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领域作者为什么那么少?
首先是时代不同了,二三十年前书刊、纸媒发达,大街上书报厅随处可见,喜欢读故事的人很多,写故事的作者深受鼓舞,从业者也多。但是如今影视剧空前发展,只要一打开电视就...
2024-03-24
走,看游行去 [短篇小说]
那年,我十三岁。
老爸正喊我,嗨,阿龙,西湖,三角六。
我急忙放下作业,跑到老爸的裁衣作板前。
听那声儿高高的亮亮的,就知道老爸正开心咧,趁这时,我提个小要求,准成。
我手一摊,捏住了老爸递来的略带点体温的四张角钱和一方烟票,并没立马去买烟,只是眼巴巴地瞅着老爸,。
老爸眉头一皱,也没停下手中的活儿,那裁衣剪刀在布料上一路咕咕地唱过去。有事?
我点点头,却不说话。
挨老师骂了?兴头上的老爸不开心了。
哪会呢。我轻咳一下,清了清嗓子。爸,今年国庆节一定要带我去看游行。
不知哪年起,”计划”作为关键词,已经深入到了看国庆游行之类的事儿。你要去看,必须经过居民区的”组织程序”:报名,审批,再集队进场。看的人往往比游的人更累,因为要在国庆前的后半夜就到达指定区域等候,而游的人则可以天亮后才到指定区域集合。
看游行?老爸楞了一下,眼睛盯着剪刀和尺子,好久才开了口,你不知道?爸爸没空,冬裁缝夏郎中嘛,逢年过节的生意最忙了。
上课时,老师说了,过节后,我要做一篇描写国庆游行的作文,代表我们班上报区教育局去,参加全区小学生作文比赛。我憋足劲,一口气说完这么个长句。
老爸扬起了眉毛,嗬,出秀才了?
是这样的。我一听,有门,说话也利索起来了。那天作文课上,老师叫我朗读了自己写秋游的作文,她对全班同学说写得不错,如果写国庆游行一定更好了。她给我布置了特别作业,还强调是”政治任务”。
这么重要?老爸笑起来。我觉得,其实老爸笑起来还是蛮好看的。
老爸绰号”长子”,要弯下腰才能抚摸一下我的额头,嗯,小鬼真的大起来了,爸爸把接进手里的生活尽快赶出来,争取能带你去看游行,好吧?
我蹦起来,一路喊着,爸爸要带我去看国庆游行啦,爸爸要带我去看国庆游行啦。
杭谚说得好:天作有雨,人作有祸。这个”作”字引伸出日后的”作女””作秀”等等,竟也风行一时,可算是乡人对母语之贡献吧。
我亦蹦亦喊地行走着,一不小心就被绊了个踉跄。慌忙中,我赶紧刹住脚步,一抬头却看见,原先夹裹在角钱中的一方烟票竟脱了手,随风飘摇而去。我楞了,两只眼睛也跟着那小小的纸片忽上忽下地跳舞~~
趁此空闲,补叙几句:”计划经济”时代,票证多如牛毛,吃的糖果,喝的老酒,穿的衣料,煮的铝锅,洗的肥皂,用的草纸,皆票票到位。烟票更属紧俏之列,很长一段时间里,一张烟票钱竟比一包烟还贵。我老爸抽烟总在杭产烟的”铁三角”中打转转:生意好,钱赚得多,开心了买三角六的西湖;生意不好,钱赚得少,懊恼了买一角八的”大头雄狮”;生意不好不坏的平常日子,就平平常常地抽二角八的利群。所以老爸的喜怒哀乐,我只要听调儿,叫去买啥烟,就一目了然。
秋风瑟瑟 ,那方烟票还在悠悠地飘摇,飘摇。突兀,一只精瘦精瘦的”猴爪”闪电般地横空出世,攥住了那纸片。
小猢狲,我惊叫起来,快还我烟票。
龙哥,别急,小猢狲讨好地凑过来,抓一只蝴蝶我都给你的。
我胸脯一挺,拿来。
不过嘛,小猢狲面对我矮了下去,吞吞吐吐起来,我想跟你们一道去看国庆游行。
就你?我不屑地哼一声,开什么玩笑。
小猢狲比我小两岁,在孩子中,一向是被打入”另册”的。从记事起,他就是爷孙俩一起过的。他说他爸”出差”,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其实,我们都从大人那里知道他爸早去阎王爷处报到了—“镇反”时被政府逮住毙了。他妈丢下吃奶的婴儿不知所踪。他爷抱着他,这儿讨一口奶,那儿讨一碗粥地拉扯着他。他爷自然是叫”老猢狲”,又是只老瘦猴,如今祖孙俩靠给居民区管自来水笼头过日子。当时我们那一片上百户人家的吃水,就这一只公用水笼头。年过花甲的老猢狲管水兼挑水,挑不了一担就挑半担,还特意箍了副小水桶送水,靠赚点水钱谋生。小猢狲还真灵验了那句”没娘儿子天照应”,饭吃不饱,衣穿不暖,书没得读,偏偏贱生贱养贱长成,还格外地机敏,活络,能帮着他爷挑半担的小水桶,就是浑身那股湿漉漉的又霉又酸的水醒味儿,叫人捏鼻子。
这样的讨饭佬,我能和他一块儿玩?笑话。我一把夺过那张烟票,用教训的口气对他说,也不去照一下镜子,我和你一样高吗?要去,自己去居委会报名呀。
小猢狲像只瘪了的气球,我去过了,他们不让报名。龙哥,今后我给你当马前侍卫怎么样?帐下听令,两肋插刀。说着,他还夸张地拍了拍瘦骨嶙峋的小胸脯,样子挺滑稽的。
这家伙是听惯了”贴壁大书”的。杭州的巷头弄脑有许多书场,讲杭州评话,也称”说大书”,没钱的老头小孩就贴立在墙壁旮旯里听白书。久而久之,小猢狲说起话来,还有点儿古侠遗风的老腔老调。这会儿,他的话正搔着了我的痒痒,满足了我的英雄欲。我不禁咧嘴大笑,亏你机灵,行啊,呆会儿我跟爸爸说说,给你到”地保阿奶”那儿去讨个保吧。
这才是我的好龙哥嘛,小猢狲深谙”马屁不穿帮”之道,又不失时机地再送上一顶高帽子,我早说过,古有及时雨,今有阿龙哥嘛。
别油腔滑调,严肃点。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重声重气地问,哎,那个顺口溜听说是你喊出来的?
哪个顺口溜?小猢狲装糊涂了,我可从来没得罪过你呀,我的龙哥。
哼,你没得罪我,可你得罪我爸。我狠狠地说,怎么,真忘了?快叫你唱破天了呢。
嗬,我想起来了,准是。他像是才记起来,随口荡出:
“长子长在脚,
胖子胖在肚,
‘地保阿奶’大屁股”。
你敢再唱?我愤怒了,做出要揍他的动作。
好好好,不唱了,不过都是事实嘛。他好像挺大气地手一挥,为了龙哥,我封嘴。
封嘴?一言为定?
封嘴。一言为定。
他还和我钩了手指,并趁机补上一句,看游行的事也这样定了。
这猢狲,我心里骂上一句,嘴里倒是留口三分的,那就看你的表现吧。
乌拉,这家伙喊着蹿着跑了。他行走的姿势与众不同。他从来也不一步跟一步地向前,而总是两脚并举,一蹿一蹿地跳跃着,跳跃着前进。嗨,十足的一付猴相。
分手后,我还在琢磨这家伙,他也挺有趣的。那顺口溜倒也朗朗上口,邻里都叫我爸”长子”,也正因为有两条”鹭鸶腿”。胖子的事下文再说,”地保阿奶”嘛,说到曹操,曹操准到。
刚回家与老爸说好带小猢狲同去看游行的事,居民区治保主任”地保阿奶”就后脚赶前脚地进了我家门。
长子老板,生意好。这简直成了每次”地保阿奶”进门的习惯性问候语了。
我最反感这个”长子老板”的称呼,学校里老师教育我们,老板就是资本家,就是剥削阶级。我老爸解放前在制衣厂当雇工,解放后”打老虎”时失了业,就东借西凑买了一架缝纫机,租个门面开小铺子,合作化时并进集体联社,六十年代初响应国家号召,分担国家困难才又重新回了家,开起个体的铺子,叫”老板”岂非污蔑?我读了几年书,晓得大是大非,曾经跟”地保阿奶”论过理,没想到老爸倒来”和稀泥”,说是”叫叫又怕啥,旧社会我想当老板还没这个命”,真叫我气了也白气。但从此后,凡”地保阿奶”进门,我总躲开去了。今天我照例想躲开,但为了已经答应小猢狲,就磨蹭着想听消息。
主任,辛苦了。老爸放下手里的活儿,亲自倒了杯茶递上前,有啥事叫人带个信来,我会马上到的。
为人民服务嘛,”地保阿奶”最会摆这套噱头了。她桌前一坐,捧上茶杯,轻轻一吹,微微一口,然后就一本正经地打官腔。我们当干部的,不过是为政府跑跑腿,为群众做做事,辛苦也是应该的。
到底当干部的,觉悟高,思想好,不像我们只晓得挣工吃饭,想为大家跑跑腿还找不上门路呢。老爸当学徒前读过三年私塾,工余时也常去听听大书,说起话来倒也有些棱角,我听了想笑。
你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地保阿奶”蛮会找台阶下的,闲话不说了,我来登记看游行的,你家阿嫂有单位,撇开不管,你和儿子两个都去吧?
