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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我爱上了那个坐怀不乱中的女子

发布于:2024-03-24 作者:admin123 阅读:79

我是一个青年诗人,这个身分决定了我糟糕的生活境况;更为糟糕的是,我还是一个总是被老师训斥的学生,其实我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最早的主角,后来,孔丘把我老师骂我的这句话用来骂宰予,并由他的学生写入了书中,于是,宰予便背着这样冤枉的骂名流传到了后世。我也曾想过,要把我的老师的言论汇编成一本书,但一想到他对我的训骂,我便意兴阑珊了。

   总之,我在乡亲们的眼中百无一用,是一个说起来就摇头的货色。这一切又决定了我另一个罪名,我的父母为此被我气死,我成了不孝之子。虽然这一点我在内心里不予承认,但我却无法说服我的乡亲接受我的说法。

   我已经二十多岁了,女人仍然离我十分遥远。虽然她们中一定有喜欢我的女子,喜欢我清矍的面孔、忧郁的眼神、纤瘦的身体、沉默寡言的性格,但我的名声还是让她们望而却步。她们哪里会知道,在油灯的黑烟中,我为她们写了无数表达我的渴慕、我青春骚动的情诗。我只有两种方式可以暂时平息我的骚动,写诗是其中之一——我的诗友们说,那是另一种自我安慰的方式。我的诗友们生活在城市,有一手给小姑娘写诗骗人家上床的巧妙手法。我其中的一位诗友,曾经还用我写的情诗去骗人家小姑娘。他说,现在的他只有欲而没有情了,如何做得出情诗?总之我写的情诗,都是些“抽屉文学”,他便理直气壮地借用而去了。临走,他竟还说: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当然,他来的时候,给我提了些鲁国特产,他的父亲是一个耍嘴皮子的外交官,搞洋务的,所以家中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少。他给我提来了后来使得孔丘上瘾的酱,你们知道,孔丘说过“不得其酱不食”的话。他嬉皮笑脸地对我说:大葱醮酱可以壮阳。我怀疑这小子在故意嘲笑我。我为此已经够苦恼的了,他这不是火上浇油么?此外,他还提了些可以硌掉牙齿的干饼子,所以我便觉得没有和他翻脸的必要。

   前不久,我们这地方出了一件可以传诸后世的事。一个男人怀抱一个女子,心中却静如止水。有些喜欢猜疑的人,说这个男人过去一定受过伤害,心中的创伤还没有愈合;还有些人说得更难听、更刻薄,居然说人家是一个阳萎不举的废人。这些都是在背地里流传的,要让当事人听见了,闹不好是要被杀头的。他过去可是我们国家司法界的头儿。

   说到这儿,你们可能已经知道我说的是谁了,你们谁不知道坐怀不乱这件事呢!大家用嘴巴这个一个子儿不花,最便捷,且不管你是不是文盲,都可以自如运用的传媒正在宣传这个精神文明的典型。这个人就是展获。说展获你们不一定知道,你们知道的名字叫柳下惠。其实展获就是柳下惠,一个人两个名字而已。我们那会儿是不能叫他柳下惠的,那时候他还没有这个名字,直到他死之后,才被鲁侯追封为“惠”,又因为他食邑于我们柳下这个地方,后来大家就叫他柳下惠,反倒把他的真名真姓搞忘了。但要是我们那会儿称他为柳下惠,就闹笑话了,与历史不符嘛,如果被喜欢抠字眼的人逮着了,我可就臭名昭著了,人家会说:这就是诗人呀!难怪有一个诗人自己都说,大凡提笔不能成文者,大都做了诗人。你说气人不气人。

   别看我是一个诗人,我个人还是比较听从官方的说法,易于接受主旋律的东西。

   以下是来自官方的报道摘要(这时候,展获已经死去多年,那些曾有害于他的上级官员也都死的死、退的退了;而我也老得写不出情诗了)。

   柳下惠(亦称柳下季),姓展名获,字子禽。他的父亲叫展无骇,是一个鲁国的司空,就是主持国家工程的招投标和管理的官员,许多年之后这个官职的名字被改为工部尚书。展获在鲁国曾任士师,也就是鲁国的司法长官。

   展获是个正直倔强、行大义而不拘常礼、慎独无亏、轻财色而不加掩饰的人。他乐于助人,尊老爱幼,平易近人。在鲁僖公为核心的中央政权的领导下,他工作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常常驳回司寇的错误判决。为此,他三次被免职,但三次都在鲁侯面前据理力争,毫不退却,拒绝去职。由于他在国内和诸侯之间口碑名气极佳,加之他平时从来都是一心为公,不计个人恩怨,不结私党,所以每次他都能再次留任。

   时间久了,展获觉得官场很黑暗,为国为民的雄心壮志也就有所消弭,便弃官归隐,成为我们柳下这一方有名的离退休干部。我曾有心去拜访他,还写了一首歌颂他清正廉明的诗,结果听人说他这个人不喜欢和文人打交道,尤其讨厌写诗的,便作罢了。这一点,我并不恨他,人各有志嘛,像我这样一无是处的农村诗人连老婆都娶不上,又怎能治国平天下呢?只不过,我还是觉得他应该理解我的内心世界之后,对我再做出评判不迟。算了,不说这个了。每天,我都在自己的内心里呼喊理解万岁这个口号。

  现在我们来看看展获坐怀不乱这件事。大家说得绘声绘色的,我绝对是据实而录,所以你们可以看到逼真的细节,而不仅仅是一个个死去了的词汇。我说过,我是一个诗人,诗人说话写文章总有些坏毛病,譬如说喜欢抒情,喜欢弄些华丽的词儿装点门面,我也不例外,但我会尽量注意。

   那是一个春末夏初的早晨,展获从屋里出来,抬头看了看天,天色尚好,太阳已经从云层中挤出了身子,灿烂的阳光使得站在院子中的他不由自主地眯缝着眼睛——原以为今天是一个阴天呢,阳光却这么好。他一边从马厩中牵出马套车,一边对屋里的老婆伊女说:今天我得出去走走,天天呆在屋里,都快捂出毛了。

   伊女从屋里伸出头来,她好像还没来得及梳洗,头发有些蓬乱,说:你去哪儿呀?我也想去嘛!

   展获说:边儿去吧你!我怎么也还算是一个离退休干部,四处走走,也就是访贫问苦,带上你成何体统?

   说完,展获便跳上马车,吁的一声驾着马车上了路。

   见展获走了,伊女又回屋躺到了床榻上,瞪着眼睛东想西想来:过去,我们老展在台上的时候,家里是很热闹的,下属联络感情的、求情走后门的、同事替他人说情的,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把门槛都要踢断了。我们老展这个人就是一根筋,事事处处都讲原则,也不考虑给自己退下来留一条后路,把人都得罪干净了;现在倒好,再也没有人来了,除了大门口的鸟雀儿一天到晚叽叽喳喳的,连人声都听不到。只不过热闹有热闹的好处,人家围着你转,你的感觉没法不好。但热闹也有热闹的不好。我们老展是个工作狂,又在官场,大家都说他是“自己的老婆基本不用”的人。他这样,我也闹过,闹过之后,他还那样,也就随他去了。现在,他退下来了,我们的生活质量也就有了提高,也丰富了,我们老展很有第二春的精神头。再说了“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要是老了,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到了流眼泪的分儿上,你还有啥法。

   想到这儿,伊女便安然了,一个呵欠打得比裤腰带都长。

   虽然展获已经从官场中退隐到了民间,但他的立场与普通的老百姓还是有不小的区别,他在庙堂时为国尽忠,心忧天下,在江湖时也是位卑未敢忘忧国,四处走走看看。站在民间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对他来说还是一个全新的问题呢。

   随着马车的悠然而行,看着田野里青色的麦苗和家舍前盛开着的梨花和桃花,展获很是惬意。伊女作为自己的老婆还是很为自己争气的,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有这样的觉悟就应该算是一个好老婆。伊女她也吃得苦,过去她跟着自己荣华富贵,做惯了官太太,现在成了普通老百姓,除了偶尔叹一叹气,也没有什么怨言,你还要求啥?只是她也太喜欢那样的业余生活,可现在,自己每天的时间都是业余时间,总那么生活,可就不是事儿了。可伊女却说什么要把失去的青春夺回来,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我今天出来走走,也就是自己给自己找一份清静。

   一晃太阳就移到了头上,中午已经到了。展获看前边路边挑着幌子,是一家饭店,远看还比较干净,料想应该不会错,便吁了一声减了车速,慢慢滑了过去。这时,从店里出来一个女子,一路风摆柳便走到了展获的面前,说:大人,您是第一次来吧,过去我可没有见过您。您可来对了,我们店大多都是回头客,或者是朋友介绍来的。因为我们一流的服务,一流的质量,却只收二流的费用。就您一个人呀,一个人也好,可以更随便些。

   这时候,店里传出了悠悠的琴埙之声。展获心想,这真还是一地儿雅处呢。

   女子的面容姣好,红唇皓齿,眼睛不大,却直扑闪,真还有些撩人。她忙叫了店里的一个男童,要他把车解了,把马牵到后院去喂水和草料。

   女子带着展获进屋,女子身上的香气使他有些走神。女子装着自然的样子去牵他的手,被他躲开了。女子侧脸望了他一眼,展获却无法知道她一脸笑容的意味。

   这饭店真不小,有好几间院子呢。展获看见一些女子进了挂着帘子的屋子,也有一些女子从屋里出来,一些男子走路急匆匆的,像是去如厕;或者说如厕回来,接着回屋吃喝。

   弹琴吹埙的几个人就坐在大院中的红毡上,女子对展获说:单独点要也可以,乐手可以进屋为客人服务。

   女子陪着展获进了一个屋子,屋里宽大的炕上摆着桌子,桌上摆着酒壶酒杯、水壶水碗。两人上了炕,对桌而坐。不一会儿,肉肴和饼食就上来了。女子给两个酒杯倒了酒,端起来说:欢迎大人光临寒店,请多享用,如有不周之处,请提宝贵意见。如果你满意,请告诉您的朋友;如果您不满意,请告诉我。

   女子一仰头,把杯中的酒喝了。展获见状,也只好把自己杯中的酒倒进了喉咙。

   展获有些饿了,但又不好意思在女子面前暴露自己的饕餮之状,便对女子说:你去忙你的,我自己一个人吃喝好了。

   女子跪着移到展获的身边,又给展获倒上了一杯酒,把身子扭来扭去,前倾的胸就在展获的手臂上磨来擦去的。她嗲声嗲气地说:不嘛,我的工作就是陪同大人吃好喝好玩好。我们的服务是全方位的,大人可要尽兴哦。大人不尽兴,我们老板就要扣我的工钱。

   好了好了,你们老板扣你的工钱由我给你好了。说完,展获掏出钱来给了女子。女子接过钱,欢天喜地地走了,临走时,还说:你要需要什么,就喊我,我是甲号女子。

   展获那会儿犯了迷糊,竟一时想不起这甲号的甲是“甲”还是“夹”。

   趁甲号女子走了,展获埋头猛吃起来。这店里的食肴的味道真还不错,比伊女做的食肴的味道强多了;酒也好,展获过去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今天竟不忍释杯了。

   展获正吃喝得出汗、有些飘飘然的时候,一个男童端着铜盆进来了。铜盆中是半盆微温的清水,盆边上搭着一条白巾。展获过去从没有见过长得这么漂亮的少年。这少年长得眉清目秀,红润的嘴唇,一笑起来两颊竟有两个迷人的酒窝,也有些女孩子的脸红和羞涩,尤其是他的皮肤,白得可以看见其下隐隐的血管。展获竟突然间生出了抚摸一下他的脸的冲动。展获只是心中一动,并未抬手,他毕竟是知书识礼的人。

   男童把铜盆放到炕沿上,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说话。吃喝出了汗的展获,既是为了擦汗也是为了掩饰自己一时的心动,便拿起盆中的白布巾,搌了搌额上的汗。

   看展获这样,男童噗嗤一声笑了,而且越笑越难以抑制,笑弯了腰,笑痛了肚皮。男童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待喘匀了气,才说:这白布巾是擦鸡巴的,你却用来擦脸!

   展获黑了脸,一把把白布巾扔进了盆中,铜盆一声响,炕上溅得四处是水,说道:你咋不早说?

   一见展获黑了脸,男童害怕了,忙说:大人,你别生气,小的不对,你随便责罚我好了。说完,男童扑到了展获的身上,脸贴着展获的胸,轻轻地摩擦。

   展获见状,气消了一半,这男童毕竟是一个孩子,自己的第一个儿子要是还活着,也该有他这么大了。想到这里,展获便用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说:好了,好了,我不怪你了。

   这会儿,展获有些迷醉了,他好像和他十多年前就已死去的儿子在一起戏耍。他躺倒在炕上,男童骑到了他的身上,把他的衣服都解开了。男童在轻声说话,口气极温柔,迷醉中的展获却听不清楚他在说些啥,只是任他戏耍。

   男童翻身从展获的身上下来,把手伸进了展获的裆中,轻轻地揉摸它,还把头俯了上去。展获从迷醉中一下惊醒来,一把把男童推到了炕下,觉得心头一阵恶心,差点把刚才吃喝进肚子的酒肉食物吐出来。展获又一脚把炕桌踢翻在地,怒斥仍跪在地上的男童道:大胆小子,你竟敢玩弄本官的家伙!你不要命了吗?

   男童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地说:刚才甲号女子说大人不喜欢女人,要我过来伺候您,我以为大人喜欢玩童子……

   放你娘的狗屁,我堂堂男人怎会有如此畜牲般的爱好,把你们老板找来!

   大人千万不要找老板,你一找老板,我一季的工钱就去了一半;这还不算,我还得每天多伺候几个狎童的男子……

   展获坐在炕上,气得直喘气,一声声地叹息说:真他娘的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展获下了炕,穿好衣服,把一些钱在扔炕上,说:起来吧!把我的马车套好,小小年纪,要好自为之。

   捡了炕上的钱,男童背着展获偷偷地笑了。

   从饭店里出来的半路上,天突然阴了,西边天际的乌云奔涌翻滚,风吹得土尘四起,一片天昏地暗,眼看雨就要来了。展获不得不抖动缰绳,让马快跑起来,跑动中的车篷和车轴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跑了不多一会儿,雷声就响了,一道道闪电把昏暗中的天空照得雪亮,田野中的麦苗在风中一次次伏下身子,一次次又站起来,就像海浪不断地滚过大地。一些还没有来得及回到窝巢和被大风从窝巢中刮到空中的鸟儿发出了东倒西歪般惊惶的叫声。紧接着,豆大的冰雹和雨就下来了,把车篷打得逢逢逢地响。

   风雨冰雹的喧响中,展获似乎听见有人声在喊,但却看不清人在何处,待马车近了,这才看清一个人一只手捂住头,一只手使劲挥舞着,站在路旁请求搭车。待展获停下车,车已跑出一段路,展获把头伸出车篷,向要搭车的人招手,喊:快,快上来!

   待人跑到跟前,展获才看清要搭车的人是个年轻女子。展获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把她拉上了车。

   她就是娥妹,将要被我爱上的人。

   这时候,天已昏黑得像夜晚降临了,两人并肩而坐,展获感到娥妹因为衣裳被雨淋湿,她的身体有些不可抑制地抖动,在抖动中,展获还听见她的牙齿碰撞的声音。又一个惊雷炸了下来,在闪电之中,展获和娥妹都看见了就在不远处被雷电劈倒的大树轰然倒下的可怕景象。当两人从雷电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展获发现,娥妹已经扑在了自己的怀中,她弯曲的身体在他的怀中仍然抖个不停。展获想推开她,又于心不忍,想让到一边,小小的车篷又没有可以腾挪的地方了。

   展获感到自己的呼吸变粗起来,感到在自己起伏的胸膛上娥妹的身体亦随着自己的呼吸在起伏,感到她呼出的气息在自己的脖颈处时断时续。在那极短的时间内,展获就定下神来,我们不知道他想了些什么,是想留名于后世,还是想对娥妹欲擒故纵?或者说那会儿因他一天中的奇怪遭遇而意兴阑珊,有些性情冷淡。总之,这会儿,他一身正气,索性把娥妹的身体扶正在自己的怀中,自己亦坐直身体,两手握缰,目视前方,策马疾驰。

   经过一个村子时,冰雹停了,雨亦变小,天空又重新明亮起来,村民们见展获的马车驶来,都探头争看。这时候,展获减速慢行,一脸肃穆,缓行的马车使大家清楚地看见娥妹扑在展获的怀中一动不动,像是在安睡。

   马车驶到娥妹的家门前,展获把娥妹抱下车,这才驾车回家。看到这种情形,娥妹的父母及家人好生疑惑,以为娥妹和展获已经投桃报李。娥妹的母亲脸拉得老长,愤愤地说道:哼,老山羊还想吃嫩草!一个退下来的老干部,自己又有老婆,你死女子也看得上?

   娥妹的哥哥更冲动,从柴房中拎了柴刀,就要找老展拼命,他觉得妹妹的贞操和他的脸皮紧密相联,如不给老展一点颜色看,自己就没法在社会上混了。其实,也许他只是虚张声势,真叫他去拼命,他的腿肚子就转筋了,家人和乡邻都拉扯着劝他,就三两个回合,他就歇气了,就坡下了驴,蹲在墙角开始用嘴骂人,心里心疼的倒是那把刚磨好的刀,刚才被大家夺下,恰好扔到了一个石头上,弄缺了口。

   就在大家拉扯着劝娥妹哥哥的时候,娥妹哭着跑回自己的闺房,扑在枕头上哭泣,一边哭一边述说:我不去舅舅家,你们非要我去,回来的半路上又是冰雹又是打雷下雨的,风都能把人吹跑,你们哪个想到过我?你们哪个跑到路上去接我了?人家展老一片好心,半路上让我搭了车,我一身被雨湿透,又害怕,才自己扑到人家展老怀里的。人家展老,正襟危正,坐怀不乱,对我无半点无礼,你们不感谢人家倒还罢了,却还在人家头上扣屎盆子,你们还有没有良心?你们要把我逼急了,我倒真还嫁给展老做二房……就是不知人家展老要不要我这样没文化的村野乡姑。

   娥女的父亲一听原来是这样,便开始埋怨自己的老婆,骂道:你个死婆娘,嘴巴没遮拦,人家展大人是你说的那样的人吗?要是搁在前些年,展大人在台上,撕烂你的嘴巴算是便宜你的,要你的小命还不是小菜一碟。完了,又把目标转移到娥女的哥哥身上,说:就你那个熊样,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还想拎着柴刀找人家拼命,人家过去是干啥的?就是专门对付就你这样的小流氓的!你去呀,咋不去了呢?哼,你去就是给人家送菜!

   那天,娥妹雷雨大风中被展获搭救回家这件引起了家人和四邻风波的事就在她父亲的夹叙夹议和冷嘲热讽的抨击中结束了。

   展获回到家中,伊女在院门口等他,把他迎回了家。伊女在展获回家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他怀抱娥妹在大庭广众中把娥妹送回家这件事。因为展获清白的历史,伊女并没有想得太多,她相信自己的丈夫胜过相信自己。在饭桌上,展获简单地讲了娥妹搭自己的马车的经过,但他不好意思说娥妹坐进了自己的怀中,只是说,马车太小,两人只好挤在了一起。伊女喝了两杯酒,一身的血渐渐热了,便娇滴滴地问:你们俩是如何挤在一起的呢?

   这一问,把展获闹了个大红脸,便嗫嗫嚅嚅地说:她害怕打雷,后来就坐在我的腿上了。

   伊女扑进了展获的怀抱,搂着他的脖子,故意把嘴里的热气喷在展获的脸上,说:是这样的吗?

   展获有些不耐烦,加之在外跑了一天和饭店中那档子事,他确实有些累了,便说:你不要东想西想的,我和娥妹虽然在一起,但都是坐怀不乱的。

   伊女见展获这样,一下沉了脸,坐回自己的地方,说:你咋了你?人家坐在你怀里没事,我坐到你怀里,你倒不自在了?

   夜渐渐深了,两人睡在床榻上,都闭着眼睛没有睡着,却又找不到话说,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尤其是展获,总回想着自己那会儿怎么会有如此令自己都觉得高尚的英雄主义行为呢。如果有再一次,另一个女子在风雨雷电中坐进了自己的怀中,自己会怎样呢?又想,这样的道德是合乎人性的吗?另一种双方都愿意而且可以给双方带来快乐的可能是可耻的吗?何况现在,好像没有什么人愿意相信自己和娥妹在那样的情景中从心灵到身体是完全清白的。人们在怀疑,怀疑我们理智和情感的力量,怀疑我们身体的冲动,怀疑我们有着某着不为人知的疾病,就像饭店那个男童怀疑自己是一个喜欢和自己一样性别的人在一起玩耍一样。

   伊女倒没有展获想得那么复杂,她只是为眼前这件具体的事情不满而已。她本以为展获因为这样一件事回到家中,会更加热情地对待自己,来证明自己真的一清二白,真的是一个只忠于自己老婆的正人君子;现在,他却一脸的冷淡,一身的冷淡,这狗日的东西,想把老娘气死啊!

   这样的冷战,这样的各怀心事,使得展获和伊女好几天都没有进夫妻之责。同时,外面也开始暗暗地传播展获性能和性向的可能性这样的问题。当然,这样的话也会或多或少地传进展获和伊女的耳朵。又一个夜晚来临了,两人好像同时感到这样的自我折磨和压抑纯粹是自我惩罚,同时也就开始用行动证明两人仍然像过去一样是一对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的合格的夫妻。伊女说:去他妈的!我们为什么要用别人的无知来惩罚自己呢?

   虽然展获也百倍努力,但终于一无所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现在就这样了,它好像就不是长在自己的身上一样,一点儿也不听使唤,从头到尾都是一副萎靡不振垂头丧气的样子,往日的雄风竟成隔世之梦。他无法管住自己的脑子,不去想娥妹,不去想饭店里那个自称为甲号的女子,不去想那个美貌的男童埋头把它衔在嘴里。

   尽管如此,伊女没有怪他,也没有怪它。她只是平静地躺回到自己的一侧,慢慢地睡了。展获也装着睡着了的样子,闭上眼睛,不料一颗泪水滚在眼角,在月光之中一闪,落在了无声的黑暗中。

   就这样,两三年过去了,五十刚过的展获正在变老,白发越来越多;而他的妻子伊女也一改过去的性格,话已经很少了,也很少出门,心情就像是水中的鱼,鱼游走了,却把波纹留在了水面——她眼角的皱纹就这样悄悄地留在了眼角。

   哦,长长的寂寞,娥女的寂寞,我的寂寞——在这之前,已到谈婚论嫁的娥女还不断有人登门给她介绍夫家,从此之后,竟没有了一个人为她操心这件事情了。我原本就是寂寞的,现在仍一如既往地寂寞,但我的心中已有梦,我梦中的她就是娥女。我过去当然认识娥妹,我们一个村,哪有不认识的?过去,她是健康的、活泼的、好看的,我痴迷过她的背影,但却未有真正地爱上过她,因为我离我心目中完美的爱已有了距离。就这样,还有些长舌妇人骂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现在,娥女仍然是健康的、好看的,但却失去了往日的活泼,她生活在人们的目光和闲言碎语之中,成为一个被人说道的公共人物。他们不相信一个青春勃发的女子在一个男人的怀抱中会是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心地清白,人们更不相信一个男人对于投入自己怀中的漂亮女子会心如止水。而我相信,我相信人间自有高尚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也相信人间自有真情在,就像现在的我对于娥女。当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问过自己,你真爱娥女吗?你不是趁人之危捡人家便宜吗?我说,不是,我只是选择了在应该爱上娥女的时候爱上娥女而已。

   寂寞毕竟还是可以忍耐的痛苦,而内心和身体的疾病却难以忍耐,因为无药可治,这疾病在成长,这成长的疾病就像洪水把自己健康的生活越冲越远,就像身体离开了家园。在这两三年,展获就陷入了这样的疾病之中,且越来越不堪。

   而我和娥妹的爱情却在暗地里慢慢地发展着。我一生都不会忘记我第一次站在娥妹的面前对她说的话。她在河边洗衣,我腋下挟着一捆写给她的情诗,对她说:娥妹,也许你看不起我这个百无一用的诗人,也许我不该现在对你说有一个人在暗暗地爱着你,也许没有也许……

   然后,我把一捆情诗放在她的脚下,说:这是我写给你的情诗,不要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爱不变,我的爱也真,请你看一看,情诗代表的我的心。

   娥妹站起来,低下头说:我是文盲,不认字。

   我看了看四周,四周并没有别的人,说:我念其中一首给你听,好吗?

   娥妹点点头。

   我轻轻地背诵道:

   是否应该让真情流露

   是否应该把所有的话说出

   是否应该忍住胸口的痛楚

   是否应该留住迈出的脚步

   不要让我等待得太久

   别让夜色把心情染成孤独

   一遍遍在无人处把手伸出

   总有一天你的心被我握住

   今天的我应该和以前有些不同

   今天的你为什么却还是满不在乎

   相信你总会被我感动

   真心的爱你看得懂

   相信你总会被我感动

   我会等你在风雨中

   我看见娥妹的眼中有些晶亮的泪花在闪动,而她从水中提起来的双手垂着,一滴一滴的水珠从她颤抖的指尖滴下,在阳光中一闪一闪地溅落在河边的石头上。

   娥妹看见了我的勇气,也理解了我真爱的心,我并不是一个登徒子,我是一个可以信赖的男子,虽然不事稼穑,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又不是世家弟子。我们开始了我们秘密的幽会。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有唿哨或鸟鸣在娥妹家不远处的林子中响起,或者我会迫不及地翻过娥妹家的院墙,在后窗下敲娥妹闺房的窗户。我给娥妹提了好几回,我们还是正大光明地来往好,可娥妹不同意。她要我找一个人到她家提亲,然后才能光明正大地来往,最后再明媒正娶地把她娶回家。要不,遇上他哥那样的驴脾气,我的腿可能会出问题;遇上她妈那样的婆婆嘴,她的耳朵这辈子就别想清静。我一想,也对,可问题是我上哪儿去找一个愿意给我提亲的人呢。这事儿,就这么搁下了,我们也就只好这样在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建立我们地下的爱情。

   虽然我和娥妹来往频繁,但我们并没有像有些人想的那样有什么非常男女间的非常行动,我们只是在一起说说话,来排解我们的寂寞和孤独,连拉手的次数都有限。我在暗暗地学习展获,培养自己坐怀不乱的定力。事实上,我至今还没有这样的机会,娥妹还没有一次坐到我的怀里过。一年过去了,我感到我和娥妹如此下去并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因为在我和娥妹有限的几次拥抱中,我不知道我的手该往那里放。我知道的是,娥妹喜欢自己的男人是正人君子,而我也从内心里尊敬正人君子。这样,在我和娥妹拥抱时,我该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表达我的热情呢,还是应该像展获那样像一个真正的正人君子一样坐怀不乱呢?

   我爱上了坐怀不乱中的娥妹,却不知道在她面前我应该是一个正人君子呢,还是一个健康的男人。这真是一个荒唐的爱了。

   就在我和娥妹的爱情逐渐向着友谊滑行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我写给她的那些动人的情诗。这些情诗挽救了我们的爱情。我把娥妹约到月光下的田野中,我们一起重温了我写给她的那些诗歌。那晚,我们两人都流了泪,我们发现我们在欺骗自己,也在折磨自己。火山就这样爆发了,在绿草如茵的地上,天空中是一轮满月,我们从对方的身体、身体的深处寻找到了我们爱情的永恒存在。就在那晚,我们决定请展获到娥妹家为我提亲。

   第二天,我去到展获家,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从坐怀不乱事件之后,展获便很少外出了,他开始惧怕另一个女子坐进他的怀抱时,他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灵,而身体却无能为力,那是一件多么令人无法接受的事情——这样的打击,他已经经受不起了。

   我去到展获家的时候,他和伊女正在门前的菜园中除草,看上去两人不像是在劳动,倒像是在消磨时间。看见我的到来,两人都直起了腰,微笑着望着我,展获说:来了。

   我说:展大人,我的父母死了,我想请你到娥妹家一趟,帮我提亲。如大人能应允,大人成人之美之恩,我将没齿难忘!

   展获手中的草掉到了园子中,随之他的脸放射出一种突然苏醒的光彩来,但他好像处于迟疑中,不知如何应对我的请求。我的目光求助似的望向伊女,伊女便以鼓励的眼光看着展获。展获得到伊女的鼓励,这才说:娥妹是个好姑娘,你能得到她是你的幸福;但我不能保证人家就一定会同意我的提亲,我试试看吧。

   我立即跪地而拜,伊女和展获急忙走上前来,说:无功如何受拜,使不得,使不得,快快请起!

   展获到娥妹家的提亲异乎寻常地顺利,娥妹的父母及家人这几年来没有一个不为娥妹的婚事操心的,娥妹的年龄已经超过了出嫁的年龄,她的婚事已经成为一家人的一块心病。要知道,家中如果有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这是一件在四方乡邻中很丢面子的事情。

   这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我和娥妹的婚事顺利地水到渠成的同时,也使娥妹的家人从有女无处嫁的尴尬中解放出来了。最为神奇的是,展获从此摆脱了困扰他生活的泥淖。奇迹出现在我和娥妹结婚的那个晚上,他发现他自己重新坚挺起来了,为此他和伊女那一晚都沉浸在了幸福之中而不能自拔。现在,展获与伊女幸福和谐并充满激情地生活在一起,两人从此有了晚霞灿烂般的黄昏之恋。

   这个故事就这样结束了,我爱上了坐怀不乱中的娥妹,并最终获得了我梦寐以求的婚姻;从此,我从一个一无是处的诗人,一跃而成一个健康、活泼、漂亮女子的丈夫。虽然这是一个迟来的爱情,她的额角已经有了皱纹,我的头发已经稀疏并有了混杂在黑发丛中的一根根白发,但我仍然觉得这样的生活是幸福的。只是,从此之后我再也写不出了感动自己的诗歌了。我认为这不重要,诗歌与美满的婚姻相比,我宁愿选择后者。

一、我曾朦胧地说过我爱你()

我曾朦胧地说过我爱你

  衣原风

  序言

  文字,生命与底蕴

  当文字还在空气中悬浮的时候,我在灰尘中静置,像个透明的空玻璃杯。

  那些纤尘在空气中旋转,风来自它们孤独无形的舞蹈。我的发丝浮荡,感到一些灵动,仿佛是来自一些带电粒子。背景逐渐暗下来,那些酝酿的黑暗,小心地在我身体里摸索,寻找一个光明的出口。我看到光,那些成群结队的粒子按照一定秩序缓缓移动,像是火把。火,一些火塌下来,一些火向上。火越来越旺,透过烟雾弥漫,我看见掠夺和战争,看见美丽的真相,爱情和别离。

  我站在至高处,迎接一次灵魂的冲撞,我的头发像预言,指引着风暴的方向。火,全部是火,我的灵魂被火花充斥,被突如其来的灵感蒙蔽了眼睛。

  我的爱浩瀚而无形,散在茫茫的宇宙,漂浮着。现在,我是一条被感化了的生灵。肉体,气质和生命。我把那些在成像的小孔上搜集到的放大的秘密,把物质的结构重新用文字有序地排列起来,就像灼热的痕迹,证实我这条空虚的生命。

  这个过程就像一个摄影师,用一些精美的词语的像素捕捉那些绚丽的转身——

  很多人都说故事里的主人公一定会是我,至少会有一些我身上的影子。

  我所经历的一切,构成我的情绪。我是一个惯于用情绪写作的人,所有的人物都是塑造,却比我更为真实。时光的美容术。存在是一种虚妄,他们是一群五光十色的影子,奔跑的向往,活色生香的玫瑰。他们自私而绝望,同样有很多美好的天然情愫。他们的笑容依稀在我的梦里依次绽放过,如同柔荑花序。

  这是一种离奇的人生经历。所有的情节都是一场心旅,像是夜行火车。如曾在睡梦中,在模糊的轮回中经过。如曾遗忘,恍若隔世。我看不到他们的脸,但与他们似曾相识。冥冥中,文字是我和他们惟一沟通的方式。尽管我竭力去否认与这些词语的鬼魂之间的亲缘关系。但是,事实是我创造了他们,并且享受过创造的乐趣。

  每一次写作都是浴火重生,像蒸汽机车,一次次冲撞自己的灵魂。有时候文字翻山越岭,但更多时候我被困在情节的车厢,辗转反侧,无意睡眠。

  文字起舞的时候像一盏灯。有时候,半夜我在写作中清醒,这个世界还正在昏睡,我是惟一思索着的物体,就像是担负着地球重大的,不眠的哨兵。我因为突然认识到我的孤独无形而感到恐惧。我在冰箱,橱柜里潦草地翻寻食物,像一只蟑螂。我路过镜子,看到自己虚无的苍白,无真情的忧郁。我不禁悲哀,为什么我这条猥琐的生命为自己强加写作这高贵的使命?

  我承认自己怀着的是一支空虚的笔,在缥缈的世界艰难地行军。但离开这支笔,我就会喑哑,瞬间就会丢失所有的底蕴。一个唯美主义者只能在真空中活着。这个时候我就会明白,或许写作是上帝赐给我的惟一苍白才能。

  我在一个故事里寻求自己,又在另一个故事里丢失。但我仍是我自己,文字不会成为我的香水,我也不可能借助写作逃逸。

  一直想极力推崇一生一世的恋爱。那是一种理想中的爱情,不求回报,只有一味地付出。看起来平凡,实则伟大。而年少那种义无反顾的爱最令人心痛,最令人怀念,那种奋不顾身的感觉,像跳进大海——

  现在所有的情感都是可耻的,它们存在,却不真实。我活着,没有任何情感方面的理由。渺茫地生活着,是可耻的。在这个没有信念的年代,我需要一盏朦胧的灯,让我的梦不会醒来。

  如果世界让我深深地绝望,我将在文字中寻找一种醉生梦死的毒药。我的眼泪将化为铅,轻轻覆盖那些空洞的生命——

  有时候,我不敢再写下去,每一处笔的转弯处都是愁肠百迂,每一步都有无数双未知的眼睛望着我。我无法主宰他们的命运,就如同无法化解自己的命运……

  当那些纸上的灵魂漂浮未定,与我的命运有着未系的悬殊;当夜再度沉下去,我在野外重新燃起熊熊心火。这时,文字如同飞蛾,扑向我——

  我心飞翔,我将继续保持着鹤一样绝美的姿势在水上书写——

  片头诗:

  校园

  校园是一张失色的黑白照片

  在闪烁的泪光中悄悄显影

  在惝恍的微笑中一点一点流逝……

  穿过浓荫敝日的水门汀路

  各色的衣裙突然静止

  虞美人,这风中的舞者,在微飔

  中轻轻舞动绉纱的薄衣

  中心花池,睡莲在白日隐隐约约地做梦

  欢乐的影子静静地在水中一天天流淌——

  阳光脉脉地焚烧冬青

  受伤的知了潜伏在寂寞深处的和弦里

  一只云雀落在胡桃树顶,伫住脚

  聆听我们朗朗读书的声音

  青春痘用低沉的破擦音齐声合唱

  石榴,石榴,我熟了

  空荡荡的校园,我疲惫的身心

  寻找着最安魂的木鱼

  一片叹息的落叶落在书的眉头上

  我的眼睛在窗外旅行

  一·中学校园

  1·上帝美丽的惩罚

  “虞香雪,和刘立换座位——”班主任在讲坛肃立,脸色像神父,仿佛重新宣判一个人的命运。

  教室立刻安静下来。“唰”一下无数双黑豆般的眼睛转向我,就好像我是主谋。香雪美丽得令人窒息,很多男生望着我七窍生烟。

  我目睹刘立惨痛地离去,又看见香雪款款而来,如同踏着水波。

  这是一场无声的歌剧,我不知上帝是在惩罚我还是奖赏我。我感到一阵幸福的眩晕。

  刘立是我的死党,我们上学期就同桌三个月了。他尖嘴猴腮,像未进化完全,打开历史书第一页就是他的照片。但我的形象或许比他更恶劣。所以我们两个互相忽略形象,相互掩映,相得益彰。上课他补充营养时,我是坚实的盾牌;我用无聊的蹉跎时光去当铺换梦时,他是梦的边防线上最忠实的哨兵。一到上课,我们便有说不完的话,从胸部最平的女生到校花,从生育的过程到国际形势。

  他被调是我的重大损失,同一个战壕的战友,革命情深。可是即使革命失败,我也无所怨言。香雪可以换回十个刘立,即使我用一百座城池换回她,也在所不惜——

  “已经进入高三了,即将投入紧张地学习,所以要把不自觉的人分开……”

  再次感谢班主任,开始新一轮的训话。把同学们多余的目光都收买回去。他给我下辈子都还不清的恩泽,不知是否上辈子欠我太多。我满意地借着机会偷看了一下香雪:

  香雪还是那个香雪,只是由远变近,像车轮一样变大了很多,如同伸手可摘的月亮。以前,只是远远地看她,就觉得她很美。现在的她一点也没走样:鼻子像冰雕,眼睛像美丽的预言,睫毛像绒绒的花蕊。她的皮肤白得像匹透明的绢,绢的底蕴是粉红,如同层层的桃花花瓣将她包围,和她那双流盼的瞳仁相映成辉。一看见这张脸,就知道自己走了桃花运。

  我闭上眼睛,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飘来朱砂一般的隐香。

  她很镇定地解开书包,拿出教科书,问我英语讲到多少页了。这是我有生以来,她和我说第一句话。她说话了,冻僵的美人。

  我竟然一时说不上话来,慌乱地翻着书。说实在的,我已经没认真听过几堂课了。

  “好像是第365页。”

  “谢谢。”她把椅子移正,开始专心听课。

  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惊喜,不时地望着窗外。两只云雀在核桃树上下跳跃,然后飞上云霄,那些油油的叶子仍在阳光下晃动。午后的校园显得异常的静谧,只有楼下传来初中部朗朗读书的声音……

  我回过头来看看香雪,她依然还坐在我身旁,目光望着前方,那么沉静,柔和,就像和我是一对伉俪……

  “你怎么上课总是开小差?”

  她突然转过头来瞪了我一眼,像一道强烈的光线让我的白日梦无处遁形。我赶紧收回了我流浪在外的眼神。

  下课以后,刘立第一个转过身来望着我,一脸沮丧,如同挂满了面条,眼神像个怨妇。我走出教室,在走廊等他。

  “和‘小荷包蛋’同桌,不如让我写三篇英语作文自杀!”——“小荷包蛋”是香雪以前的同桌,叫徐蔓珠,因为喜欢嘟嘴,女同学都亲昵地叫她“猪猪”。因为胸部扁平,被伟大的“观察家”——刘立预言为“荷包蛋类型”。她有着卡通的面孔,但是嘴巴却像机关枪,一直是老师免费的“电报员”。

  “将就吧,是认真学习的时候了。”我一本正经地说。我友情陪他上厕所。事实上,我何尝不幸灾乐祸。我甚至可以想象他上课时如同坐在棺材里的样子。

  刘立告诉我,今天上课有听到同学们流传着《白雪公主和一个小矮人》的不同版本。我想谁这么无聊呀,才换位置就这么有效地打击我。香雪比我大两岁,比我高出半个头。我因为上幼稚园时逃学,所以被家里提前送到学校改造,从而成为我的不幸。

  上课铃一响,同学们像圈养动物般不情愿地回到教室。现在,只有我是从容而快乐地。坐在她旁边,就会涌起激荡的幸福。

  窗外,阳光下的叶子在微风中像绿油油的波浪,泛着倦怠的光。老师在讲台上走来走去,晃得我头晕。于是,他的声音像在大海上漂浮,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我有点困了。

  我把一本书竖起来,正好可以挡住自己的脸。他看不见我,我看不见他。掩耳盗铃的最大好处是心安理得,大家都六根清静。

  我不时偷偷睁开眼睛,不管怎样,这样睡心里是不踏实的。我看见香雪专注地望着黑板。我觉得好笑,像她这么美丽的女孩子不应该这么专心的。这样即使成绩很好,也不能证明她有读书的天分。我想,读书不用功又漂亮的女孩子对我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有时候我会饕餮地多看她几眼,她是不会注意我的。我是一个高明的贼。她真的太完美了,比我想象的还要完美。想象中的她是一张照片,照片是静态的。她也是静态的。但照片是死的,她脸上的线条是流动的,光和水波在她脸上惝恍……

  现在,我必须盯着她。我总感觉自己在做梦,而梦一旦醒来,一切都会人去楼空。我尝试了几次闭上眼睛,然后突然睁开,她确实就在我的身旁,真实得就像一件物体。我甚至想偷偷用手去捏捏她的衣角,去体会这种真实感。可是她又是如此的神圣不可轻犯,每当想到这里,我就心慌意乱。

  香雪最大的毛病就是上课太严肃,只有偶尔下课时才会和我搭讪。

  “你好像胸有成竹似的。”一次,她转过来和我说。

  “什么?”我受宠若惊地问。

  “我看你成天都不学习,你都复习好了吧?”

  “嗯,应付毕业考试没有问题吧!”我说谎时,脸像一个疲软的茄子。她的眼神是咄咄逼人的,睫毛上闪着电光。我很羡慕她望人时的自信,她有足够的理由自信。她是完美的。

  我躲过她美丽的强光,无力地垂下眼睑。可是就这样,她都不肯放过我。眼睛扑闪扑闪地还一直望着我,似乎可以望穿我的骨头,灭杀我所有的自信。我有点紧张起来。我想,她是在看我脸上的青春痘如何把我这张脸弄得像被炸过的矿山……

  我以前也拥有一张光洁的脸。我从不关心镜子,甚至不记得以前的我是什么样。也有一些那时候的相片,可是每一张脸都不相同,每一张都不英俊,所以我认为这都不是我。直到高二下学期,脸上好像被敌人埋了预谋一样,开始长出地雷一般的青春痘,而且越演越剧烈。真有点后悔当初没有把它们扼杀在摇篮里,而到现在一发不可收拾。可那时的我一直都是那种大大咧咧的人。

  “您应该买些药搽一下脸,我以前也长过痘痘,现在都好了。”——天哪,她终于道出了天下最恐怖的事情。她说话时是轻微,毫不在意的,脸上还有诚恳的笑容。但这或许是装的,为了不伤害到我,还用了一个敬体。最终还是加倍地伤害到我。我不恨她,但我的脸上已经感觉到了地热。

  “对不起,刘立在叫我。”我找了个理由,远远地避开这个灾难——

  从此,我便多了美丽的烦恼。

  2·镜中的魔鬼

  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照镜子,家里只有两面镜子,一面穿衣镜在父母的房间陈旧的衣橱上,一面小镜子像相架一样立在母亲那张老式的梳妆台上。我们家人都没有照镜子的传统。没有人会关心自己的容颜。房间是暗淡的,暗得像那个温饱的年代。父母总是提醒我们这一代的幸福。

  “只要能够吃饱,不受冻就应该满足了。”每次母亲给我添置大削价的衣服时,就这样教育我。“我们那个年代呀……”她和父亲就会这样一直唠叨下去,一直让我不再怀疑一切为止。

  我把小镜子偷偷拿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在这张只能看到半边脸的小镜子中,我看到恐怖片在我脸上上演。我只敢在台灯下看,因为那样会朦胧一些。我的小脸看上去就像我今天担心的那样。我怀疑那不是我,但我看了又看,变换不同的角度来看,直到看到我那镶嵌在水银中的绝望。那些密密匝匝,林林立立的红色的小丘像火山要喷发一样,火山口被一个个脓头所封闭,好像随时都会一触即发。怪不得香雪看了会担心我。而那些没有红色小丘的地方像地衣一样,还会冒出石油,让我富比王侯。我用针挑破了几个火山口,那些恶心的脓液像碾死的小虫挤出来的脑浆和肠肚。对着那张脓血淋漓的脸,仿佛已经陌生。我幻想如果我脸上的皮肤好一点,也许看来要英俊一些。我捂住脸,只露出两只眼睛和鼻子。还是失望,扁平的鼻子像飞机光秃秃的机身,淡淡的眉头像荒芜的坟冢。而最失败是我的瞳仁,既不明亮,也不深沉,土褐色的,让我看起来像一只野八哥。最拿我小命的就是我的身高,眼看着童年的伙伴像蒜苗一样这几年拔地而起,而我缓缓悠悠,还在165cm之间徘徊。我觉得如果一个男人不高大威猛,就不叫男人。就像女人扁平胸一样。

  即使这世间还有比我更为丑陋的,都不足以安慰我。因为有香雪存在于这个世间,所以我必须让上帝按我想象的那样,用艺术的手来创造我。而现在这感觉像是被上帝抛弃了一样,我被掩埋在次品堆里,这让我压倒一切的难过。

  晚餐时我没有和父母多说一句话。吃完饭,我犹犹豫豫地在电视旁站了一下。我注意了一下一个治痤疮的洗面奶的广告,然后回到书房。我拿起一本书摆着,平衡我的心情。我总是恋恋不忘广告里的说词“××牌洗面奶,留下青春洗去痘。”我佩服商家的文采,就这么几个简单的字,就可以让我坐立不安。

  我出去和母亲商量,母亲只说了一句,我就觉得从此以后,都不要跟她开口。她说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然后她就煤气费,水电费,工资单的唠叨起来,没完没了。

  我重新回到房间戴上耳机听音乐。只要戴上耳机我就关闭了一个世界,打开了另一个秘密花园。那个时候我最喜欢BobDylan的《Theanswerisblowinginthewind》,我的心在风中飘荡,迷惘地寻找方向,在朦胧中我就能明白我的所在。

  今夜,大地怀着一颗如此细腻的心聆听我的悲伤和生命的感动。我害怕镜子,害怕光线,害怕目光,害怕一切我需要面对的物体,只有音乐让我陶醉,把我从镜子中拉进梦幻的森林。在茫茫的大海中,音乐像浩淼的雾气笼罩并包容了我。我寂寞的心找到音乐来投靠。

  小时候,一紧张就有在本子上乱划的习惯。发展到现在,一有什么激荡的情绪,就想写点东西来宣泄。本来想写日记,可是家里一个有锁的地方都没有。于是,我开始写诗。诗是抽象暧昧的语言,没有人会注意到我在写什么。我把触觉种植在诗里,写下我的情绪和悲伤。

  第二天上午上课,时间又开始变得那样难以打发。高三了,教室安安静静的。大家都一心扑在学习上了,不认真的人是孤独的,独个玩弄自己的心情。我有很多美好的情感,它们却让我加倍的不高兴。

  我注意到她今天穿了一件纯白的半透明衣裳,有着波浪一样的褶边,隐隐约约勾勒出她玲珑的曲线,像一个优美的大“S”。她是完美的,像一朵纯洁的百合,一株自然生态里生长的花,发挥着她尽可能的美丽。她的每一样文具都很别致,跟她纤长的手指很搭配。她家里应该很富有。但这并不是我所希望的。我不希望她和我不是一个阶级,像雕塑一般,只能被我瞻仰。

  但是,从现在起,我必须疏远她。为了永恒的爱,就必须经历短暂的离别。

  我表现出病态的冷淡,有时候,只要她的身子转动一下,我就会死死盯住书,生怕她会转过来和我说话,望着我的脸。

  中午放学后,我归心似箭,就像怀抱着一段枕木,我必须铺定它以后,才可以设想下一步。

  3·为天使而堕落

  我进门的时候,母亲正在厨房里炒菜。我镇定自若地告诉她,我报了英语加强班,要缴三十元的资料费。我为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感到震惊。我从不说谎的,但这一次有着严肃而重大的理由。

  母亲炒菜的手没有停,我有些失望了,回到房间,心里有点虚。我后悔喉咙不应该太粗,买一瓶洗面奶用不着那么多钱的。吃完中饭,我假装去上学,观察了一下母亲的神态。母亲出乎意料地唤我过去,掏出了钱包。接过钱的那一霎那我很紧张。之后,我便第一次发现金钱可以带给我从没有过的独立和自由。我盘算着,买一瓶洗面奶后,还可以去玩电子游戏,还可以买新鲜的荔枝吃。那个年代,荔枝是水果中的珍品,我只是依稀记得剥了壳的荔枝放在舌头上,像玉一样珠圆玉润的感觉,甜美的滋味马上就可以浸没所有的味蕾,简直是太美了。

  我去一家最大的商店问了那种洗面奶。当时,营业员的眼睛像苍蝇一样死死地盯住我的脸,我竟感觉自己像小偷一样。更让我倍受打击的是,她竟然说没有!这座小城太落后了!后来,她给我推荐了另外两种,我看是广州产的,包装也很精美,相信也有效果吧!买完后,我按计划用完了所有的钱,购买了所有的快乐。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打上课铃很久了。我把洗面奶藏在裤腰里,犯罪般站在教室门口。

  也许是到了高三的原因吧,物理老师也没有多问。不过他好像一直都这么有个性,让人顿生仰慕之情。下次我要看好课表,他的课我可以不用因为顾虑挨训,而让我玩得不痛快。同时我也相信那种玩时的犯罪感是强烈有损身心健康的。

  她还是那么专心地望着黑板,其实物理课也不用这么认真的。只需要应付一下毕业考试就行了,下学期就没有物理科目了。物理是我成绩最好的科目,当初鬼使神差地选择文科,就是为她犯了这个美丽的错。我用手捂住洗面奶,放进书包,也就完成了我最伟大的使命。想着以后再也不用害怕对着她那双勾魂般的眼睛了,甚至可以和她勾来勾去,像用两只手打毛衣一样。我就觉得窗外的凉风吹得我很惬意。今天居然能够静下心来听老师讲课。

  放学回到家,我迫不及待地洗脸。我闻到洗面奶里野花一般清幽的香味,也许这就是它的功效所在吧!我尽量让洗面奶在脸上停留久一些,用水冲完以后,我感觉到脸上的舒爽。我对着镜子看了看,确实脸上没有那么红了。

  父亲闻到香味,像猎犬一样跟踪而来。

  “这是什么化妆品?”他疑惑地望着我。

  “拜托,别这么老土好吗?洗面奶都不认识。”要想让他不责骂你,你一定先要用恶语攻击他。

  “谁给你买的?”他钉钉地问了一句。

  “呃,交资料费其实只用了24元。”我装作平淡无奇地说。

  他唠叨了几句:“我从小到大,润肤霜都没用过。你看,我脸上的皮肤比你的也要光滑。”

  他说这话让我很恨他,把我造成这样完全是他的错误,我现在是在帮他更正这个错误,他竟然说出这样不理解的话。他不知道这其实是一门投资。只花少许的钱可以换来一辈子的幸福。哎,反正我们这两代人压根儿就不会有共同语言。

  吃完晚饭,我回到房间关上门。只要关上门,我就完全进入了自己的世界。虽然空间是有限的,我的想象却可以无垠。一想起我向香雪迈出了一大步,我心中就旌旗激荡。

  睡觉前,我敷了厚厚一层洗面奶,我觉得这样即使在睡觉时也可以充分发挥效能。现在我只惟愿我的自卑和痘痘一起早点见鬼。

  第二天一起床,我迫不及待地洗完脸,就去照镜子。确实,脸上皮肤看上去细嫩多了。我美滋滋地吃完早点,迎着清凉的朝阳上学。我的脸上还残留着洗面奶的清香,像是青春的味道。

  我早早到了学校,香雪竟然没有来,我有点后悔不该来这么早。我拿出语文书,心不在焉地朗诵着,声音像从地牢发出一样微弱。她总是很勤奋的,差不多每天都比我到得早。每天她等我成了一种习惯,这让我很满足。可是今天全班只剩两个空座位了,她竟然还没有到。我有预感她今天会迟到,为此我焦虑不安,于是,我干脆把书扔在一边。她没在,我甚至觉得拿本书做样子都没有必要了。

