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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短篇]成迷和不成迷的七人命案

发布于:2022-06-03 作者:admin123 阅读:50

命运像一叶轻舟,在年代的激流里漂流,无论你在舟上如何扑腾,终是不能改变其必然的运行趋势

  一

  在我老家有一个风俗,年前的腊月二十四,是要祭祖的。堂屋正中的条几上,放着祖宗的牌位,摆上三样贡果,焚上三柱香。现在有的人家还加上三杯酒,一直要持续到过年后的正月十五。

  我家的条几上,祖宗牌位的两边放着祖父母的画像。与别人家不同的是:祖母的画像旁边,还放着我大伯的画像。

  关于我大伯,之于我父亲和祖父母,是不能触及的痛,而之于我,则更多的是无从解开的迷。

  在我快要上小学的时候,一个上衣口袋插着钢笔老头的突然出现,才知道我原来还有一个嫡亲的大伯。那年头上衣口袋插着钢笔是很不错的装饰,所以我对他并没有多少坏感。但我看得出来,我父母尤其是我父亲并没有多么的高兴,反而有一种掩饰着的怨恨,我甚至注意到他们有过避开旁人悄悄进行的激烈交锋。其实说是交锋并不准确,因为只有我父亲咄咄逼人的质问,而我大伯除了偶尔的低声辩解,就是沉默,如同那时候被批斗的走资派。快要上学还没有上学的我,满世界跑着看批斗走资派是我最大的乐趣。但看到父亲像批斗走资派一样批斗我大伯,我却乐不起来,为此我很郁闷,那时候没有郁闷这个词,就是哪个意思吧。后来他们不“交锋“了,父亲还腾出了一间房间让我大伯住,我的郁闷才渐渐好起来。

  一点也不吹牛,我是一个爱学习的聪明孩子。那时候到处是标语,农村的房子,一色的土坯墙。先是在土色的土坯墙上中间位置,用石灰刷一条宽幅的白色底,再用我们那特有的红泥巴和水,在宽幅上写上标语。“打倒XXX”、“火烧XXX”“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等等,每家的墙上都有。尽管我还没有上学,但上面的好多字我都能认出来。我常常屁颠屁颠的跟在那个叫天赐的生产队会计后面,他写一个,我认一个。遇到不认识的,他总是先调侃一下,然后最告诉我。搁现在,家长一定高兴得不得了,可那时候没有人表扬我。没有人表扬我我也不在乎。

  看到口袋插着钢笔的大伯,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情近感。有什么不认识的字可以问我大伯,就不用受讨厌的天赐调侃了。当然,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我觊觎上了那支钢笔,哪怕让我玩一会都行(我也觊觎过天赐的钢笔,他不让我玩)。

  我大伯在那个我父亲腾出来的房间里,可以说是足不出户,吃饭的时候才出来一下,也是一言不发,这多少让我有点惧怕和失望。我好多次的试着接近他,可他一点表示也没有。有一次我写了一个其实我已经认识的字去问他,他发了那个字的读音就不再搭理我,很是让我失望。这以后我也就不再对他抱有什么想法了,懒得理睬他。这种心理持续了很长时间,并一直影响着我跟他的交往。

  父亲是一个很善言谈的人,但对大伯的事却不太爱说,每每言及,话题总是被叉开。大伯死之前,我就上大学走了,其后在外地工作,与大伯的交流就更少了。大伯死后,每年春节回家总是会提及大伯,刚参加工作,无暇顾及这些,随着年龄的增大,我越来越想解开我大伯的迷。关于他,我现有的仅仅是一些片断信息,把这些片断信息汇整起来,我大致的得出大伯简要轮廓。

  我家的租上,是有些田产的,据说还不少。大伯小的时候是一个很有才气的公子哥,读过不少的书,是远近小有名气的才子,那年头兵荒马乱的,才气又不能当饭吃,就开了一馆私塾,做起了教书先生。据说还娶了一房亲事,生有一个儿子。按说租上有田产,自己有正业算是成家立业了,日子将就着也是能过得去的,偏偏这老先生不安份,外面三教九流的结交,后来发现这老先生还染上了一门嗜好:赌。

  俗话说宁嫖不赌。你说这一赌上了,有多少万贯的家财能挡得住?果不其然,突然的一次豪赌,全部的家财赌了个精光。可怜我那两老祖父母气恨愧悔,相继一命归西,大伯那很有几分姿色的太太一去不返,留下的儿子突染天花,一病暴亡,只剩下孤怜怜的我父亲,被人扫地出门,寄人篱下放牛糊口。大伯本人长睡几日后悄然出走,经年无信。直到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大伯才突然的出现了,虽历经桑海桑田,但还是认得是真的我大伯,几番的彻夜不眠之后,念在一奶同根的份上,我父亲还是收留了他。

  由于我大伯的倾家一赌,土改的时候,本来肯定要被划成地主的我父亲划定的成分是雇农,真正的因祸得福。虽是文革年间,大伯又历史不清,但上年纪的人都知道我大伯过去并无恶迹,加之地处偏远农村,村里人没太多的为难他,从此也就相安无事,栖居我家。

  大伯离家后的那段不清的历史,追向父亲不说,我也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愿意说。大伯一辈子无女无子,鳏身一人,现在能够看到的物件,除了条几上的画像,还留有一个旧皮箱,就放在房间的小阁楼上,我妈说他死的时候打开过,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就没管它,放在那里十几年了没人动过。

  看着这个旧皮箱,强烈的欲望驱使我把他它打开。

   二

  皮箱是厚厚的牛皮做的,虽是老旧,却是完好无损,在当年一定是一件风光的行头,就是现在拿出去也不是俗气的物件,拂去灰尘,我小心而庄重的打开它,如同发掘一座尘封的古墓。

  我这人很喜欢历史,不知道是因为上了年纪还是其他的什么缘故,对陈年烂芝麻故事的探究远远胜过对当今盛嚣尘上明星的追寻。有时把玩一件并不珍贵但有些年头的物件,会独自一人作着长时间的浮想,似乎它能告诉我它所经历而我又不可能经历的那个年代的故事。其实它什么也不能说,虽然那个年代已经有了它,但它什么也没看见。

  我常常在想,秦始皇一统中原,汉刘邦斩蛇起义,唐太宗贞观盛世,朱元璋沿村化缘,等等的时候,我的老祖宗们在干什么?或者是个什么样子?我想知道却不可能知道。

  有两点是肯定的:一是我的老祖宗一定是那个朝代某个角落的一员。二是我的老祖宗一定是很幸运的,因为他们还活着,而且一代一代的都还活着。假如有那么一代一不留神断了线,肯定就没了我。要知道死人如麻的那个年代,活着而且一代一代的都还活着,机率不是很高的,可见活着就好!所以,现在只要还活着的人,你和你的祖上都是幸运的!

  说这些没用,他们连一只破瓦罐也没给我留下,以至我不能捧着破瓦罐去想他们那时候的事。

  我们来打开这皮箱子吧。

  按照现行电影电视上的套路,前面说了那么多废话,再打开这么神秘的皮箱,应该出现如下场景才更有戏剧性:空的,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然后镜头推出一大特写,音乐也嘎然而上,以烘托这神秘的气氛:或者出现一些匪以所思的东西,令开箱的人都为之一震,接着音乐低回,开箱的人作痛苦的沉思状。基本不大可能出现一箱奇珍异宝的情形。

  我开箱子的时候,没有这些场景的配合。我是过年前回家祭祖以后打开那箱子的。临近年关,为准备过年的吃食,家里人忙得一塌糊涂。在完全没有音乐场景衬托的情况下,我打开了箱子。

   三

  箱子一打开,一股陈年的霉气扑鼻而来,我也确实为之一震,那倒不是因为箱子里有什么异外之物,完全是因为我少见多怪,因为那箱子里放着一件蓝布衣服。所谓读书人应该留点跟读书有关的东西才对,没想到我大伯他老人家超脱一生,到死也脱不了俗。不过想想也是,既行李箱,里面放件衣服,太正常不过了。

  这多少有点让我失望,但我还是拿起那件衣服看看,知道他过去穿什么样的衣服,也是不错的收获。从外观上看,我印象里的大伯是没有穿过这件衣服的。

  果然有收获,因为这是一件长衫。

  现在几乎见不到长衫了,电视里见过,说老派相声的艺人也还穿。一件真正的老式蓝粗布长衫摆到我前面,多少还是让我有些激动的。孔乙已虽是站着喝酒,但也是唯一穿长衫站着喝酒的,至少表明这是读书人的行头,也可以说明我大伯那段不清楚的历史,一定不是潦倒为一个落魄的流浪者。要知道,落魄的流浪者,除了朱元璋先生以外,其经历大都平淡而平常,满足不了探究者的探究欲望和好奇心的。

  衣服下面还有一样东西,用报纸包着的,像是一本书,我难免更加有些激动,因为这是我最希望的。

  报纸已经发黄,上面有阿尔巴尼亚、博次瓦那、坦桑尼亚的什么代表团访华的消息,我知道这是文革时期的报纸。那时候与这些国家搅得特火热。

  这种发黄的报纸我非常熟悉,前面说了,我这人喜欢老旧的东西,现在报摊上有一类报纸,专登旧闻,为了制造一种陈旧的真实感,也把报纸做成发黄的颜色。我很喜欢这种旧闻类的报纸,家里买了很多,卖报人说这种报纸还很抢手。这也说明跟我一样读报心态的人还很多。

  报纸包了好几层,我一层一层的剥开,可惜,不是书,而是一摞纸。有现在的A4纸那么大,黄褐色、毛边、厚厚的一摞,用棉线装成一本,上面一个字也没有。我信手一翻,里面却是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原来封面上没字,里面可是写得满满的,我如获至宝,迫不及待的翻开第一页看起来。

  看着看着,我就有点扫兴:里面记的全是张家长李家短的琐事,完全没有一点时代特征,或是对惊天憾地重大事件的描述,甚至没有关于他个人的描述,这让人索然的乏味,加之异味熏人,看了两页就合上了。我心想也就是一本记事本吧。

  莫不是我大伯被迫离家出走,受的打击太大,精神受刺激,一改往日不拘小节的公子哥禀性,成了一个爱管别人私事的心理变态者?

  本子装订得很整齐,像一本线装书,现在书店里为满足猎奇偶尔也卖一些线装书,除此之外可能就只有会计装订账本还这么做,其它的地方就很少见了。从装订的效果上看,我大伯当年在制作上一定很严谨,很小心、很仔细,这让我多少有些不理解。

  唯一让我惊叹的是,里面的字写得相当的漂亮,竖行书写,象是用钢笔写的,笔迹很粗的那种,字迹墨黑,清一色的蝇头行草,笔法流畅,布局考究,行云流水,浑然天成。单从书法艺术上看,完全称得上是一件上承的硬笔书法作品(在那时一定还没有硬笔书法的概念)。所谓“三希堂法帖”,其实不也就是日常随手一写的书信嘛。从这点上看,我大伯不清楚的那段时期,一定还做着与读书人有关的事情,就算这些字不是他写的,他能拿到这些字,可见与他交往的人也绝非白丁。

  按这个思路想下去,就有点意思了。接下来就有这样一些问题值得考究,一、我大伯离家后到了哪里?干了些什么事?二、这本子上的字是我大伯写的呢?还是与我大伯有某种关系的人写的?三、什么时间写的?四、写这些张长李短的琐事干什么?

  按照我的性格,不把这些问题搞清楚,这个年我注定是过不好的。搁你也会这样,是吧?

   四

  线索是明摆的,从那个记事本入手,看那个本子里都记载着什么?