本来是不麻烦你们了,我也不喜欢轧热闹的,偏偏阿龙学校里派了个任务,说去看看游行,受受教育,那我就报名三个吧。
三个?”地保阿奶”正要往登记本上画,一惊,手里的铅笔芯差点揿断了,来了乡下客人?怎么没去报临时户口?
喝口水,急嘛不要急,老爸一副”你急我不急”的神态,慢吞吞地加以说明,第三个人你认识的,管水佬的孙子。
不行,”地保阿奶”一脸严肃,这个小鬼头成份不好,出问题谁负责?
主任,小鬼小,看你怎么教,老爸一脸和气,看个游行的,能出啥大问题。
“地保阿奶”突然想起了个有力的证据,哼,小鬼?人小鬼大,还编了啥顺口溜,长子啦胖子啦的,到处传播,影响极坏。
对呀,这就更需要教育了,今天的老爸竟好会说话了,小孩子全靠大人来教育,我家阿龙也说这小鬼就是欠教育,通过去看游行,受受爱国主义教育,说不定就会转变好了呢。
“地保阿奶”一时噎住了,半晌才说,那你们可要千万看好他,出了问题就难交待的。
老爸笑了,大家负责,你们干部负责,我们群众也负责,关心下一代人人有责嘛。
这个责任嘛,带去的人当然负得多一点。”地保阿奶”想来也只能这么说了,不过,这小鬼去看游行时可得换身干净衣服,否则有碍观瞻的。
这好办,我家阿龙穿过的旧衣服给几件吧,老爸拍板说,反正决不给大好形势抹黑。
都说长子老板良心好,的确的确,”地保阿奶”顺风扯篷了,就一面招呼着,你忙你忙,一面抬起大屁股,摇摇摆摆而去。
说实话,这一下老爸在我的心目中又高大了不少。
国庆前两天,刚吃完晚饭,小猢狲匆匆地跑来,满脸神秘地对我说,最新消息,胖子要带他那五个”弟”,去西湖边看刚搭好了的”国庆观礼台”。
孙胖子是我们居民区地界内最知名人士,他大名孙虎根,长得虎背熊腰,早先在铁工厂里敲大榔头,当上劳动模范后,坐上车间主任交椅。人到中年,一股福相,虽说还是一套工装满身油污,但那肚子却也”将军”了,难怪有顺口溜的”胖子胖在肚”之说。
他干活拼命,生孩子也拼命,夫妻俩齐心协力连续生了五个”弟”:老大宝弟,老二连弟,老三招弟,老四根弟,老么来弟。孩子一多,家庭困难,胖子却偏不罢休,怎么观世音只送”甏”来不送”壶”?虽说五个”弟”长大后都改了女旁的”娣”,但当年却是货真价实的”弟”字。孙胖子不愧模范脾气,硬是唱着”咱们工人有力量”,屡败屡战,终于在”五朵金花”盛开后,结出了一只”金果果”。那天,他从产院乐颠颠地跑回家,一路逢男便递烟,逢女便分糖,还充满自傲地说,这次是”壶”不是”甏”!
我和小猢狲跑到孙家门前时,他们大队人马正个个穿得整整齐齐,洗得干干净净,人人喜笑颜开,像是去赴一场盛宴。
此刻,正是孙胖子家的幸福时光。他老婆对自己的丈夫有句很到位的评语:老孙这人呀,是”拼死拼活做一年,惬意快活过一天”。这一天指的就是,劳动模范上观礼台,和省市领导各界首长一起并并肩,向台下走来的游行队伍挥挥手。为着这神圣的一刻,他家还别出心裁地进行”彩排”和预演,那就是”观礼台”刚峻工时的夜晚,全家庄严地去走一遭。因为真到国庆那天,孙胖子只能最多带一个小孩子去进场的,这是规矩。
孙胖子雄纠纠地率领着这支”子弟兵”们。五个”弟”正好一排五线谱,多来米发少,他老婆手抱婴儿压阵,一路气昂昂。孙胖子双手恭恭敬敬地捧着那张邀他上”观礼台”的大红烫金请柬,胸前别着火焰色的”代表证”标签。那一脸虔诚,一身豪气,我要在后来”文革”中的”早请示晚汇报”诵读”万寿无疆永远健康”时,才再次领略。
我和小猢狲跟上他家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向西湖三码头的”检阅台”进发。
当年的检阅台背湖临街,自北往南,面对宽阔的湖滨路一线伸展,长达数百米。在三码头是中央的 台,台基有一人多高。由于刚峻工,台上的布置还没到位,我们只能想象国庆那天的辉煌。
台两侧是阶梯式的长长的观礼台,由于有警戒线,我们也无法再向前靠近了。
孙胖子指点着,诉说着,激情燃烧,红地毯啦,军乐队啦,五彩气球和平鸽啦,少年献花鸣礼炮啦,首长桌前的麦克风啦,代表桌上的水果盘啦~~他说得大风起兮云飞扬,我们听得心跳跃嗬血沸腾。
工人们正挑灯夜战,打砂纸,涂油漆,摆盆花,拉天幕~~
秋风阵阵,吹过来那新鲜木料和时令花卉的清香,好舒爽;然而剌鼻的油漆味也随风袭来,我只觉得鼻腔一紧,一股气流猛冲上来,于是打了个特响亮的喷囔:啊嘁—
孙家老少惊了一下,面对我的连声致歉,孙胖子无奈地宣布进行最后一个程序:齐唱。
这大概是孙劳模最风光的时刻了,预备—起,他双手在空气中东一榔头西一锤地乱舞一通,美美地过了回”指挥瘾”。
我们都一齐猛张嘴巴,五个”弟”的嗓音尖锐得如金钢钻划过玻璃:
“戴花要戴大红花,
骑马要骑千里马。
唱歌要唱跃进歌,
听话要听党的话。”
国庆的凌晨,夜色还笼罩着城市,孙胖子们还在酣睡,居民区就响起了集合的哨音。
急促的哨声撞醒了我。我揉着眼睛,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
老爸默默地抽着烟,慈爱的脸上有几分憔悴,醒了?到底年纪小,睡性好。
我迅捷地穿好,匆匆地刷牙洗脸。
老爸嘱我添了件毛衣,还递来一条围巾,围上,你妈加夜班没回家,我翻了老半天才给翻出来的。
我心头一热,接过围巾,就拎起昨晚备好的那只书包。包里已经塞满了饼干,茶水,连环画,还有一个红烧肉罐头。
老爸带我赶紧出门了。
淡淡月辉里,面对正在集合的人群,”地保阿奶”在做出发前的动员报告,人家三点,我们两点半,提前半个钟头,是要检验我们的革命自觉性和组织纪律性。能参加观看国庆游行,是我们革命群众的光荣。大家要提高革命警惕性,谨防阶级敌人的破坏捣乱。注意,现在准备出发,排好队,两个一排,手拉手,不要让陌生人插进我们的队伍。进场和等待过程中,要高唱革命歌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服从命令听指挥,思想革命化,行动军事化。大家认真听我的哨子声,统一步调。
人们早已不耐烦她的噜哩噜嗦了,反正只听到一连串”革命革命”的。不知是谁低声说了一句,”大屁股,事情多”,引出一阵哄笑,于是都喊着”天真冷”,一齐跺起脚来,噼哩啪啦地响成一片。
小猢狲就是在这个时候钻出来的。
乍一看,竟有了陌生感,他穿得从来没有过这般干净,挺别扭的。不知为什么,他偏穿了件特别宽大的大夹衣,与其精瘦的身材极不相称,活像是刚从戏台上走出来的角色。
苍蝇套豆壳,苍蝇套豆壳,我一边嚷嚷一边去拉扯他的衣装。
给你的贴身衣裳有哇,偏要弄件道袍穿?老爸噗哧一笑,猢狲耍把戏,出洋相。
谁在出洋相?”地保阿奶”嗅觉特灵,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这小鬼为啥出洋相?我们凡事都要问个为什么呢。
没为什么的,小猢狲的”接口令”不错,欢喜欢喜,鼻头当马骑,我就欢喜穿这件,穿得舒服嘛。难道舒不舒服,我穿的人还是你们看的人晓得?