  她最后几乎是踏着铃声进门的。她每次的出现都令全班同学为之一振。她的美丽是那么引人注目,以至于她和我们在一起,就像天上的白瓷放在民间的瓦罐之中。而她今天穿了一件连衣裙,紫色的裙摆,在风中飘摇,远远看上去,像一朵婀娜多姿的紫罗兰。她就像一位花仙子,每更换一件外衣,就变成另外一种风格的花。

  同学们的目光几乎是跟着她一起走到座位的,我将书竖着,假装毫不在意的样子,但他们那种抢夺的目光简直让我发狂。她坐下来了,我的心也就像搅浑的水一样沉静下来。于是,我专心地朗诵课文。我不敢太大声,前面的张晓军就读得很大声,他是傻帽类型的,让人觉得很虚伪,更何况他的成绩比我现在还差。

  可是,她比我更要成熟,她只是默读。于是,我也不敢发出声音了。我想对于这个问题的理解,我们是有着共鸣的。

  现在我突然觉得我的衣服很旧了。快一个星期了,我还是两套夏装换洗,我没有多的衣裳,而且式样也陈旧。我记得身上穿的这件衬衣,好像还是去年生日时,舅妈给我买的,领子都快起泡了,袖口还有很多皱。球鞋好像还是高一买的,虽然洗得很白净,但鞋帮已经起毛了,如果很仔细地看,会发现大脚趾的地方已经有了两个裂口,稍微一用力,就会露出“脚鱼头”。所以我只敢把脚放在凳子以下的位置。我有点恨我的母亲,她总是喜欢像这样把我打扮成旧社会的孩子。

  我望了望陈东,他今天穿一件米黄色的棉衬衣。班上就他和香雪两个穿得最鲜亮,所以同学们都在议论,他们两个才是公主和王子。

  陈东总是有很多新奇的衣服。听说他父亲是做大生意的,我就会对他怀着一种阶级仇恨。而我暗地最欣赏的还是陈东穿衣,就像坏人在背地还是会敬佩好人一样。他总是走在潮流的前面,穿着大方而得体。社会上流行什么,他就穿什么。最近他那条西裤,有着风琴一般的褶边,走起路来,风起云涌,像管号一般的裤管随风飘摆,显得潇洒飘逸。

  中午回到家,母亲正在厨房拆菜,父亲在阳台上修自行车。我路过父母的卧房,在一场紧张的寂静中,我把手伸向了母亲的提包。我控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大胆地抽了六张十元的,又放回去两张,然后又犹疑地拿回一张。我担心家里会因为这样穷下去,直到揭不开锅。我想我一定是堕落了,一定是的。我惶惶然站在客厅,几次想把钱退回去,但这时父亲已回到了卧房。

  我如愿以偿地花二十元买了一条和陈东一模一样的西裤,花十四元买了一件很新潮的V领衫,上面还印着刘德华的图案,那时,班上女同学一说起刘德华就会晕血。剩下的十六元,我八元买了一双网球鞋,最后讨价还价还用剩下的八元买了一条皮带。我脱下旧衣服,换上了崭新的一个世界。钱竟然有如此美妙的用处,它让我重新支配自己的命运。

  回到教室时,同学们几乎同时用惊奇的目光投向我。他们一定是以为我家里发了大财,这很能满足我的虚荣感。我特意把裤子后面的商标没有扯掉,因为那个标签很时尚,走路的时候一荡一荡,很是飘逸。

  我已注意到她也看了我一眼,虽然是轻轻一瞥,但也让我感到自豪。她低下头来,小声说了一句:“你裤腰上的标签忘了扯掉。”

  “噢。”我镇静地把它摘掉,也放在书包里。

  今天上课没有一点困意。到了上课,我才发现今天我的美丽如此寂寞。现在没有人会在意我,发亮的黑板成为宇宙的一个黑洞,吸收了所有人的观察力。我百无聊赖地在作业本上练习签名。我想签名签得好今后会很有用的,虽然我的字像喝醉酒似的,总是无法立正。我想明星也许都是这样,只要自己的名字写得很好,人们还是会认为他很有内涵的。

  半堂课下来,我竟然发现我写下的都是香雪的名。于是,我又改换了一种方式,拿出一本武侠书来看。很快我就相忘于江湖,沉浸在异度空间的厮杀中。这时,她轻轻用胳膊碰了我一下,我无限温柔地回过头来看她,而她仍然是目不斜视。我再回过头来时,便发现无数对目光在我身上聚焦,我脸上马上就能感觉到温度。我还未来得及将“秘笈”转移,一个毁灭般的黑影出现在我身边,他走路像是死神一样,是不知不觉地飘过来的。一揪住我的耳朵,我的人头就被他拿下。

  我被语文老师拎到了讲台旁边。这侮辱性的时刻,我用牙齿和钢骨把它记忆下来。我只注意到香雪的目光一直是跟着我旋转的,温情的,我把它当作冬夜的月亮也记忆下来。我挺着胸,孤傲地站在讲台。我绝不能辜负她。

  当你罚站的时候,地球自转就会减速。一节课下来,恍若隔世般迷离而漫长。下课后,我回到座位,我的手臂故意和她离得很近,去感应那亲切的电流。她几乎是平静的,像微风,像阳光下的植物园。

  晚上回家的路上,我开始惴惴不安起来。新衣服承担了我一部分自卑的痛苦,但现在我必须承担起支撑它们的压力。我必须在回家之前重新做回以前的“灰姑娘”。

  我找了间路旁的公厕,一个抽着烟,坐在蹲位上的男人望着我。我忍住香烟交织的恶臭,当着他的面换衣。他望着我是惊恐的,我记得他的目光,像一声尖叫,惊恐,陌生,害怕别人穿越他的世界。我也是这样与他对望。

  回家敲门前,我把那个装了新衣服的袋子放在门口的垃圾桶里。父亲开了门后,我等他回到了书房,又偷偷地开门出去取回,藏在我的床底下。我开始习惯在他们眼皮底下玩魔术。我像猫一样去了厨房巡察,看到母亲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异常。一切正常以后,我回到房间听音乐,写诗。在心情平静如水的时候,音乐和诗歌便是我灵魂的载体。

  当然,我还有更多需要忧虑的。首先,我不能每天穿着新衣服,我只能隔一天换上它。在学校换会被人笑话,被父母发现这个秘密我就无处遁形。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就是中午在学校搭餐。这样,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我可以公开我的新衣,我可以名正言顺地说买衣物的钱是从伙食费中省下来的。一想到香雪也在学校搭餐,我就心潮澎湃。我已经成长了,不希望整天面对父母,至少我需要一部分独立。

  我大胆地和母亲说了这个想法。我说每天为了一餐饭在路上浪费一个多小时是很不值的,高三了……

  母亲叹着气拿钱时,我有些内疚。高三不知已经交了多少资料费学杂费,给本来并不宽裕的家庭雪上添霜。她慎重地递给了我五十元,然后把剩下的钱数了两遍。数完钱,我看见她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心中的石头才算落地。

  “你一定要好好读书,你也知道家里为了你……”,想最后拿到和尚的钱,就要很耐心地听他念完经。

  4·角斗的小丑

  第二天上午,我举着钱,心旗摇曳地跑到食堂门口买了十元的餐票。第四节课快下课时,我像其他同学那样,把饭盆握在手里,像战鼓一样敲得“嘭嘭”响,催促老师早点下课。老师不耐烦地看了看表,还差几分钟。他知道这个时候,饿着的鸡蛋是不会有耳朵的。于是,他果断地挥手。同学们像放出的饿狼一样冲了出去。

  香雪正在做一道题。她是不关心人间烟火的,就像我理想中的那样。于是,我重新收起饭盒,假装清理书包。清理完书包,她还在蹙颦咬着笔杆。我只好拿出化学作业本,做今天的作业。最后她去食堂时,我才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面,保持二十米,一个安全的距离。到了食堂,只有稀稀拉拉的十几个人在买饭了。我眼睁睁地看着最后的几瓢胡萝卜红烧肉被工作人员集中在一个大菜盆里,另外一个菜盆里只剩下猪食一般的莴苣叶。大家的眼睛都盯在剩下的胡萝卜红烧肉上,心都提到了喉咙。

  我和香雪各站在一排末尾,她前面还有五六个人,我竟然担心让她吃莴苣叶太残忍。而这时,一个身材健硕的男生无所顾忌地插到了香雪那一排的最前面,大家都敢怒不敢言。我也愤怒了,出奇的愤怒。我走出队列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不理我。于是我干脆把他像萝卜一样从队列中拔出来。

  “你干嘛?”他瞪着眼吹着嘴皮望着我,就势一饭盆磕在我脑门上,敲得我的脑壳像一个震荡的鼓,油腻腻的饭菜从我的头上滚落下来。我给了他眼睛重重一记,他揪住我的衣服,让我在空中挥舞了半圈。然后,我一个趔趄,正好踩在一块肥肉上,身子重重地倒下去……

  在倒地的最后一瞬间,世界变得异常的安静,只有香雪温晴而无助的目光跟随着我……

  我的头重重地磕在存放饭盆的铁架上,然后落地。我的意识即刻沉入一片空白的海洋,但我仍然借助潜意识浮出表面,从地上爬起来。我扯住他的衣领,在对抗中,我觉得我的力气远远不如对方。我歇斯底里地想与他博命,但香雪的声音萦绕在耳边,像从遥远的海面飘来。“王新锋,不要打了——”我松了力气,任劝架的人拉开了我的手……

  地上都是污水和油垢,我的身上已经污糟不堪。我顾不上头还隐隐作痛,不自然地拍了拍衣服。我知道身上的污迹是拍不干净的,我只是在整理麻乱的心绪,疏通胸中的这口恶气。我很感激劝架的人,不然我会输得更狼狈。我不是自不量力的人。他雄壮的身体像一座铁塔,我又瘦又小,像风中的落叶,我和他根本就不是一个重量级的。

  “新锋,你没事吧——”听到这句话时,我不敢抬头望她的眼睛。我想哭。为了她,我去做了一个与人角斗的小丑。可是,我竟然输了,输掉了我男子汉的形象。

  “没事的。”我茫然的意识中说出这一个简单的词。然后,我匆匆离开现场,逃一般。我在公共水龙头洗干净了弄脏了的衣服,我摸了摸头部隐隐作痛的位置,这才发现竟然在流血,伤口还脱落了一小把头发。从来没有受过这种奇耻大辱,我突然有很多委屈,我想哭,但我忍住了泪水和悲伤。

  我甚至输掉了吃饭的心情,一个人来到操坪,坐在栏杆上看球,让风吹干我的头发和衣服,并且不时地摸伤口。如果血止住了,我就回教室自习。

  远远地我看见香雪和“小荷包蛋”走过来,我想躲开她们,可是来不及了,但愿她们不是来找我的。

  可是她们径直向我走来。

  “新锋,你没有吃饭吧——”香雪手里拿着一个面包,一盒牛奶。我抬头,看见她怜惜的目光,还不如用一颗子弹狠狠地穿过我的心脏。温柔的怜悯是一壶美丽的毒药,它的慢性发作,让你缠绵悱恻地隐痛,直到哪一天让你像水深火热中的石灰石那样粉身碎骨。

  “嗯,吃了。”我倔强地转过身去。

  “哈,还牛呼呼的呢!”突然,“小荷包蛋”大叫起来,“新锋,你的头在流血!”

  “噢。”我心虚地回答,无意识地摸了摸头。我的裤子快干透了,上面的油晕看上去还像八国联军撤走时留下的地图。我恨“小荷包蛋”多事,她总是喜欢提醒别人的耻辱。真是的,香雪怎么带她来呢?

  “我们去报告老师吧!可以让对方受到校纪的处分还有赔偿医药费,说不定还可以给你评一个见义勇为奖——”蔓珠提议道。

  “千万不要!”我挥手制止道。

  “那么你要怎样?”蔓珠俏皮地问我。

  “我会选择骑士的做法——”我倔强地凝望着远处的杨树。

  “新锋,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香雪哭了,足够让一个坚强的月亮都碎掉。我希望我的眼泪也能够一泻千里,洗刷我那条干枯的河床。可是我只敢把绯红的眸子转过去望着远方,让风晾干我的眼泪。在风中,我仍是显得那么的脆弱和矮小。

  “新锋,伤口这么深,我们陪你去医院,好吗?”香雪怜惜地说。

  我知道去医院意味着打一道狗熊的补丁,让全世界都知道我的奇耻大辱。我摇摇头扭头就走,我知道我的坚强是有限度的。任泪水在我脸上流成两行,但我只给世界留下背影……

  我的心已被香雪的无限温存填满。但这个耻辱像一部无声的电影记录下来了。虽然我个子小,但我是个爱憎分明的人。爱一个人,可以用生命交付;恨一个人,也可以把敌人生吞。终有一天,我会像勇士那样拿下敌人的头颅,香雪给了我十二头雄狮的力量。

  我在最暴烈的太阳下,把伤口晒干。我为免去了医院的一道繁杂的手续而感到一点欣慰。然后我犒赏了我自己一餐,为了补回我流去的勇士的血。我在餐馆要了一大碗红烧肉米粉和一瓶啤酒。当我准备回教室的时候,酒和课都已经过了三旬。

  又是物理课,我都懒得打招呼,大摇大摆地走进去。香雪惊讶地张着嘴望着我。我避开,拿书出来。

  “新锋,你喝酒了?”

  “哦。”我懒洋洋地打了一个饱嗝算是应付过去,然后把书拿出来。实际上,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书。我的心在围绕着我美丽的月亮空转。最终我还是坚强到底了。

  “你的伤口还有血浆在渗出,最好还是去医院缝针吧!”我听了心里又是一热。

  “没事的,不用管它。”我突然就变得豁然开朗了,窗外的暖风像她温润的舌头,伤口痛得很舒爽。

  回到家,我迫不及待地照镜子,伤口的位置缺了一小块头发,容颜在进一步恶化。我觉得镜子是可恶的,但它又是最真实的,惟一可依赖的。它从不嫌弃我的丑陋,自卑。我还发现脸上的青春痘在向额角上延伸,大有越演越剧烈的趋势,这好比一场更大的灾祸。我开始灰心丧气,洗面奶是无效的。我将要放弃所有在容貌上的努力,它们是徒劳的。自卑是上帝赋予我的惟一权利。

  我换衣服时还发现,抹掉牛仔裤膝盖上的布绒,竟然磨了一个破洞。今天真是损失惨重,除了新买的那一条,我最好的裤子就是这一条了。不过还好,现在正流行丐装,好端端的裤子要么在膝盖上或者屁股上挖两个洞,要么把裤管撕得像破抹布。

  为了平衡失败的心情,我把脸上又挤了一遍。停住的时候,我觉得脸上的痛几近让我虚脱。脸上又是鲜血淋漓一大片,还有些红肿,我赶快敷上洗面奶,顾影自怜地望了望自己,然后躺在床上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的吊扇像空虚的手臂徒然地挥舞着。突然觉得自己是天下最不幸的人。

  从此,我变得更加忧郁和沉默了。每天中午,只要是晴天,我就会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篮球场旁的梯级上,篮球像一个巨大的,失血的心脏,在纷争中一下一下敲击在球场的胸口,那空洞而沉重的回音像我孤独的节拍,回应着我内心的那个彷徨世界。只要像这样迷恋自己的孤独,我便能静静地耗掉一个中午。

  篮球场对面是几棵柳树,它们婆娑地盘旋,像怀抱着一团绿雾。它们的周围,艾草丛生,显得有些凄凉。操坪好比是学校的腹背,它们是被人遗忘的,在遗忘中那些野草芊芊莽莽,景色苍茫。而校园门口的中心花园就显得花团锦簇,鸢尾花,月季,美人蕉,虞美人,山茶,栀子,茉莉,兰草,菊花等它们在不同的季节竞相开放,争奇斗艳。这些美好的景物和香雪只会徒增我的无奈与愁绪,不知不觉中就会迷失自己,成为一个无心向学的人。每天,我都在校园里浪荡,像一匹孤独的狼。

  5·黄色的小火苗

  今天上课,她在转笔。一支银色的水珠笔在她纤巧的手指间上下翻飞,只看得见银影一片。这让我增加了一个仰慕她的理由。我暗暗记下来了。我会在家苦练,一定要超过她。

  有一次,就像我希望的那样,她终于失手了。笔掉在地上,我移开椅子。她低下头去捡时,我看到两轮弯弯的明月。雪白,圆满,像理想中的坟墓。淡蓝色的文胸遮住了最神秘的领域。那里天高路远,是我理想的绝域。我不禁想起济慈的那首情诗:

  啊,不,——我只愿坚定不移地

  以头枕在爱人酥软的胸脯上,

  永远感到它舒缓地降落、升起;

  而醒来,心里充满甜蜜的激荡,

  不断,不断听着她细腻的呼吸,

  就这样活着,——或昏迷地死去

  只有这首诗才能完美地描叙出我当时那种爱的昏迷。那时的我还很懵懂,甚至不明白自己的欲望。朦胧中只感觉能够躺在她的胸上,然后就这样在舒缓的升降中幸福地昏迷,这就是我当时最唯美的性幻想。这个柔软的梦像白云,像棉花糖,让我极度膨胀。

  “嘎嗞”——我听到鞋底中央传来的刹车声。我不敢再往下想,再往前就是一个堕落的深渊。我激动的灵魂不安地跳跃,像是地狱之火。也许我的灵魂就像镜子中看到的那样猥琐而卑鄙。也许上帝就是安排我做这样一个小人。或许长大以后是个色魔,被押上囚车展览。这种人也许临刑前,脸上都会露出得意的微笑。

  晚上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往那家录像厅的海报多望了两眼。赤裸裸的广告,点起了我黄色的小火苗。“香港超级迷情香艳浪漫爱情三级生活片”,也不知道这老板什么文化,但就这几个小字就要人命了,上面还张贴着几张煽情的明星照片。

  男女之间的事,我和刘立讨论过,也想象过,但《生理卫生》一上到生殖系统这一章我就模糊了。我觉得不可理喻的东西太多。比方说,怎么精子不明不白地就和卵子结合了,是不是像蝌蚪一样经过长途跋涉去找卵子的?但是,它怎么可能有眼睛呢?无疑,这家阴森的地下录像厅如同一个宇宙的黑洞,占领着我的未知领域。既可怕,又像神秘的召唤,让我的灵魂无法拒绝。我看看周围没有人注意我,便像虫子钻入泥土一样飞也般地钻进去。

  里面坐着很多像坐山雕一般的男人,录像没开映之前,大家面面相觑,好像出卖着自己灵魂上的秘密,很多人心虚地不断点烟,拼命吸,弄得整个场子烟雾迷蒙,更添了一分神秘感。一会儿,老板来挨个地在座位上买票,每人三元,不清场。

  录像开始了,这是一部很唯美的三级片。画面上女主角经典的面孔和美轮美奂的身材一度让我沉迷于性幻想的仙境。我看见香雪像天使一样赤裸,身披金色的,透明的翅膀,温晴的目光与我交织,与我不断地产生一种光合作用。春雨不断上涨,那条神秘的,泛滥的地下河流,在地热的作用下,一泻千里……

  当我从高潮的巅峰滑下,感到阴冷潮湿,我摸了摸底裤,粘满了一种另类的液体,像冷却的岩浆,却有着珍珠粉般的爽滑。一定是彻底堕落了,才会泻出这样下流的液体。我惊恐万分,匆匆忙忙赶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然后重新检查我的身体系统是否出现了什么异端。当我在那本《家庭医药指南》中找到早泄那一章,从此,我便陷入在早泄的阴影里,不能自拔。

  香雪依然坐我身边,但我知道她的灵魂已离我远去了。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是天使,她是完美的,住在天庭。而我是魔鬼,住在镜子里面。每当我对着镜子的时候,就像水被风吹开,就能照见我的绝望。

  有时候,我会一个人对着镜子问:这个世界谁最漂亮?

  它会告诉我当然是香雪,这个答案让我很满意。

  于是我又问它,谁又最丑陋?

  它嬉笑着告诉我,你看看镜子里就知道了。

  我愤怒地欲将它砸碎,但镜子里的那个人虽然丑陋无比,还是我自己。我堕落我快乐,我会很轻易就原谅自己。

  可是我是肮脏的,卑鄙的,又怎么能够去贪恋她?!

  6·少年维特的烦恼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与我有着同样命运不济的亲密伙伴。当我在旧书摊上找到《少年维特的烦恼》这本书,我迫不及待地翻开。每一页的字里行间透露的竟然是我对香雪的感觉,以至于我从此将自己的命运与维特联系在一起。

  于是,我每天上课时开始阅读这本书。维特成为我的偶像,其用情之专和情感至上的态度正如我的人生信仰。我不知已将这本书翻过多少遍。可是,每一次翻开它,我都能获得一些新的感动。有时候,我会故意握着这本书,故作深沉,不停地太息。我希望这本书能够成为一个暗号,或者一块精神招牌,吸引那些与我有着同样灵魂感受的人。可是,直到最后都无人理会我,令我的孤独更加凄清。

  我变得更加忧郁,沉默,多愁善感,甚至表现出对周围事物的清高和冷淡。怀着对香雪的这一份瑰玮的爱可以让我可以目空一切。她处于雪山之巅,高尚而纯洁,冷静而悠远。

  “你能告诉我你在看什么书吗?”一天下课,她闲着无事突然打断我的阅读。

  我饶有兴致地把书递给她,她随意性地翻了一下。

  “哦,《少年维特的烦恼》,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看过。很好,我也很喜欢歌德的作品,那么,我们一起好好讨论一下吧!”她对着我俏皮而友好地微笑。

  “是吗?您也很喜欢歌德的作品?”我喜形于色,相信这些共鸣能够大大增进我们的了解。

  “不过,相对于这一部作品,我更喜欢歌德的诗体哲理悲剧《浮士德》。《少年维特的烦恼》虽然充分描绘出了青春期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钟情的感觉,但是表现出的是主人公不断的自怨自艾,太小家子气。而《浮士德》显得气势磅礴,整部悲剧不但结构宏伟,色彩斑斓,更主要的是在主人公浮士德博士身上体现的那种不断进取的精神能够给我们的人生带来积极的意义……”

  她滔滔不绝的演说,令我目瞪口呆。

  “不,我不同意对于维特的这一种看法,这对于可怜的维特太不公平!我想歌德写这一部作品的主要目的是极力推崇这种义无反顾的爱。随着生产力的不断发展,物质将会越来越丰富,而人类的情感将会越来越淡薄。而这本书好比是人类感情的一付良药,这种意义显而易见,你怎么能说这部作品小家子气呢?!”我激动地和她争辩,细小的喉结像只小公鸡般不断起伏。

  “请不要太激动,新锋同学,我无意要与你争个高低。这只是很随意的一场文学讨论。”她压制住自己的声音说,我才渐渐冷静下来。

  在其它问题上我都无谓与她争辩,但这个问题太关键了,它关系到我的信仰,高于我的生命,高于我的一切。

  “我觉得无论怎样来说,维特都是愚蠢的,毕竟生命是珍贵的。他的死不可能会成为那个时代的呼声。人活在这个社会,不可能天马行空,随心所欲。即使是现在,我想绿蒂也不会摈弃起码的道德规范和维特在一起。另外,一个人生活在这个社会,一定要为社会做出一些有意义的事,而不是陷在个人的感情里,或郁郁寡欢,或卿卿我我,终其一生——”说完,她起身走出教室,留下静静的悬念……

  我的心再次冷淡下去,也许她的话在含沙射影。她,太理性了,她始终无法明白这种人类的爱的伟大之处,这成为我忧虑的理由——

  7·成熟的味道

  这一次地理考试,我终于拿了全班倒数第一。“信风同学,6分——”念我的名字时,我挺起胸,像被封衔一样从容地接受这个结果。同学们哄堂大笑,地理老师为了加强幽默感给我取了这个绰号,但我并不反感。事实上,这个名字比我本人更为优雅。如果失败的时候你仍能够挺起胸,这本身就是你值得骄傲的地方。但我的内心由此却受到加倍的煎熬,看着同学们幸灾乐祸的表情,像被拖出去受刑的感觉。我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完蛋了,再没有一点值得我骄傲的东西。当香雪把失望的眼神投向我时,我就被这目光从此彻底地推进了深渊——

  中午,我独自在操坪晃荡。在围墙边的槐树后,李青浪鬼鬼祟祟地走出来,他看见我,过来亲密地和我打招呼。

  “恭喜你!”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我想哭,但他的手是温暖而友好的。看见他,我得到了一些安慰。我只是偶尔拿了一次,大多时候,倒数第一是被他一个人承包的。他很像个男子汉,因为他看上去从来都是那么坦荡,无所谓的态度。每次考试完,他一位数得分的试卷就会被同学们到处传阅。而他竟然远远地坐在教室的一角,悠悠地笑。当然,他现在比我更高兴,因为一个以前成绩较好的男生成了他的垫底。他比我心里更容易平衡。

  于是,我们之间有了共同语言,我不反对和他的交往。以前,我们从不搭理,我们属于不同阶级,我们只能理解自己的世界。现在,我终于沦落为“无产阶级”,体会到“穷苦人民”的苦难生活。

  他递给我一根阳萎般的香烟。我有点害怕地接过,他递过火来。简直是犯罪。我吸了一口,有涩涩的苦味。这大概就是朦胧的成熟味道。

  那时,围墙外的世界是平面的,简单的,静止的。仿佛我们伸手就能改变这个世界。我突然想独立,没有父母,没有任何约束。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秘密仓库。

  点燃一根烟,这是独立战争的第一枪。从那时起,我突然发现,男生只要口袋里放一包烟,竟然给人感觉是那样的成熟和神秘不可测,有着领袖的作风。

  微风吹拂着他飘逸的头发,他吹着烟告诉我,他早没心事读书了,应付完毕业考试,他就去上海滩发展黑社会。我有点骇然,我想他准是看多了旧上海滩的片子,不过,我知道他准行的。

  接着,他竟然说出了一句惊涛骇浪的话:哪一天我做了老大,要把香雪捉去当压寨夫人!我惊异地望着他,他会这样做的。他说话时是有力量的,脸上的钢骨有点像齐秦,那个时候,他是《狼》粗犷的风格,那种暴力的美。据说,表面上看起来有点坏的男生往往是最受女生爱慕的。志同道合的朋友,很可能是隐性的敌人。我想,他将成为我最好的朋友,也许将来会成为最强大的敌人。

  他怕我怀疑,又补了一句:对,就是你的同桌香雪!

  天,怎么只要是男人,就会对她有产生邪念呢?她的美丽是能够被每个人认同的。但愿人人都像我一样失败,我不能得到她,我也希望全世界的人都不能得到她。当然,是不可能有人能够得到她的,她不同凡响,她来自仙界。一想到这里,我就会感到一些欣慰。

  午间的风暖洋洋地吹着我们的头发,那些柳树和艾草在风中摇曳,织起一片绿意的清凉。多了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就多了一份遐想。

  从此以后,我们每天中午结伴游荡,那时午间校园广播一直放着齐秦的《狼》,很合我们闲荡时悠如的步子。我对香烟也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它好像能够填补我灵魂的某种欠缺。那些在空气中漂流的烟云,浮沉幻变,像积雨云,又像是未来的朦胧指引。

  礼拜天的中午对于我来说,相当于复活节。知了的鸣叫让夏末发慌。父亲昏睡了,听着他欢畅的鼾声,我就有一种安全感。我中午不睡,只有这个时候,我才是真正意义的大人,我可以做自己任意想做的事。

  我像狗一样把他的裤子叼出来,钥匙叮呤地响,我用手握住。

  我抽出一支烟来,觉得太少。我拿了两支,觉得刚好合适。我拿出三支,只剩5支了,父亲会发现,我放回去一支。然后我把他的裤子衔回去。父亲还在梦的世界里自我陶醉。有时候我在想,真是家贼难防呀!

  我对着镜子,让烟丝流出来,用鼻孔把它回收。烟太珍贵了。我感觉头晕,有点飘飘然的感觉,这是真正堕落的感觉。但我很满足,我有太多堕落的理由。这一次,我发现烟是要真正吸进肺里去的。这个尝试是冒险,我觉得那样吸进去会以后得肺癌。不过人活得不快乐的时候,目光宁愿短浅一些,只求眼前哪怕一刻的快乐。

  吸了两口,我觉得镜中的我脸庞好像瘦些了,线条清晰一些,有了一些英俊的意味。这倒是个伟大的奇迹。

  我接着一连挤掉了十几个脓包,挤完以后,我觉得我已经习惯了这种虚脱的感觉。挤痘已经成为了我生命中严重的一部分,我有意无意就会用手摸摸脸,希望我的脸能够比我手掌的皮肤光滑一些。

  下午,来了很多的亲戚,当然我的这块烂脸又成了他们闲聊的话题。

  “新锋呀,千万不要用手挤呀,早点娶媳妇就会很快好了!”舅妈和母亲是一样的语气,只是添加了少许不正经。

  “他还小,别跟他说这些!”母亲在一旁责怪。

  我在想,如果真地娶了香雪,生米煮成了熟饭的话,我也不会在乎脸上的青春痘了。这个想法让我感觉像无赖。但我想哪怕能够用无赖的手段把香雪弄来,我一定都会照做。一个极度自卑的人如同躲在一个阴暗的,见不得阳光的角落,其本身就像是一个卑鄙小人。每当人们议论起我的脸,我就感觉到我的面孔在流血,我就像《巴黎圣母院》里的敲钟人迦西莫多一样,巴不得找一个地牢般的地方躲起来,用阴暗和坚硬来保护我这颗受伤的心。

  8·石榴,石榴,我熟了

  天气慢慢转凉,深秋的校园变成了最后的瑰丽童话,银杏叶像黄金的扇子从秋天巨大无形的手中纷纷抖落,斑斓的法国梧桐叶给校园铺上了华丽而浩大的地毯,路上穿着五颜六色毛衣的行人如同在一幅油画里行走。我在校园那条水门汀路上孑孑行走,落叶像凌乱的音符在眼前飘过,带给我提前的沧桑。这个华丽的秋天,带给我太多遐想,让我的痛苦不断变幻成各种美丽的形状。载着一份凄美的感情,让我与世隔绝。每天,我沉浸在痛苦的文字王国,像一个没落的贵族。

  今天上课的时候,我继续在完成一篇昨夜没有完成的大作,为了吸引她美丽的视线,我故作沉思状,并且深喟地叹气。有时候,我会故意把诗稿推过去一点,让她看见我那些超凡脱俗的文字,她就会知道虽然我只有一张俗不可耐的脸,但却拥有一颗非凡的心。可是每次她只是用疑惑的表情一扫而过,让我的心一阵阵失落……

  “王新锋,请把我刚才讲课的内容重复一遍!”语文老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前面,他望着我,笑容可掬。他是典型的希特勒式的人物,一般不爱管闲事,但哪天他钳住你了,那你就只有老老实实地当死老鼠了。我想把诗稿收进去,但他的眼睛像照妖镜一般,一旦照住你,你就不能动弹半下,只能怯生生地等着他来收尸了。

  我站起来,低着头,支吾着,像一个历史的罪人。香雪低着头轻拍着桌子压低声音告诉我:“老师刚才问古诗‘不作苍茫去’的下一句是什么。”

  我把香雪告诉我的重复了一遍。老师笑呵呵地说,那你就说说看。我仍然在那里像孙悟空一样抓耳挠腮,香雪又轻轻贴着告诉我,是“真成浪荡游”。

  这时,老师已经走到了我的课桌前,他收敛起青色的笑容,转眼就是雷霆万钧。他抓起我的诗稿往桌上一摔,像个魔头般对着香雪大吼:谁要你在这里插嘴!

  他是惟一那个不懂得怜香惜玉的男人,这说明他的功能已经完全退化。这时,我就恨不得冲上去把他的舌头打个结。但我们两个都被他一声大吼吓懵了,垂着头站在那里,像两只被钓到的小虾。老师卷走我的诗稿,然后把我拉到了黑板旁罚站,香雪则被发配到教室后面的那一板墙,让我们俩遥相呼应。

  然后老师不紧不慢地走回讲台,打开我的诗稿,脸上浮现出不可捉摸的微笑。

  “呵呵,我来念几句给你们听听——”

  嗯,他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地开始念起来,我的心都要蹦出来了,我真想冲上去掐破他的喉管……

  “青春痘用低沉的破擦音齐声合唱/石榴,石榴,我熟了/空荡荡的校园,我疲惫的身心/寻找着最安魂的木鱼/一片叹息的落叶落在书的眉头上/我的眼睛在窗外旅行……”

  读到这里,他走过来用指弓敲我的头。“这就是你安魂的木鱼,怪不得你不知道我上课在说什么,原来一上课你就在外面旅游去了——”

  同学们又是“哄”地一声大笑,我感觉眼前逐渐模糊了,教室像魔鬼的宫殿在摇晃着。隐约中,我和香雪遥遥相对。她望着我,她的目光是温晴的,像冬日里的阳光,一旦离开她的眼睛,就会感到失意和寒冷。

  语文老师继续讲课,我一脸冷漠地掩盖住泪的真相,无奈地望向窗外。从窗外飘来焚烧树叶脉脉的烟香,校工正在那条铺满雨花石的小径扫地。整个静谧的校园有很多值得留恋的地方,但有时总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在排斥着我。

  有时候,我又无奈地回望香雪。她站在那里,一只脚踮靠着墙,脸上纯净,无辜的样子让人心碎。有时候,她的目光落在地上,柔静的,像渐次递开的广玉兰花瓣。偶尔我们的目光会在空中相撞,像一种带电粒子凌空而来,我突然想到很多,我的目光只停滞了零点几秒钟,就重重地落在地上……

  下课以后,我们回到座位,平静而坐。我们没有言语,只有感动。于是,我用笔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大字:婉娩之情,让人心生温暖。然后推过桌子的界线让她看。她会心地笑了。我知道从这以后,我们只用心灵就可以说话——

  我觉得如果葡萄成熟了,就可以泄漏一些成熟的秘密了。那天上体育课,我早早抢过惟一的一对网球拍,本来想找她一起去室内网球场打网球,却看见她在操坪打排球,吸引到很多男生都围着她,为她传球。而她站在他们中间,活力澎湃。

  我失望地放下球拍,一口气跑到教室。推开空荡荡的教室门,我的心房仍有一根指针在颤抖。我从刘立的书包里拿出他的那把小刻刀,咬着牙在她的桌子上刻下“如果你不能爱我,请原谅我的痛苦”。我心中雕刻般的痛楚,才得到解脱。

  很快,有个神秘的人暗恋香雪便在班上传开了。其实有很多人暗恋香雪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只不过一旦得到证实,很多人就会露出少有的恐慌。很多女生都在谈论这个人,看她们脸上的心仪神往,就像谈论传说中的佐罗那样。

  我还是如常地在所有人身边擦过,像个局外人。只有香雪平静如初,很快她就换了一张桌子,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后来,我失眠好几个晚上写了一封情书。我想在上课时交给她,却担心后面的同学看到。而好几次下课时,我故意留在教室,当确定旁边没有同学望着我们时,我转向她,却干咽了几口口水,和台词一起吞回去了。每当我握着情书的手伸向她时,我就感觉自己像个麻风病人,浑身颤抖。我总在担心各种各样的结局,忧虑重重。尽管我的大脑皮层在不停地说“要”,而我的心却在不停地说“不”。我能够同时感觉到两种绝然不同的控制能力,让我心里总是七上八下。好几次我们在楼梯间擦肩而过,我犹犹疑疑,每次当我下定决心的时候,她已经远走。我不记得这是我给她写的第几封情书了,她就在我面前,我却找不到投递的地址。每次,我都是首先拒绝了我自己。我发疯似地跑回家,那面镜子就会告诉我最好的办法还是放弃。

  可是,每当我再次坐在她身旁,看到她绝美的侧影,就会再次鼓起我大地的雄心。我想选择一种含蓄一点的方式,这样也许大家都能好接受一些。好几次,我站在四楼的走廊上,将情书折成的纸飞机对着她的来路投掷。只有一次,飞机从她的发际掠过,她往上望了望,我赶快缩回头去。后来,我想到纸飞机不能垂直下落,无法准确锁定目标,还是把它折成“螺旋桨”。

  因为两次没有计算好时间,她走过后,“螺旋桨”才落到平地。还有一次,年级组长正好从楼梯口出来碰到香雪,便停下来和她打招呼,“螺旋桨”正好落在他头上,我赶紧把头缩回去。青浪从教室里走出来看见我,他问,你这个 ,鬼鬼祟祟地在干吗?于是他伸出头去观望,正好被年级组长看见,年纪组长狠狠地盯了他一眼,把这笔帐算在他头上。

  9·上帝苍凉的泪水

  如果上帝能够按照我的意图用一双艺术的手来创造我的话,我一定会摧枯拉朽,勇往直前。既然上帝给我培植了一颗有着如此美丽愿望的心灵,为什么又不把我创造得表里如一。我想这就是我痛苦的源泉。而现在我只能做一个懦夫,或者说是一个爱情的逃兵,眼泪永远是我最热情且廉价的燃料。

  但即使天地冰封,我也会相信奇迹会在我的面前打开门。于是,我不可救药地沉浸在香雪对我迷情的幻觉中,如同睡在沉香木中,无法苏醒。

  下午上课前,我听见她和前面的女同学在谈论自己的偶像,我假装心不在焉,却在一旁竖起耳朵偷听。

  “我喜欢费翔,尤其是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就像海一样深沉。”我听见她对前面的女生说。

  “其实费翔只是一个额头上抹着皱纹的小白脸,根本不值得你喜欢。”我终于忍不住愚蠢地插了一句,脸上露出蠢蛋一般难以捉摸的陪笑。我本以为可以在她们面前卖弄一下幽默,却不知弄巧成拙。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一个香雪见不到的人都会产生醋意。

  “你怎么这么说人家?先看看你自己吧!”她一时激动,竟然说出这句令我伤心欲绝的话。

  这时,上课铃响了,物理老师夹着备课本走了进来。我不断安慰自己,她说的只是气话,但总往心里去。

  外面下着沥沥的冷雨,情绪化的人,突然就感到凄清而惆怅。她始终没有明白我话里的意思。

  我从口袋掏出一根烟,沉闷地抽了起来。我要让她知道她深深伤害了我,我在为她而消沉。她生气地瞥了我一眼,我仍气定神闲地对着窗户外悠悠吐着烟圈。

  对于我的恣睢,终于她冲着我大声地说一句:“你这样子很令人讨厌!”

  沉寂的课堂,好像放了一个深水炸弹,同学们都转过来望着我,我悻悻地把燃烧的香烟扔出窗外。物理老师仍在那里讲课,他长着一个卡通片里的尖鼻子,但他头发温柔,他是没有听觉的,只关心他的讲课,他的高度近视好像除了黑板,什么都看不见。

  ——如果换了是语文老师,可能直接把我从四楼扔下去了。

  “为什么你总是要扮深沉,为什么不做回真实的自己?!以前的你多么纯真可爱,现在的你又多么幼稚可笑,像一个半生不熟的鸡蛋!”她冲着我说。

  我从梦境中徐徐苏醒,像重新褪了一次壳,诞生出新的痛苦。我以为她对我是怀着好感的,原来竟然一直在欺骗自己。纯真可爱,她竟然一直当我是小朋友。半生不熟的鸡蛋——我一直在回味这个字典里找不到的新词,这个滑稽荒诞的词就是我在她心里全部的存照。我想哭,但哭不出来,只对着无数双灾祸的眼睛公布了一个灰色的苦笑。

  玻璃窗上的雨水像透明的甲壳虫一样滑下。我出神地望着窗外,望着窗外无边无际,上帝苍凉的泪水,望着单车棚上被雨淋熄的烟头,我灵魂的青烟仍在雨中失意地漂泊,我想从此我可以断此一念了……

  从此,我们便不再说话。有时候我在想,这样倒轻松多了,再也不用担心每天面对她那对望穿岁月的玻璃体了。可是当身体自由了的时候,灵魂却失踪了。每次当我听到她的声音,却不再对着我的心房传播,我就会感到遗珠般悲哀。有时候我对着那面魔镜问:这个世界谁最漂亮。它告诉我除了香雪,还是香雪。于是,我又变得如此彷徨,又如此矛盾,我一次一次地原谅她,如同原谅我自己,我不断跟自己灵魂对话,又不断被推倒在自己的城里。我变得如此神经质,我的整个心灵都被她的形象所占据,有时候被幸福充盈,有时候悲伤泄气。而对于身边的其它事物充耳不闻,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这种悲伤,这种快乐,不似在人间。

  我知道这样活在对方的视野里,彼此都很沉重,我已经打算原谅她了。

  10·破碎的八音盒

  今天是中学时期的最后一个圣诞节,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下一个圣诞节我们各自在哪里。天色是阴冷的,阴霾的天空像一块灰色的毛皮,没有风,好像在酝酿着一场瑞雪。同学们暖暖地聚在教室自习,窗玻璃上被蒙上了厚厚的水汽。

  我用手指在窗玻璃上划开一朵雪花和圣诞树,然后写上“MerryChristmas!”,这是送给她的圣诞卡,她只要望一下,便寄给她了。于是,我静静地望着窗外,期待着一份温馨的礼物。今天是我们第22天没有说话了。我已经原谅了她,只是她不知道。她的圣诞礼物我在一星期前就准备好了,是一个芭蕾湖的八音盒,这是我从一个月的伙食费中省下钱来买的。

  她今天戴着一顶红色的绒线帽,很是俏丽可爱。她正在给同学写留言,愉快地哼着那首《JingleBell》。脸上红扑扑的,洋溢着节日的气氛。我想在这么一个隆重而快乐的节日里,她也绝对不会再生我的气。有几次,我注意到她转向我,像风起扬,却又止住。我欲开口,被她的转身又挡了回来。最后两个人什么都没有说。

  到了中午,我看到她和很多同学都交换了礼物,甚至青浪都收到了她的圣诞卡。可是我竟没收到一份礼物。最后我坚定下来,不再做那个自作多情的人,如果她不先送给我礼物,我绝对不能将礼物送给她。

  到了下午最后一节课,鹅毛般的大雪终于飘了下来,体育活动改为自习。我望着窗外的天空,看到那些睡眠的花粉,梦的冰晶,音乐的六边形从天而降,纷纷扬扬,如同坠入最后华丽的梦境。这些来自天堂的盐,怎么就会如此令人伤心?!

  我把八音盒上好发条,放在抽屉里,它孤独地旋转着,轻轻奏着《少女的祈祷》,悦耳的乐音在教室里静静地回荡。

  她仍埋头做作业,一声不语。我一会儿等待,一会儿无奈地望着无望的天空。这一节课的时间,我又经历了多少人间的伤心?!

  放学后,我最后一个人冷冷静静地留在教室,打开北边的窗户任寒风吹。我把八音盒捧在手上,伸出窗户外,直到手上的温度消失。我松开手,看着它自由落体,看我的心是如何被最后击碎。只要打破了这个完美的世界,我才会回到平地,回到我的村庄,安安静静地做一个凡夫俗子……

  八音盒最后散开的那一刻,我看到我的灵魂彻底释放了……

  11·天使的感化

  第二天上学,我精神厌倦,像害了一场大病。现在,我厌倦了一切。失去了玫瑰花瓣,我的心里犹如抱着一团刺。她优雅的举止现在看起来是如此的虚伪,而且现在她晨读时也会发出讨厌的声音。我已经越来越无法忍受了。

  班主任巡查自习时,我举起手。班主任走过来了,我对他报告说,我现在想一个人静心学习,所以想坐最后一个。全班65个同学,排成八行,刚好多一个人必须排在最后。现在坐这个位置的是周晓梅,她因为与生俱来的狐臭和怪僻的性格使得同学们敬而远之。班主任才迫不得已将她安排坐在最后一个。

  香雪文静地低下头来。班主任用惊异的眼神望了望我,又望了望香雪,没有说一句话就走了。他的表情永远像神父般那么凝重,永远也不会让别人读懂。我有些失望,但我一定会坚持到底。然后,香雪开始无精打采地温书,我想她一定是在做样子,其实什么也没看进去。她的灵魂现在一定在忏悔了。

  下课后,我在走廊的栏杆上搜集了一些残雪,搓了一个雪球。我想狠狠地用这个雪球来砸一个人来发泄。我守望那条通往教务楼的小路,远远看见年级组长提着两只狼腿在雪地里蹒跚地走过来,一想起他见到香雪就色迷迷的样子,我毫不犹豫地把雪球朝他掷去。雪球不偏不斜,正好打在他那个看上去像囊肿的鼻子上,差点打得他人仰马翻。我赶紧猫下来,青浪好奇地走过来,他又重复了上次一模一样的那句话:你这个 ,鬼鬼祟祟地在干吗?然后把头伸出去看。看见年级组长狼狈不堪的样子,他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年级组长拍了拍身上的雪,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四周,但又不能完全肯定是他扔的,只好装作没事一样走了。但这笔帐在阴间又记在李青浪的生死簿上了。

  现在,我开心了一些,释放压抑的心情如同释放魔鬼。放学前,班主任神色紧张地走进来,含沙射影地说了一些某些人要加强个人修养方面的问题,大概是在说青浪吧。最后,我如愿以偿被调到了最后那个靠窗的位置。我深深地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像一个刚从监狱里释放的人。这里的天空似乎更加开阔,我喜欢这份开阔和宁静。而周晓梅成为了香雪的新同桌,我幸灾乐祸地望着不语的香雪,我想她现在一定很懊悔以前对我的态度了,这正是我所期望的。我怀里的复仇天使终于可以安静地回到天府上去了。

  回家的路上,我看见香雪从我身边匆匆走过,神色像傍晚一样凝重。我低下头来,只要在这白皑皑的大地行走,意识就会变得一片空白,就会重新思忖着得与失。我想小鸟也许都会有留恋那个美丽监狱的时候。这时,我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回过头来,是周晓梅。我想逃跑,但她已经追了上来。

  “你忘了东西!”她气喘吁吁地说。

  我明白是忘了一份沉重的情感,但是是我故意放下的。

  “呶,这是我刚才清理抽屉才发现的!”她递给我一张卡片,然后转身走了。

  我疑惑地看了一下这张卡片,是用一朵虞美人干燥花做成的。卡片的背景是香雪的一幅铅笔涂鸦画,画中一位绝美的少女,伫立在开满虞美人的原野,微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带来无尽的遐想。上面用水彩笔写着一排娟秀的小字:

  只要你心里的雪融化,虞美人就会开遍你走过的足迹——

  祝圣诞快乐,学习进步!

  你永远快乐的同桌:香雪

  平安夜

  我并还未完全明白这份礼物的涵义,但我依稀记得她曾经说过每一片雪花都是一朵愿望,它们一旦无法实现,就会掉下来融化,就会回到她纯洁的血液里去,最后在走过的泥土里悄悄长成一朵虞美人。她说这话的时候,充满了悲伤和向往。这张卡片是香雪亲手做的,显得加倍的珍贵。更主要的是,它加倍地弥补了我的悲伤。我再次看了看日期,她是在平安夜为我写的。应该是圣诞节那天她就悄悄地压在了我的书包底下,可是竟然因为我的粗心大意将事情弄得无法挽救。

  风中还有些雪花轻扬着,落到我的前额,化为暖暖的水汽。那些温暖的感激还有愧疚,还在风中飘荡……

  她今天比平常上学晚了十分钟,看到她,我重新为之振奋。她放下书包,我看到她的脸上残存着未尽的凄迷。我望多她一眼,希望能够给她传递一些温暖的信息。可是她的目光只在我身边匆匆经过。她那美丽的,让人无忧的眼神不再属于我。

  我从一楼的水渠边捡回那些八音盒的残骸,现在只得一个机芯。我让它一遍一遍地奏响,像是嘶哑的哀乐,唤起我无限哀愁。我愿自己加倍地受惩罚,但这一切都无法补救。现在,我欠她一份过期的礼物,这份礼物的还期是无期。

  有时候,我担心周晓梅会给她带来烦恼。有人说周晓梅从来都不梳头的,她从来都是一幅衣冠不整,邋里邋遢的样子。让这么一个龌龊的人与香雪同坐,现在才觉得这是一种兽性的残忍。但很快这个担心就打消了,我看到香雪每天愉快地和她说说笑笑,有时甚至会很有耐心地在给她讲解数学题目,从晓梅脸上舒畅的线条可以看到,她从来没有这样流露过。当她的心房变得宽敞明亮,从此她的外表也开始变得整洁起来。

  有时候我们力求完美,不能接受任何不协调的音符。天使的存在是为了净化这个世界,用爱和宽容来感化一切丑陋的东西,而绝不是与之决裂,这才是她的美丽所在。她让我相信她就是天使的化身。

  而现在,我只能远远地守望着香雪,就像用乌鸦的心情守候一片没有收获的稻田——

  可现在我决定将更加义无反顾地去爱香雪,决不再顾影自怜,自怨自艾。只要她存在,哪怕是一个简约的微笑,也能给我带来欢欣和鼓舞。现在,只有保持这种唯美的距离,保持这个眺望的姿势才能让我完全欣赏到她所有的美,并且让自己极力舒展,努力地做回我自己。

  12·她的失望,我的绝望

  后天就是元旦节,也是学校一年一度的大型文娱汇演。这样的盛会当然少不了香雪这朵灿烂的花。她的风采,她的薄衣,她有着与生俱来的舞蹈的慧质。几乎每年她的独舞成为学校元旦晚会的主轴。所有的目光都是线,被她美丽的姿态所牵引。

  午自习时,香雪带齐她的舞衣跟值日生请假出去做最后的排练。

  香雪一没在教室,我就会觉得教室空荡荡的,一种莫名的失落感。现在,我的身体在教室,我的心却跟着她出去。但我的灵魂始终跟身体附在一起。我想既然香雪能够牺牲一个中午,我又何尝未可?于是,我的身体跟着我的灵魂偷偷地溜出教室,尾随其后来到了体育馆。

  她进了舞台东侧的女更衣室,我一个人坐在前排的座位上耐心地等候。

  体育馆空荡荡的,这时候思绪就会随意飘荡,就会想起很多。现在,日子在一天一天地流逝,与香雪在一起的时光变得加倍的珍惜起来。明年就进入高考了,也许从此大家都无暇顾及情感方面的事情……

  突然,舞台东侧有一个黑影飘过,像只幽灵的蝴蝶歇在女更衣室窗前,仿佛要夺去我的所爱。我飞身跃上舞台,直奔黑影。他身形如飞,瞬即消失在另外一道门,仓皇中绊倒了一个舞台道具……

  “谁?”香雪在里面警觉地发问,然后打开门观察。

  “是我。”我紧张地回答。

  “你来干什么?”

  “刚才看到有人在偷看你换衣,所以……”香雪只是用一件衣裳捂住胸口,我情不自禁地偷看了一眼香雪裸露出来的雪白的臂膀。多么香甜,她就像一块女人中的奶酪,令人浮想联翩。

  “啪!”一记耳光打在我脸上,令我陷入一个冷冷清清的绝望世界。

  “明明只有你一个人!你又怎么知道我来这里的?!刚才你都在教室里自习,哦,我明白了,原来是你一直在跟踪我!”她句句严词,闪烁的睫毛像美丽的鞭子抽打着我的心灵。

  “我……”我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只要在她面前,我就会如常地失去语言能力。

  “新锋,你学坏了,想不到你变得如此下流!”她摇摇头,失望地说,“要毕业了,我不想报告老师,希望你以后能够自重一些!”