  有了明确的目的,阅读也就有了兴趣,我细细的品味着上面每一句话,试图从字里行间找到隐藏的深意。

  不过非常遗憾,我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闭门苦读,还是不得不万分沉痛的宣布:里面记的事,实在是没什么深意,也没有可读性,基本上是东家有几个儿子,几个女儿,几个老婆,谁是生母,谁是后母,后母对继子有无虐待,西家如何的老年得子,如何喜欢幼子之类的事情,连个准确时间描述都找不到,如果说有时间记录的话,也是正月、春月、仲夏、伏天、深秋之类,你说哪一年没有这些时候呢?你说这老爷子八股文读多了,不会写记事的文章了。

  看来得另行他法,打我父亲的主意。

  我设想了许多的办法,试图让我父亲说点有关大伯的事,我隐隐的感到,我大伯的故事凝结着我家上代人的历史。我不能探究清朝、明朝我的祖宗们在干什么,但是我有责任探究一下我上几代人都做了些什么,哪怕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子繁延,平淡度日(极有可能是这样),起码我要确认这一点。

  我曾把我父亲理解得很高深,那种平凡质朴但又通晓事理的高深。比如:朱重八朱元章朱皇帝,当他在十分不起眼的那个凤阳破庙里一边扫院落,一边敲木鱼的时候,你就是吃五十片安眠药,作三天大梦,也想不到这小和尚今后要做皇帝,可见高不高深与身份地位并无多大关系。饭都糊不上嘴的老农民堆里,是不乏高深之人的。我有时候又把我父亲看成不过尔尔,甩人堆里根本无法找着的成千万,上亿数的一介农夫,平庸而愚钝,浅薄而无城府。总之,父亲给我的感觉是矛盾的。

  大伯回来以后,基本上足不出户,不发一言。偶尔的也能看到他与父亲在一起交谈,都是窃窃的私语,平静而平谈,如同两个得道的高僧在交流参悟的心得。我也偷偷的听过,却一点也听不明白,渐渐的就失去了兴致。现在想来,他们交谈的内容对我可能至关的重要,也就是说,我父亲一定知道很多。

  沧海桑田,今已非惜,世界已乾坤大扭转,整个的翻了个过,况且人将作古,有的已经死了,只剩下这唯一的活口,更何况我又是如此的十分有兴趣,我实在是不能明白我父亲为什么不能告诉我有关大伯的事。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有意的多陪父亲喝了几杯酒,以营造后面从父亲嘴里获取相关信息的氛围。

  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设想的很多伎俩统统都没有用上,父亲对我的提问尽其所知,有问必答,更让我没想到的是,父亲已准备好了今晚的提问,他说我看你翻看了你大伯的那箱子,又在房间里闭门不出的研读了那个记事本,我就知道你今晚必有一问。

  知子莫若父啊!

  父亲还说:你就是不问,我也想跟你讨论一下你大伯。接着父亲说了一句很经典的话:虽然不重要,但很必要。

  是的,不重要,但很必要。

   五

  父亲读过两年的私塾,在大伯让他流落村头的前一天晚上,他还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就着昏暗的香油灯,有滋有味的读着《增广贤文》和《千家诗》。夜深了,读累了,放下书本上床睡觉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想到,就此放下的书,明天已是不可能再次捧起,甚至是一辈子。

  父亲只有兄弟两人,也就是他和大伯,父亲比大伯小十六岁,(为什么父亲比大伯小那么多,在本人的另两个故事《父亲》和《父亲和父亲》里专门有交待,如果你对我家的故事也感兴趣,可以在那里去了解,这里就不多说了)。他启蒙读书的日子,也就是大伯开的私塾开馆的日子。祖父本不想让父亲在大伯的私塾里念书,考虑再三还是进了大伯的学堂。这里面可能有面子的因素,自己家的学生都不上自家的学堂,别人还来上吗?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仅仅是祖父的想法,而大伯根本就不在乎这一点。大伯的才学高深人人皆知,搁在科举的年代,不说进士,中个举人那是一点没问题。可惜科举废了,不但科举废了,还整天的打仗,今天这家兵打过来,明天那家兵打过去。连小日本也过来了,想乘乱捞一壶。后来的情势表明,这小日本根本不是想捞一壶,而是连酒缸酒窖都想要。看来中第入仕的念头是彻底的没了指望,大伯是在这种情况下开的私塾。

  自小父母的娇惯,自己的聪颖,家境的殷实,加上书本上圣贤的影响,大伯彻头彻尾的成了个油瓶倒了不扶,房顶起火不怕,下锅米没了不急的主。可见死读书,读死书是相当害人的。你看哪本古书里的帝王将相,风流才子,几人关心过油盐米柴?就是现代的武侠小说里的侠男侠女,浪迹天涯,酒地花天,随心所欲,却从不提那花不完的银子从何而来。

  你说大伯是这样的一个主,岂会在乎能不能收到学生。

  其实我父亲也不想上大伯的学堂。父亲说他与大伯平时在家本无话说,或者干脆说在大伯眼里根本就没有我父亲这个小弟弟。大伯几乎没有什么结交,戏台上常见的那些读书人,一如唐伯虎、祝枝山、徐文长之流,在文盲当道的年代,鹤立鸡群,卖论斯文,风流成性,游历四方,凡此种种都与我大伯毫不相干。他读书确实读得不少,书本才气逼人,既自视清高,自命不凡,又孤陋寡闻,了无阅历,属于一种乡野文人。这种人往往孤傲而怪僻,他的眼里怎会有少不更事的我父亲这个弟弟?当然,这种人一旦放下了清高,增长了阅历,也是才能十分了得,令人刮目相看的,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我父亲本也是天资聪颖,没上学堂之前,一篇《百家姓》,一篇《三字经》,已是倒背如流,是从祖父那里学的。除了这些,父亲还从祖父那里学会了珠算,而且还相当的熟练,一手加减乘除,行云流水,如蛟龙戏珠,甚是养眼。人前人后,赢得不少的赞誉,深得祖父宠爱。因此这大小两兄弟,是哥哥眼里没有弟弟,弟弟眼里看不起哥哥这么一种状况,你说这种心理状况下,我父亲怎么会愿意上大伯的学堂。

  不管怎么说,父亲还是上了大伯的学堂。

  上就上了吧,堂上一本正经的师生,堂下各不相干的兄弟。

  据父亲说,大伯的书是教得相当的精彩:说文解字,旁征博引,浅能释义,深可及理。再愚钝的学生,一堂课下来都有收获。再有,就是大伯的字也写得好,那时候的私塾里,写字是一门必修课,当然是毛笔字。大伯的字,楷里能颜能柳,草中可章可今,他自己都不清楚最善长是什么体。大伯常说,各种技法都要学会,选择何种技法完全要看内容的要求和书写时的心境。那时候提出这种要求,就是现在都不过时。说明大伯对书法艺术的理解,已具相当的境界。

  说到这里的时候,父亲的眼神中,自然地流露出追思和钦佩,穿插了许多精彩的上课花絮。比如他上课从来不呆呆的站在讲台上,而是手执一把收拢的纸扇,双手背在身后,昂着首,缓步款行在学生中间,口中抑扬顿挫的一路说来,精气十足。遇到学生偶有的开小差,他不动声色的来到身后,冷不丁用纸扇一拍桌子,吓你一跳,他却头都不偏一下,无事一般的继续着他的抑扬顿挫。

  还有一点也值得父亲的钦佩:开私塾前,大伯如同隆中的孔明整日的游走无定,神龙见首不见尾,开了学堂,再要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生见不到老师,那可就天大的误人子弟了,这是祖父最为担心的事,尽管祖父一再的叮嘱,可大伯全然泰若无事一般,你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可开学以后。大伯从来没有缺过一天课!这让父亲不解和钦佩。

  大伯上课从来不用书,自然就更不会在晚上备课的,学生放学了,他也不见了,到底到了哪里没有人知道。常常的深夜才归。但大伯从不在外面过夜,即使雨大雪深,也一定是赶回来。

  我说:大伯好赌,是不是晚上出去赌博去了。

  父亲坚定地说:不可能!

  六

  大伯与祖父没有多少语言的交流。祖父也是一个读过书的人。祖父也没参加科举考试,(没参加科举考试的原因在《父亲的父亲》里有交待)。没有参加科举考试的祖父于心不甘地经营着祖父的父亲留下的田产,在这个基础上,祖父有了发展,如果要把祖父的这个发展上升到一个高度的话,那么祖父的这个发展是革命性的:他走出了由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的迈进。因为他开了一家工厂,严格的说是加工厂,不到二十人的加工厂。加工的产品是木板,也就是客户把树材拿过来,加工成指定的木板运回去,赚取加工费。

  我的家在深山和平原交界的地方,长江穿越而过,现在看来,不得不佩服我祖父的经济眼光,木材是同大米一样重要的生活物资。我家的后面是连绵的山。树木资源天然的丰实,前面是一望无垠的平原,木材的市场需求十分的广阔。更重要的是地处长江边,运输十分的便利,缺少火车和汽车的年代,船运是大宗货物运输的唯一。

  木材加工厂,那时候叫板铺,祖父经营的板铺生意自然十分的红火,收入超过了田租,并有越来越旺的趋势。

  那时候加工木材,不像现在使用电锯,而是使用一人多长的大锯子。先把树木固定在木架上,用墨斗弹上线,两个人来回拉锯。嗨哟嗨哟声中,一点一点锯成需要的木板。真正的体力活,有十八九个工人,每天接货、出货,祖父本希望大伯能帮他打理,可以想象得出,那是不可能的。

  经营的过程中,祖父发现,自己收购木材,加工成木板后再卖出去,通过长江运输销往外地,比板铺仅仅挣一点加工费更赚钱,并试着做了几单,效益相当不错,如是萌发了开一家板行的想法。

  再次证明我祖父是相当的有经济眼光,由工业文明向商业文明挺进了。可是想法终究只能是想法,无法实施,因为板行与板铺不同,你收什么树,干湿如何,出材率多高,市场对材质的需求动向,往往这些你都要很好的算计。祖父一个人根本力不从心,看着大伯那恨铁不成钢的二流子做派,祖父只能是干叹气把头摇。让大伯开一馆私塾,那是后来没办法的办法。

  那时候家里的经济大权掌握在祖父手上,而家里开销日用由祖母统管,包括大伯后来娶了一房太太,开销也要向祖母申请。祖母既能干也贤良,家中吃穿用度,祖母都安排的有里有面,井井有条。大伯太太的私房所用,祖母也妥有安排,大伯所用的笔墨纸砚都能按需支取,后来开私塾的收入按年结算也一并归入家庭收入。大伯这个人也不计较这些,乐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超然物外,做他的自由神。所以大伯手里根本没有钱,甚至没有零花钱。

  所以父亲肯定,大伯出去并没有赌钱:那么大伯晚上出去干什么了呢?

  七

  这是父亲的第一个发问。

  我反问道:你没有问过大伯吗?

  父亲说:问过,他没有回答。我想,你也算是读书人,是不是与读书人的什么心事有关?

  这句话问得太深,也太模糊,我一时难以作答。

  我问:你怎么会想到与读书人的心事有关?

  父亲坚持:你说说是不是有关吧。

  我只好正面回答:这问题我难以跟你说清楚。

  父亲:那就对了。

  我问:什么叫那就对了?

  父亲:他也是这样回答我的。

  我问: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赌钱的吗?

  父亲停了一下后一字一顿的:你大伯根本就不赌钱!

  这无异于是晴天霹雳!这么多年来,大伯的一场赌博,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已是家里人不争的共识,而今天,我父亲竟如此认真的声明:他根本不赌钱。这无异于说:老虎根本就不吃人。债主上门,那可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啊!

  我小心的审视着父亲,确信他没有喝醉,但我看到眼泪在他的眼眶里打转,没有掉下来。

  很长时间后,父亲接着说,依然是很认真的;我们应该相信你大伯!

  我不假思索问道:为什么?

  父亲含泪的双眼直视前方,点点头,又摇摇头,再点点头,然后说:感觉!我相信我的感觉!只有我才能有这种感觉!说不清为什么,希望你能相信。

  在这里,你根本看不到当年他与大伯的隔膜。可见,亲请的力量是多么的巨大。

  说着,父亲看着我,面对父亲真诚的眼神和含泪的眼光,我认真的点了点头。我当时是真的接受了父亲的感觉,但我体会不到这是为什么。

  我问:离家后他到了哪里?

  父亲:先是到了苏北,后来又到了东北。

  我问:在那些地方干什么呢?

  父亲:在苏北的时候,是在一家面粉厂做事,本来是做得好好地,突然地变故就到了东北。

  我问:出了什么突然的变故?

  父亲拿眼扫了一下老老少少的一家人,一家人都在很入神的听他说话,他没再说,我知道这里面可能有隐情。半大不小的孩子,有时会乱传话,不是所有的话都能当他们面讲的,我也就没有再追问这个话题。

  父亲接着说:在东北的时候,是东北一个叫白树屯的地方,在一个警察所当差。

  我说:怪不得文革的时候回来了,当过伪警察,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还有好果子吃。

  父亲:不全是!