“地保阿奶”听了自然不舒服,看问题的眼光更尖锐了,小鬼嘴巴真老?今天是啥日子?你出洋相,是什么居心?
老爸一看局面有些僵,忙插进来打圆场,还是就事论事,还是就事论事嘛,这辰光是有点冷的,穿大一点穿多一点也好,也好。
小猢狲嘴一噘,穿得大,吃得多,有啥不行?说明”社会主义好啊社会主义好”。他还兴致勃勃地唱上了哩。
“地保阿奶”一下子没词儿了,但她总能顺着自己的思路找话说,不过,我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味道。说着,她还鼻子抽缩一下,嗅了嗅,轻轻摇着头,长子老板,你要看紧点这小鬼,别惹出啥麻烦事儿来。
晓得晓得,老爸应承着,对我俩说,你俩结伴,要听居民干部的,懂事点儿,听话。
好的好的,我和小猢狲一齐点着头。
小插曲一过,”地保阿奶”走到队伍前头,吹响了哨子。
这是一支携老挟幼的老百姓队伍,有节奏的哨音却带不出有节奏的步伐,试了几遍,仍然有点杂乱,有点拖沓。有人说了,又不是去游行的,去看的有啥整不整齐。
“地保阿奶”摇着头,也只好这样了。
我们顶着星光,穿大街走小巷,跟着哨响进发。
行进中,我认真地瞄了一眼身旁的小猢狲。他脖子一细,脑袋就大,那双眼睛闪动得很快,流露出顽皮且固执的光芒。我警告他,别惹事。
他头一扭,挺委屈地说,我哪想招事儿,不过就想能开心一些呀。
我还能说什么呢?
沿途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过了两道用绳子拉起的警戒线,第一道守着的是身穿制服的民警,第二道则是戴着纠察臂章的居民干部们。
今天的杭州城提早醒来了,从一条条街巷深处涌出来一支支说不上整齐且也还算精神的队伍,渐渐地汇成一条人的河流,流到我们城市的主干道解放路上,流着流着不动了,然后哗地一声分流向两岸,在道路两侧变成了一处处的岸石,凝固起来。
我们居民区分配到的位置很靠前,在解放路与湖滨路的拐角处,离西湖不远,身后是个加油站。在两棵悬铃木之间的小小空地上,席地而坐的约有百把人。看着老爸铺展开随身携带用作裁剪纸样的两大张牛皮纸,我特自豪,瞧,周边铺地的都只有废报纸呀。
黎明前的风凉嗖嗖地吹拂着,一弯新月在天穹中淡淡地寂寞着,几粒稀疏的星星抖得厉害,几片悬铃木的枯叶悠悠落下。我躺下来,睡不着,却听到露滴的声音。
老爸与邻人在抽烟,烟头的火星一跳一跳地。他们进行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寒意如秋水般漫开来,天亮前的黑暗最难熬,竟听到有蚊子围绕着我们盘旋。
我不由缩紧脖子,裹紧毛衣和围巾。
老爸突然问道,咦,管水佬的孙子呢?
刚才还在,我从迷糊中一激灵,这家伙真是坐不牢的猢狲屁股,跑开去连招呼也不打。
老爸忙立起身说,找找吧。
我喊起来,小猢狲,小猢狲。
“地保阿奶”闻声赶到。她一迭声地说,叫你们管牢管牢,眼睛好像画画的,怎么会看不住的?快去找呀,再叫几个人,大家分头找。
正要忙作一团时,小猢狲仿佛从地底下冒了出来。
他拎着裤子摇着身子,满不在乎地说,我去撒尿了,找啥找的。
老爸松了口气,为啥不打个招呼,叫我们好一阵乱。
“地保阿奶”盯着小猢狲鼓囊囊的衣裳,警戒性极高地说,别动,你身上藏着啥东西?
没,没啥东西呀。小猢狲一脸无辜地说。
哼,莫名其妙的失踪,莫名其妙的出来,”地保阿奶”那阶级斗争的弦绷紧了,面对这个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小家伙,她失去了耐心,你把衣裳脱下来,让我们看看。
你们要搜查?小猢狲的声音也变调了,我为啥要让你搜?
心虚了不是,”地保阿奶”得意起来,老实说,再狡猾的阶级敌人我也能对付。
我变~阶级~敌人啦?小猢狲害怕了,说话也有了点结巴,搜就~搜吧。他低垂着脑袋,脱下那件大夹衣,狠狠地甩过来。
“地保阿奶”挺有经验地将衣裳先猛地抖了一把,那衣裳像一只大鸟长开翅膀拍击了一下,并没有羽毛被抖落;接着,她又将衣裳里里外外地一寸一寸地捏过去,捏过去,还是一脸的失望;最后,才搜口袋,每只口袋都被翻了出来,像一只只大烧饼。
好了,现在她手中出现了一包火柴,一包两分钱随处能买到的普普通通的火柴。
她有些尴尬,却偏将说话的声音提升了一个八度,好哇,藏一包火柴,干什么?
小猢狲嘴唇紧闭,拒绝回答。逼急了,就迸出一个字:玩!
玩?玩火?火是你玩的吗?”地保阿奶”一副得理不让人的样子。
老爸又来和稀泥了,算了算了,一场虚惊,火嘛,当然不能玩,教育过就好了,好了。
不行,”地保阿奶”怒气未消,充公没收!她嚷着,像一只被蟋蟀草激怒了的张开大牙,展开翅翼,跃跃欲斗的蛐蛐。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说啥的都有:对个毛孩子这样凶干啥,也太没修养了;不怪干部,这孩子也太没规矩了;没劲,大主任小鬼头吵架;一二三,打一场算啦~~
还是老爸一锤定音,火柴嘛没收算了,回去我赔小鬼一包。
小猢狲不吭声了。
“地保阿奶”很有面子地走开了。
围观也就散了。
这一闹,漫漫的长夜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曙色划开一道缝隙。抬头看,悬铃木的枝叶上色彩在流动着,黑里带出灰,灰中显出白,白又逐步透出红来了。
天终于一丝丝地亮起来了,微风送来草木的晨香。
等待中的人们随着清晨的来临逐渐活泼起来,有伸个懒腰,打个哈欠站立起来的;有跺着脚,跑动起来的;有做广播操或打太极拳的。
小猢狲不知有从哪来的精气神儿,快活地窜来窜去,像一只晨光中洒欢的小狗。
我招呼他,吃点干食喝口水。
他却摇手说,没事,想吃随处有的。
无所事事中的等待最磨人,草草对付过早餐后,人们各自找乐,有打扑克的,下军棋的,也有坐着打瞌睡的。只要那里有一点响动就会立即招来许多双眼睛。
有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在讲《国庆十点钟》的故事,这电影看过的人挺多,但还是有那么多的人愿意听。讲的人绘声绘色,听的人津津有味。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睡意一丝儿一丝儿地袭来,我翻动着连环画一本又一本,却只觉得那人物景物像走马灯似地闪过去,闪过去,愈来愈跳动,愈来愈模糊~~。
小猢狲跑来对我说,龙哥,看你困得想睡?待会儿给你个惊喜。
我定定神,说,你可别再出啥洋相了。
不会不会,小猢狲连声说,龙哥,你就放心。话音没落,他又跑远了。
那些年的游行队伍都是在昭庆寺广场集合,向六公园进发,经湖滨路的检阅台,拐向解放路,一直走到城站广场才解散。走走停停,约有近两小时的路程。
游行线路两侧的广播喇叭是过了八点开始播音的,主要是转播省电台节目,时而也会插播一段现场主持人的通知和预告活动进程之类事儿。
此后,”地保阿奶”又转悠着两次来过我们面前,而小猢狲也总会恰如其分地出现在她眼皮底下。她狠狠地剜一眼他,就摇摇摆摆着走了。
小猢狲朝她的背影嘟哝一声,大屁股,鸭子步。
老爸斥责道,小孩子不能没礼貌,瞎胡闹。
在小猢狲背后,老爸却对我说,这家伙聪明,将来是块学活儿的好料。
昨晚由于太兴奋,我并没睡好,加上赶早,这第一次长久的熬夜经历将深切地载入我的生命史。此刻,我的上眼皮沉重如泰山压顶,好想找个僻静处睡一觉。
国庆十点钟的报时声中,广播里传来检阅台上首长庄严的宣布:国庆游行现在开始。
《歌唱祖国》,乐曲雄壮,游行队伍出发了。
来了来了,人们都嚷嚷起来,个个争先恐后地往前挤。
两棵树之间的绳子绷成一线,将人们也挤成一线相迭的”压缩饼干”,维持秩序的哨音此起彼伏,响成一片。
有个烟蒂从人们头顶弹出,呈抛物线落到了警戒线外的马路边上。
说时迟那时快,小猢狲突兀地钻出人群,钻出警戒线,窜到马路边上。
他的手里变戏法似地出现了一只大炮仗。
他敏捷地捡起那只刚丢的烟蒂,朝炮仗的导火线上凑上去。
在大家还没来得及反应的被惊呆的那一刻,导线吱地火光一闪,全场刹那间静极了,那爆竹响就格外地惊天动地,炮仗先是朝地一声”砰”,就窜上天去,在半空中再响一声”嘭”!
