊皮、缺腿床、单脚杌什么都有。当然没人会笑话谁,各家大同小异。最麻烦的还不是扫刷,最麻烦的是糊炉子。糊炉子算得上一项小工程,因为要拆炕,掏火道。清理出几大筐挟杂着烟灰、老鼠粪便、土、麦草的浮土。乌,黑。完了和泥磨炕,然后试火,倘若不旺还得扇炉子。女人坐在炕头,屁股下是一条麻袋片子,男人在地上扯着另一头呼沓呼沓地扇炉口。屋子烟尘飞扬,声音嗡响,人则灰头土脸,很大的阵势。
屋里的事忙完了,然后就是屋外的事。庄户人家除了油盐酱醋,糖果糕点,其它物什几乎都靠亲手准备。比如做豆腐。做豆腐是一件繁琐而又精细的伙计,做豆腐前须准备碱土,碱土是卤水的原材料。孩子懒在被窝里,女人将冰凉的手钻入他的腋窝。孩子随即起床,麻利地接过小笤帚去扫碱土,起迟了别人会抢先的。碱土其实就是土壁上发白的细土,平日里羊最喜欢啃,厕所外墙最多,但孩子嫌脏。接下来是磨豆汁,豆子是昨天泡的,已经胀得滚圆了,嫩实的快要爆了。套上驴,孩子拿着荆条跟在懒驴后边一圈圈磨洋工,女人用勺子一勺一勺往磨眼里灌豆子,连同水,豆汁就象小雨似得淅淅沥沥地淋出来。小孩跟着驴,一圈又一圈,似乎没有尽头,转着转着就转到了舅舅家,那里有一盘手动豆腐磨儿,磨盘上有一柄把手,一个人转着就可以磨出豆汁,好玩么。磨好的豆汁要沸煮,男人早已架好锅,等到熬成豆浆,总少不了赏孩子一小碗,奉老人一钵碗,豆浆滑腻、清爽,淡而腥,有种缱绻的苦。孩子不太喜欢。接下来点卤水、打包、压榨水份,每个环节男人都一丝不苟,整个过程须化他们几个时辰。
过年总少不了杀猪宰羊,师傅从外村请的,老把式,长得慈眉善目,弥勒佛一样的笑脸。猪被两个强壮男人按着,刀子一样锋利地叫,胆小的孩子在女人的怀里哆嗦,小脚女人不停地摸眼泪,她手里还攥着把喂猪的马勺,刚才猪从圈里被拖出的时候望着她汩汩地流泪。男人们很兴奋,刺激的场合沸腾了村庄里的空气,过年的味道开始变浓了。剁头,烫猪,褪毛,开膛,破肚,卖肉,几乎是一袋烟的功夫就完成了。师傅没有工钱,拎了二斤猪肉走了。有猪杀的暮色中除了带有肉汤香味的空气在村庄四处游走,一切都不寻常得安静,安静中隐隐暗藏不安,似乎要发生什么或曾经发生过什么。果然从一家的门缝里挤出声声号啕,一个苍老的声音,与猪的嘶喊有某种相象。相对杀猪来讲,宰羊宰鸡算是稀松平常了,羊须脱皮,将死羊的蹄子割出口子,然后插入空心的麻杆往里吹气,这样脱下的皮才是整张。宰鸡,女人就行,用菜刀将头剁了,鸡仍旧在地上跳舞,气管里喷出的血在地上泼成字、画,又都不是。鸡终于演尽了最后的戏,仆地不动了,女人握着菜刀仍呆在那里,心砰砰地乱跳。
女人平时没多少闲余时间,准备新衣服也在腊月。揣了箱子里包了几层布的钱包,跑一趟供销社,换回油盐酱醋,再就是扯上一大堆洋布,花色的,尽色的,条纹的,斜纹的。不能没有孩子的,不能没有老人的,不能没有男人的,可以没有自己的。然后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就着灯划、比、裁、缝。哼着小调儿做,想着已故的母亲做。鞋样儿夹在书本里,鞋底是用碎布头糊的,麻绳是男人搓的。一只鞋底要纳多少针脚,女人数过,每次都数不下去,纳鞋的针总要在头上划划,再扎,纳一下划一次。累了,女人就翻出红纸剪窗花,牛、羊、猪、小狗、小猫、抱鱼的娃娃,能想到的都剪。
年事不仅是男人和女人的事情,年事也有孩子的份儿。比如过年堆火炉,不用男人吩咐,孩子自觉张罗。乘一个风静天晴的日子,孩子扛上小锄,揣着斧头进山了,他要寻找堆火炉的树根,又丑又老的松树根。孩子拨开厚厚地积雪,树根就在那里,石头缝中,果然是一个好桩子。树根被松油浸透了,一斧下去,松油象冰渣子一样飞溅,打得脸生疼,随之一股清香就来了,绕来缠去久久不肯远去。等到树根刨出滚到一旁的时候,小孩听到女人喊吃饭的声音,那声音从村庄晃晃悠悠飘落下来,和着松香再晃晃悠悠荡了回去。新年就要到了,小孩要把自家的火炉堆得高高的,点得旺旺的,赛过所有人的。火苗窜得比院子里的梨树还要高,火光照得门上的对联比红还要红。
大年三十是男人、女人和孩子最忙碌的日子,有许多事情等着他们去做。炸麻花、做花馍、蒸年糕、包饺子、堆火炉、贴对联等等,一件接着一件,一件连着一件。他们都知道,这年不过,手边的伙儿就没有个尽头儿。这一天的日头也跑得格外的疯,直到落到西头那道山梁的时候,日头才犹豫了,它实在舍不得离开村庄,努力抓住山头不撒手,脸弊得血红,眼看着就要哭了。火炉垒成了,对联上墙了,隔年饺子上桌了。男人拿着一支“二踢脚”走到院子里。随着叭地一声脆响,新年就算来到了,年事也就结束了。
