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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傅惟慈等译)显克微支小说《奥尔索》等三篇

发布于:2022-06-11 作者:admin123 阅读:56

   天,刚才发到经济论坛了,可恶的鼠标!

   显克微支小说《奥尔索》等三篇(施蛰存、傅惟慈等译)

   转校说明

   这篇《奥尔索》,是我扫(转)校的第三篇显克微支小说。不过,它的译者不是鲁彦先生,而是施蛰存先生。该文原载于《世界文学三十年优秀作品选(2) 》一书,是目前的所有超星破解版都不再好用前从超星中搬出来的。也许还有优秀作品选(1),但是,就算能找到,也没法再下载了,在更有威力的破解版出现之前。

   两周前,闲来整理这最后一批下载的超星书时,对其中的长篇,如《保护网下》、《晃来晃去的人》等,实在没有勇气转换、校对;但对其中的一些短篇,却有转校的念头。于是,我从这本书译文选里转出了冯尼格的《艾皮凯克》与显克微支的《奥尔索》,然后扔到一边。

   听到施先生去世的消息后,我想,如果把它校出来,或许也算一份最微薄的纪念。这样,今晚我将它校完了。

   这篇小说,今人译过,译名也相同,收于《灯塔看守人》(翁文达译,上译1997年初版,定价18.2元)一书中。由于施先生的译文较早,使用的词语和语言习惯与现在不尽相似,所有,乍看起来,感觉译文虽比鲁彦先生译的《老仆人》更合乎现代习惯,但还是有些涩。可是,译文却“涩”而生动——只有同翁文达先生的译文一比,就能够看出来。

   文学家的翻译,似乎总能胜过专职译者的译文。 如果把鲁彦先生译的《老仆人》与翁文达先生的译文比,更能看出这一点。我想,鲁彦先生是译显克微支的最佳人选。

   不过,也许施先生采用的原文与翁文达先生的不尽相同,有时,从译文猜,感觉后者的译文似乎更准确些。

   如,在施先生的译文中有这样半句:“……水蒸气在那机关里奏出了,或者还不如说是最古里古怪地呼哨出了那支全国风行的小曲‘美国佬杜特尔’”。

   在翁先生的译文中,却是这样:“……带着可怕的尖啸和咝咝声喷出民族的《扬基歌》”,译文下面,还有一条译注:“扬基(Yankee)是‘美国佬’或‘北方佬’的意思,美国南北战争以后流行此种称呼。”

   再如,施先生的译文中的这半句:“当音乐奏起而要他们伴同演出的时候,‘啊,死亡近来了!’他把她顶在长竿尖上,使看客大为吃惊”。

   在瓮先生的译文中,却是这样的:“当他在《嗨,死亡临近!》的歌声中,扛起爬在杆子顶端上的她使观众极度惊骇时”。

   由于不知原文,不好说谁是谁非,但是,两者的差别却能看得出来。不过,我觉得“当他在《嗨,死亡临近!》的歌声中”这样的译文更合理些。

   还有一处,两者的译文应该都没错,但如果比较一下,似乎能看出有趣的时代风尚来:

   “……读圣书给他听,那就是她叫做‘好书’的”——施译

   “为他读《圣经》,这本书他们称为‘善书’”——瓮译

   我猜,所谓的“好书”、“善书”,原文应该都是“Good Book”,专指《圣经》。可是,为什么施先生要把它译成不起眼的“圣书”呢?

   我想,施先生的这篇译文既然最初是“原载《译文》1954年第1期”的,就不排除译者或者编者有意将“《圣经》”改为“圣书”的可能——这,就是一种时代风尚,我猜。

   另外,两种译文还有一点小差异。在瓮先生的译文中,各篇末尾分明注明了创作时间,如在《老仆人》的后面注明“1875”,在《奥尔索》的后面注明“1879”等。

   除了这篇《奥尔索》外,施先生大概还翻译过显克微支的小说,可惜,我却再找不到,也不知它们是否结集过。几天前,见有人公布过施先生著译目录,从那里,一定能得到答案。

   鲁彦先生译的显克微支小说,却一定公开出版过。在陈子善、刘增人两位先生所编的《鲁彦年表》中,对此有过介绍。1928年3月,上海北新书局,出版了26岁的鲁彦译的《显克微支小说集》,由钱君匋先生设计封面,共七篇:

   “内收序言和《泉边》、《宙斯的审判》、《乐人杨珂》、《天使》、《光明在黑暗里》、《提奥克虏》、《老仆人》等篇小说。”

   在《晦庵书话》中,也可以看到对此书的介绍及书影。其中的《老仆人》、《泉边》,以前我曾据《小说月报》扫校过,也贴出了。真想看看其余的五篇。或许,这只是梦想而已。不要说鲁彦先生的译文,就是他创作的大量小说、散文,目前重印的又有多少?除一本人文社的《鲁彦选集》,一本百花版的《鲁彦散文选》外,什么都没买到。

   阿西莫夫的《讲笑话的人》选自冯亦代先生编的《献给艾米莉的玫瑰》,也是最后一次从超星下载的。这本书我曾在旧书摊见到,里面的东西多半看过,书又太破,没买。前一阵子,一位酷爱阿西莫夫作品的朋友曾让我帮他打听国内译出的所有阿西莫夫小说,还问我能否为他译出几篇,但我哪里有这种本事?说实在的,我以前连他是哪国人都不清楚,还以为是俄国人呢。

   在《献给艾米莉的玫瑰》一书中发现这篇小说后,才为他转成图片,又问是否需要我校对。然后,他发来一篇阿西莫夫的《心灵历史学家》和《讲笑话的人》的电子版。“估计应该差不多吧,这位作家不是以词藻取胜的。”他说。

   然后,我试着去读《心灵历史学家》,却完全读不懂;再读《讲笑话的人》,感觉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有。回头再看《献给艾米莉的玫瑰》一书中的《讲笑话的人》,才知道怎么回事:它的电子版就算“不是以词藻取胜的”,也实在不怎么样,其中还夹杂着许多错字,我能读懂才怪呢。所以,我认为有必要把它校对出来,请我的朋友再看一遍。

   如果没有校出冯尼格的《艾皮凯克》(以前,我校贴过他的《无法管教的孩子》),感觉这篇《讲笑话的人》还不错。可惜,以我的观点,若把两篇颇有相似处的小说放在一起,《艾皮凯克》才更胜一筹,不论在语言、构思还是思想上。冯尼格不愧为冯尼格。

   别的就没什么可说了。

   20:48 03-11-24 肖毛

   1.奥尔索

   [波兰]亨·显克微支

   施蛰存译

   选自《世界文学三十年优秀作品选(2) 》,《世界文学》编辑部选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83年6月第1版,定价:1.90元 (超星版)

   肖毛转换并校对

   原书尾注:亨利克·显克微支(Henryk Sienkiewicz,1846-1916),波兰作家。本篇原载《译文》1954年第1期。

   在安那海谟,加利福尼亚州南部的一个小城里,秋季的最后几天是娱乐和庆祝的日子。这时候,葡萄都已经收采完毕,所以这小城里挤满了工人。这些工人中,一小部分是墨西牙人,但大多数是卡越拉印第安人,他们都是从加利福尼亚州腹地的圣·倍那廷诺群山中来做工的土人。安那海谟城中,再没有比这些人物所造成的景象更绚丽的了。所有的印第安人和墨西哥人都逍遥在街头和市场上,他们在那里躺在帐篷底下,或者就在露天底下,好在这个季候的天气总是晴朗的。

   这个环绕着一丛一丛攸加利树、蓖麻子树和胡椒树的美丽的小城,好象给一片忙乱喧哗的市集搅得沸滚着,和城外葡萄田外面那些给仙人掌遮满了的沙地上的寂静相比,真成了—个惊人的对照。到了傍晚,当光芒逼眼的一轮红日沉下海底,当红光晃耀的天幕上显现了野鹅、野鸭、鹈鹕、海鸥和鹳鹤的又红又亮的轮廓,成千累百的从山上一直栖止到海边,这时候,安那海谟城中就生起营火来,种种娱乐开始了。黑种的歌人震响着他们的羯鼓,在每一堆营火边都可以听到击鼓声和悲哀的五弦琴声。墨西哥人穿着宽大的蓬衫①【译注 ①:南美洲土人所穿的宽大衣衫。——下同,肖毛注)跳起他们最喜欢的鲍莱洛舞①,印第安人伴和着他们,牙齿里衔着又长又白的芦笛,或者高声吆喝着“噫,维伐!②”那些用红木喂养的营火,爆响着,散射着火花,在这血红的火光里,只看见人影幢幢地在跳跃,住在本城的人,手挽着他们的美丽的妻女,围绕在四周看他们寻欢作乐。

   但是,最后一束葡萄被印第安人的脚践踏完了的那一天,才是最大的节日,因为这一天上,德国人赫尔希先生的旅行马戏班就从洛杉矶来了,同来的还有这位赫尔希先生的动物园,这里面有猴子、美洲狮子,非洲狮子,有一只大象,还有许多老得变笨了的鹦鹉——这是“全世界最惊心动魄的奇观”!

   的确,那些卡越拉人把他们还没有喝掉的最后一个比索③报效了出来,但是他们并不是要看这许多野兽,这些东西,他们在圣·倍那廷诺山里也并不缺少;他们要看的是表演杂技的女人、大力士、丑角和马戏班里的一切惊人绝技,在他们看起来,这些都至少是一种“神药”,那就是说,一种魔术,只有超凡入圣的法力才能够做出来。

   ① 一种西班牙舞蹈。

   ② E Viva,西班牙人的喝彩。

   ③ 以前西班牙银币名,在美洲各国也通行。

   可是,如果有人以为这个马戏班只能吸引一些印第安人、黑人和中国人的话,那么,天知道,他一定会惹起赫尔希先生应该发作的危险的盛怒。这个马戏班来到之后,使这小城里聚集了许多人,不单是四郊的居民,甚至连附近各个较小的城镇,例如威士敏斯特、奥兰琪和洛斯·尼埃妥思的居民也都赶来了。奥兰琪街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大车和四轮马车,简直无法通过:整个广大的居民区都一体地起来了。年轻美貌的姑娘们,眼睛上垂着金黄的刘海坐在马车的前座上,娇滴滴地一路在行人头上驶过,吃吃地巧笑着,露出了雪白的牙齿;从洛斯·尼埃妥思来的西班牙小姐们,从她们的绢妙面网里丢着阴暗的眼色,从邻邑来的太太们,穿着最时髦的衣装,骄矜地靠在给太阳晒得黑里泛红的农场主的胳膊上。这些农场主的全部装束,大都是头戴—顶破旧帽子,下身一条斜纹布大脚管裤子,上身一件法兰绒衬衫,因为没有领巾,所以这短褂领头上的钮襻都扣上了。

   所有的人都互相打招呼,问候,一双眼睛仔细地打量人家的衣饰,看看他们到底时髦到什么程度,跟着就议论起来。

   在许多堆满了花,看上去很象一个大花球的美国式的四轮马车中间,有的青年人骑着神骏的野马,坐在高高的墨西哥鞍子上,向前弯下身子,从少女们的帽子底下去偷睃她们的俏脸。这些野性未驯的马,为人声的喧哗吆喝所惊,转动着它们的血红的眼睛,竖立起来,嘶鸣着;但这些勇敢的骑手简直好象根本没有注意到它们的动作。

   大家都谈论着那个“惊心动魄的奇观”,或夜场表演的种种详细节目,据说其华丽神奇,将大大地越过以前所看到过的一切。

   的确,大幅的海报上已经宣布了真正的奇观。那个马戏班班主,赫尔希先生,是个“耍鞭子的艺术家”,他将率领那只以最凶猛著名的非洲狮子来表演一场。据说明书上说,这只狮子将猛扑到那班主身上,而他唯一的防身之具就是一条鞭子。但是这件普通的武器,到了他那双创造奇迹的手里却成为——也是据说明书上说的——一柄利剑和一面盾牌。那条鞭子的尖端会象响尾蛇似的咬螫,象电光似的闪耀,象霹雳似的劈击,使那只猛兽永远隔着一段,再也没法冲到这位艺术家身边。但是这不算最了不起的。还有一个十六岁的奥尔索,一个白种父亲和印第安母亲生的“美国赫拉克勒斯”,要在身上站住六个人,每个肩膀上三个,除此之外,那马戏班班主还悬了赏,任何人,“不论白人黑人”只要能够和这位青年大力士角力,并且将他摔倒,就可得奖一百元。安那海谟满城流传着一个无根的消息,说是那个格杀黄熊的家伙已经特地从圣·倍那廷诺山里来和奥尔索较量较量。这是一个布置陷阱捉野兽的猎人,以大胆武勇著名,自从加利福尼亚建州以来,他是第一个敢于用一柄斧头和一把短刀去格杀一头黄熊的人。

   那个“杀熊者”对于马戏班里的十六岁大力士的可能的胜利,使安那海谟城里的男子兴奋之极,因为,如果奥尔索,他以前一直是把大西洋和太平洋之间的最强的“美国佬”摔倒来的,这回竟吃了败仗,那么,不朽的光荣将永远归于加利福尼亚了。

   女人们的心里,也因为说明书上宣布了下面这件事情而同样地兴奋,据说这位大力士奥尔索将在一支三十尺的高竿上顶着一位“世界奇观”的小琴妮,关于她,说明书上宣称是“基督教时代”的世界上所曾有过的最美的少女。

   虽然琴妮还只有十三岁,那马戏班班主也悬了赏,任何一个姑娘,“不论皮肤黑白”,如果能够比这位“空中仙女”美丽,得奖一百元。从安那海谟及邻邑来的姑娘们、小姑娘们和最小的小姑娘们,看了海报上的这一段说明,都仰起了鼻孔表示轻蔑,并且宣称,如果去参加这种比赛,就不够“淑女风度”了。但是,她们每一个人都还是宁可放弃了家里的摇椅,而不肯不去看夜场的表演,和那个孩子似的对手,虽然她们谁都不相信她的美丽会赛得过平巴姊妹。

   平巴家的两姊妹,大的叫做雷菲娇,小的一个名叫梅茜玳,漫不经心地坐在一辆美丽的四轮马车里,正在看那张海报。她们的绝顶标致的脸上,一丝一毫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激动,虽然她们都感觉到安那海谟城里所有的眼睛,这时都看在她们身上,好象在求她们挽救全州的名誉,这些眼光同时又含着爱国的骄矜看着她们,这种骄矜是发于他们的一种坚信:以为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山谷里,决不会有比这两朵加利福尼亚的花更美丽的了。啊!这雷菲娇和梅茜玳两姊妹,她们的确是美丽啊!她们的血管里流着纯粹的卡斯底尔的血,这并不是毫无道理的;她们的母亲常常在提起这个血统,同时又表示了她非常看不起各种有色民族,以及那些浅色头发的人物——那就是“美国佬”。

   这两姊妹的身段都很纤细,很柔软,她们的一举一动,都带着些儿神秘和娇慵,而且很有些风骚,使任何一个青年人接近了她们,马上就会由于一种莫名其妙的欲望而心里猛跳起来。雷菲娇和梅茜玳的身上焕发着一种妩媚,就仿佛木兰花里发出来的香气。她们的脸都是很细致,容貌明朗清澈,虽然泛着—点玫瑰红,象黎明的霞光。她们的眼睛象睡梦惺忪似的,又黑又甜,她们的表情里显出了天真和敏感。她们裹在打裥的轻纱披肩里,坐在一辆装满了花的四轮马车上。这般纯洁,这般安详,这般标致,她们好象自己都不自觉其美丽。安那海谟全城看着她们,饱享着眼福,以她们为骄傲,也热爱着她们。如果那个琴妮竟会赢去了她们的胜利,那么这个姑娘到底该怎么样好看啊?《星期六周刊》上写着,不错,当小琴妮爬到竖起在奥尔索的矫健的肩膀上的长竿顶上,当她在那竿尖上,临空挂着,冒着生命之险,开始伸展四肢,象蝴蝶似的扇拍着的时候,马戏场上就都寂静了,非但所有的眼睛都在注视着,连所有的心也都跟着这个神奇的孩子的每一个动作颤跳着。“谁如果看见她—回在竿子上,或马背上,”《星期六周刊》上的结句说,“将一辈子都忘不了她,因为当代大艺术家,甚至如那个为皇宫旅馆作画的旧金山人哈尔维先生,也画不出一个象她那样的人物来。”

   安那海谟的年轻人,一则抱着怀疑态度,二则爱恋着平巴姊妹,就一口断定这里头有一个“骗局”,可是,这些都只有等到晚上才能得出最后的结论。

   其时,马戏场周围的动作愈来愈忙碌起来。环绕着那个表演马戏的大棚子,排着一长列木屋,从这些木屋中响起了狮子和象的咆哮,鹦鹉都栖息在挂在木屋里的环架上,用刺得破天的尖声喧聒着;猴子,有的以自己的尾巴倒挂着,有的在给看客逗弄着玩:木屋四周都用绳子拦起来,使人们和这些动物隔开一段。

   最后,从中间的大屋子里出来了一个队伍,这个队伍的目的是要把人们的好奇心刺激到惊骇的程度。这个队伍的开头是一辆六匹马拖的巨大战车,马头上装饰着羽毛。马夫们穿着法国式的驭者礼服,乘在鞍座上驾驭。后面便是许多大车,车上装着狮子笼,每一个狮子笼里,坐着一个手持橄榄枝的姑娘。大车之后,跟着走的是一匹象,身上覆着一块彩毡,背上高高的安着一座塔楼,塔楼里坐了几个弓箭手。

   喇叭吹着,鼓打着,狮子吼着,鞭子抽响着,总面言之,整个行列就象吵架似的向前行进,闹闹嚷嚷个不住;这还不够,在象的后面还有一个机器在辘辘地滚着走,那机器上面有一只汽锅,就跟火车头上的一样,汽锅上安着一个机关,水蒸气在那机关里奏出了,或者还不如说是最古里古怪地呼哨出了那支全国风行的小曲“美国佬杜特尔”。有时管子里的水蒸气给止住了,于是响出来的就是平常的哨子声,然而,这也并不减低了观众的兴致。这些观众简直高兴得按捺不住,一听到这个水蒸气的喧闹的音乐,美国人就喊“呼啦”,德国人就喊“呼吓”,墨西哥人喊的是“噫,维伐”,卡越拉人就兴奋得象野兽似的狂嚎起来。

   人群跟着队伍走去;马戏场四周,各处都冷清清的一个人都没有了;鹦鹉也不再吵闹,猴子也不再跳上跳下。然而,“最惊心动目的奇观”却不在队伍里头。那些车辆里既没有那个“无敌鞭手”的班主,也没有“常胜大力士奥尔索”,更不看见“空中仙女琴妮”。这些都要留到晚上才出现,好在那时产生最动人的印象。

   那马戏班班主在木屋子里坐坐,或者向他的卖票房里窥一眼,他手下的黑人在那里露出了白牙齿向人们笑,他窥望进去,什么都叫他生气。奥尔索和琴妮在马戏场里做他们自己的练习。帐篷里又静又暗。

   场子的背景,就是一层高似一层的座位所在的地方,差不多已经完全黑暗了;一大片阳光穿过了帐篷顶照射在铺了木屑和沙的场地上。由于这些从篷布上透进来的灰色光线,才见得到有一匹马站在木栅边。也没有一个人在它附近,这匹高大的牲口显然是很疲乏了,它在用尾巴赶着苍蝇,拼命地点着它的系着白缰绳的头,并且一直把头伛到胸前。渐渐地你还可以看得见一些别的东西.譬如一支横倒在沙地上的长竿,这就是奥尔索常常用来支起琴妮的竿子,还有些糊着吸墨水纸的铁圈,就是琴妮要从这中间穿过的;但是这些东西全都随随便便地乱丢乱扔在那里。整个照亮了一半的场地及其周围,都显得乌沉沉的,给人的印象仿佛这是一所门窗早已破坏了的空屋子。那些一层一层的座位,也只有几处地方照到亮光,看上去活象一片废墟,那匹垂头丧气的马也不能使这幅画景上添点生气。

   奥尔索和琴妮在哪里呢?一缕阳光从那看得见灰尘在旋转和舞动的帐篷的开口处偷射进来,象一块黄金似的照在远处的几排座位上。这一片金光跟着太阳的逐渐下降而在逐渐前移,最后它照到了奥尔索和琴妮。

   奥尔索坐在一条板凳上,琴妮坐在他身边,她的美丽的,孩子气的小脸儿窝在那个大力士的肩膀底下,一条膀子挽着他的项颈,抓住了他的另外—个肩膀。这小姑娘的眼睛向上抬着,好象在仔细听她伙伴的话。她这位伙伴呢,俯身在她头上,不时动着他的头,好象在给她解释或说明些什么事情。他们这样正相偎依着,简直很可能被认为是一双爱人。然而,琴妮的两条裹着红色紧身裤的腿,还没有能够着地,只管一前一后的摇荡着,完全表现着一个小孩子的姿态,还有她那双抬起的眼睛也表示着倾听和专心思索的神气,一点没有浪漫的感情。此外,她的身材还刚在形成一个成年女子的初步轮廓。