这炮仗好响亮,好冲天,好夺目。
满天是炸开来的碎纸屑,犹如一大群五颜六色的彩蝶,在十月的阳光里悠悠然,飘飘然,随着秋风洒落,洒落。
炮仗声刚落,”地保阿奶”就冲上去,一把揪住小猢狲,嘴里嚷嚷着,好你个小阶级敌人,总算当场抓住,抓了个现行。
小猢狲被强按住了脑袋,但那细细的脖子却像有根弹簧支撑着,不屈地昂起,被按下,再昂起。
但很快就围上好几位纠察制服了小猢狲。
人们两只眼睛一时不够用了,不知是该看眼前这场面,还是该看已经走近的游行队伍。
马路上,仪仗队队形整齐,衣装整齐,步伐整齐,还离着百来米的,就引发道路两旁人群的一片喝彩。
仪仗队前,一辆吉普车两辆边三轮,一前两后成品字形开道过来了。
打头的那辆吉普车上跳下个当官模样的人:怎么回事?别围作一堆。赶快散开!
“地保阿奶”忙凑上前,报告首长,发现有个小阶级敌人捣乱。
小阶级敌人?多大?捣什么乱?
他十一周岁了,成份不好。放了个大炮仗。
乱弹琴,这不叫捣乱叫捣蛋,懂吗?这位的官腔比”地保阿奶”可高出一个档次,成份不成份的,回基层再说。嗯,吓唬吓唬,放了。
是,首长,”地保阿奶”挺委屈的,捣蛋也不行啊,干扰了盛大游行嘛。
我说了不行嘛?当官的口气硬了些,同志,要讲大局,保证游行是首要任务!
听首长的,听首长的。”地保阿奶”连声说。
开道车继续前行。这帮人则迅速消失在警戒线后面了。
游行队伍浩浩荡荡,整整齐齐过来了。然而,一而再,再而三的穷折腾,先是搭车报名,再是意外失踪,接着炮仗风波,叫我的心一刻也没安宁过,紧张的神经早绷断了,眼睛里看出去人影是重叠的,红旗是连片的,像踏进梦幻中。我越是提醒自己要坚持,却越是犯困,脑袋里简直像泼进了一桶糨糊,迷迷糊糊地翻滚起来,拼命想睁大眼睛,也只是隐隐约约地发现一排排手臂唰唰地在挥舞,一行行脚步嚓嚓地在迈进,耳朵里也灌满了”万岁万岁”的呼喊。我的身子在老爸的怀抱里软了起来,但硬撑着没躺下。此前读小说,书中写着战士们在日以继夜的急行军中还练出了边走边睡的绝招,看来也并非是”纯属虚构”的,我就这么迷糊着,坚持着,站立着,直到游行结束。
写到这里,小说该结束了。还需交代几点:
小猢狲被带到”观看国庆游行临时指挥部”里,”地保阿奶”也真的在吓唬几句后,又警告说,不许再捣蛋,否则下回新帐老帐一起算。然后就放人了,但游行也结束了。
我的那篇”国庆游行”作文,参照省市报纸的通讯与特写”按葫芦画瓢”,略添文采地成篇了。送区里竟意外地得了一等奖,还被选进了《小学生获奖作文集》出了书。我精神大振,从而”误入歧途”地开始了至今40年的”码字儿”生涯。
此后很多年里,老爸一说起看游行的事,总是长长地叹一声,哎,蛮高兴的事儿,却弄得大家都不开心。不知他是在说谁:小猢狲?地保阿奶?还是我?至今我也没弄明白。
一晃眼,我也五十多岁了,到了古人所说的”知天命”之年。但看电视时,还是最怕见到那种盛大而庄严的游行场面,一见就会犯迷糊,比吃了安眠药还灵。
哎,换频道。 [稿完]
嘉宝。他喜欢这么唤我。
以前,有些人喜欢叫我嘉嘉,也有些人喜欢叫我宝宝。只有他,
简单直接的这样唤我――嘉宝。连名带姓,象唤小学同学,说不出的 亲昵自然。
我成为他的女人之后,象许多满足了征服感和虚荣心的男人一样,
他喜欢一遍一遍的在我面前不厌其烦的回忆当初与我初遇动心,再见 倾心,追求过程费心的的情节。
他吹出一口青烟,心满意足的看着我为他打扮妩媚的样子,微笑
着说,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是我想要的女人。
我笑吟吟的适时赞他,当日,你是乱花迷眼呀。
他不满意。当日,你并没有放我在眼里。那么多人围在我的身边
殷勤说笑,唯恐怠慢,你却离我远远的。清秀的脸容,神情落寞而高 贵,旁若无人的大口大口地喝马天尼。冷冷的眼睛,闪动着两簇奇怪 的火焰。
呵,当日,我为某君烂醉如泥,管它天地失色,世界末日。
我也记得,当日,酒店大堂莺歌燕舞。他们一群人显然贵为上宾。
多少红粉围在他们的周围争一宠幸。他却来主动接近我,饶有兴趣的
观察着我,耐心地等我开口。
但我一个晚上没有给他机会。
我自顾自的独酌。别问我是为什么。一个女人,如果不是为温饱
发愁,那么只有为感情而失意。该晚,是我的爱人大喜日子。真可笑, 真老套。爱人结婚了,新娘不是我。但我仍然吃得很多,喝得很多。 为什么不?化悲愤为食量。麻木与疲倦的时候,我就想用食物来填补 我心中的烦忧。也许我胃部的空虚要比心中的空虚更难耐。
新郎与新娘转到我这一台敬酒的时候,我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大
着舌头祝福他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呵呵,滑稽。百年好合,永结 同心。谁会和谁同一个心?利益在,心在,利益去,心去。因为我太 清楚他们结婚的动机,所以我看不起。但见他们一个满意,一个满足, 真难说清他们脸上的表情是否真的幸福。
新郎笑得有点尴尬。我冷眼睨他,西装与领带的颜色配衬得完全
不对路,难为在我身边呆过那么久,半分打扮的手段都学不上。但他 何曾费过这等心?一向是我在背后为他收拾。让他平头整脸意气风发 的在外吸引别的女人。哈哈。
新娘几乎全身都挂在了她的男人身上。珠光宝气,浓妆艳抹。因
为是二婚,不敢穿白纱。妆太浓,一笑,怕没有半斤白粉簇簇的往下 掉;据说她比我大八年,比新郎大五年。那么也有三十好几了。怪不 得干巴巴的。上了一点年纪的女人,都普遍的对自己的外型不自信。 但有钱呀,钱可以堆积虚荣心,弥补一切其它不足。这年头,连灵魂 都可以买得到,真是要多少有多少。何况一个普通的男人。
但我,除了青春和美貌,又有什么?爱过与被爱过的回忆?真是
凄凉,年纪轻轻活在回忆当中。
一时间,意兴阑珊。
我来错了。伊根本与我没得比。我有的,她没有;我没有的,她
全有。至少,她就比我多拥有一个名正言顺的丈夫。
而我今晚拼死一醉,身边也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我喝得更加多。
我醉了。眼睛迷朦,身体发软。但我不动声色。笑话,嘉宝什么
时候允许过自己在公共场合失态?