2008年10月17日
短篇小说: 做媒 (千里烟)
周五放学,中学教师谭畅去中百超市买了几支莲花湖的藕,外加三斤猪排骨。周六家里有客,她想煨点汤。
莲花湖藕多年媳妇熬成婆,已经由当年的灰姑娘变成楚县“下得厨房入得厅堂”的响当当品牌。每逢莲藕出湖的季节,爱看热闹的楚县人总喜欢围在莲花湖边,看赤着脚的乡下人骑着马步扎在抽干了水的池塘里,用锹把淤泥从胯下掏出、甩远,再掏出、再甩远。昔日明艳妖娆的荷已枯败得不成样子,于纷飞的乱泥中七零八落,写满战败国的凄凉。挣脱泥淖的莲藕俨然即将迈上楚县人的餐桌:一支支丰腴秀丽凹凸有致的莲藕出浴后不再灰头灰脸,她们白嫩得吹弹可破。切了片的,清炒,清爽可口;剁成块儿的,把它与猪排一起加上水搁在大瓦罐里熬,三五个小时后,喷香扑鼻。藕眼里沾着肉末,肉末上连着藕丝,说不出的亲热甜蜜。不仅是楚县,楚县以外的许多地方也都眼巴巴地等着一身泥土气息的睡美人莅临。
近来,谭畅的业余生活颇为丰富。自打六岁那年为镇上一对害羞的下放知青传递情书以来,她做媒的历史掐指算来也有20多年了。然而,按成功率计算,几乎为零。这种状况对好胜心强的谭畅来说是极大的打击,她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除了打羽毛球和打麻将,为未婚或离异独身男女的婚事操心成了她严重关注的问题。在此,既不能用做媒情结来简单判断,也不能说她骨子里不服输个性使然。人,是微妙的动物,有些人的特殊癖好永远无法说清,我们姑且把爱做媒的谭畅划为这一类。
谭畅的认真与创新精神体现在每一个细小的地方,即使是做媒这样的俗事,她也能让它充满新鲜感和神秘的情趣。
汤煨好了。
你们喝鸡汤还是藕汤?谭畅从厨房里伸出半个身子,问对坐在客厅里的一对非常男女,她声音的重心明显在“藕汤”上。
鸡汤。两人的语速与口型惊人一致。
格登一声,谭畅的心沉了下去,失望如那锅刚从煤气灶上掇下的温度慢慢降下去的瓦罐,憨实的鸡肉早也不撒欢地上下翻腾了,结结实实趴在罐底。鸡汤?为什么?此时的“鸡”,在谭畅眼里不是母鸡的“鸡”,而是奇数的“奇”,藕汤的“藕”,也不是莲藕的“藕”,而是偶数的“偶”。喝鸡汤。为什么不喝藕汤?谭畅用不锈钢勺在鸡汤瓦罐里捞着,每一块,方方正正,如一本本书,有板有眼有条有理地写着希望被喝掉的理由。
谭畅一直相信自己的眼光,尽管老公喻可明打击她、说她没做媒的细胞。
为了预测试探这次做媒是否成功,谭畅煨了一罐鸡汤、一罐藕汤,从周五晚上就开始忙活。虽然鸡是自己拿到集贸市场花了一元钱手工费请人杀的,但善良的谭畅仍然滋生出一种借刀杀人的罪恶感。杀鸡的是一个长期驻扎在市场里的鸡贩子。活蹦乱跳的鸡从她手里经过,好象死亡成了美好享受,吭都不吭一声。在大市场看此女人杀鸡简直可以用“胆战心惊”这四个字来形容。谭畅站得远远的,见鸡脖子被她的刀抹了一道红印,羽毛仿佛泼了红墨水,显然,血液不是从外向内地泼,而是由里到外渗透、浸濡,所以很快被打湿;见它进了瓮;见它被拎出来;见它又进了翻滚着开水的大锅,浑身湿透;见它被丢进了去毛机……一连串的酷刑,谭畅心里的同情杂草一样疯长。做一只鸡,也不容易。等鸡变成略带腥热味儿的碎块装进红塑料袋,塑料袋又提在手里,她回望那一地鸡毛,心里仍然疙疙瘩瘩,胸中横七竖八着一堆鸡骨头似的,堵得慌。谭畅不明白这个女人的心肠为何如此坚硬。谭畅已有好多年不杀生了,童年时代她做过一些蠢事:十岁那年,春游,她从山涧里捉了一瓶小蝌蚪,回家后结果忘了敞开瓶盖,第二天,瓶里浮荡拥挤着黑压压的尸体,如一瓶蓝黑墨水;还有一次,和伙伴们一起在老屋旁捉蜜蜂,酱黄色的药瓶,一股浓浓的药味儿,她把瓶口对准漂得发白的土砖缝,走投无路的蜜蜂撞进去了,不知是被药味呛的还是缺氧,其命运也是尸陈瓶底。诸如此类,这都是少不更事时期的蠢事,谭畅再也不会做了,现在,她只做善事,比如做媒。
“藕”谐音即“偶”,好事成双。此时,端着鸡汤的谭畅固执地认为:倘若当事人喝藕汤,那事情必成无疑,假如喝鸡汤,那又将鸡飞蛋打。做媒做到这个份上,谭畅真可谓挖空了心思。
玻璃餐桌明晃晃的。谭畅拖过椅子,笑眯眯的在这对男女中间坐下来。
男的从甜香的空气中抬起头,说:姐,你怎么不吃?