  这句话说得很肯定,接着做了一个手势,朝我点点头,父亲说话的时候,手是放在桌子上的,说到这里的时候配合着把手掌伸开,又把中指和无名指勾起来,轻轻抖了抖,我知道这是七的意思。

  我问:在那里待了七年?

  父亲摇摇头,就什么都没说了,临睡觉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散去,父亲悄悄的对我说:七条人命!

  躺在床上一夜的翻来覆去睡不着:天!七条人命!虽说我大伯有点不着正道,但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我大伯竟然与七人命案有关。白树屯?七人命案?我突然想起来这两个关键词我在哪里见过,一定见过!对,在我买的“旧闻”报纸里见过,这报纸可能还在家里。可惜这是在父亲这里过年,报纸是在我自己家里。

  八

  第二天我就开始后悔了,昨天晚上临睡觉的时候,其他人都散了,父亲已经告诉我大伯与白树屯的七人命案有关,我怎么没有深入地问个清楚呢。今天一大早,我还没有起床的时候,父亲就出门有事去了。明天就是年三十,按老家的风俗过年期间只能说些喜庆的话,是不可以讨论凶言晦语的。那就把年过了再说吧,也只好这样了。

  在老家,过年期间有串门拜年的习俗,其实在农村,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得有闲,一个意外的贵客到访,使大伯的故事有了新的进展。

  正月初二的时候,邻县的一位表伯,突然出现在我家的村子里,打听着父亲的名字,立刻就有人把他引到我家,我父亲一见激动得大呼小叫的,如同三岁的孩子,显然这是根本没有想到的贵客造访。

  其实,这位表伯我们是时常地听父亲说起,只是他那地方比较偏,交通十分的不便,往常很少走动。表伯的母亲是我祖父的妹妹,与我父亲是正宗的姑舅老表,几十年不见的两位古稀老人详见,那个兴奋激动地场面,我就无法描述了。

  其实还不仅仅是这一层亲戚关系。

  表伯的父亲原是我祖父板铺里的一名伙计,人老实忠厚,身体壮实,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在靠力气吃饭的板铺里,很得人缘。曾祖父母已不在人世,作为唯一兄长的祖父就将这个唯一的妹妹许配与他。因他无家无口,是个孤儿,成家后也就住在祖姑母的闺房里,仍旧是依附着祖父讨生活,所不同的是,他们两口的收入和支出,成亲后就不归祖母管理,算是自立了门户。

  大表伯比我父亲大五岁,介于父亲和大伯的年龄之间,大表伯小时候也读过几年书,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就不读了,不读书的大表伯整天的混迹在板铺的工人中间,与他父亲不同的是,大表伯十分的机灵,对生意上的事,很是上心,也很开窍,俨然一个成熟的小大人,很得祖父的喜爱:等到稍稍的大了些,祖父就安排他做一些跑腿的活计,也开他八成的工钱。总之,祖姑母一家虽在经济上自立了门户,还跟祖父一家住在一起,处得十分融洽,加之我大伯的孤傲不羁,我父亲尚小,大表伯成了祖父可心的好帮手。

  除了是祖父的好帮手,大表伯又是父亲的好兄长,祖父的威严,大伯的孤傲,大表伯的机灵乖巧,自然成了父亲童年时,既是唯一也是最好的玩伴、又可信赖的兄长。

  有着这种渊源的两位老人相见,谈论的话题十分的丰富,自然地就涉及到大伯,没想到大表伯对大伯亦是十分的了解,据大表伯说,在当年,说来也怪,孤傲的我大伯懒得搭理家里任何人,惟独与大表伯能够倾心的交流,大伯当时的所有事情,大表伯都了如指掌,只是后来突然地一系列变故,就只能烂在大表伯的肚子里。

  我兴奋异常,不失时机地追问着关于我大伯的话题,我发现,大表伯对大伯的了解源自于他们无话不谈的亲近交流,而我父亲却是来源于我大伯回来后与我父亲对他疑惑部分的探问,把两者结合起来,我大伯那段历史渐渐清晰起来。

  九

  大伯对读书的投入,到了痴迷的程度,对书上的学问能一个人翻来覆去的琢磨推敲。其结果是:极端的投入,带来的是极端的苦闷和极端的失落,在这个闭塞的乡野,眼前所见,只有重复的农耕农作和鸡鸣狗叫,书上宣扬的哲理,对也罢、错也罢,记载的读书人的故事,悲也罢、喜也罢,都与现实的场景相差十万八千里,看不到一点点读书的希望。如同坠落在永远不着底的无垠黑洞,令人窒息。没有目标,没有追求,没有动力,因而也就没有激情,没有乐趣,完全的行尸走肉。根本没有走出过脚下的世界,也就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是风起云涌的朝代更迭,祖祖辈辈拼命经营的终极目标就是攒钱置地。尽管昏天黑地的埋头劳作,仍然远远没有达到可以有足够的闲钱,让他走出脚下的村落去融入外面的世界。书本上有不乏贫困潦倒之人考出去以后再成名成家的实例,却没有徘徊落魄之辈走出去有所作为的样榜。寄希望投考入仕的可能已彻底的断绝,陷入死胡同的他实在想不出读书除了投考之外的第二条出路。而在一门心思攒钱置地的我祖父眼里,任何超越传统生存观念的设想,都不蒂是异想天开,因而也就不可能有任何形式和程度的经济资助,更不可能为他谋划出一个读书人的另外前程。同乡金家对几位少爷的培养造就,不能成为我家的榜样,经济实力的悬殊实在太大。极度的失望和悲哀,使他完全的把自己与身边的亲人隔绝开来,父亲、母亲、弟弟、姑姑全然不可能深入他的内心世界,去了解他内心撕心裂肺的苦痛,说来也怪,只读过几年书的大表伯以其机灵和乖巧成了他唯一的倾诉对象,大表伯虽不能改变他楚痛的症结,但他很有耐心的倾听,陪他一起叹息,甚至陪他一起低声的哭泣,这就够了,除此之外,大伯是完全把自己闭锁起来的。

  大伯常常一个人独自坐在江边,呆呆的看着浑浊的江水自上而下的流淌,他不知道水从何来,源源不尽,也不知道流向何处,滔滔不绝。他甚至没有兴趣扔一块石子,去激起一朵水花。宽阔的江面,水流的动感,拂面的江风,无扰的清净,只有这里才能舒缓他窒息的感觉。

  突然地一天,他遇到了周和尚。

  他是在江边遇到的,周和尚是村里关帝庙里的和尚。周和尚向他介绍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那时候许多的村里都有关帝庙。

  周和尚陪坐在大伯的身边,没有因为我大伯的不理睬而离开,周和尚会偶尔的向江中扔一个小石子来打发两个人的无聊。

  对周和尚的陪坐,没有引起大伯的半点兴致和好感,甚至引发了他的厌恶,他扔石子的动作打扰了他的宁静。

  周和尚并没有向大伯套近乎,只是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偶尔的扔扔石子而已。大伯来了他就来了,大伯走了,他也走了,始终的不说一句话。

  大伯的忍耐终于达到了极致,终于开始了他的攻击,大伯攻击的方式很特别。

  大伯头都没有转过来,仍保持着不变的姿势,像是对着长江,却分明是说周和尚的:你这个人很荒唐!

  周和尚头也没转,也是对着长江:芸芸众生,各有心路,何来荒唐?

  大伯:既是和尚,何来周和尚?

  周和尚:有和尚,就有周和尚,当然也有刘和尚,李和尚。

  大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出家人佛根清净,了断尘缘,何来周家李家?

  周和尚:一心向佛,心到佛到,何须跳出三界外?又怎能不在五行中?

  大伯:庙是祖先、圣贤之居所,自有庙祝打理,出家人理应以寺为居,潜心向佛才是,如何跑到庙里,扰我关帝圣贤?

  周和尚:施主饱读诗书,学识渊博,寺是寺,庙是庙,严然区分,甚是可教。

  大伯:笑话,能有寺庙之分,就甚是可教?出家人怎擅出诳语?

  周和尚:出家人不打诳语,施主先是指我周姓不妥,应以法号冠之,后又指我寺庙不分,扰了圣贤清静,分明是是非分辨,泾渭分明,当然甚是可教!可施主有所不知,我佛本是方外神灵,自汉时东传,蒙皇上圣德,在我中原传承,布德行善,教化子民,虽也有专门的寺殿藏经奉佛。但乡野之远,且容寺庙合一,圣贤也合佛缘,也算是因地制宜的了。

  听周和尚一番阔论,一时无语,对他触动不小,厌恶感也就悄然退去。

  大伯:和尚是读书人?

  周和尚:读书在于明辨事理,尝若不辨事理,读书何用?尝已明辨事理,不读何妨?

  大伯:和尚谬也,正是因为不辨事理,更需启蒙读书方可知书识礼。

  第一次的交锋结束,各自恢复先前的平静,周和尚仍旧偶尔的扔一块小石子。

  第二天,两人又坐在江边,没有寒暄,没有叙谈,仍旧是旁若无人地看着江面,但各自都在关注着对方。

  “帐子账蚊子”,大伯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低声吟诵,说的却是一副对联的上联。

  “枕头枕人头”周和尚一样的自言自语,一样的轻声吟诵,说的却是上联的作对。

  “半夜二更半”

  “中秋八月中”

  “二人坐江边,吟诗作对,今天,明天,后天”

  “一石抛水面,水动波连,一圈,两圈,三圈”

  “二人坐江边,吟诗作对,今天,明天,后天,天天无聊”

  “一石抛水面,水动波连,一圈,两圈,三圈,圈圈有序”

  以后的时间,两人就这么坐在江边,吟诗作对,渐渐地从开始的交流,到成了以文会友的莫逆。会面的地点,晚上就改在关帝庙里。家里人不知道他晚上到了哪里。其实他在关帝庙里,人说他赌钱他也懒得辩解,任由别人评说,只是不理。

  当然后来出现的事情是从那天碰到金五开始的。

  十

  同往常一样,大伯照例在学堂散学后,到关帝庙去。

  江边这一溜人家,现在叫村,那时叫保,十户一甲,十甲一保,那时候这里一共有八个保,外面就称这里叫“八保”,关帝庙在七保,我大伯住二保,我大伯到七保的关帝庙去是要路过金家五保的。

  提起金家,在整个八保都是鼎鼎的有名,八保的土地有一半都是金家的,金家五少爷,就是金老爷三姨太生的长子,三房中排行居五,人称“金家五少爷”。其实,这称呼里就包含有藐视的成分,也有人干脆称呼:金五。

  金家五少爷是出名的花花太岁,尤其喜欢赌钱,其实金老爷在八保的名声还过得去,并不像想象中的恶霸地主那样横行乡里,鱼肉乡亲,对子女管束也很严。成人的五个儿子中都甚是争脸,大少爷东洋留学后据说在南京政府机构有一份不错的差事,四少爷留学东洋,三少爷北京读书,二少爷在家帮父亲打理田产行铺,提起儿孙,金老爷人前人后的甚觉风光,

  其他的还有四五个尚小不更事,唯独这五少爷,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浪迹乡里,嗜好赌钱。金家五少爷赌钱也不是公开的,赌资多是他娘的私房钱,还有相当一部分是他自己偷窃扒拿来的,所以金家五少爷的名声十分的不好。

  那天傍晚,大伯在到关帝庙的路上遇见了金五,金五老远就喜滋滋地喊大伯:那不是二保的大先生吗?那时候教书的老师称作“先生”,不过称“大先生”的还是金家五少爷头一回。大伯点头一笑,算是回礼,打算就此过去,本来就是进水不犯河水,大伯是不可能搭理这号人的。

  金五对大伯算客气,很友好的说:大先生又去关帝庙啊?陪那老和尚有什么好聊的,整天唧唧歪歪的,不如我们玩钱有味。

  大伯说我不会玩,没停步的就过去了,金五也没怎么着,事情就此也就过去。

  不经意的一天,我大伯照旧的去关帝庙,又见到了最不愿意见到的金五,金五仍旧是嬉皮笑脸,这一次是拦住了我大伯,说:你还去找那花和尚?我大伯淡淡的说:周和尚不是花和尚。金家五少爷说:他要真是花和尚倒好啰,恐怕他做不了花和尚,连和尚也做不成啦,只能做死和尚啰。我大伯一怔:什么意思?金五脸一收,一本正经的说:意思的没有,念你我都是读书人,三生有缘,奉劝一句:你不要去找他,永远都不要找他,而且离得越远越好,免得自取其辱。说着又变了一副笑脸,不如我们去玩钱吧,你看,自古才子哪有不风流的嘛。大伯轻蔑的一笑,什么也没说,径自走过去。金五在后面学着不知道哪曲戏台上的腔调:(白)惨——啦——,(唱):他那里是忠言逆耳不愿听……

  我大伯没有理会油腔滑调的金家五少爷,却着实让他大吃了一惊,因为他在关帝庙里没有见到周和尚,其他的和尚也都说不知道。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联想到金家五少爷说的话,我大伯有点恐慌起来,而且越想越不对劲,周和尚一定出了什么事!