  我绝望地转过身就走了。这不只是委屈,到现在她还不明白这一种爱——

  我明白我们之间的隔阂未消除,现在又产生新的误会,就像冰河上又镀上了一层霜。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无法用言语来挽回了,这是一个既定的事实。但我不会太伤心,我会坚强起来的,我自己和自己说。只有当这种爱为她默默无闻地付出很多,并且不为她所知,甚至招到曲解时,才能让我这颗平凡的心散发出伟大的光芒。

  这天晚上,我在灯下再次重温《少年维特的烦恼》,现在只有这本书才能给我带来精神上的慰籍。当我再次看到维特自杀的片段,我的心被感动得震荡,流泪。现在我甚至想用这种最壮烈的方式去完成我的伟大。但一想到天使,一想到死,我就发抖。我始终没有维特这份勇气,我怕死,是个彻底的懦夫,我再次令我自己失望,永久的失望——

  接下来的一连两天,我都一蹶不振。

  元旦汇演的那天,当她光彩夺目地出现在舞台,我只是懒洋洋地睁开眼睛。(我现在对她是不屑一顾的,只是眼睛不受我心灵的控制,自己要打开。)所有的灯光都暗淡下来,整个会场寂静无声,人们都屏住呼吸专注地望着她,流露出歆慕或是嫉妒的眼神。当音乐从单薄的喇叭响起,一束光线重新打在她身上,她像睡莲一般打开,徐徐舞动,伸展开她天鹅一般明亮的雪颈,她望着远方,她那雪梨般明亮的双瞳,仿佛挂在遥远的枝头;脸上沉静的表情,表现出对周遭的安详和淡漠,仿佛她的出处不是人间……

  人们远远端望着,热望在人们眼瞳中闪烁。演出终于结束了,台下掌声如雷动,大家都争相打听她的名字,只有我一个人暗暗流泪。我的心在颤抖,有时候绝望,有时候激荡,深深地掩藏在人群之中。

  一连几天过去了,我们的生活重归于平淡。这事也就过去了,她好像完全遗忘了,我还没忘记。每次与她擦肩而过她脸上所表现出来的往日的平静祥和,让我不再往坏处想。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还要像个罪犯一般躲着她呢?有时候想,她甚至应该主动和我道歉。但我始终是一个逃兵,我的勇气一次次在她的美丽面前败下阵来。

  经过几天的调整,我重新振作起来。她始终是黑夜的一道闪电,让人振奋,让人犹疑,以为是光,却消逝了,黑暗沉得更深。当被忽略的时候,她又重新在脑海闪过,像是镌刻,却不留一点痕迹。她脸上焕发出的精神光辉仿佛是我生命中的全部光芒,一旦离开后,就会在黑暗中沉沦……

  13·魔鬼的义务

  今天中午,雪霁天晴,我和青浪如常地在校内闲逛。快要毕业考试了,多少有点内心的压力,我向来认为只有舒缓心中的压力才能发挥出最好水平。毕业考试没考好,下学期就再没有资格和香雪同坐一间教室。

  来到篮球场上,我突然看到上次和我打架的那家伙横空一世地倚着栏杆看球。看到他雍容的目光,悠如的姿态,我就感觉头上的伤口隐隐作痛,提醒我的耻辱。

  我跟青浪说了那件事,我特意提到那天是为了香雪,她当时还在场。

  他恨恨地问我,你就这样打算放弃了吗?

  我很欣赏他脸上坚毅的钢骨,他那暴力而不张扬的美,他那张沉毅的面孔能够给人力量和信心。一直以来,这耻辱像一座大山那样压着我,让我一直抬不起头来。我想如果此仇不报,我这一辈子就不可能做到一个真正的男人。而现在青浪是惟一可依靠的,他是真正的血性男儿。

  “走,非要好好教训他!”他握紧拳头。

  “这样不好吧!打架会被学校处分。”我犹豫地说,“不如这样吧,正好现在旁边没人,你先拍他一砖头,如果他还没有倒下,我再在后面补一砖头,这样他就会发生一级脑震荡,不知道是被谁偷袭了。”

  他默许地点了点头,在学校工地上捡了块砖头,就从他背后包抄了上去。看了看周围没有人,他把砖头对着他的头拍了下去,然后转身就跑。那家伙倒在耀眼的雪地里,殷红的血液染红了雪的洁白。

  我站在那里发愣,脸上的毫毛都竖起来了。我吸了一口冷气,担心他会就这样失血过多死掉。这时,我看见徐蔓珠突然从对面的女厕里走出来,我有些慌神,而她显得有些尴尬。当我醒悟过来,我扔掉手上的砖头,撒腿就跑。

  我追上青浪后,我的心还在像被追杀的兔子般发慌地乱跳。

  “你怎么跑这么慢?”他责怪地说。

  “糟了,‘小荷包蛋’看见你砸砖头了,所以我放弃了。”我撒谎说。

  他有些发毛,冷静了一会儿,他说:“没事,打死都不承认就是了!”

  紧接着,他又思量着:“不可能呀,我跑的时候看了四周都没有人。”

  “你不相信我吗?到了下午上课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狐疑地望着我:“你一定要帮我作证呀,你要知道,都是为了你才搞成这样子的!”

  我忧虑地点了点头。

  我们继续在校园不安地游荡,像两匹各自怀着心事的狼。报复是甜美的,是天使的权利。但一旦实施,就成了魔鬼的义务。风吹过来,冬岸的阳光仍然寒冷,也吹动了我的一些心事。现在,我必须考虑怎样去承担,但是我注定拿不起承担的砝码。

  最后,我们忐忑不安地回到教室。年级组长像预感一样阴沉地在走廊上等着我们。“新锋,你过来一下——”他招呼着我。

  “你知道事态的严重性吗?”他的目光炯炯逼人,我有些紧张,但假装无知地摇了摇头。

  “那位同学至今仍在医院昏迷不醒,来,你跟我到办公室来一趟——”他严肃的脸上,泛着铁青的光。

  我很镇定地跟在后面,如同行走在一条清晰的思路上。

  “不要撒谎了,就连九月份你和他在食堂打架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他拍着桌子,“我发誓,如果你再这样撒谎,马上就除你名,不再给你坦白从宽的机会——”

  “噢,其实和我是毫无关系的,不过,他和我是很好的朋友。您一定要为我保密,不然……”年级组上逐渐舒展开表情,这也许正是他期待的结果。

  当我从办公室里出来,风吹干了我的冷汗,我终于洗脱了罪名。“青浪,年级组长好像完全知道事情的真相,我已经尽了力!”我路过青浪时,小声地给他传递信息。紧接着,青浪被叫了进去。

  他出来的时候眼睛是红红的,我在走廊上迎接他。

  “情况怎么样?”我急切地问。

  “我可能会被开除。”他一脸灰心。

  “不会有这样严重吧?”我假装难过地说,庆幸的微笑埋藏在冰冷的嘴角。“都是被徐蔓珠害的!说不定我也要被处分呢!”我愤愤地补了一句。

  “不过,他还没宣布。但我估计跑不了。”他凝重地望着远处树木。

  “应该不会这么严重,听说那家伙只缝了六针。到时我想办法弄点医药费和营养费就行了!”

  “嗯,不管怎么样,那个小妖精我迟早要把她弄掉!”他恨恨地说。

  我说怎么弄掉。他做了一个杀头的姿势,先奸后杀,再奸再杀——

  “别看这‘小荷包蛋’看起来像一书虫,她只是没打扮,如果打扮起来,也是一个小骚货。她的小屁股翘翘的,很有女人味的……”讲到女人,他又变得如此乐观。

  我慨叹我们看女人总是具有相同的美学角度。除了香雪以外,班上看上去最顺眼的也只有蔓珠了,——如果她的小嘴不是那么令人生厌的话。以前倒没觉得她漂亮过,经他这么一说,确实觉得她其实是很漂亮的,只不过她的美和香雪的风格不一样。她是属于那种卡通型的,而香雪是属于那种经典型的。

  我想,只要是女人就不放过,这将是他致命的弱点。现在我们有了共同的爱人,也拥有了共同的仇人。

  下午,当班主任宣布开除李青浪这一件事时,我并未感到震惊。我突然发现徐蔓珠转过来用轻蔑鄙夷的目光望着我,她的目光仿佛在传播真相,让我暗暗怀恨。

  教室立即安静下来,无数双灾祸的目光如同鹰一样在青浪身上啄食。我知道,对于一个差生被开除,是很少会有人感到惋惜的。青浪一言不发地收拾着书包,好像已等待这种结果多时。最后,他站在教室门口停了一下,深情地回望了一眼香雪,然后走了。

  我看懂他目光里的象形文字:我还会回来找你的。

  他的目光是那样有杀伤力,我看到香雪美丽的目光里落满震惊和痛惜。

  晚上,我不安的灵魂在母亲睡觉时潜进她的卧房,在她手袋里偷了一百元钱,这是我偷得最多的一次。但是,我甘愿冒这样的风险。

  第二天中午,我去了青浪家,他们家还是那种青瓦的矮屋。他在院落里劈柴,看上去很颓废,里屋不停地传来他多病的父亲的责骂和长吁短叹。

  我把那些钱交给青浪,他推开我。

  “青浪,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我有些激动。

  “别这么说,我们是兄弟。我反正读下去也是没有希望,希望你能好好读出来,我没什么本事,说不定以后还要靠你。”我紧紧握住他的手,久久无法言语……

  这天晚上,母亲终于发现我偷了她的钱,父亲把我暴打了一顿。我咬着唇,倔强得像把水壶。我只有一个信念:从高考以后,我就开始自己赚钱,做一个独立的人。

  14·追赶天使

  对于这件事,我不知道香雪会怎样看我,但是从我说过我将以骑士的方式来复仇的那一天起,她就应该知道我一定会拿回在她面前丢掉的东西。不管是我亲自动手也好,利用也好,或者是青浪的义气相助也好,她都应该能够理解我。她是这件事的源头。我永远都不会为这件事后悔,我相信只有报了的仇才能够修复一个人的灵魂。我永远也不会失去那些令我称之男人的东西。

  现在,我庆幸我还能坐在这个教室里,为此,我将改弦更张,付出加倍的努力。我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很多人说我是因为失去了一个同伴而悲伤。其实是一个从冷静中受益的人就会试图让自己变得更冷静。当自己可以变成一面镜子时,我就不再需要事物中的镜子。

  毕业考试进展得很顺利,比我想象的要容易一些。除了青浪以外,几乎个个都可以拿到毕业证。考试完后,会有一小部分同学放弃高考离开我们。所以这几天,同学们都无心学习,忙着写留言,互赠照片。我仰着椅子,懒洋洋地看着他们。在我看来,他们都在做着一些幼稚可笑的事情。

  照毕业合影的那一天,我远远地躲起来。我想那些不悦己者以后看到我的形象会留下阴影;悦己者如果记不起我的容貌就会更加怀念我。我不再在乎同学之间的友情,它们只是一些试图让我们更亲近的名义。

  只有到交志愿的那天,我才变得焦躁不安起来。我有意最后一个去食堂,看了看周围没人,飞也似地从香雪的书包搜出她的志愿,几乎原封不动地照抄了一份。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份很重要的爱情军事地图,决定我爱情的方向。

  现在,不用微积分计算我也知道:首先,以香雪平常的成绩来看,她考起一所大学是没有问题的,她的成绩一直很稳定,在年级属于中上,现在只是上普通院校或者重点院校的问题。而对于我来说,倘若是连一般院校分数线都没有上,那么我和香雪的缘分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0;倘若我的分数线上了重点院校录取分数线,那么所有的可能都能被我把握。比方说,倘若香雪那时候只上了一般院校录取分数线,我甚至可以放弃第一,第二志愿,这样我们还是在一起了。

  当天我剃了一个很短的平头,每当我剃去长发时,这就意味着我刻骨铭心下定决心做一件事的时候。而当我只是简单改变发型的时候,那就是我只是试图想要改变一种生活。

  而现在,暮鼓晨钟的生活,可以让流转的悲伤定格下来,变成流逝的河。所有的爱和悲伤都化作一种暗流,涌向黑夜的出口。每当我疯狂地运转,失去轴心的时候,我就会凝望她的背影,她那有垂感的长发在光线中忽明忽暗,像是翻飞的,时间的浮标,像是风信子……

  15·虞美人的生日

  片中诗:

  《虞美人》

  ——为英雄而生的花朵

  一直梦想自己是一位着蝶袍的武士,有一位红衣的虞美人女子,让我放弃一千次轮回,与她留连草坂,转战千年。在时空下,她的裙裾如同翻卷不息的,血气的云,让我绝不会失去风暴的决心……

  而今生,我是一个在事实中孤独的人。遇不见她,我是孤独的,她也将是孤独的——

  酷爱芭蕾的虞美人,充满鬼魂的花朵

  她明亮的颈项像曲颈瓶

  细幼的脚踝在微飔中踮立

  迂回的手臂绕过锯齿般的痛苦

  沉积的声音旋转在她的掌心

  在英雄的来路,她颦蹙望着远方

  通过眼神的传递,在花萼聚积

  并向花蕊传输着最后的心力

  菲薄的花瓣渐次打开

  在颔首启唇间化为片刻空旷的宁静

  辗转千年,风中沉眠

  恍然一梦,千古伤心——

  为何道路不止于眺望

  为何山岳仍在悲壮中沉浸

  在时间的断面,她幽怨的目光滑下

  如同丝的质地,她虚幻的美丽

  如烟,似镜

  令她今生如此冷清

  在风中,她百转千回

  像红巨星,像怒的焰火

  像富贵的油脂掉在水里

  像天堂失火般让人担心——

  每一个季节,我都有不同的爱:春天,萌动;夏天,狂烈;秋天,凄美;冬天,醇静……

  转眼就到了四月,校园花圃所有的虞美人都开了,大红的,粉红的,淡紫的菲薄花瓣如同舞女的绉纱,它们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像是一出舞台剧……

  这天春光明媚,香雪正坐在植物园的一株苹果树下温书,那些芳香气味的天使,它们无形的翅膀在我们之间飞来飞去。在广袤深邃的植物中间,她是那么的和谐,就像一株尽态极研的奇葩。

  我轻轻走过去。此时的她,正捧着一本书,望着一朵虞美人出神。

  “每一朵虞美人都孕育着它的伤心,这是因为前世而决定,这是宿命,所以它们今生才如此凄艳。”说这话的时候,她黯然伤神。

  “那是因为虞美人心里的雪还没融化——”我走上去轻轻对她说,“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我没有其它珍贵的礼物,请允许我将这串美丽的文字项链送给你,并祝你生日快乐!”

  她怔了一下,犹豫地接过我昨晚为她写的诗,“咦,我从没告诉过别人我的生日,你是怎么知道的?”

  “呵呵,是一只小蜜蜂告诉我的!”我抓着后脑勺嬉笑着说,其实我是在她的志愿书上偷看到的。

  她打开那首《虞美人》,凝神看了看。“谢谢你,王新锋。不过我还不能完全看懂,得回家好好研究!”她可爱地说,“现在好了,我还以为你换位置是因为一直在恨我呢,搞得我这一阵子怪自卑的——”她脸上露出了很久都没有出现的皎洁的笑容。

  “嗯,物极必反,恨到极致也许会往相反的方向发展。”我笑着说,“只有两个多月就要高考了,怎么样都要垂死挣扎了!”

  “真高兴看到你现在的状态,就像高一我才认识你时那样,那时你还当班长哩,记得吗?”

  我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皮,因为过后没多久我就开始吊儿郎当了,最后像袁世凯在人们的声讨中下位。

  “好了,不打搅你学习了。”我适时地从这个谈话中退了出来。现在,我终于打开了我生命中所有的亮度,驱散了所有叆叇的云。只有完全调整好了我的心态,我就可以鼓起风帆,全速前进。我将会把这段美丽的情愫划上一个简单的句号,从此封存起来,到下一个驿站再打开,也许到那时就变成了一罐佳酿。

  我回到教室准备温书,听人说青浪来了。我放眼望去,青浪在几个男同学的簇拥下走进来,一边走着一边忙着不迭地跟其他同学打招呼,他穿着社会上的衣服,显得更加风流倜傥。他的出场就像周润发在电影中重出江湖一样,举止投足,风仪万千。

  “啊,新锋,最近怎么又长了很多骚痘!”远远地他就这样和我打招呼。凡风流人士,尽长骚痘,这是他的流氓理论,也从不照顾我的自尊心。

  我勉强一笑,他从烟盒里拔出一根烟递给我,跃身坐在一张桌子上。

  “浪哥,现在找到了工作吗?”回忆起两人在一起那些闲散的,淡淡的幸福时光,我情不自禁地叫他浪哥。

  “带了几个小弟帮别的公司收账。”他深沉地吸了一口烟,他那清爽的脸上胡须刮得很干净,泛着淡青的早熟的光,前额上新添了一道深深的刀痕,更添阳刚之气。

  “嗯,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突然就有万千感觉涌上心头,令我泪光潋滟。他走后,我一个人显得有些寂寞清苦,如同少了冥间的依靠。

  “新锋,做男人不要这么脆弱!在读书时就要好好努力,如果实在考不起大学来找我!”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他对着我,身形尤显得高大。

  这时,香雪走进教室,看到青浪,眼神马上垂下来。

  “新锋,我等你,等你出来后咱们一起打天下!”他从桌子上跳下来,最后说。

  这句话我对外面的世界更多了一份遐想。在乱世成为英雄一直是我朦胧的梦想,江湖上义盖云天的兄弟情更令我向往,它们令我沉静的心灵掀起波澜——

  “生日快乐!”他走近香雪对她耳语,然后把一个首饰盒塞进她的抽屉。

  周围的几个同学马上就把注意力从书本转移到他们两个人身上,香雪的面颊如同拂晓的第一抹朝霞那样飘红。我不知道她是尴尬,还是害羞。不过,就连我都感到吃惊,青浪又是怎么知道她的生日的呢?

  “对不起,我不能收这么贵重的礼物!”

  “比起我对你的仰慕,它要廉价得多。”青浪微笑着说,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变得如此油嘴滑舌起来。

  “请放尊重一些,我还是一个学生!”香雪的脸色变得绯红。

  “难道学生就没有恋爱的权利吗?何况你都十八了!”转过身,青浪又轻声贴着她耳朵说,“你要是不喜欢我可以直说——”

  “我谁也不喜欢!我认为学习是学生惟一的任务。”

  “你的意思是说即使你上大学你都不会恋爱?”青浪故意提高了声调,他这一招倒让我很佩服。

  “当然。”我看见香雪涨红了脸。

  “很好,”青浪脸上露出了不可捉摸的微笑,“那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这枚戒指并不值钱,而且它不代表有其它任何含义,仅仅只是代表一位同学对你生日真诚的祝福。现在可以收下了吗?OK?”

  “对不起,我不能收。因为戴戒指不符合一个学生的身份!”她的声音仍然克制而庄严,神圣不可侵犯。

  “香雪同学,对不起,打断一下,但是……”

  我看到他们两个在推来推去。现在我的心中有两个木偶在打架,它们皆被我的心灵所操纵。一个是希望香雪更坚决一些,另一个是希望我的好友求爱成功。它们在我的心头辗转,就像鬼推磨一样将我的心儿折磨——

  最后香雪生气地把首饰盒甩在地上。首饰盒散开了,露出一枚俗气的黄灿灿的戒指。

  “好吧,我先暂时替你保管吧,是金子就得考验它的光芒!”青浪捡起戒指,轻轻地吻了一下,一点也不减风度地颔首告别,然后潇洒地拉上门。

  随着事件被关闭。只有卷起的一地尘土,还在空气中旋转,飞扬,像是一场痛苦的逃逸……

  这件事很快就随着那些扬起的尘土一起平息下来,却留给那些想在毕业前孤注一掷的男同学一些警示,也留给时间一些底蕴。现在让我确信,香雪是完全高尚,神圣不可侵犯的。她是天使的化身,她居住在天庭,她是高不可攀的。

  16·最后的伤感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临近高考只有两天了。低年级的全都放假了,空荡荡的校园像是一座寺院,路上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是行色匆匆,没有表情的,像是被书本烫伤了一样。那天,我突然觉得我可以把书都扔在一边了,我的胸中因为自信的光芒而变得开阔起来。

  我倚着栏杆,望着空空的球场。午后的空气显得异常的沉闷,几只蜻蜓在低空中逡巡,它们的翅膀在徐风中犹豫不决。风卷起一些尘土,缓缓扫过操坪上的秋千,奔向围墙外的天空。每每我的目光这样空旷地扫过去,我就觉得我是自由的。这种自由,带着缠绵的眷恋,到诀别时,才发现它竟然是一座我灵魂安住的寺院……

  不知什么时候,香雪站在楼梯口,凭栏而立,风吹拂着她如纱的白裙和风信子般的雾鬓,像翻卷不断的云。每每如此,我就觉得,仿佛是一个梦里的场景。很多天了,我们有着心灵的感动,但我们不再说话。

  我轻轻走过去,站在她旁边,凝望着远方。

  “新锋——”她凝着眉,星球般的瞳仁投入远空,声音在风中传来,轻轻,轻轻的——就像是用第六感和我说话,“唉,从此,我们将各奔东西,不知命运如何改变我们——”她轻轻地太息,像风掉在地上一样轻,一样感伤。

  “也许有些人的存在是星,在前方指引着别人——”我意味深长地说,一片柳叶飘过我的眉前。

  “我怎么觉得前途渺茫?真希望上帝能给我一些朦胧的指引。”她焦虑不安地说,“要是这一次高考我考砸了,我该怎么办呢?”

  “事实上,在至关重要的成功面前,每个人都会有同样的焦虑。但是对于你,不会的,你肯定会考起你理想的大学,我也一样。”

  “嗯,就像我对你的信心一样。”她在风中轻声附和着。

  她依然伤感地离去,就像是一场梦一样。

  ——这是我中学时代最后一次见到香雪,而我没想到与下一场见面的距离竟然有漫长的三年……

二、柳水花和她丈夫的遭遇

说明:本文曾以连载的形式断断续续地发完了,但由于不能一气读完,而缺乏审美的连贯性,因而减弱了小说艺术性所产生的冲击力,为了阅读的方便,在征得版主冷月潇潇的同意后,现将全文(1——18章)连在一起,重新发一次,以供阅读.并请各位方家评说。谢谢大家!

    唐昭平

  柳水花和她丈夫的遭遇

  故事介绍:

  柳水花的丈夫因为镇长蒙百新盖小洋楼摔断了腿,年轻貌美的柳水花为给丈夫治腿而不得已委身于镇长,并被其长期霸占。一天夜里,柳水花的丈夫发现了镇长霸占其妻之事,不禁愤怒。此事又被新闻报料人吴世生窥见,于是叫来记者贾兴文,其在采访过程中,陷进了镇长与县委宣传部新闻科科长所设的圈套中。肮脏的交易引发出了一场惊天血案……

  第一章 镇长偷人被逮着 记者欲报一剑仇

  “特大新闻,昨天晚上,蒙百新,哦,就是做书记的蒙镇长啊,在豆花饭店偷柳水花,被柳水花的老公李跛子逮个正着,李跛子遭打惨了,快来采访……”

  在龙年初的一个多雾而寒冷的早晨,C市晨报记者贾兴文正准备把如何完成报社下达的全年一百万创收任务的计划书写出来,交给总编去,突然接到两河县清水镇报料人吴世生传来的这个信息,职业的敏感告诉他:这是一条有价值的新闻!目前,全市正在整顿党政领导干部的作风,反腐倡廉,蒙百新镇长、蒙书记居然作奸犯科,还打人,砍竹子正遇到节巴上,顶风作案,胆大包天。

  “去年我跟胡科长一起去找你蒙百新做专版宣传,想帮你吹吹,你却不买帐,还说啥子记者来采访就是来要钱的,以经济困难为由,拒绝了我,嘿,今天撞到了我的枪口上,安逸。”

  他的神经即刻兴奋起来,作为记者的他每天都需要新闻,刺激性的新闻,爆炸性的新闻,能使受众兴奋、关注的新闻,这是他的职业特点。于是,他立马放下手中的计划书,独自驱车前往两河县清水镇采访,至于创收的问题,边干边想法吧。年前,钱总编在工作总结会上提出龙年全报社创收六千万的任务,给每人都下达了具体指标。

  元旦刚过不久,寒冷的气流依然在川西平原上空肆虐,什么“跨入新世纪,龙年行大运”之类的豪情也挡不住这西伯利亚寒流的袭击,人们紧裹着厚厚的冬装,在雾气浓重的早晨匆匆上班去。清水镇离市区五十多公里,坐落在清水河下游,牧羊山腹地,由于过去交通落后,信息闭塞,上级的春风又经常不渡,因而是两河县经济最欠发达的乡镇,民风古朴,百姓厚道,由于没有强大的经济基础做支撑,因而劲吹的文明之风也难让那儿的百姓紧跟时代的步伐,村长、乡长、镇长就是天,就是家长、就是皇帝,他们的言行谁也不敢说个不字。

  贾记者曾听两河县宣传部新闻科胡峦轩科长说过,县里很快就要召开人大会,会上要宣布继任和新任的头头们的名单,这对从政的人来说是机会也是考验,在这关键的时候,头头脑脑们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出个啥闪失毁了大好前程。如果做书记的蒙镇长真的作奸犯科,那他肯定就完蛋了。

  去年在去清水镇采访的路上,胡科长给贾记者介绍过蒙百新的背景情况。蒙百新的舅子是县里一把手,蒙百新原来在另一个镇当副镇长,到清水镇就做了镇长,上任后不久,原镇党委书记就调走了,蒙镇长就兼了代理党委书记,成了清水镇实实在在的一号人物。担任了党政一把手后,在称谓上,蒙百新不喜欢别人把书记镇长分开来叫,那样会让人产生他还没有掌握清水镇的绝对权利的错觉,大家就可以一只眼看书记,一只眼看镇长,权利分流的光景是很令人窝火的。所以,除了上级和平级以外,镇上的人都恭敬地叫他书记镇长,因为叫他蒙书记镇长或蒙镇长书记,总觉得拗口,所以就把“蒙”字省掉,这个叫法虽然表明了职务与权利,但没有姓氏就不能说明权利的归属,说明他蒙百新还没有真正拥有这个绝对权利。当大家叫他书记镇长时,他爱理不理的,鼻子里哼哼道:“叫谁啊?哪个书记镇长,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都有个姓啊,简直缺乏文化。”于是,大家又改口叫他为做书记的蒙镇长,这个叫法基本概括了蒙百新的实际情况,蒙百新这才依允了这个叫法。可是蒙百新着摸几天后,仍感到不满足,这个叫法的中心语在后面,分明是让人感到他还不是正式的党委书记,只是代理而已,甚至存在着另属他人的潜在危机。但目前的状况就是如此,他也只能这样,不过他告戒自己还要做些工作,争取尽快让大家在称谓上将书记镇长二者并列平行起来。

  本来今天去采访李跛子的事应该给胡科长,打个招呼的,或者干脆叫他陪自己一道去,但考虑到事关蒙百新,胡科长可能不愿抛头露面,免得到时为难,所以贾记者就没通知他。二十六岁的,多少有点爱打抱不平,具有正义感的青年贾记者才不怕蒙百新有多大的背景,该曝光的就要坚决曝光,他下定决心将这条新闻做成跟踪报道,连续披露事件发展的动向,揭露当官的腐败和丑恶,替善良软弱的老百姓出口恶气;也报那拒绝做专版、根本没把他贾记者放在眼里的一剑之仇;他也借此使自己乘风而上,在舆论界大出风头,而成为名记。

  好主意、大决心使贾记者驾驶的长安奥拓沿着八车道的南新线往前冲去。大道两旁的绿化带在这寒冷的冬末已经开始吐绿,透出了春的信息。龙年春来早,怎不叫人干劲十足呢。

  第二章 豆花饭店狼迹在 跛子悲情盼正义

  上午十点过,镇街上还是冷冷清清的。这天不是赶场天,商铺、饭店、茶馆还未开始营业,镇街上到处可见菜渣、纸屑、烟头和鞭炮的碎纸残片。石板街两旁立着年代已久的低矮木结构房屋,有的危房用木头支撑着,象佝偻的老人拄着拐棍,在寒风中颤颤巍巍的立着,随时都有倒下的危险。虽然镇街上也高高地拉起“加强清水镇两个文明的建设”、“跨入新世纪,带领百姓奔小康”、“喜迎龙年五谷丰登,笑看我镇面貌一新”、“要想富只生一个多养猪,奔小康结扎人流是良方”之类的红布标语,但也没有给这穷乡镇增添多少新年的喜庆色彩,倒是镇容镇貌的潦倒象和面容带着压抑苦像的乡民给贾记者心中冰凉地一击。这是贾记者第二次到清水镇采访。

  贾记者按吴世生提供的线索找到李跛子在东街上开的李记豆花饭店,饭店的门紧闭着,贾记者敲了敲,见没人开门就径直推门进去。一个披散着头发,衣冠不整的女人撵出来问道:“找哪个?”这女人看去约二十五、六岁年龄,长相极标致而有几分性感。贾记者想恐怕她就是李跛子的老婆柳水花了,忙说明身份和来意。她拉下俊俏的脸来,道:“采访?你是记者,啥子事都没有,有啥子可采访的!是哪个砍脑壳的给你说的,牙尖施怪的!”贾记者很仔细地打量着面前这个有几分迷人的女人,想从她脸上和身上看出点这桩风流韵事的来龙去脉。贾记者道:“你就是柳水花?请谈谈昨晚发生的事情。”她的脸被涨红了,微微低下头,双手整理着衣服,“昨天夜里……啥事也没有发生……”贾记者掏出采访本和微型采访机,等待她的回答。贾记者跟着柳水花害羞而慌乱的眼神环顾四周,这才看清他所处的环境:豆花饭店不大,约十七、八个平米,一楼一底,店铺的前面是客堂,后面窄窄的一块是厨房,楼上住人;店堂里桌椅板凳掀翻在地,碗碟碎片,酱油醋盐等洒落一地,一片狼迹,这些都分明告诉贾记者,这里曾发生了一场战斗。贾记者指着地下问:“这些是怎么回事,给我讲讲,好吗?”一般来说人们对记者是尊敬的,柳水花也不例外,她心里现在还多了一层害怕,毕竟昨夜的事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况且蒙百新又是书记镇长,拿捏着自己,说出来有什么好处,今后咋个见人?柳水花抬眼看了看正睁大双眼盯着自己的贾记者,小声说道:“真的没有啥事,这是我的私事,你就不要再问了。”她用央求的眼神望着他,眼里包含着快要滚落下来的泪水。“家里还有其他人吗,老公呢?”贾记者尽量把声音放得低些,和缓些,亲切些,直觉和采访经验告诉他柳水花对男人很有吸引力,但并非完全是放荡女人,发生这种事定有隐情。

  这些事情在城里时有发生,各家媒体几乎每天都刊登类似的新闻,人们也不觉为奇。报社的钱总编不也是跟美眉秘书关系暧昧吗?女记者华萍不也是市里某领导的情人吗?女编辑曾嘉艳最近跟社会部主任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地,听说元旦期间二人去了西岭雪山,假期结束才回来,不也很正常吗?不过,这些事大都发生在现代开化、追求婚姻开放、人性解放和讲究婚姻性爱质量的文明都市,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没有谁强迫谁的问题。做情人,找情人,上床睡觉,疯狂做爱,性解放已成时尚,传统的性爱观、婚姻观、道德观的堡垒在这些人的心里已被打得落花流水稀巴烂。贾记者之所以对这个事情感兴趣,是因为他觉得事件发生在文明程度不高,意识落后,远离大都市的贫穷乡镇,里面的三个人物构成了党群、官民的政治关系,故事可能包含着深刻的主题,反腐败又是当前的主要任务,此类事件也是新闻媒介历来感兴趣的题材。再说也要让他蒙百新尝尝新闻的厉害,要不他太不把记者放在眼里了。他决定赖着性子慢慢来,说不定真的能挖出一条引起轰动的新闻,他无冕之王的桂冠上就会加上一个赫然注目的“大”字或“资深”一词而光焰四射,再说他从骨子里对那些欺压百姓的腐败官僚历来痛恨。

  柳水花听见贾记者问她老公,回过头去看那没有烟火的厨房,“他——他——”声音有些颤抖。忽然从厨房里一跛一跛地走出一个男人来,眼里射出两股凶光,气愤地吼道:“贾记者,这个不要脸的死婆娘偷人,”他右手紧握一把尺来长的尖刀,左手拿着一条男人的深色毛料西裤给贾记者看,“被我逮个正着,想赖也赖不掉,做书记的蒙镇长还打我!”贾记者想这大概就是李跛子了吧,见李跛子脸是肿的,被扯烂了的羽绒服上还有血迹。贾记者忙让他坐下慢慢说并问裤子是谁的。李跛子气愤地说:“是龟儿子的蒙百新的!”柳水花忙从地下端起一张被打翻了的凳子塞在她老公的屁股下。“少来这一套,我自己来,我脚跛手没断,不要脸的东西!”柳水花美丽而难堪的脸上已挂满了泪水,在一旁嘤嘤哭泣。本就不太明亮的屋子笼罩着愤怒与悲哀。李跛子忽然象见了亲人似的哭了起来:“贾记者,本来这些事是家丑,不应该向外人讲的,可是,共产党的干部偷了别人的老婆还行凶打人,这是什么世道,你要给我做主啊!老婆被别人搞,叫我咋个见人,丢人啊!脚没断时站起来也是一条汉子,脚跛了就可以被人欺吗?”他用衣袖擦了擦因悲愤气急而变形的脸上挂着的泪水。“贾记者,我真的想跟他拼了,大家都不要活!带着绿帽子叫我咋个出去!”李跛子说着就打自己的嘴巴,大而厚的手在粗糙的脸上打得啪啪响。柳水花见状急忙拉着他的手大声哭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都是我的错,打我吧!”她把他的手往自己脸上扇,哭道:“我也没有办法,他是当官的,捏着我们的命脉,再说我也是为了给你治腿啊……”见两口子如此这般,贾记者心里酸得很,想:如果不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他们会这样伤心?贾记者安慰他们,让两口子冷静,体贴地说:“我就是专门为这事来的,跟我讲讲好吗?”李跛子问:“你要登报,让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是不想让我们活了,再说你能把那龟儿子的书记镇长咋样?”贾记者道:“对,要登报,我保证不登你们的名字,请相信我,我能替你们讨个公道,他龟儿子的以后再不敢欺负你们了,再说还有法律,你们可以拿起法律的武器保护自己,舆论可以支持你们,法律能为你们撑腰、做主!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要怕。”“法律?法律握在当官的手里,不属于百姓,他的大舅子是县委书记,哥哥是法院院长,叔伯兄弟是公安局长,全家亲戚老表都是当官的,不整我们就算好的了,能为我们说话?”李跛子忿忿而无奈地说,他两口子睁大疑惑的眼睛看着面前这位严肃的,说话掷地有声的记者,两双眼似乎在焦急地等待头上有一道撕天的亮光照亮他们。李跛子咬咬牙,拿着尖刀站了起来,额头上的青筋突兀可见,他一条腿跛了,另一条腿却直直地、稳稳地站在地上,如金鸡独立。看那依然高大的身架,贾记者想李跛子当年定是一条壮汉,若是上战场必是勇士无疑。李跛子见贾记者说得真切,又知道近几年来新闻报纸、电视揭露了许多当官的丑陋事情,帮老百姓说了不少的话,既然脸已破了还有啥面子,不如让贾记者帮自己讨个公道,丢面子的、背时的就是他蒙百新,兴许自己和柳水花还有一条活路。李跛子想到这里,阴郁的眼里充满了一线希望,他看着贾记者,又看了看正抹干泪水,开始把披散的头发挽在脑后的柳水花,叹口气,道:“唉!说吧。”

  第三章 打发丈夫玩麻将 为夫治腿迎镇长

  李跛子两口子开始讲述了事情发生的前前后后。

  昨天晚上饭店比往常都关门早,柳水花给了李跛子二十块钱让他去茶铺打小麻将。李跛子很喜欢打麻将,自从腿摔断了后,他就不能外出打工,家里就没了收入,麻将自然就戒了。平时只好在一旁看别人打,如果哪一个要去解手或是因其它什么事耽搁一会儿,他就替别人摸摸牌,过过瘾。三十岁的大男人身上连打小麻将的钱都没有,可见日子过得是多么地窘迫。老婆平常把钱管得紧,一分一厘都攒起来,李跛子也理解,柳水花主动给他钱打麻将的事是从来没有的,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李跛子当然很高兴,在老婆红润的脸上亲了亲,又捏了捏她丰满的乳房,用右手中指插进左手握成的圈里,憨憨地调笑道:“等我回来报答你。”柳水花戳着他的额头骂道:“坏东西,别来,我今天月经来了,身上不干净,腰也痛,想早些休息,打完牌你就回老屋睡觉,免得我半夜起来给你开门,明天事情还多,一大早还要推豆花。”李跛子就一颠一颠地走了。

  见老公那高兴的样子和渐渐被黑幕吞没的残疾身影,就想起过去老公那健步如飞的情形,她心里就难过,一丝愁绪爬上来,遮盖了她那俊俏迷人的瓜子脸。她怅怅地转身关了门,上楼去把很少使用的取暖器打开,开始梳妆打扮起来。她现在是越来越爱打扮了,看见镜子里略显惆怅,原本俊俏又经历了两过男人后越发性感、迷人、成熟的自己,她心里顷刻间又转愁为喜,涌出急切地渴盼。通红的取暖器开始驱散阁楼的寒气,这取暖器是柳水花在夏天花了十圆钱买的降价产品,专为老公烤腿用的,她知道老公的跛腿当时没有更多的钱彻底的医治,留下残疾,现在经常疼痛,特别是在天阴落雨和冬天,痛得更加厉害。看一次病,抓一次药要百十块钱,还不见得有效,她一直想积攒一笔钱送老公到因治疗跌打损伤而有名的体院附属医院去治疗,可是,目前还不具备这个实力。取暖器买回来后,老公说太耗电,舍不得用,痛得心慌时就用手使劲地捶打,她也经常帮他捶。

  可是,做书记的蒙百新镇长还嫌它温度太低,不够热和,没有空调安逸,她心里就苦得很。

  今天夜里八点做书记的蒙镇长要过来,说是他想她想得慌,让她把李跛子打发了,他好过来。镇长老婆要不是县委书记的亲妹妹,把他镇得住的话,他就会叫柳水花自己到小洋楼去,而不会偷偷摸摸到豆花店来。做书记的蒙镇长每次走时都甩给她五、六十圆钱,她就把钱压在棉絮下,攒起来,这五、六十圆要当她卖两天的豆花。做书记的蒙镇长还许愿在合适的时候要帮她把李跛子的腿彻底地治治,柳水花想要是真的能把老公的腿治好了,她也算对得起他,即使今后他知道这些事,恐怕也不好说什么。现在不管多么苦,怎么不情愿,冒多大的风险,她都得忍住。她觉得她的命太硬,克了老公,老公太冤,跛腿是给做书记的蒙镇长家盖小洋楼时留下的纪念,没想到自己也被做书记的蒙镇长给拐了,陷在脏水里爬都爬不起来,要是当初老公不去给他盖小洋楼,或者不把腿断,哪有现在这些事情。但不去是不行的,他是清水镇的最高司令长官,既然点了名就算是钦定,你敢说不去。就象现在他对自己想怎样就怎样,自己能说个不字。听说他为盖小洋楼强行占了别人家的宅基地,镇政府有干部告到了县里,结果这名干部就下课了,还挨了黑打。小洋楼依旧立着,高高的围墙里喂着大狼狗,黑色小轿车进进出出,威风得很。还听说做书记的蒙镇长去县城一家洗脚房洗脚,他让小姐给他洗大腿深处,小姐不情愿,他就用烟头烫小姐的脸,老板娘立忙出来道歉赔礼,做书记的蒙镇长见老板娘比刚才那个小姐还多几分姿色,就叫老板娘为他服务,并故伎重演,老板娘为了生意,不得不满足他的要求,他甚至还叫她抚揉他的鸡巴之类的,做书记的蒙镇长这才高兴,那家洗脚房才没被县公安局以扫黄打非的名义查封而免去了一场灾难。想到这些柳水花就想哭,哭自己命苦,哭自己现在算个啥东西,哭对不起老公,哭做书记的蒙镇长太坏。

  第四章 镇长送钱初识美 贫穷夫妻恩恩爱

  去年初夏,蒙百新上任才一年多,他就在镇南河边上盖小洋楼,派柳水花的老公做泥工,本来他正准备出去打工但又拗不过做书记的蒙镇长,只好留下。修到三层的时候,做书记的蒙镇长要大家加班加点地干,赶在他夫人生日那天完工,他要把小洋楼做为生日礼物送给夫人。大家一连干了三天三夜,累得死去活来,第四天中午,太阳毒花花的,晒得人眼睛发花。柳水花的老公与人抬着最后一块预制板往上走,虚汗直冒,双腿发软,就掉了下去,预制板又砸在他的右腿上,当时就昏过去了。大家忙把他抬到镇卫生所抢救。做书记的蒙镇长得知后,赶到工地大发脾气:“三声五令叫你们注意安全,你们把我的话当耳旁风,现在出事了,怪谁?想叫我敷他一辈子的汤药,莫得那么松活。你们一窝蜂地跑到卫生所,停着活路不干,耽误了工期怎么办!叫我咋个交差?”柳水花的老公被送到了县医院,右腿打了石膏,腰杆上也缠了纱布。第二天,做书记的蒙镇长到县里办完事才顺便去医院看看,以表示他的体恤。见在一旁伺候老公的柳水花,人长得好看,心里动了动,就对脸色煞白的柳水花的老公说:“咋呢?那么墩犊的小伙子,一顿吃我几大碗干饭和那么多的肥大块,就这么不经整,就粉碎性骨折,哈哈,我看你是个纸老虎,外强中干的家伙,怕是头天晚上被她掏空了吧,要不咋会手脚发软腰发酸,哈,你虾子有艳福!”说完后做书记的蒙镇长自然也要体恤体恤柳水花,他从不会冷落漂亮女人的,随时都想用自己的春风去撩一撩她们。于是,他用眼勾了勾伤心难过的柳水花,柳水花低下羞红的脸,做书记的蒙镇长笑嘻嘻地对柳水花说:“以前咋没见过你?没想到我清水镇还养着大美人,堂堂书记镇长居然不知,怪我太官僚,太官僚了,哈,哈!”做书记的蒙镇长拿出两千圆钱来,他想了想就又摸出一千,交给愁眉锁住的柳水花说这是医疗费和营养费,还说今后有啥困难就去找他。还和颜悦色,第一次和颜悦色地批评了李跛子不听招呼,不注意安全,害得他做书记的蒙镇长在县领导那里背书做检讨,耽误了活路没法给夫人交代,因为要付医药费,建楼成本增加,超出了预算开支,他还得想办法借钱把这个缺口补起来。又语重心长发自肺腑般地劝柳水花不要怄气,不要着急,一个人出点事,伤伤筋,动动骨,破点皮,流点血,也是常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死了也就那么大回事,哪个敢说他一生不出事,说不定还是好事呢,祸福是辨证的嘛。最后,做书记的蒙镇长对柳水花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因为服伺老公累坏了自己的身体,日子还长着,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柳水花拿着钱,睁着亮亮的大眼,有些感激地,又有些木呆呆地看着做书记的蒙镇长,她没有听懂他说的话,倒是这钱有点分量,她从未拿过这么多钱,虽然这钱还不够医疗费,但毕竟是救命钱!

  以后,做书记的蒙镇长就再没有去过医院。有一天傍晚,柳水花从县医院急急地回家再凑些医疗费,本想去找做书记的蒙镇长的,老公是给他家盖楼摔坏的,他就应该负责到底,虽然给了三千,但是不够啊!已经超支了,医院说明天再不把钱交到财务部就要停药,就请回去。可是,腿接了两次都未见好,腰还疼得厉害,人家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现在才过了一半,咋能走呢?老公的腰腿不彻底治愈落下残疾,今后的日子咋过?

  老公才三十岁,家里又没有其他人帮助,公公、婆母还有自己的爹娘都是被一场瘟疫折磨死的。两家人原先都是在清水河上靠摆渡撑船过日子,又没有家业什么的。老公子承父业。可是五年前,也就是他们结婚那年,河水干涸,河上搭起了便桥,随后通往县城的公路也修成,撑船摆渡的营生就没法干了。老公有一把死力气,手臂和脚肚子上的疙瘩肉硬邦邦的,凭着这本钱就到县城的建筑工地打工去了。别人约他到南方去,说挣的钱多,可是他放不下老婆,不愿走得太远,三天两头就必定回家,回家时总是从城里买些过时的,但在清水镇还算时髦的便宜服饰带给柳水花,把她打扮起来,自己美美地欣赏一番,觉得老婆更加漂亮,他就十分满足而更舍不得离去。他也不让老婆外出打工,怕她因干活日晒雨淋的累坏了身子,他要实现当初结婚时照顾她一辈子的承诺,挣的钱都交给柳水花保管起来,让柳水花当家作主。柳水花一直想给老公生个娃娃,可是肚子不听话,老是瘪的凸不起来。老公也不生气只怪自己没挣着大钱,送子娘娘不愿把贵子送到穷人家里挨饿受穷,等他有钱了娃娃就投胎了,柳水花就很感动,百般地温忱。可是,老公不愿过多缠绵,说伤了元气没法干活,总是简简单单,三下五除二,草草了事,使柳水花非常失望,也是她最大的遗憾。街坊上的婆娘们很是羡慕她,说她嫁得一个好男人,象个富态小姐一样养着,穷人的骨头富人的命。于是,她又为老公感到骄傲,经常在那些婆娘面前穿着时髦的衣着夸耀老公。这是柳水花最幸福的时候。

  可是,现在老公出事了,就象山墙轰然倒塌,当她得知这个悲惨的消息后,吓得晕了过去,看见老公那副惨象她哭成了泪人。山墙倒塌没了遮风避雨的地方,柳水花决心要把倒塌的山墙重新砌起来,想方设法都要把老公的伤治好,哪怕是卖血她都心甘情愿。

  医院通知她再交钱时,她真的想卖血去,病友和病友的家属都安慰她不要着急,不要干出卖血的傻事,即使把血卖光也付不起她老公的医疗费,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做书记的蒙镇长负责。道理是这样,可柳水花要具体做起来就十分犯难。她想做书记的蒙镇长是当官的,平时称王称霸,只有你供他哪有他给你的书卖,他已经主动给了三千,应该说相当对得起人了,自己是个小老百姓咋好再去要呢,再说自己又是个女人家,去找一个男人要钱这算什么,她又想到蒙镇长那双色迷迷的勾勾眼,以及体贴自己的千叮咛万嘱咐,不觉脸红了起来。她决定不去找蒙镇长,打算找左邻又舍,亲朋好友借些钱,日后再想法还。

  第五章 回家筹款遇色狼 无奈权钱猫下鼠

  从县医院急急赶回家,一身的汗,她刚坐下想洗洗身子,做书记的蒙镇长就推门进了来。那时柳水花家住在镇西街尾的夹道里,很少有人进出,那是公公婆婆留下的唯一财产。柳水花见做书记的蒙镇长突然进来就慌忙穿上刚脱下的衬衣,做书记的蒙镇长笑道:“回来啦,还怕羞,都是过来人,难道我没见过。”说完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象是在他家里,又象是柳水花的老朋友一般随便。柳水花红着脸将身子转过去,问道:“做书记的蒙镇长找我有啥子事?”他双眼含笑,道:“当然有事,是好事,你转过来让我好生地瞧瞧你这个美人,然后我就告诉你是什么好事。”柳水花以为做书记的蒙镇长在开玩笑,也不在意,说:“人都快急死了,做书记的蒙镇长还开玩笑,你说了我就转过来。”这地方婚后的男女经常在一起摆荤龙门阵,相互挑逗,打打闹闹也不觉为怪,但限于过干瘾,不动真格。做书记的蒙镇长又逗她一句:“是啊,我也急死了,你还耍嗲。”柳水花以为做书记的蒙镇长说的急死了是为她男人的事急死了,心里一激动就转了过来,眼亮亮地看着他,心存感激之情。胸前的扣子还敞开着,露出白得谗人的乳房。结婚几年因为没有生娃娃,更没有喂过奶,所以柳水花硕大的乳房还是挺挺的,做书记的蒙镇长睁大两眼死死地看着那一对热包子似的乳房,真想啃一口,甚至连皮带馅一口吞。柳水花见他如此这般,心跳得很厉害,方觉自己有失检点,慌忙将衣襟抓住,羞红着脸微嗔道:“有啥好事你就说嘛。”做书记的蒙镇长笑嘻嘻地用十分关心的口吻说:“我今天是给你送钱来的,我猜想医药费一定不够了,本打算明天给你送到医院,没想到你就回来了,我在镇口一眼就认出你来,你给我的印象太深了,好,这就给你,免得我跑一趟。”这话是做书记的蒙镇长事先想好的借口。

  他认为对柳水花不应象对月亮城休闲中心和洗脚房、发廊那些风尘小姐那样。她是良家妇女,身上无处不透出的淳朴和天然的美丽,以及婚后女人应该具有的经验、骚劲构成的独特魅力,比那些专干皮肉营生的小姐不知要强多少倍。虽然她已结婚,但在见过许多世面,玩过许多女人的蒙百新眼里,柳水花依然是田野里含露的晨花,未被污染。跟他那县委书记的妹妹的夫人相比,柳水花不仅美丽而且温柔,没有丝毫的傲气和颐指气使的做派,在她的身上他能找到自尊、强大、专横和真正的快乐。平时在官场上的小心翼翼,耍尽心机,跟同级们的虚伪周旋,在上级面前的点头哈腰、卑躬屈膝,在夫人面前的唯唯诺诺,使他领受了一个野心勃勃男人压抑的苦楚。因而在对待下属和百姓时总是无比的霸道,当他看到下属和百姓战战兢兢的样子时,他心里就感到舒畅、欢快,就象猫玩弄爪下毫无反抗力的老鼠一样快乐。在玩耍女人时,他有自己的哲学,认为跟小姐是平等的交易,体现不出男人的强大,只有跟有夫之妇在一起,从别的男人手中毫不客气地将女人抓在自己怀里,他才感到强力占有的快感——成就感、获胜感、骄傲感。因为这是男人之间的战斗,身下的女人是他打败另一个男人的战利品,使他的占有欲得到充分满足。

  “李跛子算啥子东西,他也配!”他喜欢柳水花,已被她迷住了,并打定主意长期占有。

  听做书记的蒙镇长说是送钱来的,柳水花即刻转忧为喜,变嗔为笑。做书记的蒙镇长关切地说:“看,这些日子把你累得瘦了、黑了。”柳水花下意识地摸摸脸,轻声道:“谢谢领导的记挂。”他又做出难过的样子道:“这都是我没想周到,从明天起,我派人去替换你,你就在家歇歇,好好地养养,看到你这般模样,我心里难过死了。”在这么多忧心忡忡的日子里,柳水花成天都焦眉烂眼的,忽然听到他,一个做书记镇长的说得如此恳切、动情,如此地关心自己,她心里淌过一股暖流,舒舒服服的,没想到平时横蛮霸道的他还这么地知冷知热。她望着他,眼里溢出的是感激之情。老公憨厚老实,为人实在待她也好,但他说不出这些贴心贴肺的话,心里又多了几分怨气。“水花,你太苦了,我要改变你的生活,让你过上好日子,从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这样想,我们认识得太晚了,从现在起还来得及。”他的话很轻,很柔,如春天和暖的细风拂过花蕾嫩芽。

  屋里静极了,她心里甜甜的、惶惶的,能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声。下山的残阳如鸭蛋黄挂在窗口,红红地、烘烘地射进来,柳水花如浸泡在滚热的水中洗浴,所有的焦愁、疲惫都顷刻间不见了。他的言语宛如狗毛草把她的心和身子挠得痒痒的,唤醒了她这些日子来的某种压抑、渴望,她感到浑身燥热,自然松开了刚才紧抓的衣襟,全然暴露出她颤动的乳房。做书记的蒙镇长趁机将她抱住,极轻极柔地抚摩着、亲吻着,嘴上还不停的唤着:“水花,花,想死我啦……”柳水花开始还因羞耻而推搡着,挣扎着,但她没法拒绝大权在握的书记镇长的要求,以及能治老公断腿的金钱的诱惑,她一想到本来壮实的老公忽然就断了腿,没有钱就会被赶出医院的情形,浑身就战栗。她的挣扎、战抖使得做书记的蒙镇长更加地疯狂,他有力的双手褪去她的衣裙,将玉雕般的身体呈现在自己的面前。他并不马上实施关键性的一步,而是看着,欣赏着,抚摩着,摆弄着,象一只并不怎么饿的狼在玩耍身下的小羊。柳水花无奈,只好任由做书记的蒙镇长摆布,羞愧、痛苦已然麻木。

  然而,她惶惶忽忽觉得面前这个男人就是她老公,因为她只和老公干这事,从没有、也决不会跟别个男人胡搞。幻象使她渐渐地松弛下来,在他手与嘴地百般撩拨下,丰腴的身体开始渴望,压抑的欲火开始燃烧,并主动迎合他、配合他,喃喃叫道:“老公,我要,快进,快进。”做书记的蒙镇长露出胜利的微笑,在她的坚决地牵引下实施了占有的最后一步。

  夜,渐渐黑了,柳水花长久陶醉在幻象的火烈场景以及做书记的蒙镇长来势凶猛的强力给她制造的黑色温柔之乡中。

  他离去时天已发白,给她留下五百圆,说是包里只有这些,过几天让她再回来取。柳水花清醒后方觉自己干了什么,心里被懊悔与流连,羞恨与希冀,苦涩与美味所填塞。

  第六章 丈夫伤残妻焦愁 镇长许诺寒夜乐

  柳水花从县医院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多,而做书记的蒙镇长每次给的钱越来越少,甚至还流露出了不满的情绪。最终,因没有更多的钱支付医疗费她老公不得不跛着腿回家了。回家后,柳水花想远离那个男人,不再来往,可生计成了问题,柳水花不得不再找到做书记的蒙镇长,他就以关爱残疾人的理由把镇政府在东街上的一间一楼一底的铺面租给他两口子开了李记豆花饭店。他不容质疑地对柳水花说:“你把老屋和这楼上布置巴适,我要经常过来,啥子时候在啥子地方,到时候通知你,你就把跛子打发走,至于租金,先莫忙交,等你赚了再说,如果有人找你要,你就叫他来找我。”柳水花望着很有气势的大摇大摆走去的做书记的蒙镇长,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她知道自己又被他给套住了,而且越套越深,难以自拔。柳水花一边打扮自己一边想着心事,她内心矛盾、痛苦:“我这是算啥子嘛?”