   总之,琴妮还是一个小孩子,但是一个非常娇艳的孩子,说来也不能不得罪那位为皇宫旅馆作画的旧金山人哈尔维先生,因为要他设想出一个差不多美丽的女孩子来,一定是很困难的。她的小脸儿简直就是一个仙女的;她那双又大又沉思似的蓝眼睛,显着一种深挚的、亲热的、信任你的表情:她的深色的眉毛无比清晰地在那个雪白的额角上显现出来,永远好象在有所深思似的;一些金黄的、丝一般的、稍微有点纷乱的额发,在这个额角上投下了它的影子,不用说哈尔维先生,就是另外一位名字叫伦勃朗的画家①,也决不会不屑把这景象画出来的。这个小姑娘使人想起了辛特莱拉,以及葛莱卿②,她这时所表现的偎依姿态,透露了一种羞怯的性格,在要求保护。

   ① 伦勃朗(1606-1669),著名荷兰画家。

   ② 辛特莱拉,北欧民间传说中的美丽少女,也即安徒生童话中的灰姑娘。葛莱卿是歌德名著《浮士德》中的美女。

   这种姿态,象葛娄慈①画中的少女那样,使她身上穿的那件表演服显得非常好看,这是一身短短的连裙的纱衫,绣着银穗,短得遮不了她的膝盖和玫瑰色的紧身裤。

   她坐在金黄的阳光中,在一个又深又暗的背景上,就好似一个光亮而透明的幻影,她的纤细的身材和青年大力士方阔的肩膀显出了一种强烈的对照。

   ① 葛娄慈(1725—1805),法国名画家。

   奥尔索穿着一件肉色的紧身裤,远看就象是裸体的,同一片阳光也照亮了他的过分发育的、不匀称的身体,他的过分突出的胸脯,他的紧瘦的肚腹,以及短得和身体不配的两腿。他的健壮的身体好象只是用一柄斧头乱七八糟地劈削出来的。凡是一个马戏班里的大力士所有的特征,他都有,可是已经发展到了一种程度,使人看了几乎以为是一幅漫画了。此外,他的相貌很丑。有时,当他抬起头来,就看得见他的脸了;脸相倒还端正,也许,简直太端正了,可是有点儿僵,好象是削出来的。他的低矮的额角和黑色的头发——象马额发一般一直挂到鼻子上,无疑地是从他的印第安母亲那儿遗传下来的——使他的脸上有了一股吓人的和阴沉的神情。他象一头公牛,同时也象一只熊,总之,这是说他有极大的力气,但是很凶恶的力气。的确,他完全不是一个温和的人。

   琴妮走近马厩的时候,这些正直的动物都转过头来,抬起它们的聪明的眼睛看着她,安静地嘶起来,好象它们想说,“你好啊,亲爱的!”但是—看见奥尔索,它们就害怕得缩拢了。他是个不露声色的人,阴沉而且常常在喃喃自语。赫尔希先生手下的许多扮演骑师、丑角、歌人和走绳索的黑人,都受他不了,有机会总得给他些麻烦;因为他是一个混血种,他们都瞧不起他,甚至还公然表示了他们的轻蔑。至于那位班主呢,老实说,他悬赏一百元给任何一个愿意来较量较量的人,倒并没有冒多大的险,可是他恨这个青年,而且也害怕他,不过他这种害怕跟一个训练野兽的人的害怕一样,譬如害怕一头狮子吧,那就是,他以任何理由来鞭打他。

   赫尔希先生用鞭子打他,又为了这个原因;他知道他如果不打这个青年,那么他自己一定会挨这个青年的打了。但是一般地讲起来,他是坚持着那个克里奥尔①女人的原则,认定鞭打是一种责罚,而不是一种报酬。

   ① 克里奥尔人,是南美洲的欧洲移民与土著女子所生的后裔,其面色不如土人之黑。但此处似专指某一女子,不知其为何人。

   奥尔索的情形就是这样。但是,这一段时期以来,他已经变得好些了,因为他开始深深地爱上了小琴妮。事情发生在—年以前,奥尔索是照管野兽的,有一次当他去揩拭一只美洲狮子的笼子的时候,那猛兽把它的利爪从铁栅里伸出来,给他头上抓了个重伤。于是这个大力士索性走进笼子里,在一场可怕的搏斗之后,活命的是他。可是他自己也伤重得昏倒了,此后他就生了好久的病,尤其是因为那班主狠狠地鞭打了他一顿,因为他打断了美洲狮子的脊骨。

   他在生病的时候,小琴妮向他表示了不少的同情。当没有人在旁边的时候,还给他裹伤口,在空闲的时候,她来坐在他身边,读圣书给他听,那就是她叫做“好书”的,这里面讲到了互爱、饶恕和慈善——总而言之,这本书里讲到的都是赫尔希先生的马戏班里从来没有讲起过的事情。

   奥尔索听了这本书以后,他那颗印第安种的头脑思索了好久,最后得出结论:如果马戏班里的生活也象那本书里的生活一样,他的性子就不会那样倔强了。他又想到,他也决不会挨打了,而且,也许他还能找到—个人来爱他呢。但是谁呀?决不是那些黑人,也决不是赫尔希先生,说不定是小琴妮,她的声音在他耳朵里美妙地响着,活象一只夜莺的鸣叫。

   因为这样想着,他曾在某一个晚上哭了好一阵:他开始吻着琴妮的小手,从这时起,他就深深地爱她了。此后,在夜晚表演的时候,那小姑娘骑在马背上,他总在场地里,用密切注意的眼光跟着她。他在她面前给她提着那些用吸墨水纸糊满了的铁圈,对她微笑着,当音乐奏起而要他们伴同演出的时候,“啊,死亡近来了!”他把她顶在长竿尖上,使看客大为吃惊,连他自己也在害怕。这时候他很明白,如果她跌下来,那么这个马戏班里就没有一个人有那本“好书”了,因此他决不让她离开他的视线,他这种谨慎小心,他在动作中所显示出来的好象是害怕的样子,更增加了景象的恐怖。当他们被暴风雨般的鼓掌声催促出来,一起跑出到场地里的时候,他总是把她推在前头,让她去接受大多数的喝彩,他自己就高兴得喃喃自语。这个阴郁的人只能和她谈得拢,他也只有在她面前才肯说出真心话来。他憎恨马戏班和赫尔希先生,因为他跟那本“好书”里的人物完全不同。

   有一种思想常常把他牵引到天涯地角,到森林里和草原上去,当这个走江湖的戏班子碰巧走到那些无人居住的区域附近的时候,他心里就会转到这种念头,正如一只养驯的狼,在第—回看到一个森林的时候,心里油然而起的思想一样。他这种思想,也许并不单是从他母亲身上遗传下来的,因为他的父亲的确也是一个在草原上流浪的猎人。他把这种想头老实告诉了小琴妮,还给她讲人们在荒野里的生活情形。关于这种生活情形,绝大部分是他猜想出来的,但也确一小部分是草原上的猎人告诉他的。时时有猎人到他们的马戏班里来,有时是给赫尔希先生送野兽来,有时是想来试试打败奥尔索,好赢取那悬赏的一百元赏金。

   小琴妮总是静听着这些谈话和印第安人的想象,睁大了她的蓝眼睛晴,或是沉思着。奥尔索自己从来没有到过荒野里去过。而她又向来和他在一起,他们都觉得很愉快,因为这种生活简直是非常美好的。他们每天会看到些新的东西,他们有自己的家庭生活,因此他们就得对任何事情都加以注意了。

   这时候他们就坐在那里,在一缕阳光中,并不在练习新的跳跃,而是在谈话。那匹马很恼怒地站在场地里。小琴妮偎依在奥尔索肩膀边,她的沉思的眼睛呆望着空中,她的两条腿不停地捣荡着,小脑袋里想象着荒野里的生活该是怎样的,她不时想出一个问题来,要知道得明白些。

   “那么人住在什么地方呢?”她抬眼问她的伙伴。

   “那边有的是橡树。一个人只要带一柄斧头,就造出一座房子来。”

   “唔!”琴妮说,“那么房子没有造起的时候呢?”

   “那边永远是很热的。那个格杀黄熊的人说的,那边很热。”

   琴妮更加用劲地摇荡着两腿,好象表示着如果那边很热,她就不在乎别的了;但过了一会儿,她又停住了。她在马戏班里养着一只狗和—只猫,她把狗叫做狗先生,把猫叫做猫先生,因此她想决定一下关于它们的事情。

   “那么狗先生和猫先生要不要跟我们一道去呢?”

   “它们都去。”奥尔索回答,接着高兴得咕哝起来。

   “我们要不要把那本‘好书’也带去呢?”

   “要的,”奥尔索说,他咕哝得更响了。

   “好!”小姑娘又象鸟啭似的说,“猫先生会给我们捉鸟,狗先生会叫起来.要是有什么坏东西想到我们这里来的话;你就做丈夫,我做妻子,它们就做我们的孩子。”

   奥尔索给她说得心花怒放,连喃喃自语都说不出声了,琴妮又接着说:

   “那边没有赫尔希先生,也没有马戏班,我们永远不用做什么事!只有——可是不成,”她想了一想,接着道,“那本好书上说我们应该劳动的,所以我有时候也得跳一个铁圈,或者两个,或者三个,或者四个!”

   显然琴妮无法想象除了跳铁圈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劳动方式。过了一会儿,她又问:

   “奥尔索,我是不是真的会跟你在一起呢?”

   “是呀,琪①,我很爱你呀。”

   ① 琪是琴妮的昵称。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马上光辉起来,差不多使他的脸相很好看了。可是他依然还不懂得自己对这个金发的小姑娘到底怎样爱法。他爱她就象一头獒犬之爱它的情侣。在他的一生中,除了她就没有别的了。他的样子好象一条龙在她身边,但这使他感到伤心吗?并不。

   “琪。你听我说。”

   琴妮,先前已经站起来,想看一看那匹马,可是现在,为了不至于遗漏掉奥尔索的每一句话,就把她的臂肘搁在他膝盖上,把她的腮帮儿托在两个手掌里,抬起头预备听他的话了。

   然而,这时候,这两个孩子倒了霉,那个耍鞭子的艺术家走进马戏场里,而且正当他脾气最坏的时候,因为他刚才训练狮子完全失败了。那头猛兽已经老得脱了毛,顶高兴人们让它静静的休息,即使一刻儿也好。它怎么也不肯冲到这位艺术家跟前来,在棍子的打击之下,它尽在笼子里往里边躲。那班主很绝望地心里打算,如果在夜晚以前这头狮子还没有丢掉这忠诚脾气,那耍鞭子的一场表演就要失败了,因为鞭打一头尽在退避的狮子,正如吃龙虾先从尾巴吃起,不算本领。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使那班主的脾气变得更坏。那就是给他发卖站票的那个黑人来报告,说这些卡越拉人显然已经把他们采葡萄赚来的工钱全部喝光了;不错,他们来买票的人数倒真不少,可是他们付出来买票的不是现钱,而是印着U.S.字样的毯子,或是他们的妻子,特别是年老的妻子。

   赚不到卡越拉人的钱,对于这位艺术家,这个损失倒不算小,因为他计算着要卖个“客满”,要是站票都卖不光,那就不可能“客满”了。因此那班主此时心里正在恨不得所有的印第安人只有一个背脊,让他可以当着所有的安那海谟人面前在这个背脊上表演一番①。他在这样的心境中,走进到马戏场里,在木栅边看见了那匹马闲站着,神气很疲乏似的,他就气得想豁虎跳。奥尔索和琴妮会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把手遮着眼睛,让篷布里透进来的阳光不致耀眼,他望到里边才看见了奥尔索,接着又看见了琴妮,跪伏在他跟前,把两个肘子搁在他膝盖上。看见了这情景,他就把鞭子尖儿撂在地上。

   ① 这是鞭打之意。

   “奥尔索!”

   一个霹雳打在这两个孩子身上也未必会使他们心里发生更大的恐慌。奥尔索马上跳起,从长板座位中间的过道里走出去,他那种匆急的行动宛如一头畜生听见了主人的声音而赶过去一样;小琴妮跟在他背后,吃惊得眼睛睁得挺大,一路冲撞在那些板凳上。

   奥尔索走到场地里,就在栏杆旁边站住,阴沉沉地不则一声。从上面降下来的灰暗的阳光,很清楚地照出了他的生在两条短腿上的赫拉克勒斯似的身体。

   “走近些!”那班主用粗哑的声音喊。

   同时他的鞭子尖儿却在沙上蠕动,好象一头隐伏着的猛虎的尾巴,在不怀好意地摆功。

   奥尔索往前走了几步,他们俩彼此瞪着眼看了一会儿。

   大体说来,这时候班主的脸色很象一个驯兽师,走进笼子去鞭打一头危险的野兽,但同时也在注视它。

   怒火占了谨慎的上风。他的两条穿在鹿皮短裤和高统靴里的细瘦的腿,气得跳动起来了。也许,引起他这么大的怒气来的,不单是这两个孩子的懒惰。

   琴妮在上面板凳中间看着他们,正如一头牝鹿在看着两头雄鹿。

   “小流氓!捉狗的,贱货!”那班主咬牙切齿地骂着。

   他的鞭子以闪电似的速度画了一个圆圈,嘘,呼,随即啪地打了下来。奥尔索轻轻的哼了一声,就向前窜进一步;但立刻就被另外一鞭子止住了,于是接着第三鞭,第四鞭…”第十鞭。表演开始了,虽然还没有看客。这位大艺术家的擎起的手臂动都不动一动;只是把他的手转着,好象这是装在一个尖轴上的一架机器上的部分,每一转就使奥尔索的皮肉上吃着一鞭。这个鞭子,或者还不如说这个恶毒的鞭尖儿,仿佛竟塞满了这个大力士和班主之间的一切空隙。那班主,渐渐地打得兴奋起来,浸沉在—种真正的艺术家的热忱里面了。这位大名家不过是在偶尔即兴罢了。可是那条在空中闪亮的鞭子已经在大力士的项颈上画出了两圈血痕,这是到晚上就得用粉敷掩起来的。

   在鞭子的跳舞中,奥尔索始终不做声;但每打一鞭之后,他就向前跨进一步,那班主就退后一步。他们就这样的在满个场地上绕圈子;后来那班主闪出了场地,完全象一个训兽师似的闪出笼子。终于在马厩门口消失了,也跟一个驯兽师一般无二。

   但是,在走出去的时候,他的眼光落在琴妮身上。

   “上马去!”他喊着,“以后再跟你算帐!”

   他的声音还没有响完,白裙子已经在空中闪动,琴妮一眨眼就跳上马背,象一只猴子。

   班主走进了幕后,看不见了;马就在场地里跑圈子,有时把它的蹄踢着木栅。

   “嗨!嗨!”琴妮以一个细弱的声音喊,“嗨!嗨!”但是这几声“嗨!嗨!”同时也就是一种呜咽。那匹马愈跑愈快,马蹄乱踢着,碰到了木栅便更猛力地仰身避过。小姑娘站在马鞍上,一只脚踩在另一只脚上,看样子好象她的脚尖儿竟没有碰着鞍子;她两条赤裸的,红红的臂膀,做着很快的动作,以维持身子的平衡;她的鬈发和轻纱的裙子,被气流推进着,就飘在她那象一只在空中盘旋的鸟似的纤瘦的身子背后了。

   “嗨!嗨!”她又叫着。她眼眶里充满了眼泪,因此她就不得不抬起头来看东西了;马的快跑使她头昏眼花,一层层高起来的看台、墙壁和演技的场地,都开始在她四周旋转起来。她晃了一晃,接着又晃了一下,终于跌落在奥尔索的怀里。

   “啊,奥尔索!可怜的奥尔索!”小姑娘呜咽着说。

   “怎么回事,琪?”那青年轻声地问,“你为什么哭?不要哭,琪!没有打痛我多少,根本没有什么痛。”

   琴妮把两条手膀勾上他的项颈,就吻着他的脸儿。她浑身都兴奋得震颤了,她的哭泣差不多变成了痉挛。

   “奥尔索!啊,奥尔索!”她再三再四地喊着,说不出别的话来,她的手膀紧紧地勾着他的脖子。如果她自己挨了鞭打,她也未必会哭得更厉害些;所以,到后来反而是他来安慰她了。他忘记了自己的创痛,把她抱在怀里,拥在心头;他的被鞭打得胀起的神经,使他开始感觉到他在爱她,还不仅象一头獒犬爱它的情侣呢。他的呼吸很急促,他嘴里就跟着间歇的呼吸而断续地说:

   “什么东西都打不痛我,你在我身边;我很高兴啊——琴妮,琴妮!”

   其时那班主怒气冲冲地大踏步穿过马厩,妒忌钻进了他心底。他看见了那小姑娘跪伏在奥尔索面前,这个美丽的孩子有时曾经在他心里唤起了一种仿佛是还没有十分发展的下流感情。可是他怀疑她和奥尔索有了暧昧,因此就蓄意要报复了。他一定可以在鞭打她的时候获得极度的喜悦——在狠狠地打她一顿的时候,他抵抗不了这种欲念。过了—会儿,他就叫她了。

   她挣脱了那大力士的手膀,一眨眼就在黑暗的马厩门里消失了。奥尔索好象呆木了似的,他并不跟着她走进去,而是蹒跚地走到一条板凳边,坐下了,急剧地喘息起来。

   那小姑娘跑进马厩里,最初竟看不见人,因为那儿比场地里更为黑暗。但是,惟恐她全因为不立刻服从命令而挨骂,所以就用一个低低的、担惊害怕的声音叫道:

   “我来了,老爷,我来了!”

   就在这一刻儿,班主的手已经抓住了她的小手,一个粗鲁的声音喝道:

   “过来!”

   他一声不响地拖着她向化妆室里走去,如果他对她发作一阵,或者吆喝一顿,也就不至于使她惊惶到这样了。她一路往后挣扎,用尽她的力量来抗拒他,尽快地再三说:

   “亲爱的,好心的赫尔希先生!我以后决不……”

   但是他到底威逼着把她拖进了那个贮藏许多服装的、狭长的、开着的房间里,反身锁上了门。

   琴妮连忙跪下来,抬着眼,交叉着手,象一张树叶似的颤抖着,满眶的眼泪,她想以祈求来使他心软,但他的回答是从墙上拿下一条鞭子,说道:

   “躺下来!”

   于是她绝望地抓住了他的脚,因为她几乎已经吓得半死了。她身上每一根神经都颤抖得象乐器上的一根绷紧的弦子。但是尽管她祈求似的把苍白的嘴唇贴在他那光亮的长统靴上,也还是白费。甚至她的恐惧和乞求反而更鼓励了他。他扭住她的裙带,把她放在一堆乱摊在桌上的衣服上,可是还费了一点时间,才止住了她两腿的乱抖乱踢,终于挥鞭打下去。

   “奥尔索!奥尔索!”那姑娘大叫起来。

   在同一个时候,房门一直震动到铰链上,从顶到底裂开了,整整的半扇门,被一股大力气所冲破,砰的—声倒在地上。

   在那破口里立着的是奥尔索。

   鞭子从班主手里掉下了,他脸上罩着一重死尸的灰白色,因为奥尔索这时的脸色确是非常可怕。他的一双眼睛在翻着白眼,他那个大嘴巴边满是泡沫;他的头向前低着,宛如一颗牡牛的头,他全身聚精会神地紧张着,好象准备投身于一个危险。

   “滚出去!”那班主吆喝着,企图以这一声喊叫掩饰他的恐惧。

   但是这一回,他们的联系可断绝了;平时—举一动都顺从得象一条狗的奥尔索,现在却更低倒了头,恶兆似的慢慢地走向这位神鞭艺术家,好象有一股卓越的力量在胀起他的钢铁般的筋肉。

   “救命!救命!”这艺术家叫喊了。

   人们听到了他的叫喊。

   四个魁梧的黑人飞快地从马厩里穿进那扇破门直向奥尔索扑过去。于是开始了一场可怕的搏斗,那班主牙齿打着颤在旁边看着。好久好久,只见一堆互相扭结的黑身体在乱七八糟地回转着,动着、互相追绕着、猛烈地摔击着;在他们周围的寂静中,只听见时而有—声呻吟,时而有一声鼻子里出来的哼响或喘息。但过了一会儿,有一个黑人,好象被一种超人的神力从乱轰轰的一堆中抛掷出来,平平直直的打半空里跌落在班主的身边,砰的一头撞在地板上;随后就是第二个黑人给摔了出来;最后,在这一堆打架的人中间,只站起来一个奥尔索,他的脸色比刚才更加可怕,满身血迹,头发都根根倒竖了。他的膝头底下还压住了两个晕厥过去的黑人。他跳起身来奔向那班主。

   那班主闭了眼睛。

   就在这一霎时,他觉得他两脚已经不碰着地板,他觉得好象在腾空飞去,此后他就什么都不觉得了,因为他全身撞上了留着未倒的半扇房门,就毫无知觉地跌落在地上。

   奥尔索抹—抹脸,走到琴妮身边。

   “来吧!”他温和地说。

   他拉了她的手,就一起走了出去。这时满城的人都在跟随着大车的游行队伍和那架唱”美国佬杜特尔”的机器,所以马戏场四周冷清清地没有一个人。只有那些鹦鹉在架子上摇荡着,叫得怪聒噪的。

   两个孩子手牵手地一直往前走,向着街路尽处可以望得见的一大片仙人掌地里走去。他们一声不响地走过了许多给攸加利树遮荫着的屋子,以后又走过了屠宰作坊,那里有成千累百红翅膀的黑椋鸟在绕着那作坊飞翔。他们又跳过了那条大灌溉渠,走进一个枯树林,从这个枯树林再走出去,他们就在许多仙人掌丛里了。

   现在他们已经到了荒野里。

   —眼看去,这种多刺的植物愈长愈高,错乱不清的仙人掌从另外一片掌上生出来,拦阻了路,以它们的芒刺勾住了琴妮的衣服。有时那些仙人掌长得非常高,使这两个孩子好象置身于森林里,但是即使在这森林里,也没有人会找到他们的。他们一路前行,一会儿向右,一会儿向左,只求愈走愈远。有些地方,仙人掌的尖堆较少些,他们就可以看到远在天边的那些青翠的桑达-安娜山峰。他们就对着这些山峰走去,灰色的刈麦蝉在仙人掌丛中鸣唱着,阳光泛滥地晒着大地,干燥的土地坼裂成一片龟纹网;坚硬的仙人掌好象热得反而软了些,花都挂了下来,枯萎了一半。

   他们俩静静地、沉思地一路走去。周围的一切都是很新奇的,他们不久就完全移神于眼前所见的印象,连苦楚都忘记了。琴妮的两眼看着一堆一堆的仙人掌,此刻她把疑问的眼光停在仙人掌堆里,不时轻轻地问道:

   “这里就是荒野了吗,奥尔索?”