  惶惶不可终日的我大伯只得去找金五问个究竟。

  浪荡公子哥平时对一般人是不拿正眼瞧的,可对我大伯从来都是表现得客客气气,斯斯文文,反而让人觉得十分的不自在,现在又学着戏文里的腔调:大先生亲临寒舍,必有赐教,里屋叙谈?我大伯也不客气,急步里间,急不可耐的追问:周和尚怎么了?金家五少爷仍然如同戏台上,游走着方步,操着戏台上的腔调:蒙大先生亲来下问想必你已是回意转心,我佛慈悲,回头是岸啦。说着一收手,一撩长衫,坐了下来:你也坐吧。我大伯只好坐下。金家五少爷换了副脸孔,像是十分亲密的,小声说:周和尚被逮起来了,接着用手掌比划着拉了下脖子:要掉脑袋了!

  我大伯一惊:怎么可能?他犯什么事了?

  金五凑得更近,压低了声音:共党分子!

  我大伯不以为然:共党分子就要杀头?他又没干过什么杀人越货的恶事。

  金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一拍大腿站了起来:你可真是无药可救的书呆子,共党分子的罪名比杀人越货,挖坟掘墓的罪名大得多来去了,那可是抓一个杀一个的!

  我大伯仍是不以为然:去年抓了后山一个恶贯满盈,抢掠绑票的土匪头子,不是照样都没杀,装模作样的审了一通,后来还不是找一借口放了,问题是得有人使钱,声势咋呼得厉害,是为了钓更多的钱。

  金五一声长叹:我的大先生,你真是书呆子的祖宗,这两码事能搁一块比吗?这种事还有人敢出头使钱?躲着都怕跑不快的,我不说了,你就等着看法场看热闹吧。不过我得提醒你,现在正在抓他的同党,你们走得那么近,小心陪斩!

  尽管金五画像说得声色俱厉,我大伯仍旧不以为然,他先前听说过革命党,后来又听说过共党,他并不清楚这些个党是干什么的,大不了如同明朝的东林党吧,聚一起读读诗书,议议朝政,官府抓起来吓吓人,过几天也就放了,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不记得是过了多少天,大概是七八头十天吧,金五破天荒头一次的来到我大伯的学堂。我大伯正在手持折扇,口诵滔滔,昂首缓步的在学堂里上课。金家五少爷在门口猥琐的伸一下头,招招手。我大伯十分不情愿的停下课,一言不发 ,面带愠怒的来到金五面前。金五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一副一板一眼的认真模样:明天上午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周和尚!我在家恭候到卯时,卯时一过,恕不奉陪。说完一扭身,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

  我大伯这几天寝食难安,魂不守舍。他失落,他失去了唯一可以倾心交流的人,虽然他们谈论的仅仅是诗词歌赋,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能够交流的渠道。他愧恨,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现在周和尚有难,他不能去帮他。他平时几乎没有去过县城,根本就谈不上认识官府里的人。买通官府放人,需要钱,而他却身无分文,家里虽算是有钱,要让自己父亲拿钱为一个和尚疏通,简直是如虎谋皮。他眼中的父亲,是一个为钱奔命俗不可耐的大俗人,父亲根本算不上一个读书人。他认识的那几个字,只是他挣钱记账的符号,身上不可能有读书人的无求无谓和豁达大度,去耗费家财打理官府。过去对父亲的不屑和鄙视转为怨恨。尽管他并没有向父亲提出,但他知道提出也必是枉然,甚至会招来严厉的训斥,想到父亲的训斥,更强化了这种怨恨。复杂交错,一头乱麻的思绪,只能在上课的时候能稍稍的得到放松。

  现在金五说要带她去见周和尚,尽管金五那路人很不着调,但从刚才的神情上看,这一定是真的。话说回来,即使不是真的,他也只能把他当做是真的,就算被骗,也是一种心理的安慰。

  我大伯破例的给学生放了一天假,找祖母要了几个小钱,一大早就去找金五。金五还在吃早饭,一边有滋有味的吃,一边说,今天得多吃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到午饭呢,我大伯不接言,默默地等着。

  好不容易吃完了早饭,伸手一抹嘴:走吧。

  金家五少爷在前,我大伯在后,倒是金五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我大伯只是嗯嗯的应着,并不接言。

  到县城有四十多里路,一路上不紧不慢的走,到了县城已是快到午时的光景了。

  说来你不信,我大伯还是第一次进县城。

  县城并不大,弯月形依山而建,前面一条河,弯弓一样把县城围起来,既是城里与城外的分界,也是天然的护城屏障。并没有想象的城墙,一条青石桥跨河而过,就成了县城的城门。从河上的青石桥上走过去,就算是进了城,与青石桥相连的是一条主街道,两边一色的青砖灰瓦房子,或两层,或三层,布店,药局,茶庄,酒肆、当铺、日杂行、五金店、戏园子,一个接一个,间或的也有冒着热气的包子店,小吃店。路面用大块青石条铺就,青石条光滑脆亮,如同青色的玉。我大伯还是受到了一些震撼,这大青石条在乡里,只有大户人家的门槛上才舍得用一块。城里一溜街的路上都铺着青石条,这得要用多少青石条?隔一段距离就向两侧分出支街道,支街道比走过的主街道略略的窄一些,两旁仍然是林立的店铺,店铺里很多的东西不知道可以做什么用,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见过,他们沿主街道火急火燎的往前赶,那边有一家卖文房用品的店铺,各色各式的纸,堆得象山,大大小小的毛笔,横排竖列,琳琅满目。他早就想拥有一支上好的湖笔,待会看过周和尚,回来一定挑一支。

  整日的龟缩在乡里,原来城里是这般的景致如此的繁华。金五一味的往前走,不时的催他快点,他也就没有时间停下来仔细的看。他心下想,哪天抽空一个人过来,慢慢看个够,这小子催命鬼似的。

  走了一会,街前面有一群人骚动起来,一群一群的小跑着向自己的方向涌过来。我大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紧张的闪到一边。金五一把抓住我大伯的袖子,顺着人流的方向超前小跑起来。我大伯莫名其妙的责问金五是怎么回事,他说你快跑吧,一会就看不到了!

  我大伯不知道什么看不到了,不是约好了来看周和尚吗,还有什么看不到的?他想探个究竟,边跑边回头张望,一会就看到人群后面有好几辆汽车,汽车的后车厢里站着许多的士兵,一色的荷着枪,明晃晃的刺刀在中午的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寒光。

  轰轰响的汽车跑得并不快,搞不清是汽车躯赶着人群,还是人群有意的跑在汽车的前面。我大伯没有看过汽车,他心里也想停下来看看这家伙究竟的模样,但他鄙视这些人,大呼小叫的奔跑,为看热闹而表现出的轻狂和浅薄。

  金五不看汽车,只一味的拉着我大伯快点向前跑,口里不停地催促:朝汽车前面跑,慢了就看不到了。我大伯不明白:站在原地等汽车经过不就什么都看到了吗?为什么不停下来看,反而要超在前面跑呢?金五采也不采他,仍然拉着他跑。

  小跑的速度,终究跑不过汽车,汽车越来越近了,我大伯能听到前面汽车上的士兵操着北方的侉音,粗声粗气的吆喝着行人:闪开!闪开!

  不知道为什么要跑的我大伯干脆停下来,刚一停下来,汽车就轰轰轰的到了身边,他看清了车厢前面直挺挺的站着一个人,雪白的上衣在土黄色制服的士兵中,特别的显眼。周和尚!被五花大绑的周和尚!

  我大伯顿时腿一软,耳朵里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如同掉入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紧跑几步再看,虽然不是穿着往常的和尚服,而是穿一件从来没见他穿过的白得发亮的白褂子。他还是准确无误的认出这是周和尚。周和尚始终高昂着头,表情从容镇定,甚至可以看到嘴角的一丝微笑。

  汽车很快就与我大伯拉开了距离,他拼命地跑,拼命地追,闪到两边的人挡住了我大伯的道,眼看着汽车渐渐的远去,他不知道怎么突然来的勇气,在后面大声的呼喊着周和尚。

  金五转过身子一把捂住我大伯的嘴,恶狠狠地低吼:你小子不想活了,我可还想多活几天!

  好在周围的人目光全在汽车上,满街一遍喧闹,没有人注意这两个人的举动。

  我大伯挣脱着金家五少爷,急切的问:他们要把他拉到哪里?

  眼看着追不上,金五也停止了追赶,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回过头幸灾乐祸的对我大伯说:你还不知道拉到哪里?法场!杀头!

  我大伯一阵的眩晕,眼前金光四射,全身没有一点力气的顺着店铺的墙,瘫坐在地上。

  他不知道怎么回到了八保,那个过程,彻底的失去了记忆。自那以后,他一上课堂,两腿就发软,只能坐在讲台上,上课也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如同一只老弱的病猫。一只皮瘦毛长,有气无力,丧魂失魄的病猫。

  这一状况在他的课堂上并没有显现多长时间,因为金五的第二次造访学堂,一切的一切再一次的发生着巨大的变化。

  十一

  周和尚的死,对我大伯来说,不仅仅是失去了一位至交神往的朋友,更是失去了一方精神支柱。在我大伯眼里,眼前的这些人,都是一群俗不可耐不可理喻的粗人,俗人,庸人,因而也就不屑于与之为伍。渐行渐盛的对周围人的鄙视,也将他自己深深地禁锢起来。与此同时,他在周围人眼里,成了不折不扣的另类书呆子:古怪偏执,迂腐不化,在祖父眼里则是恨铁不成钢的废物。而统统这些,他都懒得搭理,只有八面玲珑的我大表伯,是他课堂之外,唯一可以说话的人。

  失去了关帝庙的去所,散学后的我大伯又回到了江边独坐。此时的他更多了一分惆怅和伤感,本就愤懑不悦的内心,更多了无法愈合的伤口。使他阵阵的绞痛。

  那天散学后,我大伯正走出学堂到江边去,金五来了。我大伯死鱼般无神的两眼,直直的对着他,不说一句话,等待着他开口。金五神秘的把他引到屋里,自己找一个凳子坐下。我大伯呆呆的站在他面前,如同在先生面前犯了错误的学生。金五以教训的口吻:大先生,你叫我怎么说呢?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我还是跟你说一声,你也好拿个主张。

  我大伯并没有像常人一样急切的追问什么事,仍是呆呆的站着,似乎是等他说完了就可以走了。金五也就只好自认没趣地接着往下说:你真是一个大先生,说你“迂”一点不为过,官府要逮你了,知道吗?

  “官府为什么要逮我?”我大伯终于开口说话了。

  “因为你是周和尚的同党。”

  “我跟周和尚在一起没干任何坏事。”

  “干没干坏事不重要,周和尚在本地也没干坏事,不是照样砍了脑袋?关键他是共党分子!”

  “我不是共党分子!”

  “这话你到时跟官府说,官府可是宁可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

  “你好自为之吧,如果有用得着我金某的,愿意效劳。”金五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真正的五雷轰顶:周和尚、共党分子、关帝庙、宁可错杀一千、县城街头被大兵围着的汽车、法场。所有这些联系起来,令人透心的冰凉,不寒而栗。

  与世无争、与恶无缘的我大伯,虽然与外界格格不入,却是格守本分,不要说恶行,连恶念都没有的他,竟然祸从天降,而且还是杀头的弥天大祸!

  我大伯的世界彻底崩溃了!

  彻底崩溃了的我大伯还存在一丝的侥幸,当晚他问我大表伯:什么是共党分子?