  冬天的夜晚说黑就黑了,清水镇冷冷清清的,石板街上差不多没有人行走,家家都关门闭户,或早早睡下,或在灯下数钱,算计一天不多的收益,或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或牌友聚在一起搓麻将。哗哗地洗牌声和啪地出牌声在这寂静的冷夜显得特别的大,各顾各的,谁也不管谁。天上没有星星,黢黑的夜笼罩着小镇。

  蒙百新下午对夫人说人大会就要召开了,他要挣些表现,好让做县委书记的舅子在班子里替他说话时有充分的理由,免得别有用心的人戳背脊骨,所以他要去蹲点的村上看看,解决几个困难户的问题,顺便把镇上搞爱民月活动的打算给村上吹吹风,晚上就住在村里,不回来了。夫人见说得有理也就欣然答应。天黑后,他就匆匆往镇上赶,到了镇南头下了车把司机打发回家,自己就悄悄溜进李记豆花店。

  柳水花听见门响心里咯噔跳了一下,就见做书记的蒙镇长喷着酒气上了楼。她打定主意要问问他什么时候送她老公去治腿,所以她没有笑脸相迎,却焦愁着脸。做书记的蒙镇长见她如此这般,心里明白是为什么。自从李跛子把腿摔断后,他算过一笔帐到现在为止,他在她两口子身上花了五千多,实在是太亏了。过去玩小姐啥子时候给过一分钱,在这两河县谁敢叫他给钱,不给钱照样享受各种特殊服务,甚至几个小姐一起上,就是到月亮城休闲中心的俱乐部去玩,几万圆的会员卡也是公家买的。他生气地想:“这骚货想得安逸,她简直把我当成摇钱树了,每次都想从我身上扒一层皮走,她又不是五星级宾馆里的高档小姐;再说李跛子的腿是他各人摔断的,又不是我掀他下去的,总不能叫我敷他一辈子烫药,我已经仁至义尽了,还冒着风险替他解决了困难,把镇里的房子租给他又没有收房钱,指甲也抠得太深了点,居然也敢给我拿脸拿色,看我一会儿咋个收拾她!”他心里忿忿地想着,却没有发气使威,不想坏了好心情,却笑道:“小宝贝,咋啦,生气呢,几天不见就这么想我,我这不是来了。”他把柳水花的脸端住,柳水花却将脸扭过去,他将喷着酒气的嘴贴过去,她又扭了扭,然后把已为他泡好的茶从床头柜上拿过来,堵在他的嘴边。他嬉皮笑脸道:“原来你是嫌我酒臭,我看你也该喝二两,为什么有种说法叫花天酒地,酒能制造气氛,能壮胆增力,喝了酒干起来才有劲,这不都是为了你舒服吗。”他正口渴,就咕咕喝了一大口,笑道:“来,让你书记镇长哥哥好好亲亲。”就要动手脚。柳水花见他心急火燎,有些按奈不住,就愁愁地轻声说道:“人家心里好难过,你也不问一声,上来就要日,哪有那份好心情,你也不舒服嘛,你是做官的也应该关心关心百姓的疾苦嘛!”“是的,我这当官的应该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贴近老百姓,对,为你服务,贴近你,日死你。我发誓,你书记镇长哥哥已替他想好了,春节前镇上发了奖金,我再想法凑个几千,一齐给你,过了大年,我派车送他去市里的大医院,我的柳妹妹,你说好吗?”“此话当真?”“难道还有假!我一个堂堂书记镇长,一言九鼎,啥子时候说的话没有兑现,取信于民靠的就是说话算话,靠的就是诚信,你两口子的事我现在还管着那,我简直是个冤大头。”柳水花见他动了气,一阵暗暗高兴,扭扭柔软细腰,让嗲嗲地声音轻飘飘地溜进他的耳里:“人家心口疼嘛,蒙哥,还不快来给你柳妹揉揉。”即而羞涩地扭过画了淡妆的脸来,对着他性感地一笑。柳水花自从与他有了第一次,她就觉得离不开这个男人了,他的强壮、风流、疯狂与尽兴都令她消魂,她才真正地尝到了做爱的甜头,她才知道自己是那么地需要,俗话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她老公在这方面简单、粗糙,就象没有钱的乡下人来店里吃饭一样,一碗干饭、一碗豆花总共才块把钱,狼吞虎咽,稀里呼噜吃完了事,连饭的生熟软硬,豆花是老是嫩,作料是咸是辣都未吃出来,板凳也没有坐热,揩揩嘴就走了。哪里懂得女人的心思和需要哟。老公腿断腰伤后,这几个月来他更是不大沾这事,即使有了冲动也是一二三就脱手,把老婆晾在一边,冷在一边,自己早已鼾声大作了。柳水花自从被做书记的蒙镇长搞了后,她在这方面的要求越来越强烈,努力想从老公那儿找到那样的感觉,可是她的热情换来的总是失望,令她最感害怕的是过去男人的雄壮坚挺已被腰疼折磨得萎萎缩缩,拨弄半天也疲软无力,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却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为此柳水花暗自伤心,想那壮实墩犊,永远都有使不完力气的铁打汉子到哪去了?

  柳水花清楚地记得,在他们结婚的那年夏天里,一天,摆渡的小船上装满了货物,她掌着舵把,老公撑篙。货物超载小船吃水深,离岸时他脱掉外衣外裤,赤裸着全是疙瘩肉的身子,在太阳下油亮油亮的很是诱人,这结实的身体虽然她并不陌生,但她还是贪婪地瞧着。男人发现了老婆不寻常的眼光,把眼光送过去,见那立在舵把边死看着自己,薄薄的衬衣角被河风肆意撩起,露出圆圆肚脐的老婆与河水相映成趣,变得更加地楚楚动人,不觉心里痒痒的有些膨胀得难受。他不敢再看再想,赶紧将竹篙插进水里,扶着篙面对柳水花用力撑起来。柳水花突然指着他的下身咯咯地笑起来,并笑弯了腰。当他撑完一篙,顺着她的手指看下去,才发现洗败了色的大脚内裤的裆破了,那东西露出来,如撑竿般的直直地立着,他赶紧捂住,眼睛往四处看去,轻吼一声:“有啥子好笑的!”柳水花愈发笑得厉害:“你是不是牛变的,我咋看咋象个牛鸡巴,那么厉害,裆都撑破了,就那么等不得了。”他恨了她一眼,狠很地说:“看我咋个收拾你。”柳水花越发兴奋,笑声在河水里荡开去久久不散。

  甜美的生活已成过去,如河水流走就不能倒回。可柳水花想找回逝去的生活,想治好老公的腰、腿,重振他的雄风,日子还长着呢,要一天天地过下去。为了那幸福生活的再现,无权无钱穷百姓的柳水花不得不屈服于权利、金钱的威逼与诱惑,跟做书记的蒙镇长做见不得人的苟且之事。很多时候柳水花面对老公时又感到万般的羞愧,觉得自己是个坏女人,背叛了可怜的老公。她将家里的,店里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揽过来,一人承担,默默地操劳,她觉得这样可以减轻她的罪孽,心里好受些。她希望做书记的蒙镇长尽快兑现他的承诺,治好老公的跛腿,更希望这个家富裕起来,发达起来。

  她爱她的老公,是从股子里发出来的。

  取暖器的两根管子烧得通红,并未完全驱散阁楼的寒冷。做书记的蒙镇长把柳水花狠狠收拾够了后,便蒙头睡去,很快发出了倦怠而快意地鼾声。柳水花也尽情享受幻想中的老公对她的收拾,之后,软绵绵地赤身裸体卧在同样赤身裸体的假设老公的身上,浓浓的惬意让她沉沉睡去。

  第七章 花容娇妻独挑担 欲振雄风心有愧

  李跛子打完牌已经半夜一点多。他平常少打,牌技生疏,虽然打的是五角的小牌,老婆给的二十元钱已输得精光。他心里很难受,觉得对不起老婆,这钱来得不易啊,老婆起早贪黑地干也挣不了多少。自从腿摔断后这大半年来他就没挣过一分钱,家里的生活费和日常开支都落在了老婆的身上,做书记的蒙镇长给的几千块连医疗费都不够,把自己的一点积蓄都贴进去了,最终还是落下个残疾。他许诺要将他的腿治好,柳水花也说他会的。对这样的许诺李跛子有点不大相信,为啥子当初不把他送到大医院去彻底医治呢?由于他是书记镇长,是父母官,能够赔你几千块医疗费,又帮忙租房子让你开起了豆花店,享受残疾人待遇,不交房租不纳税,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李跛子没有对做书记的蒙镇长寄予更大、更多的希望。做书记的蒙镇长还随时到店里来坐坐、看看,关心豆花店的生意,在清水镇能得到做书记的蒙镇长的照顾、关心是少见的,是破天荒的,他表现出的体恤,李跛子还是多少感到些慰籍。如果说不是给他盖小洋楼,而是给其他人盖房子摔坏了能得到如此的关照吗?李跛子经常这样安慰自己。镇上的张老二到南方打工把腰摔断了,老板当时赔了几千圆,就再也不管了。现在下肢瘫痪,卧床不起,他老婆去南方找那老板,公司已不存在,那老板也不知去向。所以说,做书记的蒙镇长能这样,他李跛子还是心存感激的。当然,蒙百新如此这般,李跛子是不知道做书记的蒙镇长另有图谋的。

  虽然他每次来差不多都是同柳水花在说笑、打趣,很少顾及他这个当家人的存在,尤其是做书记的蒙镇长看柳水花的那副馋象让人心里酸酸的,但他还是高兴的,甚至是得意的,骄傲的——柳水花是他李跛子的婆娘啊。老婆是个大美人,在清水镇找不到第二个,能够嫁给他是他的福分,也是因缘,是命。他独占花魁让人羡慕,眼馋,说明他李跛子有能耐,连人人惧怕的书记镇长每次见到他老婆都喜笑颜开,好象特别高兴,以做书记的蒙镇长的话说这叫做艳福。

  他做书记的蒙镇长就没得这个艳福。他的夫人个儿瘦高瘦高的,象根杆子,胸部平平的,象三合土打的晒谷场,看上去平平板板硬梆梆的没有一点弹性,脸长长的老拉着,还抹了厚厚一层冬瓜灰,一颗背背牙不顾夫人的脸面拼命从厚嘴唇里挤出来,显洋似的。见了镇上的老百姓她总是挺直身板,挺高胸部,做出很风度,很气质,很严肃的样子,不屑一顾。哪个要是主动跟她打招呼,她也爱理不理的,好象借了她的谷子还了她的糠似的。那颗背背牙却象个卫兵,很忠实地、很威风地站在嘴唇边保卫着夫人,时刻准备着给人致命地一击,象虎豹豺狼咬住猎物的脖子那样的一击。听说她二十八岁与蒙百新正式结婚时,县里的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来祝贺,大家涌进洞房,用红线吊起一颗糖闹着让二人嘴对嘴地将糖咬下。由于幸福冲昏了头脑,使她疏忽大意,忘记了注意事项,结果她大大方方地一口下去,那背背牙就一马当先将蒙百新的上嘴唇给咬了,给蒙百新和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做书记的蒙镇长在夫人面前总是唯唯诺诺的,始终是一张笑脸,说话都不敢太大声,出气也很细弱,生怕夫人不高兴,他还指望夫人的县委书记哥哥提拔呐。

  刚开店时,柳水花见做书记的蒙镇长到来,脸红得很厉害,尽往厨房里走,不愿见人。过后,李跛子还笑她见不得生人、上不了堂,莫得出息,做生意的哪能不抛头露面、招呼应酬,对待客人要笑脸相迎,热情周到,更何况是做书记的蒙镇长,他们今后还需要他的扶持关照,要老婆客气点。对柳水花的表现,其实李跛子心里是满意的,他觉得老婆很妇道、很检点,很让他放心。柳水花越不愿见做书记的蒙镇长,他就越要让她见,李跛子哪里晓得老婆的心思哦。在李跛子的开导下,柳水花再见到做书记的蒙镇长时也不脸红,也不往厨房里走了,虽然脸上有些羞涩、尴尬,但还是笑眯眯地给父母官递烟点火,让坐泡茶,以后他再来老婆就比较随便了。

  李跛子晓得柳水花是爱他的,一直在为他的跛腿想方设法,到处打听民间单方,寻找接骨斗榫的中草药,任劳任怨,百般照顾他,对他比过去还要温柔。他有时看见柳水花心事重重,偷偷流泪,就主动询问,可是柳水花象个做了错事的小孩,不敢对大人述说危险的经历,只是低声泣哭。李跛子以为是自己拖累了她,心如刀绞,骂自己不中用,狠狠地捶打跛腿、脑袋。见丈夫伤心难过的样子,柳水花就如万箭穿心般疼得要死。李跛子常想,能用什么法子让老婆高兴起来呢,回到过去那幸福的时光里?自从他的腰受伤,腿摔断后,这个本是充满阳光的家,开始阴暗起来,象是被一层阴翳笼罩着,随你什么太阳都难将其驱散,令人心情晦暗。他发现老婆对他的笑里总是有那么一丝丝的歉意,他想不出这是为什么,也就不在意。白天李跛子不能尽一个丈夫的责任,夜里他想做一个真正的男人,让老婆感到他依然很强壮,很雄健,也不至于对他太失望。所以,从县医院回来后,第一次在床上时他尽量做得象个壮实霸道的男人,然而腰不那么得力,伤腿也在拖累,他没有过去那么灵活,那么矫健,那么如鱼得水,翻上爬下都显得笨拙、迟缓,不尽人意,他并不灰心泄气,更不放弃,忍着腰腿的隐隐疼痛,依然努力地干着,结果弄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最后还是在老婆地帮助下才完成既定的套路,虽然李跛子有点赧颜,但毕竟他尽了丈夫的责任。老婆可能还不满足,滚烫的两腮和兴奋的神情夹杂着遗憾,燕呢喃喃地,嗲嗲地,象撒娇待哺的小孩,缠着他不放手,他只好重振雄风,可是不行啊,泄气的皮球咋个弹得起来嘛,腰腿也疼得很,他只好借用生了老茧粗糙的手,柳水花却象被锉刀锉一样,很难受,不干了,激情烟消云散,大家恹恹睡去。过了几天,李跛子抖擞精神想让老婆充分享受伤了腰、跛了腿的他倾情制造的醉心蜜果。可是,柳水花不忍看他再苯手笨脚,虚汗直冒的样子,就干脆自己来,叫他只管平平地躺着享受。只见她细腰一扭,肥臀一翘,就轻轻地骑了上去。李跛子第一次看见老婆是这般的疯狂,这般的强烈,这般的兴奋,这般的尽兴,这般的如狼似虎,甚至还玩出一些令李跛子吃惊的花样。他看傻了眼,以前老婆哪是这样?李跛子是高兴的,因为他的老婆柳水花高兴啊!尔后,李跛子为了老婆的满足他总是做好事前的热身和散后的保温工作,至于冲锋陷阵只好让位给了柳水花,他充当着助理的角色,希望她快快进入颠峰时刻,然而心有余力不足,最终带给老婆的仍然是遗憾。对于老婆的需要他是知道的,如此表现,过去却是没有的,李跛子的确感到诧异。

  这个晚上李跛子输了钱,在寂静而寒冷的石板街上一跛一跛地朝老屋走去,颓丧占据了他的心灵空间,一阵一阵地袭击着本就十分虚弱的精神。夜雾很浓,将路灯裹住,只有一点朦胧的光,使人看不清街道,看不清电杆旁的民居。李跛子连打几个冷颤,他想自己太不中用了,龙年第一次打牌就输个精光,怎么跟柳水花交代?自从腿残了后,老婆对他依然如故,甚至比过去还要关心他,可是越是这样李跛子越是难受,一个大男人靠老婆养着,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自己没有一门手艺,有的只是憨力气,现在力气也用不上。豆花店开张以来他只能打打杂,收收钱,遇到赶场天,老婆天不亮就要起床推豆花,滤渣、熬浆、点浆,还要蒸一大笼蒸子干饭,还要准备好些时鲜蔬菜、肉、鱼之类的菜肴,将其洗净,切成或丝、或片、或块、或丁,五花八门的,忙前忙后,累得气都喘不过来。李跛子插不上手,坐在一旁干着急,责备自己:“我有啥子用呢,今后咋办,难道一辈子都这样,让心爱的老婆累死累活,自己吃闲饭,还算个男人么!”老婆的眼圈黑黑的,脸颊凹陷,下巴尖尖,颧骨凸出,他看得心疼。他希望跛腿快点好起来,能帮老婆干活,他下决心只要腿不跛就立即出去打工挣钱。他幻想过,一但有了钱就又能把柳水花养在家里,什么也不要干,象城里的女人那样打扮得洋里洋气。这美好的希望就是李跛子目前的精神支柱,支撑着他一跛一跛地勇敢地走下去。

  第八章 关爱妻子遇媾和 镇长挥拳夺证据

  快到老屋时,李跛子改变了主意,他决定回豆花店。他想起明天有许多活要干,老婆的月经来了,她说她腰疼。“我不如去给她捶捶腰,揉揉肚,然后洗洗菜,淘淘米,做点打杂的活路,再说自己输了钱,也得挣点表现,不让她生气。”他知道老婆每月都有这么几天难熬的日子,疼起来时疼得要命,他曾经陪她到县医院去看过中医、西医,药吃了一大堆也不见好,结婚几年了也没怀上孩子,医生说怀不上小孩是痛经引起的。李跛子想得通,他早就对柳水花说过:“有没有孩子无所谓,只要你不痛,身子好好的,健健康康的,我们愉愉快快的,我就心满意足了。”为此,老婆感动了好长时间。

  来到豆花店门前,由于心情郁闷,天气寒冷,跛腿疼得很厉害,他用手使劲捶了几拳后,才去敲门,“噫,咋没栓,她知道我要回来,就留门了。”黑暗中,郁闷的他笑了笑“究竟是老婆啊!”

  当他轻脚轻手地爬上楼时,看见电取暖器正开着,屋里热烘烘的,暖气立即将他包围,他心里一阵激动,把手烤了烤,搓了搓,靠近床。忽然,李跛子发现有点不对头。“咋睡着两个人?”他还以为眼看花了,即刻将灯打开,床上的情景把他给惊呆了!

  李跛子不相信这是事实!他象木桩一样立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

  柳水花从梦中惊醒,腾地坐起,用双手将铺盖捂在赤裸的胸前,“你……你……咋来啦……不是……是这样的……”她一脸羞愧,惊慌失措地想解释。

  做书记的蒙镇长也醒了,用肥厚的手揉揉朦胧的睡眼:“谁啊?哪个来了?”当他看清李跛子时,脑子一下清醒了,慌乱地光着身子爬起来寻找衣裤,“是李跛子啊,我是来跟柳水花商量给你治腿的事,没想到喝多了,就……嘿……嘿……睡过头了。莫得事,莫得事……柳水花为你的事着急啊。”

  “不要再说啦!”李跛子一声大吼,震得小楼发颤,震得黑夜发抖。李跛子觉得自己被人用一桶大粪从头淋到了脚,简直是奇耻大辱,怒斥道:“蒙百新你还是不是人!”他额头上的青筋胀鼓鼓的扭曲着暴露出来,双眼逼视着蒙百新和柳水花。

  “不要吼,有话好说好商量。”

  “你也害怕啦,一个书记镇长,共产党的干部居然偷人家的老婆,你做得,我就吼得,要让全镇老百姓都知道,清水镇的书记镇长是什么东西!”李跛子攥紧拳头,脸气得变了形。他见蒙百新在找衣服,便顺手将蒙百新的衣服、裤子从地板上拿起来,紧紧抱在胸前。

  做书记的蒙镇长见李跛子抱着自己的衣服、裤子,声色俱厉地命令道:“给我!”

  李跛子先是战抖了一下,然后一点都不怕地说:“给你?想得安逸,这是证据,明天拿到街上去展览,让大家都来看看这希奇货!”

  做书记的蒙镇长哪里受过这般的窝囊气,他啥子时候又把李跛子打在眼里?蒙百新以权势者、胜利者的姿态竟赤裸着全身跳下床伸手去抢,嘴上厉声说道:“反了你不成,李跛子你娃娃究竟要干啥子?”李跛子退到窗边,做书记的蒙镇长给李跛子当胸就是一拳,李跛子一个趔趄,将窗门撞开了,做书记的蒙镇长趁势夺下衣服,李跛子顺势将他的裤子扔出窗外。蒙百新当时就傻了眼,接着,又一拳重重打在李跛子的脸上。

  “敬酒不吃吃罚酒,吃屎的居然想把屙屎的码到,哪有这本书卖!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娃娃不晓得这个社会是咋个长起的,你娃娃有几分几钱重!”

  李跛子倒在楼板上,做书记的蒙镇长象一头穷凶极恶的狮子,要将李跛子撕得粉碎。柳水花见老公被打得很惨,她光着身子,披散着头发从床上跳下,象一条巨蟒死死缠住蒙百新,她哭喊道:“莫打了,他是跛子,我求求你,你走吧!”柳水花将自己的裤子塞给蒙百新“穿着它快走吧!我求求你了!”

  做书记的蒙镇长挣脱柳水花,恶狠狠地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骚货,烂货,两口子设陷阱想害我、讹诈我,陷害共产党的干部!”柳水花全身颤抖着,被蒙百新打了一耳光。耳光声很响亮、很尖锐地划破寂静的夜空,也打碎了柳水花忍辱含羞编织的梦想!

  寒风和冷雾从洞开的窗子中涌进来,包围了小楼。原本静悄悄的石板街上左一声又一声地响起了开门、推窗声,隔壁邻舍从梦中惊醒,尖起耳朵聆听李记豆花店发生的战斗,有人还大声地咳嗽、咯谈。

  做书记的蒙镇长顿时慌了手脚,急忙穿上衣服和柳水花给他的裤子,一边下楼一边说道:“老子今天中了你们的奸计,算我认栽,李跛子你虾子敢到处乱说,看我二天啷个整你!”做书记的蒙镇长走到楼下将店堂里的桌椅板凳一一掀翻,这才离去。

  他出门后看到石板街上浓雾弥漫,不见人影,这才松了一口气。便弯腰在地上找他的裤子,找了好一阵,怎么也找不着,他觉得奇怪可又不敢久留只好悻悻溜走。他离开不久,那被扔出去的作为证据的裤子不知又被哪个从窗外甩进了小楼。

  贾兴文事后才知道这是报料人吴世生干的,他家就住在李记豆花店的斜对面。当时吴世生被豆花店楼上的吵闹声惊醒,明白发生了啥子事后,他想做书记的蒙镇长偷李跛子的老婆太缺德,堂堂书记镇长被逮个现行也太丢人了,平时威风八面,现在看你啷个走得脱。加上吴世生是报料人,具有很强的新闻敏感性,他觉得书记镇长搞人家的老婆这一事件具有新闻价值,曝光后又有反腐意义。于是就想看个究竟,干脆站在自家门前朝豆花店的阁楼窗子望去,由于大雾把窗里昏暗的灯光遮住,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只听见蒙镇长说“给我”,李跛子说“这是证据,要拿去展览。”接着一样什么东西甩了下来在地上响了一下,吴世生想可能是啥子证据吧,于是赶紧捡起来拿回家一看,结果是一条纯毛西裤,他当时就断定是做书记的蒙镇长的,李跛子啥子时候穿过这么昂贵的东西呢?不久就看见做书记的蒙镇长走出豆花店,果然在街上四处找裤子。堂堂书记镇长,半夜三更冒着严寒,在街上找自己被扔出来的裤子,希奇,今古奇观!吴世生差点笑出声来。他想裤子是证据给李跛子拿着对他是有好处的,于是又甩了回去。

  事情的前后经过就是这样。

  做书记的蒙镇长偷人被逮着的事情,很快就在清水镇传开了。

  第九章 打肿嘴脸做报告 衣冠楚楚讲爱民

  贾兴文采访完李跛子两口子后已经快下午一点了,太阳终于从浓雾中冲杀出来,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镇街上的人也多起来,一些老年人坐在屋檐下晒太阳,人们看见他从李记豆花店出来,象是看希奇似的注视着他,有的还在窃窃私语,贾记者想他们大概是在议论李跛子两口子的事吧。于是,贾记者对他们笑笑,走了过去,打算再从街坊的口中了解有关此事的更多情况。可是,当贾记者走过去问讯时,人们就散开了,以种种借口抽身离去。看这些人的神情,贾记者断定他们知道昨晚发生的事情,并惧怕蒙镇长的淫威而不敢掺和进来多言多语。只有一个晒太阳的老婆婆,扁着嘴说:“李跛子老实本分,可怜哦,水花也造孽啊!做书记的蒙镇长太欺负人了,他小两口今后咋过哦!他两个从小就好,我看着他们长大的,结了婚也恩恩爱爱。没想到给当官的盖小洋楼,他把脚跌断了,做书记的蒙镇长还霸占了他的婆娘,跟南霸天有啥区别!”老人家昏花的眼里含着两汪泪水,愤愤地说:“我已经都八十了,一把老骨头,我不怕,大路不平旁人铲,我骂了他狗娘养的,不是个东西的蒙百新,啥子鸡吧个书记镇长,看他能把我咋样!”说着,老人家就站了起来,“你是记者,回去把这些事好好地登在报上,让大家都来评评理!我就不信,中国这么大就没有老百姓说话的地方,他当官就能一手遮天!”贾兴文对老人家有些肃然起敬。

  为了报道的真实,贾记者打算去采访蒙百新,看他又是怎样说。

  贾记者在街上吃过午饭,挨到两点半,他估计蒙百新已经上班了,就走进了镇政府。政府大院墙上贴着“端正作风,树立良好形象,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送温暖你我是一家,爱百姓干群心连心”的大红标语。

  收发室的老头问贾兴文是干什么的找谁,贾兴文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老头有点不耐烦地说:“在开会!”老头说的是蒙百新在开会,他打量着贾兴文,揶揄地说:“你们这些记者消息真灵通,镇上才搞了一个纸上的决议,还未实施落实,你们就都跑来了要采访宣传,今天上午啥子电视台,市报,省报,县报的记者都来采访,今后是啥样子,鬼才晓得?”贾记者问:“他们都采访啥子?”老头注视着贾记者,道:“你不是来采访‘送温暖你我是一家,爱百姓干群心连心’爱民活动月的?”贾记者点点头,问:“老师傅,你知道李跛子的事么?”“你说的是柳水花的老公?”老头警慎地说:“看着他长大的,唉!”贾记者追问道:“你知道昨晚的事吗?”老头环顾左右,摇摇头说:“不清楚,这事嘛,也听到一些说法,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你最好去问他。”老头朝办公楼噜噜嘴,不再理视贾记者了。

  上得楼来,贾记者在会议室门口看见西装领带的蒙百新在 台上,情深意长地做爱民活动月的动员报告,台下坐了二三十个人,贾记者想他们定是机关里的工作人员。他清楚地看到蒙百新的左脸有伤痕并有些红肿,上嘴唇翘着。贾记者猜想他的伤是谁打的呢?难道是李跛子,李跛子并没有说他还手的情况,他相信李跛子没有隐瞒这个细节,老实本分的李跛子怎敢还手?莫不是他夫人发现了他的劣迹,为了洗雪耻辱、维护清水镇第一夫人的地位和书记镇长本人的形象而给他留下的纪念?贾记者坚信这个判断是正确的,因为蒙百新穿着柳水花的裤子,在这大冷天半夜三更摸回去怎么向夫人交代,清水镇没有招待所,他也不可能到某个朋友、熟人那去借宿,如果借宿别人会怎样看他,堂堂蒙百新是要注意书记镇长的影响和形象的,所以,他宁肯回到小洋楼去忍受老婆的诘问、呵斥和拳头相加的皮肉之苦的。

  贾记者的想象在小洋楼里的严刑拷打中盘旋,他心里在大声喊打,朝死里打,打死这个狗日的杂种,为他夫人呐喊助威!忽然一个念头闪现了一下,假如蒙百新为争取宽大处理,向夫人如实交代并欺骗说是柳水花勾引他,两口子设下美人计陷害他,敲诈他,他夫人又相信了他的鬼话,撵到豆花店找柳水花耍泼、打闹,或者在暗地里采用其它法子打击报复柳水花的话,柳水花不是就更惨了吗?贾记者这会儿真为已被丑恶玷污、撕碎了的柳水花担起心来。他希望蒙百新不要实话实说,就说是昨晚原本在村上的后来接到某领导叫他去陪乐的电话,实际是叫他去买单,为了今后的升迁他不得不去应酬,酒后在某个洗脚房或是度假村陪着玩玩,昏头昏脑把裤子穿错了,这样柳水花就不会遭到他老婆的严厉打击了。贾记者还在往深处想,可是他的思索最终被蒙百新的演说强行打断了。

  贾记者见蒙百新说话有些吃力地但却十分动情:“……我们的老百姓是天底下最勤劳、最善良的人。可是,他们却最苦、最穷,我们这些当官的,做干部的是由他们养活着,吃的是他们,穿的是他们。在坐各位都扪心自问一下,心中有没有老百姓,你做的事是否代表他们的利益,你是否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了?大家知道清水镇很穷,每年完不成财政任务,当然,有很多原因,诸如地理的、历史的、政策的、老百姓的等等客观因素,但都不是推脱责任的理由,在这里我向大家做检讨,向党委会、镇委会、向县委、县府做检查。我没有把清水镇的经济抓上去,这是我一把手的责任,我一人承担,没有大家的事。但成绩是主要的,清水镇是发展的,老百姓是爱我们的、拥护我们的。这一次党委会、镇委会决定在春节前搞一个规模空前的‘送温暖你我是一家,爱百姓干群心连心’爱民活动月,在清水镇经济发展的同时,要造成一个政为民,民拥政的大好局面,并开拓出良好的招商引资环境。记者都来了,明天就要见报,电视台明晚黄金时间以专题片的形式播出。大家一定要看报,看电视,这是个政治任务,不看的扣发奖金。爱民活动不是嘴上吹的,要落实在行动上,多为老百姓做实事,做好事,做老百姓喜欢的事,做能感动老百姓的事。昨天,我到我蹲点的清水桥村去检查、走访,路太难走了,摔在沟里,受了点轻伤。”

  台下听众哦的一声,这一“哦”的内容是复杂的,是意味深长的。

  做书记的蒙镇长继续讲到:“我才真正的晓得老百姓是多么的苦啊,摔得好,把我摔清醒了,把我的心同老百姓摔在了一起。上午,那些记者们要给我摄像,我说不用了,这张脸得罪观众,更有损清水镇的形象,电视台的雅丽小姐却说这样更能增添清水镇的光彩,说明父母官不顾个人安危体恤百姓啊,硬是要给我摄进去,大家看了电视后可别笑话我哦。”说完蒙百新自己先笑了起来。他在台上讲得振振有辞,贾记者在门外听得直想发笑。

  第十章 故作镇静笑脸迎 冷汗直流设陷阱

  一位好像办公室主任身份的小姐看见贾记者后,就从会议室里走出来一本正经地问贾记者找谁有什么事,贾记者说自己是记者找蒙百新了解一点情况。小姐冷冰冰地说:“了解啥子情况?给我说说。”贾记者道:“你说得清楚?”于是小姐走到蒙百新身边挨着他的耳朵做了汇报,蒙百新显得有点诧异,问小姐:“他了解啥?”小姐说:“不知道?”蒙百新对小姐说:“你去问个明白,让他明天来,我这正忙着。”

  台下的听众都把头转过来,看着门外的贾记者,有的站起来伸伸懒腰,有的开始打呵嗨,有的点燃香烟狠狠地抽一口,吐出浓浓清烟的同时舒了一口气,还有的感到尿急夹着腿向卫生间急走而去,会议进行了一个半小时,大家感到有点疲倦。动员会本是定在上午召开的,大家不知道为啥延期到下午一点开始,做书记的蒙镇长会前解释说,一大早县委书记通知他到县里参加一个临时短会,十点钟又来了许多记者采访他,动员大会只好放在了下午,因为内容多,所以提前一小时进行。其实是昨晚的事弄得他很恼火,夫人又纠缠他到凌晨四点多,所以耽搁了上班,如果不是记者们提前预约了时间,恐怕他现在还在家里睡着呢。

  小姐出来传达了书记镇长的意思,贾记者心中非常恼火,想到李跛子的遭遇他心里骂道:“简直是个衣冠禽兽!”于是,他十分生硬地对小姐说:“你去告诉他,我受报社的指派专程采访有关昨晚的事,想核对一下事情的经过。”小姐灿烂地笑起来:“你是来采访做书记的蒙镇长受伤的事,应该好好地宣传宣传,他关爱百姓啊。”贾记者心中骂道:“放屁!”小姐转回去笑眯眯地贴着蒙百新的耳朵一字不漏地重复了贾记者的话。

[短篇]我爱上了那个坐怀不乱中的女子

  蒙百新知道贾记者的来意后,心里惶惶不安起来,他忽然想起曾拒绝贾记者做专版的事来,断定他是借此挑漏找茬的,刚才阳光灿烂的好心情一下被乌云笼罩。他害怕地看了看门外正盯着自己的贾记者,两眼相对,贾记者犀利的目光如两把寒光逼人的利剑,直叫他心里发虚,他不敢对视,即刻收回眼光。“他已采访过他了,李跛子太恶毒,两口子显然是别有用心!为啥子事情发生在这个关键的时候,贾记者又知道得这么快?蓄谋已久,蚂蚁想把铺盖拱翻!”他心里猜想着并打着主意。当他觉察到自己不自然的脸色后,立即镇静起来,拿出他在官场上久经锻炼的临危不乱的本领来,下意识地理了理领带结,从肥嘟嘟的右脸和伤肿的左脸以及翘起的上嘴唇上堆出热情的笑容,礼貌地送给贾记者。他站起来走出去,伸出双手非常非常热情地握着贾记者的手,使劲地摇着,老朋友似地,又忽然想起似地道:“是说好面熟,你看我这记性,原来是贾大记者!你好啊,贾大记者,好久不见了,平时咋不下来走走看看,指导指导我们的工作。我还正说请你来帮镇上宣传宣传,怕请不动你,这不就来了,欢迎欢迎,哈哈。胡科长没给你一路来,他没通报镇上的情况?这就是他的失误,要批评他,要罚他请客,哈哈。这样,请先到我办公室休息一下,我马上就过来,实在抱歉。这大冷天的从市里跑来,多辛苦啊,打过电话我到报社去汇报不就得了,做记者的实在是太辛苦,尤其是你贾大记者工作太认真,先喝杯茶暖和暖和。”他的脑子飞快的转着,想着对付贾记者的办法,并怨自己没把昨晚的事情散后处理好,也怪老婆纠缠着不放耽误了堵漏,“要是被他披露出去那还了得,镇长还能当吗,书记还能当吗?政治前途不就完了!”蒙百新想到这里内衣都被冷汗打湿了。

  蒙百新的出色表演,让贾记者佩服,发呕!

  小姐将贾记者领到书记镇长办公室。空调一直在工作,屋里很暖和,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墙上挂着一个横幅,上书“勤政为民”四个颜字,装裱得很精美。办公桌对面挂着两个条幅,一个写着:龙腾虎跃振兴清水镇;另一个写的是: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用的都是魏碑体,显得刚劲霸道。办公桌的右侧摆放着一个硕大的仙人球,靠在窗台边的雕花架上放着一盆长势威猛的霸王鞭,茶几上一盆水仙正在开放,艳丽而娇弱。小姐见贾记者和蒙百新的态度,猜想当官的遇到了麻烦。有关昨晚的事她也听到一些对蒙百新不利的说法,虽然未被证实但心里总有点不是味道,怨蒙百新太贪色,咋个都喂不饱;恨柳水花太荡,太不要脸,不能让她得逞。作为主任的她应该维护上司的形象,帮领导摆脱困境,这是她的职责。她内心虽然很不舒服,但依然热情地请贾记者坐在蒙百新大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给他泡了一杯茶,想了想,又特意从做书记的蒙镇长的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包中华,抽出一支递给贾记者,道:“贾记者请先喝口茶,抽抽烟,歇歇气,报告就完了,他马上来,我去看看。”说完后她转身离去,是去领旨的,门外留下一串高跟鞋的可可可声。

  蒙百新见贾记者被主任领走后,已经从慌乱中镇静下来的他对台下的听众说:“你们看看,记者又要采访爱民活动月的事,非要我谈谈不可,哈哈,没想到这个活动被新闻界这么看重,名气在外了,也是对我们的一种鞭策、鼓励,我们应该更加努力地工作,把活动扎扎实实地深入开展下去。好,现在大家讨论,表决心,我去去就来,会议由张副书记主持。”他便一溜烟进了卫生间,掏出手机拨打了一个号码。

  “喂,胡科长吗……”

  第十一章 冷遇记者急走人 风情主任财色挡

  打完电话走出卫生间,见到正在会议室门口张望找他的女主任,便招招手进了党办室,女主任随后跟了进去,蒙百新对女主任说:“县里刚才打电话叫我马上去汇报爱民月活动的情况,明天电视台就要播出,报社也要见报,县领导非常重视,也很慎重,所以叫我立即去汇报。贾记者我就不见了,等会儿,你去接待,热情点,给他一条中华,一瓶五粮液。一会儿,宣传部的胡科长要来接他,有啥情况随时通报我。”女主任看到当官的不愿见贾记者,急着走人的样子,心想那些传闻一定是真的了,啥子去县里汇报,早晨才汇报了,现在又汇报,哪有那么多的汇报,明明是想溜嘛。昨天下午在办公室才……唉,咋个晚上又去风流哟,被逮着了,麻烦来了,想叫别人替你揩鸡巴,莫得那么撇脱!想到这些主任小姐就很生气地看着蒙百新,腔调怪怪地说:“汇报?昨夜的事咋说,叫她来接待嘛,为啥叫我来当挡箭牌?”蒙百新面露愠色道:“少听那些谣言,我看你皮子着痒啦,去,事情了了,我自然有奖。”主任小姐说:“我能对付他吗?一条烟一瓶酒就把他打发了?我看没那么简单吧。”蒙百新生气地说:“那你就再想想别的法!”蒙百新不敢久留,交代完就匆匆走了。“滑头,色鬼!再也不给你了。”女主任暗中恶狠狠地骂道。

  主任小姐虽然有一百个的不情愿,一百个的不安逸,一百个的气愤,但她还是要履行职责和忠于职守。她一改公事公办的样子,拌着清脆而响亮的高跟鞋的可可声,挺着丰胸,满面春风地进了书记镇长办公室。她一边给贾记者掺茶一边说着诸如记者很辛苦,记者是无冕之王,她从小就很佩服那些才华横溢,见多识广,主持正义公道的记者,自己也很想做个记者之类的话。贾记者正在思考着如何向蒙百新提问的事,主任小姐说的什么他不知道,只觉得主任小姐的声音很好听。主任小姐将刚掺满茶的纸杯双手递过来,纸杯软软的,贾记者接时用力过大,热腾腾的茶水溢了出来,漫了她一手,并溅到她浅色大衣上,“哎哟!”主任小姐轻轻地叫了一声,贾记者忙放下杯子拿出手纸帮她揩手上和大衣上的茶水,见那白嫩的手背上红了一块,拿着那手歉意地说:“真对不起,烫着没有?”又用嘴往那烫红的手上不停地吹气。主任小姐嘴里发出咝咝声,任他吹。吹了一会儿,贾记者抬头看见主任小姐双眸亮亮地看着自己,脸就红了起来。她不介意地笑道:“真没想到贾大记者还这么的温情,讨人喜欢,吹得一点都不疼了,没关系,请坐。”贾记者被她说得不好意思,有点内疚地注视她,发现她的双唇新抹了玫瑰红唇膏,很靓丽,红唇间露出一排皓齿,笑起来十分扯眼。主任小姐将大衣脱下挂在衣架上,紧裹在身的黑色毛衣衬出她姣好的身段,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钻进贾记者的鼻孔,使人赏心悦目。她说室内温度高并让贾记者也把外套脱了以免出去时着凉,并主动过来帮贾记者卸掉风衣,又坐在贾记者的旁边睁着明亮而含笑的双眸很专注地看着贾记者,跟他说了好些让人感到得体中听的闲话。贾记者一边喝着茶抽着大中华,一边聍听主任小姐甜甜的柔声宛语,他觉得简直是一种享受,想狗日的蒙百新真会享福,不知不觉多看了主任小姐几眼,对方总是把热情万丈的眼风送回给他。在主任小姐制造的看似一对情侣在谈情说爱的温馨气氛中贾记者也有一句无一句地跟她聊了一阵,贾记者先前脑壳中紧绷的弦有些渐渐松弛下来。她又介绍了清水镇搞爱民月活动的情况,十分夸张地赞扬了做书记的蒙镇长如何勤奋工作,体恤百姓,为振兴清水镇,不顾个人安危,摔伤嘴脸的忘我精神。贾记者这才想起自己的事来,便打断主任小姐赞扬蒙百新的话,问:“他什么时候来啊?”主任小姐站起来道:“快了,我去看看。”心想蒙百新恐怕早就不知去向了。她又给贾记者掺了一道茶,点燃一支烟,才假巴意思地姗姗而去。

  这时,贾记者的手机响了,一看是胡科长的号码,胡科长告诉他让他现在到县城的月亮城去找他,有事等他商量,贾记者问他啥事,胡科长说是做专版的事,叫贾记者务必要去见他。刚收了电话,主任小姐就仪态万方地推门进了来,很抱歉地说了做书记的蒙镇长已被县领导招去汇报的事。贾记者知道自己中了蒙百新的金蝉脱壳之计,气不打一处来,可是面对含笑如糖的主任小姐他能把火气发出来吗?主任小姐从柜子里拿出一条中华烟和一瓶五粮液塞进他的采访包里,说这是做书记的蒙镇长临走时特意打招呼叫送给他的,并深感抱歉,忙过这一阵做书记的镇长会专门请他的。贾记者看着那少说也要值一千块的中国最高档、最昂贵的烟酒,想到柳水花无钱给丈夫治腿而出卖自己的困境,又想到清水镇破败的镇容镇貌,他的心难受极了,坚决地把那酒那烟从采访包拿出来,退还给了她。主任小姐也不勉强,就十分周到地送走了贾记者。回来后,将那中华烟和五粮液放进了自己的提包里,嘴里嘀咕道:“好一个拒腐蚀永不沾的贾记者,你不要,我要,不要白不要,拿到干杂铺去一转卖少说也得卖个七、八百呢!”她晓得做书记的蒙镇长是不会追问的,即使再见到贾记者他也不会去证实一条烟和一瓶酒的归属的。再说二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就是当着他的面拿,恐怕做书记的蒙镇长也不好说什么。“没有这些特权和待遇,我凭个啥?”她这样鼓励自己。她随即给做书记的蒙镇长打电话,做了贾记者如何如何厉害如何如何赖着不走如何如何打探昨夜那希奇古怪道听途说捕风捉影的消息,自己如何如何耐心细致地解释义正词严地驳斥有损做书记的蒙镇长光辉形象有损清水镇光辉形象的无稽之谈谣言不攻自破并想尽千方百计对付他打发他,说做书记的蒙镇长去县里汇报得及时汇报得英明汇报得高瞻远瞩否则就会被那所谓的记者虾耙缠得无法脱身无可奈何影响正常的工作影响家庭生活,还说贾记者贪得无厌暗示她要这要那嫌一条烟一瓶酒回到报社后不够分给记者哥们,她又如何如何坚持原则按照领导的指示办决不让他多吃多占,最后,她还羞愧难言欲言又止抽抽泣泣伤伤心心地述说贾记者见她有点漂亮对她有点那个有点那个非分之想好在是在政府机关在做书记的蒙镇长办公室里和她的一身正气才未使贾记者的邪念进一步蔓延致使她惨遭蹂躏使他走向犯罪的深渊她挽救了他也保持了自己的清白今后才有脸见人才有脸见他做书记的蒙镇长她为他坚守住了清白否则她就无法工作只有去死了,并嗲声嗲气地埋怨做书记的蒙镇长怎么委派她这么个艰巨的任务今后坚决不干这种倒霉的事情了的汇报,做书记的蒙镇长在另一头哈哈大笑并夸奖她会办事会来事如何的能干如何的精明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今后有机会一定委派她做更大的事让她去独当一面挪挪位子挑担子还许愿要慰劳她重奖她,她暗暗高兴得直跳。

  贾记者开着车往县城赶。对于蒙百新拒绝接受采访的态度他并不怎么记在心上,难道他还赖得掉?况且他还为李跛子拿着蒙百新的裤子拍了照,并从李跛子两口子那掌握了翔实的材料,回去后足够他写一篇四、五千字的通讯。有必要的话将照片一起配发,他要将他的爱憎融入笔端,用血泪文字揭露谴责做书记的蒙镇长这个混蛋的丑恶。再加发一篇新闻评述,这样火力就更猛,力度就更大,舆论效果就会更好,而且他还打定主意做跟踪报道,让全市人民都知道在新世纪刚刚开始的时候两河县清水镇发生了这么一件令人同情而又愤恨的事情。想到这里贾记者感到非常的开心,李跛子悲惨命运带给他的抑郁和蒙百新给他的激愤此刻都随着汽车的飞驰抛在了脑后。

  第十二章 新闻弊端科长钻 巧借刀剑人刮目

  胡科长的电话令他为之振奋,今天早晨他还在为如何完成报社下达的经济指标之事发愁,这不,专版就来了,报社新世纪的第一枪就要由他贾兴文打响,他怎么不高兴。贾记者同胡科长成功地合作过几次,每次都是二五分成。他知道胡科长在两河县宣传部新闻科任科长多年,非常熟悉新闻界和县内各乡镇的情况。他现在想尽快见到胡科长,脚下踩死油门,汽车飞跑起来。

  胡峦轩不是记者,但在C市新闻界却是鼎鼎有名的。他坐在没人觊觎的科长位子上,利用手中在县委和政府机关的公务员看来根本不是权利的权利,干出了一翻事业来,让人刮目。过去两河县的主要领导不太重视新闻宣传工作,新闻科没有一丁点权利,它不象部里的文明办可以颁发精神文明奖状什么的,那大红奖状和金灿灿的铜牌很是诱人,能给人带来光彩,带来升迁的希望,文明办里就总是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烟雾缭绕,甚至酒气熏天,礼尚往来的事情时有发生。新闻科在他之前实在是个鬼都不上门的清水衙门,基层的乡镇长书记之类的人物到县委县府办事,从不到新闻科去,外人看来新闻科可有可无,形同虚设。

  可胡峦轩是个积极向上,不甘寂寞的人。在一段冷落、痛苦之后他决心改变那种逼人上吊的景况,他知道在两河县要想从上而下的改变是不可能的,救世主不会把青睐的目光投给他的。于是他策划了一个制造新闻和新闻协调,由外到内,以城市包围农村的借脑借力工作方案。方案即定胡科长就开始留心身边发生的事情和经营自己的工作与人事网络,他始终跟中央、省、市各大媒体的记者保持着密切地联系,与记者哥们相称。他认为无论什么记者,男的、女的、老的、年轻的、正直的、不道德的、廉洁的、贪婪的对他来说都是有用的,都是他在工作上巩固自己地位、扩大势力范围,达到某种目的的棋子和利剑。在与新闻界的朋友的交往中他洞察出当前新闻界的弊端,比如一些报刊为了追求经济效益不惜违背新闻原则,什么低俗的广告、色情暴力的文字、失实的报道、令人肉麻的形象宣传、舔肥吹捧的歌功颂德、夸大其词的反面曝光、闪烁其词的隐私披露,都照登不误,所以,新闻侵权的事时有发生。还有就是记者队伍的不纯洁,一些记者利用手中舆论监督的权利营私舞弊,权钱交换。还有更奇怪的是凡涉及到党政机关的决策失误、高级官员的违法违纪或腐败堕落的事件未经上级的许可是决不可以披露的,也就是说这个特殊的阶层得不到舆论的监督,而事实上是被庇护起来了,一般来说只有在定性了,法院判了,锒铛入狱了新闻才可以介入。人都判了、毙了、国家受损了、百姓遭殃了,新闻这才来监督曝光,放马后炮,真不知有多大的意义。新闻的不公平、少公正实际上起到了为虎作伥,滋生腐败的作用。新闻是啥?胡科长的解释就是听人使唤的丫鬟。他认识到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一个小小的新闻科长你能咋样,还能翻了船不成,什么时候叫你下课还不知道呢。县委宣传部原来的高部长不就是不愿为县主要领导的形象工程在新闻媒体上夸大其词的吹捧,并对失实的数据在常委会和宣传工作会上提出了质疑而遭到排挤贬斥调离的打击吗?胡科长在痛苦的思索和清醒的认识中他最终选择了钻新闻弊端的空子,为己服务的路子。

  当他看到一些与他同龄或是比他小的又没有什么德才的同事因这样那样的原因而步入青云,比如象蒙百新就因为娶了县委书记嫁不出去的妹妹,才得以当上清水镇的土皇帝之类的人,担任了要职掌握了实权,拥有了别克或帕萨特及豪宅,出入高档饭店娱乐场所大把大把花钱或者签单时的气度做派时,他就感到委屈。委琐的心难受之极,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年龄已过又没有政治、经济背景的支持,更不会象蒙百新那样借用联姻阶梯登上土皇帝的宝座,想要升迁是不可能的了。所以他就奋力经营,利用好新闻这把双刃剑,两个文明建设一起抓,经营地盘、名利双收就是他目前求生存发展的一个基本点和两个中心。经过他的努力拼搏在两河县的新闻宣传上别人包括县委书记、县长在内办不成的事情,他都能办到,一个电话就搞定,包你满意。前年刘县长因亲戚打官司的事还托他找记者帮着做舆论导向,结果舆论一边倒对县长的亲戚十分有利而赢了那场旷日持久的官司。胡科长也名声雀起,从此,他也就成了刘县长的红人。原本冷清的新闻科开始有人走动,渐渐热闹起来有了缭绕的烟雾和熏天的酒气了。他开始对一些到他办公室来走动的,稚嫩而后台不是很强硬的小官员说:“今后有事需要帮忙的,说一声就行了,不就是一句话嘛。我今天可以把你捧上去,明天就可以把你打下来,问题是看怎么操作。”那些刚进官场初出茅庐尚未见过大场面的乡镇官员,对他的说法还真是佩服得不得了,甚至还有点虚火他。

  “是的,是的,胡科长那本事莫得说的,连县长都要请你帮忙,来,抽烟,今后有啥事,你也帮忙操作操作,来,燃起。”

  这话一点都不假,某年全市环境大检查某镇书记找胡科长帮忙在媒体上吹吹,胡科长说:“这个简单,先打几圈麻将再说,听说你的麻将打得很精?”打了一下午,某书记笑眯眯地输了几千块,胡科长揶揄道:“咋呢,就这技术,还敢打幺二四加豪华?”某书记道:“还是胡科长打得精,早听人说过,果然厉害,领教了。”胡科长得意的笑道:“仅凭手气算啥技术,手气背的时候你不输惨才怪,麻将这玩意学问深得很,玄得恨,哪个也不能说他如何如何的精,一副牌变化莫测,谁也不晓得下一张牌是啥子。不过,技术过得了关的话,手气再孬也有几分,就拿我来说,莫得几刷子,敢跟你打大牌。”某书记心里明白,道:“二天玩大牌时,你就给我做个顾问。”胡科长笑道:“你就先交学费吧。”果然,某书记又交了好几次学费,胡科长十分满意。

  过了几天,胡科长当真找来几个记者策划了一番,做了该镇治理环境成绩显著的专版专题宣传,文章中既有经验介绍、模式推广,还有蓝图展现和人物表彰,背景烘托,立意深刻。一时该镇名声大噪,领导大会小会表扬,兄弟乡镇学习取经,上级给该镇颁发了金字奖牌。不久该书记也坐上了环抱局局长的交椅,一时踌躇满志。可是在局长志得意满之时,却疏忽了继续对胡科长的具体操作,他认为这是自己干出来的,不是吹出来的,而对胡科长开始渐渐板起了面孔打起了官腔。

  第十三章 局长忘形赢牌钱 科长操作剑封喉

  一个周末的下午,胡科长约局长打几圈,局长欣然答应。坐定后,胡科长说打小了提不起精神,要求打二四八加豪华。局长很有风度地说:“就按胡科长的指示办。”结果才打了几圈,胡科长的几千块就跑到局长的面前去了,还欠了局长一个龙七对,牌局只好结束。局长讥笑道:“咋呢,就这技术,也敢打二四八加豪华?仅凭手气算啥技术,麻将这玩意学问深得很玄得很……哈哈”胡科长本想让做了局长的书记再交点学费,他还把他当着过去的乡镇书记来看。没想到某书记当了局长后,就是局长了,哪里还是过去的乡官呢,牌风牌技也跟着变了,而且一点都不打让手,连最小的点菜都要割。当胡科长输得只有二百圆的时候,他终于做成了一个清带幺,只等割幺鸡,他想如果自摸的话就可以赢回四千八百圆。没想到他摸起一张四筒,他算定做了局长的书记就割四筒,他看了看正笑眯眯等着他出牌的书记,心想把炮牌打出去他看在从前的份上是不会割的,再说他胡科长已经输得很惨了,放一马也是应该的。胡科长就毅然将那炮牌的四筒打了出去,局长毫不犹豫就把牌割了,将胡科长的最后二百圆赢了去。胡科长翻开下一张该他摸的牌,恰好是幺鸡,胡科长脸都气青了。他没了子弹却要求再来一局,局长也很大量地同意了,结果胡科长又点了局长的炮,翻开一看,哇,龙七对!胡科长只好欠局长一千六百圆。胡科长不仅输了钱还受到了嘲笑,他心里很是不快,想:“这娃娃变了,真的已不再是书记了。”过了几天,胡科长找局长报销几千块手机费,局长以资金紧缺为由拒绝了胡科长的无理要求。胡科长十分生气,想:“一副牌真的是变化莫测,谁也不晓得下一张牌是啥子,变了!好,我要让他晓得杠上炮的味道,叫他吃瓦块屙砖头,把血都屙出来!”