我招手,唤侍应生过来扶我上客房休息。
迷迷糊糊的上到三十二楼。电梯间的晃动让我晕眩。我推开虚掩
着的房门,急不可待的冲向洗手间,大吐特吐起来。差点没有连上辈 子的苦水也一起吐完。
抬眼,但见洗手间的大镜子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容颜。头发乱了,
深啡色的口红残留一半,骤眼看去,竟然活脱脱似梅超风起死回生。
我呆呆的伸手去摸镜中的枯颜,不禁惨笑。不过是为一个男人,
一段不堪的感情罢了。如何沦落成这样?可怕。
浴室间的浴盆已放好热水。此酒店的服务还算可以。我踢掉脚上
的高跟鞋,不理会身上还穿着价值千元的黑丝绒礼裙,索性连衣带人 泡进热水里,闭上眼睛,久久不愿意起来。伤心加上疲惫,醉意涌上 来,我很快睡着了。
酒醉的唯一好处是可以让我飘上云端睡着。如果没有酒,我不知
如何捱过一个又一个痛苦地清醒着的黑夜?
还有梦。很奇怪,只要我能睡着,就会做许多形形色色古古怪怪
的梦。倘若每一个梦都能记录下来,无疑都是绝佳精采的短篇小说。
呵,眠时忆问醒时意,梦魂可以相周旋。
我最常做的一个梦,是梦见一个我蹲在另一个我的身边,怜惜地
看着她伏在床上哀哀痛哭。仿佛一只受了重伤的小动物,蜷缩成可怜 的一团,无依亦无助。我想伸手为她试去面上一串串晶莹的泪珠,我 想张开怀抱拥抱她,却怎么也触摸不到她。我的心绞痛不已。原来在梦里,自己也安慰不了自己。
这个梦,十六岁开始缠绕着我。也许,有一天我要请教心理医生,
为我解释端详。
今夜,我以为我会梦见自己化身成童话中的人鱼公主,手持尖刃,
一步一步,踩在破碎的玻璃心上,承受着世间最刻骨铭心的疼痛,撩 开那对新婚夫妇的红帐……不同的人物性格,必然制造不同的故事结 果。人鱼公主爱王子胜于她的生命,所以情愿天明后化为蔷薇泡沫, 无声无息的消失在紫灰色的天空中;我,却想毫不犹豫的一刀插入那 负心人的胸膛,然后仰起头无限快意的笑,笑,笑,终于还我无爱无 情的自由。呵,我原来是这么恶毒的女人。我到底是恨他的。
一刀插落你心。郑秀文便唱过这首歌。
天下负心人那么多,能杀得完吗?道德法庭根本虚设。出买灵魂
的人那个不是活得心安理得,寿终正寝?痛苦不安的是日日夜夜傍徨、 挣扎在正与邪,对与错的选择间的凡人。
“呀!——”尖叫的是我,一声,又一声,仿佛活见鬼。
我醒了,心肝俱裂。
浮士德的面孔。我发誓,我见鬼了。
一个男子。一个身穿洁白浴袍的中年男子。此刻,正蹲在浴间的
浴盆旁,似笑非笑的凝视着我。
嘘,嘘他举起一个食指,放在嘴边,示意我禁声。
我发抖。他是谁?他企图何在?劫财或是劫色?但只怕他失望。
目前,我二者都欠缺。褪了妆的外貌似梅超风,手袋里只有数十元零 用。不能满足他要求,他会不会恼羞成怒下杀人灭口?
我惨白着脸,懊悔得要吐血。嘉宝,嘉宝,命不该如此!
我万念俱灰的闭上眼睛,听任他发落。
喂,喂,他摇我手。小姐,你在我房间的浴盆里干什么?很享受
吗?
他的房间?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他笑笑地,很抱歉,我尚不习惯这等飞来艳福。
我面孔火辣辣地,羞愧得无地自容。都是酒醉惹的祸!
水温已冷却。我哆嗦,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他取过一条洁白的毛巾,象保姆侍候小孩子一样为我摺干脸上的
水珠,递给我。小心着凉。
温柔的声音,温暖的手,体贴的举动。我心一酸,差点掉下眼泪。
看样子,他不象是穷凶极恶的坏人。只是,谁的额头上凿字标榜
好坏?但我一向迷信自己的直觉。我总是过分的迷信自己的直觉!
他自我介绍:我是庄。
呵,庄,我记起,他是今日贵宾之一。
我镇定下来。许是放了心的缘故,四肢的血液重新循环,紧张的
心跳遂渐正常。
我挣扎着要从水里爬出来。他伸手拉我。
我这样浑身湿漉漉的立在他面前,湿了水的黑丝绒裙子紧紧贴身
穿着,我蔓妙的身材暴露无遗。
他吹口哨,GOOD!
这老花花公子!我白他一眼。他呵呵地笑起来。
他留下一件干净的白色浴袍,着我换上。然后礼貌地退出。
我仔细地锁上浴室门。
对着镜子,我掬以清水对这张苍白憔悴的脸用力的拍打,彻底的
清醒过来。
半小时后,我头上裹着大毛巾,身披着浴袍,清清爽爽的出现在
庄的面前。
女人!庄啧啧有声。给她一管口红,一个粉盒,她就能脱胎换骨。
男人!我学庄的口吻,轻蔑地,给他一点点利益,他就能变成一
只狗!
庄惊愕地,男人们都得罪你吗?莫一竹篙打沉一船人。
我不语。此时的我头痛,眼涩,口干。典型的酒醉后遗症。我只
想好好的睡一觉,哪管天明后的第一缕阳光将我打得魂飞魄散。
他递上一盅热茶。
我迟疑地接过,不会放迷药吧?
他冷哼一声。你也太小睇我庄某了吧?我用得着使这下三滥的手
段吗?我又不是没有过机会。在你酒醉的时候,我要想怎么样你能抗
拒吗?
他是真的生气了。
我自觉惭愧。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失敬失敬!
我仰头饮尽这一盅热茶。呀,是美国花旗参茶呢。一口甘茶暖我
身心,刹那间,单为这一盅关怀,我自觉已有理由爱上他。
嘉宝,你最大的毛病是容易被感动!
不知为什么,庄给我熟悉亲切的感觉。仿佛这个人,我们是应该
认识很久的了。所以,在他面前,我无所顾虑。
我似小孩子般赖倒在雪白的床铺上。扯过丝被盖身。
喂,请自重呵。他嚷。鸠占鹊巢。我可不认为我是捡了个便宜哦。
我不理他。赶他出客厅睡沙发。他嘀咕着无奈何地出去了。
半夜,我自恶梦中惊醒,一头一身的冷汗。
我又梦见了自己手持尖刃刺向一个人的心口!血,烟花般喷射,
绚丽灿烂。
我大口大口的喘气。太熟悉了,这个梦境仿佛在现实中发生过。
我害怕极了。庄,庄!我高声的唤他。这个时候,我也只能依赖
他。
庄迅速答应我。快步走进来,坐在我床铺边关切的询问我何事。
我虚弱地,我又做了恶梦。我害怕,你可不可以在我旁边陪着我?
他凝视我,伸手为我试去鬓边的冷汗。温和的说,睡吧,我陪着
你。
他给我父兄般的安全感。
我放心地闭上眼睛。忽然又睁开,拖他,来,躺我身边。
他可爱地坦白,我不敢。我怕我没有足够的克制力。你应该知道
你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女人。你不怕吗?
我笑。我不怕。我尊你如父兄。
他低下头也笑了。这么大的帽子压下来,真不容易翻身。
来,我鼓励他。
他小心的在身边躺下。一只手握着我的手。我听见他强有力的心
脏扑扑扑的跳动得好快。我感到温暖,安心的闭上眼睛。这次,我真
的睡着了。不再有梦。
很久很久后,他与我回忆当晚,老老实实的承认,一个晚上不能
放松。心是醒的,怕得要死。他说他从来没有这样单独和一个女人睡 在一起却什么都没有发生的经验。
可见你还是纯洁的。我吻他的脸,笑他。
他故作狰狞的向我扑来,再也不能简单的放过你!