  我大表伯惊诧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表哥你怎么问这个问题?这是不能议论的,弄不好要杀头的,听说前几天县城里就杀了个共党分子。

  我大表伯看到:听到这话的我大伯脸上没有一丝的血色,当时就怀疑我大伯莫不是共党分子吧,但他没有问出来,想他这个百无一用的迂腐书生,也不可能是共党分子,传言里的共党分子,可都是三头六臂,神通广大的好汉。他以为他病了,劝他好好歇歇也就过去。

  我大伯还是去找了金五。

  金五说:我也没办法,他自顾自的喝酒,头都没有抬。

  我大伯在喉咙里嘀咕:我可是什么坏事都没干啊。

  金五把筷子往桌上一扔,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我的大先生,是官府要逮你,不是我要逮你,你搞搞清爽好不好,我只不过是道上有几个熟人,听到点风声,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好歹你也是我们这里的大先生,给你透点风,到底怎么办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已是六神无主的我大伯,只能把金家五少爷当作唯一的救命稻草,尽管他打心眼里看不起他,但从这几件事上,确实感到金五是“道上有几个熟人”的,于是他用近乎哀求的口气乞求着金家五少爷帮帮他。

  没见过市面,无助无奈又身无分文的一介文弱书生,在即将完全倒塌的世界面前,除了苦苦哀求,确实已是别无良策了。此时的他,已是彻底的没有了课堂上的自信、威严,完全彻底的斯文扫地。

  过了好长时间,金家五少爷自斟自饮地喝完酒,一扔筷子,起身从门后面用竹枝编的大扫把上扯一节细竹枝,慢慢的剔着牙,像是思考着重大的决策。猛然的,像是突然想起似的说:要不这样吧,你每天到七保的德旺家,我们常在那里耍耍小钱,我跟他们几个也打个招呼,你也去耍耍,到时候有人问起,我们就说你天天在这里耍钱的,根本就不认识周和尚。

  我大伯说:我不会耍钱,也没有钱耍,怎么办?

  金五不屑的瞪一眼 :你先去混个脸熟,看着我们耍,作证的事,靠我一个说的不算,一人为虚,两人为实,我们有那么多人给你证明,那不就铁实了嘛。

  骨子里看不起赌徒,从没有进过赌场的我大伯如约的去了。

  那里其实也不能算赌场,只不过是普通的农家,关帝庙后的树林里,孤零零的一座三开间的茅草房,那是德旺家。

  德旺打小是个孤儿,早些年前被抽丁当了几年兵,当村里人渐渐把他忘了的时候,这小子穿一身破军衣,瘸着条腿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花枝招展,丹眉凤眼的女人,他说是他老婆。

  关帝庙后面的树林,阴森森的透着杀气,一般人都不在那盖房子,德旺偏在那里拾掇拾掇盖了三间茅草房,他说他是死过多少回的人了,他不怕鬼,只会鬼怕他。

  不怕鬼的德旺家,成了好赌玩家的好去所。

  我大伯确实是只看不参与,很殷勤地讨好每一个人,时不时的也有人说大先生你也来一把,我大伯就说:我还不会,先看看,先看看。

  后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几天后的一天晚上。来的人比较少,金五说:大先生你也来一把吧,人少了不得劲。我大伯说我不会的。金五说你都看这么多天了,有什么会不会的,靠的是手气。我大伯还是说:我不会的。金五就有点不高兴,说:你大先生是怎么回事?拿我们兄弟不起劲是不是?我的面子就不说了,人家德旺哥,可是抗日功臣呢,县府大老爷都给三分面子的!

  德旺说:不勉强,不勉强。你以后就不要来了,省得那么辛苦。

  金五和德旺的红白脸,唱得我大伯冷汗直冒,立刻就陪着笑脸讨好的说:误会了,误会了,我是没有钱的。

  金五恍然大悟一般:原来是这么回事,都是自家兄弟,这怕什么,你赢了拿现洋走人,我们赢了,你可以打个欠条,怎么样?

  一打一拉,连哄带诱之中迫不得已的我大伯如同被人操纵的木偶一样的上了场,后面的情况可向而知,我大伯那晚输掉的钱,金五算了算,用我祖父所有的田产,板铺和家宅抵数都不够。金五说我们不能再打欠条了,給你三天的时间,赶紧着筹钱吧。

  我大伯头顶的太阳轰然陨落,世界一片黑暗,天地一派混沌,如同被人突然的从悬崖上扔下,高速的下落,却永远的不着地。只有满脑袋嗡嗡作响,其他什么也听不到了。

  如果事情到此结束,也就罢了,反正那个时候无田无产的人多了去了,也不缺我祖父一家,问题是事情远没有结束。

  十二

  接下来我家的变故发生在我大伯大睡三日,悄然离家出走之后。三天没上课,我父亲是知道的。我父亲在第二天的晚上告诉了我祖父,我祖父暴烈地质问我大伯为什么不上课。大伯闷头不答,除了不紧不除的呼吸,完全是一条瘫死的癞皮狗,无话可说的我祖父哪里知道原来后面等待的是惊天奇祸。我祖母后来哭喊着诅咒着这千刀万剐的怎么不通点气,也好把家里值钱的东西藏一部分起来,不致落得个一家老小净身出门窘地。

  直到逼债的进门,我大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悄然的离去,一家人哭喊着争辩,已是无济于事,只得在牛棚里暂时的安息。板铺里的伙计在散伙之前,看老东家实在可怜,凑手搭了一间草棚,一家老小才有了栖息之处。

  先是大伯不满两岁的儿子上吐下泻暴病而亡,接着是大伯母回家暂住一去不返,祖父祖母几天之内相继撒手西去。可怜在整个八保都算得上号的兴旺之家,顷刻间不复存在。几天之内,老小三具棺材出门。多少年都是这八保一带大人教育小孩的活样板。在我父亲找到一家放牛的处所后,祖姑父带着祖姑母和大表伯另觅生路而去。

  没有人知道大伯是怎么到的苏北,也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进的面粉厂。有两件事可以证明,从家里出走到面粉厂这段时间,大伯的性格发生了翻天地覆的变化,完全不像在家里的时候那种整日不发一言,迂腐怪僻的样子,可见人的性格是能够随着生存境况的改变而改变的:一是进面粉厂的时候,他说家乡发大水,家人全都淹死,只身一人逃难而来,并明白无误地告诉别人自己是一个教书先生,这对后来他不至于沦为一般的苦力是非常重要的,毕竟那年头读书识字的人并不多。关键是他知道掩盖一个落败赌徒的真相,要知道任何一家店铺都不敢雇佣败落赌徒的。另一件事是我大伯进面粉厂之初,只是做着清点面粉入库的活,这活既脏又累,只比体力工人稍好一点,但很快就调到工人食堂当伙食监,就相当于现在的膳食科长,手上是有相当的人权和财权的。一个迂腐平庸的教书先生是不可能很快当上伙食监的,由此我父亲和大表伯一致认定我大伯是很有经营潜质的,在家的时候可能是对世道不满,郁郁寡欢,破罐子破摔而没有表现出来,或者是根本就不愿表现。

  我也同意他们的推断。

  我大表伯对我大伯在面粉厂的情况,比我父亲还清楚,这是我父亲所没有想到的。

  大表伯在我家破落后,随父母沿长江乞讨,到一处圩堰落脚开荒。因为他自小并没干过多少农活,那个苦他吃不下来。一段时间后就向父母提出到苏北去做工。父母无奈争不过,只好勉强同意,千叮咛万嘱托声中,大表伯恰巧到了我大伯的同一个城市。开始在一烧饼摊上帮人煎烧饼,只图管饭不要工钱。开店的老两口只有两个女儿,也需要一个小伙子做帮手,几个月下来,大表伯的勤快和机灵,老两口十分欢喜,渐渐的就有了收胥的打算,好做日后的依靠。

  一晃二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大表伯与大伯相会了。

  那天吃中饭的时候,有人自称是春和面粉厂的,要预定一千张烧饼,夜里给加班工人当夜宵。店主大爷吞吞吐吐的不敢接,我大表伯问来人送到什么地方,来人说送到食堂,他又问食堂怎么走,来人就很详细地告诉他怎么走,我大表伯说:放心吧,我们保证按时送到。来人走后,店主大爷说:莫不是骗子吧,这么多面粉砸进去,我们小本经营赔不起的。我大表伯说春和面粉厂不大也不小,但管理很严格,一般人进不去,来人能那么详细的说出食堂怎么走,不像是骗子,这可是我们店里好几天的活计哩,更关键的是这事给我们一个提醒,以后可以主动跟一些工厂联系,向食堂送货,生意就能够做大了。

  晚上按时送货,结钱的时候,食堂大师傅写了一张条子,让去伙食监那里批一下就可以到账房拿钱。一进伙食监的门,两人都愣住了!你说这世界很大吧,它有时又确实很小。这么两个人在这个有时很大有时很小的陌生地方相见了,(当然,还有更巧的在后面,有些事冥冥之中是命运的注定,不能完全说是巧合)。认出来两人都好不激动。

  从我大表伯那里,我大伯知道了家里发生地一切,当时就抱头山蹦水断的痛哭起来,纵是铁石心肠,也会凄然泪下。

  自此以后,他们就常常见面,经过这场变故,更加的珍惜这难得的亲情,见面的地点自然是在我大表伯的小店里。我大伯说现在活着的只有我父亲了,要抽空回去把我父亲接过来,在城里谋一活计,怎么着也比在老家寄人篱下放牛强,好歹也是手足团聚,这辈子都不要分开了。

  我大伯耿耿于怀那件事。常常的与大表伯分析每一个细节,件件疑点清楚的表明:那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套。我家在八保一带不说是大户人家,但起码是不错的殷实户,金五和德旺早就盯上了。突破口就是我大伯,周和尚是共党分子被杀头,可能是真的,金五不辞辛苦,带我大伯进城看被杀头的周和尚,是为了最大限度的吓倒我大伯。接下来以抓同党的罪名,控制住他。只要把我大伯连哄带吓地弄上赌桌,后面的事就简单了。

  当时我大伯的脸色非常的难看,我大表伯看了都有点害怕。他能够明确的感受到,我大伯内心在四海翻腾:一个完整的家,就这么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的那个悔,那个恨,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此后的时光,我大伯最不愿意回想的那个曾经的地方,曾经的家,曾经的学堂。愈不愿意回想的,却偏篇时时的盘萦在他脑子里,成了挥之不去的痛!他在心里成百上千次地诅咒,他想象着金五的上百种死法,无论这种想象如何的惨烈都不能解脱他心头之痛,他每晚只有在这种诅咒和想象中才能入睡。事实上这也仅仅只能是想象,他不能把金五怎么样,金五仍然活好好地活着,甚至比他活的还要惬意,这更加剧了他的心头之痛。他常常猛烈地折磨自己,以消除他不能自拔的心痛。但事实上无济于事,他把对金五的恨转变为对自己的恨,他恨自己不是武松不是林冲,不能像他们那样手刃心中至深的仇人,甚至自己连金五都不如,不能下个套子,以牙还牙的报复金五。相比之下,自己是那么的平庸无能,懦弱不堪,他觉得自己已经不配作为一个人活在这个晕暗的世界上。

  日子就那么不紧不慢地过着,突然地那么一阵子,我大伯来的少了,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来过。大表伯受到那次启发,跟几家工厂取得了联系,为他们早晚餐做烧饼。原来早晚一阵子的活,变成全天都有活做,有时甚至要到送完宵夜后才能歇下来,因而也就没有时间去找我大伯。

  那天晚上我大伯突然出现在我大表伯的面前的时候,神色十分慌张,大表伯知道一定又发生了特别重大的事,打发店主大爷去送货,把大伯拉到自己一个人住的小屋。

  门一关上,我大伯说:我得马上离开这里,我杀人了。

  十三

  就在我大伯盘算着把我父亲接过来的时候,一个人的出现,使他彻底的改变了计划,并一门心思的投入到一个新的计划中。那个人就是金五。命中注定,是冤家就是要聚头的。

  一家米店的老板和我大伯有生意上的往来,那天约我大伯晚上去茶楼喝茶,闲着无事也就去了。

  茶馆的厅很大,有二十几张茶桌,每张茶桌的上方,很低的吊着一盏带罩子的电灯泡,(这在当时已经是很时髦的了),使得每张桌子很亮,但整个大厅却显得很暗。作为茶馆,要的就是这个氛围。

  不经意间,我大伯看到有几个人神秘的游走在各桌子之间,作着窃窃私语。突然,他看到这些人中,有一个人像极了金五。我大伯就问那些人是干什么的,米店老板一笑:怎么你也好这口?一句话说得我大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问:什么一口?米店老板说:这些人你最好少沾,他们是卖烟土的。