  胡科长便借局长老婆违规开办造纸厂污染环境造成严重后果的由头,暗暗地给各大媒体传递信息,结果曝光的报道接二连三的出现,搞得局长大人头痛若裂,胡科长就在一旁隔岸观火,等待局长前来下矮桩。局长却放不下架子,从心眼里就没把他小小的胡科长打在眼上,并倚仗着自己当局长后在省市上级机关织就的关系网而拗着一股筋不肯就范。胡科长只好使出见血封喉的绝招,悄悄请来最权威的电视台的最具杀伤力的栏目记者做了彻底曝光和尖锐批评。为此,省市主要领导大发雷霆,派员入驻县环保局调查处理,局长最终被撤职查办。局长虽然知道事情的根根底底,但没有证据证明是胡科长策划的,自己老婆的造纸厂的确也污染严重,只好自认倒霉,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他才做了一年不到的局长,仕途就到此终止了。

  这事许多人都能意会到,但决不说穿。后来胡科长与几个乡镇长在茶楼喝茶时谈及此事,胡科长轻描淡写地说:“其实这事很简单,他当时只要跟我说说,我去跟记者协调协调这事不就了了,记者看在我这张老脸上也要给个面子的。他以为他上面有人找上面就可以了,没把我这个小科长打在眼里,结果怎样?其实从什么角度,又怎样采访报道关键在记者,跟上面没关系,跟记者协调好了事情就解决了。再说,上层并不希望下面摆烂摊子,更不希望闹得满城风雨,出了事想法把它遮盖了、摆平了,妥善处理就行了,即使上面晓得,下面不报上面也会不管的。提拔你做什么用的,就是让你解决烂事的,难道让上面来给你揩屁股,拿你有何用,下课吧!同志,中国的新闻以正面报道唱正气歌为主,曝光阴暗面,尤其是官场的阴暗面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当官跟打牌是一个道理,都得权衡利弊,不要因小失大啊,官场如牌桌!”

  大家这才真正的理解了喉舌的含义,晓得了胡科长还是个人物,新闻科不仅是晋升的重要的关口,还是致人死地的衙门,也懂得了官场如牌桌的哲理。

  所以,有的乡镇长、局长、民企老板还真想巴结他呢,交个能协调新闻的朋友是值得的,说不准啥时候出个事被记者晓得了要曝光,找胡科长协调协调也方便。平时给他些好处,为今后用得着时做下铺垫,临时抱佛脚不如经常烧香的感情深,现在的社会就是讲关系的社会,讲金钱的社会。对于别人给他的好处,胡科长认为这些财物都不是私人的,是官员、大款们吃剩下的一碟咸菜。所以,他告诉贾记者“跟头头脑脑吃喝玩乐就不要客气,你要晓得这些消费都是以招待记者客人的名义做帐的,你才是正份,他们连我都沾了你的光,说不定还多报个两三千揣在包包里也不晓得。”即使不愿巴结的也不得罪他,见到他时也总是问寒问暖,虽说在那些做秀的笑脸上不难看出虚情假意的成分,但决不尴尬而让人过得去。

  胡科长在两河县没有高官大权却因精通新闻双刃剑的剑法并创出了新闻协调的绝活,使自己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胡科长是决不会得罪新闻界的朋友的,他知道自己没有采访编辑出版的权利,只有依靠新闻这把双刃剑并将其磨得锋利无比砍杀自如,才可能四两拨千斤,借船出海,因而他对新闻界的朋友是百般的好。记者们在工作上得到了他的支持,在膳食住行甚至娱乐休闲上得到了妥善安排,心里是感激的,每每在正面报道时连带署上胡科长一个什么特约记者、什么通讯员之类的大名。胡科长的名字经常见诸报端,名气大了,宣传工作的业绩直线上升,部里给他的奖励也比其他同事多得多;凡记者在两河县跟他一起做成有尝宣传时也必定二五分成,大家和和气气,乐乐陶陶,感情得到进一步巩固加深。

  他经常约贾记者下来采访,贾记者也乐意跟他合作,他每次都陪着贾记者跑,而所到之处都受到头头脑脑们的热情接待,即使没有专版可做但也要许诺有机会一定请贾记者亲自捉刀,如果有新闻可报道少说也有二、三百圆车马费的回报,至于烟茶酒的招待那是太平常不过的了。

  第十四章 为做专版进欢场 享乐风月拥美人

  在去月亮城的路上,贾记者把去清水镇采访李跛子和遭到蒙百新金蝉脱壳的事以及自己对此事的看法、打算一一向钱来浩总编做了汇报。钱总在电话那头略一思索后表示完全赞同,认为这个事件有卖点,有反腐的价值,定会受到舆论的关注,让他把稿子尽快写出来明天见报,卖个独家新闻。最后,钱总询问了有关创收的问题,强调指出要有新思路、新举措、脑子要活、胆子要大、步子要快,发展经济增强报社的实力。贾记者就把现在正在去谈一个专版的途中的事也做了汇报,钱总听后很高兴,马上表扬了他,贾记者得到表扬心中也很舒畅。

  月亮城坐落在两河县城西清水河边,占地约二百亩,是两河县设施最完备、服务项目最多、档次最高、消费最昂贵的休闲娱乐中心。到这里消费的一般都是官员、总裁之类的大腕大款,仅看停车场上已停满了的高档豪华轿车便知客人的身份地位。贾记者以前听说过这里如何如何的不一般,只要有钱就能享受到你想享受的服务,里面除了一般的餐饮娱乐外,诸如中西餐中的各种派系的大菜、点心和咖啡茶饮;保铃球、台球、高尔夫球、棋牌、麻将、歌舞;洗浴、浴足、洗眼、冲耳、各式按摩等凡其它场所能见到的这里都有。月亮城最具特色的娱乐项目就是个性化的家庭服务,让客人能享受到家庭的温馨又摆脱了家庭的烦琐,完全沉浸在令人兴奋不已极度的浪漫和梦幻之中。它分男宾部和女宾部,服务生个个帅气壮实,都在一米七五以上,服务小姐人人标志妩媚,装束打扮高贵典雅。男生和女生都有较高的文化修养以及各种特长,被招进月亮城后还受了家庭化服务的特殊技能的训练,能让客人舒舒服服的享受,进来了就不想离去。

  贾记者想胡科长约我在这种地方见面谈专版的事,对方大概不是一般的老板,那就狠狠地宰他一刀。他才把车驶进月亮城就见胡科长已在沐浴女郎的雕塑下向他挥手了。“贾大记者,你好。”“胡哥,你好。”胡科长看上去约四十出头,小小的个子,瘦瘦的脸,单眼皮小眼睛,一看便知是个十分精灵的人,他拉着贾记者的手进了风雅茶楼。迎宾小姐袅袅婷婷地将二人领进了雅间坐定,中央空调早已把整个茶楼变成了和暖的春天,舒服逸人。二人刚坐下另一位身裹做工精致的丝绒旗袍的小姐就将热气蒸腾的白毛巾送了上来,并很有姿态地玉立一旁等待他们揩脸擦手,声音脆脆地道:“二位先生下午好,欢迎来到月亮城,我叫百灵,能为先生服务是我的荣幸,有什么请尽管吩咐。”胡科长和贾记者一边擦着一边端详着她,她微微含笑极优雅地注视着贾记者。百灵身段高挑,约有一米六五以上,脚穿达芙妮小牛皮白色高跟鞋,跟细如筷,垫出被旗袍裹出优美曲线的身段,看上去挺拔向上,从亭亭玉立的姿态中又透出一些艺术气质,这就在婀娜多姿的体态中平添了几分典雅,她的眼睛亮而妩媚,但决不是那种让有品位的男人见了就想作呕的低俗勾勾眼,性感的双唇润润的富有光泽,被唇线勾勒得更加叫人上火,贾记者有点迷了。胡科长打趣道:“百灵——这名儿取得好,是自己取的还是老板给你取的?”“老板。”“那你的歌一定唱得象百灵一样动听,一会儿给我们唱几首,好不好,百灵小妹。”百灵有点脸红,羞答答地说:“唱得不好,请先生不要笑我。”胡科长又道:“我咋过不认识你,刚来的?”百灵答道:“才来两个多月,请多多关照。”胡科长道:“怪说不得,来个这么乖的百灵妹,季姐也不说一声,一会儿找她说个子丑寅卯,百灵妹,你以后就叫我胡哥,他是贾哥,泡两杯明前竹叶青,拿两包软中华来。”百灵袅袅而去。贾记者一边听他们谈话一边看这雅间,这雅间其实是个装修精致的套间,里间的门关着,不知干什么用的;墙角花架上摆着清油油的春兰,花盆是青花细瓷的,墙上挂着一幅贵妃出浴的仕女图和内容是“竹因临水情更畅,兰以当风气亦和”的对子,茶桌上一盆白色水仙正开得娇艳;墙壁下安放着背投电视机、音响器材。贾记者暗暗地想:“这雅间的服务费一定不低,这老板不知道有啥后台?”百灵去后,胡科长对贾记者道:“这地方环境还可以,季姐是老板,后台硬得很哦,她老公是市上某领导的儿子,据说她又是省上某领导的情人。”贾记者问:“你同季姐很熟,常来这?”胡科长道:“都是因为新闻的事,要不,我啷个消费得起,也帮季姐策划过,没挣到钱,却请我休闲过几次,最近两三个月没来这,刚才来时在电话里跟她打了个招呼,让她派个巴实的小姐。”他们才说着话,百灵就托着茶盘来了,放下茶杯、中华烟,又摆上沙胡豆、瓜子、开心果、花生米、葡萄干和五香豆腐干等零食。贾记者抽出烟来,百灵就划燃火柴双手捧着弯腰送到贾记者的烟前,贾记者见那纤纤玉指十分动人就犹豫了一下才将烟吸燃,吐出烟来说声谢谢,但见百灵十分优雅地甩灭火柴,微微笑道:“贾哥见外了。”便又重新擦燃火柴转向胡科长,说道:“季姐说一会过来看你们,问二位需要啥子尽管吩咐就是了。”胡科长说:“百灵妹,你要好好地为贾哥服务,弄巴适了,我有重奖,季姐来了我还要表扬你。”百灵红着脸道:“我晓得,季姐已给我叮嘱过了。”贾记者在一边听得清楚,道:“胡哥,莫开玩笑,还是谈正事吧,现在都四点过了,我还要赶回去写稿,明天要见报。”胡科长喝口茶慢慢道:“不着急,好事不在忙上,先喝口茶再说。”

  贾记者端起茶杯,但见那嫩芽刚刚发开,人字形芽片绿绿的、茸茸的,根根竖立水中,汤色碧绿纯净,闻一闻,一缕淡雅的清香直逼脑门,令人顿觉神清气爽,呷一口,满口清香中略带点生鲜之味,再和着吸进的香气慢慢咽下,顺着喉管滑过心口直达胃脘,只觉一小股热热的香香的暖流缓缓淌过,其口,其心,其肠,其胃熨熨贴贴,妙不可言。贾记者连声叫绝:“好茶,好茶!怕这是竹叶青的极品吧,龙井、碧螺春、黄山猴魁、信阳毛尖、君山银针也未见得就有它的味道绝美。”贾记者年龄不大,嗜好不多,平时就喜爱一杯茶,偶尔也跟三朋四友去迪吧、歌厅、洗脚房、按摩中心等场所泡泡妞,他的生活方式就是:一杯茶、一支烟、一杆笔、一本书、一个美人的五个一模式。他常说:喝一杯茶清心洗肠,吸一支烟提神醒脑,握一杆笔记事言情,拿一本书阅尽炎凉,拥一个美人享乐风月。

  胡科长很清楚他的这套生活哲学,见他叫好的神情,说道:“好茶请好友,你晓得这杯茶多少钱吗?连同这雅间和百灵小姐的服务,一杯茶二百,若需其他服务则另加钱。”贾记者是见过场面的人,二百圆一杯的茶今天还是头一次喝,心里想这要做专版的老板竟如此的讲究,定是有些来头的吧,便问道:“做专版的事……”胡科长看了一眼百灵,道:“老板还没到,专版的事等他来了才能敲定,合同书带来了吗?”贾记者点点头,答:“随时都带在身上。”胡科长道:“那就好,这会儿我们就休闲一下,边轻松边等他,你跑了差不多一天了,人困马烦的,现在放松放松,光有好茶还不够,还要好人儿的风情伴着喝才够意思。”他朝百灵噜噜嘴,百灵会意。贾记者常和胡科长去按摩洗脚,大多数是胡科长请的,这会儿他真的有点疲乏,筋骨也感到酸软,加之室内的温度让人软绵绵的,就欣然说:“也好,现在把筋骨舒一舒,把气血活一活,晚上好开夜车。”

  百灵便挨上来,伸出手弯下腰来牵他,她的腮几乎贴着他的脸,软声款语道:“贾哥,来嘛,让百灵妹给你松一松。”贾记者见百灵那修长的玉指握住自己的手,有种别样的滋味,又见那旗袍岔口处露出的大腿根部,透过浅色镂空连裤袜隐约可见到红红的内裤,加上百灵呼出的温软气息在脸上如拨火棍在轻轻拨弄,贾记者的血液流速加快了,他感到抑制不住的膨胀、冲动。他便情不自禁地被百灵牵着进了套房的里间,百灵顺手将房门关了。房间里光线很暗,百灵点燃一枝漂浮在盛着清水的硕大而精美的玻璃缸里的玫瑰蜡烛,蜡烛的造型很美,色彩艳丽,燃烧的玫瑰烛释放出一些香气,百灵又在什么地方按了一下,立体声音乐便从天而降,飘飘而至,那音乐声极小、极柔、极甜、极撩人,既让人觉得软绵,又使人冲动,贾记者顿感自己被缕缕芬芳和靡靡之音所包围,烛光中他见百灵……

  第十五章 点破主题压稿子 荒唐言论荒唐事

  从里间出来,见胡科长刚从外面进来坐下,一边系着领带一边抽着烟,满脸微笑地看着他,问:“咋样,感觉好吗?季姐介绍百灵素质很好,吹拉弹唱样样精,又新鲜得如才摘下的草莓,今后你随时可以享受她,以实现你的拥一个美人享乐风月的小康生活方式,哈哈,贾大记者真有福。”胡科长的话说得他有点脸红。百灵羞赧地出来,鬓发有些乱乱的,胡科长掏出五张百圆大票放在她的手中,打趣道:“贾哥十分满意你,看来二位很投缘,二天贾哥随时来照顾你,你可得把贾哥——你的老公弄舒服哦。”说完胡科长在百灵的屁股上摸了摸,百灵扭扭身子,放嗲地说:“胡哥,你不要这样子嘛。”胡科长说:“你先休息休息,一会再叫你。”百灵便羞羞地情深意长地看了贾记者一眼,知趣地走了出去。

  胡科长抽了一口烟,问贾记者道:“今天去清水镇采访了?给我说说情况。”于是贾记者便把采访到的情况大致讲了一下,胡科长的小眼睛始终盯着他,又问:“打算这新闻咋做?”贾记者就把打算告诉了他。胡科长说:“能不能把这事压一压,搁几天再说。”贾记者觉得奇怪:“为啥子?”胡科长说:“你是个明白人,应该晓得其中的道理,为了安定团结,稳定局面。”贾记者有点生气地说:“好一个安定团结,他蒙百新偷人老婆,还打李跛子,欺压百姓,还算共产党的干部吗?简直无法无天了!”胡科长笑道:“蒙百新找情人这点小事算个球,比他坏的大官多球得很,况且这些事都是两相情愿的,柳水花不愿意蒙百新搞得成吗?如果是强奸,他蒙百新枪毙都可以,问题是心甘情愿的,你把这事报出去,先不说蒙百新,就说柳水花和李跛子在清水镇咋个见人?清水镇很穷,人的观念落后,比不得大城市那么开放,对于男女之间的问题看得很重,你不是在逼他们死吗?”贾记者道:“据我所知,柳水花并非心甘情愿,而是迫于蒙百新的权势和经济的困窘,报道时我可以隐去他们的真实姓名,李跛子的腿本来就应该由蒙百新负责,他却以治腿为由,引诱了柳水花,蒙百新实在是可恶。”胡科长:“再说蒙百新自从到清水镇当一把手后,搞得还是不错的,他的本质和主流极其政绩是值得肯定的。比如这次他搞的爱民月活动就有示范意义,省市几家主流新闻媒体明天就要相继报道,省市也在抓这方面的典型,你这么一曝光,叫他咋工作,咋面对全镇的百姓,咋向他夫人交代?”贾记者鄙夷地笑道:“还肯定、示范、典型?当面是人,背后是鬼!蒙害百姓还爱民?我看是反面的典型。咋面对、交代是他自己的事。”胡科长道:“人嘛,都是有七情六欲的,男女问题不就是人性的事,又算得了什么呢?何况听说柳水花本身就很性感,很勾人,容易引起正常男人的冲动,我敢说,许多男人都想同她发生关系,不是蒙百新就会是王百新、李百新、张百新,早晚都会出现这些事的。”贾记者有些迷茫地望着正讲得滔滔不绝的胡科长,胡科长继续说道:“我们分析一下,假设李跛子腿摔断时,连带腰杆、下身都受了伤,性功能减弱或者干脆失去,而柳水花又正当年,李跛子不能尽丈夫的责任,柳水花向往美满的生活是无可厚非的,蒙百新在这种情况下扶贫济困,应该说是天经地义,他是在尽人道的权利。”贾记者越听越荒谬,越听越生气,若不是二人是朋友和工作上的合作者,贾记者定会打对方两个巴掌,叫那狗嘴鲜血长流。他鼻子哼了一声:“荒唐之极!”胡科长的小眼睛咄咄逼人,冷笑道:“荒唐?那你刚才为啥子也跟百灵荒唐……哈哈!”贾记者被胡科长问住,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我……没……那不是一回事……是你安排的。”“哈哈哈!你不愿意我能把你咋样?”胡科长笑得很得意,很猖狂。

  第十六章 百灵按摩身手妙 美女经济牺牲谁

  刚才与百灵在里间的情景浮现在贾记者的眼前。

  烛光中百灵轻轻搂住比她矮半个头的贾记者,在音乐声中缓慢地摇起来,贾记者分明感到她饱满的双乳在自己的脸颊上来回触摩,软软的,弹弹的,那个中的滋味妙极了。在轻摇慢舞中,他恍惚见百灵脱去了旗袍,呈现出姣好的身段,又觉自己的上衣正在被她褪去,而腰带也被松开了,她修长的玉指在自己的身上游走。贾记者感到她的乳头就在嘴边,他吮了吮,浑身上下热得滚烫,有些把持不住了。只听百灵轻声道:“贾哥,我来给你按摩。”说着就轻轻地把贾记者放在了席梦思床上,百灵骑在他的身上开始按摩起来。百灵不轻不重不紧不慢,有轻有重有疾有缓,从头到脚从前到后,从脚到头从后到前地点、按、叩、揉、拿、捏、推、搓、扯、提、摇、滚、拍、踩、抖,手法百变,娴熟到位。他只觉得百灵那柔弱无骨,细腻滑爽的双手,时而轻叩重点,时而快推慢搓,时而劲拍缓揉,如若回春之妙手,将他疲惫僵硬的全身按摩得气脉畅通,肌肉松软,筋骨舒坦。加之那缥缈的音乐和绵绵不断的香气以及幽幽的烛光,使贾记者完全松弛下来,任她摆布。贾记者在气血畅达,通泰舒坦之时,忽然感到百灵那双灵巧柔软的双手紧紧压住他下身两侧的敏感区。其时,贾记者全身上下只剩下一条三角裤了,而百灵褪去得只比他多了一条乳罩,而那乳罩只起到了兜托的作用,并没有罩遮的功能,一对硕大的奶始终在他的脸上晃来晃去。烛光中他见百灵燃烧着一双撩人的大眼,正看着他,他的冲动越来越强烈。突然,那紧压的双手离去了敏感区,两股热流如决堤的洪水向双腿的下端汹涌而去,一瞬间贾记者只觉得舒服绝顶,他闭着双眼完全沉浸在这绝妙的按摩手法之中,细细地玩味着渐渐消失的热感。当那热流消失殆尽时,他感到百灵那润润的双唇贴了上来,那勾魂摄魄的手已把二人最后的防线给褪去了,他飘忽起来,飘忽起来……

  当百灵的工作程序完成后,已是气喘吁吁,额头上早已汗津津的了,贾记者也渐渐冷静下来。百灵问:“贾哥,舒服吗?”贾记者点点头。百灵又道:“你还来么?”贾记者望着她不知该怎么回答,但职业特点让他对任何事都很关注,就问:“按摩技术从哪学的?”百灵道:“以前在别处学的。”贾记者说:“学得还不错嘛,你咋学它?”百灵沉默一会儿说:“挣钱多呗,我家在农村,我从小就喜欢唱歌跳舞,读中学时是校舞蹈队的,受过专门训练,父亲打算让我考舞蹈学院,可没想到,初三时父亲患了癌症家里的本来就不多的积蓄都花在了医药费上,还债台高筑。我只有辍学,理想破灭了,还挑起还债的担子。后来跟人进城打工就学了按摩技术,先在一些低档次的发廊干,钱没挣到多少却整天提心吊胆的,不是一些人来收保护费,就是地段的民警来享受无赏服务,要不就会遭到扫黄的打击,那日子没法过,到月亮城后那些事就再没发生过了。季姐训练我们时让我们安安心心地干,多挣些钱,说青春饭吃不了几年的,这话简直说到我们心里去了。”百灵说得平平淡淡,贾记者心里却有些沉重,刚才的快乐也无影无踪了。他觉得百灵很不幸,令人同情,她的遭遇是一篇很好的题材。于是问道:“你一天干多少时间?”百灵道:“说不准,月亮城的生意很火,从下午开始,尤其是晚上,一个接一个,差不多要干到天亮,有的客人做了一次,睡一觉起来又要做,老板要求我们必须让客人满意,客人是上帝,是衣食父母。”贾记者问:“那你能挣多少钱呢?”百灵道:“台费不算,服务费按百分之二十抽成,而服务费只占总收费的三十,每月结算时还得扣除吃住、服装等杂七杂八的费用,算下来也没有多少,所以只有拼命地干,才可能早早结束这种生活,另谋出路。”百灵在讲述时没有任何表情,更没有动容,给人平常、麻木、泪水已哭干的感觉。贾记者想老板太狠了,把这些女孩子的青春美貌当成摇钱树,毫不心软地榨取她们的血肉,他思考着写一篇有关按摩小姐的血泪生活的人物通讯。百灵见他默默不语就哀求道:“贾哥,你来嘛,下次我会使出更绝的手法,让你躺下就不想起来。”贾记者还是不表态。百灵凄凄地道:“贾哥肯定不喜欢我,讨厌我。”贾记者道:“想哪里去了?”百灵道:“贾哥,那一会儿我就去总台给你办个月亮城俱乐部的贵宾卡,每次来玩就可以打八折,而且你就是俱乐部的正式成员了,可以玩到更安逸、更高级的游戏,我敢保证你见都没见过那些玩法。”贾记者觉得很新奇,就问:“办卡要啥条件?”百灵说:“只需交一万就行了,以后根据消费刷卡,凡到这里消费的必须持卡,你今天来这里是有人替你刷卡,因为你还不是正式成员,所以就只能享受初级的服务。”贾记者道:“哦,原来是这样,你知道是谁替我刷的卡吗?”百灵摇摇头说:“不知道,我们做小姐的从不过问这些事,季姐不允许我们多嘴多舌,纪律很严。”贾记者问:“那高级的服务又是咋样呢?”百灵道:“办了卡就自然晓得了。”贾记者道:“如果我不办呢,会咋样?”百灵有些失望,道:“贾哥,你不晓得,我们老板,也就是季姐她说现在生意不好做,竞争激烈,要求我们挽住客人,若使客人回头,就让客人办卡,还制定了制度,一个季度评一次,哪个小姐办的卡多,她的分值就高,工资就高,如果办卡少了,季姐就认为那个小姐没有把客人服务好,小姐就要被扣工资,甚至被撵出月亮城,季姐说这叫使用好现有资源,不断扩大俱乐部成员,客户资源需要倍加爱护,不让我们浪费与破坏,季姐说否则大家都要饿饭的。贾哥,我干这事也是为了挣钱,为了生活,虽然见不得人,被人看不起,但我还是把它当作工作来做,努力地干,尽量让客人高兴、舒服、满意,不就是为了多挣点钱吗?不至于下岗。我凭自己的肉体、技术、劳动带给他人欢乐并养活自己,比那些贪官污吏干净,挣的钱比贪污、受贿、敲诈、抢窃来的钱干净。贾哥,我和其她的姐妹都不愿意离开月亮城,晓得为啥吗?因为这里安全,季姐有大后台,警察不会来这里扫黄,季姐也晓得我们的心思,所以对我们要求特别严,不允许我们随便进出月亮城,进来的小姐自身条件也是相当高的。你不办卡,我就悲惨了,贾哥,来,我再给你服务一次,好吗?”百灵说完眼泪巴巴地又要弄起来。贾记者慌忙制止,道:“我今天没有带那么多的钱。”百灵道:“那就先交几百块的预付金,下次交齐了再领卡。”

  季姐对小姐的管理,贾记者闻所未闻,百灵对自己的看法和评价使贾记者感到震撼,他心中被一块黑布遮住,一片黑暗,并隐隐作痛。他把柳水花和百灵这两个漂亮的女人放在一起,重叠起来,放大起来。虽然她们本来血红的心在这欲望横流的社会里被浸染得有些污黑,但她们在这个经济高度发达的强人社会里是最弱的群体,最可怜、最令人同情的群体,被权势与金钱压榨得气都喘不过来,青春美貌是她们的本钱,却被玩弄得支离破碎。柳水花为了丈夫,为了爱,摄于蒙百新的权势和企盼钱能救夫的实现;百灵为了挣钱,为了替父还债,为了生活,把这事当作工作来做。她们都有自己的追求,用出卖自己的肉体、出卖青春美貌这一最古老、最可怜的办法来实现自己的目标。诸如而今目前眼目下电子时代的美女经济热,那些穿着三点式裸露身体穿梭于T型台的模特、那些扭捏作态玉立在香车旁被千万个男人意淫意奸的美女们跟柳水花、百灵没有什么两样,她们都是被金钱、权贵、大腕们玩弄的一族,是泄欲的工具,赚钱的招牌和政治、军事的牺牲品,如西施、王昭君、貂禅。她们的衣服早被脱得干干净净,一丝不挂,为经济的发展和金钱的获得,奉献出最美丽最动人最高贵最圣洁的肉体。但比大大小小西装革履衣冠楚楚冠冕堂皇的蒙百新之流的贪官污吏干净、纯粹、光明、高尚。贾记者内心里大声地诘问道:为什么资本的积累,经济的发展,政治军事以及某种目的的达到,总要让女人首先付出肉体和美貌呢?!

  面对百灵可怜的要求,贾记者能说什么呢,他将百灵拥进怀里,抚摩着她白净细腻,现在还富有弹性的青春肌肤,想用自己体内的温热去温暖她冰寒的心,他替百灵搽去腮上的泪珠,又替她穿上旗袍,答应她一定办卡不让她为难,并从衣兜里掏尽所有的钱交给她,他看到百灵那双原本是多么纯洁的眼里充满了感激之情。贾记者突然想帮助百灵离开月亮城,离开小姐生涯,帮她重新支起生活的炉灶,理想的风帆,但他没有说出来。

  这就是胡科长说的也是他安排贾记者跟百灵荒唐的经过。

  第十七章 协调成功放初衷 专版成交皆欢喜

  胡科长收住笑声,话锋一转,很友好,很亲切地说:“我们是哥们,贾大记者你不要太迂腐,实话告诉你吧,今天的消费就是蒙百新买的单,他请我来跟你协调协调。”贾记者一听,才刚刚坐下的身子就猛地弹了起来,“啥子?是蒙百新!胡哥,你让我往圈圈里钻,不够意思嘛!”胡科长招招手让他坐下,道:“不是设套让你钻,而是请你笔下留情,蒙百新想跟你交个朋友,贾大记者,晓得吗?”贾记者想这二人太卑鄙,太可恶,他恨不得一甩手一走了之,我行我素,可是,不行啊,他已经陷了进去出不来了。常言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更何况这些事,你贾记者想要曝光蒙百新偷柳水花的事,可你却在嫖娼,还是蒙百新买的单,这算怎么回事?胡科长递给贾记者一支中华,道:“贾老弟不要怕,没事,看在我这张老脸上,你就放他一马,给我个面子,怎么样?”此时此地,贾记者能说什么呢,无可奈何地道:“出来一天了,我回去咋个交差,今天的工分又咋个记?”胡科长笑道:“我已替你想好了,让蒙百新出血做个专版。”贾记者眼睛一亮:“你说的做专版就是这回事啊。”胡科长道:“难道做专版那么容易,你不肯帮忙他就让你做,这叫交换,这次做成了,今后还有机会,只要蒙百新在台上,随时都可以找他,不就都方便吗,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嘛。据我所知,你们报社给每个记者下达的经济指标是很高的,若要完成得想点办法,要有新思路,新举措。现在天赐良机,难道你不想抓住,过了这一村就没有那一店咯,李跛子那点小事算个球,值得到十万?”贾记者现在认为胡科长的话也有些道理,便毫不客气地说:“十万?就十万,十万就把我买了,我就只值十万?一见报蒙百新就要丢官,现在是啥子时候,全市的党员干部都在整顿过关,接受反腐倡廉的教育,他蒙百新这事可大了,他还搞啥子爱民月活动,这不是欺骗党、欺骗组织吗!把他的所作所为一登出来,再将那作为证据的裤子的图片一起刊发,他蒙百新从此就完蛋了,开除出党,丢官,离婚,被判刑,他就彻底地完蛋啦!这一切的一切十万就能搞定?”胡科长睁大小眼睛吃惊地问:“那你说多少?一会我叫他把支票开好带来。”

  贾记者说:“我还要请示钱总编,这事就是钱总派我去采访的。”说着就拨通了手机,他听到电话那头钱总的美眉秘书正在耍嗲并伴随一声清脆的亲吻声,贾记者愣了一下,正欲关机,钱总一本正经很不耐烦的腔调就出现了,贾记者赶紧向钱总做了简要的汇报。钱总编听清后很高兴地指示贾记者要注意新闻的真实性,舆论的导向性,影响性,要注意稳定大好局面,不要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要从全局出发,稳定大局发展经济才是当前的头等大事,整顿反腐的目的还是为了发展经济,最后叮嘱贾记者要妥善处理好新闻与经济的关系。钱总的这番教导贾记者听得直想发呕,但他还是做出十分愿意接受教诲的样子,嘴里不断发出哼哼声和是的是的、照办照办的应答声。收了电话,贾记者告诉胡科长说,钱总的意思是这事的性质很严重,现在又在风口上,如果被捅出去了,上面追查下来报社是要承担一定风险的,考虑到清水镇目前的经济状况,只需要他做五十万的专版宣传,扩大清水镇的影响,提高其知名度,本报乐意为清水镇的招商引资做些宣传报道工作,钱总编也好去为他蒙百新做些工作。

  胡科长听后当然很高兴,蒙百新托他做的新闻协调就算圆满完成,蒙百新对他事成之后两万圆的承诺就要兑现了,他对贾记者说:“我马上就叫他把支票带来,那,我们两兄弟——”贾记者当然晓得胡科长的意思,心想蒙百新已经给了你好处,还想在我这吃一嘴,太狼了,但为了今后业务的开展,他只好笑道:“老规矩。”胡科长就打电话给蒙百新说了协调的具体情况,蒙百新毫不犹豫地答应即刻把五十万支票送来。胡科长拉着贾记者道:“蒙百新烦死人,今天就不走了,一会吃晚饭开一瓶茅台,晚上让百灵陪你,我也太累,想休闲休闲。”

  贾记者拿到支票后,还是赶了回去,他真怕再钻进胡科长、蒙百新的圈圈。

  第二天,各大媒体相继报道了两河县清水镇开展爱民月活动的消息。《C市晨报》也僻出专版,陆续以优美的文字详细地介绍了清水镇的历史、文化、地理、气候、物产、民风以及镇政府对该镇的开发建设的宏伟蓝图、对投资商实施的各种优惠政策等情况,并热情地赞扬了该镇党政领导班子为官一时,造福一方,带领百姓奔小康的执政为民精神。

  第十八章 镇长被杀阴茎割 惊天血案钱钱钱

  小说写到这里本应该结束了,可是,事过半月,清水镇发生了一件惊天血案,令各大媒体和全市市民无不感到震惊。

  这条消息首先是由商报独家报道的,通栏标题就吓死人:

  “镇长阴茎被割高悬镇政府门前,凶手自刎老婆服毒含恨赴黄泉”,

  报道的原文如下:

  “本报讯:一月二十日中午十二点十分,两河县清水镇镇长兼代理党委书记的蒙百新被凶手李跛子在镇政府门前杀死,凶手并剜下死者的阴茎及睾丸,在惊恐万状的目击者面前展示一番后,就用铁钉将其高高地钉在镇政府朱红色的大门上,大门的上面还拉着‘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横幅标语。

  据目击者介绍,当时街上的人很多,蒙百新刚下班走到大门前,不知李跛子从什么地方一下就窜出来,动作之快,力气之大,大家还未反映过来是咋回事,蒙百新就倒在了血泊之中,蒙百新左胸在汩汩地喷血,裤裆下已有了一个大洞,也在冒血。李跛子右手握着一把尺来长滴血的尖刀,左手提着蒙百新那血淋淋的阴茎,在众人眼前展示了约两分钟后,就将其钉在了镇政府的大门上。然后李跛子拿出一条裤子并高高举起,大声喊道:‘大家晓得我李跛子是给他蒙百新盖小洋楼时把腿摔断的,蒙百新以出钱给我治腿为名骗我老婆,长期霸占我的老婆,这就是证据。我一直被蒙在鼓里。半个月前的一天晚上,我打麻将回家逮着了他,才晓得这回事,当时我就遭他打了一顿。第二天有个记者来采访了这件事,我一直在忍耐,在等待。可是,前两天蒙百新派人来要收回豆花店的铺面,限定我三天之内搬走。昨天晚上蒙百新和他老婆找到我门上来想要回他的裤子,我不给,他就又打我,威吓我,说啥子想告记者曝光行不通。他老婆打我老婆的嘴巴,乱骂我老婆,说我老婆勾引她男人,陷害她男人,骂得不堪入耳,隔壁邻舍都晓得。柳水花实在受不了了,她觉得脸都没有了,半夜就吞了毒鼠强,尸体还在家中停着。老婆都死了,我还怕啥子,等啥子!他蒙百新身为书记镇长,仗势欺人,比恶霸南霸天还坏!他不让我活,我李跛子今天就把他狗日的杀了,把他的烂鸡巴割下来给大家看看,然后喂狗去!’说完后,李跛子就大哭起来,并当众跪下,向围观者磕头,求父老乡亲看在平时的情分上帮忙把他和柳水花合葬一块,然后就用割蒙百新阴茎的那把刀割断了自己的大动脉。沉默的围观者突然醒悟,但已经来不及了。过了一会儿,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站着干啥,还不抬他回去!’于是,围观群众就抬着还在流血的李跛子的尸体朝李记豆花店走去,激愤的群众跟了长长的一条街。他们将李跛子、柳水花安放在一起,并为其操办后事。

  “蒙百新的尸体是后来警方给收拾的。

  “记者接到报料赶到现场时,清楚地看到镇府大门前的两滩尚未清洗已经变乌了的血迹,大门上的钉子眼和血污清晰可见。

  “记者又从李跛子街坊的口中了解到,半月前,也就是清水镇开始搞爱民月活动的时候,某报记者前来采访李跛子逮着蒙百新的事。李跛子两口子对该记者讲述了事情的经过,该记者向他们表态定将蒙百新的丑恶嘴脸和肮脏灵魂揭露出来,主持公道,给他们舆论和道义的支持,为百姓说话。自那记者走后,两口子天天找报来看,那一阵子他们充满了希望。可是,他们没有看到曝光的文章,看到的却是连篇累牍赞扬的文字,他们失望了。街坊分析说,如果某记者当时主持正义,就不会发生这场惊天血案了。

  “该记者为何采访而不报道,其因不明,想必另有隐情,本报将做进一步调查。

  “目前,警方已介入,开始全面调查此案件,本报也将做追踪报道。”

  当贾记者看到这条消息后,被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给胡科长拨了电话,想了解一下情况,胡科长说这事他不清楚,也不想搞清楚,也搞不清楚,搞清楚了又能咋样?反正当事人已经死了,谁也说不清是咋回事,发生了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他告诉贾记者他现在忙得很,正在为县里策划一个大型的开展法制教育和精神文明活动的宣传方案,还想请贾记者跟他继续合作做做专版,还能挣点烟钱什么的。贾记者随后又给报料人吴世生挂通了电话问他情况,吴世生埋怨他说上次给他提供的线索,让他给浪费了害得他一百圆的新闻线索奖没拿到,这次他就给了商报,商报就卖了个独家新闻,你看那标题做得多精彩、多有看点、卖点,商报给了他重大新闻线索奖二百圆。

  贾记者十分气愤,骂道:“钱,钱,钱,简直是他妈的混蛋,王八蛋!”不知他在骂谁。

  完

三、敖包相会

东蒙是蒙地神秘文化的摇篮。《敖包相会》是根据颇富传奇色彩的东蒙叙事民歌《韩秀英》中的真实故事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展示了盐贩子、黑马队、蒙古通灵巫师及牧人之间的奇异故事;她是为各路好友提供的一套原生态的荒野大餐。

   “小蒙古” 欢迎各位捧场浏览。塔拉汗吉那!!

   第一章 太姥的敖包情不老

   题 记

   在玛尼吐庙的廊檐下站着,大雄宝殿里的法器声和唱经声把我围住了。我木木地感觉到挎包的长带勒得肩头阵阵酸痛。可是我依旧岿然不动,我怕打扰了圣洁之音为我营造的难得的清静。这种内在的清静好像把我久久寻找的什么东西送来了。

   事情是这样的。

   我是一家报社的记者,这次请了长假,要完成一个长久以来的心愿。在我很小的时候,穿着蒙古袍的太姥带我无数次地去过住地西南高高的土山,高高的土山顶上有一座经幡飘舞的敖包。太姥每次去都是为了祭拜。太姥烟瘾大,每次去的时候,除了拿上必须的香、酒、馒头、奶酪等供品,还要在怀里揣上她的长杆烟袋。在山根处祭拜之后,拉我蹲到远处的草丛里慢悠悠地抽烟。白玉的烟袋嘴在太姥多皱的双唇里滑溜溜的吮来吮去,云一样的烟雾飘然而起,在草梢上摇摇晃晃地消失了。我怀疑天上的白云也是什么更大的人从白玉烟嘴里吮出的甜丝丝的雾。

  和白玉烟嘴共入我心的是太姥残缺不全的歌声。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歌词的大意。在没有歌词的曲调中我一样被感动着。因为她辽远、悠扬、美妙而又揉入了致命的忧伤。引导着我考虑自己降生前的多彩世界了。

  太姥从来不肯登上敖包山,站在山脚下的微风中愁苦地仰望着山顶,花白的头发从扎束中扯出来,在太姥头上无奈地飘动,让我看出山上是一个令她向往而今生又不可抵及的神秘世界。太姥无奈而可怜的样子让我心疼。我因此怀着抗争心气急败坏地无数次冲上敖包山,却也恐惧地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胡言乱语。只是一次次地为太姥描述山上的景象。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个规矩———女人不能登上这座敖包山。我知道这个规矩的时候,太姥欣慰地把玩了一会我幼小的生命之根,苍老多皱的脸上漾溢着幸福和满足。我隐隐地觉得我是太姥的骄傲。于是她残缺不全的歌声和骄傲表情在我心里聚成一个清澈的湖泊,永远滋养我的生命,也使我不由自主地沿着太姥的歌声去追寻被时间巨轮无情地辗碎的故事……

  贡巴活佛前世圆寂的时间是一九四三年,享年六十三岁,虽然他是出家人,但我固执地相信一些详实的世俗史料会在他的追溯中点化给我。

  可是,当我们在客房中落坐后,经过一番交谈,他对我的请求报以一笑,捻着念珠说:“我帮不了你。”

  贡巴活佛告诉我,今年他四十五岁,被认定为转世活佛已经十多年了。认定前已经娶了妻子,直到如今还守在草原深处的小村庄里生活。他们的儿子已经十多岁了。他每年都回去看她们一次。这些世俗材料的掌握多多少少使我对他丧失了一些敬畏。于是我失落地准备重新启程,决定到记忆中太姥指点的地方寻找。

  贡巴活佛却在我跨出门的时候叫住了我,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慢悠悠地说:“当老鼠骑马的时候,你的目的就达到了。”

  我只是礼貌地说声谢谢,已经不把他这个人放在心上了。我在小镇上买了些食品和两瓶矿泉水,装到挎包里。我出了小镇,沿着一条田间小路赶向我想去的那个村庄。走了一会儿,身边没有了茂密的庄稼,一片宽阔的草牧场出现在眼前,我远远的见一个牧羊的妇女,她头上扎着粉红纱巾,在绿草的烘托下格外鲜亮。她把手里的牧羊鞭起劲地挥舞着。这种挥舞不是要哄赶羊群,而是在借这个动作抒发着什么情绪。

  我暗自一笑,不加思索地快步向那边走去。牧羊人二十岁左右的样子。刚才她舞动长鞭的同时是在唱着一首甜美的草原歌曲。她唱得怎么样我不得评价,仅仅从她陶醉得连我走近了才发觉这一点来说,尽情高歌可能是她生命过程中最快乐的时光了。

  我的忽然出现让姑娘非常尴尬。歌声戛然而止。她大张的嘴欲合未合,飞悬的鞭梢陡然落在草丛里。她稍加镇定,脸色绯红地恨不能吱溜一下躲到羊群里去。

  我注意到她非常漂亮,特别是线条清晰的脸庞和一口雪白的牙齿,能形成一种青春的磁力,吸引你不由自主地接近她。此刻若替她遮掩会使她更加难堪。我作出赞赏的表情抢先说,你的嗓子真好。然后又认真地问,你受过专门训练吧?

  我的恭维果然起了一点作用,姑娘审慎地看了看我。我一副文弱的样子让她放弃了警惕,咬咬嘴唇说没训练过。

  我告诉她我要写一本书,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寻找书里的人物。姑娘快活地建议我写他们牧铺的一个改良技术员。我不忍心简单地回绝她,对她解释:我寻找的是有关歌曲《敖包相会》的原始曲调———东蒙民歌《韩秀英》中的人物。

  姑娘来了精神,说,这事儿在我们科左中旗还算新鲜吗?你不是外地人怎么也装糊涂了?

  我说,我只知道一个大概,至于歌曲么,很小的时候太姥就教得我滚瓜料熟了。不信你听着———

  今天的喜鹊叫地是不一样哟

  是不是惦记着我晾干的牛肉干哟嗬

  草原上的光棍们呐今天说话是不一样哟呼

  是不是看上了我那美丽的小秀英哟嗬……

  姑娘在我的歌声中现出一副羞羞搭搭的表情,目光躲躲闪闪地看着远天白云。歌声停止之后,我拧开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口,然后等她夸赞我。可是我这种自顾自的行为似乎伤了她的自尊心,姑娘拖着牧羊鞭自言自语,羊群走远了呀。之后,头也不回地走向羊群。

  羊们并没有走远。我背上挎包追了上去,说,妹妹,你饿吗?我这里有吃的。

  姑娘掩饰了一下自己的小气,对羊群呵斥几声,看了看我,说,我不饿。我说,不饿你就喝口水吧。我拧开另一瓶矿泉水,十分坚决地递到她面前。她忸怩了一会,收下了,却不喝;脸上明显愉快起来。

  我笑嘻嘻地问:我唱得还行吧?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说,我还是喜欢《十五的月亮》那种唱法……我忽然觉得和她探讨音乐的问题不会有什么意义了。于是,告辞。

  她说:牧铺上的张五十八会你的唱法,是他爷爷教的,他的琴拉得好。你要是去的话,等羊吃饱我就带你去。

  我说,我不能等下去。如果张五十八什么也讲不出来,我不白等了?

  姑娘说:你的唱法就是他爷爷编的,他阿爸记得清清楚楚,又传给了他。张五十八还会讲古啊。你要找的人物可能他们都知道。

  这种信息撩起我的兴趣,好像一本发黄的史料就要摆在面前了。在等羊吃饱的过程中,我知道了她叫米拉,今年十九岁,有着初中文化,而且喜欢看三毛的作品。我们好像有了相通之处,我炫耀地给她讲述未来书中的故事,还把背包抡圆了飞跑着替她圈回走散的羊。这时米拉就露出了羞搭搭兴奋而亲切的表情。我的心在她表情中渐渐融入了这片美丽的草场,在羊群浓重而又飘逸的膻气中看到了太姥愁苦刚毅的多皱脸庞。

  天傍正午,肚子圆鼓鼓的羊们聚在一起,把头努力向同伴身下探去,以此躲避阳光的照射。我帮着米拉把羊群赶回一座土山脚下的牧铺,她阿爸和两只灰色的牧羊犬同时迎了过来。她阿爸对我绽开笑脸,连说:小伙子欢迎欢迎。两只牧羊犬好像没领会主人的意思,凶恶地向我冲了过来,我忙抓紧背包准备迎战,那牧羊犬却在我身侧兜了个圈子,撒欢儿向远处跑去了。

  米拉被我的恐惧弄得歉意十足,连连解释,这狗是经过训练的,不会随便咬人。然后邀我在她家用餐。我婉言谢绝了,只请她带我去张五十八家的牧铺。米拉从羊棚的接羔室里推出一辆红色的男式摩托,跨上去让我骑在后边。我被她粗野的样子弄得心里好像有了依靠,坐上去也非常踏实。

  摩托车在沙质路面上飞快地行进,米拉身上淡淡的少女的清香拂在我的脸上,使我莫名奇妙地心情格外开朗。在几次急刹车的时候,我控制不住身体,便抓住了她圆活的肩膀。于是我的脑袋里从未有过地震荡起来。

  张五十八家也在用午餐,一张地桌旁围着他老伴儿和儿子儿媳。知道我的来意后,先邀我用过餐。然后急不可待地拿过他的马头琴,把他爷爷———著名蒙古族民歌手张阿比亚创作的民歌《韩秀英》唱了一段。

  张五十八略带沙哑的歌喉和着雄浑的马头琴声在牧铺的四壁间荡漾。他尽管没有年轻歌手的十足中气和清亮的嗓音,但那沧桑之感更能拉近历史与现实的距离。

  歌声过后,热情好客的张五十八把老伴儿和儿子儿媳打发出去,干活的干活,放牧的放牧。他陪着我喝酽酽的红茶。于是,时空在我的意象中发生了变化。

   正 文

  以往的任何时候,这浓重的晨雾都不会给韩秀英心里堆出这么大的障碍。虽然在晨雾的笼罩中走失过羊群,迷失过方向,但她依然喜欢在雾中策马奔驰的感觉。那感觉像鱼儿在水里游泳,像鸟儿在云间飞翔。

  这时候,羊群在撒满露珠的草场上漫散开。和韩秀英共放一群羊的萨日娜迎住头羊,长鞭无力地落在羊背上,不是在抽打,倒像多情的安抚白雾缭绕的意境把现实隔断了。埋藏在心底的美丽幻想生出飞翔的翅膀,搧动着,搧动着。这压抑的情愫终于化作凄婉的歌声,在雾中湿渌渌地向远处传送而去。

  远方的山啊你长大了

  我等着戴你送来的花

  草原上的小红马啊你吃饱了

  你带我去找你的主人吧

  黄了的草啊又绿了

  美丽的姑娘变老了……

  圆润、凄美、忧怨的歌声和着羊群浓重的膻气与雾霭融汇。韩秀英被她的歌声打动着。忧伤的思念摄住了她的心,她挥也挥不去一年前那次幸福的伤害。

  那是去年八月里的一个晴朗的午后,阳光撒在饱满的草穗上,把谷香炸出来,飘满了辽阔的草原。羊早就吃圆了肚子,躲在草丛里悠闲地倒嚼。韩秀英和萨日娜的坐骑也吃得顶了脖,歇蹄站着,下垂的头颅和半睁半闭的眼睛显现出它们的神识已在睡梦的边缘游移。

  萨日娜和韩秀英躲在草场边的柳树毛子的阴影里,在毡垫上轮番解除了睡意。初秋的暑气闷得她们一抹一把汗。萨日娜捋下头巾,前额呈现出与脸颊对比鲜明的白晰和细腻。

  “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白白净净的,太阳晒也晒不黑。现在找男人了,要老了。抵不过太阳了。这儿白,这儿黑红黑红的。”萨日娜分别在额角和两腮点了点。

  青春漾溢的韩秀英没有兔死狐悲的凄凉与无奈,为自己的美丽欣慰的同时产生了疑惑。

  “找了男人,要变老吗?”