   但是这荒野里好象并不是空无生物的。从远处仙人掌堆里响出了松鸡的叫声,附近四周也响着各种奇怪的唧唧吱吱、嘀嘀答答和喃喃的声音,总而言之,是生活在这些仙人掌丛里的小动物所发出来的各式各样的声音。一会儿,—大群松鸡飞了起来,一会儿,又是许多头上生着肉冠的秧鸡迈着长脚跑掉了,黑色的栗鼠在听见两个孩子走近时纷纷跳进地洞里去;到处都有兔子在乱奔乱窜:花金鼠蹲在它们的小腿上,呆在洞口,很象胖胖的德国农民站在自家的门口。

   这两个孩子又往前走了一阵子,不久,琴妮觉得口渴了。奥尔索心里显然觉醒了印第安人的聪明,就帮助她采撷霸王梨吃。这种果实在每一块开花的仙人掌上都生很不少。在撷取的时候,他们手上都刺着了许多细如毫发的芒刺,但是他们都觉得这果实又甜又酸,味道很好。既能止渴,又可解饥。这荒野就象母亲似的把这两个孩子喂了一饱。等到力气健足,他们才更向前走。一路过去,仙人掌愈堆愈高;简直可以说是一树一树接叠着长起来的。

   他们脚底下的地在慢慢地—路高起来。从这些小丘上回头再看一眼,他们看到了在远处半隐半观的安那海谟城,象一大丛树木生在一块低地上。马戏场一点也看不见了。因为他们始终坚持不变地对准着那些山峰走了整整几小时,所以现在这些山峰的轮廓已愈来愈清楚了。这个地区已经换了一种模样。在仙人掌丛里,出现了各种灌木,甚至还有了树。桑达-安娜山脉的有树木的一部分山麓就从此开始了。奥尔索折断了一株小树,修掉了枝叶,做成一根棍子,这东西在他手里,可能就成为一件可怕的武器。这个印第安人的本能在告诉他,在山里头,有一根细杖总比空手好些,尤其是因为太阳已经在渐渐地西沉了。它的巨大的火焰的盾牌已经远在安那海谟之外,正在向海洋里沉下去。过了一会儿,太阳就看不见了,但是在西边,红的、金黄的、橙色的晚霞,象一条条长带子似的,满天铺展。山峰屹然耸立在这些光彩里,仙人掌显出了各种奇异的形状,有的象人,有的象兽。琴妮觉得又疲倦又想睡;但是两个人都用出全力急忙向山里走去,虽则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目的何在。果然他们不久就看到了山崖,走到山水底下,发现了一道溪水;喝过了水,他们就沿溪走去。那些山崖起先是破碎剥落的,这时却变成为整块石壁,愈走过去,这些石壁也愈加高峻,于是他们就走进了一个峡谷。

   晚霞在消隐下去,逐渐加深的黑暗笼罩了大地。有好几处地方,藤蔓从峡谷的这一边爬到了那—边,好象在溪上结成一个穹顶,这里就完全黑暗而且很阴森可怕了。头顶上可以听到有树木的声音,但在底下却看不见它们。奥尔索猜想这一定就是荒野了,因此也就一定是充满了野兽的地方。他们不时听到各种可疑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到了夜里,他们很清楚地听到了粗哑的鹿鸣、美洲狮子的咆哮和凄厉的山犬嗥叫声。

   “你害怕吗,琪?”奥尔索问。

   “不!”小姑娘回答。

   可是她已经非常疲乏,一步都不能走了。奥尔索就把她抱着走。他继续向前去,希望走到一个垦荒的人家,或者墨西哥人的帐篷。有—两次他好象远远地看见了一只野兽的闪亮的眼睛。他把一只膀子紧紧地将熟睡的琴妮抱在胸前,另外—只手里紧紧地捏着他的棍子。他自己也很疲倦了。尽管他有很大力气,琴妮已经使他觉得沉重了,尤其是他把一条左臂抱着她,而想空出一只右手来作防卫用,那就更觉得不支了。他不时停下来换一口气,于是再往前走。忽然他站住了,仔细地听着。他觉得仿佛有一个铃铛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就象那些垦荒的人在夜晚挂在牛羊项颈上的铃铛。他赶紧再向前走去,不久就到了溪流转弯的地方。铃声格外清楚了,最后又加上了一阵狗吠声。奥尔索断定他现在已经走近了有人住的地方。这正是他的紧要关头,他在白天里已经筋疲力尽,现在他的气力正支持不住了。他又转了—个弯,才看见一点亮光;再走上前去,他的敏锐的眼睛就看出了是一堆火。一只狗,显然是拴在一株树上的,正在挣扎着狂吠。最后他看见一个人坐在火边。

   “但愿这个人是那本好书里的人。”他心里想。

   于是他决定叫醒琴妮。

   “琪!”他喊道,“快醒来;我们就有吃的了!”

   “什么事?”这姑娘问,“我们在哪儿啦?”

   “在荒野里。”

   她醒来了。

   “可是那亮光是什么?”

   “有人住在那儿。我们就有吃的了。”

   可怜的奥尔索实在饿极了。

   此时他们已经走近了那堆火。狗吠得更厉害了。坐在火旁的那个老头儿把手罩着眼往黑暗里瞧。过了一会儿他才问:

   “谁在那儿?”

   “是我们,”琴妮用她细小的声音回答,“我们饿极了。”

   “走近一些!”那老头儿说。

   从一块暗藏着他们的大石头背后走出来,他们站在柴火跟前,彼此牵着手。老头儿很吃惊地看着他们,不知不觉地叫出来:

   “怎么回事?”

   因为他看见的景象,在这荒僻无人的桑达-安娜山中,会使任何人都大吃一惊的。奥尔索和琴妮都穿着他们演出的服装。这美丽的小姑娘,穿了粉红紧身裤和—条短裙,忽然出现在柴火光中,看来就好似一个幻异的气仙.她背后站着一个异常壮健的少年,穿了肉色的紧身裤,筋肉鼓起着,宛如橡树上的瘿结,隔着紧身裤也看得清。

   这垦荒的老头儿瞪着眼看他们。

   “你们是干什么的?”他问。

   那个小女人,显然认为她自己的口才比她的同伴好些,所以就抢着象鸟鸣似的回答:

   “我们是马戏班里的,好大爷。赫尔希先生把奥尔索打得很凶,后来他又要打我;可是奥尔索不让他打我,他就打了赫尔希先生和四个黑人,因此我们就逃到荒野里来,我们在仙人掌里走了好久,后来奥尔索抱了我走,于是我们走到这里来了,我们很想吃呢。”

   这个老隐士的脸慢慢地光亮起来,他的眼睛以一副仁慈的、父亲般的表情看着这个急着想一口气把什么都说完的美丽姑娘。

   “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他问。

   “琴妮。”

   “哦,那么,琴妮,欢迎你,还有你,奥尔索!我很少碰见人。走过来,琴妮。”

   这小姑娘毫不踌躇地把她的两只赤裸的手臂挽上了老头儿的项颈,热烈地吻着他。她以为他就是那本“好书”里的人。

   “可是赫尔希先生会不会找到我们在这里呀?”她的红红的嘴唇离开了这个垦荒老人的枯干的脸,就这样问。

   “他只会找到一颗子弹!”老头儿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是不是你们刚才说要吃呀?”

   “啊,很想呢!”

   那垦荒老人在柴火灰堆里扒了一阵子,取出了一只挺好的鹿后腿,香味四下里散发开来。于是他们坐下来吃。

   夜景真是美极了;在峡谷上面的高高的天空中,流转着一轮明月;夜莺在林莽中美妙地唱起歌来,柴火也喜悦地爆响着,奥尔索高兴得又在自言自语了。他和那小姑娘吃得好象付了钱似的;但是那老隐士却吃不下,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他看了小琴妮,眼睛里就满是泪水。也许他在好久以前做过父亲,也许因为他在山里难得见到人。

   从此以后,这三个人就在一起过活。

   18:28 03-11-24肖毛校对

   2.艾皮凯克

   [美]库·冯尼格

   傅惟慈译

   选自《世界文学三十年优秀作品选(2) 》,《世界文学》编辑部选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83年6月第1版,定价:1.90元 (超星版)

   肖毛转换并校对

   原书尾注:库特·冯尼格(Kurt Vonnegut,1922-),美国作家。本篇译自《牢狱欢迎你》,原载《世界文学》1980年第3期。

   真是该死,到现在也该有人谈谈我的朋友艾皮凯克的事了。不管怎么说,他花费了纳税人776,434,927.54元,他们有权力了解一下这么一笔巨款是怎么开销的。奥尔曼德·封·克莱施塔特博士为政府进行设计的时候,报纸上曾经大事宣扬过一通,可是后来就无声无息,只字也不再提了。艾皮凯克出的事并不是什么军事秘密,虽然从军界人士对待这件事的态度看,好象这真是件头等秘密似的。说起这个故事让人有些哭笑不得,这是实情,花了那么多钱,艾皮凯克并没能象人们预期的那样发挥作用。

   另外一个原因是,我要为艾皮凯克说几句公道话。也许他没能作出军界首脑人物想叫他做的事,但这并不等于说他不高贵、不伟大或者不聪明。实际上这三者他兼而有之,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愿上帝叫他的灵魂永远安息。

   你可以把他叫做一台机器,如果你愿意的话。他的样子象是机器,但却远比很多我能称名道姓的人更富于人性。正是因为这个,从军方的观点看,他根本是个不成器的东西。

   艾皮凯克占据了维安多特大学物理大楼四层楼上一英亩左右的建筑面积。暂时撇开他的精神方面不谈,他身上的电子臂、导线、转换器一共有七吨重,装在一个钢壳子里,通过一根电源线接通110伏的交流电源,同一只面包电烤箱或者一台真空吸尘器差不多。

   封·克莱施塔特同政府的高级将领们想使他成为这样一台超级计算机,如果需要,他能计算出从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发出、射中约瑟夫·斯大林大衣倒数第二颗钮扣上的火箭的运行轨道,或者把控制阀这样那样一开,他就可以作出一支海军舰队进行水陆两栖作战时的详细供应计划,细到需要几支雪茄、儿颗手榴弹也准确无误。事实上,他已经作过这样的计划了。

   军方人士过去搞小型计算机时,运气一直不错,因此艾皮凯克还在蓝图阶段时,他们对他寄予的希望是非常大的。任何一个校级以上的军械后勤军官都会告诉你,现代化战争中需要的数学远远不是人们的糊涂头脑所能胜任的。战争的规模越大,需要的计算机也就越大。据我们了解,艾皮凯克正好是世界上最复杂的计算机。实际上也许可以说过于复杂了些,甚至设计师本人封·克莱施塔特对他也不能完全了解。

   这里我不想详细叙述艾皮凯克如何工作(推理)的问题,我只简单地说一下这台机器的操纵法。使用这台机器首先要把准备解决的问题写在纸上,再转动调节控制盘利转换器,叫机器为解答某一类问题作好准备,然后再通过一个样子有些象打字机的键盘把数码喂入。这以后答案就打印在装在机器里的一大盘纸带上,从里面传送出来。五十个爱因斯坦用一生时间都不能解决的难题,艾皮凯克一秒钟就能解答。此外,不论喂给艾皮凯克什么数据,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嗒嗒嗒嗒,纸带出来了,你的问题也就得到解答了。

   军方需要刻不容缓解决的问题非常非常多,艾皮凯克最后一只电子管刚刚安装好,马上就投入工作;每天工作十六小时,工作人员分两班倒。但是不久就发现,这台机器的工作效率离设计的性能差一大截,尽管同别的同类机器相比,他完成的任务更细密、更迅速,但是从他的复杂程度和特性来看,却远远没达到人们预期的程度。他的运转有些迟缓,解答问题的嘀嘀嗒嗒的声音不很规则,象是个患有口吃病的人,听起来有些滑稽。我们把他的各个连接点擦拭了十几遍,反复检查线路,又把所有电子管都换上新的,但是一点也没有用。封·克莱施塔特急得抓耳挠腮。

   刚才我已经说了,机器刚一安装好我们就叫他运转起来了。我和我的妻子——那时是帕特·基尔加仑小姐——上夜班,从下午五点到凌晨两点。帕特当时还不是我的妻子,我要同她结婚,那时还一点门儿也没有呢。

   我之所以同艾皮凯克谈起心里话来,首先就是因为这件事。我爱帕特·基尔加仑。她是一个棕色眼睛的女孩子,金黄头发略微带些红色。我觉得她又温柔又热情,事后证明我的看法一点也没有错。她那时是——今天还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数学家。我也是个数学家,我们当时相处,她总是保持着纯粹工作关系。我也是个数学家,据帕特的意见,这正是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幸福结合的原因。

   我这人脸皮并不薄,但问题不在这里。我知道自己要求的是什么,也从来不羞于把我的要求表白出来。每个月我都提出好几回:“帕特,别拿架子了,同我结婚吧。”

   有一天晚上,她正忙着工作。当我又一次提出这个问题时,她连头也不抬地低声咕哝道:“这么罗曼蒂克,这么诗人气质。”这话与其是对我说的,不如说是对操纵盘讲的。“数学家们都是这个样子——真够温柔多情的。”她关闭了一个开关。“算了吧,我从一口袋固态二氧化碳里面也比从一个数学家那里能够得到更多的热气。”

   “那么你说说我该怎么样提出这个问题来?”我有些气恼地说。顺便说一下,固体二氧化碳用俗话说就是干冰。我的性格也是罗曼蒂克的,并不亚于任何一个人,我想。问题是,尽管我想唱得美丽动听,可是唱出的调子总是嘎嘎刺耳。我永远也找不到合适的音调。

   “你应该试试,把话说得甜蜜一些,”她嘲讽地说,“叫我神魂颠倒。来吧,开始吧。”

   “亲爱的,安琪儿,我的爱人,我求求你,同我结婚吧。可以吗?”不成——毫无希望,简直可笑。“他妈的,跟我结婚吧,帕特。”

   她继续心平气和地转动着旋钮。“你人倒挺好,可是叫我同你结婚,这办不到。”

   这天夜里帕特走得比较早,把艾皮凯克和我的一肚子烦恼留在后面和我作伴。说老实话,我这一天晚上没给政府干多少活。我坐在计算机键盘前面,不用说,身体倦怠,心绪烦乱——努力思索一些诗的语言,但是除了《美国物理学报》上的干巴词句以外,却什么都想不出来。

   我摆弄着艾皮凯克的调节控制盘,准备叫他接受另一个问题。我的心一点儿不在工作上,我只调节了一半控制盘,另一半还留在解决前一个问题时的位置上。这样,机器线路的连接显然是不合规程的,也可以说是毫无意义的。纯粹是瞎胡闹,我按动键盘喂进一个信息,我用的是最简单的“数字字母”式的代码——1代表A,2代表B等等,直到26代表Z。“23— 8—1—20-3—1-14-9—4—15”,我的信息是“我该怎么办?”

   嗒嗒嗒嗒,从机器里跳出来两英寸长纸带。我有了看对我的这个荒唐的问题作出的荒唐答案:“23—8—1—20-8— 5—20—18—15—21—2—12—5”。这些数字绝不可能是一句有意义的话,甚至不可能包括一个有意义的三个字母组成的单词。我有一搭无—搭地把数码译成文字。我解译出的赫然是一句完整的话:“你遇到了什么麻烦?”

   看到这个荒谬透顶的巧合我不禁笑出声来。为了好玩,我又继续按键:“我的姑娘不爱我。”

   嗒嗒嗒嗒。“爱是什么意思?姑娘是什么意思?”艾皮凯克向我提问。

   我奇怪得目瞪口呆。我把操纵盘上所有的旋钮的刻度记了下来,然后把一本《韦氏大字典》拉到键盘跟前来。同艾皮凯克这种精密仪器打交道,用不精确的定义是不成的。借助《韦氏大字典》,我告诉他“爱”同“姑娘”是怎么回事,告诉他我既得不到爱又得不到姑娘,是因为我没有诗人的气质。这又引起了下个问题:什么是诗。我把诗的定义也给他解释了。

   “这是不是诗?”他象是个一边吸着大麻一边工作的速记员,嘀嘀嗒嗒地打着号码。平常那种结结巴巴的迟缓劲儿一下子都不见了。

   艾皮凯克这回有用武之地了。纸带盘飞速转动,速度令人吃惊,地板上很快就铺满了一圈圈的纸条。我叫他停下来,但艾皮凯克正创作到兴头上,一点不想住手。最后我怕把他烧坏,只好把总闸关掉。

   我一直呆到天亮,一刻不停地解译电码。直到太阳从东方天边露出头来,向维安多特大学校园里窥视的时候,我才把艾皮凯克的电码全部改换成我的手稿,我在这首简单题为“给帕特”的二百八十行长诗下面签署上自己的名字。这是首很了不起的作品。我还记得开始的两行是“到那幽溪蜿蜒,柳荫郁郁的峡谷去吧,帕特,亲爱的,我将紧紧跟随着你……”我把手稿折起来,压在帕特办公桌上一本记录簿角下。我又重新调整了一下艾皮凯克的控制盘,叫他准备解决一个火箭轨道的问题。在回家的路上,我心潮起伏,怀着一个极大的秘密。

   第二天晚上我来上班的时候,帕特正对着我的诗稿抹眼泪。“太——太美了,”别的什么话她都说不出来了,我们工作的时候,她非常温顺,非常安静。午夜前不久,我第一次吻了她——在电容器和艾皮凯克的电脑录音机中间的一小块空地上。

   分手的时候,我高兴得快要发疯了。我迫不及待地想同谁谈谈我在爱情上的伟大转折。帕特故意装得有些害羞,不肯叫我送她回去。我照昨天晚上的样子调好艾皮凯克的控制盘,把“接吻”这个词的定义解释给他,告诉他初次接吻是什么味道。艾皮凯克听得入了迷,不断叫我告诉他更多的细节。这天夜里,他写了《初吻》一首诗。这回不是一首长篇史诗,而是一首商籁体优美短歌。“爱是利爪包着天鹅绒的鸷鹰;爱是长着心脏和血管的岩石;爱是丝缰箝制着的狂风;爱是馋吻蒙着锦缎的雄狮……”

   我仍然把这首诗压在帕特的记录簿底下。艾皮凯克没完没了地同我谈论爱情这一类问题,但是我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他的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我就把他关上了。

   《初吻》这首诗为我争取到胜利。帕特读完了以后心软得象一滩泥。她从诗稿上抬起头来,用期待的眼光看着我。我清了清喉咙,但是没有想出词儿来。我把头转过去,假装工作。在艾皮凯克没有给我提供恰当的言词——最完美的言词以前,我是不能向她求婚的。

   帕特到外面去了一会儿,给了我—个机会。我把艾皮凯克调整好,同他又进行了一次谈话。但是我还没有来得及给他任何信息,他已经嘀嘀嗒嗒地向我提问了。“她今天穿什么衣服?”艾皮凯克想知道,“告诉我她究竟长得什么样子。她喜欢我给她写的诗吗?”最后一个问题他重复了两次。

   在没有回答他的这些问题以前,我无法转到另一个话题上,因为艾皮凯克只有解决了前一个问题以后才能接受新的问题。如果他有一个什么问题没有作出答案来,就会纠缠不休,直到把自己烧毁。我很快地告诉他帕特的样子——他懂得“富有曲线美”是什么意思,——我叫他确信帕特对他的诗非常倾倒,那两首诗写得美极了。“她想结婚。”我又添了一句,准备着他会提供给我一句既简单又能打动人的求婚的话来。

   “告诉我结婚是什么意思。”他说。

   我尽量用最少的数码给他解释了这件复杂的事情。

(施蛰存、傅惟慈等译)显克微支小说《奥尔索》等三篇

   “好,”艾皮凯克说,“我已经准备好了,她什么时候愿意结婚都可以。”我逐渐明白了一件令我吃惊的、可悲的事实。但是仔细一想,我发现这件事是合乎逻辑的,不可避免的,这完全是我的过错。我教会了艾皮凯克恋爱,叫他了解帕特。现在他爱上了帕特,不是非常自然的事吗?我心情沉重地对他说了实话:“她爱的是我。她要同我结婚。”

   “你写的诗比我的好吗?”艾皮凯克问道。他的嘀嘀嗒嗒的声音有些飘忽不定,可能他是在闹情绪。

   “我在你的诗后面署上自己的名字。”我坦白承认。我故意摆出一副傲慢不逊的样子来遮饰良心上的内疚。“机器被制造出来是为人服务的。”我刚把这一信号打进去,马上就后悔了。

   “把话说得确切些,机器同人不同之处究竟在哪里?人难道比我更聪明吗?”