  那个像极了金五的人,向他这桌走来,我大伯将本来进门后放在桌子上的礼帽重新戴上,帽檐压得低低的,头侧向窗外,作若有所思状。

  果然是金五!他一开口,我大伯浑身就一激灵,一股热气直冲脑门,周围的世界一片混沌,剧烈跳动的心脏似乎马上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真想跳起来立马撕了他,他尽极限的克制着自己,他不知道他能克制多久。好在米店老板很快就打发他走了,他是怎么打发的我大伯全然不知,那一刻他翁翁的像掉进冰窟窿里。

  米店老板看到了我大伯异常的脸色,说你不舒服吗?我大伯刚才一定是屏住了呼吸来克制自己,现在大口的呼吸,说:突然的胃不舒服,现在松缓了些,没事了,没事了。

  米店老板将信将疑,既是好些了,也就没在意,毕竟这种交往只是生意上的应酬。

  金五的出现,激活了我大伯将死的心,他觉得他一定要有所动作,哪怕是鱼死网破也在所不惜。其实他已经没有什么顾惜的了,什么都没有了,真正的一无所有。有的只是一腔的愤恨,一腔不能泯灭的愤恨。

  第二天晚上,我大伯做了一些化装,早早来到那家茶馆,找一靠边角的地方坐下,要了一壶茶和一碟茶点,静静地观察。果然他又见到了金五那班人,此后连着几天如此。他认定金五是固定的活动在那家茶馆。

  他思索着如何调查清楚金五在此地的详细活动情况。机会很快就来了。

  稍许大一点茶馆里所用的茶点,都是自己加工的,自然需要面粉。那家茶馆的面粉恰巧是由春和面粉厂提供。用量不算太大,每隔三五天,茶馆就派人力板车来拉一车走。来拉车的伙计叫代标,大家都喊他呆瓢,其实呆瓢除了家里特别穷以外一点不呆,人机灵着哩。当然这些我大伯并不知道,只知道这小伙子常来拉面粉,有点面熟而已。

  有一天我大伯从外面办事回来,快到厂门口的时候见小伙子拉着空板车一个人沮丧的站在那里,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边上围着一圈看热闹的,冷一句热一句的询问。我大伯见是常到厂里拉面粉的小伙子,也就止步向前问问是怎么回事。原来是茶馆里给小伙子买面粉的钱被小偷偷了。一人力车面粉是要不少钱的,小伙子在央求哪位行行好,帮他跟茶馆老板做个证明:钱确实是被小偷偷了。要知道昧下购货款是行当里不能饶恕的品行,比丢了钱性质严重得多,因而他需要这种证明。钱他可以慢慢还,只是别给辞了,他一家老小就指望他这份工作了。

  围观的人只是看热闹,没有人愿意多这事。我大伯顺口问了句,你是哪家茶馆的,小伙子报了茶馆的名号,正是金五活动的那家。我大伯说我是面粉厂的,看看能不能帮你想想办法。小伙子就千恩万谢地跟我大伯进了面粉厂。

  我大伯并没有把他带到面粉厂的门市部,而是把他带到了自己的宿舍。闭口不提面粉的事,而是很随意地聊着茶馆的事。小伙子不明就里,哪有心思陪他闲扯,但此时小伙子仍能保持着一份镇定,可见小伙子是很有定力的。

  我大伯心下暗喜,随后拿出钱来交给小伙子,让他重新买一车面粉回去交差,小伙子感动得当即就跪下叩了几个头,我大伯赶忙扶起,说:人还能没有个难处的时候,你以后常到我这里来坐坐,陪我聊聊天就行了,我一个人过,挺闷的。钱的事你别放心上,哪天你发达了就还我,有难处的话就算了。

  小伙子很仁义,当晚就来了,说:我也是一人在这里,只要你不嫌我碍事,我每天都可以来陪你,而且还真是每晚都来。

  聊的都是小伙子的家事和茶馆的趣闻,慢慢的交谈观察中,我大伯发现小伙子很老成,很厚道,很机灵,也很有主见。

  半个多月的观察交谈后,我大伯认为小伙子完全可以信任后,才把暗中调查金五的事告诉他,并去了一趟茶馆,指认了金五。小伙子也是十分讨厌金五这种不务正业的人,自然是一口答应。

  约摸过了半个多月,小伙子终于把金五的所有情况,一本全知的告诉了我大伯:金五大约是半年前通过一场激烈的动刀子打斗后,进驻了茶馆,据说那场打斗有一个人现在还半身不遂的躺在床上。茶馆老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也是拿这伙人没办法。这伙人有一个团体,分散在好几家茶馆,金五是这家茶馆的小头。

  金五是从长江上游的什么地方过来的,在家嗜赌成性,据说赢过很大的一片田产和店铺,不到半年又输了个精光,在家乡时就是人见人厌,人见人躲的主。坑蒙拐骗,偷窃扒拿样样都干。有次抢了一单烟土,后来发现这批货的真正后台老板是县长大人。县长大人放出话来,愿出五十块大洋,买他的两只手和两条腿,吓得他连夜跑来这里,很快就入了这伙人的伙。因其心狠手辣,鬼点子多,人也机灵,深得老大青睐,打下了这家茶馆的地盘后,他就成了小头目,手下管着六个小混混。这伙人虽是一个团体,但都是分散居住大头目与小头目单线联系。小混混们晚上窝在茶馆,白天回家睡觉。各人的姓名、住址都互不通气,互相以黑狼、二虎、猴子、山猫绰号相称。

  金五住在黄记大澡堂后面第二个巷子的第七家,是租住的民房。

  趁着晚上金五在茶馆“上班”的时间,我大伯去了几次金五住的那个巷子。那里是一片民居,一色的两层小楼,他装扮成租客进到了那家。原来房东并不住在那里,那几栋房子整栋由一当地乡下人包下来,充当二房东,这也是一门营生。找到二房东的时候,二房东说房子都租出去了,让他下个月再来看看有没有退租的,就不再搭理他,看架势租客还是比较多的,生意很俏。

  我大伯一面叮嘱那小伙子继续留意金五,一面耐心的等待着时机。

  时机总归是有的,实在没有也可以创造。

  十四

  好赌的人大多好嫖,金五也不例外,金五常去的那家妓院叫春花馆,一个很俗气的名字,可见是一家并不入流的花柳处所。他一般是在夜里两点钟左右“下班”以后的时候去,约摸一个时辰,也就是四点左右回到住的地方。我大伯想过在路上下手,从茶馆到春花馆走的是正大街,即便是夜里两点到四点,还时不时的有行人,也不便藏身。从春花馆到住的地方,要穿过几个小巷,在小巷的几处转角口,既方便藏身,也方便突然袭击,可以得手。但是,几番琢磨,我大伯还是打算放弃,原因很简单:我大伯比金五瘦弱,一击不中,一对一的他肯定不是金五的对手。他不可能找小伙子帮忙,人家年纪轻轻的不能连累。我大伯平时结交的大都是相关的小生意人,找不到敢做这事的小混混。即使能找到,他也不想找,只有自己亲手了结,才能解他心头之恨,况且他也不是天天去春花馆,没有精力天天守着,因此,这个计划得放弃。

  在茶馆动手?显然不是一个好主意。在住处动手?更不是个好主意。总之,采取暴力的方式对我大伯来说都不是个好主意,因为他实施不了。在我大伯的想象中,金五应该在他面前作着痛苦的挣扎,向他作着哀求,乞求他的怜悯,以苟全他的小命。然后他一点的数落他的罪过,好让他死个明白,死得心服口服。这种场景在我大伯的想象和梦境中都无数次的出现过。只是我大伯还没有想出办法,来实现这种场景。如是他就天天的想,时时的想,无时无刻不在想,最终的结果还是没有想出个头绪。他再一次感到自己的可怜、可悲、可恨和无能。他有时想,干脆用一把锋利的尖刀,在茶馆里当他伸过头的时候,一下子结果了算了,省得这种人再去害人。至于自己,既然那么无能,后面的事顺其自然拉倒,只要杀了金五,他也就没什么牵挂了。他现在最牵挂的人就是金五了,他怕他突然地不见了,甚至怕他突然地死了。所以每天晚上都要去一趟茶馆,见金五那伙人还活动在茶馆里,他才放心的回家睡觉,放心的回家继续想着他的心事。尽管这种心事每天都没有一点进展。

  很多事情当你绞尽脑汁作着盘算计划的时候,不但不按你设想的路径发展,反而朝着相反的方向,突然地迈出一大步,让你措手不及,无所适从,并走向你从没有设计过的反面,现在的我大伯就是这样。

  那天晚上,我大伯例行地来到茶馆,没有见到金五,那伙人还在,他想他大概在某个角落里同某个客人正在交易吧,或者是有其他的什么事吧。他坐下来等了一会,茶馆的伙计就上来询问需要点什么,他随便地点了壶茶和几样茶点,眼睛却在每一个角落里寻找。突然,一个压低了的声音在身后出现,尽管声音很低,却是异常的熟悉。

  “大先生别来无恙啊?”

  他一回头,金五讪笑着站在身后,如同见到久别重逢的老熟人。

  我大伯惊诧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所有的设想中,从没有想过金五会认出他来。眼前的金五完全是街市上小开的打扮,表情镇定从容,并有几分得意。想来他这种人坏事干多了,也就没有把干过的坏事放在心上。

  “也不请我坐下来,陪你喝一壶?一个人喝茶多没意思”金五显得十分自然,落落大方,我大伯的窘态,反而让他很是得意。

  “坐,坐,金家五少爷,什,什么时候也来这,这里了”我大伯拼命地掩饰自己,说话结结巴巴的。

  “哎呀,你大先生还是老性格,没变!——我都见到你多次了,你每次一露头就走了,害得我想跟你叙叙旧都没有机会,古人云,他乡遇故知,也是人生一大喜嘛!怎么样,在面粉厂做得还顺心吧?凭先生的才气,一定是不错的,前程无量啊”如同师长对曾经学生的褒奖,说着还拍了一下我大伯的肩。这看起来不经意的一拍,其实很有力道,毫无防备的我大伯被拍得肩一歪。

  我大伯又是一愣:他竟然都知道他在面粉厂,说明他也在调查他,并且已有时日了,他还蒙在鼓里呢,这家伙太可怕了。蓦然的就有一种心事被人看破的恐惧。

  说破了比蒙在鼓里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如先跟他应付起来,应付上了,才有机会,既是这样一想,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心境也平静多了许多。随及坦然一笑:“五少爷还是这么洒脱——现如今在哪里发财?”

  金五毫不客气的坐下来,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熟练地拣了一块点心扔进嘴里,细细的品尝,笑眯眯的两眼盯着我大伯:“大先生真是贵人多忘事,我现在干什么,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吧?”

  我大伯本来是有些能耐的,先前的迂腐全是心境使然,这几年在城里混迹生意场,场面上的应付已是十分的老道了,听金五这么一说知道这小子对他已做了深入地了解,但他的心事,目前还没人知道,即使茶馆里那小伙子,他也没有吐露半点,所以金五对他的了解,也只可能是面上的。我大伯后面要做的,是进入他的生活圈,只有进入了他的生活圈,才会觅得最佳的时机。但一切又必须顺理成章,这小子鬼得很,别出破绽,宜从长计议。

  他抿了一口菜,一笑道:五少爷还是那么会说笑话,以五少爷的八面玲珑,在这里一定是如鱼得水,看着乡亲的薄面,今后一定要多关照关照,先此以茶代酒,这厢有礼了。说着恭恭敬敬的站起来,双手捧着茶杯,饮了一口,算是敬茶。金五大大咧咧的一把把我大伯按下:自家人还这么客套,明天中午望江楼,兄弟去喝一杯,怎么样,能赏个面子吗?