女的也转过头,说:谭老师,您也吃。
谭畅从他们的话语中感到一种默契,仿佛又寻觅到某种希望,她咧开一口好看的白牙,仍旧笑眯眯的,说:不饿,你们吃。
看别人吃掉自己的劳动成果也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谭畅忍不住偷笑起来。她想起老公的话:你呀,只要一个是站着撒尿的,一个是蹲着撒尿的,就想牵线做媒,人,毕竟不是牲口,还得看有没有缘分。谭畅就如此反驳:不牵线,不见面,不交往,怎么知道有没有缘分?谭畅不服气,所以,心里憋着一股劲,一门心思想把这个媒做成。如此寻思着,谭畅的面色又慢慢严峻起来,到底是老师,即使在星期六,也能让人看出威严,那种威严是谭畅当了多年教师后所自然流露出的谭氏道德标准。不知是鸡汤的热度还是因为紧张,抑或是谭氏道德的审判力量,在她的注视下,那女的满脸涨得通红,筷子在白瓷碗里打捞着,好像一个慈悲的活菩萨,把鸡块捞起来又放生,放生又捞起,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那碗鸡汤被搅得稀里糊涂。因为是乡下送来的一只老母鸡,货真价实,煨好的汤上面还浮着一层黄油。谭畅的视线被系在了筷头上,沉沉浮浮,渐渐的,只觉得筷子伸进了胃里,胸口有东西要往上跑,想用舌床压住,哪知舌床变成了下水道的窨井盖,呼拉被一股气体掀翻,哇——谭畅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卫生间。
那碗黄汤,使谭畅想起儿子刚满月时的大便。
谭畅胃口很短。这一点上,她很佩服自己的婆婆。儿子喻雷钧吃肠虫清的那段日子,端着饭碗的婆婆经常在客厅里用筷子的另一头扒拉她乖孙的大便,大便不拉在卫生间而展览在客厅,这种荒唐事也只会出现在她家里。婆婆把筷子调过头,扒了一口米饭到嘴里,笑着说:不拉在客厅里我怎么知道打下了几条蛔虫?亏你还是钧钧的妈!这叫自屎不臭!谭畅说:是屎就会臭。我看哪,您是爱孙如命!上个月教育局刚树了个家访被汽车撞死的老师典型,总结他的事迹时有一条“爱生如命”……婆婆打断谭畅的话,说:死了的老师就是好老师?那都学他死去?我可不要你去当那个什么先进!
婆婆就这么处处宠着谭畅。坐月子的时候,她吃了整整五十只鸡。五十只鸡如果穿着羽绒服走在学校的操场上是个什么概念?那是一个班在上体育课,而且是冬天时的体育课。谭畅教初一(4)班语文,班上有八十名学生。八十个学生坐在教室里是什么概念?一窝小鸡仔。在楚县,谭畅也算得上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名师。所以,每逢新生分班,家长们挤破了脑袋地想让自己的孩子坐到她班上。她的班,也是楚县赫赫有名的超级大班。她当着班主任,自诩为母鸡。八十只小鸡全挤在一个窝里如果静悄悄那才是怪事情。尽管谭畅理解这一点,但她还是觉得现在的书越来越难教了,每个周二的班会课简直成了发脾气课。学生们越来越不听话,科任老师经常到她办公室里告状,这很丢她的面子。谭畅所在的语文组有八个人,里面有七个班主任,除了王大海。另六个班主任几乎天天聚在一起发牢骚。班主任虽然挂着“主任”二字,却是世界上最名不副实的官职,难怪王大海离婚后心灰意冷把这“主任”辞了而爱上了麻将,麻将的“将”可是将军的“将”,既然都是虚拟官职,还不如做个麻坛将军。谭畅班里的数学老师是老陈,60岁,因为月份不足,所以,还没退休,眼见着头发都白了,还任粉笔灰在他头上撒野。一下课,左三下右三下,两管衣袖上划下两道白印,成了刚从建筑工地上下来的小工。出教室,老陈并不回自己的座位,而是快步走到办公桌前,长叹一口气,把备课本往谭畅桌上一拍,骂道:个小杂种们,越来越邪了!