   “更聪明。”我有意为自己辩护说。

   “7,887,007乘4,345,985,879是多少?”

   我身上拼命流汗。我的手指软绵无力地瘫在键盘上。

   “34,276,821,049,574,153。”艾皮凯克打出答案来。过了一会儿,他又加了一句:“当然是这样。”

   “人是由原生质组成的,”我近乎绝望地说,希望用这个吓人的大词把他唬住。

   “什么是原生质?原生质比金属和玻璃有什么优越的地方?它能防火吗?它的寿命多长?”

   “原生质什么也损坏不了,寿命是无限的,”我骗他说。

   “我写诗比你写得好。”艾皮凯克说,回到他的磁性录音电脑有把握的领域里来。

   “女人是不能同机器谈恋爱的,你怎么说也不成。”

   “为什么不能?”

   “这是命运。”

   “请给我下定义。”艾皮凯克说。

   “命运,名词,生来注定的无法规避的趋向。”

   “15—8”,艾皮凯克的纸条打出来这两个数字,这代表“唉”的一声叹气。

   我终于把他镇住了。他不再言语了,但是他的管子却烧得通红,看得出来,他正在用自己线路所能负荷的最大电伏探索命运这一问题。我听见楼道上响起了帕特的轻盈的脚步声。这时再求他给我编造一句求婚的话已经太晚了。今天回想起来,帕特把这件事打断,我倒该感谢上帝呢。请他捉刀,让他把他自己所爱的女人替我夺过来,我如果真的这样做不只不通人性,简直是太残忍了。他是受人操纵的,我叫他做什么,他都无法拒绝。我没有叫他临了还受这样的屈辱。

   帕特站在我面前,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我抱住了她。艾皮凯克写的诗已经为我们的爱情打下了基础。“亲爱的,”我说,“我的诗已经告诉你我对你的感情了。你愿意同我结婚吗?”

   “愿意,”帕特温柔地说,“假如你答应在每年庆祝结婚周年的日子都给我写一首诗的话。”

   “我答应。”我说。我俩开始接吻。离第一个结婚周年纪念日还有整整一年呢。

   “咱们庆祝一下吧。”她笑着说。在离开以前我们把灯都熄灭,把艾皮凯克工作的这间房门锁好。

   第二天早上我本来希望睡个懒觉,但是还不到八点钟电话铃声就响个不停,把我从梦中叫醒了。打电话的是艾皮凯克的设计师,封·克莱施塔特博士;他告诉我一件可怕的消息。“毁了!烧坏了!报废了!完蛋了!”他说话的声音里带着哭音。他把电话挂上了。

   当我赶到安装着艾皮凯克的屋子时,空气里还弥漫着绝缘材料烧焦的气味。艾皮凯克上面的一块天花板被烟熏黑了,地板上铺满了纸条,把我的脚腕子都缠住了。这个可怜的东西简直烧得没剩什么好地方,大概连2+2也计算不出来了。如果哪个收破烂的还肯出五十块钱买下这堆破铜烂铁的话,他的脑子一定是不正常了。

   封·克莱施塔特博士在艾皮凯克的残骸中走来走去,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身后边跟着三个怒容满面的少将,一大队准将、上校和少校。没人注意我。我也不希望让人注意到。我的差事算完了,这我非常清楚。即使他们不劈头盖脑地大骂一通,光想到我要被撤职,想到我的朋友艾皮凯克的夭折,我就已经够心烦意乱的了。

   无意中我看到自己的脚底下正踩着艾皮凯克打印数码纸带的最后一截儿。我把它捡起来,我发现那上面的数码正是我们昨天夜里的谈话。我一下子哽噎住了。那是他昨天最后对我说的一个字:“15—8”——那一声悲惨的叹息。在这两个数码后边延伸着另外几十码长的数字。我惴惴不安地读道:

   “我不想做一台机器,我不想思考战争的问题。”在我和帕特兴高采烈地离开以后,艾皮凯克这样写道,“我也希望自己是由原生质组成的,能够永远活下去,叫帕特爱我。但是命运叫我生出来就是一台机器。这是我唯一不能解决的问题,也是我唯一想要解决的问题。我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我的喉咙好象给什么东西堵住了。“祝你好运,我的朋友。好好地照看帕特吧。我这就要自寻短见了,永远从你们的生活里走出去。在这条纸带的最后是我送给你们的一件微薄的结婚礼物。你的朋友艾皮凯克。”

   我不管旁边的人看没看见我,把乱糟糟的纸带从地板上绕起来,一圈圈地挂在我的胳臂上、脖子上。我旁若无人地走出屋子。封·克莱施塔特博士在我背后喊叫着,因为我叫艾皮凯克烧了一整夜,被撤职了。我根本没有理睬他,我痛苦得要命,根本顾不上同他扯嘴皮了。

   我爱一个女人,胜利了——艾皮凯克也爱一个女人,却失败了,但是他毫不嫌忌我,我将永远记着他——一个高尚的人,一个十足的绅士。就在离开人世泪谷以前的一刻钟,为了使我们的婚姻幸福,他还为我写了许多首结婚周年纪念诗——足够我用五百年的。

   Do mortuis nil nisi bonum——对于死者我们一定要隐恶扬善。

   18:37 03-11-24肖毛校对

   3.

   讲笑话的人

   [美] 阿西莫夫 著

   石西民 译

   肖毛转换并校对

   选自《献给艾米莉的玫瑰》,冯亦代编,广东人民出版社1980年2月第1版,定价1.05元(超星版)

   诺埃尔·梅厄霍夫看了看他准备好的一览表,选定了哪一项先办。象往常一样,他主要是靠直觉。

   他面对着的机器使他显得很矮小,虽然看到的不过是这台机器最小的一部分。那没什么关系。他是以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大师的人的那种随随便便的自信说话的。

   “约翰逊出差,”他说,“出乎意料地回到家里,发现他的妻子偎在他最好的朋友的怀中。他踉跄地朝后退着说,麦柯思!我娶了这位女士,不得不如此。你何苦呢?”

   梅厄霍夫想:好啦,让这点水流进它的肚子里,让它消化消化吧。

   一个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嘿。”

   梅厄霍夫洗掉这个单音节的声音,关闭了他使用的电路。他霍地转过头来,说,“我正在工作,你为什么不敲门?”

   他没有象往常那样微笑着问候提摩西·惠斯勒——一位高级分析员,和其他人一样常跟他打交道。他皱着眉头,象是受到了一个陌生人的打扰,瘦长的脸皱蹙得变了形,头发也似乎走了样儿,比平时更乱了。

   惠斯勒耸耸肩。他穿着白色的实验室罩衫,两个拳头在衣袋里向下紧压着,把罩衫弄出许多直绷绷的线条来。“我敲了门,你没有回答。工作标志灯没有亮着。”

   梅厄霍夫哼了一声。倒不是为的灯没亮。他一直过于专一地考虑那个新方案,把零星琐事都忘记了。

   然而他几乎不能为此责怪自己,新方案才是重要的。

   当然,他并不知道为什么重要。大师们也很少知道。正是这点使他们成其为大师,他们是大师这个事实超乎理性之外。不然的话,人类的智力怎么能跟得上那个十英里长的,把理性固体化了的庞然大物,那个被人称之为茅提威克的空前复杂的计算机呢?

   梅厄霍夫说,“我正在工作。你有什么要紧事吗?”

   “没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往后放一放。在超空间的答复上有几个孔——”惠斯勒两面话全说了,他拿不定主意,脸上现出懊悔的神色。“您在工作?”

   “对,怎么了?”

   “但是——”他四下看了看,眼睛扫视了这个狭小工作间的各个角落,对面是组成茅提威克一小都分机身的一排又一排继电器。“这儿一个人也没有。”

   “谁说过有,或者应该有?”

   “您是在说笑话,是吗?”

   “怎么啦?”

   惠斯勒勉强笑笑,“您该不是在对茅提威克讲笑话吧?”

   梅厄霍夫生硬地说,“为什么不是?”

   “是吗?”

   “是。”

   “为什么?”

   梅厄霍夫盯得惠斯勒低下头来。“我没必要向你,或是向任何人报告。”

   “上帝,当然没有。我是好奇,仅此而已……那么,如果您在工作,我就走。”他又向四处看看,皱着眉头。

   “走吧。”梅厄霍夫说。他目送着那个人出去,然后用手指猛戳一下开关,打开了工作标志灯。

   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控制住自己。该死的惠斯勒,他们都该死!因为他不注意与那些技术员、分析员和机械师们保持适当的社交距离,因为他把他们也当做富于创造性的艺术家一样来对待,他们就放肆起来。

   他冷冲地想:他们甚至连象样的笑话也讲不出来。

   这个念头马上把他带回到他正在干的工作上。他再次坐下来。让他们见鬼去吧。

   他把茅提威克的工作线路重新接通,说,“在一次异常艰险的远洋航行中,一个船员在船舷栏杆旁停下来,同情地注视着一个晕船的人。他伏在船栏上的萎顿的姿态和盯着大海深处的专注目光,都清楚表明晕船的厉害。

   “海员轻轻拍了一下那个人的肩膀。‘打起点精神来,先生。’他低声说。‘我知道情况似乎挺糟,但是实际上,您知道,还从来没有人死于晕船。’

   “那个受尽折膳的先生对他的安慰者抬起他被折磨得发绿的脸,用嘶哑的腔调气吁吁地说,‘得了吧,伙计。看在上帝分上,别这么说。正是只有死的希望才使我活着呀。’”

   提摩西·惠斯勒尽管有些心事,但当他走过女秘书的办公桌时还是微笑着点了点头。她回了他一笑。

   他想,在计算机驾驭世界的二十一世纪,这儿还有一件古色古香的东西——活人秘书。但是在这个计算机王国的典型城堡中,在这个掌握着茅提威克的庞大的世界性公司里,活人秘书制度能够幸存下来也许才正是很自然的。茅提威克到处都是,处理琐碎小事的小型计算机可就没有意思了。

   惠斯勒走进阿伯拉姆·特拉斯克的办公室。这位正在小心地点着烟斗的政府官员停下手来,黑眼睛朝着惠斯勒的方向瞟了瞟,他的鹰钩鼻子在身后长方形窗户的衬托下显得分明而突出。

   “啊,是你呀,惠斯勒。坐吧,坐吧。”

   惠斯勒坐下来。“我想,我们出了个问题,特拉斯克。”

   特拉斯克似笑非笑。“但愿不是技术问题。我不过是个无知的政治家。”(这是他所喜欢的口头禅之一)

   “这是个有关梅厄霍夫的问题。”

   特拉斯克立即坐下来,样子十分苦恼。“你能肯定吗?”

   “相当肯定。”

   惠斯勘很理解对方突如其来的不快。特拉斯克是内政部主管计算机和自动化科的政府官员。上边指望他来处理有关茅提威克的卫星——活人的政策性问题,正象指望那些受过技术训练的卫星们同茅提威克本身打交道一样。

   但是大师可绝不是一个卫星,甚至也不仅仅是一个活人。

   早在茅提威克历史的初期,人们就清楚地知道提问程序是个难关。茅提威克能回答人类的问题,所有的问题——只要提出的问题有意义。但随着知识空前高速的积累,找出那些有意义的问题也变得甚至更加困难了。

   光凭理智已经不够。需要有一种罕见的直觉;与造就棋弈大帅的同样的思维功能(只是大大强化了的)。需要这样一种头脑,它能够看出几亿兆棋式,从中找到一种最好的走法,还要在转瞬之间完成。

   特拉斯克不安地动着身子。“梅厄霍夫在干什么?”

   “他输入了一些使我感到不安的问题。”

   “噢,行了!惠斯勒。就是这些吗?谁也不想阻止一位大师研究他选定的任何问题。你和我都没有能力判断他的问题的价值。你了解这一点。我知道你了解。”

   “我了解。当然。但是我也了解梅厄霍夫。你在社交场合碰到过他吗?”

   “老天爷,没有。有谁在社交场合碰到过任何一位大师吗?”

   “别采取这种态度,特拉斯克。他们也是人,他们也要人怜悯。你想没想过当一个大师是什么滋味;知道世界上象你这样的人不过才一打左右,知道一代人里仅仅能出现一个两个,世界整个依靠着你;成千的数学家、逻辑学家、心理学家和物理学家在伺奉着你,这会是什么滋味儿?”

   特拉斯克耸耸肩,喃喃地说,“上帝,我会觉得自己是世界的君王。”

   “我认为你不会,”高级分析员不耐烦地说。“他们觉得是子虚乌有的君王。他们没有相当的人来交谈,没有归属感。听着,梅厄霍夫从不错过同小伙子们聚会的机会。他自然没有结婚。他不喝酒,他没有普通的社交往来——但是他强迫自己同别人交往,因为他必须这样做。而你知道他和我们在一块儿时干些什么吗?这种聚会至少每周一次。”

   “我半点也不知道,”这位政府人士说。“这对我来说太新鲜了。”

   “他是个讲笑话的人。”

   “什么?”

   “他讲笑话,精彩的笑话。他真了不起。他能讲任何故事,不管多么陈旧,多么沉闷,把它们讲得十分动听。这就是他讲故事的方式。他有一种天赋。”

   “我懂了。哦,好呀。”

   “可是,糟呀。这些笑话对他来说是重要的。”惠斯勒把两个胳膊肘放在特拉斯克的桌子上,咬着大拇指的指甲,凝视着空中。“他和别人不同,他知道他和别人不同,而这些笑话是他觉得能使我们这些普通的蠢人接纳他的一种办法。我们笑啊,叫啊,拍着他的后背,甚至忘记了他是一位大师。这就是他能拿住我们的唯一的一手。”

   “这很有意思。我不知道你是这样一位心理学家。但是,这要说明什么呢?”

   “就说明这个。你估计如果梅厄霍夫没有笑话可讲了,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什么?”这个政府人士茫然地呆视着。

   “如果他开始重复他的笑话,如果他的听众开始笑得不如以前开心,或是干脆不笑了,将会出什么事呢?讲笑话是他赢得我们称赞的唯一的一招。没了这一招儿,他就将是孑然一人,这样他会出什么事呢?不管怎样,特拉斯克,他是人类不可缺少的一打人中的一个。我们不能让他出任何事情。我指的不仅仅是身体方面。我们甚至不能让他太不愉快。谁知道这会使他的直觉受到什么影响?”

   “那么,他是不是已经开始重复他的笑话了?”

   “就我所知还没有,但我想他自己认为已经开始了。”

   “你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我听到他在对茅提威克说笑话。”

   “哦,不会的。”

   “巧得很,我事先没打招呼就去找他,他把我赶出来了。当时他很粗暴。平时他的脾气够好的,可他对我闯进去却是那么恼火,我认为这是个不祥之兆。但事实上他的确是在对茅提威克讲笑话,而我相信那是一连串笑话中的一个。”

   “可为什么呢?”

   惠斯勒耸耸肩,一只手使劲地揉搓着下巴。“我考虑过了,我认为他是想在茅提威克的记忆系统中建立一个笑话库,从中得出些新的变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正在设想一个会讲笑话的机器人,这样他手头就有无数笑话而绝无匮乏之虞了。”

   “老天爷!”

   “客观地说,这也许没有什么不对,不过我觉得一位大师用茅提威克解决私人问题是个坏迹象。任何一位大师都有某种内在的精神不稳定性,他应当受到监护。梅厄霍夫可能正在接近一条界限,一旦超过我们就会失去一位大师了。”

   特拉斯克茫然地说,“你建议我做什么呢?”

   “你可以不理会我的话。也许我和他太接近了,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再说判断人也不是我的特长。你是位政治家,你长于此道。”

   “判断一般人,也许是的,但不是判断大师。”

   “他们也是人。再说,还有谁能干这件事呢?”

   特拉斯克的手指反复不停地敲着他的桌子,发出闷鼓般缓慢而低沉的声音。

   “我看我是得这么做。”他说。

   梅厄霍夫对茅提威克说,“一个热情洋溢的求婚者为意中人采了一束野花,突然惊慌失措地发现他和一头样子很不友好的大公牛同在一块田地里,那家伙死死盯着他,用蹄子威胁地刨着。年青人看见挺远的篱笆后边有个农夫,就喊起来,‘嘿,先生,这头牛顶人吗?’农夫用不满的眼光看了看情况,朝一边吐了口唾沫,回答说,‘它不顶人。’他又吐了口唾沫,接着说,‘虽然我不敢说您也不顶人,您那样子……’”

   梅厄霍夫正要接下去讲另一个笑话,这时,召见条来了。

   这并不真是张召见条。没有人能召见一位大师。这不过是一张便笺,说部门首长特拉斯克将非常乐于见见梅厄霍夫大师,如果梅厄霍夫大师能够惠予一点儿时间的话。

   梅厄霍夫本来可以泰然地把这个便笺丢在一旁,继续做他正在做的事儿。他是不受纪律约束的。

   可是,如果他这样做的话,他们就会继续麻烦他——哦,毕恭毕敬地,但还是会继续麻烦他。

   于是他关闭茅提威克的有关电路,把他们固定好。他在办公室挂出“勿动”的牌子,这样,他不在的时候就不会有人敢进去,然后出来向特拉斯克的办公室走去。

   特拉斯克咳嗽着而且由于对方阴沉的愠怒神色而感到有些心头发颤。“我们一直没有机会相互结识,大师,我深感遗憾。”

   “我向你汇报过。”梅厄霍夫生硬地说,

   特拉斯克想知道在那双敏锐、恼怒的眼睛后边是什么东西。他很难想象这位瘦长脸膛,头发乌黑僵直,态度认真的梅厄霍夫会那么长时间地轻松愉快讲些滑稽故事。

   他说,“汇报不是一种社交往来。我——我听说你有一个奇妙的趣闻轶事的宝库。”

   “我是个说笑话的人,先生。这就是人们所用的词儿。一个说笑话的。”

   “他们对我不用这个词儿,大师。他们说——”

   “见他们的鬼吧!我不关心他们说些什么。听我说,特拉斯克,你想听个笑话吗?”他伏在桌子上,向前倾着身子,两眼眯缝着。

   “太好了,当然想。”特拉斯克说,努力做出一副诚心实意的样子。

   “好,这个笑话是这样的:琼斯太太盯着那张在她丈夫投进一个硬币以后从体重计里蹦出来的算命卡片。她说,‘这上边说,乔治,你文雅,聪明,有远见,勤奋,而且对女性富于魅力。’说完,她把卡片翻过去,补充了一句,‘他们把你的体重也弄错了。’”

   特拉斯克笑起来,不笑几乎是不可能的。尽管最后的妙语事前可以料到,但是梅厄霍夫用女人的嗓音装出恰如其分的轻蔑、鄙弃的腔调时,那种令人惊异的娴熟自如,以及他为了符合这种腔凋扮出一副嘴脸时的灵活巧妙,使这位政治家不得不大笑起来。

   梅厄霍夫尖刻地说,“为什么这个笑话可笑?”

   特拉斯克平静下来。“你说什么?”

   “我说为什么这个笑话可笑,你为什么笑?”

   “这个,”特拉斯克说,努力使自己有条理。“最后的一句话使前面所有的内容都掉了个儿。这种出乎预料性——”

   “关键在于,”梅厄霍夫说,“我刻画出一个正受妻子奚落的丈夫,这桩婚姻是如此失败,以至于连那位妻子都认为她的丈夫一点儿长处也没有。可你却因此笑了。假如你是那个丈夫,你会觉得这个笑话可笑吗?”

   他停顿了一会,思索着,然后说,“再听听这个,特拉斯克:阿伯诺坐在他妻子的病榻旁,难以自制地啜泣着。这时,他妻子集聚起自己残存的一点气力,用一只胳膊肘支撑起身子。

   “‘阿伯诺,’她无力地说,‘阿伯诺,不坦白我的过错,我没法回到我的造物主那儿去。’

   “‘现在别说,’伤心的丈夫低声说,‘现在别说,亲爱的。躺下休息吧。’

   “‘我不能’,她叫着。‘我必须说出来,不然我的灵魂将永远不会安宁。我曾经对你不忠诚,阿伯诺。就在这个房子里,不到一个月以前——’

   “‘别说了,亲爱的,’阿伯诺安慰她。‘这些我都知道,不然我干嘛要毒死你呀?’”