我们拥在一起快乐的笑。
他眷恋的吻我眼睛。嘉宝,我喜欢你熟睡如婴的模样。
因为看上去比较单纯,楚楚可怜?
他诧异,是呀,你什么都猜到。
我微笑。他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男人。以前,甚至有人舍不得睡
去,静静地凝视我的睡态,悄悄的数我长长的眼睫毛有多少根。呵, 我也曾被好好的爱过。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那样子疯狂的爱过我的 人,最终还是一个一个的离开我。他们说,和你在一起,多木头的人 都会燃烧起来。嘉宝,你天生有一种烟视媚行的味道,对你的沉迷介 于飞翔和堕落的快乐和痛苦中。我苦笑。我不知道这是否是男人对女 人最高的赞美或者贬低。
嘉嘉,你是个完美的情人,却不是个可以让我放心的妻子。那人
离开我的时候,曾经这样诚实的告诉。
呵,都怕我不安于室。
我糊涂了。真要命。爱与不爱的籍口都多多。而我毕生的愿望其
实是多么简单嫁给一个爱我我也爱他的男人,经营一个朴素快乐的家 庭,做一个幸福满足的妻子和母亲。优雅从容地和我的爱人一起老去。
奈何世皆不容我?我怅然。
天明醒转,疑幻疑梦。
他已离去。桌面上有一张纸条;嘉宝,等我回来。
事实上,我也没法子离开。我的衣服已泡坏,我不可能披一件浴
袍外出吧?
我梳洗过,懒懒地靠在窗台眺望这个城市的晨景。
新的一天,新的太阳。不知可有嘉宝感情新生活的开始?
我甚少在白天外出。白天的城市肮脏丑陋,人们脸上的贪婪妒忌
在强烈的光线照射下无所遁形。不堪目睹。夜晚至少有一重遮幕。
我的生活晨昏暮醒。
白天,我在我的房间拉上厚厚的窗帘,睡至不省人事。我说过,
我好象老人一样活在阴暗的回忆中。他们说我仿佛是见不得光的两栖 动物。我怀疑我前世是一只吸血蝠。专在夜间出没猎食。
我的一天在黄昏后开始。夜幕降临,我的灵魂自天不吐国返回,
苏醒。我淋浴后,便坐在梳妆台前对着大镜子仔细的化妆。一层一层 晶莹的胭脂散粉刷上去,我的面孔便光彩夺目如天使;褐色的眼影, 灰黑的睫毛液,将我大而深遂的眼睛衬托得更加明亮;小心的勾描唇 线,涂上我最喜欢的醉樱桃红,我抿一抿嘴唇,对着镜子中的可人儿 满意的微笑。我承认,有时候,我颇为自恋自怜。拉开八门衣柜,我 开始兴致勃勃的一件一件的试穿衣裙,新的旧的不同颜色的搭配组合。
不出门的晚上,化妆,试衣,这样的游戏我通常可以玩几个钟头。然 后,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听音乐,看影碟,阅读,打电话聊天。如 果有约会,通常在八时左右被他们接出家门。往最好的俱乐部吃饭, 喝茶,玩牌,跳舞。夜太黑,谁也不会注意谁的面孔是否疲惫,谁的 眼角是否有泪,谁的心灵是否破碎,谁和谁的关系虚伪。呵,这个城 市里和我一样喜爱夜生活的人那么多。灯红酒绿下,末世的堕落天使们都断了飞行的翅膀。
我没有正常的工作,稳定的收入。炒股,拉保险,写稿,推销美
容产品等等,我是赚得一点算一点。刚毕业的时候,也曾雄心壮志的 进入大单位打算改新革命,然而很快厌倦那一帮老家伙们之间的明争 暗斗。我不愿意介入他们的圈派斗争中,不自觉的得罪了许多人。浊 气难忍,我不顾家里面的责骂,辞职跑出来乱闯江湖。这几年,呵, 不欲重提那一幕幕辛酸的历程。反正,一个女人,独自生活着真的不 容易。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我付出的和我得到的尽管不成比例。但 我倔强的撑着一口气。嘉宝的生命力顽强着呢。多少打击也不能迫使 我轻易的自我了断,放弃希望。
浮沉在这末世纪里,谋生不容易,谋爱更不容易。我坚信这世间
有一个地方有一个人肯定是为我而存在的。他在寻找我就象我在寻找 他一样的坚持。所以一次次的恋爱,失恋,再恋爱,再失恋,我的心 不曾绝望过。我对每一次的恋情都全心全意的投入。得之,我幸,不 得,我命。如此而已。
我真喜欢卡门这首歌,真欣赏她爱恨分明的性格。爱来时,不顾
一切,爱去时,砍钉截铁。所有的女人都应该这样勇敢。因为,男人, 你不控制他,你就会被他控制。女人们应该坚持着自我的独立。身体 上的,思想上的,经济上的。如此,最低限度,在没有男人爱的时候, 可以自已好好的爱自己一场。给自己苍白的容貌化一个最美好的妆; 送自己一套最漂亮的衣裳;请自己在最好的餐馆吃一顿最美味的饭, 放纵自己一次吃巧克力吃个够。物质上的丰富可以稍稍填补精神上的不足。这是嘉宝一贯的待已之法。哈哈。不可忽视。
我抱着双臂在窗台边感触良久。
转回客厅,我扭开电视。音乐频道里王菲在为她的新专辑作主打
歌广告。我也喜欢听王菲的歌。她的歌和她的人一样酷。听,她在唱
《给自己的情书》“没 , 没有蜡烛, 就用勉强庆祝 没 没想
到答案 就不要寻找题目 没 没有退路 那我也不要散步 没 没 人去仰慕 那我就继续忙碌 来 来 思前想后 差一点忘记了怎么 投诉 来 来 从此以后 不要犯同一个错误 让我亲手 将这样的 感触 写一封情书 送给我自己 感动得要哭 很久没哭 不失为天 大的幸福 将 这一份礼物 这一封情书 给自己祝福 可以不在乎 才能对别人在乎 有一点帮助 就可以对谁倾诉 有一个人保护 就不用自我保护 有一点满足 就准备如何结束 有一点点领悟 就 可以往后回顾 啦 从开始哭着嫉妒 变成了笑着羡慕 时间是怎么 样爬过了我皮肤 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
我听着王菲的歌,心黯然。转台,一个频道一个频道的按下去,
零乱的画面,断断续续的声音。我心不在焉的看电视。
本市电视台的播音员在呆板的念新闻台词。“今天我市召开第十
一届XX会议,新任市长助理庄XX在会上发表如下讲话――”一张何等
熟悉的脸容气定神闲的出现在大众面前,电视屏幕上。
我怔住。不,不可能!我掩嘴惊呼。太出人意料了,庄,昨晚陪
我一晚的庄,竟然是本市新上任的市长助理!
我孤陋寡闻,不关心时事政治,不注意社会动态。我的眼光是多
么狭窄,只看得见自己的喜怒哀乐。我我呻吟,我想我这回闯大祸了。
有人按门铃。我不知所措。这是庄的客房,那么来者应是庄的客
人。
我屏息不应。紧张莫名。该死,嘉宝,嘉宝,此事不好收拾也。
但我听见一把声音在唤我的名字。嘉宝小姐!
我轻轻的移近门口,迟疑地从猫眼口往外面观察。原来是服务生。
我释然。
我开门。服务生彬彬有礼的进来,放下一个大大的礼品盒。他微
笑着说,是庄先生吩咐送上来的,你请收下。我谢过,他礼貌的退下。
我拿起这个大大的礼品盒,端详许久,猜测种种。
他送我礼物呢。为什么?女人的虚荣心在刹间膨胀,我私心窃喜。
我的直觉一向很灵敏。 我想他是喜欢我的。
拆开精美的礼盒包装,我的双眼弯成含笑的新月。不出我所想。
一套月白色的卡佛莲衣裳。
真美。是每一个女人梦糜以求的云裳。呀,我轻轻的抚摸冰凉的
绸缎,教我如何不爱它?