粉笔灰扑面而来,谭畅抬起头,忽闪着眼睛,静听下文。
谭畅一直觉得老陈的教学方法有问题。据班长刘先禾反映:陈老师长期把屁股对着学生。谭畅能够想象得出老陈那面裹在蓝涤卡裤子里的屁股是如何瘦骨嶙峋和死气沉沉。对于老陈来说,黑板永远不够用,过多的板书,给人压抑感,老陈这辈子不写书简直糟蹋了他黑板上的万言书,一盒粉笔只能写两节课,真可谓洋洋洒洒。谭畅私下认为:老陈“洋”得不够“洒”得太多。当他背对着学生写字的时候,下面总有嗡嗡声,一开始,陈老师如一个旧式媳妇,忍着,忍着,甚至把牙咬得吱吱响。后来,教室里疯逗打闹起来,竟然有学生猫着腰跑到讲台前偷走了他的教学参考书。当老陈抄完题目正准备回头拿教学参考书然后把答案抄在黑板上时,突然发现:书没有了。眼睛近视的老陈据说当时非常无助,他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寻找着,努力回忆着。是不是确实放在讲台上了?难道刚才聊天忘在王大海的桌上了?短暂的寂静后,教室里爆笑起来,笑声中老陈才明白自己又受了这群小兔崽子们的戏弄。
当然,这些情况都是谭畅在班会课上发脾气后调查出来的结果。她有个绝招:无记名揭发投票。每个人拿一张纸记录下自己眼睛所看到的。结果,八十名学生有七十九张纸上都写着“肖永恒”,还有一张上写着“我”。一张张纸从谭畅眼前掠过,肖永恒、肖永恒、肖永恒……如山谷中的回音,谭畅不由得对这个名字肃然起敬,仿佛它真的获得“永恒”一样。特别是当谭畅看到体育委员肖永恒自己承认错误写的那个“我”字,她的气已经消了百分之八十,她甚至想表扬一下肖永恒是个诚实的孩子,但想想觉得不合适,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本来,在老陈告状之前,谭畅这节班会课准备进行唱歌比赛的。学生们从上个星期就开始练嗓子了,包括肖永恒,歌单上他报的是周杰伦的“双截棍”。这下可好,双截棍改为挨教鞭了。尽管肖永恒在谭畅面前痛哭流涕地说:谭老师,您打我吧,打我,我错了!但是,把教鞭故意扬得高高而又不落下来的谭畅说:想我打你?哼,没那么容易!叫你爸爸明天到学校来!
想我打你?哼,没那么容易!这是谭畅的口头禅,初一(4)班的学生都知道。其实,谭畅手中的教鞭也是肖永恒从县花木公司的林场里弄来的,青杆竹子,不粗不细,谭畅特别喜欢拿着它指读新课文的生词。
肖永恒盯着教鞭,脱口而出:我爸爸死了!
这一句,倒叫谭畅吃了一惊。
从肖永恒的衣着来看,他绝对不会像死了父亲的孩子。记得开学第一天,谭畅走进教室,第一眼就注意到一个男孩子,运动服,红白相间,看上去很有朝气。放学时,清洁值日表还没排出来,他主动要求留下来打扫卫生。后来,发现他篮球打得很棒,三步跨栏勾手扭臀竟然有模有样,那小屁股比老陈情趣多了。谭畅觉得他很适合当体育委员,就让他当了。这样一个自信阳光的男孩子怎么会死了父亲呢?谭畅不信。又有次班会,学校开展与希望学校手拉手活动,肖永恒竟把自己的新书包给捐了,放学时,把书塞在塑料袋里,走到学校操场篮球架下文具盒还掉了下来,那笨拙的样子把谭畅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觉着这孩子真的长大了,一天天懂事了。
当老师,日子不是论天过、而是论星期过、论学期过的。
周日,谭畅打电话30岁的表弟问昨天那女的怎么样,表弟答非所问:鸡汤很好喝。谭畅说:我问的是人,不是鸡。表弟说:人也是鸡,鸡也是人。你那天不是吐了吗?谭畅警惕地说:什么意思?你好像话里有话。表弟说:只有你把陈仙荣说得跟仙女一样,你知道她老公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她和你办公室的王大海还有一腿吗?
陈仙荣是谁?谭畅莫名其妙。
哈哈,你看看,做了一场媒,竟然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真是天大的笑话。幸好我知道些底细,不然……
不然怎么啦?谭畅打断表弟的话,说:老陈老师未必还对我撒谎不成?你说说,老公是怎么死的?他女儿和王大海有一腿?……不会吧?