  “那是。”

  韩秀英揪下一枚柳叶,在手里撕成了两枚。迷离的目光和脸颊上的粉红不是对变老的恐惧显示,倒像悟出了不那么变老漂亮会失去意义的道理。但她却说:“我不找男人!”

  萨日娜笑嘻嘻捏了一下她的脸蛋,说:“你会疯的。”

  萨日娜站起来,解开腰带,用单袍的前襟往里煽风,以此排解暑气。韩秀英羞涩地躲开了那片嫩白。萨日娜的放荡让她感觉别扭。这种放荡实实在在地破坏了占据她心灵的美好而圣洁的向往。柳树毛子的梢头晃动起来。老天在透气了。

  “来风了。”萨日娜敞胸捋袖地离开柳树毛子,站到高岗上去。

  韩秀英涌出一阵善意的嘲弄感觉,阻拦说:“回来,让人看见。”

  萨日娜诡秘地笑笑说:“鬼吧。”接着现出疯疯颠颠的样子,悠扬地放声呼喊:“都来看我吧———”

  韩秀英对这种作派产生了恐惧,这女人真是不管不顾,不计后果。可是在她担心闹出乱子的时候,萨日娜象忽然遭了一击,一边慌乱地掖紧袍襟,一边飞快地跑下高岗,喘吁中透出恐慌与兴奋交融的神气。

  “来了!快,来了!”

  韩秀英被她拖拉着站到高岗上。不远处的长路上缓慢地过来一条由骆驼排成的长龙。

  这是从遥远的达布苏诺尔长途跋涉来的运盐队伍。驼背上架着模式统一的货架,让人误以为是天生长出来的。天气闷热,远行的队伍现出了从头到尾的疲乏。苍凉的驼铃声像骆驼滞重的步伐,响得消沉而无奈。盐贩子们有的在驼峰间搭就的座位上坐累了,随着骆驼步行;有的走累了,坐到驼峰间或骑到在不同路段随时更换的马匹上。无论是谁,全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特别是数月不剪的长发和在远方穿来的特异服装,给人很重的外乡人的感觉。驼队在蜿蜒的土路上走近了。肉感十足的驼蹄在沙质面上带起浓重的黄尘。黄尘倦倦地落到路边的猫耳花上,蓝幽幽的猫耳花就变成了土的颜色。驼队的盐渍气、腥膻气格外浓重,把草香和花的气息都淹没了。

  萨日娜和韩秀英伫立在高岗上,被破破烂烂的运盐队伍中隐藏的无数未知吸引着;也被寂寥中忽然出现的陌生牵动着。她们一直伫立到长长的队伍走尽长路,消失到坡岗那边的柳树毛子后边去了。

  “他们不会远走,老爷要买他们的盐。他们要听潮尔书,要祭敖包。这么晚了,往前走要过黑森林,不太平,今晚咱这里要热闹了。”萨日娜随着自己的心愿絮絮地叨念着。想象中出现的热闹场面让她兴奋了,以致两耳下流苏样的耳坠都急冲冲地摆动起来。

  “走,再看看!”萨日娜一拉韩秀英的手臂,双双走向她们的坐骑。

  韩秀英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喜悦。她让马不缓不疾地跑起来,风鼓动着她鲜红的衣袍,吹摆了秀美的长发,她的心头也被某种好奇弄得凌凌乱乱起来。因为有人流传,在这支运盐队伍中,有一位就是萨日娜的情人,她当然要对队伍上心了,自己这是干什么呢?这么一想,韩秀英不想满足好奇心了,却也不管马的四蹄,很快就兜了个圈子,又站到骆驼队伍前方的草坡下了。

  这是达尔罕王爷的领地。不管是萨日娜,还是韩秀英,比较贴切的称谓是牧奴,或者叫放羊丫头。她们虽然都有选择主子的自由,但在这片土地上,没有多少东西是属于她们自己的。可是当她们勒马站到草坡上,面对一群外乡人的时候,还是涌起了主人翁的豪迈感。所以萨日娜寻觅的目光放肆而执着。韩秀英也有了马贩子选择马匹一样的观赏心理。

  盐队大约有二百多峰负重的骆驼和十多匹护队乘骑的马匹。这是一个坚韧而执着的队伍。从达尔罕草原到达布苏诺尔,有几千里的漫漫长途。这支队伍往返的时间要几个月之久。这支充满阳刚之气的队伍不光能呈现出男人世界的生存能力,也于破烂中闪现着任何艰难险阻都击不跨打不败的强悍。即使这样,当韩秀英想到他们风餐露宿的生活时,心里还是产生了轻风般温柔的怜悯。

  领队的男人把单袍搭在盐筐上,光裸的上身肌腱发达,古铜色的皮肤闪着油亮的光泽。一双锐利而沉静的眼睛在篷乱的长发和一部络腮长须间洞察着世间的风吹草动。尽管两个年轻女人已近在咫尺,但他依然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地走向前方。

  这是一支检点而自重的队伍。在长途跋涉中,有时几天不见人烟,有时在危机四伏的荒原上和死神濒濒交汇。在寂寞而漫长的旅途中,一个个充满阳刚之气的健硕的躯体里,盈余的精力往往象噼叭作响的火花,不着边际,漫天飞舞。他们具备着野生动物的本能,凭视觉、凭嗅觉、甚至凭直觉就能判断周围是否有女人出现。女人有辐射波,渺茫的身影、微弱的气息、甚至带着几根长发的破烂头巾,都理所当然地要使这支队伍暴乱。可是,坐在马上的两个女人只看到了一个个麻木的表情。在那些篷头垢面中几乎见不到欲望的悸动。

  队伍不慌不忙、不惊不乱、一派从容地行进着。韩秀英在盐贩子的恃重中胆子大起来,怯生生的目光开始象找羊一样投向夹在骆驼间的男人,心底有一缕母性的温存飘然而起。在她侧头观察同伴的表现时,猛然发现一种无声的交流。一个故意走在路边的赤膊男人颈上挂着护身佛的链子,女人手掌大的护身佛坠在前胸,发着淡绿的柔和的光泽。他故意把长发捋向脑后,把整张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孔展现出来。然后在看向这边时,右手不被觉察地摆了摆。韩秀英急忙观察同伴的表现,以此判断那英俊男人手势的去向。萨日娜似乎忘了身边有同伴,异常振奋地用目光跟着那个人,迫不急待地点了点头。

  他们是情人么?韩秀英有了这种猜测之后,心底忽然空落落的。

  “走吧,羊群要起来了。”她提了一下马的丝缰。瞬间莫名其妙地生起一丝忧怨。

  超出她的意料,萨日娜愉快地说:“走!”催马向回奔去。在马背上故作美姿让人欣赏的样子让韩秀英猜出她已胸有成竹了。

  韩秀英兴趣索然地回望了一眼缓缓前行的盐队。沉闷寂寥中忽然响起一种声音,促使她稳定下来,侧起耳朵。那是童气尚存的歌声。辽远、悠扬、带着浓重的凄楚与悲凉。

  天黑了天亮了

  阿妈啊孩儿要去远方

  大雁南飞了

  阿妈呀孩儿扯不断想你的柔肠

  或许是沉寂中突发的声音吸引,或许是那哀婉的情愫打动,总之,韩秀英带住丝缰,情不自禁地寻找歌声发出的地方。她寻找着,寻找着。可是队伍依然沉稳地行进着,所有的人依然平平静静、旁若无人。

  韩秀英的目光寻寻觅觅,直到队伍末端的骆铃声消失之后,她也没有确定唱歌的人。她彻底失望了。一阵从未有过的空虚和惆怅从远处腾起的尘埃中袭来。

  小小的牧村只有十几户人家。这里最初是格日图老爷的牲畜夏营地,近几年世面不稳,马匪、小偷乘虚袭击过这里,抢走了一些上好的马匹。格日图就带着几户为他出牧的人家在这里建起了小小的村落,自己也很少回到一百多里外的有王爷府的繁华之地去游逛,整天守着他的下人和牲畜,大把大把地攒钱。过往路人问起小村时,下人或熟知这里的人顺嘴说:那是老爷艾力。于是,小村就象婴儿起了名字,提到老爷艾力大家就知道是这儿了。

  在达尔罕草原,人人都荣耀的一点是,这水草丰美的辽阔之地是圣祖成吉思汗的二弟哈布图哈撒尔后裔的领地。他的子孙在这里繁衍生息。无论怎么风云变幻世事变迁,祖上的荣耀已经融入后人的血液,像春雨被遍野花草吸收一样,融入了这方厚土。和祖上血脉一起沿袭下来的还有无形的信仰。在这里,黄教的活佛受到万民崇奉,就连王爷本人也相当笃信佛教。于是有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庙宇遍布达尔罕草原的各个集镇和牧村,黄衣活佛和紫衣喇嘛就象畜群旁的牧人,为大家指点生死迷津。和黄教争风的是萨满教。萨满教在达尔罕草原历史久远。虽然达尔罕王爷以武力灭过两次萨满教,但它仍像老树绽新枝一样,顽强地在民间生存。

  两者比较起来,各有优劣,据说佛教能证悟人生究竟,却不轻易显现灵异。萨满教崇奉长生天,直接由鬼神附体施术,鬼神有欢喜心也有嗔恨心,来得比较直接。

  这两种教派在达尔罕草原争风斗法,就难为了祭祀用的孤伶伶的敖包。就像一扇大门,门楣上不知姓氏名谁为好。好在祭祀有传统的仪轨,人们在祭祀时心目中各有所指,各有所主,要的是寄托和灵验,虔诚心是一样的。

  在老爷艾力西南五里处的坨岗上,有一座相传是始祖受点化建起的敖包。几百年的日积月累,敖包大得已象一座小山。来自四面八方寄托各种希望的各种石块堆积在一起,不但汇集了人类的全部祈求,也汇集了诸多灵界众生。使这座敖包成为草原人及过往官宦商贾、豪客,乃至小偷求诸灵异的枢纽……

  介绍这些干巴巴的相互关系是想更能说清看得见摸得着的世界里的事———

  老爷艾力西门外开阔的平坦草地上,盐贩子的骆驼去掉了背上的重负,轻松而悠闲地啃噬着长成了的草梢和香蒿细碎的叶片。平时,勤苦的骆驼得不到这种优待,不要说吃草喝水,就连在宿营地卧倒,背上都带着沉重的货架。因为盐队人力有限,二百多匹骆驼背上的货物搬下来再背上去,不是短时间就能完成的。但又不能成年累月不分昼夜地让骆驼背着货物,否则脊垫下的驼皮会生出热疮。

  今天,盐队大拆大卸,让辛苦的牲畜轻松轻松。因为他们明天清晨要去祭祀敖包。耽误路程是理所当然的。所有盐贩子都不会为此焦躁。恰恰相反,这种忙中抽闲的祭祀,会由于放弃自利而更能显出对神灵的敬意。这不是分析的,这是从每一个盐贩子心底里荡漾出的祈盼幸运的美丽波纹。

  盐贩子的领队,胸宽体阔的塔门带着儿子舍扎布和两个炮手离开宿营地,步行进了老爷艾力。散散落落的十几座土坯房已经飘起了晚饭的炊烟,煮奶茶、烀羊骨头的气息把不宽的门前街道都弥满了。

  陌生的客人来了,粗壮的牧羊犬发出愤怒的吠声。在门前木桩旁挤牛奶的妇女直起腰,愣愣地打量来人,并不马上喝住展开攻击之势的大狗。

  塔门一行并不胆怯,无视狗的存在,向妇女直走过去。

  “格日图老爷难道不知道他的老朋友来了吗?他的牲畜肯定是不缺盐了。”

  妇女把狗叫开,又看了看这几个盐贩子,一溜慌步进了一座大一点的院落。过不多久,格日图老爷的笑声就翻过土墙,传了过来。

  “是塔门老弟到了吗”格日图声音粗犷,把胆怯的小鸟雀吓得飞了起来。

  塔门的儿子舍扎布悄声说:“他早该知道咱们的驼队到了。”

  塔门按一下儿子的后背,说:“他肯定是要留下更多的盐了。”

  格日图带着他的两个炮手迎出大门。

  “噢,果然是塔门老弟。今天早晨喜鹊在门前聚堆,我就知道有贵客登门了。”

   塔门躬身施礼:“老哥哥,我请罪来了。达布苏诺尔遭了大雨,水把盐滩淹没了。这是高价进的一批货,请求老哥哥不要留了。下一批价格肯定能降下去,到那时才能跟老哥哥请求把我的盐多留一些。”

  出牧的下人早报告了一种情况,牲畜已经在寻碱地舔碱土了。格日图拖了一个多月不去东南一百多里的集镇购盐,就是要等塔门的盐队。从盐队买盐,要比去集镇购买便宜得多。他掐指算过,一年要省下好几十只母羊,够两个炮手的开销了。

  格日图哈哈笑过,拉起他的朋友走进院子,说:“如果骆驼有不顶壳儿的,减下一点重量不要紧,我有的是空棚,装下你的累赘是不成问题的。”

  众人到室内落坐,腕上戴着银镯子的漂亮丫头献上奶茶。格日图把自己的烟袋点燃了紧抽几口递给塔门,说:“这可是从京城带来的好货。达尔罕王爷府里也只有两个人能抽到,一个是王爷,一个是总管。”

  塔门接过烟袋细心地品味几口,咂咂嘴,象刚刚舔了一口咸盐,说:“好烟,好烟。不过在王爷府没听说过王爷抽旱烟袋,总管也只是对大烟有兴趣,你说的是他们几年前吧?”

  格日图现出一丝尴尬,说:“当然是几年前,现在他们怎么还能和我们一样用这种东西呢?”

  塔门以商人的敏感拿捏着分寸。接着说:“我一踏上你的地盘就知道你今年有大收成了。雨水好,草好,牲畜肥壮。”

  格日图淡巴巴地说:“难了。王爷把能耕种的草场出荒了。我这里的草越来越不够牲畜吃了。我叮嘱过放牲畜的,不能满天星随便放牧,要留下一些冬天用。更不能让过路的牲畜吃我的草了。”

  塔门笑了笑说:“精明,我要是来世投胎,愿作这里的牛羊,不受白灾之苦啊。”

  格日图打了个哈欠,说:“小日子小算计,比不上你们。”

  塔门看要冷场,说:“从达布苏诺尔到达尔罕旗,从来没听过比这里的潮尔书和四胡更好的乐子,我要麻烦老哥把艺人们请来;我要让老哥的地盘因为我的到来而欢天喜地。”

  格日图说:“说书的张阿比亚身价也像雨后的牧草,长疯了,一晚上要十只母羊。”

  塔门点头说:“不多。”

  秋的凉爽在太阳接近遥远的草原的尽头时就显现出来了。在老爷艾力西门外草场上宿营的盐队的骆驼吃饱喝足,在凉爽中很有规律地趴卧下来,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圆形。几个护队骑马查看了一下周边的地势,以备偶遇不测时心中有数。塔门带着盐贩子到格日图家喝酒。他儿子舍扎布背上马头琴,独自到村头的一片高高的草地上,面对着欲坠的夕阳坐下来,拉起了悲凉的思乡之曲。

  这时候,在遥远的查干淖尔草原,他那随着季节四处游荡却充满温馨的家中,阿妈又该和下人们一起赶着牛群到河边饮水了。她绝对不会离开畜群呆在镇上那个家里享清福的。他不懂一件事,为什么阿爸和阿妈都逼着他跟随这该死的盐队呢?在这条路上,他们已经走了两个多月。阿爸为教了他许多途中的应变能力而特别高兴。可他自己烦透了,除了因为对死亡恐惧才勉强练习枪法之外,任何事情都是硬着头皮去做的。在这样枯燥的旅途中,唯一给他慰藉的就是这心爱的马头琴。幽怨哀婉的琴声在草梢间舒卷游荡,然后沿着平坦的地平线传向远方。

  在想象中,琴声也把他的心事艰难地带到了阿妈放牧的草场上。他在琴声中似乎看到了阿妈额前凌乱的头发被夕阳镀上了一层亮银。阿妈的手腕粗壮,戴着阿爸从外地为她购买的镯子。阿妈双手粗糙而温暖,抚摸他的脸颊时让他有一种踏实的感觉。

  夕阳在舍扎布的琴声中失去了光明。牧村低矮的土屋里透出。了微柔和的昏黄色的灯光。舍扎布抑制不住情感流动,毡房里、油灯下的母亲容颜在眼前越来越真切,越来越清晰。

  天黑了天亮了。

  阿妈呀,孩儿要去远方。

  大雁南飞了,

  阿妈呀孩儿扯不断想你的柔肠……

  浓浓的思乡之情和着悲凄的琴声在秋夜的萧瑟中颤微微地飘向天空。舍扎布思乡的泪水爬下脸颊。他哽咽着唱不下去了,琴声也戛然而止。

  他在思乡的痛苦中挣扎着,隐隐约约听到村落里传出吵杂声。舍扎布机敏地捕捉着那声音,收起马头琴,迅捷地站了起来,象机警的黄羊遇到了狼群,表现出的情态与刚才判若两人。

  可是他吓了一跳。在他身后十步左右,一人一马静静地站着。他本能地问:“谁?”话一出口,他就从那人的形体轮廓和隐约可辨的容貌上分辨出是个不可能给他伤害的女性。他缩紧的心松弛下来。

  韩秀英把羊圈到围栏里,心情寡寡的象丢了什么东西。西门外的盐队宿营地里像有很大的磁力,把她的什么东西吸引去了,偷去了,抢去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张望那茫然的一片,象一粒珍珠失落在茫茫草原上,难有找寻的机会了。

  村落里,人们都显现出节日的愉快。盐队的盐贩子大声地和熟人交谈。一匹快马从街上飞驰而过。是格日图老爷等不及了,派人去看说书的张阿比亚来了没有。韩秀英在街上张望一会儿,一个个粗壮的、沙哑的、干瘪的嗓音无一能与她记忆中的吻合。她若有所失地牵马走向自己家。在她脱离吵杂一段距离后,有一缕马头琴的浑厚之音渺渺茫茫地飘入耳际。她好奇地停住脚步,侧耳细听,确定了一种与意象中旋律相近的声音。她毫不思索毫无顾忌地走向琴声飘起的地方。

   终于,她看到了一个人,听到了技艺高超的艺人才能拉出的琴音。她静悄悄地接近过去。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担心自己的声音会惊动对方,她担心那悲凄凄酸楚楚颤人心弦的琴声会被她打断!

  没有,那个人太专注了,并没有发现她的到来。就连马蹄的重音也没有惊扰他。

  韩秀英站到了他的背后。拉着拉着,他情不自禁地让思乡的歌声冲出喉咙时,韩秀英发现自己有一点眩晕一晃而过。她的心跳加速了。琴声歌声牵着她进入了一种意境,呼唤着她心底的爱怜。

  当舍扎布警惕地腾身而起时,韩秀英愣怔在那里,不知所措。

  舍扎布为自己构造的幻境破灭了,他要马上离开。韩秀英在他走出一段距离后,忽然意识到这样的机遇千载难逢,这样的机遇失而难得。

  “哎……”她慌慌地喊了一声。

  舍扎布停住脚步。她的声音怯生生的,但甜润而清澈。

  “你叫我吗?”

  “是的……”韩秀英喘吁着拉马站到他跟前,吱吱唔唔地解释着,“是我……是我打扰你了吗?我……我是听到琴声……圈羊了,没事。”

  “噢。”舍扎布无声地笑笑。在这苍茫的天宇下,自己是一只失巢的小鸟,一枚枯叶也能给他躲避风寒的慰藉。

  “我笨,琴拉得不好。”

  “你、你是想家了么?不不,我是说,你的家离这里很远吧?”

  两个人无意间站到了一起,不约而同地向村落缓步前行。

  “我的家离这儿很远很远,我们要走两个多月才能到这里。”

  “噢,是这样啊。”韩秀英觉得有一根柔软的丝线,把她的心缠住了,拴住了。

  牧村前的空场上燃起了篝火。干透了的牛粪在烈火中噼叭作响。秋夜的微风吹拂着鲜红的火苗,把围在四周的人的脸庞都映照得红光闪闪。说书艺人张阿比亚天生伶俐喜动,他的艺术天赋象沙漠中的清清河水,滋润着牧人的心田。他不但能说潮尔书,而且具备创作民歌的奇异才能。即兴创作演唱是他的拿手绝活。他喜欢把创作的东西教给具有演唱才能的男男女女,由他们传唱到草原的各个角落。他每到一个牧村或牧铺,总是要根据主人的意思或者说几天潮尔书,或者教唱一些创编的新歌。主人在他临走时往他的衣袋里装几块大洋,或抓几只羊送给他。象今天这样人多势众的场合,他总是慎重地先邀请爱唱爱跳的人先登场,在人们的情绪平静之后,他才平稳地拉起潮尔,一丝不苟地说起在草原上流传久远的传奇故事。

  韩秀英把坐骑拴到小土屋前的拴马桩上,拽了一捆备用的青草扔给它。

  “阿妈,把鞍子替我解下来。”她忙不迭地跑向火光冲天的地方。

  韩秀英的母亲拉着小儿子通宝从屋里钻出来,说:“你什么也没吃呀!”女儿太懂事了。从来不让老人操心。女儿太勤快了,格日图满意,和女一起放羊的萨日娜满意,就连外铺的人也无不夸她。女儿天生丽质,漂亮的样子像雨后绽放的鲜花,老老少少都喜欢亲近她,喜欢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女儿最出色的是百灵般甜美的歌喉,只要她情绪上来,能唱醉所有牧人,能把歌声变成甘泉,即使在干旱的时季也能润化别人的干裂的心田。当母亲的耳朵里装满了达尔罕牧人对女儿的赞美时,心里也倍加疼爱这个心肝宝贝。

  韩秀英在赞美和娇宠中并没有自娇,她比其他人更朴实,更善解人意,更能慈善地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此刻,明月高悬,照得大地万物清晰可辩。韩秀英急冲冲赶向热闹处。她已经和那个叫舍扎布的外乡小伙子约好,都来凑个热闹。天才的韩秀英憋足了一股劲,她要充分地发挥她的歌唱能力。她要把十二分的劲儿都用上。这是一种冲动。这是沟沟坎坎都不可阻拦的大河流水。她甚至边走边即兴编出了要唱的歌词。她把歌词酝酿一下,喘吁吁地哼唱出来。

  忽然,有个人,慌慌张张地从草垛旁一闪而失。韩秀英吓得一哆嗦,向那边跨几步问:“谁?”那里悄无声息。韩秀英也不多管,猜测那是约会的男女,兀自快步赶到了篝火边。

  草原上人人是歌手,个个是琴师。艺人张阿比亚还在格日图家喝茶呢,这里就已经琴声歌声叫好声响成一片了。韩秀英无心听歌,目光急不可待地寻找舍扎布。此刻,舍扎布也在里圈向外张望。韩秀英情不自禁地向他招了招手。火光中,两张年轻俊秀的脸都漾出了会心的微笑。两个人情不自禁地站到了一起。舍扎布一洗满脸忧凄的神态,情绪激昂,从而更显得英俊潇洒了。他抑制不住地向韩秀英问这问那,好像对什么都有了兴趣,好像世上一切都忽然变得那么可亲可爱。

  “你唱起歌来肯定非常好听。”舍扎布迷人地微笑着。

  韩秀英不置可否,犹豫着。她悄声问:“你会拉四胡吗?”

  舍扎布自信地点点头。韩秀英说:“你拉我唱。”

  舍扎布作难道:“没四胡。”

  韩秀英忽然感觉他显出的憨实样子那么可亲可爱。情不自禁地搡他一下,嗔怪道:“马头琴!”

  “噢,这个没问题。”

  两个人悄悄地溜出人群,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合了一下音,然后回到了人群里。舍扎布席地而坐,把马头琴夹在两腿间。韩秀英掩饰了一下羞涩神态,从从容容地走到舍扎布身边。欢快的琴声和嘹亮甜美的歌声相伴着传扬开来。

  天上的月亮十五圆又圆哟嘿,

  今天的小秀英有歌唱不完哟嗬。

  南来北往的客人们呐,

  今年说话也不一样哟嗬……

  是不是在这里团团圆圆过大年哟嗬……

  完美的合作获得了意料不到的效果,在歌声的间奏处,围观的牧人和远地而来的盐贩子都欢呼起来。可惜,这时格日图老爷威风八面的陪着塔门走出大门。艺人张阿比亚的潮尔书到开场的时候了。

  舍扎布和韩秀英又回到人群中,韩秀英的小弟弟通宝挤了过来,拉姐姐说:“阿妈让你到她身边去。”

  韩秀英沿着弟弟的手指望去,阿妈正骄傲地笑着看向这里。韩秀英不情愿地挤过去。阿妈说:“我的孩子肯定是饿坏了。”

  韩秀英说:“不饿。”心里对阿妈的关心感到厌烦。

  牡丹说:“那好,跟阿妈在这里听潮尔书吧,阿比亚的故事永远没有重复的。”

  韩秀英不大情愿地和阿妈站到了一处。通宝一整天见不到姐姐,依恋地抓着姐姐的一根指头。韩秀英只有用目光向舍扎布解释了。舍扎布也显出心不在焉的样子。在大家都聚精会神注视张阿比亚,听他行云流水般叙述传奇故事时,舍扎布一句也听不进去。他只想告诉韩秀英,他不再思念他的家乡了。

  盐队在旭日东升时整装待发。韩秀英还没赶到羊栏时在马背上看出这个架式。她的心顿时慌作一团。那纷乱的骆驼队里,哪一个是舍扎布呢?临走还能见上一面吗?她有直通通去找他的勇气吗?见到他能说些什么呢?韩秀英的脑袋大了起来。

  萨日娜哼着小调,在马背上摇头晃脑地向羊栏走来了。她两耳下的耳坠子拍打着她的两腮,加上幸福的表情,让人觉得她太悠然自得了。她在羊栏门口跳下马,把长鞭搭在马背上,掩饰不住喜悦的心情,向韩秀英一招手,说:“你来。”

  韩秀英一提丝缰到了她的身边。

  “你看,这对镯子是纯金的你信不信?你看这花纹,花啊草啊人啊,全有。”萨日娜把手臂高高地举起来,以便让韩秀英看得仔细。

  韩秀英草草地看了一眼,说:“好,真漂亮。”

  萨日娜诡黠地说:“这是我昨晚在火边捡到的。肯定是盐贩子为他们的女人特殊打造的。他们的金银无数,这对镯子我不准备张扬了。”

  韩秀英焦急地看了看已排列成行的骆驼队,无奈地叹了口气。

  萨日娜叮嘱道:“千万不要对旁人讲,就连你桑布哥也告诉我,今天不要戴出来。我不怕,为了一对镯子,盐贩子还能捋我的胳膊看吗?”

  韩秀英怅然若失地说:“他们要走了。”

  萨日娜一副豁达的样子,说:“走就走吧,明年还来的。他们为了挣大钱,一年也耽搁不得。”

  韩秀英打开羊栏,问:“我们唱的还好吗?”

  “你们?你和谁?”萨日娜问。

  “你没听潮尔书啊?”

  “听了听了。你们唱得也好得不行。”

  “可是我没看见你呀?”

  “噢,我都看见你了,你怎么会看不见我?我躲在老爷家的大门后看的,我怕有人拉我唱歌。我嗓子不行了,不准备再唱了。有外乡人嘛!”

  萨日娜骑上马背,挥动长鞭,说:“今天这羊懒,不愿动啊。”

  两个人把羊群赶到一个牧草茂盛的沟塘里,双双策马登上高坡。

  骆驼队向敖包蜿蜒行去。两个人都默默地守望着,脸上各自显出复杂的表情。

  过了许久,盐队里所有人绕完了敖包,向敖包上撒了白花花的咸盐,或者扔了从远地带来的石块。队伍又蠕动着向东南行进。

  韩秀英心里涌起委屈而酸楚的情绪。她忽然抖开丝缰,毫无顾忌地冲下高坡。萨日娜吓了一跳,远远地问:“你要干什么?”然后又小声嘟囔:“这丫头真是疯了。”她跳下马来,坐到草地上,退下腕上的镯子欣赏上面的花纹。

  韩秀英弄不清自己撒马追去的目的所在。她靠的是一种本能的驱使。可是在要接近队伍的时候,还是明智地让马放慢了步伐。在和盐队接近得只剩几十米距离时,她的勇敢彻底消失了。她装作一副对盐队毫不在意的样子,抬眼去看敖包周围悬挂的彩色经幡。没有风,经幡也丧气地失去了飘扬的活力,消沉地下垂着。

  韩秀英忽然恨起舍扎布,难道他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么?难道自己策马追来他会看不见么?难道他是看见了也无动于衷么?她这么想着,一行委屈的泪水簌然而落。

  盐队冷漠地在她的视野中缓慢地消失了。被骆驼踩踏的路面上残留着杂乱的印迹。一丝凉风吹过,经幡飘动起来,好像是对她的一种嘲弄。这时,她忽然明白过来,刚才在懵懂中,她已经犯了忌讳。这座敖包是不许女人接近的,就像道家的一些符咒忌讳女人的经血一样,如果犯了冲撞,是件两败俱伤的事。

  雾气更加浓重了,细密的水珠接近于毛毛细雨,把人的衣服和牲畜的毛都打得潮糊糊的。萨日娜一遍又一遍地唱她哀婉的歌。韩秀英被她的歌声感染得心里酸凄凄的。

  一只野雀在雾中穿空而过,发出唧唧的寻找同伴的鸣叫。韩秀英挥鞭把漫散的羊群拢了拢,和萨日娜站到一处。

  “盐队在雾里会迷路吗?”韩秀英问。

  “他们熟悉路就像咱熟悉群里的羊。”

  “盐队一来,咱们又能听潮尔书了。”韩秀英掩盖着心事。

  “去年,老爷以低价强留了三十匹骆驼的盐,塔门老爷很生气,临走的时候都没让老爷去送行。你桑布哥当时就在场,夜里把老爷的红马喂饱饱的,老早就备上了鞍子。老爷把他骂了,说:你和塔门有交情你去送行吧,他给我的脸色你没看到吗?我们是掰交了。你要交你交去,别忘了把你的女人带上。听听,老爷说的这是什么话?你桑布哥回去都喝醉了,吐了我一身。”

  韩秀英心事重重地说:“他们怕再也不会从这里路过了。”

  “放心,盐队在王爷府交税银,路过这里是受王爷保护的。咱这敖包灵气大,年年路过这里都要祭祀,谁敢绕过去呢?谁不怕不吉利的事落到头上?放心吧。盐队来就是一两天的事,你没见晚上的月亮都圆了吗?”

  韩秀英不被觉察地舒了口气。

  羊肚子吃圆了的时候,雾气淡化了。红彤彤的太阳升起老高,不但没有热力,连晃眼的能力也丧失了,像用红纸剪的圆挂在了天上。

  两个牧羊女不约而同地把羊群赶到尽量靠近敖包的草场上,茫茫无期地等待着一个希望。

  惊喜在雾气消散的时候发生了。先是韩秀英发现了骆驼队的几匹骆驼爬上了远处的地平线。

  “他们来了!”她惊喜得秀气的鼻子尖上一下子冒出了汗珠。

  “是的,是他们来了。”萨日娜瞬间也呆呵呵地木了一下,随后抡圆鞭子向牧草上抽打几下说:“走,看看去。”

  韩秀英迟疑地扭了一下身子,说:“看看再说。”

  两个人站在一起,怀着同样的心情遥望着西方。

  长长的骆驼队象从地下冒出来一样,越来越长。等末端的骆驼爬出地平线,骆驼队就变成了一条完全从洞里爬出来的蛇,蠕动着向这里爬来。

  萨日娜说:“晌前赶到这儿,怕是要多留一阵儿了。”韩秀英紧张得吁吁带喘,说:“那是一定的,我们这里要热闹几天了。”

  在她们的视野中,骆驼队沿着古老的牧野大道走过来了。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他们并没有奔向在老爷艾力宿营的草场,而是拐到敖包这边来了。整个队伍好像提前就打定了一个永不变更的主意,行进得沉稳而坚决,没有一丝迟疑和惶惑。

  这种让两个女性无法理解的变故仍在继续着。骆驼队要接近敖包时,领队的骆驼停下了。其它骆驼排列着形成了无数个首尾相连的圈,像一条盘卧的蛇。

  “奇怪呀,他们要干什么呢?”萨日娜愣怔怔地说。

  “是要祭敖包吧?”

  “以往都是启程时才祭敖包的,这回怎么变了规矩?走,看看去。”

  “要犯忌讳的。”韩秀英迟疑着。

  “不到近前,远远的看。”

  两个人骑上马向敖包走去。

  盐贩子和护队都脱离了原来的队伍,在敖包前重新排列成行,绣花的单靴布满尘土,杂乱地绕着敖包迈动着。敖包周围地面上的沙尘腾起来,要把这个人的队伍笼罩了,可是所有人都不用手遮档沙尘,表情庄严地把抱在怀里的祭品向敖包上投去。

  古老的敖包扯满了无数色彩不一的经幡,从那褪色的程度上显示出悬挂的前后。敖包上的石缝里杂乱地生长着一丛丛耐旱的蒿草,茂盛得真像里面隐藏着无数神灵,让人平添幽深神秘之感。

  在绕过三圈后,人的队伍像在河边饮足了水的蛇,又融入到原来的队伍里。

  “这回怕是要宿营了。”萨日娜眯眼望望高高升起的太阳。

  “是要宿营了。不然站在这里干什么呢?”韩秀英努力分辨着所有的人,却寻不到舍扎布的身影。他没来呀!韩秀英心里冷冰冰的像坠入了悬崖下的冰水里。

  队伍又颇有规律地排列起来,领队的骆驼向老爷艾力偏南的方向走去。后面的骆驼规规矩矩地紧跟着,没有一匹向老爷艾力拐去的。

  “他们要到南边的平地上宿营么?”萨日娜焦虑地猜测着。

  韩秀英木呆呆地沉默了。她的心像被谁摘下扔掉了。

  猜测是错误的。在萨日娜以为最好的宿营处,队伍没有停。在谁都觉得已经错过地势的地方,骆驼队伍依然蠕动着。

  “他们走了呀!”萨日娜一拍马鞍桥。

  韩秀英一阵头晕。她不能说话,否则泪水会夺眶而出。

  骆驼队在她们的视野中消失了,连腾起的黄尘都消散得无影无踪了。萨日娜气急败坏地说:“杂种,是忙着去黑森林里喂狼吗?”

  韩秀英不声不响地下了马,装作到附近的柳树毛子里解手,泪水簌簌地滚落下来。可是她的忧怨和委屈忽然没有了发泄的对象。舍扎布承诺过什么吗?没有。舍扎布给过自己特殊表现吗?也没有。韩秀英的泪水像一下子关了闸,断了。她抹抹脸,心里的失落却怎么也抹不掉。她没有兴致和萨日娜去说闲话。她要独自体会这种失落。她要在失落中再找找希望的火花。

  韩秀英在柳树毛子里站了一阵,怕萨日娜起疑心,装作若无其事地出了柳树毛子,回头一看,在不远的柳毛子的阴影里,萨日娜仰面朝天地躺着,袍子的领口大大地敞着,露出大片粉白的肌肤。

  韩秀英看了看羊群,有一多半趴下倒嚼了。这是牧人最轻闲的时候。可是现在闲下来做什么呢?她向骆驼队伍消失的方向望着。这么一望,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有一个人骑着一匹白马向这里奔来。白马四蹄撒开,肚子几乎贴着地面了。马跑到这种程度,骑手探身就能揪到低矮的草梢了。可是那个人似乎嫌马跑得还不够快。从那姿态上看,他还在用马鞭抽打着,催促着。

  韩秀英蓦然涌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是舍扎布吗?念头一起,她便不加思索地迎了过去。距离在双方的急进中缩短着,缩短着。韩秀英渐渐地停下来。她又有了顾虑。她掩饰地揪下身边的一个草穗,用两手卷弄着,她的眼睛却一刻也不肯离开那一人一马。

  骑手长发飘飘,白色的短袍随风飘舞。他似乎注意到了韩秀英,直直地奔了过来。在韩秀英附近猛然减速,由于太突然,在原地转了几圈才平稳下来。骑手飞身下马。

  “舍扎布!”韩秀英顾不得掩饰羞涩,几步奔到他跟前。“真是你啊。”

  舍扎布一副张慌的样子,先向来路张望一下,急急地说:“秀英……”他边说边从颈上摘下一尊白金打造的护身佛。“秀英,这是阿妈为我请活佛加持过的,愿佛爷保佑你。”

  舍扎布武断地为她套在了脖子上。韩秀英整个人都僵了、木了,想说的话一句也没了,“盐队规矩,沿途不许和女人过密交往。你等着,我要请求阿妈陪我一同来把你接回家去。你答应我么?”

  韩秀英望了一眼英俊脸上那急切的表情,欲言又止。这太突然,太仓促,太让她难以启齿了。

  “说呀!如果让他们知道我来见你,是要把我活活打死的。”舍扎布焦急而恐惧的说。

  韩秀英咬着美丽鲜红的嘴唇,喜悦而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

  舍扎布瞬间一愣,马上醒过腔来,搬住韩秀英的双肩,又急切地问:“你不答应我么?”

  韩秀英几乎要瘫痪了。她垂下头,心疯狂地跳动着,幸福的气息把她的喉咙堵得满满的。

  舍扎布又回望了一眼盐队离去的方向,摇晃着她,拖着哭腔说:“你倒是说话呀,你答应我么?”

  韩秀英轻轻地点了点头。舍扎布粗鲁地在她光洁的前额上吻了一下,仓促地回身上马扬鞭的同时焦急地叮嘱道:“等着我。”然后双脚踹镫,风一般驰去了。

  韩秀英惊愣着用目光紧跟舍扎布英气勃发的背影。她额上的湿润凉凉的,痒丝丝的。尽管很仓惶,那双唇有力的接触太实在、太坚决、太不容质疑了。韩秀英好像经过一番拼搏之后终于从惊涛骇浪中游到了彼岸,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舍扎布很快从她眼前的草场上消失了。韩秀英却依然激动着,她发现了自己的双腿在抖。她摘下颈上的护身佛。佛清静地坐在莲花座上,微合双目,似乎对世事不予理睬,可韩秀英满怀虔诚地对佛生起无限敬意,捧在手里,像捧着自己的未来。

  “哎,那是谁?”不知道什么时候,萨日娜爬了起来,敞着领口,背上星星点点地挂着草屑和草的颜色。她无精打采地眯缝着眼睛,一副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样子。

  韩秀英慌忙把护身佛藏到怀里,应付道:“噢,没见过。”

  萨日娜气急败坏地说:“肯定是个掉队的狗杂种!”韩秀英走向自己的坐骑,护身佛在怀里沉甸甸的。她准备悄悄挂在脖子上,用衣服遮住,不让任何人看见,也不让任何人知道。

   第二章 横 祸

   题 记

  我身材矮小,在上中学的时候,女同学看我不顺眼也敢唬下脸对我发威。我就默不作声地躲到角落里去。不过,在闲谈时,我有非常威武但不一定光彩的家庭历史向别人炫耀。据爷爷讲,我太爷马架儿好,达尔罕草原上的任何一匹烈性马,他只要搭住鬃毛就能骑上去。一天下来,那马就成了驯顺的坐骑了。我太爷枪法好。有一回,一伙土匪要到牧村里来打劫。给关四老爷当炮手的太爷单人匹马冲出去,躲在草垛后面,一枪把大柜的匣子打落马下,使牧村避免一场劫难。可糟糕的是他与这伙土匪交上了朋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时间一长,他弄明白了抢羊比养羊容易,抢马比养马容易。于是,他也出去当了土匪。我们家族开始有了自己的畜群和草场。

  科左中旗解放的时候,太爷已经是快五十的人了。二十多年的土匪生涯给他赢来了不少仗义的好名声,同时也有许多血债无法抹煞。就在他抢够了要享清福的时候,一颗铲除恶人的子弹送他走上了黄泉路。

  他临被抓走前惋惜而后悔,跟爷爷说:我跟八路军早走一年就对了,不放心这家业,又想享点清福。你看这福享的。爷爷说,太爷最遗憾的是没跟八路军走。言外之意,他以为那是一条生路。不过按猪蹄道人的说法,太爷是气数尽了,跟谁走也难免劫难。

  我常常希望呈现太爷那样的豪气,又不想担什么风险,所以显得比较拘束,又有点好招猫斗狗。这种血液里流淌着的清理不出去的匪气和懦弱始终折磨着我。成人之后,我想到了解决这种矛盾的方法,那就是在小说里逞英雄。为了写土匪,我给漏网的马贼买过香烟;为了写土匪,我查遍了科左中旗有关这方面的所有历史资料。为了写土匪,我甚至想拦路打劫,或抢个漂亮姑娘过日子,终因胆小,没能实现。

  现在世面不一样了。在科左中旗的主要交通路口,除了孝庄文皇后故里的种种标牌,就是“外商利益至高无尚。”把外来人恭敬得常常觉得过意不去。

   正  文

  羊群不管大小,有头羊。头羊一走,其它羊都跟着,有再好的草料也弃下。头羊不走,其它羊散开,转一圈还回来。马群也这样。牛群也这样。人群也不例外,只是比畜群复杂一些。

  关于在动物中如何能成为头头,众说不一。有人说是奋斗的结果,可是都奋斗了只出一个头头。并且为什么这个头头能成为头头呢?所有解释都浮于表面,不究竟。地藏经里说,那是修福的果报。这种说法往纵深里延伸一下,似乎有道理,可是俗人天眼难通,不敢信。

  道理弄不清楚没问题,这不影响头头在动物世界里的作用。

  塔门的盐队已经有十几年的贩运历史。从达布苏诺尔到东蒙地区的道路、关卡及沿途的主要人物,在他脑海中有一张脉络清晰的图画。闭眼一想,好像从达布苏诺尔一下子到了东蒙地区了。

  塔门领队贩盐十几年,立下了严格的规矩。第一,有一线通路,不得与强人结仇。第二,不管有妻无妻,不管理由如何,沿途不得与女人密交,否则打死。不欲遵规不得贩盐。此规矩道理有二:一是女人乃祸之根苗,无祸侥幸,一旦祸起,悔之晚矣;二是,四世转世的松巴活佛在十几年前以神通力洞察未来,告诫他:贩盐谋利,沾淫则败。

  塔门常以如此这般的道理谆谆教诲盐队成员。可人心就像广袤草原上的花花草草,难以一律。背地里管束不住自己或不想管束自己的成员还是有沾染女人的。可谁也弄不清楚盐队出现的大大小小的不顺究竟和沾染女人是否密切相关。因为有时不沾染女人,出事了。有时沾染女人,一路顺风。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这说法在一些人心目中就动摇了。

  阿爸是舍扎布最信赖的人,他完全相信阿爸的教诲。可发自生命底层的他自己也约束不了的力量支配着他撒了谎。他追上了盐队。

  塔门骑在高高的骆驼上问:“找到了吗?”舍扎布顺下眼睛,说:“没有。”塔门叹了口气,说:“天意呀。或许他的缘分就在这片草原上,你不要多想了,到集镇上让匠人再打造一尊,佛是没有分别的。”他无法看清儿子的心事,只被他蔫蔫的样子打动了。他双手合什,向空祷告:“神佛保佑我的儿子吧。”

  舍扎布成功地掩盖了自己,安稳下来的同时被阿爸慈爱的表现感动了。瞬间在心里祷告,“佛祖,如果有灾难,就降临到我一个人头上吧。我愿承担一切不祥的后果。”

  在达尔罕王爷的领地,有一片远近闻名的所在。那就是黑森林。这片原始森林东西宽四十余里,南北长一百余里。其间树木种类多样,有蒙古黄榆、有黑皮杨、有青皮柳。树间杂草丛生,荒蛮一片。这里是草原狼、狐狸、狍子等野生动物的理想天堂,也是达尔罕王爷畜养猎物的众生园。由于林草茂盛,给过往行人带来不便。说不上从什么年代开始,黑森林被几条道路拦腰截断。给行人提供便利的同时也为土匪马贼设立了最佳的打劫场所。年深日久,草原人对黑森林有了恐怖和神秘之感。不是万不得已,人们都避免走这些道路。

  塔门在这横穿黑森林的路上走了十几年,应付过各种场面。眼下,盐队就要进入黑森林。塔门传令,所有人畜,不得停步,不得掉队,一气穿过黑森林。

  盐贩子把藏在腰间、藏在鞍下、或用油纸包着藏在盐袋间的长短枪拿出来,做好随时应付不测的准备。

  骆驼队并作三行,以便首尾相望、首尾相应。所有步行的成员全都骑到骆驼或者马背上。十几个人的眼睛不敢懈怠地观察着四周。

  雾后的太阳像要把耽误的时间找回来,挥发出要把人烤焦的热力。一丝风也没有。树木的叶子静静地映射着太阳的光辉。四下俱寂。清晨或傍晚噪杂一片的黑森林连只鸟叫也没有。就连快要接近生命尾声的夏虫也蔫搭搭地不肯发出清脆的鸣叫。这使黑森林显得肃穆而幽深。

  驼队静悄悄地前进着。有的人饿了。就自顾自地嚼几块牛肉干,或吃几口奶豆腐;渴了,把用绵羊瘤胃作的酒壶摘下来,喝几口马奶酒。

  骆驼真是经过干旱环境考验筛选出的种族。在热闷的中午,这些笨拙的伙计尽管背负重荷,却依然能随着人的意志加快步伐。

  太阳偏晌。盐队走了一半的林间路程,由于刚进黑森林精神过度紧张,走起来一路平安,所以有人就倦怠起来,骑在牲畜上打盹。

  塔门一遍又一遍地传话,要大家打起精神。起初有效,重复两遍后,也失去了提醒的作用。困倦的大脑有的已经分辨不清声音来自梦境还是来自现实。舍扎布的表现让阿爸非常满意,他的眼中闪烁着异常明亮的光辉。

  “你不困?”塔门骄傲地看着与自己并排前行的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

  舍扎布精神饱满地说:“我不困,阿爸。”

  “你是对的,这种时候不允许我们犯困。尤其是你,要记住,我们活的不光是自己,而是大家,这样就不困了。”

  “我知道,阿爸。”

  塔门领队这么匆忙地祭过敖包,然后匆匆上路还是第一次。这件事在他心里堵个大疙瘩。

  “我们连日赶路,按里程计算,在老爷艾力歇脚最恰当不过。可是格日图这只老狐狸总要刮咱的油水。这样下去不行。我们作生意,要保持这种度。过分了我们就寻找解决的办法。今年晾他一回,明年他就知道该怎么迎接咱们了。”

  “明年,咱们要在老爷艾力宿营么?”舍扎布心里敞开了一扇窗。

  “那是明年的事。”塔门随着骆驼的步伐晃动着,脸上现出刚毅而多谋的神态。

  “其实,格日图人不坏,除了有些小气。关键时刻他是比较正直的。只是我们在作生意,不能允许有任何毫无价值的损失和浪费。格日图得寸进尺地刮油,就是忽略了咱们可以不在那里歇脚。你看,天黑前到沃德勒大集,住下,通知店铺,明天领盐,再住一夜,就把他晾了。”

  舍扎布为阿爸的算计感到骄傲。阿爸与他正庄其事的交谈让他生出很强的使命感。

  “阿爸,多数人困了。”

  “是的,谁都可以困,我们不能,因为我们是领队。明白吗?儿子?”

  “明白。”

  “明白就好。阿爸没几年干头了。你要拿事。从达布苏诺尔到沃德勒,你阿爸的名声就像清晨喜鹊的叫声,没有一声是嘶哑的。你要象阿爸一样,把这支队伍带下去。”

  “不贩盐不行吗?”舍扎布不爱这一行。

  “不要这么想。贩盐,这是定数。你是我儿子,这也是定数,你答应阿爸,不要脱离这条路,因为这不是我们自己的事。”

  舍扎布感觉出阿爸声音里的一缕凄恻。他可怜阿爸的样子了。

  “怎么让大家不困呢?”舍扎布回头望了望困倦的队伍。

  塔门无言地抽出德国制造的自来得手枪,慢悠悠地举向上空。“啪、啪。”清脆的枪声像鞭子抽在了所有人的身上。整个队伍精神一振,骆驼的步伐也随之加速。

  日影偏西,盐队走出危机四伏的黑森林。驮盐的骆驼和驮人的马都汗涔涔的散发着浓重的气味。盐队在一片开阔的草地上停下来。盐队成员有的站着有的蹲着减轻了内在的压力。大家的精神松弛下来,互相之间开始愉快地说笑,纷纷活动着酸叽叽的筋骨。

  塔门保持着领队应有的沉默。在大家要进一步歇乏之时,他冷静地说:“启程!”大家各归各位,队伍又蠕动起来。

  黑森林距沃德勒大集只有四十多里的路程,其间多是开阔的草场,偶尔出现几片柳树毛子,也绝非强人藏身之所。不过,西斜的太阳表明,要在天黑前赶到那里,确实耽误不得。

  盐队前行不久,有人发现身后坠着两乘坐骑。后队把情况传给塔门。塔门拨打骆驼离开队伍,毫无屏障地审视着。

  两人骑马并排而行,速度不疾不缓。看样子是过路行人。塔门传话,注意警惕。

  那两个人象赶路热了,袍子脱下来缠在腰间。走不多时,便赶上了盐队,和盐队的几个成员礼节性地打了招呼,并不减速,从盐队一侧超过去了。

  盐队警惕地前进着。不觉来到一处。这里北侧是一片柳树毛子,南侧是长满玻璃棵子的小孤坨。这时,塔门发现刚刚过去的两个人勒马进了柳树毛子。他传令:所有人等统统步行。让人夹在牲畜间。话刚出口,一排子弹疾雨样横扫过来。塔门大叫:隐蔽!猛觉左肩一沉,顺势滚落地下。舍扎布跳下马来,抽出手枪,隐蔽的同时准备射杀对手,却茫茫然不知对方身在何处。

  塔门左肩中弹,深绿的袍面上出现指甲大的洞。血很快浸涌出来。舍扎布不知道阿爸受伤,向前方盲目地开了几枪。

  塔门一声唿哨,同伴吆喝骆驼聚堆。十几个盐队成员在骆驼高大身躯的掩护下聚到一起。塔门叫上儿子,紧张地观察着四周。却不见任何迹象,连枪声也不再响起。

  稍静片刻,查点人数,缺了两个,以为躲在某处,高声呼喊,不见回音,疑心中弹了。

  “阿爸,你受伤了。”舍扎布动手解阿爸纽扣。塔门一把挡开,向大家厉声道:“注意!看清楚再打。”一个盲目放枪的盐队成员说:“没人。”

  塔门说:“人来了就晚了。看这样子,不是大绺子。大家不要慌。等等再说。”

  这时有人心疼地说:“我的骆驼被打倒好几头了。”

  塔门一念憎恨冲向脑际。审时度势,他把恼火埋在心底,表示着他的头领风范。他说:“大家的损失,不一定光是几匹骆驼和盐,我们首先要保住人。其他损失,我来补!再有离心者,处死!”塔门脸上透出狰狞之状。

  塔门负伤的胳膊失去了活力,有人要查看,被他制止了。骆驼和马匹在动乱中没有惊散,在主人的呼喊中规规矩矩地进了柳树毛子。四下仍是旷野特有的沉寂,塔门让人寻找少的两个人,有人在骆驼间躲躲藏藏地去寻找,很快就回来了,说:“都不行了。”

  塔门踌躇片刻,叫过舍扎布,吩咐:“你骑马走北路,去老爷艾力,找格日图说明情况,让他先就近雇炮手来接应,越快越好。再有,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速速派人到王爷府报案,请旗兵来。”

  有人说:“舍扎布现在走太危险了。我们在明处。”

  塔门看着儿子,问:“你行吗?”