我迟疑。接受男人们送的礼物我不是第一次。此刻,我却犹豫,
为什么?他的身份,唉,我不能不顾虑他的身份。
我怕我玩不起和他的游戏。
但,我已经被他高贵的气派吸引。我留恋他在短短几个小时内给
予我的温暖与安全感。嘉宝原来是那么容易爱上陌生人的女人。呵,
一早,在我没发觉他真实身份之前,我已经喜欢他。
我坐在好友玉的花店里,心花怒放的逗弄她八个月大的女儿。我
香这小天使娇嫩美丽的面孔,小宝宝咯咯的笑起来。啊,我爱死她一 双纯洁干净的蓝眼睛。凝视着婴儿天真无邪的脸,我不知如何疼爱才 好?我爱小孩子。我觉得唯有她们给这肮脏的世界带来清新的空气。
宝宝,宝宝,我赞美她,你是阿姨心灵唯一的慰藉呵,是这人世
间我唯一愿意信赖的光明。
玉在旁边插着客户要的花篮,忍俊不禁。嘉宝,别拿我女儿肉麻。
你在创作新十四行白话诗呀?
我笑。此刻,只有你的女儿是最可爱的。
小孩子长大后还不是变成你我这样的狷介?一把尖酸刻薄的声音
在后面冷冷的说。
我回头。看见一个打扮时尚神情倨傲的女子抱着双臂站在一丛百
合花前。香奈儿5 号的味道。她也用这只香水。她也在用锐利明亮的 眼光打量我。
我怔住。她说得再正确没有。小孩子总是要长大的。我们何尝不
也是从天真无邪的小孩子成长过来的?眼睛一天一天的浑沌,思想一 天一天的复杂,心灵一天一天的扭曲。我们的灵魂在不知不觉中出买 给残酷的生活和时间。
我悲哀地承认。所以婴儿更加宝贵呀!能多一刻享有她们的纯洁
是一刻呵。
那女子不语。从包里摸出一支烟欲点燃。
我恼怒。小姐,请勿加害母婴!
她连忙道歉。取过玉为她包装好的鲜花,推门离去。
玉悄声告诉我,那女子曾是妓,现在是一富商的小妾。我半信半 疑。看不出,这么高贵高傲的气质。
玉笑,是呵,高级妓女呢,住五星级酒店包豪华套房的高级妓女。 来往无白丁,出入皆名流。
我嘲笑,高级与低级有何分别?一样的为金钱而出卖身体和灵魂。 不同之处,也许是她固定的跟随着一个男人,固定的为他提供服务, 固定的收受他的钱物。
但世间有多少婚姻又高尚到哪里去?多少男女凭借一张合法的证 书掩饰他们的企图和欲望。如果没有真爱,一切关系都虚伪。婚姻也 不过是变相的另一种交易和买卖。
我想到我昨夜参加的张的婚礼,冷笑。
玉狐疑的看我,你没事吧?嘉宝,少见你情绪如此激动。
我又想到庄,心虚。
玉仔细打量我。咦,卡佛莲的新装呢,真好看。嘉宝,你有点不 对劲。
我摸摸我的脸。
玉说,不是妆容。你从来不穿这个颜色的衣服。
什么都瞒不过她的法眼,毕竟是从小玩到大的女友。是的,我在 十六岁后便不再穿白色的衣裳。但庄在礼品盒里的卡片说,我觉得你穿这个颜色更好看。
玉抱过她的女儿,手脚麻利的为婴儿换尿片,冷静的说,这个男 人碰不得。他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我发呆。我还有多少力量和信心保护自己的一颗老心呢?更重要 的是,我还有多少机会遇到一个不平凡的男人让我享受爱和被爱的快 乐和痛苦呢?
玉老实不客气的打击我,嘉宝,你一辈子的毛病就是恋爱次数太 多!我真佩服你,在情场上屡战屡败,越战越勇,永远不死心。她讽 刺的笑。去吧,去吧,我祝愿你运气比上一次好,别溺死在情天恨海 中。
我喃喃的诅咒她,教母!这就是好朋友,不熟不关心你,太熟了 便时时侮辱你!
我后悔告诉她我昨夜的奇遇。但玉有一个天大的优点,胜盖她所有缺点。她很能对秘密守口如瓶。如今,有这样优点的朋友是越来越少 了。是以,我视她为珍宝。象我们这样性情各异,生活方式不同的两 个女人,我们的友情能维持十几年不变可算奇迹。
玉早早结婚,在家相夫教子,活得悠闲自在。平凡平淡的小女人, 在我面前公开张扬她的幸福。但我多少怀疑她是妒忌我的。因我活得 比她多姿多彩。她是那种一辈子只恋爱一次便从一而终的旧式女人。
却不想想,我更羡慕她的幸福。至少,结了婚的女人,可以理直气壮 的发胖。放了心的大吃大喝,一家子的肉都长到一堆去。
我,只能在情绪极其低落的时候纵容自己暴食一回。在我心灵得 不到慰藉的时候,我必须更好的慰藉我的胃呀。过后,却至少有三天 只喝清水吃水果不近脂肪。过了二十五岁,我还能年年维持36,20, 27的身材可不容易。从异性赞美的、同性羡妒的眼光里,我的虚荣心
得到莫大的满足。
玉警告我,别高估自己低估他人,为一丝丝的好处蠢蠢欲动。嘉
宝,你已经快三十岁的女人了,也应该正正经经的收敛自己,好寻人
成家了。
我不服气。伊丽沙白八十岁还一嫁再嫁呢,不见得嘉宝三十岁就
成老姑婆了。运气来了,我明天便嫁给你看。
玉喝采,好好好,不要教我失望呵,我为你准备九千九百九十九
朵玟瑰。此刻,市面上多少大出血跳楼削价贱卖的商品等待处理。
呀,我尖叫,扑上去打她。该死,伊侮辱我到这份上!
玉怀里的婴儿跟着我们咯咯咯的笑起来。
我的日子还是晨昏暮醒的流失,醉生梦死的挥霍过去。
仙德瑞拉的童话并没有发生在我身上。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我又
被打回原形。王子并没有痴心的全城寻找玻璃鞋的主人。我的那套黑
丝绒晚装裙不知流落到谁的身上了?
呵,我想念一个人一双温暖的手,一杯甘香的参茶,一种暧昧的 味道。
圣诞节很快的又来了。去年,我的身边尚有一个人陪我散步天明。 今年,斯人独憔悴。
平安夜。玉兴味盎然的拉我陪她和女儿上教堂唱圣诗。她打算让 女儿信仰耶酥入教洗礼。
我反对。玉,你越活越回去了。信耶酥,得永生?
玉不以为然。我的女儿是天使,她是要活在天堂里,亲近上帝的。 而且,我要给她一个西式的婚礼。嘉宝,你可记得,你说过西式的婚 礼最美丽。在小小教堂里,两个相爱的人儿,面对牧师和上帝发誓, 愿意终生为对方忠诚的伴侣,不管生老病死,贫富贵贱。
老天,她的女儿才一岁!但说到西式婚礼,我的心软下来。
我吻那小小安琪儿的手指,宝贝,上帝保佑你别步阿姨的后尘。 但愿你是好战的阿修罗,颠覆众生,将天下男子尽数打倒。
小小女婴儿不知是否听懂我的话,扭动着柔软的身躯,对我咧唇 天真的笑。
玉瞪我。咄,你老不修呀,教坏我女儿,污染她心灵。 别将你 崇高的理想强加在我无知的下一代身上。
她们这一代,长大后不知多厉害。你老莫操心。她会变本加厉的 替你完成你毕生的遗憾。我笑眯眯的说。
玉在该刹那宣布要和我绝交。为了保护她的女儿的缘故。
我送她们母女俩回家后,独自前往“巴黎郊区俱乐部”。
推开酒巴门,喧哗的音乐,熟悉的气味迎面扑来。
老地方,老位置,老相识们。我笑吟吟的和他们点头招呼,直直 的往吧台走去。
红粉佳人。一杯在手,醉生梦死。我蜷在熟悉的角落,昏昏沉沉 的听JJ的爵士乐。
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
香奈儿五号的香水味道。
我的第一反应便是拂开她的手。
她醉了。
是那日在玉的花店里遇到的女子。今夜,伊打扮得诡魅艳丽。黑 衣黑如黑寡妇,孤单美丽黑寡妇,高贵地提步,神秘冷傲,独跳探戈 ……《黑寡妇》。我突然的会想起梅艳芳的这首歌。
伊斜睥着我,低低的笑,一个人吗?