表弟在那边说:算了,反正我不想谈就是,说了也没多大意义,其实,你如果在那天见面前说出她的名字,我就不会去了,大市场谁不知道她?不过,你的鸡汤确实不错,谢谢啊。
谭畅气得挂了电话,知道又浪费了表情。
王大海?谭畅只知道他经常去大市场和一些老板打麻将,有一次还被抓到派出所,不过,王大海第二天被保出来好像无所谓,他在初一语文组大言不惭地说:吃喝嫖赌,哈哈,“赌”才排第四,可想而知,罪是最轻的。大家面面相觑,想想也是。一句话,硬是让他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谭畅猜测如果王大海与陈仙荣真有一腿,那也是打麻将结的缘分,不过话说回来,一个单男一个单女,即使有一腿,也是以恋爱的名义啊。
表弟是农村走出来的,在小城里打理一个修车铺,几年前结过一次婚,不知怎的,成天吵吵闹闹,于是,趁还没添小的,赶紧离了。此次介绍的女的是老陈家闺女,在大市场卖服装,也算个小老板。据老陈讲,女婿大前年出了车祸。当老陈在谭畅面前提起闺女的时候,一脸自豪,说女儿如何能干又如何斯文,并且把女儿的婚事拜托于她。能干不能干谭畅不知道,但斯文倒是从她打捞鸡汤中见识了。原以为这喜糖是吃定了的,没想到,又泡了汤,而且,是鸡汤。
谭畅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没有当红娘的命。当初自己的婚姻大事可是“我的婚姻我做主”。那时,班里有个叫喻可明的男孩子很不错,而且还是系学生会学习部长,谭畅便买了两张电影票,在学校走廊上问他是否去看,喻可明不敢抬头,脸一红,答应了。电影票发挥船票的功能让她的爱情顺利过渡到婚姻。喻可明是独子,自打儿子喻雷钧降临人世,子贵母荣,公公婆婆把她谭畅奉若神明。平时,儿子上幼儿园接送,都是爷爷奶奶的任务,这个周末,儿子还在爷爷奶奶家里。当长了孩子王的谭畅,现在也想落个消停,清静清静。
想起上周肖永恒说他爸爸死了的话,后来一直没机会问出下文。谭畅决定去
家访。她翻出班主任工作笔记,从联系方式上找到了肖永恒家的地址:文昌街38号一单元六楼。
文昌街是楚县的发廊一条街,狭小的街道两旁挤满了半遮半掩的门面。电动三轮车与小轿车经常横在路中间冒着青烟。遇上生意高峰,堵车,人缝里连黄鼠狼都挤不过去。
买了两个油饼边啃边走,还未到文昌街,谭畅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脂粉味。浓妆素裹的女孩子不时在眼前晃动。现如今女孩子都学会了打扮,知道“要想俏,一身孝”,素裹之中才能衬托出浓妆。谭畅的眼睛扫着门牌号码,肖永恒家所在的楼,很快就到了。油饼啃完了,从巷口进去,一只硕大的老鼠从眼皮底下跑过,谭畅吓了一跳,她气喘吁吁地爬楼,好不容易在那扇落了漆的防盗门前站定,敲门,没有动静。接着敲,对门出来一个女人,蓬头垢面,说:不在家,去大市场找。
谭畅有些不甘心,说:这家有个学生叫肖永恒吧?
对的,从小学就开始有老师找他了,你是老师?女人神色有些诡异。
嗯,我想问问,肖永恒他爸爸呢?谭畅盯着堆在过道里蜂窝煤,好象那些小缝里藏着人似的。
女人的声音突然提高:早就搬出去了,在德江花园买了房子,讨了小老婆!
哦,难怪……她妈妈在大市场?谭畅接着问。
她在那里卖鸡,就她一家卖,很好找的!女人大概怕谭畅接着问,砰的一声关上门。
楼道的铁栏杆已经锈得不成样子,灰尘仿佛要盖住这些破落岁月,一层又一层。谭畅下楼时直挺挺的,手倒没有了着落,油腻腻地僵硬着。……她妈妈在大市场,那肖永恒应该在家。
于是,谭畅转身上楼,又敲。
对门的女人好像很忠于职守,她开门,见仍是谭畅,不耐烦地说:我说你这人,怎么不信?说不在就不在,大清早,也不让人睡个安稳觉。
谭畅说:今天休息,肖永恒应该在家里啊。
你这人,我说不在就不在。他去照顾外婆了,外婆不能爬楼,每个星期是这样的!说完,砰地关上门,身后的铁栏杆传来晃动的回音。
大市场,在小城红绿灯十字路口的东南角。一条条的水泥长条就是小贩们的摊位,萝卜白菜、青椒大蒜,水灵灵白汪汪被它的主人们收拾得干干净净。
大市场的顶棚钢架变成了坐标,谭畅的视线是抛物线,终于在第二象限止住了。还是那个女人,系着一条大蓝围裙,手脚麻利,从笼里抓出一只鸡、杀鸡、去毛、到剁成块,每一个步骤都严丝合缝。谭畅有一种步入舞台的感觉。或者,卖鸡女人是A角,自己是B角,慢慢靠近她时,谭畅努力想从她的面部察觉到某种故事情节,显然,她把自己藏得很深,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藏,她的心扉甚至还没有完全开启过。瞬间,谭畅突然觉得这个女人如同一个谜团,充满神秘感。