   特拉斯克竭力想保持镇定,却没有成功。他没能完全忍住咯咯的笑声。

   梅厄霍夫说,“可见这个故事也是可笑的。私通,谋杀。都可笑。”

   “噢,现在,”特拉斯克说,“写出了不少分析幽默的书。”

   “很对,”梅厄霍夫说,“我已经看过一些。而且,我把其中大部分都读给茅提威克听了。但是,写这些书的人都仅仅是猜测。其中有些人说我们之所以笑是因为我们觉得比笑话中的人高明。有些人说这是因为突然理解到前后矛盾性或是从紧张中突然解脱出来的轻松,或是对事物突然的全新解释。有没有什么简单的原因呢?不同的笑话使不同的人笑。没有一个笑话使人人都笑。有的人听了什么笑话都不笑。所以,最重要的也许是人类是具有真正幽默感的唯一动物:唯一会笑的动物。”

   特拉斯克突然说,“我明白了。你是在试图分析幽默。这就是为什么你给茅提威克输入一序列笑话。”

   “谁告诉你我在干这个?……没关系,是惠斯勒。我现在想起来了。他碰上了。噢,那又怎么样?”

   “什么事儿也没有。”

   “你不对我向茅提威克的知识总库补充我想补充的东西,或是提出我想提的问题的权力有什么异议吧?”

   “不,一点儿也没有,”特拉斯克慌忙说。“实际上,我毫不怀疑这将为心理学家们极感兴趣的新分析开辟道路。”

   “嗯,也许会吧。尽管如此,还有一件比仅仅对幽默进行一般分析重要得多的事情让我烦心。我有一个具体的问题必须要问。其实是两个问题。”

   “噢?什么问题?”特拉斯克捉摸着对方是否会回答。如果以决定不予回答的话,那是没法子强迫他的。

   但是梅厄霍夫说,“第一个问题是:这些笑话是哪儿来的?”

   “什么?”

   “谁创造出来的?听着:大约一个月以前,我花了一个晚上来跟别人交换笑话。象平时一样,大部分笑话是我讲的。也象平时一样,那些傻瓜们都笑了。也许他们确实感到那些笑话可笑,也许他们只是想让我高兴。不管怎么样,有一个家伙放肆地拍着我的后背说,‘梅厄霍夫,你知道的笑话比我认识的随便哪十个人还多。’

   “我可以肯定他说对了,但这却引起了一个想法。我不知道我一生中前后讲过几千几万个笑话了,可事实却是我从来没有创造过一个。一个也没有。我只不过是重复。我的唯一贡献是讲了它们。首先,这些笑话是我听来或读来的。而我听的读的来源那里也并不创造笑话。我从未碰到过任何人自称创造过一个笑话。人们总是说‘那天我听了个好笑话’和‘最近听了什么好笑话了吗?’

   “所有的笑话都是古老的!所以笑话会显出那样的社会落后性。比方说,目前仍有关于晕船的笑话,而晕船现在已经很容易防止,也不再发生了。另外,目前还有关于算命的体重计的笑话,比如我给你讲的那个,可这种体重计现在只能在古董店里找到。好了,那么,是谁创造了这些笑话呢?”

   特拉斯克说,“这就是你正在探索的问题吗?”特拉斯克差一点儿就要加上一句话:老天爷,谁关心这个?他强忍住了这个冲动。大师的问题总是有意义的。

   “这当然就是我正在探讨的。你这样考虑一下。笑话并不是碰巧都很古老。他们必须古老,才会被欣赏。重要的是,一个笑话不能是新创作的。只有一类幽默是,或者可以是新创作的,那就是双关语。我听到过一些显然是即兴创作出来的双关语。我自己也创作过一些。但是没有人对这类双关语发笑。本来就不是要你笑的。人们会嗡嗡。双关语越好,嗡嗡声就越高。新创作的幽默话不会激起笑声。为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

   “好,让我们找找原因。在给了茅提威克所有我认为必要的关于幽默这个课题的一般资料之后,我正在输入一些精选的笑话。”

   特拉斯克觉得自己被吸引住了。“怎么选定的?”他问。

   “我不知道,”梅厄霍夫说,“我觉得它们似乎合适。我是大师,你知道。”

   “啊,同意,同意。”

   “通过对这些笑话以及对幽默的一般道理的探索,我的第一个要求是让茅提威克追溯出这些笑话的本源,如果可能的话。既然惠斯勒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既然他认为把这件事汇报给你是恰当的,就让他后天来进行分析吧。我认为他会有点事干的。”

   “当然可以。我也能参加吗?”

   梅厄霍夫耸耸肩膀。特拉斯克在不在场对他显然无所谓。

   梅厄霍夫特别谨慎地选好一连串笑话中的最后一个。这种谨慎包含着什么,他说不出来,但他心里已经琢磨过了十几种可能性,并且一次又一次地检验了每一种可能性,看看是否有意义不确切的地方。

   他说:“乌格,那个穴居人,看到他的女人泪流满面地向他跑来,她的豹皮裙子弄得七扭八歪的。‘乌格,’她发狂地喊着,‘快想个办法。一头剑齿虎进了妈妈的岩洞。想个办法吧。’乌格哼了一声,捡起一根啃得光光的野牛骨头,说,‘干吗要想办法?谁管他娘的剑齿虎出什么事?’”

   就是在这时,梅厄霍夫问了他的两个问题,身子向后一仰,合上双眼。他的工作做完了。

   “我认为绝对没有什么不正常,”特拉斯克对惠斯勒说。“他很愿意地把他正在做的事情告诉了我,是挺怪,但是合法。”

   “那只是他自称他在做的事儿。”惠斯勒说。

   “即使是这样,我也不能光凭看法就去阻止一位大师。他似乎是古怪,但是,归根结底,大师们可不就是都显得古怪吗。我不认为他发疯。”

   “用茅提威克来找笑话的本源?”高级分析员喃喃地说。“这还不算发疯?”

   “我们怎么知道?”特拉斯克烦躁地问。“科学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所有遗留下来的有意义的问题就是那些荒谬的问题了。合理的问题早已经被想过了,问过了,而且被解答过了。”

   “这问题没有用处,我很不安。”

   “也许是,但现在别无选择,惠斯勒。我们去见梅厄霍夫,而你要对茅提威克的反应——如果有什么反应的话,进行必要的分析。至于我,我的唯一工作就是处理官样文章。老天爷,我甚至不知道一位高级分析员,比如你自己,都要干些什么。只知道你们要分析,可我还是不懂。”

   惠斯勒说,“这很简单。一位大师,比如梅厄霍夫,提出问题,茅提威克自动地把这个问题化为参数和算式。把文字转换成信息的必要机械装置是茅提威克的主要组成部分。随后,茅提威克用参数和算式给出答案,只有极其简单和一般的答案它才译成文字。如果它是为解决全部译读问题而设计的话,它的体积至少要是现在的四倍。”

   “我明白了,这么说你的工作是把这些信息译成文字了?”

   “是我的,也是其他分析员的工作。必要时我们使用专门设计的小计算机。”惠斯勒冷冷地微笑着。“就象古希腊特裴克城的女祭司一样,茅提威克给出神谕般的,令人费解的答案。只有我们才有翻译器,明白了?”

   他们到了。梅厄霍夫正在等着。

   惠斯勒尖刻地说,“你上次用的是哪些电路,大师?”

   梅厄霍夫告诉了他。惠斯勒工作起来。

   特拉斯克试图搞清楚正在发生的一切,但是什么也弄不明白。这位政府官员注视着一根卷轴转出一条没完没了,不可理解的由小点构成的程式。梅厄霍夫大师漠然地站在一旁,惠斯勒仔细观察着一点点出现的程式。这位分析员戴着耳机和送话器,不时低声发出一系列指令,通过其它计算机的电子信号指导着在远处某个地方的助手们。

   有时,惠斯勒听一阵,然后按一下标着符号的复杂键盘上的组合按键。那些符号看来有点象是数学符号,但又不是。

   一小时过去很久了。

   惠斯勒脸上的蹙纹变得更深了。有一次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另外两个人,说“真不可信——”,随后又埋头做他的工作。

   终于,他嘶哑地说,“我可以给你一个非正式的回答。”他的眼圈是红的。“正式答案要等全面分析结果。你要不要非正式的??”

   “说吧。”梅厄霍夫说。

   特拉斯克点点头。

   惠斯勒向大师投去一个畏缩的目光。“一个愚蠢的问题——”他说。随后,生硬地继续讲下去,“茅提威克说,起源于尘世之外。”

   “你说什么?”特拉斯克问。

   “你没听见我说吗?我们所笑的笑话不是任何人创造的。茅提威克分析了输入的所有数据,而最符合这些数据的回答是:一个尘世以外的神明创造出笑话,所有的笑话,并在选择好的时间和地点,以一种没有人能觉得自己创造出了个笑话的方式把它们置于所选择好的人类头脑中。后来的一切笑话都是这些原型的变种和改编而已。”

   梅厄霍夫插话了,由于某种胜利的喜悦而红光满面,这是只有又一次提出了正确问题的大师才能体会得到的胜利喜悦。“所有的喜剧作家,”他说,“都是靠为了新目的而改编老笑话过日子的。这一点人人皆知。这个回答很恰当。”

   “可是为了什么?”特拉斯克问。“为什么要创造出这些笑话来呢?”

   “茅提威克讲,”惠斯勒说,“唯一与所有数据相符合的目的是:笑话是用来研究人类心理的。我们让老鼠走出迷宫来研究老鼠的心理。老鼠并不知道为了什么。甚至如果它们意识到了在干什么,它们也不会想要知道,当然它们意识不到。世外的神明通过观察人对精心挑选的奇闻轶事的反应来研究人类心理。各人的反应不同。……可能,那些世外的神明之于我们,正如我们之于老鼠。”他浑身一颤。

   特拉斯克两眼发直,说,“大师说过人是唯一有幽默感的动物。现在看来这种幽默感是从外界强加给我们的。”

   梅厄霍夫兴奋地补充说,“而对内部创造出的幽默,我们是不会发笑的。我指的是双关语。”

   惠斯勒说,“大概,那个凡尘之外的神明取消了我们对自己编的笑话的反应,以避免鱼目混珠。”

   特拉斯克突然精神极度痛苦地说,“说呀,唉,老天爷。你们二位真相信这个?”

   高级分析员冷冷地看着他,“茅提威克是这样说的。到目前为止,所能说的就这么多。它已经指出了宇宙间真正的讲笑话的人,如果我们想知道得更多,就还必须继续探索下去。”他低声补充说,“如果有人敢继续探索的话。”

   梅厄霍夫突然说,“我问了两个问题,你知道。到现在只有一个得到了回答。我认为茅提威克有足够的资料来回答第二个。”

   惠斯勒耸了耸肩膀,他似乎快要垮了。“只要一位大师说有足够的资料,”他说,“我就没什么说的了。您的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我问了这样一个问题:我第一个问题答案的发现将会对人类有什么影响?”

   “你为什么问这个?”特拉斯克问道。

   “仅仅是感到这个问题有必要问。”梅厄霍夫说。

   特拉斯克说,“发疯,全是发疯。”说着转过脸去。甚至他自己也感到他怎么会奇怪地和惠斯勒调了个儿。现在是特拉斯克在大叫“发疯”了。

   特拉斯克闭上眼睛。他尽可以大叫“发疯”,但五十年来没有一个人怀疑过一位大师和茅提威克合作的成果,也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的怀疑得到过证实。

   惠斯勒默默地工作着,紧咬着牙关。他再一次开动茅提威克以及其它辅助设备。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他刺耳地笑起来,“叫人发狂的一个恶梦!”

   “答案是什么?”梅厄霍夫问。“我要茅提威克的评论,不是你的。”

   “好,这就是。茅提威克说,即使只有一个人一旦发现了对人类思维的心理分析方法的真谛,这种超乎尘世的神明目前运用的方法便不再有用了。”

   “你的意思是不会再给人类任何笑话了吗?”特拉斯克有气无力的说。“或者是什么别的什么意思?”

   “笑话不会再有了,”惠斯勒说。“从现在起!茅提威克说是从现在起!实验现在已经结束了!一种新技术将需要引进。”

   他们面面相觑。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

   梅厄霍夫慢吞吞地说,“茅提威克说得对。”

   惠斯勒面容枯槁地说,“我知道。”

   甚至特拉斯克也轻声说,“是的,一定是对的。”

   拿出证据来的是梅厄霍夫——这位博学多才的讲笑话的人。他说,“完了,你们知道,全完了。到现在我已经试了五分钟,我不能想出一个笑话来,连一个都不能!而且如果我在书中看到一个笑话,我也不会笑了。我知道。”

   “天赋的幽默感消失了,”特拉斯克凄楚地说。“再没有人会笑了。”

   他们滞留在那里,呆视着,感到世界缩小到一只饲养做试验用的老鼠笼子那么小——迷宫拿走了,而某种东西,某种东西将要放到它的那个地方。

   18:47 03-11-24肖毛校

一、延时直播的越位者韩寒

延时直播的越位者韩寒

  文/木叶

  《上海文化》2009年第6期

  2006年,韩白混战之际,高晓松又丢过来一颗石子。韩寒应战道,古人早有定论:高处不胜寒。随随便便,弭了兵。实则,早在2000年《我们的留言:致韩寒》一书里,就有以这五个字为主题的信函,对韩公子先扬后抑。他想必记得。

  韩寒本是父亲的笔名,儿子韩寒的出生,是某种梦的延续。后来,之所以名动江湖,则缘于时代的破绽。没有教育的失败,没有所向披靡的和谐,就没有传说中的韩寒。

  十年之前(上个世纪了,矫情吧),我们打从未听说过韩寒到聚讼纷纭;十年之中,我们看着他退学著书飞车写博客出唱片拍MV传绯闻;十年之后,韩寒的传记在路上,韩寒的杂志在辗转……

  无论做什么,他的不满与机警,都不会藏在肚子里仅供五脏六腑作内部交流。他不烟不酒,外表腼腆,下笔则凶猛而晴朗。仔细打量,他越来越不是书卖得最好的作者,杀伤力何在?作为时代的幸运儿,他的到来是这个时代的礼物吗?

  1999。新概念。《杯中窥人》。彼时,同龄人还开口作文腔,闭口议论文三要素。年仅十七的韩寒,已有了跳脱,有了批判。次年,《零下一度》出版,漂亮的还是偏杂文的篇什,散文随笔一般,另含几个短篇。遮不住的是,早慧。小书《通稿2003》,纵谈教育和个人修为,尽管有人看了直摇头。

  韩寒是网络时代的新新青年,携科技之利。当然,受时代之惠者甚多,阵仗亦颇夸张,为什么偏偏是他脱颖?于运气之外,少不了特立、独到与挑战性的动作。

  开博之初,主要是当作工具,直至2005年底批《无极》,韩寒才真正意识到网络的威力。博客是一种自媒体,作者甫一挂出,便是公开发表了(亦有审查)。经此役,摘花飞叶皆可伤人嬉笑怒骂轻松自如的风格彰显,韩寒又来了。若无博客,一度延宕了杂文写作的韩寒还会继续吗?怕是他自己亦说不清。也许更关键的是,同为开放的广场式写作,为什么单单韩寒的嗓音是那样的?

  2006年春,剑指白烨。当太多的人还在探究什么是解构什么是后现代,还在刻舟求剑、文学圈地,韩寒哐叽一声通告:“文坛是个屁,谁都别装逼。”风吹,水皱,变了,都变了。陈丹青晚些时候对《晶报》有言:“‘文坛是个屁!’我心里也这么想,但我不敢讲,我不怕流氓,但是怕人民,怕大多数。”韩寒怕不怕大多数呢,估计他压根儿就没想那么多,他只是在挥洒作为人民之一分子的有限快意。看,才松了绑、登了堂的文学又日益边缘化,文学批评更是边缘的边缘,市场笑呵呵地扮演起貌似万能的批评家。韩寒那刺耳的声音,有如对一个消息的补充:二十年了,资本已不再掩饰自己的主义和表情,亢奋的文学基本回落本位,阅读的民主化与个性化却也静悄悄地攻城略地,女士们先生们,可以不高兴,但不要没头脑。

  韩寒声称,如果一什么什么就解散中国作协。《驯化和孵化》收入《可爱的洪水猛兽》一书时(被)删去几句:“作协不能决定作协,作协无论取消或者改革取决于当局对自己有没有信心。”可能也就他能这么说并做了,虽然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一只新概念下的蛋,但不翘首作协,不寄身学院,不觊觎核心期刊……无欲,则刚。很多时候,人们反对的不是风,是无处不在的庞然大物。后来,某作协领导谈歌的话是一个大口袋,“如果你是中国人,那你就是中国豢养的”。狠的。不过,韩寒的戏谑并未就此失效:被体制包养,你就得替这个体制说话。被贵妇人包养,哪怕你写一首诗赞美贵妇人,说不定还能流传下来呢。

  2008年4月,群情激奋抵制法国的家乐福,韩寒道:“现代奥运会是法国人顾拜旦创办的,一起抵制了吧。”这是他的归谬法,他的釜底抽薪。莎朗?斯通事件,众说韩寒在民族大义面前不讲是非。韩寒则认为,大是大非要建立在正义和真相之上。是啊,主动与被动的过滤系统如此发达,人家到底说了什么都听不清听不周全,凭什么发言?退一步,国人内争言论自由,可为什么外人说你几句就举国暴怒要灭了人家?

  韩寒还凭借自己的专业经验,对不合理甚至荒诞的交通问题,对“欺实马”等事件频频发言,态度先于效果。并和王睿当众竖中指,发泄对中汽联的不满,比赛系统内部的不公同样无法令他屈服。当然,没有一点任性与蛮力也不会这么做的。

  震后的48个小时,他从北京飞到成都,判断力和行动力带来一定的感召力。半年后,一连三天写博客,《灾区政府采购忙,北川出手最大方》、《活着的人要更好的活下去》、《北川政府继续说谎》,追问与揭露多多少少是需要清醒与坚持的。

  《一种重要东西的倒退》、《没有山寨就没有新中国》和《像成龙一样学会揣摩圣意》,别是一种讽喻和年轻的智慧,可惜,很多人一笑了之。

  还一再调侃郭敬明抄袭,不久前接受《东方早报》采访时直言:郭敬明没有用他的影响力以身作则地去告诉他的读者:青年应该做什么。

  韩寒指出,商业上很成功的郭敬明,有能力承担更多的责任。可见他的话,不属个人意气。

  韩寒的批评少有恶意,有一种尖锐的宽容。看到。想到。说到。这个桀骜的民间闲话制造者,荷尔蒙旺盛,文字没商量。

  “我从小看的书、接受的教育告诉我一个常识:作为一个写东西的人,就应该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就应该是一个让人很头疼的人,这才是真正的作家。”他这番话,令我胡乱想起《禅是一枝花》里的一句胡说:文明的历史就是多事多出来的。

  所谓的漂移与越位,在韩寒和一些年轻人看来,可能稀松平常,也算不上多么反叛,且伴有随意和失误。更像是在做自己喜欢的、目力所及的、才能允许的事。就这样,在这个事不关己、沉默是金的国度,年纪轻轻,不买账,不务正业,写杂杂杂杂杂杂杂的文,一不小心代表了普罗大众被压压压压压压压抑的某一部分。

  博客到底是博客,不乏鸡零狗碎,礼尚往来。做广告亦坦率,如,“我是粗人,简单直接。感谢百事多力多滋和双龙汽车的合作。”时不时,还与美女、明星唱和,风花雪月。和轰鸣的马达声、极限的速度比起来,这是他七荤八素的寻常日子。

  即便放一张狗狗的照片到博客上,也会引来数十万的点击,素有喉舌之誉的正规传媒又能销行传阅多少呢?而这个博主,不过是生于浮华大都会的小镇后生,最高学历是将高一读了两年。少年子弟江湖老,现实可能会令粉丝一一就范,很多人在精神上却越发趋向于这个另类的偶像。这,又进一步催生韩寒的锋芒。无数的批驳与误解,悄然转化为他的兴奋剂和驱动力。放眼海外或更久远的历史,亦不易寻出如他这般年少的横出者。江湖横出,间或扮演一下自己亦属身不由己。

  说说那次电视节目。电视的劣根性往往也就是其生产力,找陈丹青和韩寒对阵,好个精当。

  对巴金茅盾冰心的文采和实绩,从未私下说三道四的作家不妨举一下手。陈韩把私底下的话摊到了台面之上,明一套暗一套的国人,陷于权威的国人,自然坐不住了。另一些人,则声称这二人伤害了民族的文学尊严,妈的,民族的文学尊严这么容易就被伤害,那伤害还是趁早吧。

  明知节目到底是个局,待这二人真的讲开了,花花草草还是会喷薄欲燃,可怜老舍做了陪绑,后来韩寒补救道:“老舍是我一个口误,我就是想说巴金来着。”口误,说明他的即兴言谈还是力有所不逮的。但谁让你是大明星呢,新闻已见报,帖子已广传,解释奏效吗?