我冷冷的看着她。真要命,所有的人都会误会我们的身分暧昧。
我注意你很久了。呵呵。你也有一双不安分的眼睛,一颗不安分 的心。伊不动声色的盯着我的眼睛说。
我转过脸去,不理会她。但心震荡。伊一针见血。我的骨子里确 实流动着不安分的血液。
呵,我是奢爱的阿修罗。依赖爱情的新鲜血液而生存。没有爱。 心灵和身体都象无根的花一样枯蒌。
今夜,我有出轨的冲动。我想去抓,去抢,想狂叫,想游走,想 轻轻的哭,轻轻的唱,呼唤我的爱人,不让任何人听见。
“她说她找不到能爱的人 所以宁愿居无定所的过一生 从这 个安静的镇 到下一个热闹的城 来去自由从来不等红绿灯 酒吧里 头 喧哗的音乐声 让她暂时忘了女人的身分 放肆摇动着灵魂贴着 每个耳朵问 到底哪里才有够好的男人 没有爱情发生 她只好趁着 酒意释放青春 刻意凝视每个眼神 却只看见自己也不诚恳 推开关了的门 在风中晾干脸上的泪痕 然后在早春陌生的街头狂奔 直到 这世界忘了她这个人 ”
那女子上台唱林忆莲的歌《失踪》。她闭着眼睛,不理会四周的 喧哗,专心的唱。
我呆呆的注视她媚惑的脸。我感到悲伤和害怕。可是我不知道是 为了什么?
这样的夜晚,会有许多人因为寂寞而相恋,也会有许多人因为厌 倦而离开。我不知道我到底在坚持着什么?我害怕到头来什么都没有, 空空的输了给时间。
她伏在吧台上。睡着了。有泪缓缓的从她眼角滴落。伊确实是美 丽的女子。不知道有没有人对她说过喜欢她熟睡的模样?
我守在她身边静静的等待天明。
一部黑色的奥迪缓缓的跟在我的身后。我注意,它跟着我走了三 个街口。
我索性停步,转过身子,等待那车子的主人露面。
没有。
车子停了一下,掉头离开。
X0—XXXXXXX 的车牌。政府专用车。
我孤单怅然的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在凌晨四点。细细的雨开 始飘落。地面铺满枯黄如蝶的叶子,破碎美丽的紫荆花。这个城市近 日内将有冷空气入侵,小雨,温度低至10度以下。我已经比我的母亲 还要熟悉天气预报。因为我从来没有象近来这样热爱看电视新闻。庄。 庄活在电视屏幕上。
我知道他出国了,他回来了,他策划着本市的几个大型招商项目, 他不怒而威的面孔疲惫的神色越来越重,他,他,他,他的一切活动公 开在群众的眼皮底下。
呵,他一步都错不得。
我却只是一个平凡寂寞偶尔脆弱的女子。
我深深的叹息。目送黑色的车子绝尘而去,我牵牵嘴角,苦笑。
世博会。春城处处花团锦绣。
我无心赏花。
养花不是爱花人,惜花还待识花人。
我在明媚的阳光下感叹。太久没有在阳光下活动,我有些晕眩。
一天开会,二天参观,三天游玩。同行个个玩得不亦乐乎。只有 我,每一张照片,笑起来,眼睛是冷的。
我轻轻的抚摸自己的手指。十只漂亮的手指。修剪整齐的指甲涂 着珍珠贝的粉红色,在阳光下闪烁温柔的光芒。
我张开的手心,是否盛满思念你的尘埃?我赤裸十只手指的孤独 和忧伤,是否可以触摸你的梦想?你灵魂深处爱情的家乡,是否要我 以死来抵达?
我不是好的诗人,也不是好的爱人。我自嘲的笑。呵,真是无限 寂寞。
今日,寂寞这个词已被许多人用到泛滥,形容到庸俗了。但是, 我,还是要坚持说一声——我,真的寂寞。
因为我心里有爱。爱一个人,思念一个人是世间最寂寞的事情。
不可说,不可说——一说便错。
我低着头在机场的免税区专柜选几种礼物。
看中一只印度银手镯。蛇身人头的扭纹。妖异的美。我套上手腕 摆弄。我的手腕太细了。我犹豫,又舍不得放下。
旁边有一个女人也在选购礼物。她也注意到我手上套的银镯。很好看。她说。
你喜欢?让给你。我大方的说。
服务小姐微笑着说,是一个印度女人抵押下来的呢。说不定是贵 族流落物。
那女人毫不犹豫的付钱买下来。
我笑笑,将银镯褪下给她。
我转到机场咖啡馆坐下,喝一杯Cappucoino. 阳光明媚。我眯起 眼睛看天空那一抹深蓝。想起,已经很久,拒绝着这个季节的阳光和雨水。关于回忆中的爱情。不同的人在相同的季节给我相同的伤感。
还有二十分钟登机。我拎起手装往登机室走去。
一个人勿匆忙忙的从另一个出口向我奔来。
嘉宝小姐,请留步!
我惊愕。谁?谁会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认识我?
一个年轻的男子来到我面前,微笑着说,嘉宝小姐吗?庄先生请 我问你一声,可有时间愿意陪他喝一杯咖啡?
庄。我心不平静。
我拒绝。请转告庄先生,下次约会请提前。我已经没有时间。
年轻男子惊讶的看着我,稍许,不声不响的向我点头,微躬身, 迅速离去。
我脚步仿佛踩在云端上。好嘉宝,表现得真矜贵。但我一点也不 快乐。我在赌什么气?
我根本是跟随他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的。
我从电视上得知他来这里参加世博会的活动。一时冲动,我也飞 来看他。他没有理由不懂。我们遥遥相望过。在许多个公共场合。但, 仍然是隔着一道透明的玻璃。我们之间,不晓得哪里出了问题?
飞机上,我疲倦地闭上眼睛。
我决定,忘记这个人,忘记这一段暧昧的感情。在离地面几万英 尺的高空上,机窗外是皑皑的白云,我,嘉宝,握紧了拳头对自己发 誓,忘记他,忘记他!
也许回去可以展开轰轰烈烈的征婚活动。我开始考虑玉一千零一 次的建议。睁大眼睛挑选一个合适的男人,迅速结婚。婚后扔掉所有 不切实际的想法,睁一只眼闭一眼的过我平庸的下半生。将就着也可 以过一辈子吧?只要愿意降低一些标准。再不然,怀着一大堆子破碎 的回忆,苍白着脸,养一只猫,阅读,写作,无声无息的等死。
我睁开眼睛,眼泪缓缓的流下来。
你好吗?
温和的声音,温和的笑容,温和的一个男人。
庄。庄。庄。
他蹲在我的身边,微笑着凝视我,诚恳的问候。
我怔怔地,不可置信。
每一次看见你,都仿佛是刚自不知名的某个地方梦游回来。告诉我, 那里可有桃花?他笑眯眯地。
真能找到那一个开满桃花的地方,索性抛弃了肉身,不回来也罢! 我恢复我的尖锐。
他呵呵地笑起来。你真是一个特别的女人。
当然。因为我遇到的都是普通的男人。足以衬托出我的不普通。 你知道,没有对手的游戏是多么的寂寞。我幽默的自嘲。
他点点头,同感同感。
我们是注定要发生故事的。没有理由没有原因。有些男人和有些 女人碰上了便是碰上了。瞬间电光火闪,有如烟花爆放,照亮黑暗的 海面。
他来了,他终于来到我的身边。呵,他对我始终是另眼相看的。
忽然间,飞机有些动荡。乘客们纷纷不安起来。空姐们用甜美的 声音一遍一遍的安抚大家,只是经过一阵冷流,没有事情。
我异常的镇静。庄的手紧紧的握着我的。
我微笑,此刻,倘若飞机掉了下去,你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他凝视我的眼睛,温柔的说,遗憾那天晚上没有吃掉你这只愚蠢 的猪。
我抗议。喂,勿侮辱同类。
他笑。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呵呵。我仰起头笑。讽刺,所有的男人都爱说这样的话。换作别 人,我会不客气的反驳,你是你,我是我。但此刻,听见庄对我如此 说话,我但笑不语。想起张爱玲的一句话,女人在她最爱的男人面前, 自觉变得十分的低。一直低,低到尘埃中去。心是欢喜的,在尘埃中开出洁白的花朵来。
从此以后,我是他的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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