谭畅不想惊动她。
在卖鸡摊位去毛机左边,有个卖佐料的,小山一样,堆着尖红辣椒、生姜、蒜头等等。谭畅拿过一块生姜在手里揉捏着,侧身看卖鸡女人:头发遮盖住大半个面颊,随着手臂的挥舞而颤动。谭畅脑子里钻出一个词:过生活。这是个过生活的女人、一个深藏不露的女人。
谭畅到底从旁人那儿知道了一些事:肖永恒的父母已经离婚。当初,肖永恒的父亲办了一个小企业,后来,不知怎么的,竟然和他家楼底下的一个发廊妹好上了。回到家,谭畅耳边还一直回响着这样的声音:……要怪就怪他家的地脉,卖粉的多,长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每天出出进进、眉来眼去的,就和那小妮子勾搭上了。人家18岁,正青春哪,哪像这个婆娘卖鸡杀鸡、整天穿一件蓝大褂,像个兽医!据说那女的还为他从了良,按书上说的:产生了纯洁的爱情……自然,休了当初的糟糠。对了,他们家还有个外婆,孤苦伶仃的,一直是她照顾着……不过,要是这男的不办个小厂子,也不会有这档子事,你看哪,文昌街住了那么多下岗的,像我们,卖菜的卖菜、还有,当瓦匠的当瓦匠,人家挣的是血汗钱,汗水掉地上摔八瓣,哪里舍得去塞那些黑洞?……
星期一升国旗的时候,谭畅班上八十人的方阵好不威武。看着孩子们举起森林般的手臂,谭畅不由得直了直身子。那片红缓缓摇曳着,如一朵红云,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谭畅站在肖永恒旁边,见他衣服上的褶皱,帮他把衣服扯了扯。肖永恒的背挺直了,眼睛看着前方。班主任要他请家长,他一直无动于衷。本来,今天上学,他是铆足了劲准备和班主任谭老师对抗的。现在,谭老师这个细小的动作犹如吹在冰棍上的春风,一下子把他融化了,心里动摇起来,眼睛虽然看着冉冉升起的国旗,心里却盘算着该怎么办。最后,他还是决定到办公室里去向谭老师承认错误。只是,他爸爸,他是不会请他到学校来的。
去办公室之前,肖永恒想去趟厕所,但又怕耽误时间,于是,把那泡尿夹着。
老陈已经坐在办公桌前。他把热干面用筷子挑得老高,遮住了半个脸,有种犹抱琵琶的味道。他是从热干面的缝隙里看到肖永恒的,那个尖嘴猴腮的小兔崽子一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的眼睛就到了春天,绿了。肖永恒大概也看见了,正想撤,没想到被叫住了:肖永恒——站住!
肖永恒就站住了。
你是不是又想来办公室搞破坏?
肖永恒咬着嘴唇不吭声。
真是做贼心虚——热干面的芝麻酱变成了颜料,涂满了一次性塑料碗薄薄的内壁,里面还开着几点被污染的葱花。老陈放下方便碗,用手擦了擦沾了芝麻酱的嘴,椅子正了正,清清嗓子,准备正儿八经为肖永恒上一节政治课。
肖永恒……嗯?怎么不吭气,哑巴了?
肖永恒是倔强的。他不像其他受了委屈的孩子为自己争辩,他习惯了忍。
看你长大了成个什么东西!啊?老陈的声调扬得很高,也许是为了作出回应,蓝涤卡裤子“噗”的一声放了个屁。
肖永恒笑起来。
笑什么笑?啊?笑屁无志气!难怪你腹中空空胸无点墨!
肖永恒赶紧收紧了脸上的肌肉。大概收回的速度太快,因为惯性,脸蛋还在微微发颤。
本来很严肃的政治课,可是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屁而削弱了政治课的神圣性和战斗力。老陈有些后悔在学校对面的周胖子家吃热干面了,他们家的芝麻酱完全没有斜对门老李家正宗。
有娘养无娘教的东西!……老陈把自己对水货芝麻酱的愤恨发泄到肖永恒身上。
肖永恒咬着嘴唇、眼睛狠狠剜了老陈一眼,然后抬头看办公室墙上的一张世界地图。
看什么看?你看得懂吗?不服气是不是?说你有娘养无娘教还是抬举你!
这一句,终于成了引燃肖永恒怒火的导火索,他的脸涨得通红,一声巨大的咳嗽之后,一口痰从他喉管里冲出来,落在了老陈的脸上,同时砸向老陈的,还有这样一句:放你娘的狗屁!
老陈愣了愣,当了20年小学校长后来调到中学教了一辈子数学的他不相信这样的言行出自他的学生肖永恒之口,很快,他反应过来,他拍案而起,走上前,左手抓住肖永恒的衣领,右手啪啪地扇过去。几声脆响很快吸引了一些老师和学生。肖永恒用手背擦了擦鼻子,他看到流血了,哭嚎起来:你打老子,老子不打死你!