  “我行。”舍扎布忐忑地说。

  “好。刚才的两个人是从后面来的,他们早就设好埋伏了。这里离集市近,盐队又不是马群,行动缓慢,他们即使得手,也难以立刻消散。他们也知道消息传出去麻烦会很快找上来。所以我判断,四周都有他们的人,要把我们的人全打死。儿子,你要快呀!你去吧。”塔门让人仨仨俩俩分开隐蔽起来,自己带着两个人借着柳毛子的隐蔽护送舍扎布。

  这时道路南侧的荒坨上响起枪声,子弹从柳树毛子穿过去,打落了一些枝叶,飘悠悠落在密集的草梢上。

  舍扎布骑马在柳树毛子间穿行。密集的柳树毛子象敌人布下的迷魂阵。塔门告诉儿子千万不要迷失方向,迷失方向天黑也走不出这片柳树毛子去。要看着太阳,太阳落了要看准星星,一直往北,越快越好。

  塔门嘴里说越快越好,心里很清楚那只是个急切的希望。古老的柳树毛子盘枝错结,枯枝枯干夹在绵软的新枝间,形成了一道又一道难以穿越的屏障。有时,人必须下马掰掉枯树干,才能勉强过去。

  道路的艰难让塔门心里有了底。这密集的莽莽苍苍的柳树毛子,人行走起来尚且如此艰难,驮着盐的骆驼无论如何是穿不过去的。所以可以肯定,敌人不会在这一侧埋伏。走出一段路,舍扎布很快走出了经验,尽量巧妙地躲开枯枝枯干连片的地方。塔门看着儿子灵活的样子,心里依依不舍,但他说:“儿子,枪声越来越紧,本来要让你两位叔叔把你送出这片树地。盐队人手少,只能靠你自己了。”

  “你们回去吧,阿爸。”舍扎布努力作着沉稳、自信的样子。他回头看到阿爸的背影东拐西拐地消失在柳树的枝叶后面时,立刻被孤单和紧张包裹起来,不过这感觉没多久就被盐队那边一阵紧似一阵的枪声打退了。

  塔门推测的还算准确,当他带着两人回到骆驼队时,东南西三面都有子弹向这边射来。虽然从子弹的准确度上来判断,敌人离得很远,但已明确地让他们知道,三面的去路都被堵死了。

  塔门的盐队里时不时也回放几枪,却只是告诉对方,他们的装备也是很精良的。

  这种招猫斗狗似的交火持续一会儿,对方的枪声停止了。塔门看看离地面越来越近的太阳,焦虑像秋后越来越重的阴冷之气,把他的心弄得乱糟糟的。他一会儿推断这是得罪了熟人勾来的祸,一会又觉得这是一伙由生意场上的敌手引来的匪类。他一会觉得让儿子去老爷艾力是错误的决定,脑海中就闪现出格日图老谋深算的样子;一会儿又觉得去找格日图是正确的,脑海中就又闪现出格日图对匪类深恶痛绝的表情。

  枪声沉寂片刻。东面传来喊话声:“塔门,不想全死,就放过来一百匹骆驼!塔门,不想全死就放过来一百匹骆驼!”喊声过后,骆驼队里射出一排子弹,把那面的柳树毛子打得瑟瑟发抖。

  塔门叮嘱弟兄:“我们拖延一下时间。天还早,这条路上不会不过来人,咱们这种僵持很快会被传出去。再有,这里离沃德勒只有几十里的路程,如果有人听到枪声,达尔罕王爷留在那里的旗兵会来支援咱们。我们不能把骆驼和盐让人这么轻易诈去。”

  由于人员分散,塔门的意思不能一下子传到所有人的耳朵里,就有等不及的人悄悄跑过来说:“咱们不能拱手白送,队长,拼了吧。”

  塔门让人传下话,不能拼不能让,要耐心等待。这时,对方似乎不耐烦了,三面同时发出连续的枪击。这一次开火不是在试探,从枪声逼迫的程度上可以判断对方在以很快的速度向盐队靠近。塔门拖着一条伤臂打得也非常英勇。啪、啪。一枪又一枪放出去了。可谁都没有看清对方。依然是盲目开火。

  这种状况只是一种过渡,在突然发出的一阵呼喊声过后,对方的人已经到了离骆驼队很近的荒树丛中了。这是一次不管不顾的果断的进攻,密集的子弹压过来。

  躲在树后的盐队成员又倒下两个。塔门推测对方至少有五十人以上,而且打法老练,在无伤损的情况下已经打死了他四个人。这么耗下去必然被全部打死。塔门传话,弃下骆驼,上马突围。这一作法有人赞成有人反对。有人说:盐和骆驼丢了,要命没用了,干吧!有人说:要是早丢下骆驼,集中力量突围出去,搬来救兵,追剿对手,早见分晓了。

  不同意见只是牢骚,大家纷纷边放枪边贴近马匹。塔门没呵斥那些人,甚至连一个不满的表情也没有。从大家的话里,他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决定,这是以前没有过的。他更能从这件事上发现自己的威望下降了。这种不知不觉的变故猛然显现出来真有点让他难以适应。不过他清楚眼下的局势,集中人员准备突围。在地势高低不平,地面荆棘丛生的地方,骆驼就像出宫的落魄娘娘,显不出特殊的强大气势,倒笨得成了累赘。所以准备突围的人员都抓到了马的丝僵。好在马匹够用。塔门见众人聚齐,便带头上马,冲出柳树毛子,朝没有枪声的东南方向奔去。众人也纷纷上马,一边向枪声响起的地方胡乱射击,一边催马飞跑。

  马蹄趟着茂密的蒿草,把成熟的籽粒蹦得四散飞扬。塔门注意着对方的动向。对方进攻中已经发现了他们在聚众突围,也纷纷上马,在后面开始了果断坚决的射杀。塔门喊上弟兄,打马快跑。忽然,南面的孤坨旁射来了密集的子弹。又有两三个盐队成员坠下马去。背上突然失去重量的坐骑,有的停下,有的随大队猛跑。

  塔门在逃跑中发现自己的又一个错误,如果突围,应该选择可能没有埋伏的北侧,虽然距救兵处远一些,毕竟安全。但人就是这样,迈出一步再想回来重新举步是不可能的了。好在有一点可能会止住对方的追击。他们毕竟是劫财,对人也许会宽容一些。然而这种想象中的侥幸很快破碎了。身后的骑手穷追不舍,孤坨旁一哨人马也窜了出来。塔门喊众人加紧还击,心里稍感慰藉的是前面没有阻击。此念刚过,前方不远处猛然从草丛里站出十几个敌手,叫嚣着把子弹射了过来。塔门忽感上身一抖,紧接着一阵晕眩,身体软绵绵地坠落下去,脑海中留下了对方纷乱的进击情形。在他的最后记忆里,是凶猛而来的马蹄声、呼呼嚆嚆的叫骂声和同伴痛苦的绝望哀叫,他痛苦而无奈地意识到,手下的兄弟,都遭遇到了和他同样的结果。

  于是,在黑森林通往沃德勒大集的这片柳树毛子南侧的枪声停止了。这伙劫匪把骆驼重新排好,十几个盐贩子模样的人骑上骆驼。

  这时,太阳红红的就要坠到阴气拂拂的黑森林里去了。

  舍扎布的衣着从来没有这么破烂不堪过。浑身的衣服被枯枝刮开了无数口子,飘飘忽忽地象坟尖上经过雨淋日晒的肮脏的裱纸,特别左肩上的口子开得太大了,裸露着白晰晰的皮肉。他的头发篷乱,脸上汗水和尘土混合着,象刚刚从臭泥堆里钻出来。舍扎布也从来没有由于衣衫褴褛而造成的这种难堪。因为他在打马奔向老爷艾力的时候自然想起了韩秀英。

  世事真是让人难以琢磨,眨眼之间就有这么大的变化。头晌还盼着见她,转眼又怕见她了。

  太阳就要坠下去了。舍扎布担心要圈羊了。他让马跑出了最快速度,是为了救盐队的危急,也是躲避与她相遇。

  丰美的牧草养育了草原上的牲畜,作为主宰的人类以更高的灵性与牲畜作好了与生俱来的沟通。就是在这种奔驰中,舍扎布第一次感受到了胯下的坐骑其实与他是一个整体。马毛被汗水打湿了,像刚从河里爬上岸来。可它努力奔跑的劲头丝毫不减。

  老爷艾力终于进入眼帘。舍扎布筹措着恰当的描述和表达。求人难上天难。舍扎布感觉上苍把世上的苦难感受一下子都压在他头上了,而且巧妙得让他一点退缩或逃避的余地也没有。

  舍扎布在格日图大院前的上马石旁跳下马。一个老嬷嬷在不远处赶着一群牛犊往这边走。舍扎布上前问:“老嬷嬷,老爷在么?”

  老嬷嬷揉揉眼睛打量着他,说:“这是老爷溜马溜狗的时候,等到天擦黑吧,就回来了。孩子你这样子是遇到什么事了?”

  舍扎布应付一声,问清了格日图去的方向,又爬上马背。他的马满身汗沫子,还能跑多远他心里都没了底。马呀,你吃苦了;马呀,你遭罪了。如果过了这场灾难,我要把你带回家乡去,让阿妈放你去吃最鲜嫩的青草,去喝最清澈的河水。

  舍扎布抖丝僵奔到老爷艾力北侧的一座高高的坨岗。他停下来,四下遥望。旷野被夕阳镀上了一片橙黄的色泽。吃饱喝足的畜群逍遥地向宿营地靠近着。那座神奇的敖包像被雾霭缭绕,有着水雾濛濛的柔和的轮廓。舍扎布心里一动,无形中把今天的变故与上午的祭祀联系起来,顿时被一种负罪感束缚了。但他不愿意相信这种说法,急切的目光继续搜索着格日图的影子。可是他知道这是无用的努力,唯一的好办法是耐心地等待。可阿爸那里等不得呀!迟一步就有意想不到的凄惨结局。

  舍扎布在坨岗上等待着,等待着,终于看到了几匹走马平稳而迅急地从老爷艾力正东的草场上出现了。在马的四周,十几条大狗欢蹦乱跳地撒着欢儿。舍扎布毫不犹豫地催马迎了过去。

  格日图已经不认识了舍扎布,但他还是喝退了敌意十足的大狗,问身旁的炮手:“你们认识他么?”

  一个粗壮的小伙子说:“是塔门老爷的少爷。”

  格日图吃惊地问:“你这是怎么了?听说盐队头晌祭了敖包,把我这老爷艾力丢到脑后了。”

  舍扎布说:“老爷,有掌柜的催得紧,阿爸急着赶路,其实……其实回来是要来住些日子的。没想到盐队在黑森林出了事儿。”

  格日图热心起来,跳下马问:“怎么样,你细说说。”

  舍扎布就把经过讲一遍,说:“阿爸叮嘱我,一定要请老爷帮我们度过这一关卡。”

  格日图面露悦色,说:“我说的嘛,塔门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我们的交情可不是早晨的雾,哪能说散就散了呢?孩子,你阿爸还让你找谁了?”

  舍扎布说:“阿爸交待,求老爷先就近请几位炮手救急,再求老爷去王府搬人,别的没说。”

  格日图满意地点点头,说:“塔门相信只有我是他的朋友。好,套克,你快去多带些子弹,跟我去沃德勒大集。扎那,你告诉大伙。今夜精神点,我不在家,你要看好牲畜。”

  两个炮手答应着撒马跑了。格日图说:“孩子,别着急,我再难,也要解救你们的盐队。沃德勒大集有王爷的旗兵。虽然剿匪是他们份内的事,但不是谁都能搬动的。旗兵队的全喜队长是我的老朋友,我出面事情要好办得多。只是咱要懂得人情。”

  舍扎布急忙说:“老爷放心,旗兵一到,所有费用我们承担。”

  “噢。”格日图上了马,精神抖擞地说,“马贼抢去了我的牲畜,又劫了我朋友的盐队,我要出气了呀!”他撒马向老爷艾力驰去。

  舍扎布瞬间吃惊于自己的成熟老练。他猛然发现,这半天时间里,他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好几岁。在他催马跟过去时,已经不怕碰见韩秀英了。他好像看到了比他与她之间交往更重要的东西,所以他觉得要以更为厚重,更为深沉的什么来建立他们的未来。重新建立起来的未来会凌驾于漂亮的仪表和迷人的歌声之上。

  格日图的两个炮手每年的佣金要比普通的炮手高一倍。人们对格日图的举动有多种评价。亮丽一点的说法是他对匪类深恶痛绝,雇了高手保了这方平安;实在一点的说法是格日图花高价雇他们干重活,炮手要负责扫院子、打更、及提醒牧工接羔接犊。而格日图只说:把东西送给人和被人抢去是两回事。

  格日图的老爷艾力自从雇了炮手,牲畜没遭过抢劫。他也绝不无事生非地自找麻烦去得罪人。有时陌生人赶着或大或小的马群从草原上飞奔而过,他总是叮嘱两个炮手,不要声张,剿匪是王爷的事,不要把王爷的事抢来咱作。

  炮手套克作好了行动准备,用牛皮袋子装了二百发子弹挂到马鞍桥上,缠在腰间的子弹袋也塞得鼓鼓的。两支德国造的自来得手枪斜挎在两侧,从院里走出来时手枪拍打屁股,显得很威武。

  格日图好像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很深刻地说:“套克,你是搬家吗?枪套子就不要用了。让人知道咱有这么好的枪也不一定是好事。”

  套克笑了笑,把手枪拿出来插在袍襟里面的腰带里,摘下斜挎的枪套递给眼巴巴很羡慕他的扎那,小声说:“买了不用,不如泡了喂狗,这可是好牛皮。”

  格日图扬声说:“不是不用,是用的时候没到。”

  套克吐吐舌头,笑说:“老爷听哪去了,我跟扎那说,这皮子好,是好牛皮。”

  格日图鼻子哼了哼,笑了,说:“走吧走吧,你小子这牤性子还能瞒得了我?扎那,晚上精神点,老爷我这点家当可全攥在你手心里了。”

  扎那往腰里拍拍说:“早准备好了。”

  格日图又看了看衣衫褴褛的舍扎布,对两个炮手说:“看你们两个的心量,小得不行,就这样不在乎我朋友的儿子么?我这侄子真得等到做了衣服才能脱下这身破的呀!”

  套克看了一下自己的身上说:“我的衣服他能穿么?”

  格日图笑说:“你的袍子等剪掉一半再说吧。”

  扎那说:“老爷直接说我就是了。”他叫上舍扎布,揽着他的肩膀,亲昵地说:“兄弟,不要上火,老爷不说,哥哥们也要把你的事当自己的事办。”两个人到厢房里,扎那拿出自己的长袍让舍扎布换上,说:“兄弟,跟老爷说一声,让我也去吧。直接去黑森林,我和套克都是身经百战的硬手。前年,我们才十九岁,在小清河边,把三弯腰子的马队打得落花流水。咱们四个人一起,有五十人也不够打的。”

  舍扎布在落魄危急当中,有这种热心的人主动帮忙,让他十分感动,他心头一热,却说:“哥哥,这要听老爷吩咐。阿爸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在外面,格日图让马倌桑布给舍扎布备上了一匹快马。格日图对桑布说:“你的马群要回来了,今晚你也别睡觉了。少喝点酒,多出来走走,跟你的女人别说我们去沃德勒了。要不然,明天太阳不出来就会传遍达尔罕草原。”

  桑布讨好地说:“我喝水呛死也不能当她说呀。”

  格日图板着脸说,“这就对了,去把马交给舍扎布吧。”

  格日图紧了紧腰带,拽了拽袍襟,问众人:“答对好了。”

  大伙都说:“答对好了。”

  格日图叮嘱扎那:“把狗栓上,别让它们跟了我们,你小子别不是滋味,你当看家是小事呢?家里没你我能放心吗?好了,走吧。”

  格日图的兔灰马胸阔腰细,性情暴烈。这时它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绕着主人溜步。格日图一带丝僵,轻快地跃上马背,反扯嚼绳,那马就四蹄甩土,箭一般窜出院子。

  舍扎布和套克都飞身上马,紧随其后。舍扎布看出格日图有一副好马架。要不人说,牧铺不是猫狗都能立的。格日图能在这里太太平平地过日子,不是没有原因的。

  三人飞驰一阵,太阳渐渐落下去。月亮像沉睡了一天的懒汉,睡眼惺松地从东边的荒草里探出头来。舍扎布心急,那马始终跑在头里。格日图赶上他说:“孩子,你的意思是直接去你阿爸那里吗?”

  舍扎布说:“他们很危险。”

  格日图说:“这我知道,但是不能冲动。我们得走两条路,找旗兵和救盐队两不耽搁。”

  舍扎布说:“那就请老爷去沃德勒吧,我和套克去救盐队。”

  套克也赶上来,说:“就是,老爷他自己不行,我怕他把枪籽打到天上去。”格日图沉吟片刻,说:“只能这样,你俩要记住,能上则上,不行就在外围打枪,把他们的人引开。等我回来。”

  三个人商议妥当,约定以向天空开七枪接头,然后分头赶路。

  舍扎布和套克并马急驰。他去年在老爷艾力就听到过关于套克和扎那的言论,只是那时没遇到过匪患,没往心里去。牧人都说,套克和扎那都是达尔罕草原有名的摔跤手,从小在马群里长大,练就一副好马架。特别是在狩猎中练出了枪打飞鸟百发百中的好枪法。他们的原始职业是放马,后来靠打猎为生。在偶然的机会里,这副搭挡把草原上的马贼三弯腰子的马队打散一回,出了名,被格日图雇来当了炮手。在正儿八经的牧人眼里,他们其实不算英雄,就连练枪法的过程也不是让人推崇的过日子的好方法。好牧人有盈余要置买牲畜,他们都买子弹放掉了,看来好像是败家的事。不过一旦遇事,人们还是很容易想到他们头上,靠他们冲锋陷阵。

  昏暗模糊了视线,在太阳与月亮交替的间隙里,总有一段转换过程。

  套克一路无话,胯下烈马的步伐跑出了均匀的节奏。舍扎布被他坚定的、对危险毫无恐惧的样子感染着。敬佩的同时,也把他当作榜样。两个人要赶到黑森林东侧那条路上时,套克让马慢下来,问舍扎布:“是前面这条路吗?”

  舍扎布分辨一下方向,说:“就在前面,往东有五里左右吧。”

  套克说:“再加一鞭子吧。”催马加快了速度。

  初秋的草原夜里凉嗖嗖的。清白的月光撒满了草梢。在这无风的时候,旷野是沉寂的。曾经展示过鲜活朝气的花花草草都沉稳下来,把渐渐枯萎的外表作为一种经验的象征,印刻到岁月的光芒里去了。

  两个人上了那条路。套克跳下马,说:“别急别急。”

  舍扎布也跳下马,说:“往东没多远了,奇怪,一点声音也没有。”

  套克在草窠里蹲了一会儿,站起来提上裤子解释说:“这都快养成毛病了,每回有事都得耽误一下。”

  舍扎布侧耳捕捉着远方的声息,又说:“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套克胸有成竹地说:“一定是让你们给打散了。咱俩放马追一程。”

  两个人又翻身上马,顺路东行。套克比较谨慎,掏出枪来,作好了随时射击的准备。他们向前跑了一会儿,套克勒住坐骑,说:“听听。”两个人就都停下。

  四下俱寂。于是又走。再次停下时,舍扎布说:“就在前面了,这片柳树毛子我记得清清楚楚的。”

  套克跳下马来,把耳朵贴到路面上,过了一会儿站起来说:“一点声音也没有,再往前走走吧。”

  又走了一阵,舍扎布真切地分辨出已经到了盐队被劫的地方。

  “就是在这儿,怎么什么也不见了呢?我记得有几匹骆驼被打倒了。死骆驼是运不走的。”

  套克说:“到草窠里找找。”两个人分头勒马寻找。舍扎布追忆着离开这里的情形,跳下马来。趟着蒿草,发现了一匹背上还卡着货架的伤骆驼。这匹骆驼被打中后胯,它的前半身直立着,在作站起来的努力。这种努力消耗着它残存的精力,鼻孔被粗重的喘息涨得圆圆的。装盐的柳囤子掀下驼背,倒在草窠里。舍扎布被骆驼的样子搞得心里一阵痉挛,他不敢再看,抬脸叫套克:“这里有一匹伤骆驼,我们就是在这里遭劫的。”

  套克过来看了看,说:“行了,咱不用忙了,你们的盐队这会儿可能要到沃德勒大集了。”舍扎布心里豁然开朗,在他的预料中,负伤的阿爸很难带领队员冲出包围。现在,看阿爸真是最优秀的。舍扎布尽管亲眼见到了牺牲两人,而且损失了几匹骆驼,但那算什么呢?他发现了自己有着对阿爸比对其他人更担忧的私心。他明知道不对,但在心里就是扭转不过来。他兴冲冲地说:“我想也是。不过咱还是追一追吧。”

  套克说:“当然,追到大集也能找到你们的盐队。我卖野鸡兔子常去,那儿外地来的汉人遍地都是。我打的野物多数都是卖给他们。三张狐狸皮能换半年喝的茶叶。”

  两个人重新上路,心情都比较轻松了。套克问舍扎布贩盐有多大赚头,又说他干不了这样的事,因为他离不开达尔罕草原。他要攒下一群羊,然后娶个女人自己建牧铺。舍扎布经过这场突如其来的惊扰,似乎对贩盐这一行有了更深切的感受。那不光是贩盐,而是通过贩盐,能感受许多令人震撼的东西。就象有人天生爱好打猎,有人天生喜欢放马一样,他决定这辈子就贩盐了。他想象着自己带领盐队的样子,愉快地说:“等你有了牧铺,我要把盐准时送到你的铺上去。”

  套克美乎乎地说:“那我们就是枪也打不散的好朋友了。你只要提一提我套克,别人还不给面子的话,我就把他当成天上的大雁,一枪一个打下来。”

  月光下呈现出黄白颜色的道路把草地劈开了。经过多年的人踩马踏和勒勒车沉重的辗压,道路象平地挖出的宽宽的沟,人们走在路上,只露半截身子。套克说:“这道真是杂种!上面藏下人,一枪一个,咱俩就完了。到上面去。”说完扯嚼绳跃上路坝。舍扎布也随他上去。

  经过刚才的一阵急风骤雨般的急驰,两匹马都通身是汗。现在,人心里平稳了,也就让马压缓了步子。月亮太亮了,能看出一箭地以外。在马走出的均匀的步伐中,他们能看清身边成片成片的卷莲花的花瓣。

  月亮升起两杆子高时,舍扎布和套克都看到了沃德勒大集四周影影绰绰的树景。套克说:“老爷是急性子,怎么还没带人出来呢?是不是遇到事了?”

  舍扎布说:“他走的是弯道,咱是抄近道。这会儿,他还在路上呢。”

  套克想了想,说:“也对,咱俩进去打听打听。”然后又说,“老爷的兔灰马好,能走出一溜风,我早晚哄下来。骑上那马真是不一样,跟飞似的。”

  到了沃德勒大集西门卡子,里面有人喊:“停下停下,别往前来了。”

  两个人停下,套克说:“我是老爷艾力的套克。”

  那边说:“封路了,明天早晨再过来吧。”

  套克说:“事儿不急能晚上来吗?”

  那边迟疑了一会儿,说:“牵马过来。”

  两个人下了马,向那边走。套克觉得没了面子,说:“守卡的人我不全认识。有知道我的也怕别人冒名顶替。”

  舍扎布说:“能进去就好。”

  进大集的道路两边是一人多高的碱土墙,墙顶用树枝子搭着墙镇头。道路上横着四五道柳木杆子。守卡的人躲在墙后,看他们走近了,硬生生问:“身上有枪吗?”

  套克说:“我是老爷艾力的套克,格日图老爷的炮手,能不带枪么?”

  守卡的人说:“带枪不好办,这几天下荒过来一伙胡子,不太平。王爷的旗兵正追剿呢。你们别是踩点儿的吧。”

  舍扎布上前说:“我是塔门盐队的,在黑森林东边遭了劫,这是我请来的朋友。回来看盐队没了,估摸进了大集。我们进去打听打听。”

  守卡的人说:“不用打听了,没有盐队。塔门我认识,他们来了我能不知道?上别场儿打听打听吧。”

  正说着,一匹快马在卡前停下,那人跳下马来,说:“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套克惊喜道:“老爷!”

  格日图问:“在道上没碰到他们?”

  舍扎布焦虑地说:“连个人影也没有。刚才守卡的人说下荒过来一伙胡子,劫盐队的会不会是他们?”

  格日图上前喊道:“是桑杰还是曲巴?我是老爷艾力的格日图,连我也不敢见了吗?”

  里面的人探出身来,说:“听声音是格日图,黑更半夜的不睡安稳觉,是来打野鸡吗?”

  格日图正色说:“我的老朋友塔门的盐队遭了劫,现在一点影也没有,是不是进了大集了?”

  守卡的人说:“我刚来,真没见着。曲巴这混蛋又跑到集里去了。你看这怎么办?”

  格日图说:“让我们进去,到店铺里打听打听吧,二百多匹骆驼驮着盐,躲不了也藏不了,一打听就清楚了。”

  守卡的人说:“也好。”把柳木杆子一一顺过来。舍扎布问:“大叔,下荒的那伙胡子大约能有多少人?”

  守卡的人吱唔说:“那是我瞎编的,不想放你们进来。对了格日图,哪天顺手给我带张火狐狸皮子吧。我作顶帽子冬天戴,我那帽子都光板儿了。”

  格日图牵马过了柳木杆子,说:“你那脑袋还戴火狐狸皮帽子?兔子皮就挺不错了。”

  守卡人说:“草狐狸皮也行,我用子弹换。”

  格日图说:“下回来再说吧。”

  沃德勒大集是东蒙地区比较大的集镇之一。蒙、满、汉人杂居之地。从这里向东,是以农耕为主农牧结合的生存区域;向西,是以放牧为主的已经融入汉人生活方式的草原文化发展区域。这里百业俱全。大车店、商铺、镖局、烟馆、窑子房、花子房,把几条街道装点得繁华一片。

  眼下已经是深夜了,整个集镇只有为数不多的买卖人家掌着灯。间或有唱蹦蹦的汉人的歌声、曲乐声和唱蒙古书的声音从那些亮灯的窗户里时强时弱地飘出来。不但显不出热闹气氛,倒被辽阔的天宇反衬出这里的渺小和人生的局限。

  格日图带着套克和舍扎布来到旗兵驻地。高高的青砖大墙围成一座院落,对开的漆黑木板门严严地关着。墙内的马道上有两个哨兵露出脑袋。从脑袋移动的速度上能判断他们在枯燥地溜着步。

  格日图向他们喊话:“兄弟,老爷艾力的格日图来看你们了。”沃德勒驻地的旗兵只有十几个,他们白天不剿匪的时候帮助维持集镇治安,有时没事出去打猎常到老爷艾力喝酒,几乎都熟悉格日图。

  这时上面的脑袋向墙外探了探,说:“老朋友又遭马贼抢了吗?”

  格日图晦气地往地上吐了一口,说:“是我的朋友塔门的盐队被抢了。”

  马道上的人说:“你等等,全喜队长在,我秉告一声。”说完墙顶的两个脑袋少了一个。

  另一个问:“是刚才的事儿吗?”

  格日图说:“太阳刚落的事,出事的地方什么也没有,我们怀疑盐队把马贼打散了,进了大集。”

  墙上说:“盐队每次回来都住在东四街的崔记大车店,到那儿看一下就知道了。”

  格日图说:“我觉得你们领着去查一查能更好一些。”

  墙上说:“我们领着去,他不在也是不在。先去个人打听打听吧。要是没进来。多半就是让劫走了,我们也好抓紧追去。”

  格日图一想也有道理,让套克陪舍扎布去崔记大车店。舍扎布心里惶惶不安,骑上马头前带路,直奔崔记大车店,到了叫开门一问,盐队没来。

  舍扎布瞬间感觉五雷轰顶,所有侥幸的想象和猜测一扫而空。他眼睛冒花,拖着哭腔说:“我阿爸他们能在哪儿呢?”

  套克说:“别这样,骆驼走得慢,这会儿兴许在道上。从黑森林往这边来的道路有好几条呢?”

  舍扎布几乎虚脱了,勉强爬上马背,回到了旗兵驻地。腰宽背厚的全喜队长已经睡了一觉,敞着袍子,打着哈欠和格日图坐在正房的一盏马灯下唠盐队的事。听了两个人的汇报,格日图说:“作两手准备吧,我和套克到别的道路上迎一迎。舍扎布你给队长带路吧。全喜老弟,这是我格日图的事,就打扰你和兄弟了。”

  全喜抹了两把脸。他结实的胖脸疙疙瘩瘩的,两只嵌在肉里的小眼睛迅速地眨了眨,把倦意打消了不少。他说:“我们就是干这个的,猎手见到狐狸会不开枪么?来人,传我的话,留守四人,其余兄弟跟我走,备马!”

  全喜队长象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慵倦之气一扫而光,让人感觉他是一头冲动了的牤牛。这种气势简直让依靠他的弱者有些感动。

  马队准备利落,全喜队长拎着马鞭子站在院子里,让队员提上两盏马灯,问格日图:“分两路?”

  格日图嗫嚅说:“我真有点拿不定主意了。”

  全喜摇着马鞭子想了想。皎洁的月光照着他的黑脸,黑脸绷紧着,让人以为主意是在面部肌肉里酝酿出来的。

  “依我之见,兵分两路不足取。雁过有声,骆驼有蹄印,码印追下去,就知道塔门的下落了。走,去黑森林。!”

  格日图也说:“走!”

  马队在沃德勒大集的街道上跑出杂踏的蹄音。

  人们赶到盐队遭劫的柳树毛子,明月西斜,启明星已经亮闪闪地出来了。

  旗兵岗哨选择好地点四下观瞧,其他人唿拉声撒开,下马查看路面的骆驼蹄印。经过那一番牵来拽去,路面上的骆驼蹄印杂乱不堪。况且好黑天不如赖白天,长着植被的地方就查看不清了。

  众人忙了一阵,所有蹄印一律向东,到出事地点就截止了。

  全喜队长和格日图站在路坝上,听着一个个没有线索的报告,心里纳闷。全喜队长终于等不急了,说:“哦操,本队长不信这个邪。”要过一盏马灯,沿着路面查看。这时有人纷纷报告,找到了几具死尸,喊来舍扎布辨认,舍扎布说是盐队里的。那几个人有的头部中弹,有的胸部中弹,都彻底咽气了。天黑之前还是活灵活现的人,眨眼间就变成了另一种东西。这种飞快的转换让舍扎布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

  全喜队长提着马灯沿路查出二里多地,仍没查出理想的结果。

  格日图折腾了一夜,有些乏了,让套克继续查看,但不要远走。请求全喜队长一起坐下歇乏。

  全喜队长把马灯交给一名队员,和格日图坐下来分析盐队的去向。可是,一律向东的蹄印把人都搞迷糊了。

  全喜队长坐一会儿,说:“要天亮了,天亮了再说吧,兄弟们也都该歇歇了。”于是喊了大家坐下休息。

  舍扎布靠着一种精神支撑着,在遍野查找骆驼踪迹的过程中,他几乎是一路小跑,在柳树毛子里查找时,一根干树碴子刺破了他的靴底,把右脚掌刺穿了。血盈满了他的靴子,致使他走路时里面呱唧呱唧响,可是他无心理会这些。他相信,即使割掉一只脚,他也能照常走路。他咬紧牙关命令自己,必须有这样的坚强。众人都歇下了。他照顾情面,不得不随众人坐一会儿。

  这时有人请求队长,“弄点吃的吧,肚子咕咕响了。”

  全喜队长腕子上坠着马鞭子,拢脚坐着,说:“把骆驼大腿肉割下来烤烤吧。”

  众人从由于疲乏而呈现的懈怠中振作起来,愉快地说:“对呀,还有盐。”

  两个队员提着马灯找死骆驼去了。其余的队员到柳树毛子里捡干枝。草丛中一具具盐队队员的尸体在舍扎布脑海中萦绕不去。他们死得突然,样子凄惨,有的眼睛半睁半合,满脸血污;有的呲牙咧嘴,保留着临死前的痛苦表情。那牙齿上都沾满了沙土,躺的姿势也不是让活人感觉舒坦的安祥态。舍扎布很想马上去从头到尾把他们整理周整,可是他当下该做的是给旗兵队员捡干树枝。他是领队的儿子,他要看事情的大头,他还有许多活人的事要办。干树枝藏在活的树丛中,舍扎布就着明亮的月光掰着干树枝,逐渐地迫使自己把心硬起来。于是咔吧咔吧地掰树枝的清脆爆裂声就蕴含了复仇的种子。

  篝火燃起来了。旗兵队员每人手里攥着一串或几串用柳树条串起来的骆驼肉,放到火上烤。骆驼肉上撒着盐,被火一烧噼叭作响。肉串很快吱吱地冒出油来。香味随着烈烈烟火在空中飘散。

  舍扎布坐到一旁,孤独感油然而生。他意识到对自己来说天大的事,在别人心中只是弹指可挥的小事一桩。火焰舞动着,香味飘散着。队员们把烤熟的肉串先献给了全喜队长。套克也不干落后地一把烤了三串,送给格日图一串,又让舍扎布吃一串,舍扎布拒绝了。套克拿着肉串迟疑一会儿,说:“你不吃我可吃了。”

  舍扎布听到了众人吃东西的巴叽声和肉串烤得好坏的议论声,同时也看到了烈焰映照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他把目光投向西天的圆月。阿妈就在那月亮下面。她现在要起来挤牛奶了。她知道盐队出事了吗?她知道她娇生惯养的儿子坐在这里孤伶伶地发呆吗?

  阿妈呀!舍扎布心里涌起了一阵扯心扯肺的酸楚,泪水也悄悄地爬到脸颊上。

  众人吃饱了。天光渐渐明朗,就连树和草的绿色都清晰可辨了。

  “天亮了,大家继续搜查,要细!”全喜队长站了起来,用马鞭子往柳树叶子上抽了几下。

  格日图让套克回老爷艾力看一看:“只有扎那一个管用的,你去看一看我心里就安稳了。”

  套克喜欢这种充满惊险的活动,不想走:“老爷回去吧,你比我更累,回去睡一觉。”

  格日图说:“这些人都挺着,我睡觉去?你让我找死吧!”

  套克不情愿地骑上马,说:“看一眼我还回来吗?白天不能有抢牲畜的。”

  “随便随便。”格日图觉得下人在全喜队长面前这么跟他啰嗦是很没面子的事。

  舍扎布看着套克走了,一张美丽的脸庞映现脑际。稍一动念,他为心上人戴护身佛的情景蓦然出现了。他顿时心生柔情。但同时有一股阴煞之气从一片狼藉的火堆那边席卷过来,使他感到了一阵彻骨冰寒。他心里咯噔一下,罪恶感陡然压来。他甩甩头,把犯忌和遭劫有关联的念头挤出去。他不愿承认这种逻辑。他多么渴望来自于她的些许安慰呀。

  天光大亮。被人类骚扰得离开栖息地的鸟们飞了回来,在柳树毛子的枝头上鸣叫,好象是在控诉人类的罪恶。微弱的西北风在草梢树梢上滚动,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天气一天凉比一天了。

  散开寻找骆驼队去向的队员们几乎把遭劫的场地上的蒿草踏平了。一个又一个牺牲了的盐队成员被发现。

  格日图说:“塔门是我的老朋友,在他去向不明的时候,我们是不是要担起他的责任,把这些人好好安葬?”

  全喜队长很焦躁,他没料到能在这里窝一夜,这事传出又让人笑他无能了。他说:“格日图啊,你是不是困糊涂了?我们这些人要办活人的事。”

  格日图把脸偏向太阳就要升起的地方,说:“那就让我来管死人的事吧。太阳一晒,格日图看到他们肚子冒泡的样子会病倒的。看在佛爷的面子上,全喜队长,你就把下面的事当成自己的事吧。”

  全喜不置可否,拉长着胖脸呵斥他的手下:“狗咬卵子!你们这是狗咬卵子。总在一个地方转怎么行呢?扩大搜索范围。告诉你们,找不到线索,谁也别想去喝一口水!”

  他舔了舔咸劲尚存的干燥嘴唇,确信用这种方法最能调动弟兄们的积极性了。

  格日图被他淡在一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翻着眼睛想办法。就在这时,旗兵队的人又发现了更多的尸体。舍扎布慌忙跑过去辨认。

  这是一片长着骆驼蒿的沙质荒地。地面植被有被明显踩踏的痕迹。几具尸体相隔不远。舍扎布越看越揪心,他真要慨叹苍天为什么把这么越来越重的心情压给他了。

  一个队员在不远处叫他:“来来,这还有一个。”

  舍扎布一阵眩晕,像原地转圈转久了的感觉,天地都在摇晃。他踉踉跄跄地走过去,似乎麻木了的目光落到死尸上。死尸趴在一片骆驼蒿里,朝天的后背上浸出一片血迹。向前伸着的双手紧抓着骆驼蒿,像在作爬起来的努力,又像是忍受不了痛苦,借此增强自己的意志。

  舍扎布无需看死尸的面目,几乎凭直觉就确定了他是阿爸。

  “阿爸!”舍扎布扑过去,疯了似的搬起塔门的上身。

  塔门中弹落马脸跄在一丛骆驼蒿上,骆驼蒿坚硬的陈年枯秆把脸戳得破破烂烂的。当儿子搬起他时,几根折断的枯秆还刺在已经僵硬了的脸部肌肉里。

  “阿爸!”舍扎布拔掉那些枯秆,手颤抖着战战兢兢地抚摸那张乱糟糟的脸。“阿爸呀!”舍扎布干哭了一声,又戛然而止。堵在心窝的那块硬疙瘩把他的泪水截住了。

   第三章 缘起不灭

   题 记

  早在三年前,我用几年攒下的稿费在家乡建起一个生态牧场。我阶段性地回去管理。可是这一次完全不是为了处理牧场的经营问题,我是在心灵的支配下回到了这里。

  我病了。我躺在自己的牧场———八姥窝堡的温暖的土炕上。野鸡在窗外的雪地里咕咕叫着。天亮了。我费力地扭转脖颈,看到了窗玻璃上浓重的霜花。从室内越来越明朗的光线上判断,该是我到西南方百米远的庙里上香的时候了。可是我虚弱得支撑不起酸乏的身体。

  责任心相当强的佣人端着洗脸水站在门外,问我是否洗脸。然后不等我表态,推门进来,把盛着半盆温水的脸盆放到盆架上。灰白的蒸气蓬蓬勃勃地涌满了小屋的空间。

  “你病了吗?”佣人的胡子碴上挂着蒸气凝结的水珠。他靠到我身边,把宽厚的手掌盖在我的额头上。挂在他颈上的紫檀色的念珠垂过来,我忽然看到了一串金色的光芒。这光芒把我虚飘飘地托起来,穿越了小土屋低矮的屋脊,置身在八姥窝堡夏季碧绿的草场上。

  当我回头看时,佣人依然站在我躺过的地方,默默地一动不动。我想告诉他,替我去庙里上香吧。于是,他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地向庙走去。他垂着头,躬着背,缓缓的,走得非常虔诚。

  我大愿已了般地从焦灼中脱离出来。洁白的羊群从小清河那边向这里移动。米拉骑着一匹高大漂亮的杏红马,很浪漫,很潇洒地奔了过来。她戴着一顶绿色的巴拿马草帽,身着只有在节日里才穿的绿色的镶着金边的蒙古袍。

  我惊喜地迎过去。她愉悦的脸上焕发着挡不住的青春的诱惑。她跳下马来,牵住我的手,我们一同在绿草地上欢快地奔跑起来。我感受着她纤纤小手的细腻与滑润,心里流淌着蜜一样的甘甜。

  可是我忽然回到了寒冷的冬季,温暖的土坑把我蒸得大汗淋漓。满满的香烟盒被我攥得扭曲变形了。

  我知道产生了错觉。可情感依然在那片绿草地上逗留不归。我伸手抓过活佛加持过的念珠,祈求灵魂回归我的躯壳,按部就班地完成我的人生使命。

  然后,我看到了张喇嘛从八姥窝堡东北方的树林里走来。他一路寻寻觅觅,像在寻找撒落在草丛里的佛珠。他越来越近,我猛然看到,他从头到脚湿渌渌的,象刚从河里爬出来。他不和我打招呼。我不怪他,我想他可能在另一个维次空间里作这样的表现。尽管这样猜测着能强化我的意识,削弱某种与他沟通的信息,但他的气息太强烈了,使我的视线没被斩断。我看到他在八姥窝堡东岗上消失了。他又回到了掩埋他的土包里。

  于是,感觉中我似乎悟出了自己该何去何从。

  不过,这只是我自负的错位思索。因为她从阴冷潮湿的地下钻出来了。她披头散发双目呆滞。我理解她多难的人生已经使她无心打扮自己,可是这种理解不能抹去我对她的憎恨。这个可恶的不速之客,她已经不只一次地出现在我低矮的小土屋里。起初,她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站在我的门口,无言地注视着我,目光中充满了乞求。可是,我的沉默让她越来越大胆,越来越放肆。现在,她就斜身坐在我的炕沿上。我看到了她露在马蹄袖外面的苍白的双手。她一脸阴煞之气。我知道这是她辞世时的心态形成的表象。她太在乎前世的经历了。以致连她的蒙古袍上也带着另一个空间的发霉的冰冷的逼人气息。这使我感到恐怖。我无法摆脱她,我也同样永远被这种恐怖困扰着。

  我知道,这是太姥冤屈的灵魂。

  好在唱经声渺渺茫茫,越来越近地传入我的耳朵,像远方迎风飞来的鸟儿,回归了它的窝巢。于是我浑身轻松。这时,窗外的太阳已经升起两个套马杆那么高了。我躺在小土炕上,闭着眼睛也看到了我的羊倌赶着羊群到井边饮羊了。我注视着窗玻璃上的霜花融化成水,颤微微地淌下来。我的心也一下子沐浴在了春天草地上的毛毛细雨里。

  我赶紧一跃而起,趁着窗外阳光的温热,把我的使命转化成曲里拐弯的文字。

   正  文

  十六辆勒勒车,载着十六口棺材从沃德勒大集缓缓地赶来了。轴头抹了油但依然滞重的勒勒车吱扭吱扭响着,声音不大不小,不急不躁,像人类从岁月深处发出的痛苦的呻吟。

  舍扎布从阿爸开始,一一整理了死者的仪容及穿戴。他一天一夜没喝一口水,没吃一口食物。他靠着一口气支撑着作他该作的事情。他蓬头污面,仅在一天前还英气勃发的年轻小伙子瘦得眼珠凹陷,两腮蹋瘪。

  格日图派人骑快马请来了腾格尔庙的四位喇嘛。身着黄衣的喇嘛骑马在附近踏查一阵子,回来说:“年年好年,月月好月,日日好日,马上就近掩埋了吧。”

  这个决定一下,雇佣来的出黑的壮汉开始把僵硬的死者装进棺材。一个个土坑挖好了。人们合力用马鬃扭的绳子兜住棺材底,喊着号子下葬了。

  舍扎布分别把十六个灵幡放在死者的棺材上,向上提三提,祈求神佛保佑死者升入三十三天。喇嘛为死者消业的念经声就响起来了。

  套克是较好的下人坯子。跑腿、打杂、又稳妥又麻利。只是性子耿,脾气粗,多少有点不服管束。格日图本意是让他在家看守,他忙不迭的又跑来了。这里的凄惨悲痛氛围软化了格日图的心,让他把名啊利啊,都看得比较淡了,所以再看套克在舍扎布身边忙前忙后的样子,心就不那么堵得慌了。

  十六个土包培起来了,十六个灵幡在秋风中飘动。舍扎布跪到阿爸坟前,目光呆滞,他无意识地叫着:“阿爸……”

  套克看大家收捡东西要走了,便对舍扎布说:“兄弟,记着替他们报仇吧。跪在这里有什么用呢?”

  舍扎布觉得自己那么弱小无助,报仇的事这辈子都无力办到了。他痛苦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

  套克抱起他说:“马贼是赶着骆驼从柳树毛子东头的碱草地上走过去的。碱地硬,碱草不折,一时没看出来。后来发现了,全喜队长已经带人追下去了。兄弟你要挺挺,看我一枪一个替你报仇。”

  套克的臂膀粗壮有力,舍扎布记得阿爸的臂膀也是这样有力的。他看了看套克朴实的样子,心酸地流下了眼泪。

  套克如释重负地说:“没事了,哭出来就好了。窝在心里要把人窝疯的。”

  套克把舍扎布扶到马前,解下缰绳交给他,说:“回老爷艾力吧,老爷管了你所有的事。”

  这时格日图骑马过来,说:“回去吧。套克,让人把丢下的那些盐装到车上,拉到大集去寄存到崔记大车店,等我抽空去卖了吧。对了,把骆驼身上的好肉割下来拿回去,扔在这里也是喂狼。”

  我们仔细看看格日图的院落布局。高高的碱土墙围起的院子正中,是他雇人从窑营子拉来青砖建的三间正房和大房两侧的两排耳房,他和夫人住正房,耳房里住着炮手和没有家口的牧人。院子靠西是一排厢房,作为牲畜的棚舍;靠东的一排厢房是库房。夏季出牧用的毡房的支架堆在东厢房的屋檐下。院前是牲畜的敞圈,站在院墙内的马道上目量一下,全在射程之内。

  院里,胡日沁毕力格图把陆续回来的马匹栓在马棚前面的栓马桩上,把上顿吃剩的牧草添上。他平时少言寡语,只在喝了酒之后才滔滔不绝。老爷艾力的人都知道他是酒魔。他妻子牡丹已经和这个名字不相衬了。早衰的样子让人想起花谢之后的枯萎情形。在老爷艾力,他家是比较好的。女儿秀英给格日图放羊,牡丹在家饲弄属于自己家的十几只上好的母羊和一头奶水像井水一样多的母牛。儿子通宝身体有些单薄。喝酒之后有的通宝。通宝长身体的东西被醉坏了,始终恢复不过来。

  毕力格图的心事就放在了这个弱者身上,不喝酒的时候那小人压在他心上;喝醉了磨磨叽叽反复叨咕这事,连格日图都让他弄烦了,明确告诉他:“再提你的儿子,你就赶着羊群走吧。”

  毕力格图醉后也不是完全丧失理智,不管耍得多么嚣张,一见格日图的影儿,就老老实实蔫头搭脑像春天草皮沟里趴着的老乏羊。

  格日图太太让丫头五月和孤老婆子哈登女人把烤肉、炒米和酸奶摆上,让骑马回来的送殡人就着喝酒。格日图太太勤奋,挤奶、烧茶、接羔,样样都干。她比下人强的是名好听,并且有支使他们的权力。比较一下就明白了。下人干活往往是不情愿的,缺少劳动的快乐;太太干活是自愿的主动的,快乐存在于干活的过程中了。

  女人是草原上无拘无束的马,最终落在谁的胯下非常重要。那是决定后半生的关键。哈登女人和哈登一起给牧主放牲畜的时候,别人就开始叫她哈登女人了。哈登死后,别人依然这么叫她。让她感觉哈登还活着似的。丫头五月十六七岁了,他父母冬天里带她讨饭,父亲蹲在雪地里方便的时候,让一条孤狼从后面咬断了脖子,吃了大半个;母亲带她落脚在老爷艾力,一股火上来,也死了。那时五月象刚断奶的牛犊,孤单凄凉。七八年过去了,她已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有一天,格日图太太从方便的墙角回来,看看哈登女人,又看了看五月。一言不发。晚上掌灯的时候跟格日图说:“五月长成了,能用了。”

  格日图就着马灯在擦他的盒子枪,听了这话嗯了一声,注意力依然在他的枪上,根本没把这件事往心里去。直到在后来的某一天,太太发现了老爷偷偷朝五月讨好地微笑时,才后悔自己把话说多了。

  现在,太阳落在格日图的西院墙上。格日图看着为数不多的来这里喝酒的人,忧心忡忡地说:“套克把盐放在大车店,忘了让他作个记号,多了少了心里有数啊。”

  哈登女人跑过来说:“老爷,舍扎布晕倒在马棚那边了。胡日沁毕力格图抱着他,不知放在哪里好。”

  格日图忙随她走,说:“我以为他躲起来轻闲去了,心里直骂他。他倒晕了,晕了好,孩子拿事了。”

  胡日沁毕力格图拼却全身力气抱着舍扎布两腋往起托,他的下身软瘫瘫地下沉着,脑袋无力地歪向一边。

  “老爷,他晕了。”胡日沁毕力格图喘吁吁的。

  “不怕不怕。”格日图上前揽住舍扎布上身,右手拇指掐住了他的人中,命令胡日沁毕力格图:“在他耳边叫。”

  胡日沁毕力格图一时茫然地问:“叫什么?”

  格日图气急败坏地说:“叫喝酒!你个混蛋!舍扎布!舍扎布!”他自己叫开了。胡日沁毕力格图也忙着卖力地随着喊,像要把先前的失误补回来似的。

  舍扎布疲惫于清醒时的负担了,舒舒服服的不肯醒过来。

  “抬到耳房去。”格日图四下一看,喝酒的人也有过来的了,扎那跑在头里,让他心里顺气不少。再看舍扎布,袍摆掀掉了,裤子露出来,已经快到膝盖了。

  “快拽上来,快拽上来。”格日图看见舍扎布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尽管格日图叫得急切,哈登女人就是背过脸去站着,也不离开,也不帮忙。格日图没有呵斥她,瞬间意识到了她很在乎这个。都这年岁了,还是很累的。

  情节发展不容他多想。几个人过来七手八脚把舍扎布收拾好,又一起把他抬进耳房。格日图问:“寺院的师父回来了吗?”