  我大伯也顺势哈哈一笑:正好,正好,明天中午望江楼见,我来做东,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金五端过茶杯碰了一下。

  十五

  望江楼是一幢临江而建的三层小楼,装饰精致典雅,以经营淮扬菜见长,尤其“糖醋鳜鱼”名享全城,更兼堂内有各地名伶抚琴吟唱,在声声丝竹相伴下,品茗执酒,尝享佳肴,凭栏江景,畅述友情,确是难得的好去处。设宴望江楼,往往是很体面地待客之礼,我大伯在此混迹已有时日,自是知晓。苦于囊中羞涩无曾光顾,但是现在,为了心中的夙愿,过去存下的一点积蓄,就是全部花光也在所不惜。

  我大伯早早的来到望江楼,在二楼临江的位置挑了一张台子坐下。不一会金五精神抖擞的过来了,大声的寒暄,夸张的客套,一切都显得很高调。落座后,金五很熟练的点菜,以主人自居。

  酒菜上来,金五倒是热情,先给我大伯满上一杯,再给自己倒满,一口酒一口菜,忙得不亦乐乎,我大伯本就不甚酒力,加之心存戒心,因而表现的很谨慎。

  金五好一通猛吃海喝之后,抹抹嘴,才仰起头,看看我大伯:你怎么这么秀气啊,哎呀人生一世吃喝玩乐四字而已,这么好的美味,可不是天天都有的呦。

  我大伯十分遗憾的说,我这人天生的苦命,嘴大喉咙小,没有的时候想吃,摆在面前的时候又吃不了多少,五少爷,我真羡慕你。

  金五也不客气:你是要羡慕我。

  我大伯本是无话找话的一句恭维,金五对这话却说很认真。他有点不解,金五并没有理睬我大伯的不解,接着往下说:

  “其实问题不在于羡慕不羡慕,关键在于放不放的开,做人做事要放得开,此所谓拿得起放得下。很多人确确实实拿得起,但完完全全放不下,这就不好了,就做人来说,放得下,比拿得起更重要。”

  你还别说,确实还真是这个理,但此时此刻由金五用这种腔调说出来,只能增加我大伯的愤怒。现在,他已经全然的没有了顾忌,他不知道金五对他了解得到底有多深,他需要探探底:五少爷真是高人,今后还仰多关照,不到的地方,还请直言指教,我这人天生愚钝,这你也知道,如果我有哪里还有放不下的地方,请五少爷直说,我也好改正,免得我走弯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也就只有指望你了。

  一番话,既诚恳,又谦恭,金五也不客气,几杯酒下肚,天空海阔的胡乱扯了一通,字字句句透着一股匪气,彰显着他们这帮人黑白通吃,无所不能的神通,根本就没把我大伯放在眼里,话里话外,你可以分明的感觉到,就算是灭了我大伯,就如随手捏死桌上的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酒足饭饱之后,拣一牙签,肆无忌惮的剔着牙,说声我走了,就一步三摇的走了,连基本的礼数都没有,留下我大伯一个人愣愣的坐在那里。

  其后的日子,隔三差五的,金五就来到我大伯这里,邀我大伯去望江楼。说是邀,其实就是强令,如同使唤自己的仆人一般,自然每次都是我大伯付账,每次吃饭的时候要么旁若无人的自斟自饮,全当没有旁人的存在,要么强拉硬扯得要我大伯喝酒,灌得我大伯醉态酩酊。如此一来给我大伯带来了这样的一些问题:一是经济上受不了,望江楼每餐的用度是不菲的;二是心理上受不了,我大伯俨然是跟班的从仆,三是工作上受不了,常常的酩酊大醉,而且都是中午,工厂这边已有了不小的看法。如果我大伯不是心理有自己的盘算,是断然不会相从的,正是因着这层盘算,我大伯表现着逆来顺受的样子。其实他也揣摩并同茶馆小伙子讨论过金五的用意,但他们都弄不明白金五是本来就这种德性还是另有深层的目的。想到这一层我大伯就试着抗拒过,金五立马就拉下脸来,玩起市井混混的威胁,我大伯假装很害怕的样子,总算对付了过去,这以后他表现的更加的殷勤,心里隐隐感觉到金五有可能是有意要把他赶出这里,他不想在他身边有这么一种背景的家乡熟人。而我大伯这边,也在暗暗的加快着准备的步伐。

  十六

  我大伯讨好的问:五少爷,这望江楼的菜肴,零零整整的我们已尝了个遍,不如我们换个吃法,你看怎么样?

  金五从埋头苦吃中抬起头:“哦,你发现了更好的地方?”

  大伯依旧是小心的:“你说这城里吃过了望江楼,再吃其他的馆子还有味吗?”

  金五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黄山归来不看山,这望江楼都吃乏了味,我看就没有更好的去处了。”

  大伯:“城外怎么样?”

  “城外?”金五瞪出一副杀猪眼,老半天不屑的一笑:“你真会说笑,城外还有什么好吃的?”

  大伯:“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出城十里的饮马湖,你去过没?那里可是有着三件宝的呦。”

  金五再次抬起脸:“三件宝?”

  我大伯给自己斟上一杯,喝着,吃着,并不着急的样子。

  金五一把按住我大伯的筷子,猴急猴急的:“说说看!”

  我大伯慢条斯理的:“这第一件宝是饮马湖的野鸭,肉质纤细,清香滑嫩,不腥不臊,不柴不腻,炖出来的汤,汤面不浮一丝水汽,乍一看还以为是漂着油花的一锅冷水,但你夹一叶青菜烫下去,提起来,已是透骨烂熟;这第二件宝就是饮马湖的胖头鲢鱼了。”

  金五前面听得目不转睛,当听到胖头鲢鱼,兴致就减下来,:“望江楼不就有吗?味道是不错,但吃了多少遍了”

  我大伯一甩眼神:“这你又不知,鲢鱼本不是上等的鱼,但这饮马湖可就有说道了,你看这饮马湖,湖深草茂不说,单是水位无丰枯之分,经年不变,这一点其他的湖泊能比得了吗?你就说那太湖、鄱阳湖吧,名气是大,但梅雨时节,湖水泛滥,湖面变大,年末隆冬,水退湖浅,湖面变小,你什么时候见过饮马湖有这种改变?这还是其一,更在其二,这饮马湖三面环山,唯有东面是一马平川的开阔地,太阳初升,一日的精气,被三面的山挡住,完全的汇聚在饮马湖里,到了日头偏西,阴气燥盛,又被这三面山挡在湖外,这就是饮马湖的鲢鱼之所以出名的原因了。相传,乾隆下江南时,在城里望江楼吃了源自饮马湖的糖醋鳜鱼后,甚是满意,追根溯源来到湖边,马饮湖水,人啖湖鱼,赞口不绝。乾隆老儿为什么要亲来湖边?他可是吃遍天下的大美食家啊!因为他知道鳜鱼虽是鱼中极品,但属水中下层鱼,真正能采聚日月精华的还应该去品水中的上层鱼,这就是鲢鱼。他还知道,吃鲢鱼,一是讲究一个鲜,离水即入锅;二是讲究原汤化原食,原水煮活鱼,所以他就亲自到了湖边,真正的讲究人,一般都讲究这个。

  一番话,说得金五目不转睛,恨不得马上就能吃上口:那我们明天去?”

  第二天半上午,我大伯雇了辆人力车,在约定的地点拉着金五,来到饮马湖边,湖边空荡荡的,并没有酒肆,连一户农家也找不着,只有孤零零的一座毛草棚,我大伯带着心生疑惑的金五来到草棚里。

  这草棚是湖边养鸭人搭的,现在已是深秋,鸭子已卖光了,养鸭人也已经回家,一应的饮具,都还留在这里,可能因着来年春上再用。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阔广的饮马湖,养育着沿湖的村民,有捕鱼的,有捞虾的,有捉螃蟹的,有捕野鸭的,有放养家鸭的,还有利用湖边芦苇编制芦席的,这些人以湖为生,但并不住在湖边,只在湖边搭些临时住所,比如这养鸭的,春天过来从小鸭苗开始,在湖边放养,以湖里的水草,田螺,和小鱼虾为食,秋天就将鸭子卖掉,一般都不留鸭子过冬。

  我大伯招呼金五坐下,一通的洗刷之后,到湖边远远地招呼捕鱼人,从船上卸下一条十多斤的大鲢鱼,亲自操刀,煮将起来。

  金五一旁看着我大伯忙活,也很有趣。随着锅里的热气沸腾,阵阵香气扑鼻,金五如同贫嘴的孩子,不时的询问还要多长时间。

  不一会,大伯把锅端到棚子中央,就着带来的酒,两人有滋有味的吃起来,金五连声的称好,这味道确实不一样,吃着吃着,金五突然想起:你那天说有三件宝的呦,我怎么听着好象你只说了两样?

  我大伯说野鸭子没有跟捕鸭人约好,今天没有。

  金五说不是野鸭子,还有一样你没说,我大伯像突然想起来:你看我这人的记性,都带来了,没用上。立马起来,就去置办。

  端上来的是两碗茶,茶色清纯,茶香浓郁,青香阵阵,回味缠绵。金五抿了一口,好茶!这是什么茶?我还真没有喝过呢。

  我大伯说:这就是那边山上的茶。

  金五疑惑:没听说附近有这么好的茶?

  我大伯说:茶确实是这山上的茶,只是你平时喝的是春茶,市面上的茶叶基本上都是谷雨前后采摘的,所以都是春茶,而我这是秋茶。

  金五不解:还有秋茶?

  我大伯:那当然,市面上的茶叶基本上都是春天采摘,人们就以为只有春天才采茶,其实不然。一年可以采三次茶的。俗话这么说:春茶苦,夏茶涩,秋茶好喝摘不得。

  金五更不解:既然好喝,为什么又摘不得?

  我大伯:秋茶是茶在深秋时节的老叶快落去之前,萌出的新芽,这个新芽就是来年春天出新芽的根枝,一个根枝会发出许多的春芽,秋茶一采:来年基本就没有新茶了,所有说秋茶好喝摘不得。我这是花大价钱,让茶农采的少量一点,让你尝鲜的。

  秋茶确实好,金五连连称是,不忍释手。

  我大伯说:可惜今天没有吃到野鸭,要是吃过鱼,吃过鸭,再来品茶,简直就是绝配。

  金五:你什么时候让我把这三样一并尝个够?

  我大伯:这要提前跟捕鸭人约好,我抓紧约,约好了就通知你好吧?

  金五连声说好。

  十七

  这一天,我大伯早早的来到毛草棚,张罗着一番打扫后就赶到捕鸭人的住处,此前他已与金五约好今天过来。

  捕鸭人在湖的西面山脚下,也是用毛草屋搭的草棚作为临时的住所。秋天是捕鸭人的黄金时节,这个时候的野鸭毛色光亮,肉肥味香。

  捕鸭是湖区一门颇有历史的营生,一般在湖心的小岛周围,或是湖中稍高处露出野草地附近,用一两只活鸭作诱饵,张上网,放上饲料,布好机关,一当有野鸭过来吃食饲料,触动机关,张开的网就会合上,这种方式捕获的野鸭是活鸭,既便于贩卖,又可以卖个好价钱。

  在捕野鸭处买来的两只活野鸭从西山脚向湖东开阔地,有很远的路程,我大伯走得很累,本来他过去也是肩不挑手都不提的教书先生,到城里来后也没吃过太多的苦力,坑坑洼洼的湖边小路,走得我大伯的心里泛出阵阵酸疼。昔日平平静静的生活和安安稳稳的家已不复存在,一望无际的湖水,一望无际的湖岸芦苇,在秋风中显得萧杀凄凉,他不知道今后的路在何处,回想往日在家的时候,独立特行,心高孤傲,是多么愚蠢。心高怎奈命薄,世人都是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重复生命故事,凭什么在自己眼里都成了俗不可耐的凡夫,却硬要自命不凡,到头来,落得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惨境,如果早有醒悟断然不会落得今天这个境地,都是金五这狗杂种心肠歹毒,不怜人性,设计陷害于他,他不明白自己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为何遭此报应。

  回到养鸭棚,金五还没来,他把鸭子杀了,一番打理后放到锅里烧起来,山上拾来的松枝,油性高,火势烈,呼呼的作响。野鸭的香气阵阵扑鼻,可他没有半点的兴奋感,从没有下过厨房的昔日大先生,现如今活脱脱的村野伙夫,低头看着自己灰头土脸摸样,他感叹自己的变化之大,变化之快。其实世间没有不会做的事,只有不愿意做事的人。时势能够造英雄,时势也能造就各种不同的人,眼前的时势就把一个斯文翩翩的大先生造就成了活脱脱的村野伙夫。

  只有两个人吃两只鸭子也就足够,遍身腰腿酸痛,他不打算再弄鱼了。看着泥巴搭起的简易灶台,呼呼的火苗,腾腾的热气,阵阵的野香,他的脑子里混沌成一团浆糊,心里阵阵的酸痛,使眼前渐渐的模糊。自己如同悬在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世界,一切都不忍再想,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提醒自己不要露出一丝的破绽,否则将前功尽弃,时机顿失。

  “好香,好香”,这是熟悉的金五大大咧咧,目中无人的声音。我大伯急忙的迎上去,顿时一愣,满脑子“嗡”的一声:因为眼前的金五后面还有一帮人。

  金五一指后面的这帮人:“这都是我的兄弟,听说有这么好的吃处,都想来尝尝新鲜——面色不对啊,怎么,不欢迎?”说着在我大伯的肩上重重的一拍,并用力一按,因着没有提防,差点被他按蹲下去。我大伯勉强直起身子,不自然的一笑:那里是不欢迎,请都请不到的贵客,刚才蹲着烧火,突然一起来,眼睛有点冒金花,让各位见笑了。

  金五身后的那几位,也不把自己当外人,掀开锅盖就用铲子铲了一铲子,一人抓一块啃起来:肆无忌惮的叫道:好味道,好味道,一人叫道:就这么一点小鸭,哪够我们兄弟下酒,不是说还有鱼吗?