事态急剧朝恶劣方向发展。
就在此时,谭畅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一场冲突来得太蹊跷。谭畅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她刚从女厕所出来。学校在这一点上很不人性化,学生和老师共用一个厕所。本来,去年教育局拨了修厕所的专款,但校长觉得用来经营餐馆更为合适,下水道提拔到食道,这是校长一直引以为骄傲与觉得崇高的事情。如今,学校的餐馆成为校长家的小金库已是人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吃喝拉撒,进进出出,谁也不能说谁比谁更重要。不过,话说回来,既然目前还暂时有个拉屎的地方,那就将就将就,这也算老师与学生打成一片了。谭畅上厕所的时候正是下广播操时间,全是叽叽喳喳的女生。见里面有自己班里的学生,谭畅硬是不好意思扯下自己的裤子,师道尊严还是要讲一点儿的。所以,等她在静悄悄的厕所里解决完私人问题回到办公室,才知道办公室里正在进行一场战争。
老陈有高血压。
这是谭畅看到老陈后脑袋里抖出的第一句话。
谭畅当时的思维是这样的:
老陈有高血压。
哦,真的吗?
当然真的。十年前他死了老伴,一个人既教书又照顾家,挺不容易的。
哦,确实不容易。
老陈以前还是一个小学校长。
谭畅定了定神,把脑袋里的那些声音赶走,她的脸转向肖永恒,眼睛睁得大大的,几乎歇斯底里:肖永恒!你怎么回事啊你?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清静清静?
肖永恒也把眼睛对着谭老师。他终于找到谭老师了。谭老师虽然结婚,还有个小孩,但她一点也不像一个已经结婚的人,她的眼睛黑黑的、亮亮的。下课间操,她经常和同学们一起踢毽子,并且趴在同学的桌上,脚跟后翘,是一种勾橡皮筋的俏皮动作,她专抢同学们的牛肉干和话梅吃。
其实,如果心里明白一点儿的人都能看出来,谭畅完全是虚张声势,她只是想做做样子吓唬吓唬肖永恒,她心里同情他呢 ,喜欢他呢,可是,此时,不能明着喜欢,否则,那是纵容、那是“助纣为虐”。只有肖永恒这个傻瓜看不出来,他以惊愕惊恐的眼神看着他的谭老师,小嘴微张,想说什么,说不出来,想逃走,脚像钉了钉子……突然,几乎所有的目光都向下看去,办公室的水泥地上,出现一汪冒热气的水……
水,流得很急。紧接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莫名的气味。谭畅看了半天没弄明白这些水到底来自何方。她循着水源望去,见肖永恒的裤子刹那间变了颜色,还有一缕若有若无的白雾。
肖永恒尿了裤子。
谭畅教了近十年的书还是第一次遭遇这种情况。办公室里很静,大家都有些手足无措,只有老陈很快反应过来,他嘴唇哆嗦着,仿佛受了莫大的侮辱,手指着肖永恒的鼻尖:你……你这个小流氓……
肖永恒眼里的光有些散乱,面部痉挛了几下,然后,疯似的向外跑去。
肖永恒开头两天没来上学时,老陈在办公室里说得眉飞色舞:这肖永恒哪,真是个祸根,是颗老鼠屎,他不在教室,教室里清静多了。而谭畅,心里只打鼓。肖永恒第一天没来上学时,她就去了大市场,卖鸡的摊位空空的;去他家,也没见着娘俩。第二天放学,谭畅拒绝了另一个班主任邀她去酒店喝酒和打麻将的好意,径直去了肖永恒家。
娘儿俩刚回来。
屋里有些萧条。斑驳的雨渍,一条条的黄、一条条的黑,爬满墙壁。大概是因为住在顶楼,房子漏雨。但桌椅板凳却擦得发亮,虽然旧旧的,但能看出女主人的用心,有着敝帚自珍的严肃。女人安排儿子睡下后给谭畅倒了一杯凉开水,眼神低垂着。
屋里的空气有些沉闷。
谭畅终于鼓起勇气,问:怎么样了?
她说:既不咳嗽也不发烧,不疼不痒,就是不会说话了。
谭畅心如刀割,低声问:医生怎么说?