  扎那说:“我按老爷吩咐,去路上迎了迎,他们在超跋拦路纠缠的鬼祟,骑着马,不敢快跑。还有,今天是斋日,告诉老爷每人准备一碗牛奶就够了。”

  格日图用手指试了试舍扎布的鼻息,舒口气说:“像是睡着了,死不了。那就等等吧。”哈登女人从天国回到了现实,说:“老爷,让我在这里看守可怜的孩子吧。”

  格日图说:“喂他点热奶。他是个刚强的孩子。”

  众人向外走时,格日图一拍脑门,说:“让我忘了,全喜队长的马队还没有消息,一旦回来,让他们躺在月光里过夜吗?扎那,快喊人,天黑前把毡房搭好。”

  扎那说:“老爷,天已经黑了。”

  桑布把搧刀扔到自己家低矮的小土房的屋顶上。在老爷艾力,只有格日图家有院落,高高的院墙五尺多宽,能有效地防御马贼的攻击。其他人家的小土房一律没有院墙,这倒不是级别限制。一是没有时间打墙,二是有时间也没必要打墙,家家户户多数只有几个活人,一日三餐都到格日图那里去吃。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家养些属于自己的牛羊,用柳树杆子围个敞圈就行了。不值得马贼来抢。所以各家的房子几乎和草场连成一片。夏天敞开窗户,躺在炕上就能看见野兔在房前的草地上撒欢儿。

  桑布进屋躺在炕上。莆棒席凉沁沁的,非常舒服。格日图让他领十多个从沃德勒大集雇来的短工打草,答应在原有的工钱上加一只保揣羔的母羊。这种忽然的升级不光表现在工钱上。桑布同时有了一点人上人的感觉。要在以往,他喂完马,要把吃的喝的端回来,萨日娜圈完羊一起吃;或直接在那里吃饱喝足,再回到家里睡觉。现在不同了,他活累,还带着十几个人,和平时有了差别了,再去为萨日娜端吃的就更让人笑话了。他甚至想趁这节骨眼上揍萨日娜一顿,她都不会放泼,可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就暂时躺在炕上等她来伺候。

  萨日娜回来时,桑布似睡非睡。往起爬时,一天的劳碌把全身的筋肉累坏了的情形就充分表现出来了。

  萨日娜情绪很坏,摸黑把吃的喝的放到炕上,点燃土柜上的一盏油灯,说:“起来吧,老爷让人都去为全喜队长的人搭毡房呢。”

  “我带人打草,累一天了。”桑布无精打采的。

  “我看你吃了睡觉吧,我对他们说你在短工帐篷里住了。”

  “老爷让去,不去不好。”

  萨日娜噗的一口吹灭了灯,气呼呼地说:“奴才!真是天生的奴才!你死吧!指望你买牛羊立牧铺得等到下辈子!”

  萨日娜甩手走出家门。她知道桑布肯定要去搭毡房的。这个人骨子里就有这种东西。

  桑布追出来,问:“你不吃了?”

  萨日娜头也不回地说:“装你的皮口袋吧。”

  萨日娜回到格日图大院,看到人们在四五盏马灯的光照下搭毡房。正房前的光地上已经燃起了一堆火,胡日沁毕力格图把干透的柳木绊子往火上一块一块地放。五月正在往火边的光地上放桌子。萨日娜过去问:“全喜队长的人马上就要到了吗?”

  五月像主人似的板着脸,说:“全喜队长来不来我不管,这活计是老爷让做的,老爷让做的事还会错吗?”

  “噢。”萨日娜便伸手帮她忙。五月显出非常上火的样子,说:“塔门老爷盐队的人只活下一个,死的都下葬了。这要花去咱们多少东西!”

  萨日娜说:“早晨不是说盐队跑没了吗?怎么都死了?”

  五月说:“这事得问老爷,我不操这个心。”说完五月一副正庄其事的样子去仓房拿东西了。

  她就是这样,别人对她好坏她根本不在乎,谁也别想影响她什么。她心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老爷;一个是太太。

  萨日娜无心帮她作事,没趣地四处瞅了瞅,不见韩秀英的影子,便凑到胡日沁毕力格图身边问:“秀英呢?”

  胡日沁毕力格图警觉地看了看她说:“老爷让男的搭毡房,没让女的干什么呀!”

  萨日娜一笑,说:“你跟桑布是哥俩儿。”说完从五月端过来的盘子里拿了一块奶皮子,哼着小曲向院门走去。

  五月气得直跺脚,恶声说:“你拿一张这还够吗?你拿一张这还够吗?我告诉老爷去!”

  格日图从就要搭好的毡房那边走过来,笑喝喝地问:“要告诉我什么?”

  五月不客气地把瓷盘子往格日图面前一送,气呼呼地说:“老爷看吧,一盘子这么厚一沓,一盘子这么厚一沓。这盘子就让萨日娜拿去一张。少了一张怎么办吧!”

  格日图温和地说:“给她点面子吧,不要吵了。再补上一张。她一个放羊的,五月不值得和她生气。去吧,补上一张。”

  格日图拍拍她的后背。五月一副强压火气的样子,向仓房走。可她忽然有异样的感觉,老爷拍她的样子怎么似曾相识呢?她皱紧眉头回忆着。忽然想起老爷只有对太太讨好的时候才有过几回这种样子的。涌上来的记忆让她惶乱起来,脑子里有一匹雄壮俊美的种马飘舞着鬃毛把一匹小骒马追出群去了。

  萨日娜一路走向韩秀英的家。这里抽空要啰嗦几句了。

  在达尔罕草原上,始祖建制以来,穿着道袍的山人就存在了。道修今生,佛修来世。这种不精确的说法让精明的人对道士格外恭敬。道士频频云游,大家就都有和他们接触的机会了。韩秀英降生那天,牡丹还在牛圈前面的木桩旁挤牛奶。肚子一疼,知道不好,喊人已经来不及了,便在一片草地上躺下来,自己为孩子接生。等来了别人,用旧布包好孩子,她才发现孩子降生的草地上长着盛开的鲜艳的卷莲花。

  在她被人扶上勒勒车走向家门时,她说:“孩子叫莲花。”

  莲花体质不好,抱到寺院请师父看看,师父说:“到西南的神树下为她烧个替身吧。”

  替身烧了。孩子还是好好坏坏,于是请了一个过路道士。道士说:“烧替身是道家的事,喇嘛哪能乱用呢?这小孩五行不均,官煞混杂,头步运限为下下等,难怪生在野地里。二步运限,伤官过旺。男逢伤官克头妻,女逢伤官夫远离。姑娘婚运不顺。好在中年运起,天上降下逍遥福,不用劳碌自丰享。给孩子改个名吧。”

  胡日沁毕力格图姓韩。道士讲:胡藏鲜卑,不入伦常,取个汉名也好。莲花二字盈露带泪,风吹则残,不好。叫秀英吧。蒙译美丽,遇难弥坚。

  于是莲花更名韩秀英。

  眼下,萨日娜吃完了一张奶皮子,把手指上的黄油往袍襟上擦了擦,进了韩秀英家。韩秀英和阿爸毕力格图在格日图那里挣工钱,吃喝在自己家里。

  胡日沁毕力格图这些年以酒当菜,以酒当食,如果把他喝下的酒聚集起来,能浸没他的脖子,把他淹死。喝酒就要吃得好一些,一年吃下来,多买几只母羊的打算就落空了。牡丹要强,却要强不过男人。她心情不好,也喝上了酒。虽然瘾不大,喝几口之后晕糊糊的感觉就让她把过富人日子的憧憬冲淡了。

  萨日娜在格日图家的晚餐中已经和下人们吃饱了肚子,又吃了一张奶皮子,饱饱的。牡丹带着秀英和通宝就着油灯光照进食的氛围让她感受到了一种家庭的温馨。

  “好!”她说。

  牡丹面前放着酒碗,水一样清澈的白酒下面是碗上的蓝花图案。牡丹说:“喝点酒吧,酒是好东西。”

  萨日娜看到了牡丹扯着细纹的脸颊泛出了桃红,猜她喝到量了。她忽然也想尝尝。

  韩秀英把大肚子酒罐子搬过来,为萨日娜倒了半碗。萨日娜饶有兴趣地喝了一口,皱脸说:“闻着香,喝了苦。”

  牡丹醉态地一挥手,说:“错话!再喝一口试试。”

  萨日娜就又喝了一口。几口酒下肚,萨日娜有了强大的感觉,大咧咧地说盐队的事。

  “人活着没大趣,比狗都不如,比兔子都不如。狗、兔子、没心。人有心,不顺当。人有钱,没用。塔门有钱,一帮人,都死了。钱,给马贼准备的。人活着,乐吧!”萨日娜拍手打掌地释放着。

  韩秀英如坐针毡。在贴近她心的地方,藏着舍扎布送给她的护身佛。这凉沁沁的白金制品紧贴着她的肌肤,已经和她保持同样温度了。在她活动时,它是破地惊雷,沉甸甸地震荡着春意浓浓的挺拔的山峰,让韩秀英没完没了地涌现羞恼和嗔怒。可是,这是多么令人幸福的人生感觉呀。这感觉让她变成了天马,在白云上撒欢儿;让她变成了飞鸟,在长空中任意翱翔。

  可是,都死了。萨日娜大大咧咧,她的话像通宝撇出的掏拉棒,一点准头也没有。那么,大院里嘈嘈杂杂的干什么呢?韩秀英后悔圈羊时不该一门心思胡思乱想,以致把那些人,那些事都抛在脑后。

  “阿妈,”韩秀英说,“阿爸忙,我去替替他吧。”

  牡丹拉长脸说:“我宝贝不去,让他忙吧。”

  萨日娜乜斜着眼睛,说:“秀英太直,等你阿爸喝醉了再去替他。一年有这么十个醉,就省下你家一张羊皮。老格日图的牲畜就是这么算计来的。”

  牡丹哈哈笑着推一把萨日娜:“妹子,你钻到我心里来了。”

  萨日娜也哈哈大笑,说:“我不能到你这么老了才算计,我要男人全听我的,我要把金银牛羊攒得像天上的白云那么多。我要让男人用脖子驮着我。”

  “醉了醉了,萨日娜你真喝醉了。”牡丹揽过眼睛半睁半合的通宝,“儿子,记住,娶到这样的女人你就要小心啦。”

  通宝昏昏然睡去了。牡丹说:“唔,该让孩子好好睡觉了。”

  韩秀英从阿妈怀里接过弟弟,费力地抱起来,放到旁边。萨日娜醉眼乜斜,说:“我就生不出个孩子来。”

  牡丹说:“这也是常有的事。接触男人十年八年再生也是常有的事。”

  萨日娜叹口气,显出非常凄惨的样子,但马上就哈哈笑了,说:“我就管我一辈子的事,不生了。哪天我想要,就有。这辈子我想干的事都要干成,生不成孩子就抱养一个。”

  牡丹说:“丫头小小年纪就又说傻话,等等再说。”

  韩秀英看着弟弟熟睡的样子,心却飞到了格日图大院。她的耳朵不容她们的闲聊进入,努力捕捉着时有时无的外面的声音。忽然,她听到了众多马蹄踏响路面的声音,忙说:“过来许多骑马。”说完跑出屋去。

  牡丹朝萨日娜挤挤眼,摆摆手,说:“丫头不愿听这些,躲出去了。”

  萨日娜屏住呼吸,听了听,笑颜绽现,喜滋滋地说:“全喜队长的马队回来了。全喜回来了!你自己喝吧。我要去老爷那里作个帮手。”说完忙不迭地跑出去。

  果然是全喜队长的马队回来了。旗兵在格日图大院门前下了马。格日图在喊马倌、牛倌和扎那替他们溜马呢。萨日娜朝那里边走边说:“老爷的事咱不能看热闹,我得去了。”

  韩秀英终于找到了机会,跑回屋对阿妈说:“老爷喊我们过去,旗兵的马队来了。”说完转身出去,快步追赶萨日娜,边追边叫:“等等我。”她小跑起来,胸前的护身佛调皮地跳动着,震得她头晕目眩,吁吁带喘。

  全喜马队的骑马都解开了肚带,所有的马都跑得一身汗沫子,怕遭上卸鞍风,不敢立刻卸下鞍子。五六个下人一人手里牵三四匹马顺着路蹓去。桑布逞能地牵上了五匹,萨日娜故意使步态踉踉跄跄的,过去说:“别人牵三匹你牵五匹,是归你吗?我的男人什么时候这么会算计了?”

  桑布很深刻地说:“这是旗兵的马,别人牵三匹,咱也牵三匹,还能显出特别吗?不明白你就回去吧。”桑布板板着脸牵马蹓去了。

  萨日娜兀自笑笑,说:“你看这出息的。”她一拉韩秀英,说:“走,进去看看。”

  格日图太太和五月里里外外忙着。旗兵们在院子西南角的一口土井旁洗脸。格日图跟在全喜队长身后,听他讲追剿的结果。

  全喜队长的马队追出二百多里路,快到吴大舌头东北军驻扎的洮南府了。什么也没找到。再往那边,连消息、迹象都消失了。马队又急忙往回兜,在哈珠大集从一个猎人的嘴里得到准信,天快亮的时候,有两个人一人赶着十来匹骆驼,驮着货架拉荒向正东走了。

  全喜队长分析马贼把盐队化整为零了,往东追一程,进了一片连连绵绵的长满花曲柳的大坨子,骑马过不去,绕过去又太远了。那里又罕有人迹,怕遭埋伏,回来跟格日图想办法。

  格日图说:“只能到王爷府报告,请王爷派大队来吧。”

  全喜队长说:“你去请大队,就是看不起我们小队呀。我无能,格日图想让达尔罕草原流传我这样的名声吗?”

  格日图讨好地拍拍全喜队长的肩膀,笑嘻嘻地说:“我哪能干那事,我到王爷府认识谁?别说王爷,连章京对我都头不抬眼不睁的。全靠全喜,全靠全喜。”

  “就是,这事我和梅林说一下,把盐追回来的可能很小,查出马贼的底细还是有把握的。”

  五月太勤快了,哪里有活计,哪里就有她的影子。格日图太太看为客人准备的食品摆放妥当了,就揉着腰眼说:“五月呀,跟我到房里歇歇脚吧,等他们喝起来,我们还得站着伺候呢。”

  五月说:“我不累,我离开这里怎么行呢?客人这么多。”

  格日图太太说:“好吧,你看着,该我出来的时候就去叫我一声。”

  格日图太太拖着双腿要回屋。哈登女人从耳房里出来,招手道:“太太,太太。”

  格日图太太说:“有话说话,叫什么?”

  哈登女人到近前说:“师父们为舍扎布驱了邪祟,又灌了药,说没事。在死人那头,事儿还没完,原想在这里念经超度,看来了旗兵,他们杀业太重了,又要喝酒,师父们要回寺院了。”

  格日图太太说:“谁让他们在这里为死人念经超度的?”

  哈登女人说:“是老爷吧。”话出口忙作更正,“这是我猜的。”

  格日图太太把盖在头顶的头巾扯下来提在手里,说:“这好吗?那些横死的冤魂聚到这里来,我们的日子好过吗?快叫老爷来,把师父们送回去正好!”

  哈登女人恭顺地说:“就请太太回屋歇着,等我的回话吧。”捣着双腿向井边走去。

  格日图太太双手分别按着两个膝盖登上正房的台阶,不放心地回望杂乱的院子,打消了回屋的念头,靠在窗台上歇乏。

  韩秀英和萨日娜碰到了五月,五月背朝萨日娜,以此冷淡表示她十分的不满。萨日娜轻蔑地一笑,说:“五月,晚上可能有下羔的母羊,别忘了起来叫接羔的。”

  五月看都不看她一眼,冷冷地说:“别忘了,你是羊倌,这话应该趁早跟接羔的说去!”

  萨日娜根本没听她说什么,径直奔毡房那边去了。五月急忙喊她:“你往那里去干什么?那里有你的事吗?”

  萨日娜回头一笑,一字一板地说:“我要到那边墙角撒尿,难道这是你的事吗?”

  五月气得直跺脚。韩秀英说:“五月,不要和她斗气。她是半疯。”

  五月这时闲着,说:“她是个不要脸的女人。”

  韩秀英扶着五月后背说:“五月的辫子越来越粗了。”韩秀英的扶弄让五月想到了老爷温存的拍打,身子就有僵了的感觉,说:“粗了梳头费事呢。”

  韩秀英弄着她的辫梢,说:“抽闲我替你梳一回吧。”

  五月笑笑,说:“现在哪有闲心管它,等客人走了吧。”

  韩秀英又说:“五月还有什么活,我手脚笨,你不嫌弃,就让我帮帮你吧。”

  五月心里舒舒服服的,说:“就等客人吃喝了。”又问:“你说我这辫子粗了漂亮吗?”

  韩秀英说:“这辫子配上五月的脸,还有比这更美的吗?”

  五月胖敦敦的,圆脸,眼睛小。但是,少女的青春气息能让她显示出惑人的气质。五月不懂,总觉得自己丑。以前没把丑放在心上,今天忽然让丑搞得忧心忡忡的了。

  韩秀英说:“五月,这院里处处离不开你的眼睛。你知道塔门盐队的人在哪儿吗?是谁这么命大,只活了他一个。”

  五月说:“一个叫舍扎布的。没死,也让枪声吓得丢了魂,师父刚刚把他的魂招回来了。”

  韩秀英的心扑通一声落下了。落下之后狂跳不止。

  这时,哈登女人一路急走,到了屋檐下太太跟前,垂头说:“太太,老爷说他顾不上师父们的事,全喜队长不高兴了,呵斥老爷呢。”

  太太烦恼透了,说:“哈登女人,你不要说你的话,学学老爷怎么说的吧。”

  哈登女人躬躬着腰,很卑微的样子,说:“老爷说,太太闲着没事,让她往火上加些木块,不要无事生非,寺院的师父有事会来找我的。”老爷还说:“哈登女人,客人多,你不要走来走去的。太太,我做什么才能让老爷高兴呢?”格日图太太的心被刺痛了,想想自己的事。她自言自语:“我怎么是无事生非呢?”身体突突的更加无力了。

  哈登女人说:“我该干什么呢?太太。”

  太太无力地挥了一下手,说:“随便吧。”忽然又改口,“你到灶上再炒几锅炒米,你不要到压饸饹的灶上去。老爷看见会不高兴的。”

  哈登女人说:“我老了,不中用了。别人嫌弃我是正常的。”

  格日图太太看她悻悻离去的背影,想叫回来呵斥几句,又觉得呵斥不出什么明显的效果,便任她去了。

  五月和韩秀英并排走过来了,每人手中的托盘上放着两杯煮过的鲜牛奶。格日图太太快步加入她们的行列,边走边说:“师父们要回去了。这里这么乱,他们修行人怎么能呆得下去呢?”

  寺院里的喇嘛把经书往精致的盒子里装,看样子真要走了。舍扎布仍然躺在靠山墙的地方。挂在柱脚上的马灯照着他的脸。他闭着眼睛,扯着很重的呼吸。一眼就能看出他睡得很沉。韩秀英紧张地故意靠近他,偷眼瞟着他的样子,觉得自己在这里是他最亲近的人。她克制着过去替他搬弄一下枕头的念头,被他沉重的呼吸弄得非常痛苦。

  五月用肩靠了她一下,悄声说:“不要乱看,牛奶让盘子喝了。”

  韩秀英失态了,看溢到托盘上的牛奶,全身呼的一下热起来。

  经师把经盒用黄布包好,合掌默念几句咒语,对着窗外红红的火光说:“过患太大的不洁净的东西带着魔障来干扰我们了。”说完执意马上走。

  格日图太太疑惑地看看五月。五月说:“杯子涮了三遍。”

  格日图太太堆起笑脸,对经师说:“五月弄东西是很干净的,师父们要走,就请喝了这杯牛奶吧。”

  经师带着徒弟向外走,头也不回地说:“过患之敌是最可怕的,不要再勉强我们了。”

  经师没头没脑的话说得格日图太太毛骨悚然,觉得真有无数邪祟挤满了房间,便忙跟出去。五月也满面惊惧,却自大地要护卫韩秀英,说:“你先走。”

  韩秀英让开去路,说:“五月走吧。”她走在最后,瞬间感觉到了一点嘈杂后的肃静。她留恋地放慢了脚步,觉得这里即使是魔障丛集,也让她感觉亲切和欣慰。她盼着舍扎布这时醒来,盼着他忽然喊渴喊饿。那样她就能转身走回去。可惜舍扎布一动不动。

  哈登女人大模大样地迎着众人站着,不言语也不让路。几位喇嘛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绕开她,目不斜视地朝前走。格日图太太责怪道:“你老糊涂了就到墙角躺着去。炒米够了吗?”

  哈登女人说:“够了,炒米不够也是小事。我有要紧的话对太太讲。太太不听就算了。是老爷生气的事。”

  格日图太太问:“老爷又生什么气了?”

  哈登女人神秘地靠近她,悄声说:“在毡房那边,萨日娜抱了全喜队长的脖子;全喜队长照顾她的情面,没有张扬。不巧让老爷看见了。老爷骂她是没规矩的东西。”

  “萨日娜呢?”

  “萨日娜没听见。老爷是躲在哈达墙里悄悄骂的。老爷怎么能让全喜队长和萨日娜看见他呢?”

  “噢。”格日图太太举步又走,忽然停下,问:“你怎么知道的?”

  哈登女人吱吱唔唔地说:“我老了,粪尿都勤了。”

  格日图太太无奈而又严肃地说:“你最好让我省省心。去吧,到耳房里护着那个人,不叫你你不要出来。”

  哈登女人灰头灰脑地说:“是。”

  韩秀英勇敢地说:“太太,让我给她作个帮手吧。”

  格日图太太借着院里的火光奇怪地看了看她,说:“也好,她老了,什么事都要搅和,不要让她出来。对了,你也不要回去太晚,明天还得放羊呢。”

四、[短篇]俺爱上了那个坐怀不乱中的女子

我是一个青年诗人,这个身分决定了我糟糕的生活境况;更为糟糕的是,我还是一个总是被老师训斥的学生,其实我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最早的主角,后来,孔丘把我老师骂我的这句话用来骂宰予,并由他的学生写入了书中,于是,宰予便背着这样冤枉的骂名流传到了后世。我也曾想过,要把我的老师的言论汇编成一本书,但一想到他对我的训骂,我便意兴阑珊了。

   总之,我在乡亲们的眼中百无一用,是一个说起来就摇头的货色。这一切又决定了我另一个罪名,我的父母为此被我气死,我成了不孝之子。虽然这一点我在内心里不予承认,但我却无法说服我的乡亲接受我的说法。

   我已经二十多岁了,女人仍然离我十分遥远。虽然她们中一定有喜欢我的女子,喜欢我清矍的面孔、忧郁的眼神、纤瘦的身体、沉默寡言的性格,但我的名声还是让她们望而却步。她们哪里会知道,在油灯的黑烟中,我为她们写了无数表达我的渴慕、我青春骚动的情诗。我只有两种方式可以暂时平息我的骚动,写诗是其中之一——我的诗友们说,那是另一种自我安慰的方式。我的诗友们生活在城市,有一手给小姑娘写诗骗人家上床的巧妙手法。我其中的一位诗友,曾经还用我写的情诗去骗人家小姑娘。他说,现在的他只有欲而没有情了,如何做得出情诗?总之我写的情诗,都是些“抽屉文学”,他便理直气壮地借用而去了。临走,他竟还说: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当然,他来的时候,给我提了些鲁国特产,他的父亲是一个耍嘴皮子的外交官,搞洋务的,所以家中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少。他给我提来了后来使得孔丘上瘾的酱,你们知道,孔丘说过“不得其酱不食”的话。他嬉皮笑脸地对我说:大葱醮酱可以壮阳。我怀疑这小子在故意嘲笑我。我为此已经够苦恼的了,他这不是火上浇油么?此外,他还提了些可以硌掉牙齿的干饼子,所以我便觉得没有和他翻脸的必要。

   前不久,我们这地方出了一件可以传诸后世的事。一个男人怀抱一个女子,心中却静如止水。有些喜欢猜疑的人,说这个男人过去一定受过伤害,心中的创伤还没有愈合;还有些人说得更难听、更刻薄,居然说人家是一个阳萎不举的废人。这些都是在背地里流传的,要让当事人听见了,闹不好是要被杀头的。他过去可是我们国家司法界的头儿。

   说到这儿,你们可能已经知道我说的是谁了,你们谁不知道坐怀不乱这件事呢!大家用嘴巴这个一个子儿不花,最便捷,且不管你是不是文盲,都可以自如运用的传媒正在宣传这个精神文明的典型。这个人就是展获。说展获你们不一定知道,你们知道的名字叫柳下惠。其实展获就是柳下惠,一个人两个名字而已。我们那会儿是不能叫他柳下惠的,那时候他还没有这个名字,直到他死之后,才被鲁侯追封为“惠”,又因为他食邑于我们柳下这个地方,后来大家就叫他柳下惠,反倒把他的真名真姓搞忘了。但要是我们那会儿称他为柳下惠,就闹笑话了,与历史不符嘛,如果被喜欢抠字眼的人逮着了,我可就臭名昭著了,人家会说:这就是诗人呀!难怪有一个诗人自己都说,大凡提笔不能成文者,大都做了诗人。你说气人不气人。

   别看我是一个诗人,我个人还是比较听从官方的说法,易于接受主旋律的东西。

   以下是来自官方的报道摘要(这时候,展获已经死去多年,那些曾有害于他的上级官员也都死的死、退的退了;而我也老得写不出情诗了)。

   柳下惠(亦称柳下季),姓展名获,字子禽。他的父亲叫展无骇,是一个鲁国的司空,就是主持国家工程的招投标和管理的官员,许多年之后这个官职的名字被改为工部尚书。展获在鲁国曾任士师,也就是鲁国的司法长官。

   展获是个正直倔强、行大义而不拘常礼、慎独无亏、轻财色而不加掩饰的人。他乐于助人,尊老爱幼,平易近人。在鲁僖公为核心的中央政权的领导下,他工作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常常驳回司寇的错误判决。为此,他三次被免职,但三次都在鲁侯面前据理力争,毫不退却,拒绝去职。由于他在国内和诸侯之间口碑名气极佳,加之他平时从来都是一心为公,不计个人恩怨,不结私党,所以每次他都能再次留任。

   时间久了,展获觉得官场很黑暗,为国为民的雄心壮志也就有所消弭,便弃官归隐,成为我们柳下这一方有名的离退休干部。我曾有心去拜访他,还写了一首歌颂他清正廉明的诗,结果听人说他这个人不喜欢和文人打交道,尤其讨厌写诗的,便作罢了。这一点,我并不恨他,人各有志嘛,像我这样一无是处的农村诗人连老婆都娶不上,又怎能治国平天下呢?只不过,我还是觉得他应该理解我的内心世界之后,对我再做出评判不迟。算了,不说这个了。每天,我都在自己的内心里呼喊理解万岁这个口号。

  现在我们来看看展获坐怀不乱这件事。大家说得绘声绘色的,我绝对是据实而录,所以你们可以看到逼真的细节,而不仅仅是一个个死去了的词汇。我说过,我是一个诗人,诗人说话写文章总有些坏毛病,譬如说喜欢抒情,喜欢弄些华丽的词儿装点门面,我也不例外,但我会尽量注意。

   那是一个春末夏初的早晨,展获从屋里出来,抬头看了看天,天色尚好,太阳已经从云层中挤出了身子,灿烂的阳光使得站在院子中的他不由自主地眯缝着眼睛——原以为今天是一个阴天呢,阳光却这么好。他一边从马厩中牵出马套车,一边对屋里的老婆伊女说:今天我得出去走走,天天呆在屋里,都快捂出毛了。

   伊女从屋里伸出头来,她好像还没来得及梳洗,头发有些蓬乱,说:你去哪儿呀?我也想去嘛!

   展获说:边儿去吧你!我怎么也还算是一个离退休干部,四处走走,也就是访贫问苦,带上你成何体统?

   说完,展获便跳上马车,吁的一声驾着马车上了路。

   见展获走了,伊女又回屋躺到了床榻上,瞪着眼睛东想西想来:过去,我们老展在台上的时候,家里是很热闹的,下属联络感情的、求情走后门的、同事替他人说情的,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把门槛都要踢断了。我们老展这个人就是一根筋,事事处处都讲原则,也不考虑给自己退下来留一条后路,把人都得罪干净了;现在倒好,再也没有人来了,除了大门口的鸟雀儿一天到晚叽叽喳喳的,连人声都听不到。只不过热闹有热闹的好处,人家围着你转,你的感觉没法不好。但热闹也有热闹的不好。我们老展是个工作狂,又在官场,大家都说他是“自己的老婆基本不用”的人。他这样,我也闹过,闹过之后,他还那样,也就随他去了。现在,他退下来了,我们的生活质量也就有了提高,也丰富了,我们老展很有第二春的精神头。再说了“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要是老了,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到了流眼泪的分儿上,你还有啥法。

   想到这儿,伊女便安然了,一个呵欠打得比裤腰带都长。

   虽然展获已经从官场中退隐到了民间,但他的立场与普通的老百姓还是有不小的区别,他在庙堂时为国尽忠,心忧天下,在江湖时也是位卑未敢忘忧国,四处走走看看。站在民间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对他来说还是一个全新的问题呢。

   随着马车的悠然而行,看着田野里青色的麦苗和家舍前盛开着的梨花和桃花,展获很是惬意。伊女作为自己的老婆还是很为自己争气的,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有这样的觉悟就应该算是一个好老婆。伊女她也吃得苦,过去她跟着自己荣华富贵,做惯了官太太,现在成了普通老百姓,除了偶尔叹一叹气,也没有什么怨言,你还要求啥?只是她也太喜欢那样的业余生活,可现在,自己每天的时间都是业余时间,总那么生活,可就不是事儿了。可伊女却说什么要把失去的青春夺回来,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我今天出来走走,也就是自己给自己找一份清静。

   一晃太阳就移到了头上,中午已经到了。展获看前边路边挑着幌子,是一家饭店,远看还比较干净,料想应该不会错,便吁了一声减了车速,慢慢滑了过去。这时,从店里出来一个女子,一路风摆柳便走到了展获的面前,说:大人,您是第一次来吧,过去我可没有见过您。您可来对了,我们店大多都是回头客,或者是朋友介绍来的。因为我们一流的服务,一流的质量,却只收二流的费用。就您一个人呀,一个人也好,可以更随便些。

   这时候,店里传出了悠悠的琴埙之声。展获心想,这真还是一地儿雅处呢。

   女子的面容姣好,红唇皓齿,眼睛不大,却直扑闪,真还有些撩人。她忙叫了店里的一个男童,要他把车解了,把马牵到后院去喂水和草料。

   女子带着展获进屋,女子身上的香气使他有些走神。女子装着自然的样子去牵他的手,被他躲开了。女子侧脸望了他一眼,展获却无法知道她一脸笑容的意味。

   这饭店真不小,有好几间院子呢。展获看见一些女子进了挂着帘子的屋子,也有一些女子从屋里出来,一些男子走路急匆匆的,像是去如厕;或者说如厕回来,接着回屋吃喝。

   弹琴吹埙的几个人就坐在大院中的红毡上,女子对展获说:单独点要也可以,乐手可以进屋为客人服务。

   女子陪着展获进了一个屋子,屋里宽大的炕上摆着桌子,桌上摆着酒壶酒杯、水壶水碗。两人上了炕,对桌而坐。不一会儿,肉肴和饼食就上来了。女子给两个酒杯倒了酒,端起来说:欢迎大人光临寒店,请多享用,如有不周之处,请提宝贵意见。如果你满意,请告诉您的朋友;如果您不满意,请告诉我。

   女子一仰头,把杯中的酒喝了。展获见状,也只好把自己杯中的酒倒进了喉咙。

   展获有些饿了,但又不好意思在女子面前暴露自己的饕餮之状,便对女子说:你去忙你的,我自己一个人吃喝好了。

   女子跪着移到展获的身边,又给展获倒上了一杯酒,把身子扭来扭去,前倾的胸就在展获的手臂上磨来擦去的。她嗲声嗲气地说:不嘛,我的工作就是陪同大人吃好喝好玩好。我们的服务是全方位的,大人可要尽兴哦。大人不尽兴,我们老板就要扣我的工钱。

   好了好了,你们老板扣你的工钱由我给你好了。说完,展获掏出钱来给了女子。女子接过钱,欢天喜地地走了,临走时,还说:你要需要什么,就喊我,我是甲号女子。

   展获那会儿犯了迷糊,竟一时想不起这甲号的甲是“甲”还是“夹”。

   趁甲号女子走了,展获埋头猛吃起来。这店里的食肴的味道真还不错,比伊女做的食肴的味道强多了;酒也好,展获过去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今天竟不忍释杯了。

   展获正吃喝得出汗、有些飘飘然的时候,一个男童端着铜盆进来了。铜盆中是半盆微温的清水,盆边上搭着一条白巾。展获过去从没有见过长得这么漂亮的少年。这少年长得眉清目秀,红润的嘴唇,一笑起来两颊竟有两个迷人的酒窝,也有些女孩子的脸红和羞涩,尤其是他的皮肤,白得可以看见其下隐隐的血管。展获竟突然间生出了抚摸一下他的脸的冲动。展获只是心中一动,并未抬手,他毕竟是知书识礼的人。

   男童把铜盆放到炕沿上,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说话。吃喝出了汗的展获,既是为了擦汗也是为了掩饰自己一时的心动,便拿起盆中的白布巾,搌了搌额上的汗。

   看展获这样,男童噗嗤一声笑了,而且越笑越难以抑制,笑弯了腰,笑痛了肚皮。男童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待喘匀了气,才说:这白布巾是擦鸡巴的,你却用来擦脸!

   展获黑了脸,一把把白布巾扔进了盆中,铜盆一声响,炕上溅得四处是水,说道:你咋不早说?

   一见展获黑了脸,男童害怕了,忙说:大人,你别生气,小的不对,你随便责罚我好了。说完,男童扑到了展获的身上,脸贴着展获的胸,轻轻地摩擦。

   展获见状,气消了一半,这男童毕竟是一个孩子,自己的第一个儿子要是还活着,也该有他这么大了。想到这里,展获便用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说:好了,好了,我不怪你了。

   这会儿,展获有些迷醉了,他好像和他十多年前就已死去的儿子在一起戏耍。他躺倒在炕上,男童骑到了他的身上,把他的衣服都解开了。男童在轻声说话,口气极温柔,迷醉中的展获却听不清楚他在说些啥,只是任他戏耍。

   男童翻身从展获的身上下来,把手伸进了展获的裆中,轻轻地揉摸它,还把头俯了上去。展获从迷醉中一下惊醒来,一把把男童推到了炕下,觉得心头一阵恶心,差点把刚才吃喝进肚子的酒肉食物吐出来。展获又一脚把炕桌踢翻在地,怒斥仍跪在地上的男童道:大胆小子,你竟敢玩弄本官的家伙!你不要命了吗?

   男童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地说:刚才甲号女子说大人不喜欢女人,要我过来伺候您,我以为大人喜欢玩童子……

   放你娘的狗屁,我堂堂男人怎会有如此畜牲般的爱好,把你们老板找来!

   大人千万不要找老板,你一找老板,我一季的工钱就去了一半;这还不算,我还得每天多伺候几个狎童的男子……

   展获坐在炕上,气得直喘气,一声声地叹息说:真他娘的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展获下了炕,穿好衣服,把一些钱在扔炕上,说:起来吧!把我的马车套好,小小年纪,要好自为之。

   捡了炕上的钱,男童背着展获偷偷地笑了。

   从饭店里出来的半路上,天突然阴了,西边天际的乌云奔涌翻滚,风吹得土尘四起,一片天昏地暗,眼看雨就要来了。展获不得不抖动缰绳,让马快跑起来,跑动中的车篷和车轴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跑了不多一会儿,雷声就响了,一道道闪电把昏暗中的天空照得雪亮,田野中的麦苗在风中一次次伏下身子,一次次又站起来,就像海浪不断地滚过大地。一些还没有来得及回到窝巢和被大风从窝巢中刮到空中的鸟儿发出了东倒西歪般惊惶的叫声。紧接着,豆大的冰雹和雨就下来了,把车篷打得逢逢逢地响。

   风雨冰雹的喧响中,展获似乎听见有人声在喊,但却看不清人在何处,待马车近了,这才看清一个人一只手捂住头,一只手使劲挥舞着,站在路旁请求搭车。待展获停下车,车已跑出一段路,展获把头伸出车篷,向要搭车的人招手,喊:快,快上来!

   待人跑到跟前,展获才看清要搭车的人是个年轻女子。展获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把她拉上了车。

   她就是娥妹,将要被我爱上的人。

   这时候,天已昏黑得像夜晚降临了,两人并肩而坐,展获感到娥妹因为衣裳被雨淋湿,她的身体有些不可抑制地抖动,在抖动中,展获还听见她的牙齿碰撞的声音。又一个惊雷炸了下来,在闪电之中,展获和娥妹都看见了就在不远处被雷电劈倒的大树轰然倒下的可怕景象。当两人从雷电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展获发现,娥妹已经扑在了自己的怀中,她弯曲的身体在他的怀中仍然抖个不停。展获想推开她,又于心不忍,想让到一边,小小的车篷又没有可以腾挪的地方了。

   展获感到自己的呼吸变粗起来,感到在自己起伏的胸膛上娥妹的身体亦随着自己的呼吸在起伏,感到她呼出的气息在自己的脖颈处时断时续。在那极短的时间内,展获就定下神来,我们不知道他想了些什么,是想留名于后世,还是想对娥妹欲擒故纵?或者说那会儿因他一天中的奇怪遭遇而意兴阑珊,有些性情冷淡。总之,这会儿,他一身正气,索性把娥妹的身体扶正在自己的怀中,自己亦坐直身体,两手握缰,目视前方,策马疾驰。

   经过一个村子时,冰雹停了,雨亦变小,天空又重新明亮起来,村民们见展获的马车驶来,都探头争看。这时候,展获减速慢行,一脸肃穆,缓行的马车使大家清楚地看见娥妹扑在展获的怀中一动不动,像是在安睡。

   马车驶到娥妹的家门前,展获把娥妹抱下车,这才驾车回家。看到这种情形,娥妹的父母及家人好生疑惑,以为娥妹和展获已经投桃报李。娥妹的母亲脸拉得老长,愤愤地说道:哼,老山羊还想吃嫩草!一个退下来的老干部,自己又有老婆,你死女子也看得上?

   娥妹的哥哥更冲动,从柴房中拎了柴刀,就要找老展拼命,他觉得妹妹的贞操和他的脸皮紧密相联,如不给老展一点颜色看,自己就没法在社会上混了。其实,也许他只是虚张声势,真叫他去拼命,他的腿肚子就转筋了,家人和乡邻都拉扯着劝他,就三两个回合,他就歇气了,就坡下了驴,蹲在墙角开始用嘴骂人,心里心疼的倒是那把刚磨好的刀,刚才被大家夺下,恰好扔到了一个石头上,弄缺了口。

   就在大家拉扯着劝娥妹哥哥的时候,娥妹哭着跑回自己的闺房,扑在枕头上哭泣,一边哭一边述说:我不去舅舅家,你们非要我去,回来的半路上又是冰雹又是打雷下雨的,风都能把人吹跑,你们哪个想到过我?你们哪个跑到路上去接我了?人家展老一片好心,半路上让我搭了车,我一身被雨湿透,又害怕,才自己扑到人家展老怀里的。人家展老,正襟危正,坐怀不乱,对我无半点无礼,你们不感谢人家倒还罢了,却还在人家头上扣屎盆子,你们还有没有良心?你们要把我逼急了,我倒真还嫁给展老做二房……就是不知人家展老要不要我这样没文化的村野乡姑。

   娥女的父亲一听原来是这样,便开始埋怨自己的老婆,骂道:你个死婆娘,嘴巴没遮拦,人家展大人是你说的那样的人吗?要是搁在前些年,展大人在台上,撕烂你的嘴巴算是便宜你的,要你的小命还不是小菜一碟。完了,又把目标转移到娥女的哥哥身上,说:就你那个熊样,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还想拎着柴刀找人家拼命,人家过去是干啥的?就是专门对付就你这样的小流氓的!你去呀,咋不去了呢?哼,你去就是给人家送菜!

   那天,娥妹雷雨大风中被展获搭救回家这件引起了家人和四邻风波的事就在她父亲的夹叙夹议和冷嘲热讽的抨击中结束了。

   展获回到家中,伊女在院门口等他,把他迎回了家。伊女在展获回家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他怀抱娥妹在大庭广众中把娥妹送回家这件事。因为展获清白的历史,伊女并没有想得太多,她相信自己的丈夫胜过相信自己。在饭桌上,展获简单地讲了娥妹搭自己的马车的经过,但他不好意思说娥妹坐进了自己的怀中,只是说,马车太小,两人只好挤在了一起。伊女喝了两杯酒,一身的血渐渐热了,便娇滴滴地问:你们俩是如何挤在一起的呢?

   这一问,把展获闹了个大红脸,便嗫嗫嚅嚅地说:她害怕打雷,后来就坐在我的腿上了。

   伊女扑进了展获的怀抱,搂着他的脖子,故意把嘴里的热气喷在展获的脸上,说:是这样的吗?

   展获有些不耐烦,加之在外跑了一天和饭店中那档子事,他确实有些累了,便说:你不要东想西想的,我和娥妹虽然在一起,但都是坐怀不乱的。

   伊女见展获这样,一下沉了脸,坐回自己的地方,说:你咋了你?人家坐在你怀里没事,我坐到你怀里,你倒不自在了?

   夜渐渐深了,两人睡在床榻上,都闭着眼睛没有睡着,却又找不到话说,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尤其是展获,总回想着自己那会儿怎么会有如此令自己都觉得高尚的英雄主义行为呢。如果有再一次,另一个女子在风雨雷电中坐进了自己的怀中,自己会怎样呢?又想,这样的道德是合乎人性的吗?另一种双方都愿意而且可以给双方带来快乐的可能是可耻的吗?何况现在,好像没有什么人愿意相信自己和娥妹在那样的情景中从心灵到身体是完全清白的。人们在怀疑,怀疑我们理智和情感的力量,怀疑我们身体的冲动,怀疑我们有着某着不为人知的疾病,就像饭店那个男童怀疑自己是一个喜欢和自己一样性别的人在一起玩耍一样。

   伊女倒没有展获想得那么复杂,她只是为眼前这件具体的事情不满而已。她本以为展获因为这样一件事回到家中,会更加热情地对待自己,来证明自己真的一清二白,真的是一个只忠于自己老婆的正人君子;现在,他却一脸的冷淡,一身的冷淡,这狗日的东西,想把老娘气死啊!

   这样的冷战,这样的各怀心事,使得展获和伊女好几天都没有进夫妻之责。同时,外面也开始暗暗地传播展获性能和性向的可能性这样的问题。当然,这样的话也会或多或少地传进展获和伊女的耳朵。又一个夜晚来临了,两人好像同时感到这样的自我折磨和压抑纯粹是自我惩罚,同时也就开始用行动证明两人仍然像过去一样是一对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的合格的夫妻。伊女说:去他妈的!我们为什么要用别人的无知来惩罚自己呢?

   虽然展获也百倍努力,但终于一无所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现在就这样了,它好像就不是长在自己的身上一样,一点儿也不听使唤,从头到尾都是一副萎靡不振垂头丧气的样子,往日的雄风竟成隔世之梦。他无法管住自己的脑子,不去想娥妹,不去想饭店里那个自称为甲号的女子,不去想那个美貌的男童埋头把它衔在嘴里。

   尽管如此,伊女没有怪他,也没有怪它。她只是平静地躺回到自己的一侧,慢慢地睡了。展获也装着睡着了的样子,闭上眼睛,不料一颗泪水滚在眼角,在月光之中一闪,落在了无声的黑暗中。

   就这样,两三年过去了,五十刚过的展获正在变老,白发越来越多;而他的妻子伊女也一改过去的性格,话已经很少了,也很少出门,心情就像是水中的鱼,鱼游走了,却把波纹留在了水面——她眼角的皱纹就这样悄悄地留在了眼角。

   哦,长长的寂寞,娥女的寂寞,我的寂寞——在这之前,已到谈婚论嫁的娥女还不断有人登门给她介绍夫家,从此之后,竟没有了一个人为她操心这件事情了。我原本就是寂寞的,现在仍一如既往地寂寞,但我的心中已有梦,我梦中的她就是娥女。我过去当然认识娥妹,我们一个村,哪有不认识的?过去,她是健康的、活泼的、好看的,我痴迷过她的背影,但却未有真正地爱上过她,因为我离我心目中完美的爱已有了距离。就这样,还有些长舌妇人骂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现在,娥女仍然是健康的、好看的,但却失去了往日的活泼,她生活在人们的目光和闲言碎语之中,成为一个被人说道的公共人物。他们不相信一个青春勃发的女子在一个男人的怀抱中会是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心地清白,人们更不相信一个男人对于投入自己怀中的漂亮女子会心如止水。而我相信,我相信人间自有高尚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也相信人间自有真情在,就像现在的我对于娥女。当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问过自己,你真爱娥女吗?你不是趁人之危捡人家便宜吗?我说,不是,我只是选择了在应该爱上娥女的时候爱上娥女而已。

   寂寞毕竟还是可以忍耐的痛苦,而内心和身体的疾病却难以忍耐,因为无药可治,这疾病在成长,这成长的疾病就像洪水把自己健康的生活越冲越远,就像身体离开了家园。在这两三年,展获就陷入了这样的疾病之中,且越来越不堪。

   而我和娥妹的爱情却在暗地里慢慢地发展着。我一生都不会忘记我第一次站在娥妹的面前对她说的话。她在河边洗衣,我腋下挟着一捆写给她的情诗,对她说:娥妹,也许你看不起我这个百无一用的诗人,也许我不该现在对你说有一个人在暗暗地爱着你,也许没有也许……

   然后,我把一捆情诗放在她的脚下,说:这是我写给你的情诗,不要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爱不变,我的爱也真,请你看一看,情诗代表的我的心。

   娥妹站起来,低下头说:我是文盲,不认字。

   我看了看四周,四周并没有别的人,说:我念其中一首给你听,好吗?

   娥妹点点头。

   我轻轻地背诵道:

   是否应该让真情流露

   是否应该把所有的话说出

   是否应该忍住胸口的痛楚

   是否应该留住迈出的脚步

   不要让我等待得太久

   别让夜色把心情染成孤独

   一遍遍在无人处把手伸出

   总有一天你的心被我握住

   今天的我应该和以前有些不同

   今天的你为什么却还是满不在乎

   相信你总会被我感动

   真心的爱你看得懂

   相信你总会被我感动

   我会等你在风雨中

   我看见娥妹的眼中有些晶亮的泪花在闪动,而她从水中提起来的双手垂着,一滴一滴的水珠从她颤抖的指尖滴下,在阳光中一闪一闪地溅落在河边的石头上。

   娥妹看见了我的勇气,也理解了我真爱的心,我并不是一个登徒子,我是一个可以信赖的男子,虽然不事稼穑,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又不是世家弟子。我们开始了我们秘密的幽会。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有唿哨或鸟鸣在娥妹家不远处的林子中响起,或者我会迫不及地翻过娥妹家的院墙,在后窗下敲娥妹闺房的窗户。我给娥妹提了好几回,我们还是正大光明地来往好,可娥妹不同意。她要我找一个人到她家提亲,然后才能光明正大地来往,最后再明媒正娶地把她娶回家。要不,遇上他哥那样的驴脾气,我的腿可能会出问题;遇上她妈那样的婆婆嘴,她的耳朵这辈子就别想清静。我一想,也对,可问题是我上哪儿去找一个愿意给我提亲的人呢。这事儿,就这么搁下了,我们也就只好这样在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建立我们地下的爱情。

   虽然我和娥妹来往频繁,但我们并没有像有些人想的那样有什么非常男女间的非常行动,我们只是在一起说说话,来排解我们的寂寞和孤独,连拉手的次数都有限。我在暗暗地学习展获,培养自己坐怀不乱的定力。事实上,我至今还没有这样的机会,娥妹还没有一次坐到我的怀里过。一年过去了,我感到我和娥妹如此下去并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因为在我和娥妹有限的几次拥抱中,我不知道我的手该往那里放。我知道的是,娥妹喜欢自己的男人是正人君子,而我也从内心里尊敬正人君子。这样,在我和娥妹拥抱时,我该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表达我的热情呢,还是应该像展获那样像一个真正的正人君子一样坐怀不乱呢?

   我爱上了坐怀不乱中的娥妹,却不知道在她面前我应该是一个正人君子呢,还是一个健康的男人。这真是一个荒唐的爱了。

   就在我和娥妹的爱情逐渐向着友谊滑行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我写给她的那些动人的情诗。这些情诗挽救了我们的爱情。我把娥妹约到月光下的田野中,我们一起重温了我写给她的那些诗歌。那晚,我们两人都流了泪,我们发现我们在欺骗自己,也在折磨自己。火山就这样爆发了,在绿草如茵的地上,天空中是一轮满月,我们从对方的身体、身体的深处寻找到了我们爱情的永恒存在。就在那晚,我们决定请展获到娥妹家为我提亲。

   第二天,我去到展获家,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从坐怀不乱事件之后,展获便很少外出了,他开始惧怕另一个女子坐进他的怀抱时,他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灵,而身体却无能为力,那是一件多么令人无法接受的事情——这样的打击,他已经经受不起了。

   我去到展获家的时候,他和伊女正在门前的菜园中除草,看上去两人不像是在劳动,倒像是在消磨时间。看见我的到来,两人都直起了腰,微笑着望着我,展获说:来了。

   我说:展大人,我的父母死了,我想请你到娥妹家一趟,帮我提亲。如大人能应允,大人成人之美之恩,我将没齿难忘!

   展获手中的草掉到了园子中,随之他的脸放射出一种突然苏醒的光彩来,但他好像处于迟疑中,不知如何应对我的请求。我的目光求助似的望向伊女,伊女便以鼓励的眼光看着展获。展获得到伊女的鼓励,这才说:娥妹是个好姑娘,你能得到她是你的幸福;但我不能保证人家就一定会同意我的提亲,我试试看吧。

   我立即跪地而拜,伊女和展获急忙走上前来,说:无功如何受拜,使不得,使不得,快快请起!

   展获到娥妹家的提亲异乎寻常地顺利,娥妹的父母及家人这几年来没有一个不为娥妹的婚事操心的,娥妹的年龄已经超过了出嫁的年龄,她的婚事已经成为一家人的一块心病。要知道,家中如果有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这是一件在四方乡邻中很丢面子的事情。

   这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我和娥妹的婚事顺利地水到渠成的同时,也使娥妹的家人从有女无处嫁的尴尬中解放出来了。最为神奇的是,展获从此摆脱了困扰他生活的泥淖。奇迹出现在我和娥妹结婚的那个晚上,他发现他自己重新坚挺起来了,为此他和伊女那一晚都沉浸在了幸福之中而不能自拔。现在,展获与伊女幸福和谐并充满激情地生活在一起,两人从此有了晚霞灿烂般的黄昏之恋。

   这个故事就这样结束了,我爱上了坐怀不乱中的娥妹,并最终获得了我梦寐以求的婚姻;从此,我从一个一无是处的诗人,一跃而成一个健康、活泼、漂亮女子的丈夫。虽然这是一个迟来的爱情,她的额角已经有了皱纹,我的头发已经稀疏并有了混杂在黑发丛中的一根根白发,但我仍然觉得这样的生活是幸福的。只是,从此之后我再也写不出了感动自己的诗歌了。我认为这不重要,诗歌与美满的婚姻相比,我宁愿选择后者。

标签: #坐怀不乱 #短篇 #那个 #女子 #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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