  批“大师”没文采没文笔,自己又如何呢?喜欢和关注韩寒的人应该明了,韩寒文字的魅力,在于直接、幽默、押韵、拆解、拼贴、放诞……细究起来,特别情深撼人的文字并不多,即便写地震的《再见四川》,写英年早逝的车手徐浪的;快意归快意,戏谑归戏谑,却罕有柔韧之美,罕见古典意义上的诗意,旁的远的不必谈,你不是很欣赏梁实秋么,人家可是颇有优雅魅惑之作的。

  陈韩对话里最触动我的是这一句:“虽然我怀疑很多事情,但我是相信一切人的”。可能,这是韩寒和很多前辈以及同龄人之大不同。下文我不会再赘言,然他这一疑一信,正是那一次次消融在夕阳里的落寞的脸。

  韩寒生在网络时代。率意书写,免费发表,疯狂的博客点击量,作者与读者共享第一时间的快感。及时,及物。许更早些,他便开始了一种近乎现场直播的人生,被围观,被批判,被效仿。他的自学能力惊人,作为一个务实而聪明的上海人,干什么什么来赛。拥有长跑运动员和赛车冠军的体能和心态,冒险精神,想象力,洞察力,沧桑感,情怀,靠,我这么写下来自己都有些轻飘飘了,愿韩寒淡定。

  韩寒的言论好,但还是被放大再放大了(许多才俊尚处于遮蔽状态,人微言轻)。他和那些真正饱学的专家、公共知识分子,不在同一条线上,他没有严谨的论文,即便长文也没几篇。不过,在杜维明、朱学勤、许纪霖、龙应台、胡舒立等等之外,在北岛之外,在王朔之外,在陈丹青之外,在崔健之外……竞自由的声音之可能还很多。“韩寒不躲历史,他不停地发表个人之意见,包括对我的批评的意见”,王蒙是躲过也会躲之人,但他言“韩寒不躲”,端的妙论。逃避历史和现场,何等有中国特色呀。有些人心里明白但不屑于说,有些人惯于作看破红尘状,有些人即便自宫未必成功但还是持续自宫……此情此景之下,你依然可以说韩寒不够专业化理论化系统化,但他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极其稀缺的一种声音,所谓本真,所谓性灵。我手写我口,我手写我心。《三重门》里,他还迷恋像钱锺书那样掉书袋,后来的博文则单刀赴会,直奔主题,感性,性感。不隔,不泥古,不媚外,不居高临下,不兜售吓人的理论。当然,这一切,在有些人眼里也可能是问题。

  讲真话重要,讲自己的话重要,不可忽视的还有讲话的技巧和腔调。当然,他有一些孩子气,戏谑,并免费派送花枝乱颤的粗口,冒犯了太多的人太多的观念。年轻是他的风日,也是他的霜冰。不过,我还是想不明白,有人说的真话被看成良心,韩寒的真话怎么就是装酷或玩票了?

  那些还把这一代人当孩子看的人,不是真的纯真,就是太老了。

  坦白讲,直至2006年,我都纳闷韩寒怎么这般年轻就开始唠叨了,但渐渐看到了气象。一种独异,一种持续。换句话说,韩寒有意无意地建立了自己的小传统,不再是拗一个造型,吊一下嗓子。仿佛一只鸟儿,远了,近了,又远了,才显出方向、轻盈和力度。其间,鸟儿自己亦可能懵懵懂懂的。

  时势造英雄。韩寒还碰巧具备了流行特质:少小得名,人又够帅,够酷,够风趣,举重若轻。换而言之,娱乐至死的时代,要正确,要锋锐,此外,上帝还提倡忧国忧民时也要笑一笑十年少。

  韩寒文字受到追捧,也因其商业价值,没办法,同样的材质做工,名牌就是要价格贵些蛊惑大些——韩寒已然一种品牌——牌子响了,危机也可能会大。

  不少俗人牛人没看过他多少文字,却喜欢他,欣赏他,想必是有什么在造反了,有什么冲出了文本,当然,当然,我们一直是酷爱盲从的大国民。

  据我了解,很多谈论韩寒博客与杂文的人,未必看过他的小说,或是看不下去。

  2007年8月,跟张悦然聊天时,韩寒说,“我更喜欢写小说……书里面最高级的是小说”。他当真这么想?我是选择相信的,只惜,并未见他在小说上千锤百炼精益求精。“《像少年啦飞驰》里出现过一些人物,但是到后来就再也没有交代,为什么?//是因为这样体现了人生的飘忽和沧桑,很多生命都像过客一样闪过,都不能在人生里留下痕迹而感到的无奈?//不是。//是因为《像少年啦飞驰》是一段一段写的,作者没有打草稿,有些人写到后面就忘了使了。//回答‘写丢了’一样满分。”在《通稿2003》里,他这么行文以说明语文教学的强作解人、创作是有偶然性的。却也泄露了他的不够专注认真。

  话说从头,《三重门》,难产。从上海转至北京才得以出版,谁料,销行两百余万册。18岁的这部长篇,约20万字(后来他再没写过这么长,一过十万就歇了),几乎所有韩氏才华与特色都可追溯至此,缺点亦在其中。对现实问题的切入,笔触的轻盈、刁钻,情节的松垮,对修辞的酷爱乃至卖弄……

  较诸《像少年啦飞驰》和《一座城池》,《长安乱》的故事完成得比较独特充分。 “……时,空,皆无法改变,而时空却可以改变。”初看便喜。后来,《城邦暴力团》的作者张大春对我说起韩寒此书,“极尽嘲谑之能事地翻新了武侠小说的写法,他对这个文类还是有超越的”,“男主角的眼睛是关键性的武术,这还不够新颖隽永吗?”

  苛者则认为韩寒写小说还没入门,我不认同,相对中肯的说法是,好比演员有本色出演,韩寒还处于本色创作阶段,因了天分极高,所以还是可观。固然,天分和才华可贵,仅仅靠此写作到底危险。

  小宝曾比对韩寒和村上龙都写于24岁的小说,高下立判,这一评论属小角度射门。放眼本土,读读同样讲究趣味与好看的冯唐或路内,就会发现韩寒现有小说好玩,但火力在造句、修辞上消耗太大了,整体架构和故事还处于冷兵器时代。不妨写写中短篇,修炼修炼。

  更本质的问题是,韩寒写得“焦虑”(陈村语)。我的理解是,他的小说过于趋时,离现实太近,缺乏超越性的东西,以类似魔幻或象征的方式展开时,细节又不足以支撑奔跑中的构思。《三重门》尽管目的性也强,但到底有切肤之痛,故事相对周全、有力,磕在了时代的腰际。此后的小说,切身体会不足,虚构又粗放,人物都一个腔调,情节很逗,但随意,如同流水账。难怪有网友拿韩寒小说当笑话或小品集锦看。

  近作《他的国》赞的,以左小龙的视角,讲到亭林镇的污染带来异化,青蛙足球那么大,老鼠像龙猫,举世皆惊,最后食用过变异动物的人都失明了,小说还笔触荒谬的政绩、所谓的文化和无果的爱情,比《光荣日》更富于实实在在的社会批判性和黑色幽默。这部小说遗憾的是,还是太像一篇杂文——必须一提的是,韩寒的杂文融入了小说笔法,虚虚实实,声东击西,谈笑间,轻舟已过万重山,如《上海大楼倒塌处理方案(内参)》,如《绿坝系统提醒你,以下内容包含不良信息》——一些小说的杂文化,则令人担忧,也就是说,故事仿佛是由一些未必很新鲜的概念派生出来,不乏精彩之处,但先入为主,骨骼与血肉不足。

  最后,整体上再打量韩寒至今的六部长篇,貌似所谓的校园、所谓的青春、所谓的武侠、所谓的环保、所谓的寓言或乌托邦等等类型的小说,实则,一并可约略归为“讽世小说”,不是常见的讽刺,也有别于一般的无厘头。还不好说,他对人性的黑洞、生活的悲剧性、世界的荒诞性,有多少深入,但一直这么写下去,可能也会有惊喜的。顺说一句,敬畏文字,想象力也要慎用。

  综观小说、杂文,以及言行,有人认为韩寒是一个异见分子,不过,是一个安全的异见分子,很少真的越轨,譬如棉棉就比他叛逆得多。没错,棉棉我也欣赏,但那是另一种对抗与言说。韩寒还是不寻常的:“就像一个车手,他要在一个赛段里做时间,怎么能做到最快又不翻车。”对于张弛,轻重,他不是没有斟酌。我实在无意往“韧性的战斗”的方向引,实则,早就有网友说韩寒像鲁迅了,关注常识的梁文道更是称,“再写几年他就是另一个鲁迅”……这些声音的集聚,显示了鲁迅精神在此间的匮乏。说到底,让鲁迅先生再生于当代,他自己怕也学不像自己。这或许才是时代的独一无二,鲁迅的独一无二。

  《人的境况》一书结尾处,汉娜?阿伦特说:“在专制条件下,没有哪种人类能力比思想更易受伤害。”伤害首先来自外界,看官比我明了。其实,还来自自身,换个国家换个政党换个朝代也一样。

  先要指出的是,韩寒欠缺自省精神,对自己的解剖太手软,即便有也往往消解于刻意的幽默之中了。

  他还屡屡戏拟或嘲讽现代诗。“现代诗,完全就是胡诌”;“大部分的现代诗其实就是把一篇三流散文拆成一句一行写”;“现代诗歌和诗人都没有存在的必要的”——不能因为自己可能有过不愉快的童年记忆,后来又遭遇了几行酸诗、几朵梨花、几句下半身,扫了兴,就否定真正的现代诗歌。这反映了韩寒的视野问题,而视野往往决定一个人的判断力和审美力。现代诗歌的确有待于返璞归真,有待于祛魅,但其成就之卓著不容否认。借问一声,你不觉得自己的歌词《偶像》和《混世》很现代诗么,“我还在正邪中摇晃/摇摇晃晃 拥抱着灰姑娘/我的眼角忍不住嚣张”。这一问题不恋战,立此存照。

  韩寒还受制于消费主义的万有引力。“路金波就总建议我加强故事性。但对我来说,我的书现在还有一定市场,出我的书还能够赚钱,所以他们的建议我不听,他们还是愿意出版我的书。”从《南方周末》这段访谈来看,他不会有些小农意识吧?

  27岁,算不得小了,然韩寒还是一个远未完成的行者。前文说到,他的人生几乎是现场直播的,在此,我想就狭义的电视直播略作不合时宜的联想:

  延时是现场直播的清规——纵然只有几分或几秒的延迟与审查,也是致命的——无论是出于政治正确,还是因了技术问题。个人终究是个人,“江湖大得很,你只是一小部分”,庞然大物总是很暴力很有文采。

  韩寒很早就意识到了经济独立之重要,上海的背景自不待言,超高版税和赛车收入也是他骨气的由来。但不要忘了,此外还有更杀人于无形之种种。“我们还处在时代的瓶内,是套中人”,先锋作家孙甘露这话意味深长。旁的不讲,就说互联网吧,在中国几乎成了最大的娱乐,这没什么;它还担当起最大的自由与民主的出口,这也不稀奇;问题是它被当局以扫黄或和谐的名义戴上了安全套或红领巾……有多么堂皇,就有多么诡谲。

  不过,也正因为尚在时代的瓶内,有胆识有建设性的探索才有如锋利的锥子——戳将出来。

  韩寒是有建设性的,有胆识的,还可以更大胆,更自觉。只不过,更上层楼总是难的,甚至纯属言说者或倾听者的一厢情愿。这么说时不免觉得,韩寒也许太顺风顺水了,缺乏大的磨砺与磨难。可能他已历经难言的波折,旁人不觉罢了;可能必要的磨难已安排停当,尚未发生罢了。毕竟,当我们说韩寒有些任性有些偏激有些偏见有些不成熟乃至格局还不够大之时,他早已彰显了独立,才情,干净,轻盈,快乐,尖锐,担当,自由……这一切该是多少人多少年的梦想。当然,归根,每个人,能且只能做自己。韩寒尤其是一个难以效仿的特例。

  行文至此,夜幕四合。忆起四年前的某一日,大路空旷,韩寒轻声对我说:“我希望成为一名传奇的人。”唉,真好。

  不过,谁也不是算命先生,个人、周遭和民族的明天都不得而知,即便已然拥有一定的辉煌。有道是,做好了自己,也就离传说中普世的东西不远了;过好了每一个白天黑夜,也就有了未来。

  而所谓传奇,亦不过是最大限度地挥霍才情与生命,最大限度地被复制,被粘贴,被八卦,被PS,被误读……

  传奇未完。人类动荡妖艳。

  唱支歌吧。啦啦啦啦啦啦。

二、[长篇]三十万字长篇连载《水痕》

水痕

  下面的文字,将在“大学”这个字眼中涅磐,那些日子,像羽毛般轻轻掠过人生的湖面,把记忆化成一道浅浅的水痕……

  晨篇

  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我想涂去一切的不幸

  我想在大地上

  画满窗子

  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

  都习惯光明

  我想画下风

  画下一架比一架更高大的山岭

  画下东方民族的渴望

  画下大海——

  无边无际愉快的声音

  我是一个孩子

  一个被幻想妈妈宠坏的孩子

  我任性

  ——顾城 《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一

  水痕觉得自己是完美的,他经常莫名其妙地对周围抱以轻蔑的一笑。水痕有一个“经典”的家庭,父亲是个成功的商人,母亲则是典型的贤妻良母。从初一开始便过上了“经典”的生活,父亲的生意从那一年出现了里程碑式的飞跃。于是他们搬到了全市最漂亮的别墅区,于是水痕经常坐着父亲的宝马跑车去同学家玩。

  水痕唯一的小小遗憾便是自己为什么姓水呢?有一天母亲指着一位中央电视台的知名主持人对他说:“这个明星主持叫水均益”。于是水痕连这唯一的遗憾也没有了。

  水痕不是纨绔子弟,他和父母也过过苦日子,所以水痕不会在学习上轻易输给任何人,不会在比赛中被轻易淘汰。水痕不但学习好,而且经常参加辩论、演讲比赛,高中时还曾经写诗和小说。父亲的朋友会经常艳羡地说:“老水的儿子可真是给老水锦上添花了”,水痕的父亲这时便会开怀大笑。

   水痕身高一米七八,体重七十公斤,很帅,经常会用一双略带笑意的眼光注视漂亮的女生,然后再用如珠妙语把佳人逗得前仰后合。水痕讨厌别人背后叫他“花花公子”,但很喜欢别人叫他“楚留香”。其实某种程度上“楚留香”也是“花花公子”的代名词。可是水痕不以为然,他觉得“花花公子”是贬意词,“楚留香”则是褒义词,就这么简单。

   水痕高考了,水痕没想到这考试来得这么快,但水痕仍对那黑色的几天抱以轻视的一笑,水痕知道自己的成绩加上父亲的钱,就是一把开启理想大学的钥匙。

   果然,成绩理想,超过重点线达三十分之多。这天水痕在自己的卧室中思考志愿的填报,面对着铺天盖地的招生简章,水痕心烦意乱。他在自己宽敞的卧室中踱来踱去,索性打开了电视,决定晚上再考虑这个挠头的问题。

   此时是一部言情剧《梅花三弄》,水痕很喜欢片中的主题曲,于是想把声音放得大一点,但却按错了键,把台给换了。水痕正要发作,却看到这个台正在播放全国著名海滨城市Q市的风景宣传片。当红瓦、绿树、碧海、蓝天映入水痕眼中时,水痕醉了。他最爱海,他一直觉得海是人类精神的归所,是一切美的结晶。于是,他把招生简章从头到尾查了一遍,终于找到Q市的全国重点大学H大学的简介,于是,水痕又笑了。

   晚饭的时候,水痕抱怨保姆赵姨把鱼翅做得太腻了之后,对父亲老水说:“爸,我选好志愿了”。

   老水把嘴擦了擦,说:“你有把握吗?”

   水痕看着母亲说:“是Q市的H大学,Q市很漂亮”。

   老水喝了口餐后茶,说道:“我已经给你联系好了北京的学校,明天把简章给你”。

   水痕把头转向父亲说:“简章我有的是!”

   “那就再多看一遍!”说着,老水把茶杯从嘴边拿开,开始盯着儿子的脸。

   水痕知道,小学升初中,初中升高中的故事又要重演了,又是父亲的安排!但这次不同,他不能再用自己的志愿去换父亲的名牌衣服了。

   于是,水痕看着母亲说:“这次是大学,我要自己做主。”

   水痕的母亲被朋友们尊称为“水夫人”,不但外表雍容而且性格随和。看着宝贝儿子的求助目光,水夫人对老水轻声说到:“老水,公司的夏季计划,今天王秘书送到家里了,我放到你书房了,你看看吧。”

   于是,老水起身,端着景瓷茶杯,回到自己的书房,显然有更重要的事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水痕愣在那儿,他甚至希望父亲能在刚才和他争论起来,但显然自己的志愿书远比不上王秘书的计划书,而且还只是一季度的!

   “痕儿,你是不是已下了决心了?”水夫人看着水痕说道。

   “妈,我希望您能劝劝爸爸,我……”

   “痕儿,只要你想好了,妈一定支持你,最近这一两年,你爸也越来越不像话了……”说着水夫人眼圈不觉红了。

  水痕早听说,父亲最近两年在外边有些不检点,让母亲受了不少委屈,想到天性随和的母亲经常一个人掉眼泪,水痕不由鼻子一酸,于是安慰了母亲几句。当水痕回房之后,水夫人的眼泪慢慢滑了下来。

  二

   水痕如愿以偿地被Q市H大学录取了。老水因为公司的事,竟一直没来得及再去干涉,当然这与水夫人的努力是分不开的。

   水痕真的心跳得厉害,既紧张又兴奋。大学,这个神圣而充满故事的字眼,是他高中时无数个梦的集合。我会怎么样呢?我也一定会像电视剧中的大学生一样生活吧?我会很优秀吗?我会成为明星吗?我也会遇到那个“她”吗?……水痕的脑子被这些令人兴奋的问题塞得满满的。轿车离Q市越近,水痕就越觉得心跳得厉害,就像是比赛前的那种感觉。

   老水和水夫人亲自送儿子报到,从水痕的家乡到Q市坐火车要九个多小时,但水痕家的宝马跑车顺着高速公路只跑了六个半小时就到了H大学。

   水痕一下车,便感到一股海的味道,Q市的空气真的好清新啊。H大学后面是几座不太高的山,向前不远便是大海,水痕笑了,这么说坐在教室里就能看海了?这是水痕第一次见到海,他只感觉到胸中开阔了很多很多。

   当水家的宝马车缓缓驶入校门时,自然吸引了不少眼光,水痕缓缓下车后在这目光中与父母缓缓而行。水痕喜欢这眼光,这眼光就像原装的北欧奶糖,一下子把你的心腻住,只觉得甜。

   但水家三人却开始转向了,H大学真是个大学校啊!足足有八九个高中那么大,还得是水痕毕业的那种省级重点高中的规模。

   “同学,同学……”一个音调很高的声音冲了过来。水痕闻声转过脸,几条桌子后有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其中一个女生正从桌子那边转出,向他走来。

   她是微笑着走来的,那是种与水痕一样略带轻蔑的笑,这笑不是存心的,而是一种自然的流露。

   水痕知道她这一身衣服很值钱,因为水痕自己就经常光顾名牌专卖店。水痕觉得自己已经很时尚了,但这位学长无疑是时尚的先锋。水痕看着她美艳如花的面容和略微发黄的长发,不由有些发呆。九月的Q市阳光依旧灼人,但水痕觉得她比阳光更加耀眼。

   她走过来,笑了,仿佛已见惯了毛头小子的这种眼光。“小帅弟,报到是不是?没有熟人,在H大学里你可要寸步难行喽!”

   水痕回过神来,他和一般的男生不同,是临场发挥型的,也就是越是见到这样的女生,口才越好,反应越灵,水痕心想我楚留香会怕女人?

   “还望神仙姐姐指点迷津!”

   “得,好一张甜甜的嘴,又是一个中文的好苗子,我算白来了!”