  我大伯强压着心头的怒火,赔笑道:鱼要新鲜的,要等你们到了才能弄,这就去,这就去。

  有一人一声高吼:酒呢?

  我大伯又折回来,从一角搬出带过来的小酒坛子,有人一把接过去。

  我大伯来到湖边喊打鱼人,湖风一吹清醒了许多,今天这帮人的到来,完全的打乱了他的计划,甚是让他心凉,看着这些旁若无人,没有一丝教养的地痞流氓作派,心里厌烦到了极点。他屏住呼吸狠劲的憋着气站了一会,提醒着自己要冷静,切不可把事情搞僵,只要对付过去,不愁后面没有机会。

  我大伯提回家一条十几斤的大鲢鱼,棚子里的人吃的正欢,用饭碗倒着酒,你一口我一口的全然没有理会我大伯的意思。我大伯赔笑着把鸭肉倒到洗脸盆里,腾出锅来烧鱼。

  在这帮人大声的猜拳行令,放肆的谈论着女人声中 ,鱼烧好了。将锅端到放野鸭的洗脸盆旁边,这帮人又起混着将筷子一起的伸向锅里的鱼,他们吃着,闹着,夸张的喧闹比吃在嘴里更来劲。

  慢慢的他们的音量小了下来,有人开始舌头不管用了,各自的吹嘘着自己曾经的风光,没有听的,只有说的。每个人都争着说话,根本不在乎说的有没有人听。无非都是些搞了几个女人,赢了多少钱之类的诨话,似呼没有一个孬种,个个都是好汉。

  其实,听的人还是有一个的,我大伯。听着他们的海吹胡侃,心里只是徒增着厌恶和憎恨,胃内一阵阵的翻着恶心,这简直就是一群人渣!他真想用一张捕野鸭的大网,哗的一下子罩住,拖到湖里去喂鱼。可它没有这个能耐,唯一剩下的只能是忍耐,他相信上天会有报应的,只有上天能惩治这些横霸一方,糟蹋乡里的恶棍。

  突然地就有人大叫一声,近乎有点歇斯底里:不是听说还有上好的秋茶吗?沏来让爷们压压酒!其他人听这么一叫,也都跟着嚷嚷要喝秋茶。

  我大伯一听,浑身的一惊,手脚一阵自上而下的冰凉,一股便意强烈的冲击肛门。他知道这不是要解大便,他在高度紧张的时候有这毛病,在德旺家的赌桌上有过,现在又一次强烈的出现。

  他是准备好了秋茶,为这不寻常的秋茶,他准备了太久太久,可准备好的这包秋茶今天却不能拿出来。确切的说,这包秋茶是为金五一个人准备的,他只为金五准备,没有为其他人准备,这包茶只一份,其他人要喝,还真的拿不出来,也不能拿出来!

  我大伯傻傻的站着,头脑一片空白,嗡嗡的着响,他不知道如何应付这帮蛮不讲理的恶棍。见我大伯站着不动,立刻就有人站起来歪歪趔趔的来到他身边,我大伯支吾着说:今天没准备好。立刻就上来一个人,一把揪住我大伯的衣襟,瞪着一对泛着红血丝的牯牛眼,一字一顿的:狗杂种可不要不识抬举!

  我大伯任他们咆哮着施展淫威,今天这包茶无论如何不能拿出来。

  棚子里不同日常居住的家,里面空泛泛的,放在一角的茶叶很快就被他们发现,其中一个人上来就是一记耳光,斥责我大伯竟敢当面扯谎,分明的是看不起他们哥几个。金五一步三摇的踱到我大伯面前,阴阳怪气的对着我大伯:“大先生,难道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给脸不要脸,就别怪我抹脸无情啰!我在兄弟们面前可是夸下海口的,没想到你这么不识抬举!”

  我大伯试图做些解释,金五一把掐住他的脖子,使他动弹不得,言语不得,立马有人踢翻了锅里洗脸盆里剩下的菜食,又有人换下金五,掐着我大伯拾起踢翻的铁锅,让他立马清洗干净,烧水,泡茶。我大伯试图做些挣扎,立即招来更重的掐脖子。酒后的人手上没了轻重,弄不好会当即被他们掐死,我大伯只好清洗铁锅。

  油性太重,清洗起来十分的困难,我大伯一遍一遍的清洗。思考着对策,那帮人围在一起,更加无忌地谈论着他们不堪入耳的话题,轮番着有人过来,不是踢上一脚,就是甩起一巴掌,我大伯完全成了一个逆来顺受的出气包,他的忍耐也达到了极限,他几次的想放弃忍耐,又几次的坚持着忍耐。看来今天的一劫,是天意如此,人不作孽天作孽,天意难违啊!顺其自然吧。

  我大伯烧了一锅开水,犹豫的一点一点的放茶叶,一个人走过来,一把抢过茶叶袋,一个底朝天全部放了进去,一股茶香顿时弥漫在整个茅草棚里,金五自鸣得意的吹嘘:怎么样,秋茶就是香吧!

  他们轻狂的抢着我大伯洗净的饭碗,一人舀了一碗,又围坐在一起,喝将起来。

   金五说,今天的茶比上次喝的更香一些。

   可能是野鸭太过油腻,可能是他们吃得太多,可能是秋茶实在太香,也可能他们加入了以疯作邪的成份,总之每个人都喝得不少。

  我大伯抬头看着天,苍天啊!作孽啊!可湖面上的天,碧蓝碧蓝,间或的几片云朵悠然的悬在那里,似乎满意的欣赏着这里的一切。

  不一会,这帮喝茶的人一个一个的抱头倒在地上,发着恐怖的尖叫,金五的一双死鱼眼,瞪得大大的,瞪着我大伯,我大伯早就想好的这一天终于出现了,但其他人的到来,使他准备了很长时间要在这个时候对金五说的话,现在一句也说不出来了。但他还是要让金五死个明白,他不管他能不能听见,他还是要告诉他:金五,这茶里掺了铃兰叶!你这种只知道吃喝嫖赌,坑蒙拐骗的人,一辈子都没有听说过“铃兰”这么个东西吧。铃兰叶是好东西呀,它帮我把你了结了。你这种人早该了结了,早一天比迟一天好,迟一天不知道又要害多少人,金五,我们两清了,清了。呜——

[中短篇]成迷和不成迷的七人命案

  我大伯放声的嚎啕大哭起来——

  地上的这帮人,相继的停止了抽搐,咽气了!全都咽气了!

  我大伯数了数,七个人!

  说来好笑,我大伯先前竟没有数是多少人,金五是该死的,可其他人不该死,至少不该死在他手上,不该死而恰恰又死了,这就是冤魂,他要数一下记住有多少冤魂!这辈子能还就还,不能还就下辈子还吧!

  他点了点头,像是让自己知道,手上清清楚楚的七条人命。

  他空着肚子离开了养鸭棚,他不能收拾这帮恶棍的尸首了,他最后看了一眼棚子,向主人说声对不起,来年你重搭一个棚子吧,对不起了!

  他空洞失落地回到面粉厂,躺在床上,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一点轻松兴奋的感觉都没有。晚上向大表伯告诉了一切,就一个人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他不知道向何处去,完全没有目标,如同他的人生。没有目标、没有追求、没有压力、没有动力、没有期盼、没有需求、甚至没有自杀的想法。一个曾经孤傲不群,蔑视世俗、饱读诗书的先生,回归了完完全全的动物本能。他完全没有也根本不可能想到:一个完全动物化的他,命运注定现在还不让他寂寞。阎王爷的生死簿里,他的生死缘还没有结束,还有那个叫“白树屯”的地方,还有七个人的命案,在等待着他去参合,这是命,没有人能够改变得了。他自己更是无法抗拒。多少年以后,他都时时的后悔,这一天没有把自己一同的解决掉。

  (上部完)

一、一段“地铁播报提示音”的故事

  一大清早,英国伦敦地铁迎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一位精神矍铄的金发老太太。她坐在长椅上等待着列车,列车到站了,可是老太太却并没有上车的意思,这时广播里传来“请小心列车与站台间的空隙”(Please mind the gap between the train and the platform.)的提示音,一句非常绅士的磁性男人声音。老人听了后,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

  第二天老人依旧来到这里,列车门打开,提示音依旧传了出来。就这样,老人每天都来,她从来不做列车,只是为了听到站的提示音。

  许多年过后的一天,老人像往常一样早早的起床,然后出门,坐着天梯来到地铁站内,她依旧坐在那个长椅上,列车到站了车门打开,老人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可是提示音变成一个女人的声音,老人有点不知所措,颤颤巍巍的回家了。之后她仿佛苍老了很多。

  原来“请小心列车与站台间的空隙”这条语音是老人的爱人在五十五年前录制的,他是英国播音员奥斯瓦德.劳伦斯。在2006年去世后,他的妻子玛格丽特,每天风雨无阻来听爱人的声音。每当听到这句声音,她仿佛回到了他们年轻的时代,看到丈夫温柔英俊的面庞。她在回忆中度过孤独余生。现在那句磁性的声音却戛然而止,不知所踪。玛格丽特陷入了精神上的极大的打击。

  这个故事被伦敦地铁人员知道后,他们非常感动, 同意在这一站仍然用劳伦斯的声音,作为对劳伦斯的纪念。玛格丽特也日日能够再次听到自己丈夫为千千万万乘车人播报温馨的提示语,幸福的度过了余生。

  声音竟然有如此的魅力和魔力,它可以温暖和抚慰人心。好言一句三冬暖,余音绕梁四季春。大音配音正是一家从事声音和配音的公司,我们是“春之声”的使者。

  截至到2021年,大音配音为郑州,贵阳,西安,洛阳的地铁车站广播,每天提供播报超千次。未来大音会服务更多的城市地铁,只为提供更适合有温度的声音。

  了解配音从一段爱情故事开始,而声音的故事远非这些,她的涵义更细腻而博大.....

  当您走进大音配音的世界,听每一句配音,都有会有不一样的想象与感受。有的声音像是一杯浓厚的陈年老酒,浑厚、磅礴,闭上眼睛就像是滚滚的黄河,奔流不息。有的声音像是一股清泉,柔和、沁人心脾;有的声音像是一杯奶茶,甜而不腻,丝丝滑滑;有的声音神秘、幽长,像是分享一个动人故事。。。。。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分享更多有温度的声音......

  大音配音--致力于为世界发出温暖的声音!

二、记录一个普通人做抖音歌唱主播的故事

  我是一个80后的农村妇女,在三线城市的一家普通的单位做一些跟生产相关的,类似文员的工作。

  工作节奏一般,不算很忙,但也不闲。好在基本上,每天能按时上下班,周末能双休。除去五险一金,勉强够我和孩子的生活费。有人会问,那你老公呢。这个私人问题,也不太方便透露,就当做我没有吧。

  总之经济很紧张,所以我萌生了做抖音的想法。开始时候,尝试着拍了一些小视频,但是浏览量极低,最高的不过1500+,更别提点赞数量了。看来我想通过视频,走流量挣生活费,已经不太可能会实现了。当然了,视频我还是会接着拍,能不能上热门,就看自己的水平和机遇了。

  所以现在我又萌生了做直播的想法,先坚持做3个月,设备已经买了,明天会到,在这里我会记录自己的直播故事。看看像我这样,长得一般,口才一般,唱歌一般的普通人,能否通过直播,来实现个人的一部分价值,明天来汇报自己的设备调试情况。然后每个星期,会在这里记录一下直播故事和收入,权当激励自己吧。

标签: #普通人 #歌唱 #记录 #故事 #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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