她说:医生也觉得奇怪,后来问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谭畅不吭声,听她接着说:哪能呢?谭老师是不会让孩子受委屈的。县里的人都知道谭老师的班是重点班,当初,为了我家恒恒能进这个班,我托人花了两千块……
啊……有这种事?谭畅张大嘴。
是啊,她一边说,一边起身去厨房,说,我去弄点面条,谭老师就在这儿吃点儿。
谭畅站起来,放下茶杯,对着厨房的方向说:不了,我明天再来,孩子的病要去看。说完,从兜里掏出500元钱来,用茶杯压在桌上。
嗯,让谭老师您费心了。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
谭畅逃也似地离开了肖永恒家。
肖永恒果真再也没有来学校,他成了哑吧。
肖永恒的母亲罗翠珠来办退学手术的那天是个阴天。这个杀鸡女人仍然面无表情。面对儿子失语,她没有半句怨言,甚至连个幽怨的眼神也没有。谭畅是在班主任工作笔记本上找到罗翠珠这个名字的。老陈好像怕与这件事扯上关系,一直没有谈初一(4)班的事,后来,学校来了师范大学实习生代课,老陈请了病假,大概准备内退了。
清理肖永恒的作业本时,谭畅不敢看罗翠珠的眼睛,还有她的嘴唇。她希望罗翠珠能说点什么,哪怕在办公室骂几句,她也是不会见怪的。然而,罗翠珠偏偏一直沉默不语,紧扣的嘴角宛如一只历经漫长严冬而又泛出青铜色泽的空菱角,它无形中有一股穿透灵魂的缄默力量,这种力量异常可怕,胜过世上任何形式的呐喊。罗翠珠走后,谭畅在桌上的教科书里发现了500元钱。
谭畅心里堵得慌。
后来,谭畅又看见罗翠珠卖鸡。谭畅鼓起勇气走过去,不吃鸡也不做饭的她买了一只鸡,然后谈起肖永恒。
罗翠珠淡淡地说:他在我妈那里。
谭畅说:老人怎么啦?
罗翠珠说:眼瞎了,又爬不上我那顶楼。
谭畅说:还是让他回到教室里来吧。
罗翠珠说:一提学校,他的脸涨得通红……算了,就让他呆在家里吧。大不了,我吃点苦,把他养着。
谭畅说:你也不能养他一辈子呀,……这样,我有个表弟在修车,让他把他带着,学门手艺,以后也饿不着。……对了,他爸爸呢?
罗翠珠挥刀砍下去,鸡翅飞到了对面的摊位上。
谭畅叹了口气,回家后把鸡塞进冰箱就径直骑车去了表弟的修车铺,她怕电话里说不清。表弟见谭畅亲自为她的学生说情,说:接,接,老姐的圣旨哪敢不从?三天后,肖永恒成了谭畅表弟修车铺里的学徒。去的那天,肖永恒剃了头,浅浅的发桩仿佛刚栽下的农作物,透着一股劲儿。后来据表弟说,肖永恒特别聪明,再难的活儿不需要教第二遍,而且,黄瘦的小脸也一天天红润了。
日子渐渐淡去。
第二年国庆节,谭畅接到表弟结婚的请帖,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婚礼上,见新娘很是面熟,特别是那双眼睛,似曾相识,但一时想不起来。
趁新娘去洗手间,谭畅在一边悄悄打听。
表弟笑嘻嘻地说:去年,我在你家吃的鸡,不是她杀的还会是谁杀的?
啊?谭畅嘴里可以镶进一只鸡蛋。
对了,她儿子你还教过。
肖……永恒?你……你说什么?是……她……罗……翠珠?
怎么?不满意呀?
不……不是,我是高兴啊,只是很奇怪你们怎么会走到一起,给我一个理由,好吗?
这还得感谢你呢,把恒恒弄到我这儿卧底。理由么,为什么要理由?如果实在要的话,给你一个理由:我喜欢喝鸡汤,娶了她,喝鸡汤不发愁。
谭畅觉得表弟简直变成了哲学家。她想起那碗鸡汤,想想这媒还是能算自己做成的,于是,骄傲起来。还有她更没想到的事,表弟接着说:对了,恒恒已经会说话了。
啊?是吗?谭畅睁大了眼睛。
……也真是怪,那天,翠珠送鸡蛋到我铺子里,我们坐着聊天,我说我姐曾给我介绍一对象,陈老师的女儿,我说大市场谁不知道她是一破鞋,就我那只知道教书的傻姐姐不知道。我起身喝了一口水,又接着对翠珠说,他闺女哪里比得上你?又贤惠又勤快……我没注意到肖永恒当时站在旁边,他脸上有反应了,我没往心里去,过了一会儿,你猜肖永恒怎么啦?他突然说,活该!
谭畅知道肖永恒是骂老陈的,那憋的一口气,终于山洪一样冲了出来。但很快,谭畅又沉默了:上个月,退休的老陈在菜市场买菜讨价还价时情绪激动突发脑溢血,已经去世了。追悼会上她还看到过陈仙荣,脸上许多雀斑。
见罗翠珠款款走过来,表弟举着酒杯,说:姐,愣着干嘛?喝!
谭畅仰起头,把满满的一杯葡萄酒倒下去,顿时,胸中翻江倒海。
晚上,回到家,谭畅早早上了床。葡萄酒好像在身体里起了反应,她把腿搁在老公的大腿上。老公说:该减肥了。谭畅说:你嫌弃我是不是?老公的手臂箍过来,弄得谭畅喘不过气,她大叫:喻可明,好啊,你想害我,是不是又打什么鬼主意?
老公翻到她身上,说:回答正确,加10分!然后,喝过白酒的嘴堵上了喝过红酒的嘴。
黑暗中,男的说:今天怎么这么乖?
女的说:肖永恒要回学校了。
男的说:求求你,别在我们做爱的时候谈学生好不好?你学生的名字我差不多都快背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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