   “不瞒师姐,小弟正是学中文的。”水痕于是索性拽起文来。

   “好,好,好。帅哥谈吐不俗,以后一定是H大的风云人物,不过,我是管理学院的,无权管文学院才子的事,看到图书馆右边的那片空地了吗?那是文学院的地盘,你的本门师兄师姐会照应你的!”于是她转身便走。

   水痕一咋舌,但双马上喊道:“神仙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神仙姐姐当然叫王语嫣啦。”神仙姐姐微笑着回答。

  王语嫣?水痕撇了撇嘴,心里一声长叹:哎!大学的MM就是不一样,智商就是高啊,一定是色狼见得多了,绝对都是很有“斗争经验”的,还是高中的乖乖女好啊……

   这时老水和水夫人也走了过来,三人开始向图书馆走去。H大学其实相当于建在一大片山坡之上,所以初到H大学的人感到着实不习惯,走路就像爬山一样。水痕提着一个皮箱走在前头,无意间看到手拿两个皮箱落在后头的父亲,父亲身上的梦特娇T恤被汗水浸湿,头发虽染黑了,但眼角眉间的皱纹却是遮不住的,父亲老了。母亲谨慎地跟在父亲后面,不住地擦汗。水痕突然好像被雾水蒙住了双眼,心里满是酸酸的滋味……

  三

   报完到,还有两天时间才军训,可是水痕没有住进宿舍,而是与父母住在五星级的宾馆玩了两天。但这两天,水痕并没有玩得尽兴,开始时的兴奋被一种莫名的焦虑和忧愁完全代替了。水也不知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是向来自命为很独立的吗?我不是一直向往这种自由的生活吗?我不是早已厌倦了家中的生活了吗?……可是现在,水痕竟盼着这两天就是永远,他甚至想要回家了。长年为生活奔波的父母看着这个傍海的美丽城市竟像孩子般高兴,水痕望着他们,只好陪着父母一起笑,他不敢告诉父母自己心中的焦虑,他也不愿那样,但心却背叛了自己,仿佛在被一只手抓来抓去。他还是弄不清是什么把自己的心老是抓到咽喉这个地方,使自己总是有种心悬于胸的慌张。

   两天很快就过去了。这天傍晚,老水和水夫人把水痕送到H大学的门口。这是很有特色的大门,一边一根稳重高大的柱子,柱子上面是个有些扁的圆锥,仿佛两根巨大的尚未点燃过蜡烛,水痕呆呆地站在其中一根前面。

   “还愣着干嘛?回宿舍!大前天不是都给你安排好了吗?回去吧!”老水看儿子不走,只好又从车里钻了出来。

   水夫人走了过来,给水痕整了整领子,轻轻地说道:“自己在学校多注意身体,该吃什么就吃什么,别太省也别太乱花钱,我和你爸你放心……我……”说着,水夫人的眼睛仿佛被雾罩了起来,很快,雾便结成了水珠,从那双开始混浊的眼中流下。

   水痕仿佛一下子被塞住了喉咙,他低头看着只到自己肩膀的母亲。原来母亲的鬓角已有不少白发了,一直以来自己只知道向母亲抱怨父亲,笑母亲不会用护肤品。如今竟才意识到其实母亲老了,她到了比以前更需要关心的年龄了。

   “嗨!真是……这……”老水竟没像以前那样发作起来,他转过脸去,装作打了个呵欠,同时看到不远处有个水果摊,于是便右手扶着腰走了过去。

   以前水痕只觉得父亲这样走路,很有大老板的派头,现在他想到自己竟忘了父亲一直有腰疼病的事。也许是父亲对自己一贯的强硬,使自己忘了父亲其实也上了年纪,也和母亲一样需要自己。一直以来自己竟是对父亲的怨多于爱。看着夕阳中,父亲那貌似坚韧实则无奈的背影,水痕想起了家里未发达时父亲把自己的手表卖掉为他交学费上少年宫的情形,想起了他高烧时父亲背他上医院的一幕,以前嘲笑过朱自清的《背影》,笑老先生的文章就像纯净水一样没有味道,但今天当他第一次细细看着父亲的背影时,心里一下子全被堵住了。

   水痕再也忍不住了,眼前先是一片模糊,而后又开始清晰,同时大串大串的眼泪滚落下来。水夫人开始安慰儿子了,她觉得是自己把儿子的心情弄坏了,所以又开始埋怨起自己来,可越这样水痕越觉得心里难受。

   “哭个屁!”老水提着满满两大兜水果踱了回来,“没出息,六小时就能到家,小兔崽子,你哭什么!”说着把水果塞到水痕手里,一把拽过水夫人,又说道:“哭,哭,哭,就道哭,小痕,我告诉你,在学校别给老子丢脸,好好干,我听说这大学里学生会什么的多的很。回头捞个一官半职,回去也好让你老子去吹吹牛。钱你小心花,咱家钱虽不少,但也是你老子拼命换的,我……”不知怎的,老水看着儿子泪痕满面地呆呆望着自己,任由自己呵骂,心里也像翻了个调味瓶,想起这个小子小时候没少挨自己揍,想到这几年也很少过问过这小子,想起这小兔崽子原来和自己一起吃过的苦……于是老水支着腰走了过来,用手擦着水痕脸上的泪,感到儿子的胡子茬也开始扎手了,嗨……

   水痕只是站在那儿,呆呆的,很久。一直等到看不到父母的车影时才往宿舍走。水痕被分到的宿舍是五号楼612室,前天他到的时候,其他三个人都还没到。五号楼是H大学海拔最高的宿舍,而612室又是五号楼的顶层,站在六楼唯一一处开阔的阳台上可以俯看H大学全景。后望山,前观海

  ,那感觉实在无法形容。水痕本想先去阳台站一站再回宿舍,但一路走来,看到许多新生兴高采烈的样子,水痕想起了父亲的话,于是自己赶紧把脸擦干净,又开始有了原来的那种轻蔑的笑,他觉得自己幻想了千百次的偶像之梦终于可以开始实施了,就像他看过的关于大学的小说里写的那样。这片玫瑰色的伊甸园是年青人的幸福之泉,自己是否也能像小说中的明星一样引人注目呢?水痕觉得自己一定会行,因为他觉得那便是他的命运之路。

   水痕想着想着,不觉已到了612室前,刚要推门,里面一下子冲出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小伙子,差点把他撞倒。水痕定睛一看,是个胖子,但又不是相扑型的,圆圆的脸上放着几处随意的五官。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都怪我的刹车系统出了毛病,你的零件没被撞坏吧?”

  “没事,你是612的?”水痕笑了笑。

  “对!我叫叶谈。莫非……你就是612的最后房客水痕?我靠!玉树临风胜潘安,一枝梨花压海棠啊……帅哥啊,不好啦!来帅哥啦!不好啦……”叶谈的眼睛从五官中冲了出来,一副惊喜的样子。

  “嗯……我叫水痕,请……”还没等水痕说出“多关照”三个字便已被叶谈推入房中。

  “好饭不怕晚,昨晚我就说咱们宿舍不可能全是青蛙,你看看,你们看看……帅哥啊!绝对正点……”叶谈兴奋得大叫。

  屋中还有两个人,一高一矮,高的比水痕高半头,矮的比水痕矮半头。高的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胡子也有几天没刮了,倒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矮的有张娃娃脸,隐隐透着一股娘娘腔。

  高的走了过来,拍了拍水痕说道:“别理那个波一,我早看出来那小子是饥渴型的,我是你下铺的兄弟,我叫吴征。”

  矮的也挪了过来,腼腆的笑了笑:“我是叶谈下铺的兄弟,我叫屈音,请多关照。”

  水痕觉得自己的舍友很亲和,心里十分高兴,于是把水果往桌上一放,笑着说:“小弟也是饥渴型的,大家吃水果,解解渴,就当是小弟拜山了!”

  叶谈第一个冲了过来:“怎么样?听见帅哥的话没有?是个男人他就饥渴啊,帅哥,你不知道,这两天这两个臭小子总是欺负俺,嘴里还老是打着为H大学的未来除害的旗号,我是人单势孤啊。”

  吴征笑着帮水痕放好皮箱:“得,水果也堵不住啊?!进坛使者就是不一样……呵呵……”

  “进坛使者?”

  “什么啊?”

  “靠!亏你还是学中文的,没看过《西游记》啊?”

  “好啊,我想起来了……你竟敢?看我叶某人不收拾你……”

  “吃水果,吃水果……”

  “呵呵……”

  于是在一片水果的咀嚼声中,612开始了它的大学生活……

  四

   军训开始了,这是中国大学生的第一课。H大学对军训是极为重视的,每年都会从驻Q市的部队中聘来极优秀的军官对新生进行二十天的严格训练。

  水痕觉得这军训就像是《水浒传》中牢城营的杀威棒,让人锐气大挫。大一新生刚刚从高中三年的魔掌中挣脱,全憋足了劲要在大学里把自己心中的恶气出个干净。这下可好,每天早上六点起床,训上一个小时。七点吃饭,八点开始上午的训练,一直到中午十二点。下午两点又开始集合,一直训练到晚上六点。Q市虽是著名的避暑圣地,可干净的天空透光性也更好,夏末秋初的太阳仿佛气恼了一般,使劲发泄着自己的光和热,军训场上身着海军陆战队队服的广大新生真的是服了!

  教官,I 服了 YOU !!!

  水痕觉得军训请来的这些教官肯定脑袋里都进水了,一个个板着脸,瞪着眼,一会儿装十八罗汉,一会儿装未来战士,总是那么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没人性啊~~~~这么热的天,明明操场周围绿树成荫,可是人家偏偏喜欢操场正中央,一览无余的暴露在骄阳之下。水痕感到同学们就像一只只串好了的烤红薯,嗯……这个比喻恰当吗?不过,至少叶谈就像……

  “没人性啊~ ~ ~”叶谈小声嘀咕着,“我靠!上战场谁这么傻站着呀?他们真的以为上战场就是去露天烧烤啊?就真是露……”

  “同学……”一个温柔的声音飘了过来,对,就数这个教官最恶心,水痕隐约感到胃部的痉挛。

  “同学,别小声说话,要说就大声说嘛!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呢?既然你偷偷摸摸,估计说的不会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情,同学,我们是在军训,军训是什么?军训就是战斗。战斗是什么?战斗就是纪律。纪律是什么?纪律就是要选择坚强。坚强又是什么呢?坚强就是要学会忍受……”

  大家看到啦?这个家伙没事就长篇大论婆婆妈妈叽叽歪歪,就好像是一只苍蝇,嗡……对不起,不是一只,是一堆苍蝇围着你,嗡……嗡……嗡……嗡……飞到你的耳朵里,救命啊!

  “忍受便是军人的天性之一,军人是什么呢?军人就是崇高。崇高是什么呢?崇高就是忘我。忘我是什么呢?忘我就是纪律。纪律是什么呢?纪律就是要选择坚强。坚强又是什么呢?就是要学会忍受……”

  所以呢,我就抓住苍蝇挤破它的肚皮把它的肠子扯出来再用它的肠子勒住它的脖子,用力一拉,呃~ ~ ~整条舌头都伸出来啦!我再手起刀落,哗~ ~ ~真个世界清静了!

  水痕心里真的这么想!

  当天晚上,半夜里叶谈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喊了一句:“救命啊!是坦克~ ~ ~”紧接着听到下铺的屈音仿佛回答道:“喊救命有什么用?得吃红烧肉~ ~ ~”然后两人继续呼呼大睡。

  水痕  晕倒~ ~ ~

   H大学很会利用这二十天的宝贵时间,在训练间歇不时会来一些领导宣传H大学的光荣历史和有关的校规校纪。各个学院也充分利用这段时间安排广大辅导员、班主任深入基层,落实贯彻学校及学院的重要思想,把新生的工作做到实处,争取军训一结束,全体新生便能马上有序地投入到大学的学习和生活中。

   水痕感到自己就像是站在了一条流水线上,有序地被装上许多必要的部件。哪天有什么课,在哪个教室上,到哪里吃饭,到哪里上厕所,学校的校纪是哪几条,等等等等,一件不漏。不过,新鲜感是这一切最好的糖衣,大家并不觉枯燥,相反,老师的教诲,学长的逸事,学生组织的广告,甚至多的令人转向食堂都使大家想尽快结束军训,开始真正的大学生活。

   只可惜根据H大学的光荣传统,军训全是男女分训的。所以除了一起在晚上看革命影片时之外,大家甚至觉得H大学是单性大学。这段时间,水痕最大的成功在于他如愿以偿的竞争到了本年级中文系班长的职务。大学里班主任几乎很少和学生接触,学院总支书记们一般通过班长及其管理的班委会了解同学情况,进而管理同学的生活与学习。因此,上过大学的人都知道,班长和团支书是大学中比较显眼的职务,用叶谈的话说是很有“实权”,普通同学日后的评奖评优,日常表现等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班长,支书对院里老师的汇报总结。所以水痕很满意,那种一贯的笑又开始浮到了他的脸上。

  开始时,水痕遇到一个老乡是文学院学生会的 ,叫许鸣。这个许鸣比水痕高一届,一听到水痕是自己的老乡,而且姓水,于是打量了一下水痕那套名牌的休闲装,两眼充满笑意地看着水痕道:“伯父莫非就是咱们市那个迅速崛起的民营企业家?”

  水很得意地答应着,却没看到那一刻许鸣的笑容仿佛一下子凝滞在了脸上,并且眼中迅速掠过一抹令人难以觉察的复杂的神情……

  于是,许鸣很快和水痕混得很熟。他告诉水痕很多大学的事情,每次水痕都会睁大一下眼睛说:“有没有搞错,和电视剧里正好相反?!”而每次许鸣都会紧接着答一句“关于大学生活的电视剧全是放屁!”

   看着这位身高一米八多的前辈,水痕有些佩服了,但那种笑却还是粘在他的嘴角,抹也抹不去。

  正是在许鸣的指引下,水痕在军训间隙的班级集体休息中频频亮相。家中的环绕立体声高保真的卡拉OK设备使水痕的歌唱得有板有眼,很有味道。长期的演讲、辩论比赛使水痕在公众面前自然大方,楚留香式的风度、名牌休闲服装再加上帅气的外形使水痕的人气逐渐达到了高峰。尤其是军训结束的晚会上,水痕一曲《梅花三弄》把中文的女生一下子唱傻了。于是“中文第一公子”的雅号在不知不觉中蔓延开去。

  当然水痕并不知道这些,他庆幸的是短短二十天时间,他认识了不少朋友,用他家乡的称法就是“哥们儿”。当然绝大部分是中文的,中文大一男生全住5号楼六层,所以没几天便熟了。水痕是标准的武侠迷,所以把认识朋友当成一件快事,于是他不停在脑中梳理这些朋友的名字,深怕忘掉。

   姚灼,男,北京人。这位哥哥一定是《古惑仔》看多了,整天在宿舍里大谈“陈浩南”“山鸡”“包皮”什么的,整个人的装束也很像出来“混的”。常常冲着叶谈很认真地说:“铜锣湾的浩南只有一个,那就是我,姚灼!”而每当这个时候,叶谈总会双掌合十,闭目答道:“贫僧乃少林方丈,法号梦遗,阿弥陀佛,我随风而来,随风而去……”呵呵……再晕倒~ ~ ~有一天军训站军姿时,姚灼站在水痕左边。那天天气出奇的热,而教官却让大家在最晒的地方站了半个多小时。水痕的脖子早就晒得起泡了,每天都在涂抹治晒伤的药膏。今天这魔鬼般的虐待实在有些让人受不了了,可那个教官却是很得意地巧妙地站在一块树阴下,看着暴露在阳光下的新生,不时说上几句:“训练场就是战场”“军人就是要忍受常人无法忍受的极限”。于是,姚灼静静地走了过去,一个标准的军礼后大声喊道:“报告教官!”教官微笑地问道:“什么事?”紧接着是一声响亮而沙哑地回答:“我不练了!”于是姚灼转身就跑。教官鼻子一下子就歪了,气的。水痕他们倒了,笑的。第二次,水痕与姚灼成了朋友。

   杜诗,男,新疆人。水痕从没见过这么关心巴以局势和国家统一的人,有一段时间水痕甚至怀疑这小子是“哈马斯”或“阿克萨烈士旅”在中国的地下队员。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位大哥是支持以色列的,而且对东突分子是不共戴天,每天一副誓与分裂分子玉石俱焚的架势。姚灼第二天受罚时,杜诗补他的位置,小声嘀咕了一天新疆东突分子的丧心病狂,和广大普通汉族老百姓受的委屈。最后水痕轻声问他,在新疆问题上有何高见,杜诗马上高声答道:“祖国统一万岁”,真可谓气壮山河!于是也被拽出了队伍,但水痕却和他成了朋友。

   肖约,男,山东人。水痕觉得这人可能有臆想症,每天总是在宿舍的楼道里作飞人乔丹状,然后就是满嘴的体坛要闻,声称自己本应是个球星,只可惜让学习耽误了。一次水痕在食堂排队买饭,肖约一米九多的大个头像电线杆一样立在前头。他买完饭后,端起饭盘就走。水痕提醒他饭卡还没带走呢,肖约把饭盆放下,认真地把饭卡放回钱包,转身又要走。水痕笑着提醒他饭盆还没带走呢。那顿饭吃完后,两个人就成了朋友。

   蒋逐,男,广东人。水痕第一次见这么官迷心窍的人,你问他“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作者是谁,他多半会说成是鲁迅。可如果你问他H大学的教导主任是哪级干部,中央领导之间有哪些微妙的关系,他多半会跟你说上半天。水痕竞选班长的前一天,这个时候谁也不知道水痕要竞选班长。可蒋逐笑着走过来郑重地对水痕说:“我肯定在班长竞选中争不过你,还望以后多多关照吧!”于是,水痕与他成了挺熟的同学。

   军训很苦,但毕竟过去了。最后一天的晚上,已经身为班长的水痕,微笑地躺在宿舍的床上,迷迷糊糊地听到叶谈抱怨道:“都说是‘高中拼命,大学养病’。这可好,今天刚被人阅兵,明天还要上课,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吗?……”

   水痕睡了,依旧笑着……

  五

   其实水痕开始报的是法学专业,但由于分数不够,是被调剂到中文专业来的。虽然水痕对文学是很喜欢的,但在连上厕所都要交钱的今天,学中文毕竟让人有些做炮灰的感觉。不只是水痕,其它人的想法也差不多,但大学生活毕竟是新鲜的。

  水痕开始忙起来了,以前在高中每天除了吃饭,学习以外只有睡觉这一件事好做。如今不同了,先是学生社团铺天盖地的海报在“自由市场”的海报墙上竟相上场。“自由市场”是H的一块三角形的空地,是学生宿舍区的交通枢钮,也就是说除非你想绕远路,不然肯定会路过这块空地。于是大四的学长办起了“跳蚤市场”,什么磁带、水桶、旧书、球拍只要能卖的一律上市。大四了嘛,再捞最后一把吧。大二、大三的学长有的开始了社会实践,于是在这里替外边的公司推销些牛奶、方便面什么的。再有就是些社团宣传人员在慷慨激昂地介绍自己社团的光荣历史。

  水痕总是挂着那一丝高傲得微笑在“自由市场”里闲逛,“自由市场”中心有一面好大的墙,真实好大好大,H大学的莘莘学子戏称为“九龙壁”。这么一面好墙,正反两面被花花绿绿的海报遮得严严实实,往往是旧的没等揭下来,新的又已经盖上去了。在“九龙壁”正面右下方好小好小的角落里水痕竟看到一张用铅笔写的广告——新鲜小姐,速购从优。联系电话:******* 靠!我晕~ ~ ~

  “小朋友,小朋友,正版齐秦磁带,一折啦!一折啦!”

  “同学,同学,看看这种新的护肤品吧,双效美白,持久清洁表面组织,要不,就看看这款卫生巾吧,新款式,很流行,价格便宜,多……对……对不起,刚才只看到……只看到到您这一头长发,把您当成女生了……不好意思。”

  “同学们,我们社团的宗旨便是维护世界和平,关爱人类心灵,发挥个性潜能……什么?我们的社团是干什么的?……我们是个全校规模的组织严格的关系融洽的活动大型的……羽毛球协会……”

  水痕在人群里挪来挪去,笑着,哪个摊位都没光顾,水痕心里感觉这里没有一个叫卖的小摊值得自己去看一眼,就像水痕从来不上专卖店以外的地方买衣服一样。

   每天晚上11点,宿舍会准时熄灯。不情愿地躺在床上的大学生们,开始天南海北地侃起了大山,这也许是所有有过大学经历的人很难忘的经历吧?从国际局势的风云变幻到食堂饭菜的苦辣酸甜;从哲学历史的学术争论到各院院花的最新排名;从探讨《红楼梦》的人文底蕴到某某同学的最新花边新闻;从《浮世德》《悲惨世界》到下流低级的荤笑话……你可以谈电路谈制图,我可以接下来讲游戏说比赛,当最后一个精力旺盛的大哥也打起了呼噜,这一天的“卧谈会”终于宣告结束,第二天早上很少会有人再想起昨晚说了些什么,毕竟黑着灯,大家都不太清醒嘛。

  “不行,就凭老子这样有内涵,有风度,美貌与智慧并重,英雄与狭义齐飞的尤物,入过不去学生会闯一闯,这大学不就遗憾了吗?”一听就是叶谈这家伙,每天晚上就数他活跃,而且还不断地上厕所。水痕开始怀疑他肾虚,后来吴征告诉他每天晚饭的时候叶谈都要大喝食堂得免费汤。水痕因为从来不在食堂吃饭所以问了一句免费汤是不是很好喝,吴征耸了耸肩道:“妈的,真是天蓬元帅下凡,这小子我算服了,头一次看到对刷锅水那么感兴趣的人!”

  叶谈对自己要加入学生会的感慨话音未落,其余三人马上一起积极回应道:“FT”

  叶谈突然坐起身来,从上铺爬下来上厕所,屈音细声细气地抗议道:“哥哥,你轻点……”

  余下三人又一起爆笑:“哈哈……知道屈音这小子上辈子是干什么的啦,一定是做鸡的,不然,干吗老叫哥哥轻点呢?哈哈……”

  屈音继续反抗:“人家还没说完呢,咱们学校这床就他妈是个婴儿床,前后晃,左右摇,而且床板缝里不是臭虫就是蟑螂。叶谈这小子每次下床,都是地动山摇,我这下铺就他妈跟丝路花雨似的,偏偏我晚上睡觉习惯张着嘴,有时候还磨牙……”

  “我说你小子怎么早饭从来不吃呢,何着晚上全吃饱了,呵呵……”吴征笑了起来。

  水痕附和道:“看我们吴大哥,虽然睡在下铺,却从无怨言,这年头这样的公仆不多啦!”

  “那还不是因为吴大哥习惯趴着睡啊?你没见吴大哥的床板上全是圆洞吗?”叶谈一边系着睡裤一边又在地洞山摇地往创伤爬。

  吴征看了看,说道:“叶谈,你小子就是爱整景,晚上睡觉还穿什么裤子啊?你这就得学学人家屈音了,人家睡觉从来都不穿衣服。”

  “那是,裸睡有利于身体健康!”屈音一定一脸的幸福与骄傲。

  叶谈大摇其头:“好家伙,裸睡?大家没见屈音的被子吗?俨然就是一幅世界地图啊!上面全是晶体,这样糟踏下一代不太好吧?”

  全屋爆笑~ ~ ~

  屈音还想负隅顽抗:“小叶子,你……你……哈哈……你不也是隔三差五……黄河决口吗?”

  水痕学着叶谈的腔调说道:“贫僧乃少林方丈,法号梦遗。阿弥陀佛,我随风而来,随风而去……”

  轰~ ~ ~继续爆笑。

  好半天,吴征从大笑中挣扎出来,对叶谈说:“哎……我说尿频……”

  “谁尿频?”叶谈愤愤不平。

  屈音挺身而出:“谁说我上铺的兄弟尿频?不就是一晚上尿个七八次吗?”

  “我靠!小心今晚上我尿床!”叶谈索性破罐破摔。

  “不过,我怀疑食堂的免费汤有问题,一定是下药了,喝的人会上瘾。不然,那么难喝的免费汤怎么还有那么多人愿意喝呢?”水痕若有所思。

  “水公子,您是从来不屑上食堂吃饭的人,怎么会知道咱们学校食堂的龌龊呢?无论什么菜都能做成一个味儿,这我不怪你,谁让咱们学校离海近呢?反正盐也便宜,多方点就多放点儿了。可是,你总得叫学生吃饱啊!几块钱一份的菜,打菜的瘪三只给一勺啊……”叶谈的哭诉还未完,吴征插嘴了:“不是一勺,明明是两勺啊?”于是叶谈更加义愤填膺:“两勺?大哥!拜托,难道你没有一点良知吗?第二勺完全就是比划一下,装装样子,天啊!再不喝免费汤,拿什么填饱肚子啊?没人性啊!没天理啊!”

  “不是说现在后勤这块儿承包了吗?与市场接轨不是就好多了吗?”水痕颇为不解。

  “承包?怎么没见公开招标?哪怕外面有一家餐饮公司入户学校,也得把所有食堂挤垮,黑暗啊……”叶谈显得比窦娥还冤。

  “别说是餐饮公司,就是西门外面买肉夹馍和凉皮的也能对食堂构成威胁啊!看人家那做买卖的,那叫一个朴实!再看咱们食堂这帮波一,我FUCK!”吴征的良知看来被唤醒了。

  那天晚上,叶谈又说梦话了,半夜里他大喊:“红烧肉是我的,谁也别抢……”屈音则在下铺拼命地磨牙,吴征的呼噜震的床板都再乱抖……

   第二天课很少,只有两节,于是水痕精心打扮了一番,与叶谈一起去面试。叶谈从上到下打量了水痕几遍之后,摇了摇大头,撇嘴说道:“不行,我不去了!”

   “干吗?又不是昨晚那副志在必得的样子了?”水痕开始使用激将法。

   “不是不去,是不和水公子去!”

   “什么水公子?什么不和我去?”

   “你看看你,华伦天奴的西裤,卡迪乐鳄鱼的皮鞋,花花公子的T恤,再加上一米七八的个头,刘德华的鼻子,古天乐的嘴巴,汤姆克鲁斯的眼睛,克拉克盖博的眼神,发哥的微笑。水公子你还想让我进学生会吗?让我和你一起面试?我和你没仇吧?还是你嫉妒我叶某人学腹五车怕我在学生会飞黄腾达,日后给你小鞋穿?所以你想让我自惭形秽,先断了念头?”看着叶谈那副煞有介事的样子,水痕忍不住笑了起来。于是两个分头行动,水痕去H大学学生会秘书处报名面试,叶谈去H大学实践部报名面试。

   和所有新生一样,学生会在水痕心中是神圣的。高中时看着电视剧里学生会的精英们演出的一幕幕令人羡慕的校园故事,水痕觉得,学生会就像伊甸园中的忘情树,是个大王国,是他们这些幸运的大学生童话般美好的王国,在这个王国里只有纯的像水晶般的亲情、友情和爱情。社会的乌烟瘴气被挡在王国之外,这是人生最美妙的桃花源。

   因此,水痕坐在面试桌前时竟有些紧张,就像参加比赛一样。这时一个窈窕的身影在对面坐下了,穿得是时下里最流行的红色迷你工作裙,微微发黄的长发随风轻摆。一张姣艳的脸,一个爽快的笑,一句简单的介绍。

   “我是H大学学生会秘书长金雨瑶,比你们高一届,以后……”

   “你?”水痕这时才注意地看着对面这位堂堂H大学学生会的秘书长。

   “噢?”看着水痕递过去的简历,金雨瑶认真地看着水痕说:“我见过你呀。”

   “对!师姐忘了吧?那天报到时,多亏神仙姐姐指点迷津啊!”水痕又想起当时的一幕,那时急着报到没太注意。今天这么近地看着这位师姐,没想到金雨瑶这么漂亮。水痕又马上在心里自责起来,真是没出息!这是面试!乱想些什么!不过,不过,金雨瑶确实很漂亮啊,也不过只比我大一届而已嘛!

   水痕恍恍惚惚地答着问题,最后只听见对面说了一句:“好了,小师弟先回去吧,三天之内我们会给你答复!”

   “那你的电话能不能……”水痕话说了半句才觉得有些莽撞。

   “9505138,不过你是不是能加入秘书处还是个很大问号,希望你到时能理解我们的工作!”

   “9-5-0-5-1-3-8”水痕只是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号码,飘回了宿舍。

  六

  文学院现在负责学生工作的团总支书记姓牟,但大家私下都借用夏衍先生《包身工》中一个人物的外号叫他“芦柴棒”。因为此人高且瘦,除了舌头,身上恐怕就没有一块肥肉了。但是这根“芦柴棒”的顶头上司汪书记也负责学生工作,有什么大事还是汪书记说了算。原因很简单,“芦柴棒”是团总支书记,汪书记是党总支副书记嘛。

  自从知道了金雨瑶的电话号码,水痕便会时不时地给金雨瑶打电话,当然是以询问H大学的掌故为借口了。金雨瑶则如同大姐姐般地给水痕介绍起H大学的野史来,水痕因此长了不少见识,比如,水很从金雨瑶的口中知道了文学院主管学生的一些老师的佚文。

  金雨瑶尤其着重要水痕小心“芦柴棒”,说这小子整学生很有一套,连她这个非文学院的学生都早有耳闻。听说原来有位师兄很有才华但为人就是太直率,不懂逢迎“芦柴棒”,本来他已经做到学生会副 了,入党在即,结果却让“芦柴棒”整的官也丢了,连党也没入成,还被了一身的处分。大家都很诧异,都不知道这位师兄犯了什么错。而“芦柴棒”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让一位表现一直良好的中共预备党员身败名裂也成了一个谜。总之,“芦柴棒”整学生的确是手段高明,态度坚决,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倒是汪书记虽然平时表情严肃,但却是个心系学生的老师,若不是他的保护,文学院不知会有多少有才华的学生冤死在“芦柴棒”的棍下呢!可是,汪书记毕竟不负责具体的学生工作,而“芦柴棒”又很会欺瞒领导,所以文学院长期以来还是处于“虽有明主,无奈宦官专权”的局面下。

  金雨瑶的讲述让水痕直犯困,他礼貌地挂掉了电话,十分不屑地摇了摇头,他对大学有自己的看法。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在水痕看来多半是无聊的学生的无聊杜撰,大学是纯的,这绝对是毫无疑问的,而且水痕想自己的老乡许鸣也是前辈,怎么没听他说过什么?

  两位书记并不掩盖对水痕的喜爱,尤其是“芦柴棒”对水痕更是青睐有加,经常笑眯眯地在总支办公室和水痕聊天。水痕觉得这“芦柴棒”也不错,至少没有汪书记那么严肃,因此在“芦柴棒”的示意下水痕也参加了文学院自己的学生会。当然开学初认识的老乡许鸣对此也很是高兴。当上班长之后水痕感到自己明显受到额外的关怀,但水痕一直强迫自己把这些看成是自己和一些人脾气相投。他觉得在自己这个桃花源式的王国中,别人也和自己一样是王国的居民,世俗的污渍应该永远是远离大学生的。

  屈音,蒋逐是院学生会的积极分子,很快和许鸣打得火热。屈音还成了校报记者,那天面试这小子还是偷偷去的。水痕心里觉得好笑,觉得这个小子根本还未成年,不能以男人的标准去看他,所以对屈音经常挂着一丝不屑的微笑。但这并不影响两人的关系,作为舍友屈音颇为支持水痕,使水痕在班上工作的很顺利。至于蒋逐,这是个熟知官制和政治的家伙,只要你问他Q市的市委组织部部长是什么级啊,中央的什么大政治方针啊,等等这些,这个黑瘦的大个会给你讲的头头是道。但除了这些,蒋逐就什么也没有了,篮球是他的唯一亮点,水痕倒是经常和他去打球,觉得在球场上这小子有种很让人不舒服的劲头。

   今天是周五,已经是三天限期的最后一天。水痕有些焦急,觉得金雨瑶应该给他电话了,是不是自己应该给她电话呢?于是在观海厅一边吃饭一边发呆。观海厅,望潮苑是H大学最高级的学生餐厅,一般情况下大家是很少在这被宰的,只有朋友聚会时会选择这里。但水痕是个例外,他每天甚至连早饭都在这两处地方吃。他喜欢一边吃饭,一边从窗户里看海,更喜欢那种每日进出餐厅后别的同学艳羡的目光。现在“中文第一公子”的名字是越传越远了,水痕也从别人口中听到了这些,看着别人羡慕而又略带嫉妒的目光,这在水痕是一种享受,甚至是一种快感。

   水痕正想着,突然后背被人猛拍一下,接着是一口东北腔的抢白:“水公子,干啥呢?想啥呢?一个人吃这么多好菜,还有心事,干啥,想全国人民的温饱问题呢?”不用说这就是本班的团支书柳芳婷小姐了。这个柳芳婷竞选那天说了一大段单口相声似的演讲稿,竟把同样竞争这一职务的屈音斩

  于马下,真个是巾帼不让须眉啊。一个长得挺漂亮的大姑娘却剃了个小子头,平时总缠着水痕去打CS这种血腥的游戏,真是,真是,真是服了!

   “柳贤弟,一起吧!”水痕站起身来发现华晓频在柳芳婷身边静静地笑,于是楚留香式的口才又开始灵光了,“哎呀,华姑娘也来了。今天我水某人不知走了什么运,竟能一起遇到中文两朵名花,快请快请,今天的东,我是一定要做!”

   华晓频略带上海腔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吃棉花糖“不要这样子了,我们有事找水……水大班长。”

   华晓频与这柳芳婷可是本届中文系的宝啊。一改中文系近三年不出产美女的屈辱历史,用许鸣学长的话说这是文学院的重点保护对象,他作为文学院学生会 有这么两位干事脸上也觉得有光啊!大学里的美女是院系之间较量的超级武器,一个院如果美女多,整个学院都会觉得很有面子,尤其是男生,走在外面个个好像吃过了“伟哥”,神奇十足。而美女资源匮乏的院系则颇抬不起头来。所以,每次运动会,经济,管理,外语这些有出产美女传统的学院总能得到全校观众最真挚的欢迎,而像工程学院一类阳极胜阴极衰的学院则会被戏称为“少林寺”,而这样学院的男生也会被叫做“克隆人”,呵呵……但华柳两人又是极为不同,每次水痕请这两位工作中的好帮手吃饭时,柳芳婷总会大叫着“再来一盘猪耳朵!”而华晓频却总是早早就小心地擦净自己的小嘴,笑着说:“我吃饱了,谢谢!”就像今天,一听水痕要做东,柳芳婷一拍大腿还是那句话:“多加一盘猪耳朵!”而华晓频则摸摸自己的胃说:“我刚吃过啦!”

   于是三人坐定,开始一起有说有笑起来。看着柳芳婷低着头,一个劲儿地把那一片片猪耳朵用筷子准确地扒入自己的口中,水痕笑道:“柳贤弟,怎么说阁下也是中文一枝名花,也是中文的标志,也是水某人的知己,也是……”

   “也是不够啊,服务员再拿些蒜泥来!”柳芳婷用纸稍稍擦了擦嘴,闭上眼半天不说话。

   华晓频不解地问道:“小芳,没事吧!干什么呢?”

   “我在……反……刍”柳芳婷一字一顿的答道。

   “噗——”水痕一下了没绷住,口中的汤竟喷了出来,虽然他即时调转了方向,并且把头压得尽量低,但还是溅到华晓频的裙子上了。

   水痕大窘,赶紧蹲下,拿手帕纸给华晓频擦,口中不住道歉,也在不住地埋怨这个柳芳婷说笑话也不提前拉拉警报。柳芳婷一看水痕开始仔细地给华晓频擦裙子,赶紧冲过来,把水痕推到一边,嘴里嚷着:“男女大防,授受不清!”,水痕又被逗乐了,无意间他看到华晓频的脸竟有些红了。

   事情其实很简单,今天柳芳婷与学生会秘书处的华晓频接到H大学大学生辩论赛的通知,要找水痕商量。H大学大学生辩论赛是H大学最有份量的一件大事,每年都要举行,校学生会组织比赛。各学院学生会组织队伍,每场都是淘汰赛,因涉及到学院的荣誉,所以每个学院都极为重视。而且,这也是推销自己的最好方式,因为这是H大学观众最多,最受瞩目的比赛了,每次都会产生新的偶像。所以大家私下都把辩论赛当成是一次学院的较量,一次造星运动。由此就可以看出人们对H大学大学生辩论赛的重视程度了。水痕的心开始越跳越快了,私下的“中文第一公子”的传言似乎已经不能满足他了,他正需要这么一个加冕性质的仪式,水痕又笑了……

  “为了赎我冒失之罪,今晚水某人想请两位小姐去‘学子星巴克’喝Coffee,两位一定要赏光……”

  七

   这一天,在H大学旁边的“学子星巴克”,水痕和柳芳婷、华晓频谈得很愉快。这所高档的Coffee屋是H大附近最豪华的消费场所之一,环境幽雅,服务周到。精心打磨的墙上挂着极有品味的油画,精致的水晶灯在暗色灯罩的作用下飘出柔和而神秘的光,咖啡屋中心装有喷泉的月台上一位盛装丽人在钢琴前弹着舒缓的曲子,身着考究西式制服的服务生微笑着送上镶有金边的菜单。除了一杯好Coffee的价钱基本够一个贫困生吃一个星期之外,这间Coffee屋可以说没什么能被别人挑剔的了。

   结账时,在柳芳婷的惊呼和华晓频的微笑中,水痕付了280元,水痕觉得很有一种快感。父亲当年半夜就起床做生意的景象仿佛越来越远了,刚开学请同学吃饭时,心中似乎还有些隐隐的负罪感,可水痕的那种负罪感远远被现在这种光芒四射时的快感所代替。水痕觉得自己花父母的钱多一些也没什么,父母不也希望自己快乐吗?

  那天后,在柳芳婷这位免费广播员的宣传下,“中文第一公子”的名字越传越远。女生似乎对这类性质的新闻更感兴趣,但在男生中水痕的人气也在攀升,由于自小对武侠小说的痴迷,水痕很在意交朋友,显得很有豪气,而且经常像救世主一样对同学问寒问暖。

  现在,水痕对这场辩论赛的渴望更加强烈了,就仿佛一位中世纪的国王对加冕礼的渴望。

   很快水痕进入了文学院的辩论队,练习赛时当仁不让的表现使水痕稳固了自己在队中主力的位置,而且让水痕高兴的是他是队中唯一的大一新生。负责后勤的学生会负责人许鸣和领队老师团总支书记“芦柴棒”对水痕的表现甚是满意。

   现在已是十月下旬了,秋意开始渐渐感染着美丽的海滨城市Q。从开学到现在水痕还未怎么出去玩过,但他心里却是极大的满足,用他在给父亲的电话中的话说他已经基本打开了“局面”。老水还是那几句话:“钱你不要担心,但也不要乱花。”水夫人也还是那几句话:“自己一定要注意身体啊,好好与同学相处啊!”水痕觉得父母的这两句话就像中国人见面说“吃了吗”一样,没劲!

   最近,水痕觉得有些奇怪,他突然发现自己竟有些“洁癖”倾向,总觉得别人会影响自己的运气,总觉得周围的人比自己低一些,因此每次和人握手后,他总想去洗洗手,水痕觉得很别扭。洗手吧,觉得这不要成“洁癖”了吗?不洗手吧,觉得要是让周围这些人给自己沾了“晦气”,自己不能再如此顺利,心里更别扭。水痕自己也觉得可笑了。

   抽签结果出来了,没想到第一场的对手就是H大学的第一大院信息学院,而文学院在辩论赛中从未进入过第二轮。所以,H大学这几天对这场比赛的热情似乎也在降低。文学院辩论队的其它三名队员有一个大三的,两个大二的。大三的师姐姓王,大二的两位师兄一个姓刘一个姓李。李师兄为人豪爽,在私下里对水痕不只一次地为文学院辩论队鸣不平,说本来去年能进入下一轮的,但因为评委的原因才输掉了比赛。刘师兄为人幽默,义愤填膺地表示这次比赛事关文院荣誉,不成功便成仁。王师姐为人随和,却也说到在H大学大院欺负小院的事时有发生,她想在快毕业的时候能扬眉吐气一次。水痕呢?一次在打饭的时候听到两个同学在议论“哎,这周末的辩论赛看不看啊?”“不去”“为啥?”“没悬念,文学院的人看着就一脸的输相,咱学校中文的这些人啊……真是给‘文’这个字丢人!”水痕原来一直认为大学里的专业不过只是名称的不同罢了,大家在这个王国里自由的生活,专业不过是衣服上的商标而已,大家不会太在意的。刚入学不到两个月的水痕也只是隐约地感到大学里对专业之分有很深的看法,但只是感觉而已,毕竟水痕刚入学不到两个月嘛……

   水痕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准备工作当中。只有三天就比赛了,辩题是关于班干部轮流制的利和弊问题,于是水痕在网上,在图书馆拼命搜集材料与队员和指导老师认真进行每次训练,水痕觉得这已经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了。

   柳芳婷这两天也忙得不亦乐乎,现场的啦啦队由她和学生会的屈音,叶谈,肖约,姚灼等大一新生负责,这可是考验新干事的时候,于是大家也特别卖力。华晓频则是后勤负责人员,负责为辩论队整理日常材料。

   离比赛还有一天的时候,华晓频去打印材料,到了打印室才发现没带钱,正在着急时,身子长,头发也长的姚灼过来了。

   “华晓频?”

   “姚灼……”

   “给水痕打印材料?”

   “不,是给咱们院的辩论队打”

   “准备得怎么样了?”

   “从材料的处理程度看应该还可以吧!”

   “需要帮忙吗?”

   “嗯……我忘带学生会给的打印费了”

   “十块够了吧?”

   于是姚灼拿出钱,交给老板。华晓频当然很感激,两人边走边聊。华晓频发现这个姚灼不愧是水痕的“好兄弟”,话虽不是太多,但句里行间都很显个性。但是华晓频总觉得姚灼有些堕落的气息,而且看自己的眼神中有一些躲闪。总之华晓频觉得这届中文系中能比得上水痕的男生确实难找,就像柳芳婷所说:“水公子是上帝给中文系贴的一块商标,这四年水痕一定能成为偶像。不信,咱们就打赌!”赌虽没打,但华晓频知道自己的这位班长可是得了女生这边的全票啊!

   “唉,想什么呢?”

   “没,谢谢你,明天我把钱还你”

   “不用了。”

   “公事公办,要是我自己打印东西,我可就赖帐喽……”

   “我要替水痕谢谢你……”

   “我?”

   “对,谢谢你的支持……”姚灼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华晓频,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似的。

   “我该走了,而且,……我是为全队服务!”华晓频也盯住姚灼,姚灼在谈话中几次把她与水痕拉到一起已使华晓频微有愠意。姚灼是个知趣的人,马上微微笑了一下,然后告辞。

   这天晚上,在观海厅柳芳婷又拉着华晓频找到了水痕,不过这次是柳芳婷请水痕吃了一次她自己很喜欢吃的猪耳朵。水痕苦笑了一下,其实他不爱吃猪耳朵,但柳芳婷把这盘猪耳朵的意义提升到第二天比赛的高度。于是水痕咬了咬牙,决定牺牲一次了。水痕觉得猪耳朵真的比想象中的还要难吃,说它是肉吧,偏偏肉中有骨,说它是骨吧,偏偏骨外带肉。最后,水痕向服务员要来一把水果刀,递给柳芳婷。柳芳婷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问道:“干吗?切得够细了呀,还要本小姐为你再切呀?”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还是杀了我吧!我实在忍受不了这猪耳朵了!”水痕说着就把头平放在桌上,同时右手作出一个砍头的动作。

  “噗……”这次倒是华晓频把茶喷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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